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15)

来源: YMCK1025 2022-08-01 19:49:3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8230 bytes)

抢九价疫苗的女孩们

 陈了了 韩瑞瑞 真实故事计划 2022-07-31 20:11 发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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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女孩正在抢打九价HPV疫苗。作为有效预防宫颈癌的疫苗,HPV疫苗备受关注,其中,针对病毒亚型种类最多的九价HPV疫苗在价格居高的情况下仍然供不应求。

在中国,可以接种九价HPV疫苗的人群为16-26周岁的女性。为了抢到一针九价HPV疫苗,女孩们付出高昂的时间和金钱成本,与同龄人竞争。

 
抢苗者,等待“上岸”
 
 

成都市区东边的天空尚未蒙亮,孟娴就紧张得醒了过来。为“抢苗”设置的闹钟还没到点,又是等待“上岸”的一天。

因为害怕错过“抢苗”,她设置了闹钟。从早晨七点半开始,到七点五十五分,她间隔5-10分钟,设置了4个闹钟,以保证能在早晨8点HPV疫苗注射登记通道开放前醒来,点开界面做好“抢苗”准备。而下午三点档的“抢苗”,孟娴总说自己从1点就开始紧张。

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孟娴做梦都梦到在以疯狂的手速点击抢苗。

孟娴等待的是注射九价HPV疫苗的机会——

一支0.5毫升的注射液,充分摇匀后会变成一小瓶白色悬浊液。对于渴求它的年轻人来说,这0.5毫升的九价HPV疫苗,是防御HPV病毒造成的癌症的盾牌。

在中国,对许多女性来说,打九价HPV疫苗已经成为和考研、考公一样的人生大事。互联网上,很多女性分享自己约苗、抢苗的经历,久而久之约定俗成地形成了一些专门用语:持续抢苗被称为“陪跑”,预约成功则是“上岸”。

HPV疫苗是至今世界上唯一一种有预防癌症功能的疫苗,只因几乎所有的宫颈癌病例都与高风险人类乳头瘤病毒(HPV)感染有关。接种HPV疫苗和定期筛查能预防大多数宫颈癌病例。数据显示,2019年,在我国15-44岁女性中,宫颈癌是排名第三的常见恶性肿瘤。

 
图 | HPV 疫苗,图源网络

接种HPV疫苗,九价疫苗不是唯一选择。HPV病毒拥有多种病毒亚型,相比最早引入中国内地市场的二价疫苗,“九价疫苗”可预防的病毒亚型更多。厂商在九价疫苗的包装上直接标注了这支疫苗可以预防的九种病毒亚型。预防病毒亚型愈多、价高越高。可以想见,作为目前市面上可预防最多病毒亚型种类的九价疫苗,成了需求量最大的一种。

在我国,九价HPV疫苗尚未纳入免疫规划,因此需要自费接种,公立医院的价格一般是单针1298元。在私立医院,三针的价格更是高达5000元到7000元。在内地,有接种需求的主力女性群体,多为16岁到26岁的女性,以学生为主,也有一部分刚步入职场,几千块钱对她们来说是不小的开支。

预防癌症、价格昂贵、货源稀缺、年龄限制这些特性,让九价疫苗成了一种奢侈品。

时至今日,这支由美国药商默沙东公司研发的九价HPV疫苗正式引入中国已3年。在经历了组团赴港打九价、私立医院涨价、黄牛加价、摇号抽签等乱象,中国女性对HPV疫苗的需求只增不减。

孟娴加入“抢苗”,是在2022年年初。当时她已经在“约苗”“医鹿”等约苗平台上排了30多个队。一开始,她在四川省成都市的接种点排队,后来又延伸到周边县市,基本能排的队都排了,排名差不多都在一万多名开外,最夸张的一队,她排在十万名开外。

她做了至少等上一年的心理准备。现在快一年过去了,孟娴已经通过别的方式打上了九价HPV疫苗,但还是没有收到任何一条队伍的到苗通知。

“我属于蛮幸运的。”孟娴说。排队打苗没有结果,她倒是幸运地在半个月后,抢到了九价疫苗。

那天孟娴正在逛街,走到商场门口时,她提前设置的抢苗闹钟响了起来。

“要不再试一下吧?”孟娴想。她在商场门口蹲下来开始抢苗。收到预约成功的短信通知时,孟娴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梦想哪那么容易照进现实呢。

“我其他同学抢了半年多都还没有结果,她们可能都已经很疲惫了,但九价疫苗已经成为一种执念,如果打不上她们会更难过。”

孟娴决定将自己的抢苗攻略分享给自己的朋友,她发现身边大部分朋友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抢苗。

“这是女孩间的互相帮助。”孟娴刚开始抢苗时,的确也是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是成功了的朋友告诉她哪个平台哪个时间点可以抢。孟娴加入了4个与接种九价HPV疫苗相关的群聊,里面的陌生人会主动分享自己掌握的到苗信息和抢苗经验。在小红书和微博上,孟娴也能看到不少实时信息和攻略。

她想将自己获得的帮助和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带给更多女性朋友,让她们在一个人战斗时知道怎么战斗。

 

离境者

通过互联网排队抢苗之外,等苗者还有一条成本较高的通关路径可选——赴港澳打疫苗。
2022年2月,25岁的施艾一个人搭上前往澳门的轮船。当时,深圳正被新一轮疫情侵扰,时常通报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病例。坐在轮船座位上随海浪浮浮沉沉的时候,施艾还在发散思绪焦虑着:万一抵达澳门后,被就地隔离怎么办?

