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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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回不去的童年筒子楼

2022-08-12 11:12:28
 

作者琦琦

努力变得美好

 

2019年,我报高考志愿时,不顾家里的反对,选了一众远离家乡的学校,最终考到了成都,第一次离开生活了19年的家乡德化。在这个离家近2000公里的城市,我如愿逃离了曾经感到惶恐和厌恶的一切,第一次有了自由掌控人生的感觉。

我有了很多新鲜的体验,遇到了一群全新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认识眼前的我。和他们一起,我可以短暂地将曾经害羞内向的自己抛在脑后,投入社团活动、组团打球……我的生活越来越充实,新生生活带来的快乐和兴奋让我无心惦记家里的一切。

只有在某些生活瞬间,当周遭环境与我本能的生活习惯发生冲撞时,对那座小城的怀念才会毫无征兆地击中我。

1

2000年,我出生在中国东南沿岸的小城“瓷都”德化,陶瓷业养活着这里的人,制瓷之于家家户户,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我妈是瓷厂工人,在鹏翔工业区的三顺艺品工厂工作,周围同学的父母也大多是瓷厂工人、陶瓷店老板、陶瓷厂厂主。我家用的碗、盆、汤勺、茶具、花瓶都是我妈的厂里生产出来的,很多就是她亲手做的。离家时,我从家里带了一个用惯了的白瓷水杯,室友们听说是我妈做的,都表露出羡慕与惊叹。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司空见惯的制瓷,在其他人眼里是多么的了不起——对于一个德化人来说,陶瓷就像是生长在身体里的东西,它的存在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如果不是离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成长经历的特别之处。

小城有一条陶瓷街,在繁华的西门车站口外,是大巴车往来停靠的枢纽,人流不息,很是热闹。车站进出口处停满了摩的与人力三轮车,等待载客的师傅们趴在各自的摩托上,闲散地抽烟、聊天消磨时间,路人每每穿过时都担心踩到他们吐的痰。

但等拿着行李的人出来,师傅们便纷纷变了模样,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嚷就响起来了:“木ki段?木来者qia咪?(来去哪里?要来坐车吗?)”若有人坐车,揽到客的师傅会迅速板直身板,掐掉嘴上叼着的半截香烟,显出可靠的一面。问清客人要去的地址后,骄傲地搭上一句“吼,克嘿lia吼,哇仔样(哦,去那里哦,我知道)”,来表明自己对道路的熟悉。

我不喜欢吵闹的进出口,最喜欢车站转角的便利店,店门外放了一部显眼的红色电话机,旁边堆满一袋袋装好的话梅。每次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隔着十几米宽的马路,就能看到金字塔样堆起的话梅,想到紧紧包裹在话梅外的雪白糖霜,我的口水便会不受控制地分泌。

我小时候,陶瓷街里还不全都是陶瓷店,小吃和食杂店占了半条街,一派生活烟火气。当暮色降临,小摊小贩们陆续支起摊子,烧起煤灶,等第一锅水煮开,掀开盖子时冒出的水汽在路灯下像仙气般盘旋而上。水汽下的身影,多是忙碌了一天的工人,黢黑干瘦的皮肤,混着泥土与汗水的各色T恤,脚上穿着黄绿色的解放鞋或是十几块一双的人字拖。他们停下白天辛苦奔走的脚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菜,说到兴头上就放声大笑起来,地上零散地放着他们戴了一天的黄色安全帽。

小摊上有卖普通家常小炒的,有卖烧烤串串的,还有不少手工小吃,比如赤水炸粿,闽南语读作“qia椎劲各”。做粿先要用白米在石磨里磨浆,再放入大锅里烧至水干后,取出放凉成膜。成膜后的粿像果冻,带着淡淡的米香,切成长条状放入油锅炸至外皮金黄就可以出锅了。炸粿外酥里嫩,好吃又健康,小时候妈妈禁止我吃零食,我经常靠炸粿解馋。

除了赤水炸粿外,小摊上还常出现另一道独具风味的小吃——苦菜汤。它闻上去是一股发酵了数天的臭脚味,第一次尝试的外地人往往承受不住。但真吃起来不仅不臭,还是清凉降火、消炎解毒的好物。

新鲜的苦菜味道极苦,做汤之前会被晒干处理以减轻味道。汤底用大骨、大肠一起熬煮,苦菜的清鲜会冲淡大肠的油腻,直至苦菜被熬烂,菜和肉的味道交融相沁。夹一大口苦菜和大肠放入口中,再喝一口汤,等清苦鲜香又带着醇厚肉香的味道直冲脑门,那感觉简直太美妙!不过苦菜性寒,不宜多吃,做一锅苦菜汤也耗时费力,一次要花去几百块,所以家家并不常做,我家一年也只会做个一两次。

离家前,走在街上,不论谁家飘出一阵独特的臭脚味,我都会默默羡慕。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先打电话给妈妈,用不习惯的撒娇语气央求道:“阿妈,哇爱jia扣菜teng,日这拜者吼哇jia吼恩吼?(妈妈,我爱吃苦菜汤,你这一次做给我吃好不好?)”

那碗苦菜汤,是我每次回家的最大期待。

2

我童年时住的筒子楼就在陶瓷街里,夏天夜晚点上蚊香,打开窗户,楼下的车声与人声时响时歇,昏黄的街灯映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的小床紧靠窗子,被要求8点就上床睡觉的我,常盯着天空发呆,看着闪闪发亮的星星,哼着自编的歌,直到犯困睡去。

筒子楼临近浐溪河岸,后面是青年路,广场舞还未兴起的那些年,那里夜夜热闹非凡,人们习惯饭后绕着河岸散步消食,拉二胡、弹古筝的老年艺术团会在露天舞台上排练演出,成群的人们围在大树下打牌下棋,卖水果和仙草豆花的小贩们挑着担子、板凳在其中见缝插针地占位。

大人们每天早出晚归,骑着摩托或自行车驶向各自的瓷厂。工作中身上难免沾上泥土和颜料,大家都把不穿的一些旧衣服和鞋子当成工服,翻来覆去地穿在身上,早已经洗不出来。但我爸从不这样,他是长途驾驶员,即便经常带着一身泥土和机油回家,也从不遵循“工服原则”。他好面子,常换衣服,却苦了负责洗衣服的我妈,为此她常跟我爸抱怨“虾米三扣给吼伊gia ki瑞,请噶某子酿三(什么衣服都拿给你拿去磨,穿得没剩下一件衣服)”,也经常称赞那些愿意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去上班的邻居。“工服”之外,大人们平时穿自己衣服的机会很少,所以不论是谁买了新衣服,都会非常高频地穿出来“游街示众”,有一次我妈甚至开玩笑地问我:“你看那个阿姨的新裙子,是不是一直没有再洗过?”

