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07)

凌晨,二舅刷疯了我的朋友圈

新读写 2022-07-26 05:28 Posted on 上海
 
本文由“哔哩哔哩”(id:bilibiliwx)转载
作者:UP主@衣戈猜想
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
 
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他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昨晚,一则名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B站视频,在朋友圈刷屏了。
 
      UP主@衣戈猜想 透过文学性的旁白与画面,记录下二舅苦难而饱满的一生。
 
      短短一天,视频便登上了B站热门第一,播放量突破500万,实时在看人数一直保持在3万以上。
 
      有人说,这是视频版《活着》。
 
      有人说,这是今年看过最牛的视频,最牛的文学。
 
      还有人说,仿佛看完了一篇短篇小说,二舅像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主人公,重叠了无数平凡人的身影。
 
      7月26日中午,视频作者@衣戈猜想 在微博发声回应——
 

 

      
      他说,很多朋友看了二舅的视频私信我,建议我让二舅去各大短视频平台直播。谢谢大家的关心,二舅这点小小的流量,你要劝他直播让他干啥呢?一遍遍的像祥林嫂一样重复自己的苦难,然后跟一帮不知所谓的人打PK,跪求大哥们上上票,再然后突然开始扯着嗓子卖抽纸?二舅认真的活了半生,我分享了二舅的故事,大家听了还有点触动,这三者合起来就是个美好的小故事,美好的故事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尾,这些年大家看过的烂尾了的美好故事还少吗?让二舅安安静静的陪姥姥生活在那个小山村吧,那就是这个故事最美好的结尾。
 
      
以下是视频的文字版全文——
 
      这是我的二舅,村子里曾经的天才少年;这是我的姥姥,一个每天都在跳popping的老太太。
 
      他们在这个老屋生活,建它的时候还没美国。
 
 
      二舅上小学是全校第一,上了初中还是全校第一。全市通考从农村一共收上去三份试卷,其中一份就是二舅的。有一天二舅发高烧请假回家,隔壁村的医生一天在他屁股上打了四针,二舅就成了残疾。
 
      十几岁的二舅躺在床上,再也不想回到学校。老师们三次登门相劝,二舅闭着眼睛横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像一位断了腿的卧龙先生。
 
      第一年二舅拒绝下床,他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疯狂地看了一年。
 
      但二舅的腿不是伤了,而是废了,所以久病并不能成医。
 
      于是第二年二舅扔掉了手册从床上爬了下来,呆坐在天井里观天,像一只大号的青蛙。
 
      第三年二舅不看天了,看家里来的一个木匠干活,木匠干了三天走了。二舅跟姥爷说他看会了,求姥爷去铁匠铺给自己打做木工的工具。三年来二舅第一次走出了院门,去生产队给人做板凳,一天做两个,一个一毛钱,可以养活自己了。
 
      如是几年,有一天二舅照常拄着拐来到生产队,队长告诉二舅:“以后不用来了,生产队没了。”
 
      二舅问为什么,队长说:“改革开放了。”
 
      于是二舅就开始改革开放,游走在镇上的各个村子给人做木工。有天在路上遇到了当年的那个医生,他跟二舅说,“要是在今天,我早被告倒了,得承包你一辈子。”二舅笑着骂他一句,一瘸一拐地又给人干活去了。
 
      后来不知道什么手续上的原因,二舅的残疾证怎么都办不下来,他很失望,居然拄着拐辗转去了北京,他想去天安门广场的纪念堂,说要去看看他。
 
      二舅说改革开放很好,他也好,为什么呢?二舅说:“他公平。”
 
 
      很快二舅的兜里就没剩几个钱了,他的一个堂弟在北京当兵,二舅作为军人家属住进了部队,没想到居然混得风生水起。因为二舅不爱搭讪交际,只爱干活,他不知道从哪借到了木工工具,在那个部队条件还很艰苦的年代,给士兵们默默地做了很多的柜子和桌子。哪个士兵会不喜欢这样的homie呢?
 
      有一天二舅的堂弟去澡堂,看见一个老头和二舅正坐在一块泡澡,二舅的堂弟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那个老头是他只见过几次的一位首长,此刻正蹲在池子里给二舅搓背。
 
      后来二舅回到村里,大家都问北京怎么样,二舅说:“北京人搓背搓得很好。”
 
      到了两个妹妹出嫁的年纪,二舅心里很不舍,二舅有自己的表达。大姨和我妈结婚时的所有家具,每一张图纸,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玻璃,每一根装饰条,每一个螺丝,每一遍漆,都是二舅一个人完成的。
 
      你能想象在80年代,一个山村的女孩子结婚的时候,能拥有这样的一套家具是多么梦幻的事情吗?
 
      姥姥家这么穷,妹妹出嫁有这么一套家具,婆家也会高看一眼,也许就会更好地待自己的妹妹。你可能说我在吹牛,因为这是“上海牌”的家具。但你忘了这是我的二舅,二舅总有办法,什么牌子他都能给你贴上,你还要什么牌子?他还有天津牌、北京牌、香港牌,超豪华ok?
 
      再后来年轻的二舅领养了刚出生的宁宁,二舅拼命地在周边做工赚钱,大部分时间都把宁宁寄养在了大姨家里,很少陪伴她。
 
      宁宁小时候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不懂礼貌,一个被抛弃了两次的小孩,对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礼貌呢?
 
      十年前宁宁和男朋友结婚了,20万出头的县城房子,二舅出了十几万,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攒下来的。
 
      二舅掏光了半辈子积蓄给宁宁买了房子,却开心得要死,这就是中国式的家长,中国式的可敬又可怜的家长,卑微的伟大着。
 
二舅和宁宁
 
      二舅在30岁出头的时候,迎来了说媒的高峰期,但二舅跟我说,他一直觉得他这辈子只能顾得住自己,顾不住别人了,所以从来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二舅说谎了,当时有一个隔壁村的女人,有老公还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二人的关系突然变得非常的熟络,并很快变得过于熟络。她经常来二舅家串门,二舅也经常去找她,即便是她老公在的时候。
 
      两个孩子也很喜欢二舅,再后来,她开始作为二舅家的正式一员,出席家族的一切红白喜事,并对二舅体贴入微,把他乱糟糟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二舅做工回来能吃上一碗热饭,顺手把今天结的钱递给她。
 
      就这样好多年过去了,她却并没有离婚,二舅的四个兄妹从一开始的全力支持,转而怀疑这个女人只是图二舅的那一点钱而强烈反对。
 
      而还在上小学的宁宁则喊那个女人“老狐狸”,喊自己班里的她的女儿“小狐狸”,老实的二舅进退失据,不知所措。
 
      再后来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死在了外地的一个工棚,煤气中毒,二舅也终生未婚。这段感情的细节我理解不了,大姨也都记不清了,二舅则是不愿意讲。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既不是今日时兴的仙人跳,也不是那个年月的拉帮套。那时候爱情来过没有呢?
 
