凡人往事(530)

来源: YMCK1025 2022-08-15 17:57:0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4149 bytes)
 

想贷款买海南养老房,得踩多少坑

2022-08-15 14:5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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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天云

一心想做觉姆岛的主人

1

2018年8月,我刚大学毕业不久,用实习攒的工资换了一次心心念念的环球旅行。远在山西的男友大华因工作不能同行,所以每天隔着千山万水打电话和我确认安全。

9月底,我行至埃及,大华兴奋地给我递来消息:国庆假期,他们一家也要去旅行了。他已经买好去海南的机票,打算带父母来一场环岛自驾游,顺便考察下当地楼市。我叮嘱他:“千万要瞧仔细,咱们人生地不熟,可别被骗了。”他说没事儿,已经网上做好了攻略,这次也就是“去看看”。

在我们山西,冬天寒冷漫长,多数地区空气污染严重。在海南有一套房,不仅是健康养老的好去处,更是身份的象征——家里能腾挪出几十万来改善生活,说明至少也是个体面的中产人家。这种攀比之风在大华父辈的圈子里很是浓烈。

大华家在晋东南的一处小城,煤矿遍布,多数人赖以为生。大华父亲年轻时就读于煤矿类的中专,下井二十多年,临近退休,快到了享清福的时候。看见身边很多人在海南有房,老人家愈发心动。我和大华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也不好干涉,只能摆出无所谓的心态,提醒大华多多注意。

没过几天,大华跟我说,他们已经开始看房了。海南不仅是海南人的海南,更是全国人民的海南。省内十几个市县承载了北方各省“候鸟老人”们的不同需求:看海的、靠山的、临近红树林的。好几个地方还按地缘形成了“小东北”“小四川”“小湖南”等老乡聚集地。这里的房价被冬季的气温决定,跟纬度高低成反比,在最南端的三亚达到峰值3万多。由于预算不多,大华一家只能先看看北边的几个县级市,均价1万上下,是成为“岛主”的最低门槛。

看房第一天,大华在微信上给我全程直播。长长短短的语音里,他充满感慨:海南的房产和山西完全不是一个水平啊,文昌月亮湾看房不仅全程车接车送,还管吃;售楼处有观光小火车,楼盘做得比景点还漂亮,到处是大片阔叶热带植物、五颜六色的花;小区游泳池是标配,还有喷泉和人造沙滩;样板间一进门更是无敌海景,看得人豁然开朗,心情舒畅……

他妈妈随手拍了一段发朋友圈,下面老同事点赞又评论:回海南收拾家来啦?这下可把一家人摇摆的心一下子稳住了。还没看几个楼盘,大华妈就坚定了信念:一定要买海南的房。不管在哪里,就为了以后常听人家问候。

海南之行的第一夜,大华就心潮澎湃得没睡着。然而过了一天,美梦就被打碎了——彼时海南限购政策刚出没多久,卡了一大批资格不够的人。开发商流失了不少客户,为了尽快回款,基本上都不允许贷款买房。这当头一棒把大华打得措手不及——他一算,即便是40多平的一个大开间,全款也需要近50万,日后自己要结婚、老两口养老也要开销,只得放弃。

他们退而求其次,只让中介带看能贷款的房子。转来转去,把目光锁定在了海南西北角的临高县,富力的一个小区,紧挨着碧桂园的千亩大盘,片区成熟,北面靠海,均价1万1。

大开发商,还能贷款,价格不算高,一听国庆节还有活动,大华原本“只是看看”的心就有点动摇了。见他动心,销售又扔出重磅炸弹——不仅能贷款,还能“首付分期”,算下来,一套100多平的三居,首付10万就能拿到。

大华越听越激动,绷不住了,当即交付5万元,定下一套59平的小两居,换来了收据和认购书。后来他和我解释,这房子,父母退休后可以来常住,我们日后成家过年来小住几天,用不着太大。小两居正合适。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我看了大华拍的视频,楼全部封顶,环境还可以,便默许了他的“规划”。后来细想,几天时间就买到,实在太快了,心里隐隐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只好转念安慰自己,好歹也是大开发商,不至于。

可谁也没有想到,我的隐忧很快就成了真实的噩梦,裹挟着大华一家和我,卷入了长达3年的拉锯战。

2

“总价85万,首付26万,先交5万,剩下的钱1年内还清就行。”

销售是这么保证的,说一季度付一次就可以,大华一家人心满意足。可得意忘形的大华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既没有海南户口,又没有连续5年在海南交社保,压根没有购房资格。走出老远,他猛地想起这个事儿,赶紧掉头回去追问。销售和他打包票,说他是研究生学历,可以按照“人才引进”的政策把户口落到海南,这样就可以直接买房,不像其他人一样麻烦。

“其他人是怎么做的?”

“直接花钱买啊!五六万一个。我们和专门公司有合作,帮客户解决这种问题。”销售毫不避讳。

大华之前也看网上说,只要想买房,海南的开发商会想尽办法让你买成。没资格“做资格”,没流水“做流水”,需要证明的文件你没有,那里有一堆萝卜章帮你……看来还真是如此。

回家前,一家三口按捺住喜悦,约好“等房子下来”再向周围亲戚朋友透露——毕竟,首付要21万,除了手头的几万现金,剩下的十几万都需要攒。父子俩每年的收入加起来也就才这个数,能不能攒够还两说。

 

大华在2018年12月只身又飞去海口,正式办理落户,拥有了购房资格。他意气风发成为“国际岛人”后,便联系销售,以为总算能签购房合同了,可却被告知要先交够首付,也就是说,一年后才能签合同。

期待落空,大华不得不加紧攒钱,赶紧还完欠的首付。从来没过过紧巴日子的他,为这套房走上省吃俭用之旅:桌上的应季水果没了,冬天的稀罕干果也少了,不再下馆子,不再看电影,不再骑摩托,连和我维持异地恋的飞行频率,也从每月一次变成了两个月一次,还是我看他多。

他上班的地方是矿区,灰尘特别大,每天鼻孔里都是煤灰,以前他总是抱怨,后悔听从父亲意见毕业后回老家成为煤矿子弟,现在海南成了他逃离生活的唯一出口。和我视频时,他总把“明年过年去海南”这句话挂在嘴上,还大方允诺,“到时候你爸妈、你弟也都来住”。

兴奋的不止他一个,他的父母更是早已在抖音、淘宝、拼多多上保存好了各种新潮家具和软装饰品,想把房子打造成浪漫度假房,他妈妈还隔三差五给我发来备选,询问意见。那时我刚结束旅行,回到深圳重新工作,厌倦了无意义的内卷,那套“海南房”看得我也忍不住浮想联翩——要是到时候真住到海南,我就去那边开个民宿,每天岁月静好。

过了几天,更令人激动的消息传来了:房子已经涨到了1万3。相当于入手不到一年,已经赚了10来万。这可把大华高兴坏了,觉得自己颇有投资眼光。可是眼下,欠下的最后两笔的首付款他却筹不出来了。眼看着“挣了的钱”和房子要打水漂了,他不得不忍痛把自己的二手骐达卖掉,又问亲戚借了点,总算凑齐首付,交上去了。我叹了口气,但眼下拿到购房合同确实第一紧要。

哪知这节骨眼上,当初负责卖房的销售竟然离职了。交接业务的销售小张是代理公司的新手,西服职业照藏不住稚嫩,业务上一问三不知。若不是大华隔三差五问一下,从来没主动发过任何消息,更不会告知丝毫进度。大华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给合同,他哼哼哈哈了几句,答复居然是“要等顺利网签、贷款成功”之后。

“贷款成功又要什么时候?”