我还没上幼儿园时,白天我妈就把我寄养在阿姨家。她家是我眼里“有钱人家”的代表——住的是带着长廊的宽敞套房,客厅有宽大的黑色沙发和空调,还有一个可以制作白糖冰块的冰箱,这些在当时都很少见。最重要的是,阿姨家没有人需要去瓷厂工作挣钱,跟筒子楼里所有邻居都不同。

若阿姨没时间看着我,我妈会带我去厂里。那是一间嘈杂的制造工厂,满屋雪白的尘屑和刺鼻的化合反应的气味。我被放在用来包装陶瓷的气泡膜上,和几个互不相识的小孩坐在那里捏气泡,困意袭来,就盖上外套趴下睡一觉。气泡膜不仅是帮我们挨过无聊的玩具,也是我们的床。

我对制瓷没兴趣,但长期耳濡目染,也了解了繁琐的生产工序:倒坯、水洗、上釉、烧窑、彩绘,每道工序都随时有被铁器、木板、机器划伤的风险,是小孩子绝不能插手的。厂里成排成列的瓷器被放在一整块长长的木板上,工人双手挑起,像搭积木一样一摞摞地放到架子上晾干。整个过程中手不仅要承受瓷器的重量,还要考虑平衡,一个重心不稳整排物件都会倒塌,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我看到过妈妈挑起木板插入架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颤抖,快到只花十几秒就能完成,没有经验真的做不到。

在我对瓷厂不多的记忆里,始终有一幅画面:妈妈背着光蜷着背,低头小心地用毛刷蘸取颜料,精细地一笔一画。她一直埋着头,彩绘的手在不停转动,偶尔直起背、扭动下坐久的腰,底下那张竹椅就发出一阵吱扭声。她背后是工厂灰色的墙壁,窗外是黯淡的天空,她的背影被投在灰色的阴影里,凝成一片加深的灰色,像是一帧老电影胶片。

妈妈在瓷厂工作了近20年,手因为长时间浸在水里擦拭瓷器、经常和颜料气屑接触变得干涩,她说自己的手像是“变成了砂纸,没有了皮肤的感觉”,看到她不舒服的样子,我总会感到歉疚,她待在密不通风的瓷厂里工作的画面就又浮现在眼前。

为了每天多挣十几块钱,工人们都在瓷厂里煮饭吃,从家带上一口小铁锅和咸菜、面条,借厂里的煤气灶糊弄一口。我小时候最喜欢瓷厂的晚饭时刻,暮色渐沉,天气转凉,各家忙活着煮饭,充斥着只要再熬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的欢愉,大人们放了慢动作,相互闲适地聊天、开玩笑,说着回家要看什么电视剧、家里亲戚又带了些什么东西以及各种新奇的八卦。

我去瓷厂的时候,妈妈通常不会加班。听到煤气灶的火烧黑了锅底,锅四壁不断响起“嗞嗞”声,她才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东西,用那辆粉色的自行车载上我,伴着清凉的晚风和头顶逐渐暗沉的天色,一路蹬回家。

3

回到筒子楼我总是很快乐,这里是小孩子的天堂,我的小伙伴们都住在附近,从不会感到孤单。

家长们在家时,警告我们禁止大呼小叫、四处乱跑,我常悄悄地跑去朋友家。我不好意思直接和朋友说想去找她们玩,总是问她们想不想吃我带来的零食,装出一副自己是为了带好吃的给她们、而不是因为想和她们玩的样子。出门前,我会先踩上小凳子,在橱柜里翻找家中的零嘴,话梅、自种的柑橘、外公给我买的山楂片……尽管每次我都尽量不发出声响,但我妈总会发觉,再逗我一句:“又要跑出去玩啦?”

等筒子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们十几个“野孩子”就重新聚在一起,满楼地跑,大声地玩,在楼里捉迷藏,拿别人家扔在天台上的床垫当蹦蹦床、跳格子、老鹰捉小鸡……

楼里一层住了十几户人家,每层只有一间三四平米的公共厕所和同样大小的洗浴室,人多坑少,上厕所常要跑遍全楼,因此大部分人家有夜壶。冬天洗澡,都是在自家烧一大锅热水装在水桶里,再一路提到公共卫浴间。而小孩子一般就在家洗澡——我拿出自己的大号蓝绿色澡盆放在狭小的客厅里,坐进澡盆里把沐浴露搓到浑身起满泡泡,再站起身将一桶热水和一桶冷水掺在一起冲洗。有次我去楼上找比我大几岁的秋霞姐姐玩时,她正在洗澡。放我进她家后,她叫我坐在沙发上等她,之后又淡定地坐回了澡盆,边看电视边舀水洗澡,没有丝毫扭捏。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害羞的我十分震惊。

二楼有个一百多平米的露天大阳台,是晒被子、衣服的好地方。有一年冬天,很冷的一天,我妈把我拉到公共大露台晒太阳洗澡,对面楼住户打开门就能看到我光溜溜的身体,我十分不情愿,可我的扭捏不安在我妈凶狠的“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面前只能屈服。那十几分钟里,不时有邻居出门漱牙、煮饭,我倔强地背过身去,感觉自己就是个赤身裸体的原始人,即便看不见大家的目光,内心却像被千万双眼睛审视着一样难受。我妈带着她拔鸡毛时候的认真劲搓洗我的身体,而我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配合,等到终于裹上了毯子,我才有勇气望向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家都各顾各的,偶尔目光瞟到我,就像在看阳台上晒着的衣服,见怪不怪。

筒子楼的生活都相差不大,谁家也不比谁家强,一样的二十多平方的房子,一块木板隔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家门前成堆的煤块,用煤灶煮饭,推开门就能见到彼此,邻里间都知道你家今天煮了什么菜、隔壁谁和谁昨晚又吵架了、小孩又挨了哪些骂……这群人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像是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每层的走廊栏杆下都有条小水沟,像小溪一样从每家每户门口流过,连接着倾倒的生活废水,汇聚起来流向下水道。我总会蹲在小水沟前刷牙,白色的牙膏泡沫被更多水流冲散,阳光在水面上反射,金光闪闪的。

