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28)

来源: YMCK1025 2022-08-12 18:54:4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3743 bytes)
 

牧羊汉子的暴富往事

2022-08-11 11: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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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国强

穿越在农民与商人之间的文化人

1

赵红雁个头不高,体型微胖,椭圆脸,皮肤保养得细腻。虽然比我还大一岁,但她看上去却一点也不老,而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有钱人才有的居高临下的气质。

赵红雁的老公姓白,名金刚,在霍林河和东乌旗草原,连狼听见这个名字都得把尾巴夹起来。这对夫妻在我家配货站对面买了门市,既不出租,也不做生意,上下两层200多平,全部自用。

我家配货站二楼有一台麻将机,闲来无事,邻居们就聚在一起打麻将。赵红雁打麻将从来不在乎输赢,只为散心。这天鏖战正酣,突然有人气喘吁吁跑上楼,非常急切地对她说:“三姨三姨快下来,你儿子跟人打架把人家脑袋开瓢了,他也受伤了!”

赵红雁手里的牌“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慌乱之中,她拿错了手机。等换回手机后,派出所接电话的警员告诉她,人在矿区医院急诊室,正在包扎伤口。几位麻友关系不错,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一窝蜂地跟去了矿医院。

除了赵红雁能进入急诊室,其余的人都被警察拦在大门外。据说,这是一起群殴案件,参与者一共10人,其中2位受伤就医,4人当场被抓捕,其余在逃。由于性质恶劣,伤情严重,案件已经由治安科移交给刑警队了。

我透过急诊室的玻璃,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床上,头和脸都被纱布包裹起来,看不见长啥样。凳子上坐着另一个伤者,他嘴角淤青,脸色苍白,稚嫩而又慌乱的眼神与赵红雁急切的眼神刚一相交,立刻站起身喊了一声“妈——”,随即就哭了出来。

现场瞬间乱成一锅粥。躺床上的伤者家属也来了,当他们得知坐在凳子上的人就是行凶者之一的时候,骂人的、伸手拽脖领子的、踢小腿的,无所不用其极。赵红雁拼命护住孩子,警察也大声呵斥,最后护士把俩人送进不同的病房,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既然不让进,麻友们就往回走,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议论赵红雁的这个不争气的孩子。有人说:“金刚不出事,这孩子也不会学坏。”有人说:“如果这孩子再进去,爷俩一起蹲监狱,可真是丢死人了。这爷俩真让人操心。”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讲:“你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姑娘呢,更不让人省心——她也不是不正经,怎么说呢,你听说过变性手术吧?她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医院到家的路很短,说不完这复杂的家事,而我又特别好奇,总要想方设法打听。接下来的一周,赵红雁没照面,估计是在处理儿子斗殴的事。没想到几天后,她主动找到我,委婉地提出一个请求——让我把她的经历写下来。

2

四十多年前,在霍林河举办的唯一一次那达慕大会上,小巧玲珑,活泼可爱的汉族姑娘赵红雁认识了蒙古族摔跤手金刚。

近几年,霍林河流行一首名为《心上的罗加》的歌,赵红雁觉得那歌词和旋律简直就是给当年的自己写的。在她的回忆里,与金刚初遇的那天也下了一场雨,雨中的摔跤手袒露着发达的胸肌一步步向她走来,一直走进了她的心。

当时赵红雁有一份人人羡慕的正职工作,但为了心爱的摔跤手,她选择辞职,愿意跟他去草原上照看牛羊。一开始她的父母十分反对,但他们终究拗不过女儿,热恋的俩人才终于完成了现代版的蒙汉联姻。

多年之后再审视当初的决定,赵红雁仍不觉得自己在婚姻的选择上鲁莽、草率,她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觉得大草原才是放飞自我的大舞台,那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和一脚踢不倒的死工资才拴不住我。”

事实证明,她的决策非常英明。

金刚家里有草场,婚后他分得了小部分牛羊,有一百多只。小家庭起步很艰难,草原上的自然灾害防不胜防,比如连续下几天雨,羊蹄子泡软就会发炎生病;雪下大了,羊圈里的羊往背风的地方聚集,最里边的羊会被挤死……

那时候羊不值钱,小羊生病或扔或杀,换得一张羔羊皮挂在草围栏上,没人太在意。赵红雁不一样,她拜托城里的亲戚买来各种畜牧业的专用书籍,再按书上知识购买药物,亲自给羊羔治病。金刚也特别能吃苦,放羊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几年之后,他们家的羊便繁殖了几百只。

与此同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孩儿。这个结果与俩人的期盼背道而驰——要知道,几百上千只羊在草原上铺陈开去,要是有一个男孩跑前跑后帮着放牧,该有多么美好啊!理想中儿子的名字,早在赵红雁怀孕时已经起好,白起——这是一个极其勇武并富有历史感的人名。女儿的到来,让夫妻俩没心思再想其他名字,就“白起”、“白起”叫了几天。后来,他们干脆省略了姓名,直接叫她“大儿子”。

“儿子,大儿子!把套马杆给爸拿来。”

“儿子,大儿子,明天放羊别往马拉嘎冰川走,我昨天在石头砬子看见狼粪了。”

从小到大,他们的女儿白起,就这样习惯了“大儿子”的称呼,连穿衣、吃饭、上厕所都和男孩无异。上学之后,她整天和男孩混在一起跑步、打球、下棋,有时甚至会跟着男同学进了男厕所。

当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赵红雁赶紧卖掉家里的一部分牛羊,在霍林河买房子,开始陪读。可此时白起性格早已定型,一切努力都于事无补了。好在她学习成绩优异,后来顺利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赵红雁送走了女儿,才长舒一口气。

3

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蒙古人说汉话。”金刚不仅擅长摔跤,还精通汉语,这让他在蒙古族地区非常吃得开。

在与汉人的交往中,金刚结识了几位贩卖牛羊的老客,一开始,老客们雇金刚当翻译,在东乌旗草原收购牛羊,金刚这才发现,倒卖牛羊比饲养牛羊更赚钱,还不用遭那么多罪。他当机立断,把自家草场租给一个老乡,开始跟着汉族朋友干起了贩卖牛羊的生意。

这年暑假,白起从北京带回一个女同学。这女生个头不高,小圆脸,梳了一个荷叶头,穿了一件短裙,露出的大腿白晶晶的,一掐都能出水。而白起穿牛仔裤,T恤衫,短发,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俨然就是一个小伙子。

赵红雁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偷偷观察两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们言语亲密,眼神暧昧,晚上还住在一起。赵红雁忍不住把白起叫出来单独问话,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提示道:“你是我的闺女,你得找一个男孩子处对象。”

对于自己的性取向,白起毫不隐瞒,她说自己对男孩子一点也不感兴趣,就是喜欢这个女同学:“我想和她在一起,我俩一辈子不分开。”

赵红雁的脑袋嗡嗡作响,她强装镇定,慢慢压下怒火:“儿呀,你的生理结构和她一样,你俩没有相互吸引和弥补的地方,你俩在一起不能生育后代。”

“我不管,反正我和她在一起非常快乐!”