“这得看银行那边。”

按一般贷款买新房的流程,签了认购书后,只要达成一致,就应该先签购房合同,进行“网签”(交易双方在签好房子合约后,到相关部门进行备案,并将其公布在网上)。然后拿着网签的正式购房合同去办理贷款——但此时,大华已经被小张绕晕了。

我因为入职的是家做地产的自媒体,对房产知识也有些许了解。听大华和我吐槽,觉得不太对劲,咨询了同事——果然,按照流程,早就能提交网签了,合同也早该给了。大华得知后气不过,和小张理论,小张自知理亏,又改口“等领导通知”。

次日,小张便通知大华提交个人资料,准备网签。一年多的期盼,终于落在实际行动上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新一轮漫长的等待才刚开始。

3

没办完手续,加上疫情影响,2020年过年是住不上海南房了。好在已经办网签了,我们都以为,网签一到,贷款一拿,搬家就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的事儿了。

焦急等待中,3个月又过去了,网签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每次问,小张的回复都是已经提交了,让耐心等待;再问,就说是一批材料一起提交的,审核会慢一点;如果还问,便会不耐烦地说,他们也在每天等、每天跑,比我们还着急,催他们有什么用。

挨到4月,大华真的等不及了。他开始转变策略,哭穷卖惨,甚至给小张发红包,求他多上点心,拜托他不管如何,房一定得给买下——因为他爸早已经忍不住塑造光辉形象,向诸位亲朋间接透露了这个消息;加上疫情严重,封锁管控日趋加严,再住不上海南的房子,他从外到内都要憋坏了。

小张心肠一软,悄悄把他领导海燕的微信给了大华,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说是他给的。

 

就这样,事情进入了下一轮进展。

海燕很痛快,直接说现在就去看。当天下午,她就给了回复,说是房管局显示提交的资料还不够,网签还需要无房证明、未婚证明等等。大华挂了电话就开始马不停蹄准备,还专门跑到顺丰办加急,材料送出去才长舒一口气。

本以为补充完资料后流程就会走得很快,没想到,这次一等又是没音了。大华中间几次催促,希望能尽快落实此事。海燕很有水平,直接展示了摞在一起的厚厚资料,说这些都是正在等的业主,不止我们一家。为了作证所言不虚,她还专门把大华拉进业主群。

买房一年半,大华才知道原来还有业主群。他如同迷失的士兵找到了大部队,迫不及待把群名改成了自己的房号,多方咨询邻居是否如他这般煎熬等待。问来问去,发现很多人都是一次性付清房款,贷款者寡,但迟迟下不来网签者众。有人建议他们一起去维权,告开发商违约,但群里都是来自天南海北、年过半百的老人,维权连个在当地的牵头人也没有,加上疫情管控越来越严,只能作罢。

一个湖南大姐听了大华的遭遇,给他支招,说可以先“面签”(去银行或者公积金处申请贷款),等银行“面签”下来后,直接就能办理贷款,可以省去很多时间。大华找到海燕确认,对方也认可,并直言,“跑了这一趟,就不需要再来了”。

大华心里默念,但愿真的如此。

自从买房以来,他为了能顺利贷到款,专门维护起自己的征信。不再借信用卡、不网贷,还尽量和周围朋友多转账以提升流水。2020年7月,大华第三次飞往海南,开始着手办理贷款审核面签手续。国企的稳定收入加上高学历和良好征信,贷款审核顺利通过。

万事俱备,只欠“网签”。可轮到开发商接棒时,海燕又离职了。没多久,小张连个通知都没发人就不见了踪影,大华便彻底和富力那边失去了联系。

大华多次打电话催促开发商无果,平日性子温和的他脸越来越沉,情绪也逐渐不耐烦,怨气开始蔓延到生活中,像个火药桶,一点小事就能点着。有一回我忙着开会,他来了好几个电话没接着,我再打过去电话他也不接了,好不容易接了电话,便怒火冲天,劈头盖脸对我一顿指责,我正被领导训了半天,也不甘示弱,和他吵了起来……这样的事情多了,我俩本就艰难维持的异地恋也摇摇欲坠。

直到小张再推来另一个销售李平,有了点处理事情的意向,大华情绪才稍微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销售刚上任,对大华情况也是一问三不知,经常“给问问领导”,然后就没了下文,大华倍感恼火,总有一种被戏耍了的感觉。

这中间,又有好几个亲戚来拱火:听说你们家在海南买了房,什么时候能去住啊,给你们添一点家具?这让原本就焦头烂额的大华更是心烦意乱,只好找各种借口推诿。慢慢地,一家人谁都不敢提海南房了,聚会也不敢参加,生怕亲戚再问起这事。

4

2021年在海南房里过年的心愿依旧落空。大华也顾不上放出去的豪言了,只想快点拿到房子。这时业主群里突然有人爆出,说海南最近在“严打”,2018年那批违规操作户口的被严查了,连人带物抓了一片,连参与的公务员都撤了职,事情不可谓不大。官员都落马,至于迁户口费的10来万,自然也都充公打了水漂。群里有几户业主,如今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更是惨上加惨。

大华也隐隐后怕,担心自己购房在前、落户在后会被查到。果不其然,李平发来了消息——所有的钱需要重新转,认购合同需要重新签,大华紧张地问:那网签呢?李平冷冷声音传来:自然要重新递。

那么算下来,可能又需要至少一年。

大华像是被吸进了黑洞,一路都是鬼打墙。房价上升的喜悦早被反反复复的折腾冲得七零八落,情绪临近崩溃。我从深圳回到大华的身边,准备进一步发展,亲眼目睹了他的憔悴:每天操心上火,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停地打电话,晚上睡觉也一惊一乍,梦魇说话都是网签、房贷。我看在眼里心疼,多次问他我能帮点什么忙,他也只是劝我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弄好。

2021年7月份,大华手机突然收到了李平的短信,说购房资格下来了。我心里非常疑惑,大华落户海南已经3年,资格早就有了,为什么现在才说“下来了”?我让大华留心,销售可能没说实话。大华30岁了,但模样和心智比实际年龄要小,他一直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心思单纯,还和我辩解,说富力好歹是大企业,应该不至于。

我呛了他一句:“你又没见过她(李平),怎么能这么笃定?”

8月,大华接到了银行电话,说贷款审核有效期只有2年,马上要到期了,到底贷还是不贷?大华一听,彻底急眼,每天电话夺命催李平到底是什么情况。见实在瞒不住了,李平才开始交代:房子超出备案价销售,原价71万,售价85万。能贷款的金额只有71万的70%,而不是85万的70%,想要买房,还得多交14万。她和领导申请了折扣,只需要多交10万就行。

我差点也被她绕糊涂了——按理说超出备案价销售,我们不是应该交71万的30%做首付,剩下的钱退回来吗?怎么还要多交钱?我打过电话向李平询问,可她满头毛刺,豪横地说:“能接受就买,接受不了就退!”

退房?已经拖了三年,一家人心理上早已经把这套“海南房”纳入“家”的一部分,这根眼前的胡萝卜吊了这么久,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但要是不退房,再补交10万,我们还有好几样重要事没办,哪里能拿出这么多钱?

辗转反侧一晚上,我和大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忍痛退房——26万加上10万,小40万的首付都有了,海南房子大把可以选,我们又何苦拘泥于小小的临高?可大华爸妈那边,还想继续掏钱,毕竟,谁也不能接受充满期待的房子在等待中凋敝。

我一边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边追问李平退款的话,能不能也退点利息,多搏半寸补偿,李平的答案是“不能”。我又问退款的话要多久,答案是“不确定”。再问那多交10万的话,房子手续办下来要多久,答案是“不确定”。

反正什么都不确定,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平解释说,“去哪家开发商都是这样,走法律程序也一样”,随后便挂了我电话。

 

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开发商。我又气又恼,想着一定要投诉。到处求助发帖,可内容都如泥牛入海,消失得不见踪影。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侵入我的心头——是啊,一个人和人家世界五百强斗,我们能有什么话语权呢?