前几年我和我爸偶然碰到筒子楼里的一位邻居,虽然已经忘记她的名字,可是看着她的脸就感到了亲切,她问起我家的近况,说她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考上了福建警察学院,她和她丈夫离婚了……我看着年老的我爸和她,两个聊过去的人,脸上都洋溢着重逢的欣喜,也交织着对往事的感慨。

4

2007年,为了大力发展旅游业,陶瓷街周边的筒子楼都要改建为接待游客的酒店,政府强制搬迁,楼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公共的露天阳台,守护筒子楼的大铁门,筒子楼周围的热闹,都成了过去,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被迫开启了新的生活。

我那时并不懂得搬家有什么不好,因为新生活听上去更具吸引力。我追着我妈问什么时候搬家,她总是回我说“很快”。我心想,“很快”的意思应该指的就是明天,再不济就是后天吧,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小伙伴们我搬家的消息。他们吃惊地问我什么时候,我扭捏地回答说:“是明天吧。”他们又不停追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坚定地点点头。于是,他们一脸悲伤,都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心底里生出了被关注的甜蜜,但只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做出比他们更难过的表情。

当天下午,隔壁的婷婷姐姐把我一直想要的一个娃娃送给了我——我顿悟,原来要“搬家”不仅能得到大家更加温柔地对待,还能得到礼物——我更开心了。

但是一天天过去了,我家始终“岿然不动”,婷婷姐姐跑来问了我好几次:“是真的要搬家了吗?”我每次都说“是”,可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她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说,既然我还没有搬家,那就先把她送给我的娃娃还给她,等我真的搬家了她再送给我。当时我都要哭出来了,想,她肯定觉得我在说谎骗她,我很喜欢那个娃娃,但估计她不会再给我了。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还了娃娃,转头生气地问我妈:“不是说很快就会搬家吗,为什么还不搬?”我妈像是嘲笑我太天真一样,带着夸张地回了一句:“哪有那么快啊,最少还要等一两个星期哦。”

我心想,原来大人所说的“很快”,长度比我以为的要长那么多啊——完了,我已经把“这两天要搬家”的消息传遍了整层楼了。最初的几天,邻居见到我还会关切地询问搬家的情况,慢慢地,大家都在偶遇的时候打趣我一下,我尴尬极了,每次都落荒而逃,大人们却总会为此哈哈大笑。

等到我妈告知邻居们搬家的消息时,很多邻居都送来了暖心的礼物,我又重新被那些带着善意的不舍包裹,最幸福的,还是如愿得到了婷婷姐姐的娃娃。我并不懂得分离的意义,只觉得自己说的话得到了证明:我真的“很快”就要搬家了。

 

我家和筒子楼里另外的两户邻居一起,在陶瓷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合租了一套房子。房子一共有三间大卧室,由阳台改造的三个厨房和两个客厅,三家共用一个卧室大小的卫生间,还带热水器——但八口人用水,热水器水量常常不够,还是免不了烧水洗澡。我从上小学后就自己洗澡了,但把握不好水量,经常莫名其妙地把烧好的一桶水泼没了。我妈总会再烧一锅备上,只要我在洗澡时叫一声“妈”,她就又会给我蓄水了。

与我们合住的是庆明奶奶夫妇,夫妻俩都六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庆明爷爷常和我爸一起下棋,只要拿出棋盘坐在桌前,俩人就会像小孩一样各自夸耀棋技。他们那种不同于平时的快乐感染了我,看着看着,我也学会了下棋。另一户是小红阿姨,一家三口,她儿子文伟已经上初中了,学习忙碌,我和他根本玩不到一起。

我过上了没有玩伴的生活,那段时间里,我爱上了音乐。我家一个大抽屉里装满了我“有钱阿姨”家不要的CD,每天放学后我随便放上一张,再跟着电视里的MV,在床上边蹦边唱,虽然歌词有的字我不认识,但也不耽误我大声唱。我喜欢唱歌时深深陷入其中、全然忘我的感觉,自觉唱歌很好听,后来竟真的被选进了合唱团。那时,唱歌对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仙女棒。

从我家到小学,要经过一个七八百米长的上下坡,我妈舍不得要我走回家,即便上班也每天坚持接送我。每次回家,上坡时她都会下车,常推到一半就转头跟我说:“妈妈没力气了,你下来走吧。”我就不情不愿地下车走路。我那时候不懂,只把她的辛苦和爱都当作理所当然。二年级时,妈妈咬牙买了一辆摩托车,从那之后我上学的路轻松了许多。我爸常年不在家,唯一一次我妈让他骑车接我,他还迟到了,直到我爬完上坡才出现。

上学后,我很喜欢学校里的陶艺课,是免费的课外兴趣班。老师从塑形步骤讲起,泥胚放在转盘上,沾水保持泥的湿润,再借着转盘的旋转力捏塑形状,剩下的全留给我们自由发挥。

从小看我妈制瓷,我没有听老师讲就能动手,做出过杯子、碗、花,甚至还曾用泥土捏出一个小屋。我手艺不算好,也没听过老师的夸奖,常常做到中途就偏离了预想的形状,可当完成了一个作品、用雕刻刀在上面刻下姓名的时候,我还是无比开心。陶瓷课像是游戏,不似工厂里制瓷的机械乏味,教室里都是笑声,有时不乏对别人作品的嘲笑。

小城有一座陶瓷博物馆,是我们每年春游必去的地方。我对那里的印象只剩下和同学们围坐在馆外空地上,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零食吃喝玩耍的画面。初中高中时,学校也组织过两三次为期一周的社会实践活动,其中包括体验练习各种陶瓷雕刻技术,似乎是在帮我们提前适应未来的瓷厂生活。

5

合租的生活让我能直接窥见别人家的生活,我慢慢了解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以为的那样开心,也不是每个家庭都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幸福。

小红阿姨很开朗,总是满脸带笑,她的老公也对我很好,又热心幽默。但有一次,两人起了很大的争执,小红阿姨向我妈哭诉她的痛苦,讲她之前在丈夫老家时,她为了一大家子人忙上忙下任劳任怨,只是煮菜时拿勺子尝了一口咸淡,就被丈夫甩了一耳光,因为那是“上不得台面的行为”。眼泪一直从她平时带笑的眼里流出来,连似懂非懂的我也体会到了她的难过。我不懂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和善的叔叔会打人,还让小红阿姨伤心。我以为他是一个好人,可是好人难道不是不应该伤害人才对吗?

