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09)

 

高中毕业,我成了软文机器

2022-07-27 13: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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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琦王花生

90后末班车少女 正在努力找到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

2022年3月,我从干了一年有余的公司离职了。

离职前,我已经是公司的头牌写手,一天能产出5、6篇知识平台需要的广告软文,每月文章的浏览量都破百万。老板执意挽留我,甚至又一次搬出了“没你公司要倒”的感情牌和薪资翻倍的诱人条件,可我依旧不为所动。

离职的想法,早已在我心里酝酿了半年。自从做这份工作开始,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花香鸟鸣,每天过着和男朋友宛如合租床位、与家人也毫无沟通的生活,动辄被困在小小的电脑前近15个小时。我入职时心里那句玩笑般的自嘲愈发清晰——“我手里的笔杆子,不是品牌方的枪杆子”。

提交离职报告1个月后,我直接退出了公司群,再没回过老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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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读高二的我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获得了学校作文比赛一等奖后,心里开始种下了“以后要做一个自由撰稿人”的念头。

学校里没有电脑,我把故事和散文写在日记本里,等周末放假回家再把写的文字输进电脑,向《花火》《意林少年版》等杂志投稿。偶尔的几篇过稿,得到的稿费让我身怀“巨款”,更坚定了自己以后不坐班工作、靠写字为生的理想。

我用“文艺青年”来标榜自己,班主任也戏称我为“全班最文艺的人”。班里还有一位“男文青”,和我疯狂抢夺语文成绩第一的位置,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我以“共同进步”为理由,央求班主任把我们俩的座位调到了一起。谁料,我俩一拍即合,从暗自较量谁刷的语文题多,发展到一起在自习课上偷偷看小说,躲着教导主任逃课翻墙去学校后边看桃花,坐在草地上聊马尔克斯和川端康成。短短一个月,我们就在图书馆里确定了恋爱关系。时至今日,我还记得自己“官宣”的说说(QQ空间心情):“与你和文字在一起虚度时光,就是我梦想中的爱情。”

2017年高考结束,男友通过艺考考入中国传媒大学,而我只有语文成绩能看得过去,总分勉勉强强够上个河北省内的三本。“至少是个本科,去读一读嘛,反正我也自由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入学前连攻略都没做,一门心思计划着怎么和男友每周末都能见面。

结果开学第一天,我就过敏了,严重的鼻炎让我喘不过来气。大三的带班学姐带我去了校医院,医生说我只是“普通的扁桃体发炎”。我拿出以前的诊断证明和医生争论起来,学姐白我一眼,扔下一句“矫情”,扬长而去。那是刚刚成年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生活的委屈,回到寝室后,堵着鼻子喘着气,我打给男朋友哭诉了一场。

学校里的管理规定比高中还严苛——每天早晚都有自习,即便没课,也要待在教室里上自习,出校门要等辅导员和带班学姐审批。倔强地向往着自由的我喘不过来气,一气之下带着行李逃离了这所美其名曰“军事化管理”的大学。

我不想继续待在这所压抑人性的学校,回家之后就开始和父母扯皮,要窝在家里专心写作:“我现在一个月也能赚个两三千块钱稿费,在家里待着可以自己承担自己的生活,说不定我以后火了,就是知名作家了。”

我态度强硬地和家人谈判,辅以绝食、离家出走等手段。父母拗不过我,只得妥协,同意我先在家“休息半年”,试一试,看可不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如果收入还好,就先办个休学,等以后想读书了再回去。男朋友也赞同我的决定,说在我的处境下,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他让我有时间就去北京找他玩,一起体验正常的大学生活。

我欣然应下,在家乡小城开启了自己全新的18岁。

 

起初的半年,没有了学业压力和父母的限制,我每天在电脑前一坐就是10个小时。

我先是一边专心给纸媒投散文,一边给一些小公众号投稿。那时每篇稿子我都要“精雕细琢”,一周才能写出一篇3000到5000字的成稿。后来随着自媒体兴起,纸媒的投稿回复变得越来越慢,编辑的修改建议也愈加随意和漫不经心,经常要等上半年才能过稿。而那些公众号的过稿速度却很快,字数也更短,1500到2000字左右就好,每篇收入100到200元不等。我给一些“情感向”公众号投递“情感励志鸡汤”,基本1天之内就能过稿2篇。因为过稿太过容易,我每天上午写完东西,可以再安心睡上一下午。慢慢地,我不再向纸媒投稿了。

虽然收到的报酬都来自一些第三方平台的小公众号,但父母也算看见了我努力的成效,就没再逼我回去上学。

我加入了很多“写手群”,公众号、头条号、网文投稿,来者不拒。要想在一众写手中脱颖而出,需要先和这些能够到“发稿方”的群主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然后只要能做到出活快、接活多、效果爆,就好办了。

在我“打开场面”之后,一些只要浏览量高就有提成收益的头条号和百家号群主们,会直接把文章分给我写,有时一篇几百字的标题党短文,就能赚到300到500块,甚至更多。这种东西不用过脑子,不到1个月,我就写出了“男人出轨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最后一种一定要小心”“学会以下三种方法,你的孩子也能轻松变学霸”之类的爆款。一次,我写了一篇“出轨的三种情况”,文章达到了几十万的浏览量,除了稿费,还获得了1000块的奖金。

群主们看着爆文,对我大肆夸赞,把大量的“头条单”都给了我。但我毕竟“资历”尚浅,有些文章自己感觉能“写得很爆”,可浏览量却不尽如人意。每当这时,“慕名前来”的“甲方”就会瞬间变得趾高气昂,虽然他们也同样不知道没有踩中“流量密码”的原因,但仍会颐指气使地对我指点发泄一番,哭着喊着说“钱没花在刀刃上”“你们骗钱”“数据不好你们必须负责”……渐渐地,我自己就把“头条变现”的路掐死了。

我也尝试过签约一些公司写网文——先提交1到2万字的故事大纲,公司审核通过后,就会单本买断,然后我只需要每天持续更新内容。听说有的小说全本更完后能达到100万字左右,但是千字只有20块的收入,实在太少了。我的小说从来都没有坚持更完过,好在公司会联系其他写手结合之前的大纲跟进完稿,我也就没再关心过自己“断更”留下的那些“坑”。

没有严格规定的工作日程,我每天睡醒了就写东西,困了就继续睡,没接到活儿就窝在阳台看书。住在家里,吃喝不愁,活得自在,朋友们都在学校,没人和我一起出去娱乐,除了不时去看男友的花销,每月我都能攒下两三千的稿费。我这样平静安适的生活,惹来身边还在读书的朋友们一片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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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上,“当个十八线小作家”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长期坐在电脑前,让我有了颈椎病和肩周炎,有时刚敲键盘2个小时,整个人就快要站不起来了。对自己文字水平的质疑更是如影随形,在简书、“老福特”、知乎等平台精心创作的小故事,不仅没让我“小火一把”,还给我积累了一大堆“黑粉”。打开那些账号的私信和评论区,入眼的全是“作者一点三观都没有”“浪费感情”,直接搞到我心态爆炸。

灵感枯竭的时候,我会坐上大巴去北京找男友。当时还没有疫情,我们在中传校园里散步,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喜欢的文学课。有一次,我和男友去听讲座,主讲人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为什么现在没有诗人?因为诗人都是敏感细腻的。但我们这个时代最不需要的感情,就是敏感细腻。”讲座结束,我们溜达着回校门口的如家,我抬头问男友:“你有想过以后吗,我觉得写作不是一件长久的事情。”他揽着我的肩膀,只告诉我:“人也不必一直现实地活着。”

那时的我,还是个文艺简单、不谙世事、满怀浪漫的小女孩,只想谈着自己的恋爱,做着特立独行的事情。不过心底对未来的担忧,也会令我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和迷茫。

最让我难过的还是父母的态度。每当别人问起我的近况,他们都只是打哈哈回复说孩子身体不好在家休学,病好了就回去读书。在小城里,考上一个本科却又不去读,是让所有人都费解的事情,所以每次家里聚会,我都要演着一个“女大学生”的角色,与亲戚们讲述大学生活。为了保全颜面、不泄露我休学的真正理由,我妈还会严格监视我的朋友圈和微博内容。

有一次,我晒了和男朋友在南锣鼓巷的“逛吃照”,不到1个小时,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是不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不读书了?”