不甘心的我又转而向懂行朋友求助,挨个诉苦,尊严在此刻不值一提。这时,一个在碧桂园做了多年销售的姐姐给我回了消息——她一听我的描述,便断定是销售和高层在“收黑钱”。

“应该是这个项目现在卖得差不多了,尾盘不愁卖,领导们能宰一笔是一笔。”她让我去套话,问“这笔10万放不放在合同里,开不开发票”。得到李平否定的回答后,她更加确认自己的判断。

这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干了大半年的“房产媒体人”,天天教人家注意买房中的“茶水费”,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却被开发商“收了”——所谓的“茶水费”,是指每套房在出售之前都会在房管局有一个专属备案价,房子卖出时不能高于这个标准,开发商也按此价回款。市场行情热时,往往一房难求,掌握销控大表的开发商高层便趁机加价卖房,美其名曰“内部员工指标房”,这其间的差价自然进了这些“城市总”“项目总”的腰包。

“报警吧,对方已经涉嫌犯罪了。”挂断电话,那个姐姐声音还是久久在我脑海里徘徊。

5

2021年冬天,国内的地产行业也彻底进入寒冬,越来越多的地产商暴雷。“龙头”恒大说不行就不行了,那个指点我内幕的姐姐说,富力最近也很缺钱。网上频频刷到恒大债权人集体讨债的新闻,我也越看越焦虑——富力要是破产,我们的钱可就真要不回来了。

越想越着急。当天中午,我赶紧请假和大华拿上所有资料去了就近的派出所,想以被诈骗报警。我们在材料室等了很久,才等来一位干瘦的民警。或许是我俩扰了他的午休,他有些不满,冷着面问出什么事儿。我刚张嘴把在海南买房被骗的经历说了半句,他就直接截断,说这个案件不在他们所管辖范围,想要报警立案,必须当事人飞到海南。

我解释因为疫情,体制内的大华被管得相当严格,完全不能出省,并说已经联系过当地派出所了,建议我们就近报案,立案之后派发请求当地协助指令,当地就能出警去追款。

没想到,这位民警突然激动起来:“你们买房的时候也没在我们这儿报备,怎么出了事情全推到我们这儿来了?”

我相当委屈,心想不是说有了困难找警察吗?被人骗了也就算了,怎么你还向我发难?正准备和他继续辩解,大华一把拉住了我,心平气和地和民警解释,说我们也是第一次买房,以为对方是大开发商值得信任,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又说我是着急坏了,一家人现在因为房子愁得围锅转,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民警抬了下眼皮子看了眼我,又低下头看了下袋子里的各种材料。态度缓和了些,问什么时候买的房,我说,2018年10月,距今正好3年。民警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摘,抬起头瞪大眼睛声调高了八度问:“3年了还没签合同,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报警?”

我说:“我们很善良,开发商说什么,我便都相信他了。”

民警站起来拿着资料说:“要是我,3个月不办就找他去了。”又揶揄大华心真大:“你们家很有钱吗?这么多钱放在那里,怎么不给我保管?你们就一点也不担心?”

这几句问得我们哑口无言。随后,民警拿着认购书和各种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仔细看说:“这个也签署了合同,他也确实盖了楼房,想要告诈骗也不好立案,建议你们直接去法院起诉。”

大华以前经历过一场官司,耗时两年多,听到又要去法院,吓得连连摆手。我赶紧问还有啥办法能快点,民警说:“不行就打当地房管局电话投诉吧,现在时兴的方式,政府机构都是派单处理投诉单,年终考核要计算完成量的,应该管用。”

这半个小时,虽然被揶揄,但我对瘦干巴民警的印象大为改善,再三感谢之后准备离开。下楼的间隙,没想到他居然追了出来,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还悄悄和我说:“要是投诉也不行,你们就去闹吧。”

我看了他一眼,又感动又震惊。感动他真的体谅我,给了我建议,也震惊人民警察居然给我出这样“馊主意”。

 

不过总得要试的。我和大华兵分两路。他性格沉稳,说话冷静,去和李平协商走退款流程;我情绪激昂,开始奋笔疾书,控诉3年来开发商的所作所为:违规首付分期、违规收取不符合购房资格客户的定金、超时不办理网签,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富力该项目高层违规收取“茶水费”——条条脚踩红线!

我大标题小标题,长证据短证据罗列了一大堆,开始网上收集各种投诉渠道。社会面上,省长信箱、县长信箱、临高12345、海南315……内部我也找到了富力的售楼处、投诉热线和邮箱,一股脑该注册注册,该申请申请,复制粘贴连着发了十多封。完事后双手一拍,等待政府7个工作日内给我的反馈。

我这边稍作轻松,大华也陆续寄出了退款材料。接下来,又是等待。

6

这回我学聪明了点,多管齐下,边等待边给临高县房管局反映。毕竟是直属管辖,应该效率最高。

可临高作为一个直属小县城,总共也就几十万的人口,房管局连个官网也没有,我千搜万选才找到一个电话,工作日拨过去,几十个也通不了一个。后来我就养成习惯,边工作边打电话,什么时候电话通了,就迅速离开工位去卫生间和房管局诉苦、要钱。对方海南口音严重,沟通困难,加上我心急气躁,有时候声音大得领导办公室都能听到。同事们见我经常进进出出打电话,都关心怎么了,我只摆摆手说没事。这些反常行为也被领导看在眼里,他好几次开会强调,来上班就要以工作为重,不要让个人生活干扰到工作。我知道是说给我听的,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继续悲伤。

要款无果,每天回到家,一家人都垂头丧气。大华他妈看着像老了好几岁,噙着泪抱歉地和我说,本来想让我们在海南办婚礼,现在房子也没了,钱也追不回来,“哎,人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

我嘴上安慰说,没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想办法怎么解决吧。心里却做了最坏的打算——本地要不下钱,就请假飞去海南报警。

这时,事情迎来了一点转机。李平说,退款流程走完了,现在就差财务打款。问题是,这个时间有多长?她说“要3个月”。我不放心,又咨询了那个懂行的姐姐,她说,退款得看人家心情。她以前的项目上,3个月的也有,拖了一年半载的也有,现在开发商普遍资金紧张,要做好长期准备。

马上要过年了,一过年人员可能会离职,到时候要是李平也走了,再换来一个前账不认的销售,事情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决定趁热打铁,年前就追到这笔钱。

 

我已经彻底越过大华,成了“追债头目”,每晚查资料读法规,劲头比当时给房产大V写稿时还足。为什么会迟迟“网签”不了?我在网上一查,原来好多人都遇到了类似问题。也正是这番深挖,我才知道,原来地产其实是一场大肆腾挪辗转资金、空手套白狼的金融游戏:

开发商一般会在拍地后和银行借钱盖楼,银行怕钱还不上,会把土地和在建的建筑作为抵押物。等到楼房建得差不多开始预售时,开发商的钱就逐渐回笼。按照正常情况,拿到这些购房资金后,开发商会拿去银行还债解押,给购房者办理“网签”手续——这时,法律上才正式承认这套房子属于买了房的人了。