赵红雁没办法,偷偷给金刚打电话,让他火速赶回家。她知道金刚脾气不好,怕他动手打孩子,就没敢说实话,只是让他回来看看很久不见的“大儿子”。可白起明显感到了危险信号,这天晚上她没敢闭眼,天还没亮,她就领着女同学跳窗户跑掉了。

金刚和赵红雁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之后赵红雁发现自己又怀孕了。金刚大喜过望,他说:“白起不争气,咱好好把你肚子里的儿子养大,好好教育,绝对不能亏了他!”

这次赵红雁生的真的是个儿子。夫妻俩给他取名“白龙”,孩子顽皮可爱,一天一个变化,渐渐地,他们就把女儿忘在脑后了。

 

一天,赵红雁突然接到白起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北京。从语气里听得出,事关重大,她必须到场。

进京之前,赵红雁已经预感到女儿这次喊她过去,不是要结婚就是要做变性手术。她在火车上粗略浏览了变性手术的相关知识,可当她真的坐进北京某医院整形外科会议室里,亲耳听到权威专家的详细讲解,亲眼看到PPT上一帧帧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时,仍感到浑身发冷、想吐。

赵红雁仔细看了一眼坐在教授身边的白起,她好像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不禁心想:她真的能接受十余次大型手术的折磨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轮到家长发表意见的时候,赵红雁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说:“女大不由爷,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这我理解。可这性别是父母给的,她不满意,想换就能换?我想不通。我听说变性手术会缩短人的寿命,而且术后长期服用雄性激素也是一种负担。另外,变性在我们那小县城绝对是爆炸性新闻,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了,我们做父母的就没脸活了。”

医院考虑到赵红雁的态度,推迟了白起的手术。白起非常生气,送母亲去火车站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说:“手术我必须做,如果北京不给我做,我就去泰国!”

赵红雁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她对这个女儿既不了解,也缺少心贴心的关爱——这不是教育的失败,而是她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教育。特别是从小把女儿当成男孩子养,这个荒唐的育儿方式改变了白起的一生,也害了她一辈子。

 

半年后,白起还是如愿进了手术室,赵红雁得到消息赶到北京的时候,那个“荷叶头”正床上床下地照顾她。

白起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做程序员,收入不菲,40多万的手术费没让父母掏一分钱。术后的她脸色苍白,但精神愉快,她坚决不让母亲看自己身上伤痕,最后赵红雁是含着泪水离开的。

等全部手术结束,身体基本恢复,白起带着一份医学鉴定报告回到霍林河,把自己身份证上的性别由“女”改成了“男”。

金刚却拒不接受这个“大儿子”,他失望至极,转而就把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小儿子白龙的身上。他爱孩子的具体表现方式就是花钱。白龙的房间里有一排衣柜,一个里边积攒着他的各种名牌运动鞋,另一个里面全是衣服,随便拿出一件都要上万元。

白龙从小上的都是私立学校,为了改善校园环境,赵红雁曾主动给学校捐款10万元用来添置体育器材。逢年过节,她也不忘给各科老师送购物卡,课外补习费也是付的双倍。

可他们夫妇俩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走进孩子的内心。

4

2013年,金刚的生意发生了重大变化。

一个收购牛羊的老客从吉林带来一项非常好玩的赌博游戏:26只标有阿拉伯数字的乒乓球放在一个玻璃罐子里,一按开关,压缩空气就把乒乓球吹得噼啪直响,四处乱撞,不一会儿,一只只乒乓球顺着玻璃管道掉落在托盘里。如果谁恰好买中了掉落的那几个号码,庄家十倍赔付。

这个游戏新鲜又刺激,很多牧民慕名而来,赶集的日子,屋里简直站不下,排队的人还会因为插队和踩踏而大打出手。

由于这些参与赌博的牧民有一多半都认识金刚,吉林老客就雇他看场子。金刚亲眼目睹了一些牧民把卖羊的钱一把一把、甚至一捆一捆地扔进这个游戏里。有人倾家荡产,也有人为了翻本,跟金刚借钱,从三头五百到成千上万不等。

很快金刚就尝到了非法放贷的甜头。他放贷不看对方家底,只看交情深浅。一般关系三分利,喝过几次酒的收二分利。有金刚为牧民提供赌资,吉林老客的生意更加红火了,他在主街上又租下一间门市,这次直接上了轮盘赌、老虎机。

这么干,当地派出所和治安科肯定不允许,但金刚出面,竟然全都搞定了。吉林老客一高兴,直接给了他三成利润。那时候的游戏厅简直就是人民币收割机,金刚一边分红一边放贷,钱像长了腿一样往他口袋里钻。有时贷款收不上来,他就带一伙人到债主家里威胁恐吓,逼迫他们用牛羊或草场还债。

短短3年时间,金刚就成了东乌旗草原赫赫有名的千万富翁,据说“高光时刻”时,家产超过了2000万。一时间,金刚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在汉族人占多数的霍林河,如果说不认识金刚,也会遭人耻笑。

 

暴富之后,金刚为自己和赵红雁频繁更换豪车座驾。那时白龙才刚刚11岁,赵红雁每月给他1万块零花钱。白龙豪爽地领同学逛超市、看电影、打游戏,很多同学都把他当成了偶像。

白龙学习成绩一路下滑,老师怕金刚怪罪,就给他打电话。谁知金刚毫不在意,他认为以自己现在的财富规模,儿子已经没必要上大学,也用不着出去打拼,只要好好守住那些抵账得来的草场和羊群就行了。

赵红雁对此全然不知,她每天沉浸在纸醉金迷的富太太生活里乐不可支。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听说金刚在外边“有相好”了,这才开车杀到东乌旗,把他从游戏厅里揪了出来。

一开始,金刚死鸭子嘴硬,矢口否认,还骂赵红雁神经兮兮:“小红帮我管理贷款,帮我要账,人家是咱的恩人。我们能挣这么多钱,都是她的功劳,你要谢谢她。”

赵红雁找到小红兴师问罪,谁知这个女人汉话说得不太清楚,也不明白赵红雁的意思。赵红雁想了想,直接说:“金刚是我的老公,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更不能和他上床。”

小红摇摇头:“我和金刚没有上床,真的,我不说谎,我们在炕上做,在蒙古包里做,还有在草地上做……我们没上床。”

赵红雁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她狠狠扇了小红一个耳光,小红还一脸的莫名其妙。眼看和这个半彪的女人说不通,赵红雁便直接找到她老公——他是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副所长,金刚放贷、收债,所有法律手续都经过他的手。

可副所长的话更是令赵红雁瞠目结舌:“金刚是我的安达(拜把子兄弟),我俩两个头,一颗心。虽然他睡了我的媳妇,可他还是我兄弟!我俩还是两个头,一颗心……”

赵红雁更郁闷了,回家后把这事说给白龙听,想让儿子劝金刚回心转意。没想到白龙竟然说:“好汉三个妻,现在混社会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看那些大款,还有那些当官的,哪个出门身边不带个小女生?”