好在她顺利通关。从入境口岸出来后,施艾立刻乘车赶往位于澳门财富中心大楼内的私立诊所。那天,是她接受九价HPV疫苗第二针注射的日子。打第一针是在前一年12月月中,施艾由男朋友陪着,出境打针也没有那么紧张。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

诊所里,等候注射的间隙,为了排解无聊和焦虑,施艾留意到身边有两个和她一样从内地赶来接种疫苗的女孩。一位来自安徽,一位来自上海。两个女孩来澳门往返一趟,比施艾费事许多。

对住在深圳的施艾来说,每接种一针疫苗,意味着一小时的路程、200多元的单程高铁费或船费。对于居住在安徽及上海的两位女孩来说,打一次针要支付的车费及住宿费更多。但她们都作出了到澳门接种疫苗的决定,愿意多支付一些金钱,来抵消等待的时间、接种年龄上限逼近的焦虑,以及摸索其他方法的精力。

施艾对此感同深受。一开始,她只知道“有个很重要的HPV疫苗,最好打九价”。潜下心去研究、关注了一堆公众号后,她搜罗了一大堆约苗渠道和规则,却发现很难找到资源。

 
图 | 某预约疫苗平台截图
在公立医院排队等苗成功的案例,身边也不是没有。施艾的一位朋友在公立医院排队等苗,成功“上岸”,那位姑娘从23岁开始等,在25岁的时候打上了第一针。
 
“但是它不保证一定能让你在27岁前打完疫苗。难道要等到过了年纪再准备去澳门打吗?施艾不喜欢不确定性。对她来说,在内地排队等疫苗这件事,比出境打疫苗更具不确定性。虽然每次去澳门都会担心因随疫情起伏而变化的防疫措施而滞留在半路,但很明确的是,九价、三针、26岁前。下定决心要打九价疫苗,澳门就是最好的选项。
 

回忆往复,工作人员把施艾请进了注射的诊室。随着第二针疫苗从上臂肌肉注射进施艾体内,施艾的身体离获得完整抵抗数种HPV病毒的“盾牌”,就差最后一针。

打针留观后,施艾就买了下午4点的船票,6点就回到深圳家中。她在澳门只呆了两个小时。

最终,在澳门财富中心大楼内那家私立诊所,25岁的施艾花7个月的时间,完成了3针九价HPV疫苗接种。

2022年6月,施艾完成了九价HPV疫苗三针接种,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出境打疫苗的心得经验。

她在帖子里指出到澳门接种疫苗的种种好处,但也提醒女孩们,如果真的打算出内地接种疫苗,一定要做好准备。跨境关口有因疫情管控突然关闭的风险,女孩们有可能不能如期返回滞留澳门,所以要做好防控隔离的方案。还要备足金钱,除了路费,还要做好万一遇上隔离需要自理相关费用的准备。三是信息,施艾在去澳门前会提前查好诊所附近的核酸点,了解当地核酸检测规则,甚至看好隔离酒店,以防万一。

 

 

放弃的人们

也有人早早退出了抢苗的竞争。

“从入门到放弃,”斯琪说,“只用了一周。”一周内,她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可行途径,平台抢号、挨个给社区医院打电话咨询,加入私立医院组建的咨询群,甚至还在网上联系了一个黄牛。

三针,7500元。黄牛开出了这个价格,承诺让斯琪在付款后一周内打上疫苗。斯琪还是拒绝了黄牛,因为她发现黄牛们会在因没打上九价疫苗而焦虑的帖子下,假装成打过疫苗的人回帖,用虚假的留言渲染焦虑。

确定放弃“抢苗”的当口,斯琪接到北京房山区一家民办医院的消息,告知她虽然没能预约到近期注射疫苗的名额,但可以加入院方排队注射疫苗的队伍里。排队和预约注射的不同之处在于,预约注射分配的是医院已有疫苗,而排队的人们,等待的则是这家医院未来可能购买到的疫苗。

电话里医院的工作人员说,排队或许在2023年3月可以打上疫苗。遥遥无期的许诺,劝退了许多接到通知的人。但斯琪决定加入排队。

“这样挺好,排着队就可以躺平了。”她松了一口气,决定先把这事儿放一放,不再劳心劳力找九价疫苗。“等到2023年再说吧”。她只有19岁,觉得自己等得起。

今年24岁的高震,距离九价疫苗建议接种的年龄上限还有两年。她关注了几个疫苗预约的微信公众号,想起来便进去看一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地抢苗。

时间紧迫了些,但此刻她觉得,打九价疫苗还比不上拔智齿要紧,毕竟挂不到口腔医院的号,智齿带来的疼痛就会一直萦绕。有段时间,她执着于挂北大口腔医院的号,每天准时点进预约界面,预约界面却怎么也加载不出来。等转出来的时候,号已经被抢完了。高震觉得智齿又在隐隐作痛。

 
“打九价不是眼下必须解决的问题。”她觉得可以先打四价,如果能抢到九价疫苗,再接种也不迟。但即使最后真抢不到,她也不愿意花两倍的价钱买私立医院的苗。

和高震的想法类似,有些在公立医院排不上号,又无法接受私立医院高昂费用的人,开始重新考虑接种“低价”疫苗。

在中国,主要流通的HPV疫苗为二价和四价疫苗。针对宫颈癌的高危亚型HPV16和HPV18两种病毒,二价、四价疫苗的预防效果和九价的相同。所以某种程度上讲,随着“价”的升高,HPV疫苗的性价比实际上却在降低。

因此部分医生明确建议,如果不是一味追求疫苗能够覆盖的病毒种类,二价也能够满足基本需求,而且二价、四价疫苗的价格便宜得多、货源也更充足。一些医生发出警示,强调能打上的疫苗才是有用的疫苗,不管是几价,越早接种效果越好,为了等待高价疫苗而“裸奔”才更有风险。