但房地产是个高周转的行业。为了多挣钱,有些开发商会违规拿出监管账户里的购房资金去拍下一块地,继续借另一家银行的钱盖房,等到下一期楼的预售款收回来,再还上笔账。先前倒下的几大巨头,全都打着这样的算盘,没想到疫情一来,加上原材料价格上涨、国家政策管控,房子不好出手,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自然玩不下去。开发商拿不出其他钱填窟窿,房子解押不成,不能备案,只好一直拖着。

大华的“海南房”这个盘,早在2017年就全部抵押,边卖边赎,网上显示,我们那栋楼到现在都没有赎回一套,其实那些销售什么都知道,不过是惺惺作态收集资料,煞有介事要补充这、增加那,假装去“网签”,其实根本就是在拖着大华,不会付诸任何实际行动。我更不忍告诉大华对方临清盘了还想再敲诈他一笔10万块(所谓打折后),内心只想和开发商死磕到底。

大华倒是风轻云淡,还劝我多吃点,多散步放松下心情。看到他不成器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把连日来维权得不到反馈的愤怒全撒在了他头上,把他一顿臭骂。骂完见他坐在角落里不吭气很委屈的样子,又有些自责——在深圳时我每天生产三脚猫文章教别人怎么买房,疏于跟他沟通,导致最亲近的人买房踩了大坑。说到底,我责任也很大。

我决心放平心态,安心等结果。7个工作日后,我开始陆续收到投诉反馈——其实基本上也没什么反馈,要么是显示“已经立案”、要么得打好几个电话调出工单才能看到回复:开发商已经走完退款流程。

工单结束,要是有疑问,请继续填写,再等待7个工作日。我追到房管局电话,回复还是一样,我补充:“钱还没到账呢,怎么算是走完流程了?开发商怎么说你们怎么做,为什么不派人实地核查?”

工作人员被我每天十几个电话骚扰得相当不耐烦,说他们最近每天还要下乡巡查,还要处理工单,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手考察。我一气之下,决心继续投诉。那段时间每天只要一上班,我就打开各个小程序和官方的后台查看进展,7个工作日、7个工作日,已经走了好几轮,还是车轱辘官话套来套去,事情没有实质的进展。

求人不如求己,我开始在微博、抖音上私信名字里带海南的各种官号,并抄来一整页的联系方式,希望能曝光这样的旅居养老骗局。一个个私信、邮箱、电话,打了不知多少,只有一个海南当地的房产博主给了回复,他先是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紧接着遗憾地说,他们没有采编权,我要是海南有朋友的话,看能不能先让我朋友去售楼处看看,说点好话,看人家能不能心软。

一刷朋友圈,突然我有了主意。

7

蓝姐此时正在海口——她是我在几年前环球旅行中认识的朋友,一个湖南大妞,快40岁了还没结婚,事业做得不错,人也活得明白。我俩都是豪放泼辣类型,很聊得来,一起在土耳其结伴玩儿了一周。看着蓝姐晒的照片,想到那瘦干巴民警的话,我想,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祈求上天眷顾了。

我给蓝姐打了语音电话,问她能否替我出头,跑这一趟,追回债务。若是以她拔刀相助的性格再“闹上一闹”,说不定能行。没想到,她听完,比我还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还说:“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儿干,正好想和人吵架!”

听她这么够意思,我心里暖融融的。为这事儿拜托过太多朋友,大部分确实没有能力,小部分人不愿意,只有她真的费心费力费时间。一场变故,让我切实感受到了人情冷暖。

蓝姐行动的速度比我预想得还快,第二天一大早,她直接就打车去到了售楼中心。进去以后就直接一副要干仗的架势,点名要李平出来接待。门口销售见情况不对,谎称李平在样板间接待客户,让等一等。蓝姐没应他的话,开始在售楼处大喊:“今天你们富力要是不让李平出来,我就砸了你们售楼处。坑害老百姓血汗钱,高管销售私通收黑钱,我看看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保安上来阻拦,她一举手,已经报警了,等等警察就过来,现在手机也在全程录音。想看看警察到底是护着一个被坑了几十万的老百姓,还是无良的地产商。售楼处也是业主的休闲吧,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叔叔阿姨围了上来。对方怕事情闹大,赶紧把蓝姐“请”上了二楼。

蓝姐开门见山,说自己是大华的亲姐姐,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钱。李平也不甘示弱,说只接受大华本人的委托,其他人一概不认。大华和我在这边听到信号,加紧配合给李平打了电话,说今天就是要拿到钱的,不然蓝姐也不会离开。

李平又说,财务是独立核算的,不在售楼处,在海口——这句话正中蓝姐下怀,她在海口有房,“海口我熟得很,该找谁?哪怕在三亚在广州,我们都可以直接找”。

李平慌了,又说财务不对外,只能是等人家消息。

蓝姐混迹社会多年,见李平做不了主,不顾一切阻拦,闹进了领导办公室,又换了副态度,掰开了揉碎了讲“弟弟”和“弟妹”的不容易,讲富力的违约在先,讲这几年耽误了钱的使用。领导魔高一丈,先说不止我们家是这种情况,都是这种情况,后开始哭穷,说今年多少房企倒闭、多少企业裁员,临近年关,公司真的没钱。还说事情找到他,就一定会给个结果,最迟也会在2月底付清——也就是1个月后。

蓝姐软磨硬泡边打边哄,最终把还款日期提前到2月14号。一上午的时间,从几个小时的录音里,我看到了渺茫的希望,但也确实实现不了年前拿钱的心愿。

大华劝我说:“可以了,要是2月14号再不给,咱们就再去找他们要。”

我白了他一眼:“要是和你一样,再被他们拖3年呢?”

他悻悻不作声了。

对蓝姐我不尽感谢,包了上千元的大红包作来回路费和费嘴抹舌的安慰,还给她寄了上好的菌子。她倒是觉得愧疚,说没能一次跑腿把钱要回来。她允诺,反正她过年就住在海南,2月14日要是我还没收到钱,第二天她就再去给我追债。

我心想,这也是不理想状态下的最佳结果了。

8

惊喜的是,蓝姐的满腔怒火3天后就被平息了。

那天下班,大华便接到李平短信:财务正在走款中,预计明天到账。他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激动地说:“看来蓝姐还真是厉害,一‘闹’果然见效!”我赶紧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蓝姐,心里琢磨,还是民警说得对。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大华已经无心上班,守着手机等待开发商放款。9点刚过,一笔27万的转账便到了。我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就差涕泗横流。我们又仔细确认了好几遍——真的到账了,拖了3年多,一点一点攒够的27万真的回来了。我如释重负,跟大华分别向各自的父母、知道此事的亲近好友一一“报喜”。蓝姐比我还开心,说总算是没白跑一趟。

平静下来,我才想起来看看之前投诉的几个“信箱”有无回复。一查,看见了海南省信访局刚刚回复给我的邮件,通知我案件已经调查结束,结果见附件——点开附件,是正式的红头文件,“高度重视”“组派专人”“协商退款”……原来还是信访局起了作用。看来12345几个来回的投诉、蓝姐的出马、房管局的电话、我和销售来回几次的争吵,都没有让开发商放在眼里。

我没告诉蓝姐这件事,钱要回来了,一切无所谓了。虽然算上利息和一些机会成本,会有些亏,但我们身心俱疲,无力再做挣扎了。

晚上我们一家子到了海底捞享受了一顿。大华爸妈直言以后让大华把钱交给我定夺,“你想买哪里就买哪里,这回绝对听你的”。我赶紧谦让,只想安心吃完这顿饭。

 

大华从业主群退出之前,发了我俩艰难维权的种种遭遇,建议大家尽早维权,说完话便功成身退。而我还在群里,他的潇洒全身而退,激起了群里建群以来最为激烈的讨论。很多“邻居”都说自己也遭遇到了这种情况,有二十多个人纷纷加大华微信,想要请教方法。

大华遇事舌头短一寸,笨嘴得说不清,我只好在群里亮明身份。很快,又有十几个群友陆续加我。挨个简单聊了几句,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和我类似的无力的、疲倦的面孔。

听他们诉说自己的遭遇,我不由感慨,开发商嘴里真是没有过一句实话!有些人要钱要了好几年,没房子、没合同;还有人全款买房,住了好几年还不给“网签”;还有些人光办户口就被坑了十多万。这里面好多人都是全款买的房,比大华家有钱太多。可再有钱,在开发商面前都一样被坑,大家也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不停地被对方消耗。有一个大姐的留言尤其让我心碎,她家里有尿毒症的老人、念高中的孩子,自己开着小卖铺,文化程度低,根本不知道怎么维权,去海南机票都快买不起了。

我正痛快地对开发商大骂特骂时,李平发来了我在群里的聊天截图,指责大华和我挑事,还故作神秘地问:“你真以为钱是你维权要回来的?”