赵红雁上下打量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世界完全扭曲变形了。

5

2017年4月,初春的草原乍暖还寒,金刚因车速过快在东乌旗通往道特的公路上翻车了。赵红雁在去车祸现场的途中因心神不定撞上了横穿公路的老牛,俩人都没有致命伤,但住进了同一间病房。

夜半时分,赵红雁叫醒金刚,说这事并不吉利:“咱别干了,我觉得咱做的买卖不好。”

“怎么不好了?别胡说。”金刚不以为然。

赵红雁觉得,那些因借贷失去草场、羊群的牧民都不容易,每家都有老婆孩子,他们起早贪黑一天天的多辛苦:“咱也养过羊,咱将心比心,是不是该收手了?”

“你胡说什么!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再说了,你不干,别人也干。你别瞎操心了,我这边的事不用你管,有人问到你头上,你就说不知道,责任全往我身上推。”

尽管嘴上这么说,出院后,金刚还是听从了赵红雁的劝告,主动联系了几个贫困家庭,表示愿意出资帮助他们的孩子上大学——这绝对不是良心发现,而是为了缓解与牧民之间的矛盾。此时周边牧户已经被赌博游戏收割了好几茬,有人倾家荡产,还有人一时想不开,就把自己挂在草原上非常少见的歪脖树上了。

 

大半年后,令赵红雁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天,金刚在一家超市看见一个消失很久的牧民,他借了金刚2万块钱,输光后踪影皆无。金刚马上喊了几个兄弟把这人关进一家小旅馆,然后逼他挨个给亲戚打电话借钱,不还钱不让他回家。金刚放了话:“第一不能逃跑,第二不能自杀,至于怎么收拾他,随便。”

这位牧民被关了3天,终于把钱还了,但出了小旅馆,他就坐上长途客车到东乌旗公安局把金刚告了——他没敢在当地派出所报案。此时内蒙古扫黑除恶活动刚刚开始,金刚一伙人早就在侦查范围之内。当天晚上,金刚、小红还有他的几个兄弟,就被东乌旗公安局当成扫黑除恶的典型抓了起来。他们的银行卡被悉数冻结,金刚名下的房产,汽车也被扣留,连牧民打的欠条都被搜走了。

赵红雁的天塌了,白龙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父亲被捕入狱,他在学校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只能靠花更多的钱收买人心。他开始逃课,请不同年级、不同学校学生去打台球和电脑游戏,有时一玩就是一个通宵,每天最少要花三五百元。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他就把自己新买的苹果手机贱卖了1500元,供同学们狠狠玩了3天。

逃学的事情败露后,赵红雁第一次打了他,这时的白龙个头已经超过了1米7,他只用手臂轻轻一挡,赵红雁的巴掌就被弹了回去,手指撞在墙壁上,留了半年的指甲劈折了。赵红雁骂了几句,白龙夺门而逃。

即便金刚出轨、被捕,赵红雁也没掉过一个眼泪疙瘩,可儿子的叛逆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崩溃了。惊恐、委屈而又无助的她,坐在冰凉的地板砖上号啕大哭。

后来她对我说:“我做人真是很失败,两个孩子,一个也没教育好。”

话虽这么说,但赵红雁终究没有狠下心来,除了拿钱收买,她实在没有别的方法控制这个孩子了。

不久之后,母子俩就陷入了一种不断买卖新手机的恶性循环中,最离谱的一次是:年前,白龙为了给“手下的小兄弟”发“压岁钱”,偷偷驾驶赵红雁的汽车跑到200多公里外的东乌旗二手车市场,开价5000元要把母亲唯一没被公安局扣押的汽车卖掉。

接到车行老板的电话,赵红雁的肺差点气炸了,但是她仍是以哄为主,亲自去东乌旗把儿子接回来,还给他5000块让他安慰小伙伴。毕竟,“苦谁不能苦孩子,穷啥不能穷教育”。

6

赵红雁的生活一团糟,她变得焦虑不堪,开始整夜失眠。在白龙偷偷从二楼阳台跳出去玩通宵的那些夜晚,她似乎患上了幻听症,总感觉有人敲门,但她又不敢轻易下楼给人开门。

她决定寻求朋友和亲戚的支援,可翻遍朋友圈,她发现自己和大部分朋友都有借贷关系。那些年,无论是金刚的亲兄弟还是打麻将的邻居,凡是借她的钱,一律三分利——这是她的生财之道,也是她的处世原则。可现在,钱没了,人情也没了,别说找人帮忙,就连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了。

赵红雁突然想起白起,他在北京还好吗?时隔3年,她第一次主动给白起打电话:“儿子你要是工作不忙,最好回来一趟,家里出事了。”

一周后,白起回到霍林河。赵红雁眼前的“大儿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胸部平平,屁股内敛,脸和手臂都晒成小麦色,嘴唇四周也生出了细密的茸毛。

到家之前,白起已经知道金刚被捕的事,他安慰了母亲几句,就问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赵红雁说话有了底气:“我打算凑点钱,到东乌旗找找关系,活动活动。正好你回来了,你陪我要账去,有几份贷款到期了,大概六七十万,这些钱你爸不去他们不给。你是他大儿子,我看他们还说啥!”

他们拜访的第一个债主是金刚的亲弟弟,也就是白起的亲二叔。二叔在5年前借了金刚30万元用来买西门德尔牛,现在已经繁殖出了超过500头,价值上千万。可二叔并不打算还钱,他觉得自己哥哥虽然被捕,家产被查封,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嫂子怎么会在乎这几十万呢?再说了,如果哥哥被判刑,他又是高血压又是糖尿病,能活着出来吗?哥哥不出来,嫂子迟早是人家的,连儿子都得改姓——于是,他谎称这笔钱早就还给金刚了。

因为是亲兄弟借钱,当初就没有打欠条,金刚在看守所,等于死无对证。赵红雁质问小叔子:“做人要讲良心,如果不是你哥帮你,你能养这么多牛?现在你哥生死未卜,你不想办法救他,还想赖账,你就不怕报应吗?”