我忘了这场风波最后是怎么平息的。一年多之后,他们一家搬走了,去了有两间独立卧室的套房——在陶瓷厂日夜辛勤的付出让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文伟哥哥也长大了,需要有独立的生活空间了。有次我爸妈带我去小红阿姨的新家做客,看着大人们带着喜气的笑脸,我又想起了小红阿姨哭泣的脸。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们了。很快又搬来了一个新家庭,是庆明奶奶的女儿一家。他们家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美欣,我终于又有了玩伴。我们一起画画、聊天、玩游戏,大人不在时,溜进房间偷穿妈妈的高跟鞋,扮演动画片里的角色。她告诉我,她之前在夏天吃了太多的冰淇淋进了医院,肠子里长了很多小泡泡,整天挂吊瓶,还动了一次手术。我想起“肠子里”的画面就感到一阵恶心,从那之后对冰淇淋避之不及。

 

美欣的陪伴让我离开筒子楼之后的无聊时刻被填满,但那些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2009年,在我二年级下学期考试当天,我弟出生了。

那天早上,我按下闹钟起床后,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困惑之后,我想到了——我妈要生了。她怀孕期间没去上班,天天在家陪我,我并未觉得生活有何不同或者即将带来什么改变。可在我期末考第一天,起床后一个人待在阴沉的房间里那一刻,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开始想,我要怎么去学校呢?走路过去赶得上考试吗?

我爸在楼下叫我快去洗漱,说他载我去上学。坐在摩托车后面,他兴奋地说:“你有弟弟了,开心吗?”我没有开心或不开心,可是为了他的开心,我便答“开心”。

考完试后,我去医院看妈妈,也看到了我弟。他好丑。小脸皱成一团,一脸紫红色。我妈疲惫又一脸幸福地躺在病床上。亲戚问我,弟弟好看吗?我回答说丑死了。他们全都笑开了,又说,“以后爸妈就都疼你弟不疼你了”。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觉得是这帮大人想骗我哭的恶趣味。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亲戚朋友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出了这句话。我心里产生了一阵要被抛弃的恐慌,特别是当他们在爸妈面前这样说,而我爸妈没有反驳的时候,我彻底伤心了。最初,我对我弟没有一点感情,只因为“他是家人”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才接受了他的存在。周围人似乎都在因为他而开心,他们自己开心还要我也开心,好像我的无动于衷是可怕的事情。

有一次我想出去玩时,我妈让我抱我弟,我一脸不情愿地像捧一块木头一样捧着他。我表姐看到了,一把子将我弟抢了去抱在怀里,生气地对我说:“你不喜欢抱,我可喜欢抱。”一瞬间,我原本的生气化成了委屈——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都强迫我从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小朋友变成一个需要懂得奉献的姐姐。我要帮他洗尿布,要哄他吃饭,要给他烧水洗奶瓶。所有我妈需要帮忙的事,我都要做。大人给予了我“姐姐”的身份,却没问过我想不想当。

 

我弟快两岁时,我家结束了“群居生活”,搬到了我小学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周围住了很多同龄的孩子,我又拥有了和一大群朋友玩耍的时光。每天晚上做完作业,我都在往外跑。

为了照顾我弟,妈妈找了些手工活回家做,没人陪弟弟玩,他每天都骑着他的玩具车在家里等我放学回来,偶尔我会给他带些学校小卖部的小零食。我弟很黏我,妈妈说他可盼望我回家了,会一直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我在家,他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他的依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大人。

可他也成了我想出去玩时的重要阻碍,每次他都会哭着缠着我,不让我出去。为了摆脱这种“甜蜜的负担”,我会哄骗他说是去给他买好吃的,或是在和他躲猫猫的时候跑出去,也会径直撇下他离开,不管他哭得有多大声。我没想过他一直等我回家的难过,只想到自己的快乐。可他好像从不生我的气,只要我回家逗他玩几分钟,他就又变成了傻乎乎的、只知道黏着我的跟屁虫。

面对我弟的时候,我变成了讨人厌的大人,从不考虑他的情绪,还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坏脾气丢给他。小时候我什么都喜欢和他争,让他妥协。有一次和爸妈吵架,我把自己一个人关进房间里,他来找我,拉开门的时候,我用力地把门朝他摔去,他被推倒在地。我无动于衷地在他面前关上门,他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我爸看到后冲进房间给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耳光。现在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好坏,确实欠打。

但那时的我只顾迁怒我弟,埋怨他的到来让我不得不要做一个“姐姐”。

6

2011年,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爸消失了两三年。他对我说是去外地工作了,但听妈妈说,他是“被人骗了去”。

我爸一直有点好高骛远,老想着可以挣大钱,当时他一个朋友说在桂林可以挣大钱,他便义无反顾地去淘金了。没留下一分钱,也没留下一句话,就把家里的一切都抛给了我妈。一向温柔的妈妈成了一个悲痛万分的弃妇,为一点点小事就会歇斯底里。我弟太小,她没有办法出去工作,从早到晚,她只能坐在一张椅子上,编制着5分钱一个的手工艺品。好多次,她一边流泪做着手工活,一边向我哭诉我爸有多么不负责任,多么自私自利,抛弃家庭,根本不在乎娘仨的死活……我很无措,我只知道上学和玩耍的世界受到了严重冲击,生活从彩色变成了灰色。

我妈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可爱的、会和我开玩笑、满脸带着笑意的妈妈。她是我生活中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发,劈头盖脸对我吼骂一顿。面对她对我爸那些声泪俱下的“指控”,我很难共情她,更多是害怕。我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一个孩子心碎的了:父母双亲,一个人消失无踪,留下的那个人从未停止对另一个的指责。这两个全世界我最亲近的人之中有一场无法调和的战役,而我似乎只能选一边站队。

我那时并不清楚我妈承担的生活压力——她要独自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那些令她劳累的手工活,每天要重复十几个小时,每月大概收入一千五百元左右,还有房租要交。有一次,我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放学买菜回家,但钱被弄丢了。我以为自己诚实地承认错误可以减缓她的生气,但她恶狠狠地说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话:“咳系(去死)!咳系!”她说我是累赘,没了我和我弟,她就不用再受累了。我僵硬地站在她面前,望着她苍白、因为愤怒变得扭曲的脸,脑子突突地发热。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无措又受伤的感觉——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十块钱就可以把我妈变成尖酸刻薄、面目可憎的妇人,原来十块钱比我还要重要。

当我的表姨、表姐来家里看我们时,我妈向她们诉说我们家的贫穷,我们活得有多么可怜,她们听了我妈的讲述后,离开时在家楼下给我和我弟买了很多零食,我妈对我们说:“表姨表姐看你们可怜,还给你们买了东西。”我弟一脸开心地抱着零食,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受不了亲戚们带着同情和怜悯的眼神。我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不是场面话,我只感到难过,这样的施舍踩碎了我的自尊,我宁可不要。