      几十年过去了,故人故事无疾而终,到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了一笔烂账,烂在了二舅一个人的心里。流了血,又长了痂,不能撕,一撕就会带下皮肉。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十年,乏善可陈。是的,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普通到不快进一万倍都没法看的。
 
      转眼姥姥已经八十八岁了。
 
      现在农村的人工成本也越来越高,二舅正是挣钱的好时候。他很想为自己多挣一点养老钱,将来就不用拖累宁宁。
 
      但是姥姥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经把绳子挂到了门框上。中国人老说“生老病死”,生死之间何苦还要再隔上个“老病”呢?
 
      这可不是上天的不仁,而是怜悯。不然我们每个人都在七八十岁,却还康健力壮之年去世,那对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留恋呢?那不是更加的痛苦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病”是“生死”之间的必要演习。
 
      所以在几年前二舅出门的时候,就开始把姥姥放到车上。去别人家做木工活的时候,就把姥姥放到身边的小板凳上。
 
      66岁老汉随身携带88岁老母,这个6688组合简直是酷得要死。
 
 
      这几年二舅木工活也不做了,全职照顾姥姥。早上给姥姥洗脸,晚上给姥姥洗脚,下午逼姥姥锻炼。
 
      姥姥每走二十步就得坐下歇十秒,二舅每走二十步就会落后姥姥三米,赶上这三米正好需要十秒,接着走。
 
      这么默契的走位配合,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乔丹和皮蓬身上。乔丹喜欢给皮蓬送超跑,二舅喜欢给姥姥拽面条,再浇上点西红柿炒鸡蛋。嗯,好吃的。
 
      二舅从小对宁宁没有什么教育可言,今天的宁宁却成为了村里最孝顺的孩子。可见让小孩将来孝顺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默默地孝顺自己的父母。小孩是小,不是瞎。
 
      其实很难把二舅定义为一个木匠。我在家这三天的时间里,他给村里人修好了一个插线板、一个燃气灶、一盏床头灯、一辆玩具车、一个镢头、一个洗衣机、一个水龙头。
 
      回来的路上被另一个婶子拦住,修好了她家的门锁。还没进家门,又被另一个老头叫到家里,说电磁炉坏了。二舅到他家发现,是他的插线板的电源忘了打开。可怜的老头。回到家又修好了一个奶奶的老人机和收音机。
 
 
      姥姥有胃病,他就给姥姥针灸。人家嫌门楼上光秃秃的木头不好看,二舅就自己设计好了,给人画上去。山顶修了座庙,所有的龙都是二舅雕的。
 
      村里没有神婆,二舅就成了算命师。当然了,签子是自己做的,竹筒是自己做的,本子是自己做的,卦是自己抄来的。
 
      他甚至有一天突发奇想,要做一把二胡。木头做胡身,电话线铜芯做弦,竹子做弓杆,钓鱼线做弓毛。我们这没有蟒蛇,他就上山抓了几条双斑锦拼成一张琴皮。你看,二舅总有办法。
 
      很想给你们看看那把有模有样的二胡,可惜十几年前姥姥让我的傻子弟弟拿二胡当锄头玩,给玩坏了。
 
      这个村子里有的一切农具、家具、电器、车辆,二舅不会修的只有三样:智能手机、汽车和电脑。因为这些东西二舅也没有。不过现在智能手机也有了,宁宁买的,等他拆上几次也就会修了。
 
      夜深了,二舅家的灯还亮着,又给谁家修东西了。
 
      听见锣声和鞭炮声了吗?不是村里有人结婚,而是年轻人都走了之后,野猪回来了,吓唬野猪呢。
 
      村里就剩下几百个老头老太太了。如果有什么东西坏了,送维修店去修,先别说得花钱,如果到镇上是30里山路,如果坐客车去县城,下了车他们是连北都找不到的。
 
      二舅总说他能顾得住自己就不错了,他其实顾住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开玩笑叫他歪子,但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我们爱这个歪子, 我们离不开这个歪子。
 
Image
 
      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舅正是十八九岁。如果不是当年发烧后的那四针,二舅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工程师。
 
      单位分的房子、国家发的退休金,悠游自适,颐养天年。隔壁村一个老头就是这样嘛,当年学习还没二舅好呢。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啊。二舅一定会成为汪曾祺笔下,父亲汪菊生那样充满闲情野趣的老顽童。
 
      看着眼前的二舅,总让我想起电影《棋王》里的台词:“他这种奇才啊,只不过是生不逢时。他应该受国家的栽培,名扬天下才对,不应该弄到这么落魄可怜。”
 
      太遗憾了,真的是太遗憾了。
 
      我问二舅有没有这么想过,他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态让二舅成为了村里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刚刚,我们村的“树先生”。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树先生”刚刚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北漂九年,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风,反倒是从二舅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二舅这把烂牌打得是真好,他在挣扎与困难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我心生敬意。
 
      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今天二舅还在走着自己的人生路,这条长长的路最终会通往何处呢?
 
      二舅的床下有一个几十年前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他摘抄的一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是的,这条人生路最后通向的一定是胜利。
 

 

 

二舅,为什么火了?

深燃团队 深燃 2022-07-26 19:35 Posted on 北京

 

 

深燃(shenrancaijing)原创
作者 | 邹帅
编辑 | 唐亚华
 
 

 

最近两天,我们都成了二舅的“远房亲戚”。
 
二舅,是短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中,那个十几岁时被赤脚医生打针致残,后半生一瘸一拐,靠着自己的好手艺做木工赚钱,靠着自己的乐观和豁达笑对人生的66岁老头。
 
该视频于7月25日早上8点在B站发布,播放量一路攀升。7月26日,跛脚的二舅成功登上B站全站排行榜第一名。截至发稿前,视频播放量1590多万,弹幕有10万多条,就算是在7月27日凌晨2点,该视频下仍显示有3.5万多人正在看。
 
二舅也火出了B站。“二舅残疾证办下来了”“二舅活出了我们向往的饱满人生”“让二舅和姥姥安静生活吧”,7月26日,关于二舅的微博热搜就有七八个词条。各大社交平台上,都有大量网友转发该视频,并配上有自己感悟的“小作文”。
 