没想到小叔子彻底翻脸了:“我哥借给我钱不假,但是我也是按时给利息的,我不欠你人情。我没做亏心事,就是报应也报应不到我的头上。”

赵红雁听见话里有刺,便问:“谁做亏心事了?你给我说明白?”

小叔子不理她,要赶他们走。白起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说:“二叔,你说这话我不理解,难道我们之间一点亲戚意思都没有了?”

“白起你不在家不知道,你爸把钱叫祖宗,在他眼里,我不是亲弟弟,是‘债务人’,因为我用钱也给他三分利,一分也不少。”

他们没要回一分钱,后来白起又到其他牧户那里要账,依然碰了一鼻子灰——金刚被捕后,许多牧民都趁机到公安局举报他,在获得某种暗示后,他们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赖掉债务。他们对白起嗤之以鼻,嘲笑他是“二秃子”,不男不女,没资格替金刚讨债,“要钱可以,等金刚出来吧”。

晚上,白起站在自家阳台上,对着霍林河的万家灯火吸烟。赵红雁凑过去悄声问,那个女同学怎么没有一起来?白起欲言又止,目光深处隐藏着忧伤,看样子这种伤痛并非全因爸爸的事而来。直到把一支烟吸完,他才忧郁地说:“我们分开了。她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赵红雁怕伤害儿子的自尊心,没有继续追问,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几乎没有哪个家庭能容忍自己的孩子与一个变性人生活一辈子,仅不能生儿育女这一项,就足以拆散他们的爱情。

第二天早晨,白起在微信朋友圈发出一张临窗夜景照片,但见群楼晦暗,灯光阴郁,让人看不见一点儿希望。他给图片配了一行文字:“也许,我出生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而我后来所承受的所有刀俎之痛都是在为这个错误埋单。”

这句话让赵红雁的心在滴血,她抚摸着大儿子的脸,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妈对不起你……”

 

在最艰难的时候,还是白起撑起了这个家。他对赵红雁说:“妈,你别急,我还有一部分积蓄,明天支出来,看能不能救我爸。”

随后,他们带着十多万元现金来到东乌旗四处托关系,试图为金刚开脱罪责。可没有一个人敢收钱,也没有一个人敢出面为金刚说情。白起能为父亲做的,只剩下在北京找一个有名的律师,争取让他少判几年。

2018年11月20日,东乌旗法院以非法拘禁罪和强制交易罪判处金刚有期徒刑7年6个月,并处罚金118万元。因为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了游戏厅的分红,就没有以开设赌场罪立案,金刚发放的贷款均在三分利之内,也不属于非法放贷。小红以及其他几个团伙成员也分别被判处1年6个月至3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一切尘埃落定,有人唏嘘,有人拍手称快。

7

白龙的前途被父亲毁掉了,他彻底没有心思读书了。那段时间,赵红雁每天都在四处寻找儿子,她与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总是:“看见我家白龙没有?快帮我找找。”

2019年正月十七那天,14岁的白龙为了争夺一个小姑娘的欢心,带领一帮小弟在游戏厅与另外几个孩子大打出手。群殴造成4人受伤,其中一人的脑袋被斧子砍开10厘米口子,一人的鼻梁骨根部骨折,游戏厅的两台电脑和部分座椅被砸坏。

因为参与斗殴的人均未成年,警察也不想给这些孩子的档案留下刑事案底,就建议大家私下和解。脑袋被开瓢的孩子家长要求所有动手的人赔偿医药费精神损失费24万,鼻梁骨骨折那位要15万。这钱赵红雁认掏,但那个手持斧头行凶的孩子还不满14岁,他的家长说“爱判几年就判几年,反正没钱”,事情就这样拖下来。

赵红雁为白龙办了取保候审,每天不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因为警察随时会跟她要人。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金刚从监狱里寄来了第一封信,他说劳动真好,自己的体重从240斤降到170斤,“现在血压不高了,血脂不高了,尿酸也不高了。在高墙里待久了,我才知道那些荣华富贵与自由相比,都是粪土……”

金刚能够反省自己的过去,让赵红雁欣慰,但静下来想一想,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公平,不义之财不可得,金刚的牢狱之灾也算是报应。赵红雁给金刚回信,抱怨白龙桀骜不驯,经常惹祸,自己已经被他搞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金刚再次来信,说:“下个月探监时,你把他带来,我有话跟他说。”

 

锡林浩特监狱的高墙和电网分割了两个世界。亲情会见室里灯光明亮,如果不在意玻璃幕墙外边的不锈钢栏杆,赵红雁觉得这里更像银行大厅。

“报告警官,服刑人员白金刚请求会见家属。”

得到允许后,金刚大步向家人走来,一家人便隔着铁栅栏和玻璃幕墙非常别扭地团聚在一起。

此时金刚又瘦了20斤,他下颚和肚皮的脂肪都不见了,蓝色的囚服因此显得特别宽大。缺少阳光与油水的滋润,他的脸颊白净了不少,这让看惯了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丈夫的赵红雁不由得悲从中来。

白起和白龙已经很久没看见父亲了,此时相见,都各存一份愧疚。金刚也无比自责地说:“爸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了。”

白龙坚定地说:“不!爸爸,你是我的榜样,我以你为傲。”

金刚惭愧地摇了摇头:“儿子你错了,爸混社会是为了生活,是被逼无奈。为啥被逼无奈?因为爸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没有其他更好的生活方式。爸不懂法,稀里糊涂走上犯罪的道路,既害人也害己。而你不同,你还年轻,有一万条路供你选择,你没有必要选择我走过的这条路。这条路是死胡同,这条路丢祖宗十八代的脸!儿子,我不是英雄,你不要学我,你要学你哥,好好上学,考到北京,考到上海,那才是你发展的方向。”

会见时间很快结束了,金刚临回监之前,又对负责的警官喊了一声报告。他双腿笔直、立正站好的样子让白龙非常吃惊——这个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吗?那个在东乌旗地区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草原枭雄去哪里了?

回家的路上,母子几人都不说话,车越开越慢。车窗外,草色在新雨中越来越清晰,洁白的云朵在山腰缓慢游荡,有羊群在公路边悠闲地吃草。这熟悉的草原风光,不禁让赵红雁想起了当年和金刚一起牧羊的平静日子。

突然,赵红雁乞求白起:“家里这个样子,你能不能不走了?在东乌旗或者霍林河发展也不错,这些年招来不少企业,你有文凭,找个好工作应该不难。”

白起叹了口气,说自己前几天闲着没事去了几家单位,但他们提供的岗位与自己的专业不对口:“这地方太小了,没有发展空间。我还想回到北京,我的梦想,我的事业还有我的爱人都在北京。”

霍林河收费站到了,赵红雁轻轻踩住刹车,车窗玻璃缓慢摇下来,霍林河电厂红白相间的大烟囱正在远处喷云吐雾。白龙指着城市的方向对哥哥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跟你去北京!”