最令我崩溃的是,我听到了妈妈和我表姐说,当初生我的时候,我爸在得知我是女孩后老大不高兴,从医院回家后根本没管过我,即使我躺在他旁边饿得嚎啕大哭,他也能自顾自睡去。我想起我弟出生那天我爸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开心地给手机里所有的亲戚都打了电话。

原来幸福只是假象——妈妈对我越来越凶,我爸更爱我弟,那我还有什么呢?这样的想法像一场龙卷风席卷了我的世界,摧毁了之前的快乐。我把我妈加注在我身上的愤怒,一点一点转化成恨意,转向了我爸。我痛恨他,都是他让我妈变得如此可怕,让我变得如此不幸。

在家我要承受我妈的负面情绪,还会因为无法帮到她而不停地受到指责,家里捉襟见肘的状况更是一次次刺伤我的自尊,也让我自卑。一次我妈带我们姐弟路过商场,看到店里清仓的儿童衣裤一件只要十几块,就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给我弟一件又一件地套上试穿。我默默站在旁边,看着她一手抱着我弟,一手使劲拉扯衣服,店员只看了我们一眼,就嫌弃地转回身的背影。已经有了羞耻心的我感到无比难堪,站着的每一秒钟都像煎熬,商场的每一盏灯在我眼里被瞬间放大,照得我们的穷酸无处遁形。

结账时,迎着店员冷漠的脸,我妈佯装轻松地指着我问,“不知道有没有她的尺码”,我配合地接上一句“别买了”,拙劣地试图为我们撑住一点体面。

买贵了水果拿回水果店退换,遭到店员的一阵冷嘲热讽;小摊上三块钱一根的玉米,犹豫买不买;遭到白眼时,我都曾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不被人喜欢的,毕竟连父母好像也并不爱我。

这样的状态贯穿我初高中整个青春期,不停地怀疑自我,不停地因为一点点似有非有的恶意,然后回家躲进房间关上灯,把脸埋在被子里痛哭一场。我开始在文字里寻求安慰。偶然间翻了《撒哈拉的故事》,我被书里所描绘的生活震撼到了——那是一个和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满了有趣、可爱的冒险。我如饥似渴地把那本书一读再读,想去撒哈拉,想体验三毛写的生活,那些美丽的故事支撑着我,告诉我世界上还有美丽的生活,我一定不能错过。

 

后来我爸回家了,我妈也不再歇斯底里。弟弟也长到了我当时的年纪,他上了初中,变得沉默了许多,有了自己的朋友,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老是围着我转了。我却怀念起小时候的日子。我问过他记不记得我以前对他那么不好,他笑笑,说他忘记了。我想他大概是在保护我,我只能将说不出口的歉意转变为加倍地对他好。

我离家上学时,我妈一直要坚持送我上车,直到我的车开走才离开。她和我挥手时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看得我更想哭了。之后每个假期的离别,她似乎慢慢习惯了。今年我回成都时,她没有再送我,但阿姨告诉我,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工厂里哭了一场。

我开始理解了当年的妈妈,也不再纠结她到底爱不爱我这种蠢问题。我想,做一个好的家人这种事,也是需要不断学习和练习的吧。

7

生活在四川这三年,我吃到很多在家里曾眼馋的美食,也实现了逃离家乡、拥有自由的愿望,但像是小孩玩腻了当初很想要的玩具一样,新鲜感褪去后,我还是想我的小城。

在成都无辣不欢,总会让我每学期开学都先闹一阵肚子。我想我的胃在调整适应,提醒着我“这里不是我家”。四川室友们坚持“菜不加辣没有灵魂”,当她们生病哑着嗓子、吸着鼻涕还吃着辣油油的饭菜时,我再一次对她们的嗜辣如命感到惊叹。胃里火辣辣的感觉,让我更想念妈妈煲的海带排骨汤。

我的思念在各种小事上堆积:四川只有加了各种小料的粥,没有像小城一样简单的白稀饭配咸菜;这里常年的阴雨绵绵,总让我心情忧郁,每当这时,我总是会想起小城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讲电话时,闽南语是我和家乡的专属摩斯密码,带着难以言说的亲切……在远距离的牵挂里,过去成长的伤痛慢慢被我忘记,在家里受到的伤害也逐渐释然。我接受了难过和快乐一样都是生活的必须,学会了宽容和体谅。家乡在我的心里化去了它夹带着难过的记忆,只留下美好。

我在小城的每个成长阶段中都留下了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但他们都留在了福建上学读书,他们羡慕我离家的自由,我也羡慕他们每次回家可以不用辗转,羡慕他们随时可以吃到我最爱的面线糊和福鼎肉片,羡慕他们离大海那么那么近,羡慕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听到浓浓的闽南音。

上次放假回家,我和朋友们约着逛街,去吃那家高中校门口的福鼎肉片。那是我们高中常吃的宵夜,寻常的紫菜虾米做成的汤底配上肉片,鲜香无比,能化解每个下完晚自习的饥饿和一整天学习的劳累。熟悉的胖叔叔老板还没变,小小的四方矮桌还在,那架超大的黑色风扇也不曾挪动过的样子。旁边的校园还整排地亮着灯,我又想起曾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的夜晚。

真好,这里还是老样子。

陶瓷街被拆掉重建了,和朋友们走在空荡的街面上,一间间漆黑的店铺连同每个夏夜散步乘凉的人群都消失不见了。街两侧只剩下明亮玻璃橱窗里展示的陶瓷,它们是彰显小城独特性的名片,散发着单调的荣光,以往的烟火气不复存在。

西门车站早已不复当时的繁华,私家车、高铁、出租车取代了大巴车,曾经聚集的小摊小贩也不见了,只剩零星几个揽客师傅,各自蹲守在出入口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路人。

几经拆拆重建,陶瓷街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转角的便利店,红色电话也没有了摆放的价值,好在那些令我嘴馋的话梅还在。城市在不断地发展更新,能留下的就只有人和久远的记忆了。

朋友们都说还是想在福建发展,只有少数几个打算一直定居小城,离父母近一些。小城的发展也越来越好,他们愿意留在家乡过平淡而熟悉的生活。我说自己可能会再去一个新的城市。人生这么短暂,我想好多地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到,但起码我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早已熟悉的生活里,我想像最爱的《撒哈拉的故事》里一样,去过奇异的生活。