对于二舅的讨论,主要分为两派。一派表示从二舅庄敬自强的一生中悟出了哲理,得到了治愈,另一派则认为坚韧没有错,但苦难本不应该发生,人也有选择逃避的权利。
 
创作该视频的UP主名叫“衣戈猜想”,主页认证为“bilibili知名科普UP主”。衣戈猜想本名唐浩,曾在知名教育机构做过历史老师。2020年底,他开始发布短视频,二舅是他创作的第35条视频,此前他的视频内容大多以历史、科普为主,播放量最高的几支视频是《谁在组织高考作弊?》《6分钟讲明白什么是洗钱》等。据新榜报道,二舅爆火之前,《谁在组织高考作弊》的视频也曾冲上B站排行榜第一。
 
了解衣戈猜想的人认为,他算得上是勤奋的创作者。UP主“零天赋射手”发帖说,3个月前听过衣戈猜想的分享,当时衣戈猜想很霸气地说:“我敢说在座的没有人花在选题上的时间比我更多。”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二舅这样的视频诞生。
 
平台不缺爆款,互联网也不缺故事,二舅之后,或许还会有三舅四舅走入我们的视野。当下,二舅带来的感动和争议,都来自哪里?最后又会去向何处?
 
 

 

二舅是谁?
 
 
衣戈猜想口中的二舅,是“村子里曾经的天才少年”。
 
聪明,从小考第一,本应一路考学走出乡村,却在十几岁的时候发烧,被隔壁村的医生打了4针,变成了残疾。聪明的二舅翻了一年的赤脚医生手册,也没能找到痊愈的办法。但也是因为聪明,家里来了个木工,二舅看了三天木工干活,就说自己“看会了。”于是跛脚的二舅成了一名木工。
 
不过,用衣戈猜想的话来说就是,“很难把二舅定义为一个木匠。”原因是,二舅什么都会修,插线板、燃气灶、床头灯、玩具车、镢头、洗衣机、水龙头、门锁、电磁炉。二舅也什么都会做,会做算卦的签子和竹筒,会做二胡,还给出嫁的妹妹手工定制了全屋家具,一个人从图纸到拧螺丝刷漆全包揽。
 
二舅 来源 / 视频截图
 
不光是手艺好、乐于助人,短短11分钟的视频,围绕二舅展开的议题还有很多。
 
视频中讲述,二舅虽然一生未婚,但是年轻时也有一段短暂的“爱情故事”。隔壁村有个女人,有老公,有两个孩子。和二舅逐渐熟络起来之后,她经常来二舅家串门,二舅也经常去找她,即便是她老公在的时候。后来,她甚至还作为二舅家的正式一员,出席红白喜事、为二舅做饭、收拾房间。很多年过去,这个女人没有离婚,和二舅的感情也无疾而终。最后,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死在了外地的一个工棚,煤气中毒。
 
对于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故事”,衣戈猜想在旁白里说:“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既不是今日时兴的仙人跳,也不是那个年月的拉帮套。那时候爱情来过没有呢?”
 
二舅也是个普通的“中国式家长”和“中国式儿子”。
 
二舅的女儿叫宁宁,在刚出生时被二舅领养。宁宁结婚,20万的房子,二舅出了十几万。掏光半辈子积蓄给宁宁买房子,二舅却特别开心。攒一辈子棺材本,等到子女婚嫁的时候毫无保留地赠予,这确实是“中国式家长”的真实写照,即便是面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宁宁,二舅的父亲角色也生动且真实。
 
二舅和宁宁 来源 / 视频截图
 
66岁的二舅,在88岁的姥姥面前,是一个“中国式儿子”,孝顺。姥姥年纪大了,经常念叨不想活了,于是几年前二舅出门的时候就把姥姥放到车上,在别人在做工,就把姥姥放到身边的小板凳上。现在二舅开始全职照顾姥姥,“早上给姥姥洗脸,晚上给姥姥洗脚,下午逼姥姥锻炼。”
 
中国式的亲子关系,经常建立在一方的牺牲之上。二舅手艺好,在农村用人成本高的情况下,本可以干更多活赚更多钱,但为了照顾年迈的母亲减少甚至放弃做活。
 
视频中,二舅的形象是立体饱满的。他天资聪颖,被“医疗事故”断送了求学生涯。他勤奋、乐观、孝顺、豁达,在遇到当年造成他残疾的医生时,也只是笑一笑,回应对方说的“要是今天,你肯定能把我告倒。”但二舅也爱上过有家的人,经历过一段模糊的感情,直到现在都不愿提及故事的细节。
 
在二舅之外,视频还试图讲述社会、时代带给个体角色的影响。比如,年轻人在逐渐离开乡村,村里仅剩的几百个老头老太太会敲锣、放鞭炮,赶走嚣张的野猪。
 
再比如,二舅什么都会修,只是不会修智能手机、汽车和电脑,因为没有。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仍有一定程度的断层,贫困、闭塞、信息滞后依然是一些偏远乡村的底色。
 
从村子里曾经的天才少年,到村子里第二快乐的人,二舅走过了“乏善可陈”的几十年。视频只有11分钟,二舅的故事到底是天才的陨落,还是普通乡村男人庄敬自强的一生,每个观众都有不同的答案。
 
 

 

二舅为什么能火?
 
 
作为一支11分钟的短视频,它是成功的。“可以说是现在浮躁的内容市场上的一束光。人物故事弧线、缺点、闪光点、故事的转折等要素都有,带给观众的是一种直达内心的力量感,特别有后劲。”导演张洋向深燃分析。
 
“这个内容稀缺且不好复制。其实从呈现方式上讲,它就是朴实无华的一个故事,但好故事永远都是卖方市场。”张洋认为,内容市场的浮躁,在于创作者把大部分精力和聚焦点都放在了如何获取更多流量,如何快速吸引粉丝上。“就拿抖快来说,算法导致了内容的重复率特别高,大家都在为数据做内容,而没有为自己的表达做内容。这个视频的创作者就是胜在了坚持自我表达上。”
 
好的故事是第一,对自我表达的坚持又会让内容创作更加分。说得更细一点,这支视频具体好在哪里?
 