 

后记

2020年9月17日,赵红雁给我打来电话,说自打从锡盟探监回来后,白龙清醒了不少。现在他白天上网课,晚上和同学到铁路工地打工,一天能挣100块钱。

“我儿子还没成年,我怕累坏他。可是我又想让他知道劳动的意义,让他知道钱有多难挣。所以我没拦他,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爸,我怕他爸担心。”

我对赵红雁说:“你和白龙做的都对,不过,这事可以告诉他爸,我觉得他爸会为他的儿子高兴的。”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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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掉养大我们的房子,爸妈返乡了

2022-08-10 12:46:43
6人评论

作者汝亭亭玉立

就在这小镇里,赏赏花喝喝茶,做自己

1

临近2021年新年,我结束工作后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到G市家中。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桌椅腿都缠上了布条,里面包着海绵,鼓鼓囊囊的,十分滑稽。

“这是怎么了?怕把地砖刮花吗?”我调侃道。

老妈从厨房端着菜走出来:“楼下阿姨说咱们家打麻将搬动椅子的声音吵到她生病的老伴休息。你爸就不在家里打麻将了,顺便把桌椅腿都包一下,这样平时挪腾也不会有噪音。”

第二天一早,敲门声咚咚响起,我一开门,发现正是楼下阿姨。她神色不耐烦地粗声抱怨:“你们家怎么回事?晚上老是有响声,我老伴说他一晚上吵得睡不着,你们也体谅一下我家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妈走过来向她解释了几句,说后面会注意。关上门后,老爸从卧室走出来,面色不悦:“这楼下又怎么了?”

我妈说:“可能是你晚上起夜步子重了些。昨天大强(我大哥)很晚回了趟家,肯定也有动静,估计下面就听到了。”

当天,我妈就出去买了海绵垫,裁裁剪剪,铺满卧室地板,过道里也随便铺了几块,四边露出原本的地砖,这让整个家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都这样了,楼下好歹应该消停会儿吧。”我心想。

安心过了几日后,有天夜里,好梦正酣,突然一个沉闷声音在寂静的晚上炸开了,听起来是有人在捶打墙壁,一声一声,像捶打在人的心脏上,让人心慌,睡意全无。不过我们也没太在意,以为是谁家小孩晚上闹腾。

第二天晚饭后,那个敲打声又响起来了,我妈觉得不太对劲,出门查看,过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和楼下阿姨吵了起来——原来,楼下阿姨不知从哪找来根竹竿,在一头绑上布包,然后举着使劲敲天花板。我妈问她为什么这么做,阿姨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我家一到晚上就吵个不停。两人越说越激动,最后不欢而散。

回来后,我妈愤愤不平:“我们已经够迁就他们家了,地板铺垫子,桌腿也包了。这楼上楼下就隔了一块楼板,怎么可能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再说,谁家晚上会不睡觉故意发出声响吵人呀?她还非说我们家有意整她,不依不饶的……”

我疑惑道:“我们跟她家平时没发生什么矛盾吧?我上次国庆回家也没听他们抱怨啊?这两天是怎么了?”

老妈说,的确有点小矛盾:此前楼下阿姨说我们家阳台漏水,让她家遭了殃,那时我爸以为她是故意找茬儿,态度不太友好,后来发现那的确是我家的原因。可防水问题好解决,结下的仇怨却不好消解,“她老伴平时在工地上班,春节放假才回来,听说她老伴以前生过大病,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再加上前两天‘绑桌腿’的事儿,你爸在小区里逢人就讲,许是给人家知晓了,心里自然不舒坦……”

就这样,楼下阿姨时不时地在晚上睡觉前或者早上起床时就用竹竿在每个房间都“走”一遍,老妈也“回击”过几次。老爸不愿意和楼下阿姨多争执,每次只敢在家里抱怨——毕竟,这矛盾确实是从我们家“惹”出来的。

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先是报告了居委会,后又几番报警,可即使两家人坐进派出所里调解,依旧无济于事。民警感叹道:“真是奇怪,人家都报警说楼上吵,你们家报警却是因为楼下吵。”

离除夕夜越来越近了,街上一派热闹景象,不少人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年货,而我们家却一直愁云惨淡。

老爸皱着眉头,很是疲惫:“实在不行,我就把房子卖了。搬到乡下去住,哪管这些事哦。楼下那女人本来就强势,动不动就打她老伴。也不知道她老伴是不是真生病,万一要讹钱,赖上我们家咋办?懒得和他们折腾了……”

大哥不乐意了:“卖了干什么?我们平常生活就行,要是那阿姨再闹,报警处理就是,还怕她嘛?”

二哥只说:“你们自己决定吧,我没什么好说的,回乡下也行。”

我也只好在一旁附和:“您想卖就卖吧。”

以我爸的个性,他若坚持要卖房,是谁都左右不了的。他所谓的“乡下”,指的是离G市200公里的J城,开车3小时左右,也是他的老家。

我们这套房子住了十多年,保养得不错,再加上我爸雷厉风行,天天催着中介带着一批批客户从早看到晚,几天后,就敲定了买家——是一对年轻人,准备买来作为婚房,价钱双方都很满意。钱货两讫,我爸爽口承诺,“过完年会尽快搬出去”。

2021年这个牛年,是我们一家人在这套房子里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可年夜饭桌上还是冷清了些——大哥依然不愿意在家里过年,我爸也联系不上他,我们就和二哥一家人楼上楼下聚一起,简单吃了个饭。

饭后,老爸早早睡了,老妈还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过完年就搬走了吗?真舍得?”借着电视节目里热闹的音乐,我问。

“十多年了,是有点不舍得,但谁叫你爸和楼下那家闹起来了。你放假在家也看到了,天天骂架,报警调解也没多大作用。赶紧卖了,回乡下住也清净点……”这话匣子一打,老妈的一腔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我们年纪大了,这两年不做小吃生意,想着你二哥一家接过去继续做,我在家有空就帮他们带带孩子,他们压力也小点——就这样,还落不了他们一声好,三天两头找我们借钱。还有你大哥,天天在外面也不知道做什么,说要开公司,问我们借了那么多钱,也不说还。我只想离得远些,不想操心了。你好好上班赚钱,我们也能放心些……”

我这才明白,邻里矛盾只是表面上的导火索,因为大哥二哥,爸妈恐怕早就动了搬家的心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来,这个爸妈竭力想要拧在一起的家,“终于”还是要分开了。