钱已经拿回来了,她说破天我也风轻云淡了。为帮助更多人维权,我专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大家做了一份文档,从怎么和开发商沟通,到投诉热线,到怎么说、怎么写,都做了系统的整理,5千多字,放到群里供大家参考,然后退了群。

遗憾的是,靠这个要回钱的群友,基本没有。我觉得已经“指导”得很具体了,具体到只要把模板套进去换成自家的名字和房号即可。可即便这样,对群里那些年过花甲的大爷大妈们来说,还是太难了。他们玩智能手机才两三年,绝大多数人不会使用网络工具,连基础的复制粘贴也不会,更不知道怎么接收验证码,在哪里能找到小程序,在哪里能给政府相关部门写信。他们在群里能发个红包都要被人夸“聪明”,剪个抖音都会得到同龄人的崇拜,指望他们和我一样激扬战斗,也不现实。

唯一欣慰的是,入群两年,认识了这么多“邻居”。一个重庆老姐姐知道我的事情后,专门加我微信,给我发了大红包,还说想回“XX湾”了随时过来,就住在她家。我发了害怕的表情说:“还是算了,素未谋面过的房子,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

 

后记

2022年过年,我带着大华一家的殷切期盼和要回来的钱,一个人去了趟海南,准备买套自己喜欢的房子。原本理性的大华被此次风波折腾得神经敏感,我临出发前,他们一家子去求神拜佛,保佑我能顺利买到称心的房子,令人哭笑不得。

疫情加上限购,海南楼市几乎腰斩,蓝姐陪着我看了几处,真是处处凄凄惨惨戚戚,感觉整个城市的购房者估计都超不过百人。我惊喜发现,2018年大华家不敢企及的文昌、琼海、万宁,竟然垫一垫脚也能够得着了。回来后,我辗转思谋了良久,选定了文昌某处一个大开发商的楼盘,能贷款、临海、漂亮户型,几天后开发商签了认购协议和合同。行情不好,一前一后,让我们省了将近100万。

蓝姐笑说:“你长后眼,海南给你做空了。”

我无奈挤出一个笑容:“大概老天爷也看我们可怜吧。”

没想到,等了3个月后,销售又开始变卦,和我们说:“政策原因贷不了款,备案价太低,还需要调整……”

熟悉的套路,大差不差的说辞。我知道,新一轮的撕扯,又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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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兰救夫记

2022-08-15 13:50:48
8人评论

作者小李飞道

努力找寻平凡生活中的笑点。

1

我母亲叫杨玉兰。小时候,我常没大没小地直呼她的名字,她也不恼,大概是溺爱我吧。我父亲大她10岁,平日里被她唤做“老李”,我也跟着这么叫。

1995年夏天,小城似乎没有下过雨,37岁的杨玉兰流的汗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那年,老李得了重病,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在烈日下遇到熟人,总听到别人叹息:“杨玉兰,又背老李去看病呀?你看你那全身的汗哟!哎,苦啊!”

老李以前常对别人说:“人啊,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如今他有了重病,家里买房欠下的一万多元外债还没还清,有病、没钱这两样,他一下子全占了。

一开始,老李坚持去家附近的小诊所看病。医生摸了摸他的手腕,用手电照了照喉咙,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感冒了,是炎症,输几天液就好了。”

输液半个月,老李感觉自己呼出来的气儿都变成了抗生素,身体却不见好转。后来,老李去这个诊所都不用给医生说症状了,因为不管是发热、咳嗽还是胸痛,医生都会淡定自若地说:“没事,再输几天抗生素就好了,是炎症。”

老李还在犹豫的时候,是杨玉兰当机立断背他去了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后,医生痛心疾首地说:“这怎么能当感冒医?”老李的心里燃起希望,可半月后,除了多输了几十瓶抗生素外,他的病情依然毫无起色。

这下,老李有点绝望了,杨玉兰又背他去市医院。那时市医院还没有电梯,心内科在三楼,杨玉兰就背着老李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老李在她背上摇来晃去,说:“杨玉兰,慢点,我要摔下去了。”

“谁叫你两只手不抓紧我肩膀?”说完,杨玉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腿,血正沿着大腿往下流——当天她来了例假,没和老李说。

前些年,老李在印刷厂通宵加班、熬夜打麻将,身体一直都很好,病魔似乎把他给忘了。但在这个夏天,病魔突然想起了他,还一次性送了他一个“疾病大礼包”:心脏病、肺病和哮喘。

市医院的医生对老李的病无计可施,只说,如果到成都华西医院去找专家看看,或许还有一线机会。杨玉兰想借钱去成都看病,可老李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到哪里也看不好——其实他就是怕花钱。

从市里回家后,每天下午5点一过,在厨房煮饭的杨玉兰就会喊我:“不要看电视了,给你爹捏脚!”我每天必看的《白眉大侠》也在5点开播,我就一边揉一边看,有时看入迷了,会忘了揉腿。老李默默地用腿蹬我的手,我赶紧使劲捏几下,老李就疼得叫起来:“轻点!轻点!你想把我腿捏断啊?”

杨玉兰让我耐烦一点,说生了病的人就变成小孩子了,小气。

2

得知老李得了重病,乡下的亲戚都来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家里来客人,因为再穷,父母也会准备最好的食物待客。每次姑姑们来,我就仿佛看到一只只卤鸭子、一个个卤猪耳朵进了门。这次,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看到三个姑姑和大爹依次到老李床前,摸摸他的手,和他说说话,像在参加一场告别仪式。老李一直很轻松地笑着,但走出房间的姑姑们脸上都挂着泪水,从不流泪的大爹也不停地抹眼睛。

老李把我叫到床前,用微弱的声音说:“喊你妈去买些五花肉和排骨,中午做给你姑姑们吃。”

我偷偷跑到姑姑们面前,问她们觉得卤鸭子好不好吃?姑姑们一脸茫然。我又跑到厨房,对杨玉兰说:“爸让买五花肉和排骨,姑姑们说还要吃卤鸭子。”

第二天,姑姑们离开之前,又围在老李的床前,聊起他小时候的事。老李出生前他父亲就走了,六岁时母亲也生病走了,他是他外婆带大的。老李对他大姐说:“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你丢了一只草鞋,妈把你打了一顿吗?其实是我故意扔的。因为我偷吃豆腐干被你告状,妈说了我一顿,那是妈唯一的一次对我发火。那时我太饿了,总惦记墙上挂的那块豆腐干。”

之后,老李开心地对姐姐们宣布,他和杨玉兰说好了,以后他的骨灰盒就埋在母亲的墓地旁边:“小时候我一直嫉妒你们,妈陪了你们十多年,却只陪了我六年。现在我要去那里了,在那里,妈只陪我一个人。”

姑姑们难过了一阵儿,但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谈到了老李的旧衣服。老李心领神会,把衣柜里几件不多的旧衣服分给了她们——姑姑们家里比我家还穷,往年父母总把破了几个洞的毛衣和裤子送给她们,她们还要推辞:“衣服还这么新,怎么能收呢?”