短视频编导罗布言总结了自己的观后感:“顶级文案+朴实画面,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顶级文案,正是大多数人对这支视频的第一观感,甚至有人认为这种文案风格类似于文学大家之笔,平和、冷峻、朴实,还有一点小幽默。视频开头,两位老人靠墙伫立,镜头拉过,身份缓缓带出:二舅是村里曾经的天才少年,姥姥则是每天都在跳Popping(震感舞)的老太太。原因是姥姥因年迈或病痛,手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
 
66岁的二舅和88岁的姥姥一起锻炼,一个本身就有残疾,一个年纪大走不动,两个人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差,“这么默契的走位配合,我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乔丹和皮蓬身上。”UP主把二舅和姥姥,比作“乔丹和皮蓬”,所有因苦难和病痛带来的表征,都可以在文案中,用幽默一笔带过。
 
罗布认为,从视频创作角度看,这支视频很好地将文案和画面进行了平衡。“整支视频没有二舅的口述,也没有纪录片常用的保留原场景的声音和节奏的处理方式,它就是最简单的画面配上对应的旁白。旁白的量太满,所以画面就要相应让位,如果又想把文案做满,又想在画面里炫技,可能就不会形成这么广泛的传播,会变成孤芳自赏的‘艺术品’。”
 
能够被年轻人广泛讨论,还因为故事中那些引起集体记忆的时代元素。很多人都对一个桥段印象深刻:二舅给家具上贴了“上海牌”“香港牌”“天津牌”“超豪华OK”的Logo。“上海牌的家具,我家以前也有。”
 
二舅做的家具 来源 / 视频截图
 
集体记忆之外,还有从二舅引申出来的个体记忆。社交平台上,很多网友表示想到了自己的某位亲人。他们和二舅的共同点是,出生于同样的年代,因为先天或者后天的原因没能读书,早早走上了打零工、做苦活的辛劳一生。有网友还表示,自己的一位亲人也是在那个年代被赤脚医生胡乱打了几针,造成了终身残疾。
 
衣戈猜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给出了自己对于这支视频为什么火爆的看法。“很多90后和80后都背井离乡在大城市工作,他们当中可能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在农村长大的,跟乡土的中国还是有很深的连接。他们可能跟我一样,印象中的家乡永远是冬天,因为只有过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感慨农村日新月异,但老人越来越老了。我觉得,可能是这些东西击中了他们,才会火爆。”
 
年轻人对于乡土的怀恋,对于时代记忆的共鸣,从二舅身上获得的鼓舞,都让这支视频获得了短暂的数据巅峰之外的,能被留下的东西。
 
不可否认的是,这支视频本身也具有爆火的特质。在苦难中奋进崛起,自强不息,这是中国式苦难叙事一贯的风格,以此基调进行内容创作,安全保险。而且,在当下的大环境中,年轻人急需一款精神解药,能够用以对抗沮丧和不安。
 
作为该视频的首发平台,B站的平台调性也在二舅的爆火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此前,B站推出的宣传视频《后浪》《入海》《喜相逢》,从主基调来看,想要传递的精神和二舅视频最后升华的道理哲思类似,都是鼓励昂扬振奋,不怕苦难的人生态度。这支视频在B站火起来后,也得到了B站的公众号推荐。
 
二舅火了,然后呢?有人开始琢磨二舅做直播的可能性。对此,衣戈猜想的回应是否定的,他甚至表示,希望热度快点下去,让二舅安安静静地生活。二舅不会直播的同时,也希望不要有博主来到二舅家门前直播打扰他的生活。
 
衣戈猜想的回应 来源 / B站
 
 

 

二舅能不能治好年轻人的精神内耗?
 
 
正如视频标题一样,许多网友在看完视频之后表示,自己的精神内耗被二舅治好了。
 
怎么治好的?衣戈猜想在视频的最后,给出了自己的理由。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舅正好十八九岁,如果二舅没有挨那四针,也许也能考上大学,当个工程师。“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喊着被二舅治愈的网友,大多也是同样的感受。对比二舅所处的年代,如今的机遇和资源都比那个时候更多,也更容易落在普通人的身上,但很多人因为来得容易,就弃之一边,这些机遇如果给了二舅,想必他会更加珍视。“都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胡一把好牌,而是打好一把烂牌。”衣戈猜想如此总结。
 
二舅是把烂牌打好,机遇下的我们,似乎是拿着一副好牌,要么轻轻松松地胡了,要么任由好牌打得稀烂。简单概括就是,二舅都这样了还那么努力,我们有什么资格不努力?有网友评论道,“谢谢,我想像二舅一样,不问来路,不记归途,当最快乐的人。”
 
网友评论 来源 / 网络
 
拿着一副好牌,就必须要打好吗?也有一些网友投出了反对票。
 
B站用户悠悠对深燃说,看了视频之后很难有样学样,成为二舅那样的人。“我认为二舅的苦难很大程度上是人为的,是无妄之灾。”她认为,歌颂坚韧与美德完全可以理解,这也是中国式叙事中常见的方法,很多人会因此受益,这确实是价值所在。“但二舅的遭遇不是出于‘我要这样’,而是‘我只能这样’。”
 
悠悠举例,视频最开始讲述二舅被致残的时候,提到了那场事故之后的三年。第一年,二舅拒绝下床,看赤脚医生手册寻找治疗方法,这还是处于逃避和挣扎的过程。第二年,二舅扔掉了手册,呆坐在天井里观天,这是接受和放弃挣扎的过程。第三年,二舅学会了木工,这是被动选择之下,与自己和解了。“二舅不是也经历了三年的自我矛盾,才选择不挣扎了,继续活下去吗?”
 
在悠悠看来,歌颂二舅在苦难中的坚韧没有错,但这个苦难本不应该发生。“我更希望二舅没有遭遇过这些,我也希望我不会遭遇这些。”
 
“谁又知道二舅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网友对于视频的争议,还在于衣戈猜想单方面的口述与评价,能否代表二舅的真实想法。
 
北京的观众小白,毕业于某高校电影专业。她告诉深燃,自己也曾拍过一个作业,也是以乡下的舅舅为主人公。她介绍,舅舅生下来就罹患小儿麻痹导致残疾,后来又得了羊癫疯,一生没娶媳妇,在村里做点工,乐乐呵呵的。
 
“我没办法跟着弹幕一起说‘敬二舅’,因为我感觉这个故事太完美了,陷入了套路。比如二舅和领导在澡堂搓背的情节,虽然我没听过一模一样的故事,但记忆里总觉得类似的故事听过不少。不过这种故事也偏偏是人们爱看的样子。”小白也和不少网友一样,认为他者视角很难代表主人公的真实想法,而且在拍摄中对于素材、角度的取舍,对于某些价值和道理的放大,都可能会让一个故事与现实有点出入。
 