“你的朋友圈快点给我删掉,以后我怎么跟大家解释?”

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男友挤在“北京地铁牌的沙丁鱼罐头”里。我一只手抓着男友的衣服,一只手握着手机,摇摇晃晃地告诉我妈:“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啊。”

我妈的语气依旧:“反正你快点删掉,没有谁大学不读书成天和男朋友在一起的!”

我满腹委屈,删掉了那条朋友圈,又偷偷发了微博。

回家后,有天晚饭时我妈冷着脸一言不发,饭后,冷不丁地甩给我一句:“你微博发的是什么破东西!”

我心里一惊,点开微博一看,才明白是那张合照的定位出卖了我。

我妈继续凶巴巴地问道:“今天我同事问我,我才看见,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一定要搞得人尽皆知是吗?”

我试图解释,正常的大学生也会去外地看男友。可我妈却充耳不闻,在她的世界里,似乎我做的一切都会掀开她的“遮羞布”,让她成为众人的笑话。

 

一晃我就“家里蹲”了2年。

2019年,我的“稿虫”生涯进入瓶颈期,“文字变现”的收益每况愈下。我越来越体会到“甲方”不再需要也容不下敏感、细腻、柔和的文字了,“标题党”、“强力吸睛”的开头和“看起来有趣的灵魂”开始攻城略地占据手机屏幕。想用写稿“淘金”的人越来越多,受制于阅历,刚20岁的我很难适应“内容行业”的这种变化,有一段时间,修改意见和委婉的退稿话术填满了我的对话框。

此时男友进了“互联网大厂”实习,开始和我谈婚论嫁,我却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了。人总不能一直靠梦想活着——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

父母看出了我的疲惫,明里暗里劝我“回去读书”。但我实在不想回到那所学校,便决定再战一次高考。我不想回到高中教室承受重压,也不想父母再花钱求人送我进其他学校复读,便干脆用自己的存款买了网课,推掉了大部分工作,在家复习备考。

男友让我不要放弃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写作梦想,建议我准备艺考,报考编导专业,又帮我推荐了几个本地还不错的艺考机构。那半年里,我周末去上专业课,平时窝在自习室里疯狂复习。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出门,回家时已经华灯初上。有时凌晨时分看着窗外,我暗自感慨,似乎在规则和体制内活着,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12月,临近艺考,我到专业机构“全托”,开始封闭式集训。噩梦般的“文艺文学常识”让我经常背到凌晨3、4点,早上7点起床后继续背,每天做梦都是那些拗口的人名和电影名,留的作业影评和故事根本写不完,一周下来改过数次的文章把活页本塞得鼓鼓囊囊。我不知道累每天被咖啡吊着一口气,一心只想考到北京去。

即便男友帮着“连夜突击复习”,我最后还是以一道选择题之差,折在了中传的文史哲初试上;而南京艺术学院的线下考试前,我又被狗咬了,最后顶着38度的高烧去参加戏剧导演专业的考试,也挂在了初试;中央戏剧学院的线上考试,我也因为紧张而发挥失常,上传的考试视频一团糟。

最终,在经历了疫情封城、艺考取消和高考延期等一系列坎坷后,我考到了艺考时“打死都不想再来第二次”的南京,去一所学校读编导专业。我又重新成为了父母的骄傲,从那之后,他们出门在外提起我,都是说:“(我家女儿)2年没学习,考了个一本,现在又学习又工作,可厉害了。”

从大一开始,我就赶上了“自愿不返校”的居家网课。我跑去了南京,在学校门口租了房子,像以前一样窝在房间里,一边挂着网课,一边写文章、看书、看电影,还“诓骗”马上毕业的男友也来南京发展。恋爱4年的首次同居,我们像新婚小夫妻一样甜蜜,白天他去工作,我就窝在家里写东西,下班之后我们手牵手去买菜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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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上授课让我“自由撰稿人”的工作得以延续。到了2021年年初,公众号过稿越来越难,收益也一般,网文写作也遭遇了瓶颈。可网课又实在让我太过清闲,偶尔我会想起离家前父母的告诫:“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任性地做决定,以后到了工作岗位上,不如人意的事情会更多。”

我也觉得自己不能再感情用事任性而为、追求纯粹的自由了。到了3月,想着“大学毕业换份正经工作”的我,接到了一位之前合作过的编辑的邀请,问我考不考虑去她公司兼职写软文。她说,自己的公司与一个势头正旺的“大厂平台”建立了合作关系,现在我属于在校期间,可以给我开实习证明,毕业就能转正。

她没有过多介绍具体的工作,只含混说是“写广告”。我也没多想,以为是自己在她说的那个知识平台的账号做得风生水起,被当作了“人才”——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被她“广撒网,多捞鱼”抓壮丁了。

我一心想着,这份工作和自己的“老本行”相关,又不用线下办公,还能与“大厂”建立合作关系,当下就同意了。公司老板对我进行了简单的线上面试——先给我发了几篇例文,我扫一眼之后直呼“简单”,向老板表示并不难写;问及个人经历时,我讲评书一般全盘托出,老板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她整个人都怼在电脑屏幕前,两眼放光,说跟我“一见如故”,拍着桌子说“你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困难大可以来找我”,甚至邀请我去杭州工作,包吃包住。

老板给我发了合同,问我有没有意向签约。鉴于之前做写手的经历,以及我自己在平台有几个等级很高的账号,我可以和公司签约成为A级写手,单篇稿费120元,月供稿满10篇奖励200元,满50篇奖励5000元。

老板告诉我:“以后你的写手等级还会升的,一定要好好努力,咱们公司福利大大的。”我没经历过被人画饼,看着合同上单篇稿费和奖励机制,暗想自己“是不是遇见了一个好老板”,心里斗志满满。

这份合同后来又数次出现在我和老板的聊天对话里,她每次问我,我都表示愿意签约,但总是在需要提供地址寄送合同回公司的时候,老板就会突然推说忙或者“下次再说”,最后直到我离职时,还没有正式和公司签过合同——好在因为工资一直没被拖欠,我也没有太纠结这事。

 

面试后次日,在没有经过入职培训,也没有加入公司工作群,我就接到了第一个工作——写一篇“安利”筋膜枪的文章。

老板把和甲方沟通“需求”的聊天记录合并后转发给我,我打开一看,甲方态度极其强硬,要求写手全篇稿子都得拉踩其他品牌的竞品,还要从电机、振幅深度等方面逐一对比举例,最后还财大气粗地补了一句“(文章)被举报就加钱”——一般情况下,在平台上发表恶意攻击其他品牌的文章会被撤稿处理,但这个金主显得毫不在意。

可尴尬的是,我从不健身,对筋膜枪一无所知,只得先去刷平台上已经发布的各种选购指南和合集,学习借鉴。一上午的“资料”看下来,稿子没写出几个字,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直接入职筋膜枪公司去当销售了。

初入“职场”,当然想给老板留下个好印象。当天下午,我光速开工,靠着之前编故事的功力,以一个“专业健身教练”人设,把市面上常见的筋膜枪吐槽了个遍,最后结合自己东奔西找扒来的资料,言之凿凿地说:“以我5年健身教练的工作经验作保,达到我和客户的日常需求的,只有他们家的筋膜枪,其他的牌子大家细品吧。”

这篇速成软文交上去时,我心里还在打鼓,生怕自己写的不对。没想到不久后,老板接连发来一串感叹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长语音:“宝贝你写得真的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比我们公司的人写得都要好!”老板还自动代入进闺蜜的角色,鼓励我:“你现在还不熟练,以后文章会越写越快的,我相信你。”

我确实被鼓励到了,瞬间动力满满,像电视剧里的小实习生一样,坚定地告诉她:“我会努力的呀!”