 

回家看到爸妈,他们的身体好像更“小”了,我知道这是衰老的信号。因为长时间的分离,他们对我格外温柔,不像对我弟那般使唤,很多事情也开始和我商量,我想,他们开始把我当成真正的大人对待了。

但我常常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些什么,他们会转述那些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亲戚家的八卦,我也只能和他们分享我今天做了哪些事,努力地向他们提出问题、寻求帮助,这会让他们像孩子一样高兴。宛如他们仍是无所不知的父母,而我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只信任他们,也只能依靠他们,这样的时刻总会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去上班、我弟去上学的时候,我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我坐在房间的飘窗上,花一个漫长的下午,边听音乐边看小说。窗外是环绕小城的青色的山,街上偶尔有人声传来,我觉得那时的小城很美丽。《撒哈拉的故事》中写“沙漠只会向喜欢它的人展现它所有的美丽”,我想我也看到了小城向我展示的它的美。不管未来我会去哪里,我会始终记得这份美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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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串连

 
 

三十五年前,八月十八日,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大串连就此开始。

一九六六年十月下旬,我登上了北上的列车,第一次远离家乡,带上我妈给的几十元钱和几十斤粮票,到北京去朝觐伟大领袖,也就是当时所说的“串连”。

我们这一队约50人,大部份是高中的,初中生较少,跟我同级的初二学生只有四、五名,还有二、三个初一的,我们算是第二批还是第三批上北京串连的。出发之前,在学校集中学习了几天,反复交待纪律,一再强调串连是上北京见伟大领袖,是去学习北京红卫兵造反经验。对我来说,满脑袋想的是“好玩,肯定太好玩啦。”

要说好玩,串连可真是太带劲了。刚登上火车时,大家都兴奋极了,绝大多数人跟我一样,从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大火车。车开动之后,一个个趴在车窗前,看不完的新鲜。看累了,坐下来拿出家里带的鸡蛋、烧饼、水果、零食,凑在一起吃。吃了点东西后,我约上两个小伙伴,顺着车厢游逛,看到其他学校的学生就跟他们聊一会儿,交了不少朋友。当时成昆线还未开通,我们走的是贵昆线。一路上山高水险,少见人迹,火车开得很慢,不多会儿就停,一些当地的农民背着背篓上车下车,从一座大山走进另一座大山。

车到贵阳,我们下车入住贵阳师范学院,随后便上不了车了,被迫在贵阳滞留了几天,我把个贵阳城逛了个遍,印象最深的是那儿的“红鸡蛋”才卖四分钱一个。10月28日在贵阳参加了庆祝第一枚核导弹发射成功的大会,因为我们是昆明来的,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坐,还受到后来被称为弯月亮的贵州省委书记贾某某的接见,让我们受宠若惊。等我们好容易挤上车后,不知为什么又在柳州下车,在那儿呆了2天。柳州留给我的印象是,那清澈见底的柳江,高高的鱼峰山,还有一毛钱就可以买一大捆削好了的水果甘蔗。从柳州上车后,整列车的乘客基本上都是带红袖章的中学生,越往北边口音就越杂。都是一帮孩子,抢座时吵架、打架,坐下来后又交上了朋友。每到一地,吃住都有接待站,只交粮票不交钱。直到1966年11月2日,列车终于停下来了,北京到了。

因为串连学生太多,北京城里已经住不下了,我们实际上只到了北京郊区良乡,住在一个工厂的大礼堂里,没有床,睡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到达的当晚,刚吃过饭睡下,突然叫集合,说要进城到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第二天上午接见我们。于是一阵欢呼雀跃,每人领了一包蛋糕,上火车坐到北京站,步行到天安门广场。我就在这天深夜,走进了北京城,走到了天安门前。当晚,有数十万各地串连学生集合在广场上,上面怕大家坐在地上睡觉给冻坏了,派了几十支军队的宣传队来演节目,又送面包又送水,欢腾了整整一夜。我们刚下火车,一路上就没睡好,这时根本抗不住了,两人背靠背往地上一坐就睡着了,被当兵的发现后揪起来、摇醒,站着看演出,不由自主的又睡着了。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上午,当时的所有领袖人物都出来了,站在天安门上向我们挥手。我们则挥着小红书,高呼万岁。由于离得太远,根本就看不清脸面,大家就往前挤,秩序顿时大乱,所有人挤成一个巨大的肉团。我个头小,被挤在旁人的胸背之间,气都喘不过来。好在我比较机灵,扒着别人的肩头往上一跳,两边的人一挤过来,我就被抬在空中,脚不落地,随着人流转来转去,转着转着,不自主地被转到了最外圈,一下子倒在一群女兵的身上。那些女兵把我从头上接力似的向外递,最后把我送上了一辆海军的军车。在军车上我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又有吃的又有喝的,一个当官的还递给我一把大望远镜,我急忙将镜头对准了天安门城楼,中国的几个伟人活生生地到了我眼前,这些人就是我们无比崇敬、高呼万岁的对象了。当我看清楚那几张在电影上、照片上已经看得最熟悉不过的脸孔时,仔细端详他们没有一点表情的面部,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跟电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看了一阵后,我将镜头移向下面的人群,看着那些流着泪,不知疲倦地挥着红宝书,嗓子都已经喊嘶哑了的人们。我突然发现自己没流眼泪,于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大逆不道的负罪感,因为我见到当今圣上时,居然流不出激动的泪来,我生怕被别人看出来,便一直捧着望远镜,用它来盖着眼睛。

过了一阵,下面的人群更混乱了,我听到广播里有人在喊话,急忙往城楼上看,正好见到毛泽东皱着眉头,转身离开,喊话的人是周恩来,他正指挥着下面的人群疏散。我在卡车上一直呆到尿急了,看到下面已经不那么挤了,便向海军们告别。上厕所是件很艰难的事,长安街人行道上那些用帆布围起来的厕所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实在等不及了,只好学别人的样,朝着那红墙解决了问题。等我想起来要找自己人时,左盼右顾,在广场上来来回回走了数遍,一个认识的人都见不到。

想再去找海军们时,那辆军车已经不见了,我只好凭记忆朝北京站走,打算自己乘火车回良乡。走着、走着,眼皮子便重得直往下坠,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一个15岁的外地男孩,背着个军用小挎包,闭着眼在北京大街上机械地走着,直到一步踩空走下人行道,惊出一身冷汗来,才看到迎面走过的游行队伍都在看着我发笑。路边北京老太太们在热情地招呼着,要学生们去喝大碗茶。我走过去坐下,喝光三大碗茶水后,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又毫不客气地吃了老太太们的2个大馒头,然后在她们的指点下,找到了相距不远的北京站。