66岁的二舅和88岁的姥姥 来源 / 视频截图
 
在相对闭塞的农村,对于特殊群体的偏见、戏谑、误解都是真实存在的,也有人认为,视频中忽略了二舅面临的不公,仅仅是在歌颂,歌颂他因为自己乐观、聪明、手艺好而获得全村人的喜爱,但没有过多提及关于二舅被开玩笑叫做“歪子”这件事背后可能的心酸。
 
比起治愈,更多人认为自己形成了一种自洽,也就是能够与压力、负面情绪、生活的不确定性和平共处。衣戈猜想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也说,“他(二舅)只是短暂性地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没有人可以靠别人根治心理上的顽疾。我生活在北京这么大的一个城市,一直在平衡‘出人头地’和‘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
 
“二舅总有办法。”视频中,二舅打家具贴牌的时候有办法,做二胡的时候有办法。在二舅的人生中,他总有办法。得到短暂治愈的我们,或者是更焦虑更愤怒的我们,也总会有办法。
 

*题图来源于视频截图。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悠悠、小白、罗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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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队的北京知青

 
 

九曲黄河,源自青藏高原,行程五千多公里,最后流入黄海。

黄河在地图上大致形成一个“几”字,第一次拐弯是遇到了六盘山,河水滔滔,向北流去。迎面遇到了阴山山脉,河水被迫第二次拐弯,沿着阴山山脉南麓向东流淌了大约500公里后,又遇到了不能逾越的山地,这次是拐向南,沿着南北走向的吕梁山,直向南奔流了650公里,一头撞到了巍峨的秦岭,不得不扭头向东流去。

从秦汉时代起,就把被黄河“几”字形“套”住的地方(今内蒙古的伊盟和陕西北部)称为“河套”地区;从延安以北,大约二十万平方公里的黄土高原。这片土地,虽然被黄河三面围绕着,居然不算在黄河流域内,因为它地势高,浇灌不上黄河水。

据说古代这里是草木茂盛,后来越来越干旱贫瘠,虽然近代成了“革命圣地”,但是坐了天下的革命领袖,却从来没有回去过,可见这地方不被人待见。

1950年开始,“河套”这个称呼被赋予了能够使用黄河水灌溉的地方,黄河以南再也不称其为“河套”了。

上面说的河水第二次拐弯的地方,黄河的北边,就是至今著名的“河套地区”,这里能用黄河水灌溉农田,在年降雨量只有三四百毫米的干旱的西北地区,水太宝贵了,有水就能浇地,就能种庄稼,这里形成了大约一万平方公里的产粮区,留下一句老话:“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1968年夏天,四队分来了10个北京知青。

四队完整的地址是: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临河县乌兰图克人民公社五大队四队。

“乌兰图克”是蒙语中“红旗”的意思,这种地名一听就不像是来自古老的历史。就像北京郊区的“中阿人民友好公社”,注定不会长远。

每个生产队都是一个自然村,四队有42户,老老少少的百多口人。

每个工值四五毛钱,只要好好劳动,年底扣除口粮钱,劳动力多的家庭,总能分到几十块钱。

这个工日的价钱,在整个大队的12个生产队中,属中等,既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差的。

“好好劳动”,意思是每年出工必须达到300天以上,那些年,冬天也有干不完的活,战天斗地学大寨,平整土地修水利,只要能“受苦”(社员们把劳动称作“受苦”),男性壮劳力一年挣300个工没什么问题。

1968年夏天,这10个北京知青分到了四队,两辆大胶车拉着他们进了村,一堆女人和孩子围着看热闹,生产队里给他们盖了一排房子,打了土炕,安顿住了下来。

知青的房子一排五间,在村子最南边,是四队最大的建筑物了。当地方圆百里没有石料,也用不起砖瓦,房子都是就地取材,用大块土坯砌筑,这土房子盖的有点仓促,来不及拉土夯高地面,是平地起的墙体,房子的显得低矮一些。队里的木匠赶制了门窗,木门是双扇开的,木窗棂上糊着白麻纸,中间有一块书本大小的玻璃。

河套地区的农村,可以说是西北地区比较典型的农村,这些村子没有什么悠长的历史,从大约百年前这里成了“黄灌区”之后,各地农民陆续来这块土地上谋生,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土里刨食,自称是“受苦人”。

从北京到临河的农村,生存的环境变化剧烈,最重要的事是一日三餐,先从吃饭说起吧。这里是以糜米为主,小麦只占一两成。

糜子在后套一带广为种植,别处少见。在“五谷”中居首的“黍”就是“糜子”。这种庄稼外表长的和南方的水稻差不多;水稻有黏性的粳稻和不粘的籼稻两种,糜子同样也分两种,黏性的叫“黄米”,磨粉后做炸油糕,不粘的糜米做米饭。从队里领到的是未加工的原粮,糜子要拉到“机房”(有一台12马力柴油机为动力),用碾米机去壳,小麦要用钢磨加工成面粉。每个生产队里都有“机房”,加工原粮不用出村。知青不养猪,粮食加工的副产品是米糠和麸子,还可以换一点粮食的。

买日用品要去大队供销社,离四队有七八里地,可以买到烟酒、盐、花色不多的布匹、煤油和针头线脑等日常生活用品,没有蔬菜;供销社收购生猪和鸡蛋,并不卖农产品。

供销社有醋,但没有酱油,老乡们从来不用这种东西。知青们后来从北京带回来一种叫“固体酱油”的东西,是“语录本”大小的黑乎乎的硬块,溶在水里,倒是有酱油的味道。

四队没有电,除了靠公路的公社所在地以外,大部分生产队都没有电。没电的情况不难想象,城市的居民小区偶尔停电,一片漆黑,享受惯了电灯的人,总觉得烛光太微弱了,即便点燃三四根蜡烛,仍然觉得光线昏暗,不如一个25瓦的白炽灯亮。

村里用煤油灯,亮度不如蜡烛,用蜡烛太奢侈,一根蜡烛9分钱,两根半蜡烛钱能打一斤煤油!生产队的会计年底做账时,可以报销10根蜡烛,除此之外,村里没人用蜡烛,打一斤煤油,省一点用,能对付一两个月。

煤油灯有一个很薄的玻璃灯罩,这个东西挺娇贵,最怕蹦上去水滴,灯罩烧热了,见水滴就炸裂。没有了灯罩,灯不亮,还冒黑烟,熏的人鼻孔黢黑。

没有电的冬夜,漆黑漫长,做不成什么,只能早早睡了,成年人在黑暗中做一些杂乱无章的动作创造新生命,所以没电的地方特别有利于人口的增长,贫困且没有电的地区,从不缺贫困儿童。