虽然这篇筋膜枪软文我自己觉得编得云里雾里,像随便交差,但没想到,在平台上线之后,浏览数据比我想象中好太多,加上“水军”的评论和诱导,插件点击率超过了50%,甚至评论区里还有很多“求更多分享”“感谢教练安利”的回复。

甲方非常满意,我也凭着这一篇软文“入职即巅峰”。虽然只有120元稿费,也没有数据提成,但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毕竟,我的文字已经很久没有被夸赞过了。老板把我拉进了公司大群,群里的同事们纷纷夸我厉害,还打趣说:“新来的都这么卷,让我们怎么活呀。”我嘻嘻哈哈地圆过去,回复道:“大家一起努力。”

虽然“开门红”的软文,让老板和客户都直呼挖到了宝,但一番social(交际)之后,我心里却不怎么舒服——之前我写下的文字,都是给人力量或者让人开心的,可这份工作完全不一样,我敲下的那些文字,更像是品牌方刺向用户的“一把枪”,没有太多自我表达的空间,这和我写作的初衷大相径庭。

那天晚上,我在朋友圈里写下“我手里的笔杆子,不是品牌方的枪杆子”,以此来表达对这份工作的不理解和不认同,但又担心对公司影响不好,还是一字字地删掉了。

 

写软文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算难——既不用费脑子研究故事的合理性,也不会在写的过程中戳到自己的伤心事难过半天,只要按着甲方给的产品介绍编造出“使用体验”就好了。之前的写稿经验,让我在做这份工作时得心应手,和老板说的一样,我的出稿速度越来越快,每天8小时工作时间内能写2到3篇,晚上还有充足的时间做饭和追剧。每周结算工资的时候,甚至让我一度产生了“自己真有钱”的错觉。

1个月过去,公司之前积攒的客户软文订单都被我写完了,这种“出活儿”速度直接给公司吸引来了更多订单。客户评价我们“稿件质量高”“内容产出快”,疯狂下单。每天我睁眼醒来,老板催单的消息就如期而至:“XXX公司又来了5单”“宝子,XX筋膜枪3篇”……我的“狼性写作”带动着全公司欣欣向荣。老板每天追着我叫“宝贝”“宝子”,要和我成为“朋友”“闺蜜”,更让我一度认不清自己的位置,有了一种“我是公司的一份子”“公司做起来必然有我的一杯羹”的错觉。

慢慢地,我才在工作和与“闺蜜老板”的畅聊中,捋清了公司与那个“大厂平台”之间的合作方式——像我们这样和平台签约的公司不在少数,都要一次性上缴10万元的“保证金”,还需要认证5个自营的“4级账号”挂靠为“机构号”。

我们公司有3个账号是老板“自营”的:1个是专门发布各类公众号推广引流信息的;1个是走“男学霸”人设路线的学习类账号,主要用于推广网课;还有1个账号算是个“其他类”大箩筐,起初发过美妆产品推广,后续又更新了很多的考证信息。

入职前,我自己有2个平台账号,粉丝也不少,1个用来发布我和男友的甜蜜日常,1个随手发一些小故事或者突发奇想的随笔。“闺蜜老板”知道后,软磨硬泡“征用”了我的账号,还让我再帮她“从0开始”打造一个全新的“都市独立女性”人设账号。没什么自我保护意识的我被“闺蜜情”冲昏了头脑,没纠结工作量和薪酬,一股脑地应承了下来。

而平台会同时对接各种品牌方和我们这样的软文公司,平台先从品牌方那里接到产品推广的“总包”合同,再把写稿的工作“分包”给各软文公司。通常三方都是“默认”1周内出稿,但在实际对接的过程中,品牌方往往希望“隔天”就要看到成稿。我出稿速度快,不光帮公司“卷”掉了诸多竞争对手、一跃成为品牌方们的“心头好”,也让平台将更多的订单推给了我们公司。

订单变多后,很多其他写手不想写的工作任务就都压到了我身上,我每天的工作量变成了6到7篇软文,睁开眼就开始工作,3杯咖啡打底,只在下午吃1顿饭,最晚写到过凌晨4点。和男友在一起4周年的纪念日,我都是坐在电脑前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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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学校恢复了线下课,公司也进入了“转型升级期”。令我措手不及的是,随着公司的发展,订单软文的复杂程度也“水涨船高”。

老板害怕竞争对手也能找到优秀写手,于是一拍脑袋决定公司要成为“优质内容生产商”。之前我们给客户交上软文就算完成任务,虽然工作量大,但每次写完稿子就有钱赚。而现在公司硬性规定,“所有写手都必须产出爆款文章”,要达到“1000赞”或者“1500收藏”以上的数据才行,发布后没有“爆”的稿子,一律打回来重新修改。

从那之后,每篇软文都要严格遵循固定格式:

开篇200字,先吸引用户点击,再加上一段“插件引导语”和第一个产品购买链接。插件引导语要涵盖产品卖点和功效,还要让人产生购物欲,稍有纰漏就要返工,随之而来的还有“闺蜜老板”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之后的段落,再详细介绍产品成分、作用等“科普干货”,同时文中继续多次放置“插件引导语”。

其次,老板要求我们的软文内容“必须结合自身感受”,要把自己根本没用过的产品编得“像用过一样”。对我来说,转换男性视角写软文倒不难,但有时需要代入“皮肤科医生”“高考690分的理科男”“MCN美妆博主”等根本不了解的“专业角色”,真的很头疼。毕竟,“人设”是虚构的,稍有不慎就会露馅儿,所以必须在“专业领域的知识性分享内容”上不能出现一丁点的错误。

有一次,我需要扮演一个“高考690分的理科男”来“安利”某教培机构的网课,客户给到的资料全是“干货”和“知识点梳理”,为了软文的逻辑通顺和“真实”,我不得不百度高考理科知识点,在页面上一条一条地筛选,整理出了一份“理综必考指南”。当时我一遍整理一边暗想:要是高三我这么努力,现在早就985、211了吧?

我自己对这篇稿子很满意,但没想到软文在平台上发布后,一条留言毫不客气:“不对,一看就是营销号,根本没参加过高考。”老板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怒斥道:“你真让我失望!”并要求我“复盘”发布的那些理科知识考点到底有没有问题。

我道歉,又花了1天时间找课程、查资料,还给高考考了630分、学理科的弟弟求证分享的知识点到底有没有漏洞。这些“证明材料”都被发送给了品牌方,证明不是我的工作失误后,这件事在老板淡淡的一句“下次注意”中彻底翻篇儿。

那阵子,我每天从出租屋带上自己重重的游戏笔记本去上课,在教室找到能充电的角落后,就开始在课堂上疯狂“赶工”。南京夏天的阳光火辣辣的,尽管路程只有1.3公里,我却要在途中休息两次,才能攒足力气拎动电脑,几次走到学校时我都濒临晕倒,到了教学楼都要猛喝一杯冰美式才能缓过来。

这期间,老板的催稿微信也不会停,永远都是“宝贝好了吗”“品牌方在催了”“能不能快点宝贝”。我一边勉强应付着老板,一边和笨重的电脑抗争着,觉得自己像个女强人,财务自由的同时也背负着莫大的压力——但看着银行卡里日渐上涨的余额,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对内容平台严苛的审核制度也让人更加焦虑,公司所服务的那个“大厂平台”,开始对合作的软文公司展开培训,每周3个小时,培训师在腾讯会议上,对着PPT照本宣科“如何吸引眼球”“如何推产品”。这些培训原本我们公司从不参加,但在“转型”之后,老板开始疯狂在工作群里@我们这群写手,让我们参加培训,还会对相关知识点进行提问。

一次课后,培训师发到群里一篇文章,里边全是软文中需要规避的、会被系统审核为“广告内容”的关键词,例如:刷酸要写成“刷suan”;“药”字坚决不能提到;涉及到卖课,也不能直接写“推荐课程”,而是要“美化”成“学习资料包”……这种形势之下,我们既要满足甲方的“引导购买”的需求,又要避免平台对的关键词屏蔽,写文难度直线上升,但凡接到写药妆、治疗颈椎病的枕头、按摩椅等产品的推广软文,动辄一改就要5、6个小时。