 

 

骗局

2021年,张玟25周岁,离国内九价HPV疫苗适宜接种年龄上限26周岁只剩下不到一年时间。向来关注健康资讯的她,看到不少媒体和公众号推送HPV疫苗科普的信息,信息的密集程度,让她感觉这个疫苗“非打不可”。

身在东北,张玟发现九价HPV疫苗在东北格外少。她在辽宁省抚顺市工作,打开丁香医生约苗界面搜索离她最近的高价疫苗接种医院时,出现的是北京或者河北省的医院。张玟试着给北京一家私立医院打了电话,对方说,加上相关检查的费用,接种九价HPV疫苗需要一万元左右。

张玟很“抠”,平时花钱很节省,一个月实习工资2460元,她会只花460元。尽管觉得健康支出不在该“抠”的范围内、多花点钱打疫苗是应该的,但一万元的预估费用还是大大超出了张玟的心理预期和能力承受范围。

张玟问了身边接种上疫苗的朋友,直接跑去她们打疫苗的医院咨询,被告知二价疫苗马上就可以打,但是四价疫苗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到货。张玟在平时关注的“丁香医生”“彩虹医生”等约苗平台上搜索,得到的反馈也一致——“服务当前地区暂不提供”或“当前暂无数据”。

她将接种地范围扩大到辽宁省省会沈阳市,有苗,但在约苗平台上一放出来就没了,根本抢不上。

“你去找黄牛吧,苗一放出来都被他们抢走了。”咨询一家私立的成人疫苗接种点时,工作人员告诉张玟。连疫苗接种点的工作人员都这么说,张玟想,那“苗”应该真的就在黄牛的手上吧。

今年7月,张玟发了一条微博,问怎么能在沈阳接种四价HPV疫苗。很快有人回复,说自己在一位黄牛的帮助下接种了疫苗,提供了黄牛的微博账号。

张玟抱着看看是真是假的态度,点开了信息提供者的微博。主页看着很正常,有日常生活内容,不像是假的。接着,张玟点开了对方推荐的黄牛的微博主页。IP地址显示是辽宁,主页上,从今年四月开始就持续发布手中疫苗的消息,晒交易成功的图片,评论区也有不少网友的咨询和回复,十分热闹。

“没想到这个黄牛居然是个骗子。”张玟事后回忆说。

躲在微博名“Fzoe贝”后的骗子在收到张玟的私信后,用专业的话术包装自己,开场白就是“三针疫苗包含预约费一共3000元,三十分钟内预约成功,最快一周内可以安排接种”,然后要求张玟提供身份信息。

很快,一条假的预约成功消息发到了张玟提供的手机号上,张玟按对方要求赶紧付了3001元。

9分钟后,Fzoe贝联系张玟:“姐妹,在吗?”索取张玟的转账“支付”记录后,一改此前职业的语气,责怪起张玟:“晕死了姐妹,您怎么没有按照我发给你的预约流程表格备注您的接种人信息呢?”对方宣称,由于张玟操作不当,订单被拦截了,要求张玟按提示操作再次转账,并声称前一笔款项会在下一笔金额到账后马上返还。

张玟遇见的骗术并不高明。同样的私信内容、同样的身份信息、同样的诈骗套路,在超话栏目“防骗名单”中早有其他受骗网友揭发。

不少人在这一步察觉到不对劲,开始揭穿骗子的真面目,并追讨自己的转账,但这些愤怒控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骗子的微博账号可以瞬间清空隐匿,再次点开时,他们的主页只剩下了 “用户不存在”。

张玟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那时候没反应过来,居然转了第二笔钱。第一笔钱迟迟没有返回,张玟再次点开黄牛的微博,IP地址变成了山东。又等了一会儿,IP地址又换成了海南。缓过神来,张玟发现自己被骗了,两次,一共6001元。

自己约苗实在太困难了。张玟之所以去找黄牛,是因为她完全不相信自己有抢得上苗的运气,毕竟她以前连火车票都抢不到。

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新人,张玟发现自己遭遇诈骗后,第一时间报告了上级领导。领导当机立断,带着她去了单位对面的派出所报案。

接案民警了解情况后,一边告诉张玟,像这样打HPV疫苗被骗的案件,每个月派出所能接好几个,网络诈骗的钱款追回难度很大,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成功过。一边,警察争分夺秒地输入了张玟提供的诈骗者收款账号,看看有没有可能对其冻结止付。

不久之后,小小的办公室里,三名民警陷入沸腾的狂欢:冻上了!3000块钱!

这是他们第一次冻结止付成功。张玟看着整个办公室洋溢着惊叹和欣喜,一时不知道该和他们一起庆祝,还是该继续沉湎在被骗的痛苦中。

深受被骗6001元的打击,张玟在派出所一直很颓丧。领导全程陪着她,离开派出所时,他从皮夹里掏出2000元现金,塞给张玟。玟刚入职,工资不高,一下子被骗了6000元,领导怕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还打算接着找高价次疫苗吗?张玟决定停止抢打高价疫苗的准备,估计之后会选择二价疫苗。

“人总是想要更好的,对吗?”之前张玟这么解释她为什么没有首选二价疫苗。

对的,这本身没什么问题。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 END -

撰文 | 陈了了 韩瑞瑞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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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熬汤,煎熬的是两家三代人的思念

2022-08-01 14:51:17
5人评论

作者亢龙

不过就是一个胃的奴隶罢了

1

熊老表在加拿大的这些年,每至春节、端午、中秋、冬至,都要安排我做一锅熬汤去养老院看望他的老母亲——我的许表娘——她年及九旬,精神矍铄,只在耳力有些差错。

许表娘住在市里最高端的养老院,所有费用皆由在加拿大挣了大钱的儿女支付。许表娘自己也有退休工资,就攒在零存整取的银行卡里。

每次我去养老院,麻将桌上的许表娘见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麻利地跑回独立套房,打开抽屉锁,将那张银行卡取出来。随后,她拉着我去ATM机前,把银行卡插进去,令我背转身,待输完密码,屏幕上的余额现出来,才叫我凑上去看。看完,她取出银行卡攥在手里,凑到我耳边说:“你每个月来看我,一次都不缺,我死了这些钱就给你!”