四队分来的10个北京知青,5男5女,也许有鼓励知青们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含义,不过人毕竟不是牲畜,不能用简单的数字进行匹配。

五个女知青里最出众的是小韩,身材容貌皮肤头发都好,人堆里很显眼;村里老乡们没有啥形容美的词汇,只说“这女子真长出点样子啦!”其他四个女生容貌也都很周正,但无论如何,在小韩的灿烂光芒照耀下,只能是相形见绌了。

男生自然不能凭脸蛋让人信服,五个男知青里边王纯显得老成些,剩下的孙小虎、康长胜还有小杜、小石,一个比一个更像大孩子,稚气未脱。

这十个北京知青,大多是平民子弟,来自几个普通的中学,都是初中生。

孙小虎的父亲是北京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的所长,京城里的高官显贵多了去了,一个派出所的所长算不了什么,但是在平头百姓的堆里,小孙也算是“高干子弟”了。

孙小虎这人,个子不高,长的虎头虎脑的,他从小在山东老家跟爷爷奶奶长大,到九岁那年来北京上学,跟父亲一起生活。因为从小家庭生活不正常,缺少母爱,小孙有点“匪气”,爱“玩狠的”,据说还练过几天“铁砂掌”,和谁都横眉立目的。他借其他知青的东西大多不还,还满不在乎;他下乡以前就抽烟,没钱买烟了就和知青同伴借,他也不多借,每次就借5元,再多借别人也没有。

康长胜连这5元也没有,他就让小康打个借条,他从生产队会计那儿拿,记在小康账上,知青有安家费在生产队帐上,会计也不敢不依他。

有一天他和小康起了争执,孙小虎抄起门后的铁锹就劈,小康手脚还算利索,抓起木锅盖抵挡,结果锅盖劈成了两半,小康左臂骨折了。

打架其实是“比狠劲”,谁出手狠不计后果,谁就是胜利者,这一点和上战场完全不同,战场上你可以消灭敌人,但打架不能,高一些的小康根本不是比他矮半头的孙小虎的对手,小康没有狠劲,没等开打就败下阵了。

无论北京的知青名声有多么大,革命意志多么坚强,吃饭也是头等大事。一开始知青有集体灶,最西边的一间屋子作食堂用,队里派了做饭的,这种“大锅饭”坚持了半年天气,最后的结局还是散伙,后来就三三两两的各自为战了。

食堂解散后,孙小虎和小韩很快就凑对起伙,吃住都在一起了。

我1973年冬插队到了五队,和四队相隔不远,大约三四里地,所以经常去四队的北京知青那里去串门,落脚点是王存家,那时王存和张淑德已经结婚,住着知青点的一间土房。

我一直也没有见过小韩,无法描写她是怎样的花容月貌、天姿国色,据王存讲小韩的确很漂亮,我也不好再问是怎么个漂亮法。

小韩的父亲是军人,老革命,什么级别不清楚,但一封信就能把小韩介绍到广州军区参军入伍,可见绝非平凡人物。

小韩走时和谁也没有打招呼,也不用去公社办户口,“净身出门”,奔向了鲜花盛开的南国,奔向了阳光灿烂的光明前程。在四队的这段生活就像是夜里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已是黎明了。

小韩和孙小虎共同生活时有了一个男孩儿,小韩走后,孙小虎没法一个人带孩子,北京家里的后妈不接纳,无奈他只好把儿子送回山东老家了。

康长胜的父亲是老北京的住户,1949年以前开着一个酱菜铺子,属于“前店后厂”那种模式,就是一个店铺带酱菜作坊。酱菜的主要原料是萝卜和盐,为了有便宜的萝卜,老掌柜的在农村还有几亩菜地。

酱菜铺子挣的是穷人的钱,看着买卖挺红火,但是来的主顾大多是买两三个酱萝卜,就着咸菜啃窝头,所以康家算不上什么有钱人。

划分成分时,康家不太幸运,本来也可以定为“小业主”的,因为腌菜的季节来帮忙的亲戚和雇工刚好是八个,按政策被定成了“资本家”。

据说,在著名的《资本论》里阐述过“资本家”的定义,经过精密计算,雇佣七个工人是小生产者,八个就是剥削,属于资本家。

谁也没有想到,革命导师的这个伟大论断,彻底影响了康家的命运。

康掌柜的很后悔,干嘛多用了一个人呢?

康长胜是1951年出生的,是属于“生在共和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小康三四岁那年,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康家的酱菜铺子和作坊包括菜地整体被国家赎买,折新人民币8000元,20年付清,每月可以领33元3角3分。康掌柜的成了国营酱菜厂的职工,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文革开始那年,康长胜是初二的中学生,因为不上课不考试了,他还着实高兴了一阵。到了七八月份,学校里有了红卫兵,但没有他的份儿,康长胜为此还在众人面前哭过,他急切想参加革命,虽然出身不好,但听高年级的学生宣讲党的政策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只要全心全意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还是有光明前途的。

谁不想有光明前途啊!

小康开始积极表现,帮着贴大字报大标语刻蜡版推油印机散发传单,在著名的“红八月”,小康伙领一帮红卫兵同学去抄自己家,他们去晚了,早有其它学校的小将们捷足先登,把几间屋子翻了一个底儿掉。

小康的母亲早年就病逝了,家里只有他父亲,如今被勒令跪在院里,向人民请罪,每个“革命小将”都用皮带抽了这个“老反革命”几下,有人提议,该考验考验小康能否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了。

小康抡起皮带,狠狠地抽向父亲,皮带扣打在父亲头上,血流了下来,这个瘦小的老男人突然抬起头看了小康一眼,这目光中没有痛苦和责备,也没有乞怜,他深情地看了儿子一眼,目光中充满爱怜,好像皮带是打在了小康身上。

小康再次举起皮带的手突然僵在半空……

小康的父亲伤痕累累,当天晚上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小康的哥哥嫂子在京郊的门头沟煤矿工作,等赶回家时只看到老康冰冷的尸体。

小康落了一个两头不是人,学校里的红卫兵认为他立场不坚定,斗志不坚决,是资本家的孝子贤孙。亲人们认定是他打死了自己的父亲,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去学校,他是“黑崽子”,回家?没有了亲人,他家的房子被街道的革命造反派分配了新住户,只给他留了一间南房,里边堆满了他家的杂物,他哪里还有什么家呀!

1966年,小康才15岁,心智并不成熟,没死的决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活着到底为什么?