软文配图也让人伤脑筋——我经常需要到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上搜罗图片,有时还会直接使用淘宝的买家秀。挑选图片有很强的技巧性,画面不能丑到难以入目,还要小心避开大V、KOL和其他点赞过多的图片。最让人为难的,是药妆这类带人脸的“使用对比图”——已经用过的都不能再次使用,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收获平台用户对品牌方的一众质疑。但一篇护肤品软文,往往需要3到5张人脸对比图,既需要美观好看的人脸照,而且照片还必须看起来是同一个人。

寻找适配的图片如大海捞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自己上阵做模特。谁知道这样也不行,老板说我的脸用多了,太重复了,要让我再找没用过的好看的“素人照”。我在微信聊天框里应下,心里却把老板骂了八百遍。到后来,我只能东拼西凑,把好几张照片拼在一起,有些不太像的部分,就自己P图到相近的程度,有时一张配图就能耗掉我将近1小时,让薪水的性价比大打折扣。

几番调整之后,就最让我焦虑的审稿环节。老板的评判标准是:能够令她“产生购买欲望”,一篇文章才给过稿。这样模糊抽象的标准,直接体现在匮乏的修改意见上,很多时候,老板也说不出稿子的具体问题,但就会一直打回来要我改。我一天收入150块,却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一次要交一篇男士护肤品的推广软文,我按照例文形式讲故事,文末胡扯到,自己因为使用这款护肤品“脱单”了。老板看后生气了:“男人都喜欢看‘短平快’的,直球的,你讲什么故事?说什么脱单?”我解释说是严格按照例文格式来的,可老板却说,例文中没有一句废话,而我的稿子却通篇废话,人家发布例文的账号粉丝量更大,我写成这样发在我们的账号上,效果肯定不好。

我实在厌倦了和她争吵,只得再用一整个下午重新写了一篇自认为符合她要求的稿子。她很快看过,先轻描淡写地回了我一句“算了,我自己重写吧”,还补了一句“这篇不算稿费”,让我生气到不知道如何回复。不过,她也没有给我扯皮的时间,就又安排了3篇“晚上的任务”。

渐渐地,我被巨大的工作压力搞到崩溃,每次文章发给老板后都要深呼吸、抽根烟,才能面对通篇的修改意见。

生日当天,我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22岁如约而至,祝自己生日快乐,没有工作!”老板却在早上10点按时给我发了微信:“今天你生日,咱们写3篇就可以啦。”还顺便画了个饼:“你坚持一下,公司发展壮大之后,福利多多的。”我没法拒绝,只能背上电脑去学校,窝在教室里写完了2篇软文,期间还一直被老板打回来重复修改。

那天,我把电脑带到了晚上聚会的酒吧。作为寿星的我,告诉朋友们“你们先玩”,自己则窝在角落,在聒噪的音乐里修改着稿件。灯光映射在电脑屏幕上,我压抑着“去他妈的工作”的心情,一直到将近12点,才写完发给了老板。

结束工作,我烦躁地回到卡座,切了一块蛋糕,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理智还在告诉我:不能喝醉,晚上回家还要修改稿子。

那几个月,我做梦都是写稿子和改稿子。每天睁开眼之后就是老板和甲方的轮流疯狂轰炸,带着满满批注的文档给了我巨大的压力,我再一次想到了离职。

可又转念一想,离开了这个岗位我还能做什么呢?再回去写公众号、写网文,挣的会有写软文多吗?想起“家里蹲”那几年父母的眼神和每天对着点击率焦虑的日子,没挣过大钱的我,又一次劝说自己放弃了。

我告诉自己,要在这家公司“安身立命干下去”,说不定以后公司发展了,我作为“元老”被提拔了,就可以像老板一样,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修改别人的稿子了。

5

我对这份工作的态度转变,发生在那学期期末。

按照惯例,编导专业的期末作业是2部完整的微电影作品。整个学期我都在忙于写软文,作品进展基本为零,躺在了挂科的边缘。我艰难地抽出了一周时间分给作业,并且提前态度坚决地告诉老板:“我现在要搞作业,接不了()了。”“闺蜜老板”发来一连串“可怜”表情包:“公司没你活不了啊宝贝。”

她央求我再写几篇。出于“闺蜜情面”,我又心软应下,一边忙着赶软文,一边见缝插针地面试演员、挑选场地。为了能在剧组开拍的同时不耽误写软文,2部微电影,我都选择了内景戏。

12月,在距离交作业不到一周的时候,我挑了个软文少的周末,订好了民宿,开始拍摄。片场里,摄影机器镜头在左,我的电脑在右,我一个人分身乏术,力图两边兼顾。

这样一心二用,效果可想而知。晚上10点,我交上第一篇稿子后,老板兴师问罪的电话直接打来:“你这写的什么东西啊?10点了就给我交这么一篇?你让我和品牌方怎么办?”我看着面前的电脑和摄影机,想爆发却又不得不压抑住怒火,回了她一句:“嗯嗯马上改。”带着剧组熬到凌晨4点拍完作业之后,我又撑到第二天早上10点,写完了老板布置的任务。我意识到,一觉睡醒之后,又会有写不完的“订单”压过来。这份工作没有休息、没有节假日,只有无尽、不停歇的“又下单了”。

那天我睡醒时已是晚上8点,我第一次向老板提出了离职。老板大气地把我的薪资从单篇120块提到150块。我偷偷算了下,提薪之后,我一个月收入接近1万5,就没再提离职的事情。

老板再次给我“画饼”,说公司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正轨,一切操作都要更正规,从本月开始,工资不再周结,改为每月15日月结。但这份“正规”并没有坚持多久——工资的确调整为月结,但发薪日基本全看老板的心情。碍于情面,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那些从来没有兑现过的“月度奖金”,不过只要不拖欠工资,我也不再抱有更多的期待了。

 

12月底,因为我稿子煽动性比较强,老板把我调去处理灰色地带产品的软文——比如推广号称能变现的配音课、考取家庭教育师证书、咸鱼无货源电商、被变现课程骗了之后的维权机构、还有能让男人“精力十足”的丸药、动辄几千块的抗癌保健品、让宝宝更健康的冲剂等……

我本以为这些“故事广告”大家都只是看个乐呵,没想到信的人真的不在少数:那些赚不了钱的变现课,推广稿下的评论区里充斥着“大神求带”“希望自己能成功”;推广保健品文章的评论区里,好多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刷着“最后一试”……直到现在,我那些平台账号里都还能不定时地收到“想要链接”“求求姐姐带带我”之类的私信。

这种纯靠编故事的软文更加符合我讲故事的“老本行”,我做起来得心应手,却在每一篇文章上线时都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有一次,金主的是一家主做培训机构退费官司的律师事务所,我要冒充一个被考研机构欺骗的大学生,讲述律所帮我维权成功的故事。当时被工作冲昏头脑的我,为公司卖命一般地把稿子发在了自己的个人账号上,结果因为经历贴切、粉丝匹配度高,那篇稿子成为了爆文。一个又一个被各种机构欺骗的大学生给我发来私信,字句里全是绝望,希望这家律师事务所能帮他们一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我亲手“创作”的故事带入另一个漩涡。我想要带给人力量的文字,现在彻底成为了伤人的武器。

如果说假装“素人用户”推荐一些自己没用过的产品还可以勉强接受,那现在我在做的事情,就真的有些触及底线了。

 

2022年,大年初三那天,在家过年的我被老板的电话吵醒。她火急火燎地通知我又有品牌下单了,央求我过年期间接几个任务。

假期的家族聚会上,我光顾着抱着电脑赶稿子,父母和我聊天时我也没停下写那些骗人的鬼话。我不知道怎么和父母亲戚们描述我的职业和工作——既不是个作家,也不是一个正常的上班族。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过于优秀”,所以全公司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放了1个月的年假。虽然我的“加班工资”确实按照3倍标准给了,可我却没能有时间和家人好好相处,就匆匆踏上了回南京的返程。

我简单算了一下,过年的几天里,我写了将近30篇软文,薪酬加起来有6000多块钱,刚好贴补了我过年回家的路费和带给家人的礼物。虽然心里有委屈,但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我还是把离职的话吞了回去。