除夕夜守到凌晨,借着窗外别人家的烟火,我想着我们家的往事。

2

我爸和我妈是二婚。

我爸和他前妻是在J城煤厂里打工认识的,婚后育有两子。我爸幼时父母就去世了,一直寄住在亲戚家,虽然自己名下也有田地,但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家。结婚后,他一直想着努力赚钱,能在老家修一幢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可他前妻迷上了赌博,输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两人经常因为赌债吵架,吵到最后便离了婚。

离婚后,我爸将俩孩子留在大伯家,自己来到G市打工,一开始每天只能挣得几块钱。后来,遇到了同样来这里打工的妈妈,便有了我。

我生于90年代末,小时候我对“重组家庭”没有多少概念,只知道多了两个哥哥疼我。那时,大哥自己在外面闯事业,二哥辍学后就跟着爸妈到G市打拼,我们一家人租住在一条老街深处的两层小楼房里。楼里上下6户,都是租客。我们住在一楼,房子只有20来平,水泥地,四面抹灰砖墙,一扇窗户一扇门,除了床和桌椅,基本没有多余的物件。我当时小,就和爸妈在外间挤一起睡。屋里的储物间改成了二哥的房间,只简单摆了一张床。

那时和我家关系最好的是二楼拐角的一家三口,我们两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对方留上一盘。我和他们家孩子年龄相仿,常常一起蹲在墙根看蚂蚁搬家,捡几根粉笔在墙上涂鸦。接着,我又认识了洗衣店的小姐妹、水果摊的大哥哥、麻将馆的“西瓜”小弟弟……那时候小孩子们都是“散养”,大家聚在一起东游西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老街两边的小楼建得参差不齐,楼与楼之间电线乱飞,看似杂乱,但却是热闹之地。两侧总有农民在叫卖自家种的蔬菜,也有些乡野吃食、家禽可供挑选。临街的店铺,门类繁多,洗衣店、理发店、卤味摊、小卖部、麻将馆,一家挨一家,亲亲密密地挤在一起。这些店多是“商住两用”,白天开门迎客,晚上就关门住家。街坊们大多相熟,路过谁家门口,都会热情地打声招呼、询问近况,烟火气十足。

我爸妈都没有什么钱,就做了一个简易的烧烤车,每天傍晚推着铁皮车到老街街口卖烤肉串。卖出一串串,攒下一分分,渐渐地,烧烤摊撑起了遮阳棚,铁皮车变成了一个大车,焊上了玻璃柜,买了新餐盘和桌椅,做起了夜市摊。

夜市摊的生意就更繁复一些。白天爸妈要在家里把米淘洗沥汤,蒸上一大锅米饭,将各种蔬菜分拣洗好,改刀切丝装包。备好菜后,便是我最喜欢的制作卤味——一口大锅支在门口,烧的煤炉子需要时刻注意火候,老妈将猪蹄、猪皮、五花肉、牛肉等放进锅里烧滚,滚了一小时后把香料投入汤中,沸腾后盖上锅盖,避免香味跑走。汤锅翻滚一阵,老妈再另外起一口小锅炒糖色,炒好后的糖色被迅速倒入大锅,“呲”的一声,卤香味伴着蒸汽飘出,霸道又浓郁,这时我会凑近,鼻子使劲一吸。

这锅卤汤每天都会投入新鲜肉材,只会越煮越香,成为我家的秘制老卤。除了肉,锅里还会放一些土豆、鸡蛋、海带、炸好的豆腐等配菜一起炖煮。G城人嗜辣、嗜酸,晚饭时,老妈常常捞出一块卤肉切片,配好菜蔬和酸辣的蘸料,煮点酸菜汤,就是我们家的一餐。

吃毕晚餐,将近6点,老爸将桌椅、棚伞和食材等装进三轮车,骑出街道,停到马路口,将东西放在选好的地方。夜幕降临,撑好一个简单的棚子,亮上灯,老妈将蔬菜摆齐,支上炒锅,卤味飘香后,就迎来路边的第一位客人。

摆开摊子后,直到凌晨四五点,他们才能回家休息。老妈会做的菜不多,主打特色“怪噜炒饭”(客人自己选好炒饭里加什么蔬菜,每一份炒饭都是不一样的),10块钱一份,配上一盘卤肉和一瓶啤酒,就是客人最喜欢的套餐了。

日复一日,回头客多了,生意愈发兴隆。爸妈慢慢为出租屋里添置了许多物件。二哥房间换了新床,架上一颗温暖的日光灯。客厅的大床上,也铺上手打的棉絮床垫、碎花床单,盖上手缝的棉被。床尾也竖起了一个木制大衣柜,在它旁边蹲着一个简易茶几;墙角钉上一个三角板,放上了一个笨重的电视机。大床对面,有了冰箱和碗柜,也有了我的小书桌……

几年下来,我家生活蒸蒸日上,街坊邻居的手中也都富余了,小卖部换了新的冰棍柜,街上洗衣店新装了门面。后来,挑着箩筐卖菜的叔叔婶婶们陆续搬走,街头的卤味小店有一天关了门,再后来,我们也搬走了……

3

2005年,爸妈决定搬到火车站附近闯闯运气。火车站口每天迎来外客,送走乡音,人来人往,累了、饿了可以在路边吃上一口热菜、喝上一碗热汤,不愁没有生意做。

我仰着头问道:“那我们要搬到哪里住呀?”

妈妈收拾完衣服后,将最后一件家具搬上车,转过身对我说:“我们换一间大点的房子。你也要读书了,那边离学校近,做生意也方便。”

我们住进了火车站附近一个80年代落成的小区,这里距离最大的批发市场和小学只有几百米。小区名字中虽有“飞机”二字,可我从来也没有在这里见过飞机。

小区里的楼,是外廊式的六层楼房,走廊墙外悬挑,每层有6户人家,每户都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我们租的是一楼的一间,七十多平,开门左手边就是厨房,瓷砖满铺地面,墙面干净整洁,放眼看去客厅和卧室“一镜到底”:沙发、窗台、电视柜、玻璃吊灯、米黄色窗帘,都是房东留下来的布置。

穿过客厅来到卧室,两张床由一个大衣柜隔成“两间”卧房,还做了帘子遮挡。老爸又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床,简单用布帘隔出一个小空间给二哥。

我站在楼前抬头望那几层的东西走向的走廊——每家每户闲时种花种菜,走廊边、门边,摆满了盆栽,为这栋笨重的红砖楼房增添了许多生机。早晨出门经过,都能带走一阵花香、几声招呼、满满的笑容去开始新的一天;傍晚披着余晖,拎着疲惫,闻着饭香味回到自己的家中,楼上楼下吆喝声、电视声、钟声,声声热闹。