看着许表娘狡黠的表情,我故意做出忧虑状:“您现在就给我吧,您看我抽烟又喝酒,万一比您还先死呢?”

“你个坏小子!老话说祸害千年在,你这小祸害,千年活不成,活一百岁没问题。”

我哭丧着脸,继续说:“先把熬汤钱给我嘛,买了熬汤材料,我烟酒档次都低了好几格。”

这话虽是开玩笑,但也不是纯胡说。熬汤材料虽不名贵,但要凑齐、达到熊老表的标准,得颇费一番工夫。

身在异国的熊老表每次让我做熬汤,都要在电话里好一阵啰嗦:

“‘四大骨’需得是年长1岁以上土猪的,牛棒骨要400斤以上的水牛后腿骨,猪心、猪肺、猪肚、猪俐、猪巴肝肉要全套,尤其要留意猪的肺气管是否完好无损……”

“配菜折耳根要野生的,出苗30天左右的最好。绿豆芽和黄豆芽要亲自生养,肥基用淘米水,绝对不能施化肥。催芽时,绿豆芽用童子尿,黄豆芽用水牛尿……”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想:这“熬汤”菜谱,可是我家传给你家的呀!但熊老表并不歇嘴,仍然喋喋不休,我终于忍不住怼了过去:“熊二老兄,你的意思是我还得端着脸盆去幼儿园接童子尿、去屠宰场接水牛尿呀?”

熊老表半点不客气:“就要这样!我在西门开熬汤馆子时,就专门置办了一对尿桶放到附近的小学校里。门卫给我挑一担童子尿来,我还免费招待他一盆熬汤、半斤烧酒。”

我还想继续怼,熊老表丢下一句:“这可是我姑奶奶——你家家(方言:奶奶)传给我家的熬汤秘方。我家传承实践了70多年,你胆敢怀疑?”

此话一出,我顿时泄了气。

 

我祖上是从福建长汀府迁徙到四川的客家人,祖祖辈辈还沿用着客家称呼,奶奶叫“家家”,爷爷叫“公大”。

我家家姓熊,名光淑。1940年的冬月廿六日,即,庚辰年冬至节后的第三天,她背负着一个吃奶的婴儿,迈着一双长不过三寸的裹脚,沿着下东路步行五十里去县城。

这天,熊光淑天亮就出了门,一路紧赶慢赶,傍晚方得入城。时近天黑,她在东街的沙湾渡船过沱江,过江后的上岸渡口,正对城墙大南门。

南门城墙与江河之间的沙洲上,还有一溜二三里长的矮棚街子,一条百步上江石梯插过矮街。矮棚街子也叫“顺河街”,它既似城墙的拱卫,又似城市的弃子,街面破败不堪。两旁经营的几家鸡毛店(旧时最简陋的小客店,没有被褥,靠垫鸡毛取暖)、么花店(旧时路边的小餐馆),都是穷人才会光顾的场所。

么花店场所简陋、设备也简约,摆一口安放木甑子的大铁锅、一口砂鼎锅、两只泡菜坛子、十几副碗筷就够了。选址一般是在城郊、码头、东西南北通的大路上——这些地方往往是脚夫、挑夫、轿夫、小商贩等穷人长途折腾生活的必经之路。

熊光淑识字,她眼见一家白底靛字的“熊氏么花店”幡布店招,便立住了足,反手解开背上的瓮裙(背婴幼儿的布袋),这时么花店里急急地跑出一个十来岁的丫头,麻利地帮她接住了瓮裙里的婴儿。

她坐在熊氏么花店的长凳上奶孩子的工夫,夜色从江面上泛上来,淹没了江岸和县城。老板娘急忙点上油灯,丫头蹲在“喝汤”炉子前添了块劈柴,矮屋开始温暖、亮堂起来。

熊光淑左手揽着婴儿,右手去内衣兜里摸索出两文铜钱,说要买一碗“帽儿头”——就是一碗干饭,也是么花店的主打产品。

那铁锅里的木甑子,一次性可以蒸出两斗米的干饭,约六十碗。卖饭时,店家用一只二寸八口径的碗盛上堆尖的米饭,再用一只三寸口径的空碗盖上去,上下一翻转,米饭倒扣在大碗里,模样活像川人头上裹的白帽子,因此得名“帽儿头”。

当时卖一碗“帽儿头”,店家可赚得一两八钱的米,一天下来,便有十斤米左右的毛利。说是毛利,是因为“喝汤”和泡菜是免费赠送的。“喝汤”是用猪骨、牛骨熬出来的骨头汤,一直在一旁的砂鼎锅里熬着;泡菜是店家自制的,从坛里抓出一碟,供客人下饭。

即使只有一位客人点“帽儿头”,店家也会长声吆喝:“珍珠饭一碗,人参汤一盏,老腊肉一碟,老板付大洋二元。”——这样说,二文钱的“帽儿头”浮价为二元,夹杂了稗子和谷壳的干饭成了好米饭,“喝汤”变成了人参汤,泡菜变成老腊肉,真是苦中作乐呀。

餐食端上来,熊光淑发觉“帽儿头”微温,“喝汤”却是滚烫的,泡萝卜也咸脆鲜。她夸了泡萝卜,又说老板大方,泡菜舍得放盐,不似乡里的么花店,咸菜不咸,都是酸软的。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夸过那碗“喝汤”。

老板娘欢喜听,扯一条长凳迎面坐下,伸手抚熊光淑怀里的婴儿,夸长得白胖,又询问她是哪里人氏,进城何事?熊光淑回说自己是下东路古佛乡熊场熊氏,进城是为了探望被抓了壮丁的长子潘金武。

老板娘听完,盯着熊光淑的脚,一声惊叫:“你一双尖尖脚,背个孩子走了五十里?我的姑奶奶呀!”