这时,杨玉兰突然走了进来,说旧衣服先留着。老李生气了:“趁我还活着,衣服还能送,不然——”

不等他说完,杨玉兰便爆发似的用哭腔说道:“谁说你就不能活了?喊你去成都看病,你不肯去。你走了倒轻松,我和儿子怎么办?他这么小就没有爸爸,你要死也要等到儿子成年后再死!”

姑姑们也都建议老李去成都看病,但她们帮不上忙,也拿不出一分钱。众人七嘴八舌,时间很快就临近5点,我提醒她们最后一趟回乡下的汽车要开了。等姑姑们匆匆离去,老李主动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换到《白眉大侠》的频道,然后用脚蹬我的手,示意我该捏脚了。

晚上,杨玉兰坐在床前,泪水滴在老李手背,她说不去成都,在家就是等死:“为了你儿子,再渺茫的希望也得去试。”

老李承认自己是担心去了华西医院把钱花完了,病却没治好:“我们家最珍贵的是钱。”

但杨玉兰说:“我们家最珍贵的是一家人都在。”

3

第二天,他俩进了国营印刷厂厂长办公室。那时正值下岗潮,印刷厂也日渐衰落,但厂领导还是同意借5千块钱给老李看病。

老李担忧地说:“这下家里外债将近2万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那你更要努力活下去了,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扛。”杨玉兰很急,恨不得马上抓起老李跳上去成都的大巴。但老李认为,最适合带自己去成都的人是大姐夫——他是家族里最有文化的人,在乡下教小学生。

大姐夫来了,老李撑起半个身子,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又赶紧让杨玉兰去外面买大姐夫最爱吃的卤猪耳朵。大姐夫坐下点了支烟,吐着烟圈,胸有成竹地说着自己的“带路计划”:在成都该怎么打出租车、住哪个旅馆、每天吃什么饭馆……

杨玉兰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质疑道:“听着你们这一路花销,5千块钱怕是不够吧?到时候还能剩多少钱给老李看病?”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还是我带他去!”

“弟媳,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女人,文化又不高,成都是省会,情况复杂,你怎么应付得来?”

老李不停点头附和,杨玉兰把脖子一梗:“女人怎么了?女人不如男人?不说了,就是我去,这个家我说了算!”

 

在此之前,老李夫妇从未出过远门。那时小城到成都还未通高速,公路单程近500公里,来回刚好千里。老李开玩笑说,杨玉兰这是“千里寻医救夫”,其英雄气概不亚于关羽千里走单骑。

大巴颠簸了7小时,终于到达成都梁家巷车站。杨玉兰想让老李坐下歇歇,自己去问路,可车站大厅人潮涌动,已无空座。

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面相凶狠的男人和他的行李占了两个座,杨玉兰就让老李打起精神,然后背着他向那男人走过去。走到络腮胡跟前,杨玉兰放下了背上的老李,那男人看了面黄肌瘦的老李一眼,并没有让座的意思。杨玉兰悄悄松开手,老李站立不稳,径直朝络腮胡倒了下去,对方顿时惊慌失措,赶紧站起扶,可老李的头已靠在了他的肩上,嘴角的口水也流到了他的衬衣上。

“不好意思,我丈夫得了重病……”杨玉兰说。

络腮胡不愿再多扶老李一秒,恳求道:“爷爷,我扶你坐椅子上好吗?”

被同龄人叫“爷爷”,老李有些生气,他坐下后,那个络腮胡抓起自己的行李,仓惶逃离。

杨玉兰问他:“你连口水都控制不住了?”

老李悄悄说自己是故意的,杨玉兰立刻会意,便叫一旁站着的孕妇过来坐另一个空座。

 

车站工作人员说,去华西医院要坐28路车,但公交站台在1公里之外。

杨玉兰背着老李走出车站,才觉得太阳火辣。老李偷偷把双手撑开放杨玉兰的头顶上,想给她遮阳光,可杨玉兰立马吼道:“手抓紧!”

“好,好,别激动。”

这时,一个三轮车夫过来揽客,被杨玉兰一口回绝。车夫并不死心,说这附近公交站有4个,外地人是找不到的。老李怕杨玉兰太累,劝她坐三轮,杨玉兰也感觉自己的手上全是汗,万一不小心滑了手,老李就会摔下来。最后,杨玉兰和车夫讲好车费,8元。

到了公交站,杨玉兰给了车夫10元,可车夫收了钱,脚蹬三轮便要跑。杨玉兰喊:“找我2元钱!”车夫没理她,杨玉兰赶紧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厉声喝道:“怎么不找我钱?!”车夫装傻充愣,看了一眼身后晃晃悠悠的老李,说:“快去扶你男人,他要倒了。”

本来站不稳的老李突然挺直腰杆,抖擞精神道:“谁说我要倒了?你爷爷我好的很!”

杨玉兰紧拽车夫不撒手,众人见状围了过来,最后车夫不情愿地从包里掏出了2元钱。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成都,体验并不好。

4

辗转到了华西医院,已是下午3点。杨玉兰背老李到门诊部,人满为患,不光椅子上坐满人,过道上也全是席地而坐的人。老李精神好了些,他说:“你看这些人的穿着,再听他们口音,有来自西藏的,有新疆的,还有云南、陕西的。他们都来成都看病,华西医院是真的好啊。”

老李两眼放光,是燃起的希望之光,杨玉兰赶紧找到一处靠墙的空地扶他坐下,又从行李袋里取出一个厚纸板给他垫屁股。她还想取出保暖水壶让老李喝点热水,老李却按住她的手,说自己能行。

杨玉兰要去排队挂号了,又担心丢下老李一个人,老李让她放心去:“这里有空调吹起,有干净的地板坐起,还有各族同胞陪起,简直就是人民大会堂,我代表老家县城人民开代表大会来了!”

挂号的几个窗口前面排起了长队,杨玉兰不时回头望老李,又摸摸自己的胸口,确认钱包在不在——老家有人告诉她,医院大厅里人多复杂,小偷能隔空摸走钱包。出发之前,杨玉兰在胸口内衣里缝了一个布兜,把钱包放里面。一路上除了老李,她最挂念的就是钱包,钱包就是老李的命。

杨玉兰排了两个小时队,没挂到专家号。下午怎么可能在华西医院挂到专家号呢?众人皆为此焦虑,但无人放弃排队,都想着万一排到自己时就有号了呢?万一前面有人退号了呢?

杨玉兰又累又烦,挨着老李坐在地上,问老李喝水了吗?老李说没有,杨玉兰生气地吼他:“你怎么不喝?万一脱水了怎么办?”