小区巷子前的那条“解放路”,正是去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爸妈便将小吃摊支在临街店铺前的人行道上。晚上店面关门,小摊就开张,也算是给老板看门了。老板没意见,只说收摊时把卫生做好就行。

爸妈支起新的大棚,将做菜区和食客区分开,可以多放几张桌子,又买了一个大冰柜放食材和冰啤酒。除了炒饭,爸妈也开始做回锅肉、爆炒猪肝、小炒腊肉这些小炒,在当时都算比较贵的菜。

后来,老妈还买了十几个砂锅,煮上了砂锅粉。这也是我晚上做完功课后常吃的一道宵夜,锅里放上肉丝、火腿、鹌鹑蛋、海带、蔬菜和粉丝,淋上熬好的高汤煮沸,一碗折耳根辣椒蘸汁,再配上一碗卤洋芋。这滋味,我回味了许多年。

 

2008年,开年的冻灾,道路结冰,大片的电线都被冻坏,放在屋外的棚也被掉下来的冰锥子砸出了几个窟窿。外面天寒地冻,晚上气温更低,人们极少出门。原本路边摆满了夜市小吃,都陆续关门歇业了,只剩我爸妈依旧守着煤火,坚持每天出摊,他们说:“能卖出几碗炒饭也行啊,再难也要做下去,跑晚班的出租车司机也得吃饭的呀。”

这份坚持让我家多了许多司机朋友,他们只要排上班,都会来照顾我家的生意。24岁的大哥跟着舅舅做起了装修生意,到处跑项目,挣了点小钱。老爸也想着让二哥学门技术,就让他考了驾照,去当一名出租车司机,自己挣钱。

入夏后,夜市摊前新修起了高架桥,架起了人行天桥,立起了更多路灯,照亮了四面八方。入夜后,灯火辉煌,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爸妈的生意更加火爆。

有一天,二哥带回来一个女朋友。两家人在客厅里坐着,我在厨房里和我妈闲聊:“外面那个姐姐要和哥结婚了?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妈说:“你哥在外面跑出租车认识的,谈了挺久,要结婚,我和你爸想着他们自己愿意就赶紧办了。”

很快,爸妈给二哥办了婚礼,然后又给小两口另外租了一套房子。二嫂帮着我们做着夜市摊生意,二哥继续跑着出租车。一年后,嫂子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全家人都很开心。

可好景不长,又过了没多久,嫂子就吵着要跟二哥离婚。我偷偷问妈妈怎么回事儿,我妈也只能悄悄说:“你哥偷偷打牌,车放在一边不去跑,输钱了到处借钱。台班费也交不上,躲出去了,气得我们哦!”

“啊……找到了吗?”我惊讶得不行。

“找到了,车子是不敢拿给他开了,你爸打算今晚教育一下他,希望他听进去,好好赚钱养家。”

“那他欠的钱还了吗?”

“那能怎么办呀?我和你爸还呗,还了之后,我让他把出租车退了,回来帮我们,到时候,我也给他开工资。”

那晚,爸妈把在外工作的大哥也叫回来了。大家吃完饭,就开始“教育”二哥。

我在里屋听见大哥最是激动:“你已经成家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你要学会为家里考虑,不好好开出租车做生意,去赌钱?钱都赌光了,家里一大一小靠什么吃饭嘞……”

大哥臭骂完二哥,又开始数落老爸的不是——我这才知道,两个哥哥小时候的生活很辛苦,早早就辍学出来打拼,“你从小到大管过我们吗?离婚后,你出门打工更是没怎么管过我们!他成这样,怪谁……”

这场“教育”持续到深夜,大家坐在一起狠狠地深谈了一次。二哥痛定思痛,表示会好好赚钱养家,不会再混日子,他也不跑出租车了,就跟着爸妈做餐饮生意。

4

2010年年初,G城大大小小的楼盘都修起来了,我也要小学毕业了。有朋友向爸妈介绍,说附近有个楼房开盘,3000元一平,交通设施完善,离小区不远还有个不错的初中,“多好的房子啊,你们买了自己装修出来住嘛,这抢手得很啊!”

“我好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啊!”我也撺掇起我妈。

爸妈咬牙交了个首付,贷款买下一套110平的毛坯房,把大哥叫回来帮忙盯着装修。我爸对大哥说:“这套房子装修出来,给你也留一间,二娃两口子现在跟着我们做生意,你也回来住好了,一家人算齐了。”爸爸的打算是,新房装修好后,在火车站旁边租的一室一厅就给二哥一家子住,那里旁边就是小学,他们孩子以后上学也方便。

这年夏天,我顺利进了初中。在我生日当天,我们搬进新家,邀请了亲朋好友们庆祝乔迁之喜。

三室一厅,客厅向南,纯白暗纹的瓷砖严丝合缝,白天阳光照进来,与白墙交相辉映,温暖明亮。天花板有吊顶,淡蓝色的长管灯嵌在顶上,四周点缀几盏小灯,围着中间四四方方的装饰灯,窗外的微风吹进来,灯周边的水晶垂饰就叮当作响。餐厅放上一方麻将桌,过年过节,亲戚朋友会来家里打上几把,聚聚手气。电视也从“大屁股”换成了大液晶屏,奶灰色沙发,背墙上挂着爸妈的出租车司机朋友送来的挂画和姨妈亲自做的绣画“家和万事兴”。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老妈教我如何使用卫生间的花洒洗澡,我兴奋异常。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充满着粉嫩的少女心思,卧室的落地窗,将外面的葱葱绿意框成一幅四季轮换的美画。出了单元门就是干净的道路,伴着花园流水的设计,瞬间就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城里人的自豪和体面。

 

房子住得更宽敞了,一家人也守在一起了,可生活依旧是一地鸡毛。

我上初中后,家里的夜市摊在火车站周围已经小有名气,无论是近处居民,还是远道而来的游客,都会来我家摊上点几道家常菜和卤肉,配上一瓶啤酒,开启一顿地道的G市宵夜。那几年爸妈很辛苦,但挣得也多,3年就还清了房贷。

我和他们的作息依旧颠倒。早上6点,爸妈回到家一开门,睡梦中的我就意识到该起床了。我吃早餐,他们吃点“宵夜”;我出门上学,他们上床休息。我下午放学回家,他们已经“起床”赶去出摊了。大哥留在了G城,继续做着装修生意,回家后会给我做饭,我洗碗。那时,我每天和爸妈见面的时间,只有早上那1小时的“早餐会议”。

2013年,我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一天“早餐会议”上,老爸嗦完一口粉道:“老王想把三楼的房子托我帮忙卖了。”

我从碗里抬起头看着爸:“啊?他们要搬走了?”