1968年夏天,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用不着动员,小康是最早报名下乡的一批学生,他完全是自愿的,他一天也不想在北京待着,在这片热土上,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只盼着早一点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绝望之地。

要是小康一直活到今天,他绝不会说什么“青春无悔”,他的青春有无法述说的懊悔,一定悔的他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我认识小康以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那时他已经插队五年又七个月了,我只觉得他很孤僻,性格有点古怪,日子过得很苦,比别的知青还苦。

1974年春末,有一天上午小康路过我住的知青点,我招呼他进来喝口水,问他干什么去?小康说是上养路段,那时候生产队每年都有派民工的任务,去养路段修公路或者是去水利上修渠。

走民工挺苦,一走就是大半年,社员们一般不愿意去,小康自报奋勇,所以年年走民工。走民工的报酬是每天记12个工分,然后以工分参加生产队年底的分红。每个社员都有三分自留地,小康那份地自己种不成了,委托给合适的社员家,依惯例,按照三分地打100斤小麦(这是自留地的产量,每亩能打三四百斤)计,对半分成,他能得50斤小麦。

他背着行李,扛着铁锹,还带着几十斤粮食,要步行二十多里去养路段;带着这么多东西,生产队也没派人用小胶车送他。我下乡时带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对小康说我送送你吧。小康不肯,我执意要送,他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先把他的行李卷和粮食捆在后支架上,铁锹头朝前绑在车梁上,这样我和小康轮流推着自行车,上路了。

我和小康一路聊天,我知道了不少他的经历。

路过一个铁路小站时,我们俩坐在一个平时不过火车的支线的铁轨上休息,小康抚摸着冰冷的钢铁,说:“这铁道一直通到我家。”

那个小站的名字叫“景阳林”。

到1973年底,四队的北京知青还剩下五个,王存、孙小虎和康长胜,女知青是张淑德和石文英。其他五个知青,小韩是自己走的,小杜病退回了北京,临河机务段招工走了两个男知青,小周抽到公社中学教书去了。

自从村里来了北京知青,村里的年轻人有了去处,知青的住处成了“青年俱乐部”。男青年王四和知青们很熟,他对小石更关心一些,常从家里拿些猪油、鸡蛋、葱蒜的。这王四的名字不记得了,家里排行老四,大家都叫他“王四”。

他家的成分是中农,但后来日子越过越穷,因为太穷,他家哥四个都没有成家,全家五个“光棍汉”,没有女人,他爹真成了“王老五”。

王存和张淑德两个人成了家,小张在大队合作医疗当赤脚医生,女知青就剩下小石一个独自生活,孤木难支,她和王四确定了恋爱关系,按村里说法就是两人“好上了”。

1969年四月底,“九大”胜利闭幕,举国欢庆,各生产队组织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去公社报喜,王四和十几个青年也参加了。

走到离公社不远的嘎毛河(总干渠)桥上,风把一张毛主席画像吹到河里,王四嘴贱,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亢了(口渴的意思),扒到渠壕里喝水去了。

王四和小石两个年轻人谈恋爱搞对象,后来小石怀孕,肚子大了。两件事被汇报到公社,一根麻绳就把王四捆到了公社武装部,喝令他老实交代如何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如何强奸了北京女知青。

王四是个机灵人,明白这两项罪名的任何一项,都能要了他的小命,所以死不承认。

反革命分子不投降,一根麻绳吊起来,打得王四杀猪般嚎叫,再问还是原话。负责审他的也是下手最狠的那个,王四打探出这个人姓龙,下次挨打时就大喊“龙大爷饶命!”后来用麻袋蒙住头打,他还拼命喊“龙大爷饶命”,打人的就住手了。

一头攻不破,还有另一头,公社里把小石请去,妇联主任亲自和她谈话,答应小石,只要承认是王四强奸,立马把她安排病退回北京,想在临河县里安排工作也行,只要小石一句话。

当时强奸女知青是很重的罪,小石明白只要自己一松口,就是要了王四一条命,所以一口咬定是自己愿意的,死不改口。

这事折腾了将近一个月,公社里有人一心揪出个现行反革命加强奸知青犯,取得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新战果,到最后也没有搞出来真凭实据,没法往县上报,最后把王四放了。

王四回家那天,王家老少五个大男人,一起给小石跪下磕头,小石算是对王四有救命之恩。一场风波过去,王四和小石去公社登记结婚,王家弟兄四个,结果老四最先成了家。

每年冬天,养路段歇工,小康回到生产队,回到那间小土房。为了省柴火,他和孙小虎住在一起,小孙睡炕头,小康睡炕尾,中间用两个木箱子隔开,躺下后互不照面。

1974年底的一天,孙小虎和康长胜打起来了,那天他俩都喝了酒,小孙打小康,小康埋藏在心底近十年的仇恨一时迸发出来,死死地掐住了小孙的脖子不放。

小孙死了,康长胜很坦然,好像没事儿的人一样,继续睡觉,他在炕上,小孙就躺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小康把小孙的尸体塞到房子中间的菜窖里埋了,生活一切照旧,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过了几天就是1975年元旦,那天我去四队串门,我和王存、张淑德两口子还有小康,四个人一起吃的饭,晚上我就睡在小孙的铺位。我和小康躺在被窝里抽烟聊天,他很平静坦然,平常不爱说话的他,那天袒露心扉说了很多。

小康在春节后回了一趟北京,这是自1968年离开北京后头一次回去,他想在他父亲坟墓前磕几个头,说几句话。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他父亲既没有坟墓,也没留下骨灰。

如果小康的父亲有坟墓,他会和长眠于地下的父亲说什么呢?

春节后,小康去了小孙父亲工作的那个派出所,直接对小孙父亲说我杀了孙小虎。

后来他被押回了临河县,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死刑。

小康在看守所羁押期间,把自己的遗体卖给了巴盟卫校做解剖实验用,一百多元卖身钱都买了酒和食品,请所有看守所里的人吃喝了一顿。

这是1975年5月,康长胜正好24周岁。

如果卫校的标本室还在用原来的人体骨骼当教具,如果其中某具骨骼的左臂有骨折后形成的瘢痕,那就是小康。他活着虽然不算幸福,但对生活会毫无依恋吗?他炕上那个木箱里还存着一袋糜米、一袋白面呢。

后记:

王存和张淑德在1970年代末知青回城的大潮中,按“病退”政策回到了北京,王存在北京公交公司8路公汽当售票员,张淑德被分配到街道工厂。夫妻俩回北京后有了孩子,我见到时刚学会走路,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女孩,一个北京女孩儿。

王存的母亲家在王府井大街北梅竹胡同10号,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去过几次,那是一个狭长的不太杂的大杂院,我从没想到过在距离繁华的王府井商场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是这么真实的北京普通市民的生活。胡同对面有一个天主教堂,如今大概早就拆迁了吧?