老李低声说:“我怕打开壶盖,等你喝的时候水就冷了。想等你回来一起喝。”

等平静下来,杨玉兰有些后悔对老李发脾气,老李倒不在意,他把水倒进瓶盖,递到杨玉兰嘴边,让她先喝一口。见杨玉兰的额发被汗水沾湿弄乱了,就用卫生纸给她擦,又用手指轻轻地把头发拨顺。他喃喃自语:“发型不能乱,不能让省城的人小瞧我们家玉兰,姐姐们都说,你可是我们李家最漂亮的媳妇儿。”

杨玉兰笑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成都找个落脚之处,杨玉兰认为,离华西医院越远的旅馆就越便宜,可走了几条街,她也没找到价格合适的旅馆。

一开始她背着老李,把行李袋挂在胸前,后来老李要求下来自己走,她便一路搀扶着他。老李说,走路就要一阵辛苦一阵轻松,才走得远。他觉得自己咬牙多走一会儿,杨玉兰轻松的路就多一些。

天色暗下来,他们走进了一条小巷,坐在人行道路的沿石上休息。杨玉兰又拿出纸板给老李垫上,老李却将纸板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她。两人并肩依偎,四周的灯光突然亮了。转头一看,他们背后不知何时多了几张小桌,再望向远处,整条街的人行道上都摆满了桌椅,餐馆出摊了。

原来这是一条夜市街,从未见过这种热闹的杨玉兰不由得站起来,看得入神。成都本地人有钱没钱,都爱在晚上逛夜市,在路边小店点几个好吃不贵的菜,喝几瓶度数不高的啤酒,吹几个无伤大雅的牛皮,是他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而这种乐趣对于杨玉兰来说,真的太奢侈了。

担心挡着店家做生意,杨玉兰便扶起老李往巷子深处走去。后来他们停在一家小店前,当时正值饭点,店里的几张桌已坐满顾客,只剩一张小桌空着。老板娘看起来四十多岁,一个人炒菜、端菜、招呼客人,收拾碗筷,忙得不可开交。她招呼杨玉兰坐,杨玉兰却没动,她看店里的顾客点的多是炒菜、卤菜,就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点两碗面,就不占桌了,坐凳子手端着吃也行。”

老板娘笑了:“妹子你说什么话呢,没事,赶紧坐好。”

杨玉兰扶老李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还有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老板娘忙着炒菜,顾不上锅里已经煮好的面,杨玉兰也不催,主动走到锅前把面挑进碗里。老李说自己头晕吃不了牛肉,就将牛肉挑到杨玉兰的碗里,杨玉兰又把牛肉挑回去,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头晕也要吃!”

他们的邻桌是一家三口,听口音是成都本地人,他们点了回锅肉、凉拌猪耳朵、水煮肉片等几个荤菜,看着特别丰盛,却不怎么不动筷子。仔细听,女人和孩子都在抱怨为什么不去吃火锅。男人似乎很忙,他板着脸孔说没时间,他晚上还要去见客户。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杨玉兰想,自己家里来了客人或是过节才会吃这么多荤菜。还是老李打破了沉默,他低声说:“你看他们都不怎么吃,我们幸好没点回锅肉、猪耳朵,原来那些荤菜都不好吃啊。”

杨玉兰说:“是啊,成都最好吃的还是面条。”

说起面条,老李觉得最好吃的还是在他40岁生日时,杨玉兰给他做的那碗长寿面。那时他们还在大山里工作,杨玉兰砍树,钱少,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为了给丈夫庆生,她费心做了红烧肉,凉拌鸡、野生竹笋汤,“竹笋还是山里野生的好吃啊”。

店里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吵吵嚷嚷地让老板娘收拾桌子。看老板娘实在忙不过来,杨玉兰就起身去帮忙。这天晚上,她来来回回招呼客人,收拾、洗碗刷筷,老板娘专心炒菜,算账收钱。她们配合默契,像是一对认识很久的老搭档。刚才还兵荒马乱,如打仗一般的小店,一下就变得井井有条了。

杨玉兰经过时,老李悄悄地对她说:“行侠仗义也要先考虑自己的处境啊,你今天这么累了,还——”

杨玉兰说老板娘一个人太不容易了,自己就想帮她一下。等到客人渐少,已是晚上9点,杨玉兰这才重新回到小桌坐下。老板娘过来再次表达感谢,一个劲地夸杨玉兰是她遇到过的做事最麻溜的人,“以前我找了个年轻服务员小妹,但她耍朋友就辞职了,年轻人真不靠谱”。

老板娘说自己姓王,让杨玉兰喊她“王姐”,又邀请她来自己店里当服务员,“工资由你自己说”。

杨玉兰指了指老李,说自己来成都是为了带丈夫看病,又说他们正在找价格合适的小旅馆。王姐给杨玉兰指了方向,说在那条巷子深处就有一家便宜的旅馆。正说着,店里又来客了,王姐忙去招呼。等她回来时,杨玉兰夫妇已经走了,碗下压着两碗面钱。

5

按照王姐的指引,杨玉兰找到了那家旅馆。这里男女房分开,每个房间有6个床,上下铺,因为是出租床位,价格确实便宜。

前台服务员是个年轻小伙,他仔细看了看老李,说他脸色太黄,怕是有传染病,不能入住。杨玉兰说有医生开的病情诊断,能证明他没传染病,说完她赶紧把行李包放下翻找起来,额头上的汗流进了眼里也顾不得擦。

看了诊断报告,服务员还是不相信:“没病,脸怎么那么黄?”

老李说这个问题要去问他爸,他的皮肤也黄:“不过你要去另一个世界找他,因为他已走了。我爸去世时没留给我什么,只留给了我黄色的皮肤。没想到,这唯一的‘遗产’今天也给我带来了麻烦。”

服务员还是不同意他们入住,放在过去,杨玉兰一定会和他大吵一架,但现在她只觉得眼前一阵红、一阵黑,忍不住感叹:“这一天怎么这么难啊!”

在异乡,杨玉兰成了老李唯一的依靠,她强忍住眼泪,带着恳求的语气再次去跟服务员解释。这时一个大姐走过来,拿过诊断报告仔细看了看,就让服务员收钱登记了——她是这家旅店的老板娘,刚才路过王姐的店,王姐让她关照一个姓杨的女人。

老板娘说,她家旅店里的客人大多都是来华西医院看病的,所以她格外在意来客是否患有传染病,“只要死之前在华西医院挂上号,就死不了。如果华西医院都看不好,那就回家吃好喝好”。

 

次日早上4点,杨玉兰赶到华西医院挂号窗口,发现那里已排起了长队。几个位置靠前的男人悠闲地坐在自带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后来的人,眼神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这天,杨玉兰还是没挂到专家号,倒不是因为来晚了,而是最近一周的专家号早被抢完了。工作人员告诉她下周一早点来,杨玉兰只得离开。但还有很多人不死心,他们依然围在窗口,等待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加号名额。

杨玉兰有些失落,想着还要在成都待一段时间,她就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自己做饭肯定比在外面吃便宜,旅馆提供煤炉,给点煤炭费就能用,附近还有菜市场,菜价和老家差不多。于是杨玉兰赶紧买了锅碗等用具,嘴角又不由得裂开了。

白天,王姐提了一大口袋水果和罐头来旅馆,问杨玉兰昨晚睡得好吗?6人一间习惯吧?其他人的呼噜声吵不吵?老李赶紧抢答:“怎么不习惯?五星级酒店都没这里安逸!昨晚我和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友兄弟摆龙门阵到深夜,上次这么畅快,还是年轻刚参加工作住集体宿舍时呢。”

听说杨玉兰没挂到专家号,王姐安慰她:“慢慢来,要挂到号需要打一场持久战。在成都,最难得到的就是华西医院的专家号和春运的火车票了。”

说了会儿话,王姐就要回去,杨玉兰赶出去送她。小巷两侧的墙上,一片片三角梅竞相开放,王姐拉着杨玉兰的手,看着那片三角梅说:“时间过得好快,3年前我和老黄路过这里时,还只有几朵花,现在都长满了。”