“是啊,他们想在老家开一个火锅店,房子都修好了。这边的房贷就不交了,打算卖出去。”老爸解释道,“你大哥想要王叔叔这套房。我和你妈商量了,首付我们给,他要的话,就自己还贷款。还清了款,这个房子你王叔叔就过户给他。”

王叔叔是爸爸的老友,为人正直可靠,爸爸信得过他。为了少交税,便和他达成协议,等还清贷款再过户。

“二哥那边没意见?”我小声地问我妈。

“他们哪有钱还房贷啊!你大哥做装修,好歹能还贷款。”

王叔叔在我上高一的时候搬走了,大哥随后搬去了他家。那时装修生意不好做,大哥索性自己购置了几台电脑,想着打游戏练级、卖游戏号来赚钱。他一天天坐在电脑前摆弄游戏,不修边幅,人看着越来越憔悴,最后也没赚到多少钱。房贷实在还不上,只能重新老实出去搞装修。

我高二时,29岁的大哥终于找了个女朋友,两人处了半年就闪婚,迅速有了孩子。可婚后,两人却矛盾重重、横眉冷眼。大嫂家是拆迁户,家里有闲钱借给大哥做生意,可生意亏损,钱打了水漂,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大哥不愿面对她,就经常不回家。见越闹越僵,大嫂直接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偷偷办了离婚手续。待爸妈发现后,老爸又和大哥吵了一架,大哥听不进,选择离家出去躲清静。于是,王叔叔房子的房贷,只能由爸妈继续交着。他们压力也大,心里很不满。

二哥听说后,也想要这套房子,说是希望有套房子能独立出去,将来他们的孩子读书也有着落。老爸应允了。为避免再生事端,老爸也不再考虑避税的事儿了,就按正常买卖房屋的流程,买下王叔叔的房,写上二哥的名,叮嘱他自己赚钱继续还贷。大哥心里不爽,但也没办法,借着做生意的由头,在外面租了房子,只是偶尔回家住几日。

我高三这一年,大哥打起了家里房本的主意,想拿家里的房子去抵押贷款开公司,希望爸妈能支持他。

“你爸不会同意的!”老妈坚定道,语气里尽是对大哥的失望。

我到家后,听到老爸和大哥打电话:“不可能!我们把房子拿给你抵押了,以后房子收不回来我们住哪儿?我是不可能同意的。”

爸挂了电话,似乎心情不太好,跟我妈说:“我做到这样也算够意思了吧,之前相信他,已经借给他一大笔钱做生意,还要我们怎样?现在还要我这套房子……”

此后,大哥彻底不接老爸电话了,想起才会突然回来一趟,过年也不着家。

5

2016年夏天高考结束后,我坚持不留在家乡读书,去了山东一所普通大学。我妈念叨着:“家这边的学校也不错啊,你说你考到山东,一年难得回来几次。”老爸则打圆场:“闺女自己安排嘛,我们又不懂这些。”

大二时,我接到老妈的电话,知道大哥和舅舅合伙开了公司,但经营不善,没结着工程款,反倒欠了工人工资,过年不敢回家。直到工人上门找到爸妈,他们才知道。

为了舅舅和大哥的事,爸妈也一直有争吵。双方各说各有理,掰扯不清,老妈对老爸处事的态度愈发不满:“唉,你说他能干成什么事?现在动不动就有人上门要钱,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人在哪儿,但他们好歹要把人家的辛苦钱结了啊!你爸又维护你哥,觉得是你舅吞了工程款……”

“这事和你们有关系吗?他们自己解决,以后有人到家里要钱,直接让他找大哥舅舅他们要呀,不要说把责任推给谁……你们已经够操心了。”我在电话里劝道。

爸妈年纪也大了,餐饮生意彻底交给二哥一家,平时二嫂照顾着小摊,二哥则贷款买了一辆车,开起了滴滴。

老爸每天就在家里做做饭、养养花,和小区里的老哥们一起聊天打牌。老妈闲不住,找了一个洗衣店的工作。大哥结清了工程款后,听说又开了一家小公司,还有了一个女朋友。哥哥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我在外地上大学,不常回家,但我依然觉得家就在那,不会散的。

但实际上,这个家却是越来越难聚齐了——2020年,我毕业后找了份工作,不在G市。家里就只有爸妈两个老人守着,平日儿女很难凑在一起,再加上邻里闹了点不愉快,难怪会生出要把房子卖了,搬到乡下住的心思。

 

我和朋友说起这事时,朋友还调侃道:“感觉你爸妈好潇洒呀,事了拂衣去,有古人‘解甲归田’的勇气啊!”

我哭笑不得。

卖房后,老爸和我谈心,说他年轻时亏欠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自己补偿得也够多了,“如今把房子卖了,等过些日子,我们会给你买套小户型,写你的名字。剩下的钱,也够我和你妈妈规划老年生活了”。

他抬头环顾了一下这个家,又说:“你是在幸福的家庭里成长的,不要做一朵温室的花朵,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学会坚强面对,爸妈现在老了,也帮不了你太多了……”

我酸了眼眶:“我知道的。”

2021年正月十五过后,老爸拜托朋友将家具运去乡下大伯家,大伯家前两年新修了房子,正好可以将旧房子腾出两间房给他们。家里的家具,挑挑拣拣只剩下沙发和几个柜子可搬走。我望了望这个房子,在客厅坐了一会,最后关上了门。

 

父母搬去J城后,我反而因工作变动又回到G市。我租了套两居室,以便爸妈随时回来看我,有地方可以住。

即使隔了两座城,我们也能通过手中的“小砖块”看到彼此生动的表情,听到彼此熟悉的声音,好似就在旁边坐着聊天一般。有时在视频的这头,我会看见爸妈在锄地、种菜、喂猪,自给自足、走亲串友,每天的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

“今天你们在老家怎么样呀?”

“我们从你大伯家搬出来了,上面文件批下来了,我和你爸忙着找人来修房子呢!”我妈说。

“现在房子修得怎么样了啊?”

“开始砌砖了,就修的两层,很快就会封顶。到时候简单装修一下,新添点家具放进去就好,你们的房间,我们都留着的。”

视频里,爸妈忙得灰头土脸,但是满脸都堆着舒心的笑容。为儿女活了大半辈子,不如归去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快活。

我也将一如父母年轻时那样,将从一间小房子开始奋斗自己的未来。仿佛人生又一轮的“起承转合”,但因为有了父母的爱与支持,我相信那会是日臻明朗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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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球居民也是人类?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12/2022 postreply 18:5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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