正月十一那天,我告诉老板,明天要开车回南京,接不了任何工作。老板却央求我再写2篇,又可怜兮兮地表现出了一副“你这样我真的没办法”的样子,又“通融”我,说第二天晚上给她就行。我算了下时间,感觉时间差不多够用就答应了。

没想到年后高速特别堵,本来10多个小时的路程,我开了两天才进江苏。老板的催稿电话时间间隔越来越短,质问我“你让我怎么办”,不停地告诉我甲方在催。我的注意力集中于和老板对线,没注意到前方亮了一片的刹车灯,直接追了前车车尾。处理完事故到南京,已经凌晨12点了。我拖着开了2天车的身体熬了个通宵,把稿子赶完交给了老板。第二天睡醒,发现标红的文档早已填满了对话框。

之后的元宵和情人节,楼下人声鼎沸,提早下班想陪我过节的男友在客厅里坐了一夜,而我只能蜗居在阳台,在咖啡和烟雾的陪伴下一篇又一篇毫无感情地码字。每次我说“要好了”、他准备带我出门下楼逛街的时候,老板的新任务或修改建议总会及时出现在我的电脑上。我很想爆发,很想找她吵架,可她每次的“我们是朋友啊”“帮帮忙嘛”,又轻而易举地把我的怒火熄灭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和男友有多久没有一起做饭了,明明我们的薪资收入差不多,但他却要为我做好饭,很多时候又只能看着放在电脑前的热菜一点点变凉。我不知道楼下的商场新开了什么店,也不知道哪家奶茶店出了新品,我的世界里只有软文,只有写不完的需求和无休止的修改。

有天凌晨,我终于写完了那天的5篇稿子,经历了疯狂修改后的我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行尸走肉一般地倒在了床上。男友一边习惯性地给我按压着肩颈,一边突然说要和我谈一谈。

他说,他好像看不到之前的我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俩没有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我要这么疯狂地工作。我大抵明白,他感觉我变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能是因为我对“闺蜜老板”太过心软,也可能是我不想再任性地追求自由,也可能是写软文回报的薪水让我有了动力,我把自己彻底圈死在了这份工作里。

但那天因为太累了,我甚至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应男朋友,就睡着了。

6

2月20日,因为牙套突然出现了问题,需要去医院复诊,我提前和老板请好了假。为了这次复诊,我前一天熬到凌晨3点写完了8篇软文,提前完成了第二天的任务。结果在医院时,我又收到了老板的消息,她理所当然地质问我:“你什么时候搞完,回家就可以继续写了吧?”

压抑着怒火,我回复她牙套还要处理很久,我也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休息了,今天不想再接活儿了。

她却再次反问:“这个搞不了一天吧,你不写我没办法了。”

于是,前一天晚上的赶工又白费了,和男友从医院出来后,我们没有去订好的餐厅吃西餐,也退掉了电影票,只能默默回家。我继续工作,他继续看着我工作。

从那天开始,男友对我的态度变得冷淡了。我明白,他在和我生闷气,可是我没有时间去聊天安慰他,甚至连给他冲一杯咖啡都是奢望。我陷在无止境的软文循环里,疯狂地输出着那些骗人的话。

终于,在一个写完3篇稿子后又被安排了5篇“任务”的下午,我和老板爆发了。

她给我发来一篇只有900字左右的“参考爆文”,我问她是不是可以同样只写这些字,她却直接给我甩下一句:“你又不能像爆文一样不写废话,必须2000()!”

可是,是不是废话,是被用户定义的,而不是老板和品牌方啊!用户为文字买单,是我的故事和文字打动人,而不是产品卖点全不全、产品提及频率够不够高啊!

我终于崩溃了,给她打过去了电话:

“我也需要生活啊。”

“为什么要一直让我骗人呢?”

“我这一个月和我男朋友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电话那头的老板态度很冷淡:“我不管,反正品牌方今天晚上就要。”

挂掉电话后,我关掉了手机。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行业、这家公司里,我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没有思想的软文机器,我需要不停地产出满足品牌广告需求的内容,成为那些品牌敛财的一把刀。我就像一个流水线工人,一个AI,不需要有感受,只要会煽动用户就可以,我手里的笔,最终还是成为了品牌方和老板手里的枪。

而这,不是我原本提笔创作的初衷。

那个崩溃的下午,我在电脑前哭了一场,然后保存了那5篇打开的、还没动笔的文档,写了一份离职申请发给老板。晚上7点,我最终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连夜写完了那5篇软文发给老板——而第二天,就是男友调任杭州公司、要和我开始“异地”的日子。他自愿调走的理由也很简单:与其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毫无对话,不如各自安好,各自生活,这种委婉的、成年人之间的分手,我大概听得懂。相恋6年,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大半年毫无沟通的同居生活里。

那天之后,我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回避老板的消息。3月底,我自动离职,告别了奋斗了一年的软文行业。临走时,我还“体面”地给公司推荐了2个想挣钱的、不错的写手,并且把我一手做起来的3个上万粉丝量的平台账号免费留给了公司——我发布和男友甜蜜日常的账号,早已被用来大量推广母婴产品,发布随笔的账号里满是卖课的信息,一手做起来的新账号借着“独立女性”人设,不断在更新售卖床单和床垫——这样的账号,即使索要回来,我也不想再用了。

步步求稳、为老板卖命、把挣钱当作人生的第一奥义的日子,被我和付诸全部心血的账号一起,丢在了脑后。我不是一个会孤注一掷“裸辞”的人,更不是会甘心狠心丢下自己“心血”的人,可是,我真的太想离开了。

老板并没有同意我离职的意思,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继续工作。这次她的卖惨和央求,都被我打个哈哈应付过去了。她再一次地提出给我加薪,但这次我没再理会她的“画饼”——从我“入职”到现在,她承诺的“供稿满额奖励”、“流量奖励”都从未兑现过,单篇150元的稿费也被她因为莫须有的“质量问题”降到了100或120元。1年前被骗得团团转还为老板卖命的我,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有些可笑。

终于,在又一次的“求我回去”未果后,老板发了一个“事不过三”的朋友圈。

事不过三?我又容忍你几次了呢?后来听其他人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在我来公司后,老板每天只写1篇软文,剩下时间都只做一个转发聊天记录的骂人机器。我不知道如果当时几近崩溃的自己早已知道这件事会怎样,也不想再计较了。

 

离职之后,我每天靠着8粒褪黑素才能入眠,梦里满满的都是写不完的软文、回不完的消息、和各种各样的“不行”“需要修改”。

但梦醒之后的我是快乐的。我去骑车,去听歌,用大把的时间和家人视频、和朋友们聚会,开始坐在电脑前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不是把自己圈在赚钱的牢笼之中。

4月,我在前老板朋友圈里看到了一条:“太难了,我现在做梦都是软文。”当时,我正坐在老门东的独立书店里喝着咖啡看小说,冷笑了几声后锁屏了手机。她永远不会知道,做梦都是软文的生活,已经在我的生活里存在了大半年。

我报复性地恢复了正常作息,每天晚10点半准时睡觉,早6点半准时起床,起床之后学英语,拍VLOG,给自己买了私教课,每晚雷打不动去健身,努力把生活变得精致充实。我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越来越有意思,而不只是被困在电脑和键盘前。我甚至还面试了少儿周末户外营的带队老师,每周末就带着小朋友们去游山玩水,陪伴他们的同时,我也在治愈曾经那个被困住、被品牌方左右的自己。

几天前,一个被我推荐去了前东家的朋友把她新写的软文发给了我,跟我说:“改不下去了,姐姐帮帮忙吧。”

出于朋友道义,我打开了那篇稿子,帮她按着老板的批注逐一改好,发回她后,我把之前编辑告诉我的话发给了她:“加油吧姑娘,不行咱们就跑。”

 

后记

近期我听说,为了进驻另一家目前风头正盛的社交媒体平台分一杯羹,前东家又要转型成MCN公司。这是我还未离开公司时就听老板提过的规划,想起自己之前力劝“闺蜜老板”不要这样烧钱赶潮流,现在只为如今这些破事都与我无关而感到轻松。