老黄是王姐的丈夫,他们夫妻俩曾是本地某国企的职工,生活虽不富足,但也幸福。每到花开季节,老黄就到川大池塘偷偷摘荷花,到人民公园悄悄折菊花,用塑料口袋轧好送给王姐。厂里组织联欢活动时,老黄还会表演吹口琴。女同事们都羡慕王姐有个浪漫又有才的老公。

前几年企业改革,王姐夫妻俩都没工作了。那时他们的儿子正读高二,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上大学需要一笔钱。王姐想起自己年轻时学过川菜,欲到川餐馆应聘,可老黄不许:“挣钱的事交给我,你在家给儿子和我做饭就行了,我才不想让我老婆在外面给别人做饭。”

老黄将家里的自行车改装成了当时成都街上颇流行的三轮车,在车站、医院等人流密集处拉客赚钱。可一年后,老黄突然得了重病,华西医院的医生开的药仅仅维持了他半年多的生命,人还是走了。那时,他们的儿子刚考上大学。

老黄刚走的那段时间,王姐常常一个人到这条夜市街逛。以前单位效益好的时候,老黄经常带她来这里吃串串火锅,总是先给她兑好调料碗,又从锅里拿起串串,一块一块地夹下肉,挑进她碗里。“他不让我的手接近火锅盆,怕汤水溅到我手上”。

老黄走后,王姐再也没去吃火锅。

儿子说他可以一边上学一边做家教养活自己,让妈妈不用担心。可王姐还是决定找点事做,这不单单是为了挣钱。一天晚上,她在夜市街尽头发现一家面馆生意一般,便和老板商量,自己愿意出钱把面馆的晚间时段包下来做中餐。老板一算账,同意了。一开始,王姐的生意并不好,但一天天扛过来,有了回头客,生意就逐渐步入了正轨。

王姐对杨玉兰说:“妹子,勤快人到哪里都饿不死。我看你这么勤快,不管你老公将来怎样,你一定要把儿子养大,让他成才。女人有男人疼是幸福,没男人了,靠自己也能幸福。”

6

之后的那段日子,杨玉兰每晚都会去王姐的店里帮忙。她们有聊不完的话题,聊着天干着活,不感觉累。老李也坚持要去,他干不了活儿,就坐在店门口吆喝,有客人进来询问,他就介绍菜品。

一天,王姐从家里推出了老黄以前拉客的那辆三轮车,让王玉兰骑上它载着老李去挂号、看病,这样就不用总背着他了。王姐解释说,成都人管这种改装的三轮车叫“耙耳朵”,一是因为自行车后面加了个轮子,从外形上看,像多出了一个耳朵;二是“耙”在四川话里是“软”的意思——在“耙耳朵”上,一般都是老公一脸幸福卖力地弓背蹬车,穿过大街小巷,老婆则悠闲地坐在后面的背靠椅子上嗑瓜子。“成都男人都是‘耙耳朵’,不是怕老婆,是爱老婆”。

老李皱眉头说:“都是老公载老婆,那杨玉兰骑车载我,我岂不成了‘硬耳朵’?”

终于到了周一,杨玉兰一大早就骑着“耙耳朵”去医院挂号。车速带起凉爽的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抬头看到晨光从行道树树叶缝隙中穿出,期盼着自己能挂上专家号。

可真的挂上号,是几天之后的事了。杨玉兰兴奋不已,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李。她骑“耙耳朵”风一般地“飞”回旅馆,却发现老李不见了。

她紧张起来——昨晚,老李情绪低落,唉声叹气,说自己天天耗在成都,连华西医院的医生都没看到,剩的钱却越来越少。他又说自己连累了杨玉兰,下辈子若她不嫌弃,他还想娶她为妻。杨玉兰安慰他,说很快就能挂到号了,但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杨玉兰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早上自己应该带老李一起去医院的。她赶紧骑上“耙耳朵”在旅馆四周寻找,终于在一个小巷里发现了老李。他正坐在另一辆“耙耳朵”的椅子上缓缓前行,两个三十多岁、颇有姿色的女人陪在他左右,一个推着车,说自己姑姑得了心脏病,在附近的一家小医院找了名医“黄教授”,花了两千多块就治好了,“你这病华西医院至少要花上万,还挂不上号!”另一个女人在一旁附和,还挽着老李的胳膊,温柔而甜蜜地喊他“李哥”。

杨玉兰加速挡在了那辆“耙耳朵”跟前,细问之下才明白这两个女人是“医托”,正要带老李到一家小医院看病。杨玉兰气鼓鼓地跳下车,跑过去用手撑开老李嘴巴,老李惊慌失措:“杨玉兰你要干什么?我嘴巴又没惹你!”

“我看看她们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

杨玉兰厉声对那两个女人说,自己带丈夫来成都就是要到华西医院看病,又冷笑道:“你们带他去哪里我没意见,反正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钱都在我这里。”

那两个女人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来成都20多天后,杨玉兰终于把老李带到了华西医院的专家面前。这是一位老医生,看起来老态龙钟,反应迟钝,却可以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病历资料。

老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想在专家面前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讲述症状和之前的看病经历。谁知刚开口,就被老专家打断了,对方直接问:“你的症状是不是这样……”

老专家每说一句,老李就点下头,他觉得那些话都说到他心坎上去了。随后,老专家给老李开检查单,还喃喃自语:“这个拍彩超还是黑白呢?彩超好贵呀,算了,就黑白吧。这个检查开不开呢?算了,没必要。”

此时的老李完全不心疼钱了,他恨不得让华西医院的各种高科技检查仪器穿透自己的五脏六腑,就算遍体鳞伤,只要能查出病因就好。可专家一阵碎碎念之后,就开了两项检查。想起其他医院让自己输了那么多液,吃了那么多药,老李若有所失,摇摇头:“这也能检查出病来?和以前医院比,项目也太少了吧?”他还想再聊几句,但老专家已经挥手招呼下一个病人了。

后来,老专家看了检查结果,只开了几种药。老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的病不需要做手术?不需要进一步检查?”老专家说不用,只让他余生坚持吃药,别熬夜,别干重体力活,别大喜大悲,这样再活十年没问题。

服药的第二天,老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松了好些,这是他得病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只是想到医嘱,他有些丧气:“不大喜大悲,意味着以后打麻将杠上花不能笑了,点了别人的炮,也不能后悔了。”

 

回家的那天,王姐来车站送行,依依不舍。她说杨玉兰走得太匆忙了,自己还来不及带她去动物园看大熊猫,去文殊院拜菩萨,去逛盐市口的地下商场,“要不你再待几天吧,我不开店了,陪你耍几天”。

杨玉兰也舍不得王姐,但她更放心不下儿子。王姐也不强留了,她提来一大口袋罐头、奶粉和零食,又打包好了回锅肉、凉拌猪耳朵和水煮肉片这些熟菜,让他们在车上饿了吃。

王姐说:“你们第一次来我店里,互相推让牛肉,就让我想起了我和老黄以前的样子。你当时只点了面条,但你的眼睛一直盯着邻桌的三个菜,今天我就专门炒了这三个菜。这些日子你帮我忙,每次给你拿工钱你都不要。”

杨玉兰说:“拿了你的钱,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啊。”

这时,大巴车发动了引擎,杨玉兰摇下车窗,伸手握住了王姐的手。

 

后记

父母去成都的这20多天里,我独自在家经历了许多事,像做了一场梦。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杨玉兰说,但我没说。我知道,她累了,该歇歇了。

那晚,小城下了一整夜的雨,杨玉兰睡在床上,感到无比凉爽。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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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修煉夢改變人的命運,甚至可以預知未來!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15/2022 postreply 17:5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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