二人排字论辈,熊光淑真是这么花店家的姑奶奶。老板娘的丈夫大名熊光海,和熊光淑是一个字辈。那些天,熊光海和儿子熊大元撑了一船红糖下江阳,预计得十天半月方能回来。家里正有宽铺,老板娘就留了熊光淑借宿。

2

次日一早,熊光淑背着婴儿去了老县衙。潘金武等一众壮丁几百人,就住在放空了犯人的衙门大狱里。当时,潘金武还穿着去天洋坪赶集的那一身阴丹士林棉袍。

潘金武对母亲讲,自己三天后就要开拔重庆兵场训练,一个月后就要上前线。熊光淑晓得,此事已经无力回天,自己的大儿子必须去抗日了。临别时,潘金武将身上的生意账款和征兵优抚金一并给了母亲,又嘱咐她明天再来衙门大狱一趟,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家去给二弟穿。

离开老县衙,熊光淑立即去了猪市坝肉市。她花了天价,买来一套猪心、猪肺、猪肚、猪俐、猪巴肝肉、猪“四大骨”和两根水牛后腿骨。一路歇了两稍,才回到大南门的熊氏么花店。

说起大狱内的情形,老板娘也跟着唉声叹息,可熊光淑没时间难过太久——她要抓紧时间亲手做一罐熬汤,让儿子上阵杀敌之前吃顿好的。

她主理,熊家的童养媳丫头打下手,将那套猪下水汆水遣血,煮透,切片,凉在筲箕里,忙了半夜。猪骨和牛骨放在鼎锅里,用小火熬了一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熊光淑身负婴儿,一手提一桶少了绿豆芽、黄豆芽的熬汤,另一手提一瓦罐糍粑海椒,赶在壮丁队开饭之前,送进了老衙门大狱。

这顿早饭,是潘金武最后一次吃到母亲亲手做的熬汤。也是在这天早晨,在县城大南门下的过江码头上,赶早的行人第一次吃到了熊氏么花店的这个新菜品。

 

从县城回到乡下,熊光淑记住了县城大南门的熊家亲戚。次年春上,她派16岁的次子潘海清挑了半头茶油、半头烧酒担子进城省亲。潘海清回到乡下,担子里又盛满了熊家的回礼:半头挑子盐巴、半头挑子红糖。

两家人一直走动,直到1959年——熊氏么花店关张的次年春荒上,早已成家独立的潘海清饿死了,熊光淑又患上了腿疾,两家人从此断了音信。

3

1994年,我在县城郊区派出所工作。仲夏一日,我幺爹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了家门,介绍他是我“熊二老表”。

我家家熊光淑一生育有四子,除了在战场上不知所踪的长子、荒年饿死的次子,疾困而逝的我爹,一大房长辈,只余幺爹了。而后家熊场的表亲们,我打小就认识,唯独这位“熊二老表”从未见过。

见我惊异,幺爹骂着提醒:“忘恩负义的东西!打小你家家就给你讲,解放前,她背着我进城探望关在老衙门大狱的大爹,你给忘了?这位就是你家家进城讨歇认下的老亲——大南门下,你熊大元表叔的二儿子熊正财。”

幺爹这一骂,我立刻去脑海里翻找家家讲过的故事。

在我14岁离家读书之前,一直是窝在家家的叙事怀抱里。春天或秋日,家家在梨树参天的菜园子里锄草采摘,我就蹲在一旁啃桃啃梨,家家口中的故事也像果子一般香甜多汁;夏天,我躺在家家身边的篾席上,她手里的竹摇扇和着她的故事节奏一同起起落落;冬天,我双手围住家家胯下的碳火笼,头脸埋在她的青色棉袍上,她的故事像炭火一样,让晦暗的冬季变得明亮而温暖。

在那些不断重复的故事当中,县城大南门的“熊氏么花店”会经常出现,以至于我儿时总做一个梦:我们婆孙走在古老的东南大路上,走一阵,就进一家么花店吃一碗“帽儿头”,吃过两三家么花店了,亲戚家还是远不可及。我拉着家家的长衫步履蹒跚,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永远在希望的尽头。

转眼,家家已经辞世7年了,她口中念叨的“熊氏么花店”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不免有些诧异、恍惚。怀着对家家的怀念和敬爱,我毕恭毕敬地款待了这位熊氏老亲,又专门请了我的左邻龙指导员来作陪。

谁知,龙指导刚坐上饭桌,就和熊老表打招呼,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了——熊老表在我们辖区内的一家化工厂做大厨,龙指导以前常去那间化工厂检查工作、就餐,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据说这家化工厂要改制,由原来的刘厂长承包经营。他放言要精简一半的工人,熊老表所在接待食堂就在首裁之列。此次熊老表与幺爹来找我,就是希望我去找刘厂长说说情,请他不要断了熊老表养家糊口的活路。

我看着幺爹,嘴对着熊老表说:“龙指导可以作证,去年化工厂还未改制,我办了个偷卖车队汽油的案件,收审了12个司机,盗窃团伙头子就是刘厂长的亲弟弟。”

这起案子侦查完结后,提交检察院,检察院以盗窃罪起诉到法院,法院却说犯罪嫌疑人已经退赃罚款,没有给企业造成损失。政法委领导也怪罪我将车队一半的人抓去收审,说严重影响了企业的生产经营,影响了县域经济的发展。结果司机们全部免于起诉,无罪释放,我倒成了阻遏县域经济发展的罪人。

“熊老表你说,你这让我去找刘厂长说情,讲我们是亲戚,他会买账吗?”