有一天,想起之前被“无偿捐献”给前公司的账号,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着是不是可以登录后改个密码再抢回来。但在用验证码成功登陆上之前我和男友的秀恩爱账号之后,评论区和私信栏里满屏的谩骂和诅咒让我措手不及。翻了几条之后,我默默地退出了账号。

借着“你暑假要不要回家”的蹩脚理由,前男友和我恢复了联系,我们重新过回了异地情侣的生活。我依旧每天窝在自己在南京的出租屋里写作,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我没有开始写软文时的日子。

周末和他谈及未来,我说之前本来想毕业后出国学广告,没想到现在听到“广告”两个字就反胃,他笑我“因为一份工作,否定了一个行业”。我说其实不是否定整个行业的意思。只是本来应该就是广而告之、买不买随意的宣传方式,现在却异化成了贩卖焦虑、利益至上的资本游戏。

被困在这个行业里一年之久,逃离后,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动摇追求自由和真实写作的本心,要去做一点真正有意义的、让别人开心也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也希望自己在以后的工作中意识到,工作只是一份工作,不能让它再次占据我全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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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荣华

 
 

1968年10月底,我被送往广阔天地接收再教育。那时我来到黄海最北端,丘陵尽处的一座山沟——鹿圈沟。但那时它抛弃了鹿圈沟的本名,改称红山峰。这和当时许多叫“宋革命”,“王卫东”之类的人名是一个道理。

鹿圈沟说来就是两道高耸的山脊夹一趟深十几里的沟筒子。从沟口至沟里有四个生产队(如今叫村民组),最沟里的一个叫冷疃生产队,这就是我插队的地方。

疃,这个字经我后来考证,大多是山东半岛一带记作地名的专用字,一般在辽东农村很少使用。由此我推测,早些年冷姓人家从山东闯关东来此定居,由此而生冷疃。我后来憋在大山沟的一年半里,几乎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那时年轻的我,常常怨恨冷氏先人为何选了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建“疃”,并且在这么个穷地方还幻想“富贵荣华”。

说起“富贵荣华”,这是贫农冷连富、冷连贵、冷连荣、冷连华四兄弟的名字,寓意让人一目了然。然而现实中的四兄弟却人人与贫穷困顿相伴。那时人们无法想象穿皮尔卡丹,吃生猛海鲜。人们过着“越穷越革命,越革命越穷”的日子,家家户户概莫如此。

大哥冷连富一家实际是三家,因为家有老母,所以老三、老四两家与大哥伙在一起过。大哥是生产队长,同时还是大队贫协主席,好像还兼任公社革委委员。他是一个极能吃苦耐劳,又不乏热心正直的农村基层干部。那时当干部不比现在,虽然没有三个代表之说,但是却有张思德、白求恩、移山愚公可学。因此农村基层干部除了带头干活,带头开会,实在是没看到有什么别的好处。

记得那时白天在队里大干,晚上还得集中在队部的饲养棚大炕上开展“三忠于四无限”。半是土炕半是地的一大间土房子里,密密砸砸的挤满了男女老少社员,浓烈的旱烟呛得人直咳嗽,不停的咳痰,吧唧吧唧往地上吐。混暗的油灯下,小队会计在读半个月前的社论《大批促大干》,读完一段,便是大家发言讨论之时,每当这时,看看昏昏欲睡的人们,“咳!咳!”大哥就会清清嗓子“我说两句”(说,发学音),然后就微闭一眼半睁一眼,面朝屋脊,不紧不慢讲出一套套的因为所以来。

大哥一家铁杆贫雇农,尤其是大哥从土改到合作化到人民公社,一直都是社队干部,会开的多,也见识的多,因而自然知道的也多。大哥讲过后,队里的几个后生连逗再闹,你一句我一句,不着边际南朝北国一通;几个光棍趁机向妇女队长和另外两个村花献媚。墙角旮旯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却丝毫不影响有兴致的光棍和女人调侃。

这是劳作一天文化精神生活的至高境界。待到人们实在困乏的不行时,也到了月落星稀的半夜时分,苦熬半夜的人们终于可以四散奔回各家的沟沟岔岔。

大哥三家人一起过,有近十五六口人,孩子一大帮,大房的,三叔的,老四的,长得差不多一般大小,都在一口锅里争抢着吃饭,一圈苞米粥没盛完,先头的已喝完,又把碗伸过来,一声嘿喽,“等着!看能不能剩下”。孩子们连一碗苞米粥都难得吃饱,更别说别的什么奢望了。如果有一块茧蛹糖,或是生病时煮个鸡蛋,那可真是莫大的享受了。到了晚上,一铺大炕睡了一排萝卜头,少一两个察觉不出来。好在那个年代还没有拐卖人口的。

我记得大哥家有个小二,名叫冷宪山,是个机灵聪慧的孩子,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那时从大队放了学,常跑到青年点找我玩儿,教我一些农业生产的知识,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了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实在没啥东西可吃的时候,可以从正开花的土豆秧子垄上,扒开尚未成熟的土豆充饥,有一次我下工回来,走在土豆地头,趁没人看见,扒了几棵土豆秧,可惜小土豆只有玻璃弹珠大小尚不能吃。

那时人们不仅吃不饱,而且住的穿的也极为简单。二哥冷连贵家与我们青年点为邻,是一趟并排的鹅卵石房的东三间。说起鹅卵石房,这是我现在以为最合适的叫法。那房子就是拣河套里洪水冲刷去棱角的鹅卵石蘸黄泥为砌浆垒成。经过一两个冬春,泥巴脱落,墙就只剩四处透风到处露缝的鹅卵石了。夏天还好,冬天可就倒霉了,房子正迎沟筒子风口,晚上风吹得屋里的油灯都点不住,我躺在炕上,透过挂霜的鹅卵石硕大的缝隙,甚至可以看见月亮和星空。

二哥家六口人四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五六岁,都是长身体能吃饭的时候,没有粮,自然也就吃不饱,再加上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点油水,孩子们一个个长得瘦骨伶仃,再加上穿的破衣烂衫,就像在老电影里看见的灾荒饥民一模一样。

那时生产队拉大帮干活,天半晌歇息时,人们累得东倒西歪躺在地头。二哥这时候就一个人钻到山坡旁的沟沟岔岔去找獾子洞,一旦发现踪迹,就在深夜偷偷摸摸来掏獾子。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那时,没有动物保护的考虑,避人耳目是为了免受批判,因为那时规定,人们只能干集体的活,除此以外都是不忠于革命路线的离经叛道。

二哥有一手掏獾子的绝活。冬夜,我曾随二哥上山,目睹了他掏獾子的手艺。二哥瞄好了事先探好的洞口,找来一堆蒿草堵上,然后又在那洞口附近十来米之外寻得另一个洞口(据说獾子洞都有两个出口)。找着这另一个洞口后,二哥就把钢丝套下好,他手拿镰刀和尖镐守在洞口,令我把蒿草点着,烟和火顺着洞往里灌,獾子被烟熏呛得受不了,就顺着洞朝另一个出口钻,结果不是正中猎套,就是被棒杀。那天的獾子就是一头钻进猎套的。

二哥把獾子装进麻袋背回家,连夜剥皮处理,然后凌晨翻山越岭四五十里去岫岩的洋河赶集,偷偷去集市上把獾子油和肉卖掉,再给女人和孩子扯几尺布,或换些火柴灯油之类的东西。在中午时必定要赶回来,下午出工时就撒谎说,昨夜里感冒,上午在家发汗了。

老三冷连荣留给我的印象不深,他是生产队的记工员,每天背个粪筐,上工下工时顺道拣粪。话少,脸上长少许浅白麻子。

冷氏兄弟诠释“富贵荣华可能因人而异”,但标准低怜却是共同的。

在对冷疃的记忆中,有一件事使我经久难忘。有一次在田头休息时,累得饥肠辘辘的人们,讨论起什么最好吃的话题,这也许有画饼充饥之效。这时,蹲在一边的老四冷连华开了腔,他磕磕巴巴的一番话,顿时使我空虚的胃肠有了无限的美满。“哎呀,你们就别…别…东扯葫芦西扯瓢了,什么这好吃,那好吃,我说啊,刚出锅的大……大卷子(卷发转音,馒头)蘸灰油(猪油)让俺造个够,就…就…就他妈算没白活回人”,他细致地描绘了那大卷子是多么多么的白,那猪油是多么多么的香,那吃起来的感觉是多么多么的顺畅,总之,那肯定是最好最好吃的东西了。