11月11日,我们迁入解放军政治学院,错过了那天的接见。在此前后,我们每天带上馒头,到各所大学去听演讲、抄大字报。11月26日下午4时,我们到西郊机场又一次接受接见。这次是领袖们乘车从我们面前经过,看得就更为清楚一些,不知是怎么搞的,我还是没挤出一滴眼泪来。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还穿着单衣、单裤,围成一圈睡在大教室里几块暖气片旁,每天早上被军代表费尽气力喊起来出操,吃过早饭后带两个冻得硬梆梆的馒头、几根咸萝卜条,有时给一个煮鸡蛋或是一根粉肠,背上一壶白开水,乘上开往各大院校的军车,坐在卡车上被寒风吹着,实在受不了,有一次我的手被铁篷杆冻上了,皮都扯掉了一块。

记得去故宫看收租院泥塑那天,我带了条毯子在车上披着,车到站时毯子下面已经钻进了五个人。我曾经想到亲戚家去借冬衣穿,已经找到胡同口了,犹疑半天最终没敢进去。因为当时带队的是个女高干子弟,很左,不准任何人去找亲戚。她的说法是:串连不是游山玩水,不是探亲访友,每天都安排我们去各大院校抄大字报,谁要违反了,立马通知学校,开除出红卫兵。在北京时她还真开除了一个到亲戚家借了棉大衣的,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所以我虽然到了北京,却不敢到亲戚家去。虽然不敢去找亲戚,但却实在抗不住玩的诱惑,我和几个绝对不会告密的好友结成死党,每天轮流安排一人去抄大字报,其他人则偷空去玩,回来后再补抄。当时我甚至自己瞎编一篇大字报,反正检查的人也只是随便翻翻,看看字数够了就过关了。我当时去了天象馆、自然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又去了北海、颐和园、动物园等等。玩了大半个北京,一直没被发现。

在北京住了那么长时间,因为吃住都不花钱,我买了不少无线电零件后,身上带的钱还剩下许多,可是粮票却没有了。于是我便写了封信,要家里给“电汇”粮票来。当时还死爱面子,认为给爹妈写信是想家、懦弱的表现,所以信是寄到学校,收信人是我哥,而我哥已经步行到延安去了,于是我便跟家里断了音信。我妈不断写信发电报给北京的亲戚,那家人全家总动员跑遍了北京城找我,后来只找到了我弟弟。他是比我晚点上北京的,刚到时特惨,住在天坛公园的帐篷里,冻得生病了。后来他被接到亲戚家后可就享福了,穿得暖暖的,吃得好,还有人陪着上公园玩。而我却成天吃馒头、大白菜汤。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冻得要死。衣服脏了也不敢脱下来洗,全身长满了虱子。头发长了也不愿剃,怕冷。

记得有一天,我在汽车上,一个老太太见到我这副模样,拉着我的手直掉泪,非要我到她家里去住,说她的孩子也去外地串连了,过冬的衣服都在,可以给我穿。我连亲戚家都没去,当然也不会去的。因为我们住进解放军政治学院没去北京市接待站登记,我的亲戚无法查找到我的下落,家里人都认为我是丢了,我妈急得要死,我却计划着只要让我们离开北京,我要玩遍全国才回昆明。

终于通知我们离开北京了,大家登上了南行的火车,此时已经快到年底了。到衡阳换车时,列车严重超员。几个大点的同学挤上去了,留下了本来就不想挤上车的我和三个比我还小的,而且四个人身上只有我还有20多元钱。三个小孩哭了,我意识到我的麻烦事来了。虽然我只比他们大顶多一岁,事实上有一个跟我同级的只比我小几个月,我已经不容推卸地担上了把他们带回昆明的责任。可这样一来,我想脱离队伍,跑到广州去的阴谋就破产了。我只好带着他们,挤上下一趟车,一路上跟人打架争座,数次换车,碾转千里,历尽艰辛地回到了昆明。到达昆明站时,我身上只有一元多钱了,刚够分给4个小花子模样的串连学生,分头乘车回家。

我第一次出门远游,历时六十多天,家里没有我一点消息,都以为我失踪了。当我忽然推开家门时,大家都认不出我来了,我妹妹事后说她以为是个要饭的闯进来了,只有我妈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好象是骂了一声“这个死鬼”,就跌回坐位,半晌才哭出声来。

我立即意识到,我想要点钱粮再出去串连是不可能的了。

2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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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曲鬼轶事

 
——扭曲年代的小人物
 

沅江风景(作者摄影)

华兄者,当年县剧团美工,画技不俗,却长相奇丑。一场天花使得他麻了一张脸,且眼斜嘴歪,鼻孔似乎也不太畅通,加上平时身上总有黑一块白一块的颜料,一付落拓不羁的样子。该人经常作些让人难堪和哭笑不得的事情,所以被称为“捏曲鬼”。比如,听别人说华兄晚上要做那事,他那神经有点毛病的老婆不干,他就行蛮,于是堂客就哭,他怕别人听见,故意大声说:“贵满呀,贵满呀,你又发梦忖,又发梦忖咯?”堂客呜呜地哭着:“你狡猾,打了别人,还说别人发梦忖——呜——呜”。又比如,一次地区汇演,住在招待所,华兄和同室的人打赌,故意装着看错了人,走到隔壁房间,一边叫着一个名字,一边真的朝睡在床上养神的陌生人打了一个嘴巴,然后再说“对不起,看错了”。因此他赢了一包常德烟。如此等等,均被一时传为典故。时至今日,人们提及华兄仍有不尽的话题。

“安东尼奥尼”事件

美工需要写生,华兄自己说: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少奇同志。于是,他会常常寻到偏远乡村旮旯,哄住一个社员作模特或逮住一间茅屋就可操练大半天。

事件发生时是冬天,湖区的天气阴冷阴冷。趁着没有下雨,披着剧团发的灰大衣,华兄背起画夹就出发了。大概走了十好几里路,找到一间破茅棚,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支开画夹就画开了。

不一阵旁边就围上了一堆少见多怪的乡里人。

其时,报纸上正连篇累牍地批判安东尼奥尼。据说此公是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做《中国》,里面没有说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却拍一些有损中国形象的落后的破烂的东西,良心大大地坏。偏偏这些画画的尤其是画油画的人就爱选那些破屋子、叫花子去画,他们自有自己的标准,我倒是不懂,更偏偏就有那么一位觉悟很高的社员,好像是大队的民兵营长(且称他“营长”吧),对于安东尼奥尼印象很恶劣。于是也就对这个长相怪异,专拣破棚烂屋去画的人产生了怀疑。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你是那里的?”