熊老表将一颗酥皮花生含在嘴里,既不嚼,也没法吞,愣在那里了。还是幺爹脑瓜子灵光,他举着酒杯,立即去敬龙指导员。他们二人都是退伍老兵,相谈甚欢,后来龙指导就答应亲自去帮忙说情了。

 

龙指导那边还未得到回信,我就决定选一个周末,提着礼品去大南门拜访熊氏老亲。

家家讲到的县城城墙,解放前就被推倒了,将就城墙地基修了围城马路。原来的老衙门,现在坐落的是县公安局,老衙门大狱则成了看守所。曾经阔大无比的大南门,眼下只余一段窄窄的小巷。我穿过小巷,越过围城马路,顺着一段石阶下江,在挂着“顺江路”路牌的街上,打听熊正财的家。

我第一个问的,是坐在街沿竹椅上糊纸盒的一位太婆。

太婆见问话,仰起一张慈祥的脸说:“你找熊二?”

我说是,太婆低头又糊纸盒的帮子,嘴里说:“他和他表叔潘国恩去隆昌倒腾废铁去了。”

我说潘国恩就是我幺爹,然后又问:“你是谁?”

太婆一听这话,忙在围腰上擦手,又捶捶腰、捶捶背起身:“你早点说嘛!算算,你是熊姑婆的孙子吧。我是谁?我是熊二的妈,你该喊表叔娘。你家家到我婆家讨歇的那年子,我还帮你家家接过她背上的娃儿呢。”

熊二的妈妈——就是当年那个从熊氏么花店布幡下跑出来、接过我家家背上婴儿的小丫头!我心里对她是多么熟悉的呀,忙拉起她的手,却什么话没说出口。

我们牵着手进了低矮的木屋,身后的阳光把我们的两道影子从门槛起拉长到屋正壁。影子上方,是一溜的单人挂像。

我有些语无伦次:“我认识你,表叔娘,许久前我们就认识——你是熊光海舅公家的童养媳丫头。”

4

龙指导员亲自说情失败了,他见着我就摇头:“国企改革,厂长都变成电影里的资本家了。”

他去拜访刘厂长,谎称熊正财是自己的亲老表,希望他“法外施恩”,保留熊正财的工作。可刘厂长不买账,叫女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就靠在大班椅上,大讲“国企改革”的深远意义。龙指导听烦了起身要走,刘厂长也没留饭。

几天后,熊老表去厂里结算了“一次性下岗补贴”,正式和我幺爹合伙倒腾废旧钢材生意。当时倒腾废旧钢材需要“特种经营许可证”,他们不懂,我也疏忽了。结果二人生意做了没到半年,运一车钢材去重庆,半路上就被检查站没收了,1万多元的本钱里面不仅有幺爹和熊老表工作几十年换来的“下岗补贴”,还有我参加工作以来积攒的近千元存款。

我不好埋怨他们,心里在暗怪自己,没替他们办个证。

 

1995年春天,我们派出所的辖区内出了“抱走一团火,救活一车人”的英雄梁强。我们一面大力宣传英雄故事,一面也加强了辖区内厂矿的消防安全检查。

领导安排我负责化工厂的安全检查。化工厂改制后的确有一番新气象,现场管理、制定的规章制度和设备档案,都没有分毫纰漏。不过,我发现厂区里开设了许多赌博游戏厅和歌厅等“三产”服务,许多染着各色头发的青年男女,一个个斜眉吊眼,到处招摇。

一番侦查下来,我又把刘厂长的弟弟揪了出来。我作为承办人,以“涉嫌赌博罪”和“组织卖淫嫖娼罪”,收审了化工厂“三产办”七八名员工。侦办过程中,我隐约知道刘厂长已经动员了政法关系,企图阻止可能继续的司法程序。但我的上级单位和领导没有谁来直接命令我停止案件侦办,只有龙指导经常忐忑不安地约我喝酒。看着他煎熬的样子,我也难受。

一天,我在龙指导家喝完他珍藏了十几年的两瓶好酒,仰在沙发上醉眼觑着他,请他直说这事该怎么办。第二天,我就按照他说的,制作好解除收审和治安处罚审批文书。赶到县局已是下班时间,法制科、治安科、分管局长、局长却都在办公室亲切地候着我,刘厂长也在局长办公室喝着茶聊天。一众领导签完字,刘厂长的司机去财务室交完一提包罚款,就拿着《收审释放通知书》火速跑去看守所放人了。

许多年以后,有朋友问我职业生涯里有没有做过羞耻的事?我迟疑许久,说没有。小地方的人情复杂,想要事事办得合规合法几乎不可能。小地方的人也重情义,即使是上几辈人受到的恩惠,子孙也得涌泉相报。为了帮助熊老表这个下岗职工,明知不可为的事,我也努力过,还顺势敲了一下资本家的“竹杠”。