我何尝不赞同“大卷子蘸猪油”乃天下绝吃的说法,说起青年点的饭,更是吃没吃喝没喝,早上一碗稀溜溜的苞米粥,加块萝卜瓜子咸菜,干着重体力的农活,半晌头一泡尿全出去了。那时一天到晚总是盼着吃饭,哪天中午有块儿苞米饼子加菜汤,大家都觉得高兴。

老四腊黄的脸上,显现出严重地营养不良,汗渍浸透的衣裳补得没法再补;干涩的唇边曝起一层滋皮,他正用舌尖舔舐着刚卷好的纸烟边。

我之所以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这话这情景,多少年后还历历在目。可能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他的话在当时引起我的共鸣,以至使年轻的我饥饿之欲陡涨,认同“大卷子蘸猪油”,乃天下第一美味之论断;其二是冷连华在说过这话第二年,因患肝硬化肝浮水而病故,他把可怜的理想带进了坟墓而终生未能实现,这成为对我年轻心灵的震撼。

许多年以后,我发现,仅仅是吃饱肚子,并不是多难的事儿。也许从那时起,我养成了发现浪费粮食暴殄天物之人就极其愤慨的情感,这可能是一种怀旧情节使然。

富贵荣华哥几个几乎一生都没走出鹿圈沟,他们抬头看见的只是两山夹一沟的天,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沟沟岔岔贫瘠的山地上土里刨食,他们渴望富贵荣华,可富贵荣华何时与他们沾过边?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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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利”风波

 
 

1992年夏初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新华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飘飘,横幅高悬,呼市某区政府主办的“即开型”福利彩票开始发售。

这种彩票一元一张,买到后马上可以刮开右下角的密封膜,立刻就知道自己是否中奖了!一等奖复选(十选一)产生一个特等奖,奖品是一台天津汽车制造厂生产的“夏利”!

当时“夏利”小汽车的价格(两厢三缸)是9.7万,而1992年国人的年平均工资仅为2712元(226元/月),普通人需要35年的工资才能买一台,而且这种车有钱也买不到,货源非常紧张,专营汽车销售的呼市机电公司根本没货。

10辆小汽车整整齐齐地摆在广场西侧,红艳艳的一片,簇新闪亮,发出诱人的光芒,只等待它的新主人到来了。

这次的彩票设计得很有意思,用了老百姓都很熟悉的麻将牌的形式计奖,刮开密封膜后,出现一张麻将牌的图样,从一到九,只要刮出六点以上,就是有奖的,其余都没有奖。

两万张彩票里有一张一等奖,是“财神”!

产生10个一等奖后,悬念仍然很大,复选用摇号决定其中有一个是特等奖——赢得小汽车,其余9张一等奖是一辆价值两千多元的“12变速山地自行车”。

没人关注那些点数低的小奖品,例如“六筒”(或者是“六万”“六条”)奖品仅仅是一袋洗衣粉。

人人都盼望着刮出一张“财神”来!

彩票销售异常火爆,七八个售票点一字排开,几十个工作人员在忙着维持秩序。很多市民一买就是十张八张,买到彩票后迅速刮开,一边刮一边扔掉没有奖品的废票,有的人边刮彩票边大声念叨“财神到”!“财神到”!

1992年,还没有发生过任何彩票作弊或诈骗事件,所有的人都相信彩票发行是绝对公正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太多了,亟盼改变现状。什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变命运?只有彩票!

广场上满地都是花花绿绿的被扔掉的废票,有不少细心的人在“捡漏”,在地上的废票里仔细寻找,有人居然一个上午捡到五六袋洗衣粉,高兴的不得了。

广场的大喇叭里不停地传来中奖的消息,第一个一等奖产生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第一个特等奖摇出来了!中奖的市民领到了小汽车,然后被请到领奖台,介绍自己的身份和中大奖的过程;被巨大幸福砸中的人,面对镜头和记者的追问,回答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这更加显得这次活动真实可信,购买彩票的高潮不断。

人们关注的是特等奖,是“夏利”小汽车,胜利者万众瞩目,失败者无人过问。

董来栓,家住在北面石头营子。这天早上起得晚了,同村的两个工友已经进了院门,来不及吃早饭了,他伸手和老婆要吃早点的零钱。他是厂里的电焊工,本来是光荣的工人阶级里面的一员,但是那几年厂里不大景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活干,工资也没多少,还不能按时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十多的大男人,活得别提多窝囊了。

他老婆抖抖嗖嗖费力地掏出两张一元的钞票,他拿过来转身就走,当着工友的面,他不想听老婆唠唠叨叨。

每天去工地干活,都要路过新华广场。这天早上,大喇叭格外响亮——赶快来赢大奖!彩票正在火爆销售!已经有四辆小汽车开走了,第五辆在向大家招手,快来吧!快来买彩票!快来赢“夏利”吧!

这个现场主持人的口才真好,宣传的煽动性太强了!听到这沸腾的语言,就是铁打的人也难免心动。两个工友跃跃欲试,挤到售票点,每人买了几张彩票。

董来栓心一横,把买早点的两块钱拿出来买了两张。

两个工友运气不佳,刮出来的都没有奖品,连一袋洗衣粉也没捞到。几个人围在董来栓身边,让他快点刮,想知道结果。工友中一个外号叫“三猴”的,讥讽道:“穷得叮当响,也想开夏利?!”

董来栓小心地刮开一张奖券,是一个“四条”,没奖品,废票。屏住气,再刮第二张,先看到有一个字,是“春”字,啊!“财神”!!

众人簇拥着董来栓到了领奖台,工作人员郑重地确认了彩票,发给他一张大红的“中奖证书”,排序第六,并通知他,每天早上进行摇号复选,务必到场参加。

这时有人拉住他说:“兄弟,我和你说几句话。”这人把他拉到一边,要出三千块钱买他的这张彩票。

这个人自称是毫沁营的老谢,是专门收购彩票的。这个买卖盘算得很精明,明面上也不让卖主吃亏,老谢说十个一等奖才能出一辆汽车,其他九个人不过是奖一辆自行车,喇叭里说是值两千多,市场上不过一千八九。兄弟你能保证自己拿到的不是自行车吗?我出三千块,兄弟你赚大发了!

董来栓一想也对,自己要自行车有什么用?何况手里一分钱也没有,拿这三千元没错!他答应了。正在老谢认真数钱的时候,还是那个工友“三猴”,急匆匆地拉他赶紧去工地。老谢一只手抓着钱,另一只手拉着他不放,说我给你数钱呢!“三猴”急了,今天已经迟到了!骂董来栓是讨吃货,一辈子发不了财,老天爷送你小汽车,你还要仨瓜俩枣的卖了!

董来栓被工友拉走了,给老谢丢下一句话,我在南茶坊兴华工地干活呢。

下午老谢找到了工地,这时他已经成功收购了除6号以外的2号到9号共七张彩票,10号尚未开出来。1号的买主是城南巧报乡一“大款”,买彩票已经花了几万块,说啥也不卖,老谢只得作罢。

只要买下董来栓手里的6号,老谢是胜券在握,手里的彩票是连号的——从2号到9号!