“……”

华兄爱理不理的态度让“营长”有些恼火:

“何解画些这号东西?”

“那要画什么东西?”华兄仍在专心画自己的画。

“……你的工作证呢?拿来看看”

“没有”

“……那,那你跟我到区里去搞清楚”

“画完再说”

“营长”忍着火气在一旁看他画完了最后一笔,待他收拾停当,就很警觉地跟在华兄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了坑坑洼洼的田坎小路上。这样被押送着走了一个来小时,一路上两人无话。终于到了镇上,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剧团团长,华兄就打起了招呼:“喂,你这卵团长不晓得如何当的,讲了好多次,要你发工作证你不听。好啦,他把我抓起来了,你看怎么办——”

团长一脸茫然。“营长”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八九分,运神自己这一趟怕是跑的冤枉路了。于是也没有作什么交代,悻悻地掉转头回去了。

这一厢,华兄笑的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听华兄说了事情的原委,团长连连摇头说:你这家伙也太缺德了,害得人家冤枉跑二三十里。

到底是主席家乡人

贵州京剧团推出了一出《苗岭风雷》。剧团派人去观摩学习。除了导演和主要演员,华兄作为舞美,就有了难得的一次出差的机会。

到了贵州看了戏之后,大家感觉不错。考虑移植过去。可是找了几个当地文艺界的熟人,都说剧团对剧本封锁严密,不许外传。这就让大家有点失望。见此情景,华兄自告奋勇:看我的。

次日一早,一行几人到了团长办公室。进门前,华兄对大家说:莫笑,否则莫怪我。大家不知道他会作出何等动作,都说:不笑,不笑。

只见他屏息静气片刻,从口袋里掏出“红宝书”,随即猛地推开团长办公室,“红宝书”高高举在头上,嘴里一路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人窘极,一个个屏住嗓子眼里的笑。房间里的几位一时间似乎懵了,趁着团长们还在发愣的当口,华兄介绍开了:“我们是毛主席家乡的文艺战士,专门来学习你们的剧目,这位是我们剧团的刘书记,这位是我们剧团的周团长……”其实哪里有团长和书记的影子。大家也只好顺竿溜,一板正经地与对方的团长们打起了招呼。一番客套下来,气氛骤然融洽。对方感叹:到底是主席家乡的文艺战士,确实对主席很有感情啊——

至于结果就不消说了。

跟老子看戏去

李打鼓是党员,家里儿女三四个,老婆又无工作,很穷。因为穷,常常会有一些让众人不屑的诸如贪小利占公家便宜的事情。

那次在李打鼓的老家演出。由于一个是打鼓老,一个是美工,开演前都比较清闲,便安排两人看大门收票。

到了自己的老根据地,亲戚熟人朋友自然不少。李打鼓一时间打招呼不赢。华兄没有熟人,也就很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李打鼓呢,熟人来了,面子上放不下,不时会把想蹭戏的熟人放进来。这倒罢了,那些蹭戏的人竟然对华兄熟视无睹,连个招呼也不打。看在眼里,华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更没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李打鼓也不知趣,竟越来越无顾及,前前后后总放了十来个人进场。华兄终于耐不住了。此时,门口一群拖鼻涕的小孩在眼巴巴地守着,想找机会瞄瞄戏子师傅的模样。突然间,华兄瞄准其中一个,很夸张地冲了过去,猛地将那娃娃夹在胳肢窝里,往剧场里就跑。那孩子一时惊恐,吓得蹬脚舞手,呼爹喊娘。到了里面,华兄将他往地下一蹬,大吼一声:“跟老子——看——戏——去”。小孩仍在哭喊,半天才弄懂了他的话,又怯了片刻,方才抹干眼泪,一溜烟往场子里跑去了。这边李打鼓眼瞪瞪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老子就揭发你

老丘是剧团的编剧,与华兄年龄相仿,都是有点文化的人,尽管彼此平时不无戒备,但比较别人交往还是更多一些。

距离四人帮垮台没有多久了。那年,四下里有各种传言,传得很隐秘。有些话让人举报了是要进号子的。

一天演出前,两位知识分子吃了饭没有多少事情,就一同饭后百步走。这一走就走到了芦苇荡的深处。那里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四周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便无别的声响,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去处。

不知道是因为平时压抑太甚,还是因为大家都隐约感到一场变动将临,一时间两人的话题越来越投机,越来越深入,也就越来越无所顾及,居然还说到了天安门打死了人,说到了江女皇的私生活,还有十年八个样板戏——言辞还颇为愤激。现在看来,华兄与老丘的一些话还是很有见地很前卫很有勇气的。那一刻,两人仿佛没有了平日的戒备和隔膜,纯粹是朋友之间的倾心交流。

变故只是发生在谈话的最后五分钟。

眼看着余辉慢慢在地平线消散,开演的时候快到了。两人一边继续着未尽的话题,一边缓缓掉头往回走。看到芦苇场礼堂的影子了,华兄突然不说话了。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老丘,很严肃地对他说:“好了,今天的话就到此为止,等于什么都没有讲。我是什么都没有讲的哦。如果你要是讲出去,我就揭发你,就说这些话都是你讲的。”老丘一时没有反映过来,没想到华兄脸变得这么快。随即连连点头,口里答应不迭:当然,当然,当然不会讲。

这以后,老丘一直后怕,听说失眠了一段时间。

幸亏没多久华主席就上台了,四人帮也被抓起来了,当然也就无从探究华兄和老丘谁会揭发谁,反正老丘的失眠症是好了。

四人帮垮台后,华兄就调到地区去了。在一家印刷厂搞设计。其间不时有出版社的约稿,画了不少连环画,稿费听说赚了不少。算起来又有许多年没有华兄的消息了,他所在的工厂效益很差,早已倒闭,不过华兄是极聪明的人,画技也十分了得,凭他的本事,搞搞广告和设计,混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无问题。只是年龄大了点。

华兄的故事还可以说出许多,至今不时被大家作为谈资,当然总能博得一笑。人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去评价他,又不是什么伟人,小百姓一个,各有各的活法嘛。

注:华兄名张志华,事情发生在湖南省沅江县(今沅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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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絕密文件」-----阿卡西記錄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15/2022 postreply 06:3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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