孙小虎的儿子今年应该有五十了,不知道他找到自己的母亲了没有?听说小石后来也回到北京了,她的丈夫王四也一起来了。

绝大多数的知青回城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生活仍然是艰苦的,但对插队多年的知青来说,和家人团聚、享受城市文明,已经是生活在天堂了。

北京,祖国的首都,我希望你善待他们,善待所有的知青和外地人。

祝福所有的知青都晚年生活幸福、健康长寿,也希望知青的后代生活幸福并理解你们的父母所经历的一切。

2021- 11于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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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

 
 

那是我在内蒙草原插队的第四年冬天,大雪覆盖了草场。清晨,当一束斜阳将橙红色的光铺撒在钢青色的雪原上的时候,你能从上面找到各种生灵留下的清晰的脚印。说来你也许不信,对牧民说来,草原就是一本摊开的书,而那些脚印便是书上的字。当他们骑着马小跑着经过草原的时候,总是爱用长长的马棒子指着地面说:“看呀,前天下午这里过去了一只母狼呢!”你如果嘲笑他胡咧咧,他会睥昵着你说:“这狼可怜呀,怀着狼崽子哩!”

就象城里人喜欢夏天钓鱼一样,牧人们喜欢冬天打猎,因为只有冬天的兽皮最值钱,而动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也常常使人们能很容易地发现它。他们打猎的方法很古朴,通常只有两招儿,一是骑马死追,直到那猎物被追得再也跑不动,绝望地蹲在那里等着猎人们上来把它打死;再一招儿就是下夹子夹。那可不是普通的老鼠夹,那夹子是黑铁打造的,一个就有二三十斤,夹子的后面还拖着两米长的粗铁链,链子后面再栓个带爪的铁锚。牧人们将夹子埋藏在死去的牲口旁边,当野物来找东西吃,就会被夹住。我见过被夹住的一头母狼,当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拖着铁锚跑出了五里多地,她看到天快亮了,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机会,便毅然决然地用锋利的牙试图啃断自己被夹住的腿。然而就在这时,牧人赶到了,用大木棒将她打死。当时,人们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就是在那母狼的身边,一直追随着一只小狼,当然,它也死了。

有一天我踩着积雪翻过一道山梁去拾烧火用的牛粪干,就在一匹死马的尸体周围发现了一圈又一圈象小梅花般的脚印。我认得出那一定是狐狸留下的,因为狼的脚印要大得多,而且一条狼哪怕饿死也不会吃死牲口,而狐狸却不太忌口。我高兴极了,因为我知道一张中等狐狸皮拿到公社收购站就能卖到14元钱,在当时这14元钱能买回10斤红糖、5瓶二锅头、一具马鞍子哩!想到这儿,我顾不上捡牛粪,跌跌撞撞跑回蒙古包取来了打猎用的大铁夹子,将它巧妙地埋在那匹死马的南侧,又借助着风势从远处扬起细细的雪末,将所有的痕迹都覆盖起来。

经过了一个难耐的夜晚,第二天天麻麻亮我就跑去看结果。那狐狸果真又来过了,然而令我沮丧的是,在死马的东、西、北三个侧面都有狐狸留下的新足迹,单单只有我埋了夹子的南侧的雪面却平滑如镜!那只狡猾的狐狸好想能透过伪装的白雪,看到下面的阴谋。我没再犹豫,骑上马跑到邻居家借来又一具大铁夹,这次将它埋在了死马的北侧,这样一来,就只有东西两侧没有下夹子了,只要那狐狸稍不留神,就会成为我的钱包。

然而次日的情况却与头天的一样,狐狸又光临过了,狡猾的它只在死马的东西两侧留下了脚印,而雪地上的那一朵朵的“小梅花”分明是在嘲笑着我的无能。更糟糕的是,我被狐狸捉弄的消息就象冬季的白毛风一样,很块就刮遍了草原。大队里有名的酒鬼“锅头登巴”(因为他的怀里总是揣着一瓶二锅头,故有此名字)醉熏熏地骑马跑遍了每个浩特,对人们说:“纳尔齐勒格(我插队时取的蒙古名字)用两个夹子,连根狐狸毛也没抓到!”我火了,发誓要把这“14块钱”俘获!那天我骑着快马绕着草原跑了整整七十多里路,从别人家借来了两具威力更大的铁夹子,这种铁夹,就算牛踏中了它,也会被夹断了腿!

来到死马旁边时已是夕阳西斜,山沟里没有风,四野静得只能听到地老鼠窜过雪面时发出的沙沙声。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用死马肉涂抹在铁夹上,以便掩盖它们的铁腥气,心想,我在四面都埋上夹子,看你还往哪里跑。

我象犴獭子挖洞一样,撅着屁股吃力地刨着雪坑。天太冷,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很快便在腮边冻成了冰溜子。这时,我偶然挺直了累得发酸的腰,一抬头却惊得嘴巴大张。

天呀!就在距离我不到五十米的山梁上蜷伏着一只美丽的小狐狸,它正歪着头静悄悄地看着我干活哩!好可爱的小家伙呀!夕阳将它的皮毛映得火红,它肚皮上的毛是白绒绒的,两只机灵的尖尖耳朵却是黑色的,身后便拖着那条扫把一样的大尾巴。最可爱的是它看我时的那种神态,脑袋调皮地歪着,象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憨态可掬。

哈!我笑了!这实在好笑。原来它是一直蹲在那里看我怎样卖傻劲哩!

既然所有的一切它都看见了,继续干下去已经没有必要。我索性在雪地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含笑地看着它。心想,这小东西还不知道世事凶险哩,如果它上了当,那夹子肯定能将它拦腰夹断!

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对视着坐了很久。我们是对手,可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小家伙成为对手呢?广袤无垠的寂静雪原上只有我们相对而坐,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甚至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会惊吓了它。直到夕阳坠落在山梁后面我才对着它打了个很响的忽哨,刨出了所有的夹子。小狐狸跑起来了,步子轻得象一团红色的云,美丽的长尾巴横在身后消失在紫色的暮霭里……

一边往回走我的心里还一边在想,不知道那小东西还会不会借着月光去饱餐马肉?多可惜呀,那可是整整14块钱呀!你看着吧,“锅头登巴”又要满草原地说了:“看呀,纳尔齐勒格有多能干,四只夹子只夹到了白毛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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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乩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6/2022 postreply 20: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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