再次讨价还价,老谢出到四千,买卖成交,老谢又开始数钱。这时,董来栓看见厂里那辆破吉普车开过来,办公室的郑大姐从车上下来,喊来栓别数钱啦!赶紧跟我回厂里,车间出大事了!不由分说,拉着他就上了汽车。

老谢急得要跳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那天厂里出了工伤事故,董来栓是车间的安全生产组长,被紧急叫回去,参与后事处理,忙到半夜,此事按下不表。

第二天,董来栓早上到了新华广场,第10号一等奖终于出来了,因为接下来就要摇号决胜了,这个10号得主一心想着赢“夏利”,不肯卖。老谢还想着买董来栓手里的6号票,一再对他说价钱好商量。

当老谢开价到六千时,董来栓开始拿不定主意。

两个工友跟过来看热闹。“三猴”又骂他没胆量,大男人,输赢也该赌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董来栓一咬牙决定不卖了。

摇号的时候到了,人群就像看大戏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都想看看这辆“夏利”到底花落谁家。

1号得主、老谢、董来栓还有10号得主,四人坐在领奖台下的椅子上等结果。

摇号机慢慢地转动起来,接着疯狂地转了十几秒,突然停了,底下掉出一个有数字的彩球来。这个彩球有鸭蛋大小,顺着透明管道滚动,那个要命的数字也在随着转动,乱哄哄的有人喊9,有人喊6,只听见“当啷”一响,尘埃落定,是6!

领奖台上宣布,6号是特等奖,董来栓还在椅子上傻傻地坐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人声嘈杂,锣鼓敲,鞭炮响,四周的人们把他像明星一样簇拥到领奖台上……

下边是例行的程序——披红挂彩,记者采访,电视台录像,发表获奖感言,拉到卡车上游街……

领奖台上,一个主持发奖的工作人员对他笑逐颜开地说道:“兄弟你好运气,赢了小汽车,十万,十万块钱呐!你看我们这二十多号人,跑前跑后地辛苦了好几天,兄弟你是大发了,是不是给我们这些弟兄们打闹一顿饭钱?”董来栓身上没带钱,两个工友也凑不出几个钱来。

没带钱,马上有人递过来一沓簇新的人民币,兄弟你数一数,这是一千,你先用着,一会我跟汽车一起去你家取,如今你是大财主了,这点小钱谁还不放心呢?

董来栓也是豪爽之人,当即拿300元给彩票工作团队,又给了两个工友每人100元。一些来混场子的都来“讨彩头”,照相的、放鞭炮的、奖品汽车代驾的等等,这一天花钱像扯卫生纸,董来栓算是过了一把富豪瘾。

接着他就被拥到大卡车上,众星捧月般当了义务宣传员。崭新的“夏利”小汽车跟在卡车后边,游行车队敲锣打鼓地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上绕了一圈,这轰轰烈烈万人空巷热闹非凡的场面只有在多年以前批斗“黑帮”时才有过。当年的“黑帮分子”灰头土脸地戴高帽挂黑牌子被游街示众,时代变了,现在董来栓可是披红挂彩、万众瞩目的幸运者。

车队最后开到他家门口,四周的邻居们都出来了,老老少少都来看新车,好不热闹。

赢了小汽车,成了“名人”,欠了一屁股债,倒使他发了愁。汽车停在他家门口,还要去办一些手续,缴税、领发票和随车工具、办出租车牌照、上保险,总算下来大约七八千块钱。

当年上出租车牌照是三千,不算很贵,谁也没想到,几年后这个费用远超过了汽车的价钱。

老百姓上得起出租车牌照时,买不起车;买得起车时又上不起牌照了。到了后来,出租车牌照只对公司发放,索性不给个人了。想进这扇门的人越多,这门开的越小,门槛越高,以防止富人太多。

董来栓不仅没有驾照,手头也没有这么多钱。他老婆的亲弟弟小名叫二宏,既有驾照又是个闲人,自家人嘛,帮忙是应该的。

董来栓这半年很忙,干完工地的活,去驾校学开车,考驾照。有这辆“夏利”在,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有希望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日子有奔头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年过去了,1993年来到了,元旦春节,一晃就过去了。

这半年多,二宏子一直在跑出租车,他把这辆“夏利”擦得铮亮,每天忙得连个面也见不到。

那几年开出租车挺挣钱,街面上车不多,车上也没有安装计费表,起步10元。出租车是越到节日越挣钱,司机们忙得连“年夜饭”都顾不上吃,两个节日要把一年的“份子钱”挣到手心里才踏实。(开自己的车不用给公司交钱,“份子钱”指司机上缴交通部门的“运管费”和税务、工商部门的税费,1993年大约是每天三十多元。)

春节过后,董来栓盘算二宏早已把领车办手续垫的那笔钱挣回来了,该把车要回来自己开了。他找到二宏,二宏总是搪塞着不肯还车。要了几次,二宏恼了,丢出狠话来:“你说车是你的,我还说车是我的呢!你花了两块钱,我花了一万多,你说这车是谁的?!”

董来栓要不回来自己的车,上驾校考驾照的价码是两千,这半年多天气也没少花钱,厂里的工作也辞了,每天在家坐着心急如焚。

他找岳父岳母主持个公道,可这老两口太偏心,二宏爹不说话,二宏妈说你急甚?让二宏把你欠的钱挣回来再说吧。

董来栓感到有点走投无路了,回家对老婆说你和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哇,我是没甚活路了!

老婆吓得哇哇大哭,带着两个孩子连夜回了娘家,哭诉说我们这个家是活活被拆散了,我和孩子不能回去了……

这老两口感到事情严重了,再三合计,只得把二宏的大舅请出来调解此事。

这位大舅可不是普通的舅舅,老汉在伊盟巴盟一带做过羊绒买卖,是国家改革开放以来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老汉是个明白人,比后来的富豪们高明的多,私下里盘算自己挣下的钱这辈子够花了,早早地金盆洗手,来呼市买了房子,当起寓公来。

约好了日子,全家人都到了,董来栓看到二宏是空身一个人来的,没见到车。

他大舅坐在炕里边,边喝茶边叨啦,你看咱家出了大好事,女婿中了大奖,不容易呀!好事,好事!你看二宏帮他姐夫去办事,还给垫了不少钱,帮了他姐夫大忙了,好事,好事!如今咱们女婿也学了车,往后开自己的车挣钱,日子嘛越过越好,好事呀,好事!

他大舅这一番在情在理的话,说得大家都轻松了许多。

二宏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不敢说车是自己的了,张口说我开了半年多,对这辆车有了感情了。他大舅笑道:“挺大的人了怎么说起小孩子话来,车又不是老婆,能有个甚感情?二宏子你爱见个开车,大舅给你掏钱,你自己再买一辆。这辆车是你姐夫的,还给你姐夫,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比甚也强。”

二宏噘着嘴不答话,老汉的脸立马耷拉下来,说道:“二宏子,今天你听大舅的话,我是你舅舅;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从今往后我就不是你舅舅!”说完,这老汉就要从炕上下来走人。

一众人赶紧拦住,老两口给儿子跪下说:“二宏你可不能让你大舅走呀!”情势所逼,二宏一甩手把汽车钥匙扔在地下说:“谁要你的烂车!”

车呢?二宏说在修理厂,大家说定第二天早上来这里取车。

第二天早上,董来栓去取车,坐到中午,终于把二宏等来了。

董来栓强忍怒火,伸手要车钥匙,二宏不给,他一伸手,从灶台上抄起菜刀。没想到岳父岳母和小姨子把他围住揪扯着推到门外,大骂道:你个混蛋还想杀人呀!

董来栓站在门外,气得浑身发抖,喊道:“我!我杀不了人,还不能杀我自己!”

他抡起菜刀,朝自己头上砍去,当下血流如注。

当天,车回来了。

三年后,工友们在饭馆里遇到董来栓,他的日子过得不错,已经把那辆夏利换成桑塔纳了。大家说起当年中奖的事来,都说来栓你好运气呀!

董来栓咧嘴苦笑道,好运气?那辆车是我拿命挣的!说完,他低头让众人看,浓密的头发下,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后记:

幸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在买彩票上花了很多钱却一无所获,那与本文无关。

如果有人买彩票中了大奖,感谢上苍吧!幸运不等于幸福,希望你把握住自己的运气。

如果局内人在彩票发行中作弊,贪污的不仅是金钱,他们还堵死了底层人民的虽然微乎其微但是毕竟还存在的一丝改变命运的希望。

凡是能给人以希望的好事,不仅彩票,还有考试擢升提拔分配调动等,都要公平公正公开处置,不要断了人们的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可怕的,后果很难预计,行事者慎。

202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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