刘厂长的弟弟被释放半个月之后,县城西门就新开了一家“熊氏熬汤”餐馆。开业当天宾客盈门,我提一挂喜炮去迟了一点,没有赶上坐头排。

这家店里头只放了6张大餐桌,其中,化工厂的嘉宾就坐了4桌。刘厂长送的亚克力匾,上刻着“大家都要支持下岗职工再就业”,就挂在迎门的正墙上——这餐馆的门面是化工厂的资产,熊老表签约租赁了10年。

5

算上在县城大南门营业的那段日子,“熊氏熬汤”也算是老字号了。熬汤不仅养活了熊家三代人,也给全城老百姓添加了一道极具地域特色的美食。

过去,川南地界役使水牛耕作,盐井坊、槽坊、糖坊、碾坊、纸坊更是以水牛为最重要的动力。单一地自流井盐井坊的役牛,鼎盛时期就有10万头,每年退役屠宰的水牛不下1万头。因此,在川南地界,牛骨头可以用“贱”来形容。川南丘陵又盛产红薯,红薯和红薯藤催生了养猪业的发展,猪骨头、猪下水也不稀贵。

牛骨、猪骨便宜取得,是川南小城“喝汤”历史的物质基础。可是“喝汤”根本算不上一道菜品,故此延续千年的川菜“史记”或“列传”,对它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记载。小城百姓也只知道“么花店喝汤”,并不知道“熬汤”为何物。

几十年前,我大爹、家家、大南门出身的熊氏因缘际会,才将“喝汤”提档升级成了“熬汤”。从此,么花店的免费赠品“喝汤”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新的餐饮形式,“熬汤”也在这座川南小城的饮食文化里立足了。

其实,“熬汤”并不是我家家的发明,它最早出自我大爹潘金武之手。

我公大(爷爷)为人老实、木讷,是在本家抱养的,因不是亲血脉,便受家族排斥。潘家人合伙开的油坊,他也得不到一点利益。家家与公大结婚后知了情由,立冬后,油坊开榨的前一天,她趁人不备拉起丈夫,将油坊的茶饼箍、楔子、舂杆等用具一并搬到自己的卧室里锁了起来。

第二天,油坊开榨敬神,族长潘子千不见榨油家什,便寻上门来。家家请族长上座,拿出公大的“过继子嗣契约”读一遍。读完,请族长解释“立约过嗣,亲族同知,永不反悔”是什么意思,又请族长确认契约里的“潘子千”是不是他的亲笔签名。

潘子千被问得还不了价钱,就与我公大重新立契,定下“油坊茶枯归由潘富安所有”——茶枯就是油坊榨油后的茶饼残渣,过去乡里人用它来洗头、洗澡、洗衣服,也可肥田。

公大经营茶枯生意时比较粗放,他把茶枯做成砖头大小,分量足,但因为没有过滤分出粗细,又加了粗糙的谷草粘合,洗衣服倒没有什么妨害,洗头、洗澡就难免会划伤小孩和妇人的皮肤。

他的长子潘金武10岁就接过了“茶枯营生”,比父亲做得更出色。他做出了两种茶饼:供洗衣服的茶饼,还似砖头,分量不变;而洗澡、洗头的茶饼就筛选最细腻的茶枯粉,用二黄纸、棉花来凝结,模子只有半块砖大小,用起来和洋腻子不差多少。

那段时间,潘金武上赶天洋坪、下赶古佛场,把自家的茶枯饼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原来值钱一文的茶饼,涨到两文钱还供不应求,财主家的太太小姐也用。

12岁时,家家给他缝了两套长衫,一套春秋穿的水湖蓝薄长衫,一褂冬天穿的阴丹士林厚长袍,行在一群短打扮的人流里,十分瞩目。等潘金武长到14岁,古佛场的杨家、鹅坳的徐家都托媒人来说亲,可他独独瞧上了天洋坪萧屠户家的闺女。他常常到萧家肉铺买猪下水,与萧姑娘打小认识,两人早对上了眉眼。

潘金武18岁那年仲秋,从园子里摘了梨果子,一早就挑去天洋坪赶集。家家和媒婆随后去赶天洋坪,去萧家下聘。半响午,家家与媒婆前脚进了萧家屋,潘金武卖完水果,后脚也到了。他放下担子,挽起衣袖,就去灶房做熬汤。

天不亮,萧屠户杀完猪就拆骨入锅,现在猪骨头已经在鼎锅里熬得白亮浓稠。潘金武刀工了得,半炷香的工夫就将一副猪心、猪肺、猪肚、猪俐、猪巴肝肉片完,片片都似笋壳薄,堆尖码在筲箕里,形状比原样夸张了一倍。萧家姑娘也是心灵手巧,一筲箕配菜绿豆芽、一筲箕黄豆芽,也用半炷香的工夫摘得株株根须全无。

午饭时,萧家的尊长来了两桌人,加上双方媒正、合字先生以及萧潘两户当家人,满坐了3桌。众人都对熬汤菜赞不绝口,萧家娘舅是草药医生,建议潘金武再往汤里加入几味香草,又提议大喜之后,翁婿二人可在肉铺里加一个熬汤菜馆。如此一来,肉铺、熬汤加油茶饼生意,定然是兴盛隆达、源来三江。

对长辈们的殷切愿望,潘金武都一一应承了。

下午,在双方父母、尊长的见证下,合字先生将辛巳年(1941)二月廿七定为潘萧二人的喜日良辰。

可就在1940年冬月廿五日,冬至后的第二天,意外发生了——那天,潘金武怀揣着收账的银钱从天洋坪赶场回家,路过天堂湾时,族长潘子千带着两个端枪的丘二从密林里跳出来,把他抓了壮丁。

 

上了战场,家里人就再也没有接到潘金武的音讯,外面却传扬着两条似是而非的消息:

一是抗日结束后,说是有一断手的伤兵送了一封信到老油坊(我家确切的地名叫“新油坊”),家家得知后,立即赶去老油坊追问,一院子人没有一个承认收到过这样一封信。

一是在解放初,一个邮差在离我家十里外的马儿场送信,打听一个叫“潘定兴”的收信人。“潘定兴”是我公大在族谱上的正名,鲜有人知道,但一个自称认识他的人将信件领走了。传说那封信鼓鼓的,大家猜测里面夹有钱币,让人起了贪心。

6

多年以来,家家一直从各种渠道打探长子潘金武的信息。

从1941年起,每年的大节令,她都要去十里外的马脸仙婆家“观花”。每次观看到代表潘金武生命的花树,都焰火赤灿,生命力十足。只有1949年冬至观的那一次,“花树”奄奄一息,余焰散落。家家十分着急,她守在仙婆家3天,付出了十几倍的价钱,仙婆也费了十几倍的功夫,才将潘金武的“花树”救活。

1959年,我爹满20岁,我幺爹满19岁,都长成了革命青年。他们开始阻止家家去仙婆家观花,批判她封建迷信。

家家骂我爹:“你6个月开荤就喝你大哥做的熬汤,1岁就吃你大哥买回的砂糖糕,2岁出麻子烧得惊疯,3岁了不能走路,人家封你个外号‘土地()’,还不是你大哥请了医生救你?没有你大哥,还有你今天横板顺跳的命?忘恩负义的东西!”

家家又骂我幺爹:“要不是你大哥做生意攒下钱财、抓壮丁卖命留下钱财,你读得起书、识得来字?读不来书、识不来字,不就和你爹一样开个油坊都白吃亏?忘恩负义的东西!”

骂完两个儿子,家家叹了一口气说:“我要不是尖尖脚,我早出去找了。现在征兵的来了,潘三娃你给我当兵去!你去把蒋介石给活捉了,帮我问清楚潘金武究竟在哪里!”

我爹便真去当了兵。

幺爹送我爹的路上,打听到这批兵是去北边的,他折回家跟家家说:“三哥这批兵是去北边的,后一批才去蒋介石在的东边,要不我去东边找找?”

家家看出了幺爹的诡计,提根棍子要打他。幺爹翻起脚子撵山跑,隔了几天还不见人,家家四处打听,原来幺爹也当兵去了。

其实,他们兄弟两人入的都是7812部队,去的是川北藏区。

 

我家有一片慈竹林,本是专供家家生活零用的,但她将慈竹卖出的所有收入,除去小部分给我买零食用,其余的都送给了马脸仙婆,请托她长期护养大爹的“花树”。

家家去世之前的那两年,开始出现幻觉,也不喜欢说话了。寒假里,我陪她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冬日的阳光沐着她青色的头发和干瘪的小脸,我们婆孙俩像被太阳消融成了气体,叠放在小院宁静的空气里。

突然,家家的声音飘进来:“大娃子,你听,你大爹赶天洋坪回来咯,嘘着山歌进梨园子咯,快去接他。他左手扶箩筐索,右手提笼猪下水,两手不得空呢!”

1986年冬月廿一日,家家辞世,依然没有等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在她活着的所有日子里,一直在寻找着他在天上或是人间的信息,从未停息。

7

2010年,熊老表的女儿在加拿大定居。2年后,熊老表的女婿家在多伦多开了一家华人餐厅,他就以“高级厨师”的身份,技术移民加拿大了。于是,2012年年初,县城西门的“熊氏熬汤”正式关张歇业。

算一算,县城大南门、正西门的“熊氏熬汤”,一共开了35年。对于熊氏家族来说,这是一段悠长的岁月,三代人的兴旺发达、起起落落,都是由此开始的。

而与他们攀亲接戚的我们家,认为“熊氏熬汤”的背后,藏着更深远的意义——只要熬汤在,我们的家族的记忆就在。即使大爹潘金武从1940年冬月就远离了家人的视线,从未出现,但只要他留下的熬汤手艺数十年如一日地受人追捧,那他就一直活在几辈人的心中。

 

端午节的当天,我又去养老院探望许表娘。

我将一锅熬汤、一袋黄豆芽、一袋绿豆芽、一瓶子糍粑海椒放在车后座。一旁的儿子紧张地护住一口鼎锅,生怕它倾覆。

因为提前沟通过,养老院食堂就没有安排汤菜,早给我的熬汤预备了加热的位置。

我将鼎锅架在天然气炉子上,启动鼓风机,眼见锅里沸腾了,猪下水在滚沸的汤里像鱼一样翻滚。我先放入黄豆芽煮5分钟,再放入绿豆芽煮2分钟,然后舞动长筷子,将豆芽一筷子一筷子地分配到8只汤盆里,再用漏勺舀出猪下水,一盆一盆地分配,儿子在一旁给每盆熬汤撒上鱼香。

8桌耄耋老人,一桌工作人员,吃着熬汤度过端午节。按惯例,席间,远在加拿大的熊老表姐弟两家人,会在投影屏上与许表娘视频,他们一一向祖国的亲人致以了亲切的问候。养老院院长也发言了,他感谢熊老表多年来向养老院的老人馈赠美味的熬汤,并祝他工作顺利。

这天的端午筵上,不仅有熬汤,还有粽子、咸鸭蛋、烘鸭子等节日特色菜。怕老人们不消化,饭后,儿子和工作人员监督每位老人服用了消食片,然后簇拥、搀扶着他们,一起去会议室K歌。

K歌以院长的拿手曲目《常回家看看》开场,歌曲还没有放上几首,一间屋子里2/3的老人都已呼呼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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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72司(上)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8/01/2022 postreply 20: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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