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00)

来源: YMCK1025 2022-07-20 20:21:3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5272 bytes)

一个上门女婿的两次失败买房

2022-07-20 15: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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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大萌

想用文字记录折腾的生活

研二的时候,我和大嘴因为一起报了公考辅导班而相识。他是山东人,肤色黢黑,1米9的个头,体重接近200斤,常年健身,也不显胖,一摸全是腱子肉。他为人豪爽、开朗,没事天天看团购,下了课就拉我去撸串。

研究生毕业后,大嘴如愿“上岸”,进了区政府,我则涌入了市场就业。虽在一个城市,但相距不近,加上大嘴迅速结婚、生子,我们隔三差五才能聚一聚。

2020年,我也考入博物馆,和大嘴的单位只隔了两条马路。去年年底,大嘴开始频繁找我吃饭,有时就是吃碗面,然后到处瞎逛,非得熬到一定的时间才肯回家。他的孩子已经2岁了,正是最需要他顾家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不断旁敲侧击。

最后,他才疲惫地说:“我好累啊,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上门女婿不好当,好想有个自己的房子啊!”

1

读研时,大嘴的目标并不是毕业进体制,而是继续读博。他心思缜密,搞学术很通透,导师也支持,研二的时候就基本打通了关系,毕业论文由未来的博导指点。但铺好的学术之路,却为了爱情彻底放弃了。

大嘴的女友是他的本科同学小丁。按照他的说法,小丁当时是班里的白富美,活跃分子,大嘴则忙于考研,两人基本没交流。大学毕业后,小丁来到市区出差,因为找他带路,两人才建立了联系。

没多久,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大嘴在市里读研,小丁在本市下面的一个区工作。热恋期的女生很敏感,吵架是常态,有好几次大嘴都大半夜坐火车去找小丁“请罪”。

到了研二下学期,小丁突然开始催婚,并表示,他毕业不结婚的话就分手。大嘴痛苦不已,几宿没睡,最后放弃了读博。考公成功后,大嘴走向婚姻是必然,在论文答辩前,他和小丁就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心里却在打鼓,“感觉我们这太快了,好多问题没解决呢,就走进了婚姻”。

事后,大嘴对我说,光是婚礼仪式他就花去了一套房子的首付钱,“人家买房是实打实落下东西,我把钱都花在这些虚头巴脑上,娶个富家女不容易啊。”

可在我们看来,大嘴的婚姻是“赚”的。他的母亲是县图书馆的小领导,父亲是个铁路工程师,家庭条件也不错,但跟小丁家比还是差了点——小丁的父亲是区里的一个局长,母亲在一家地方国企任财务主管,这种家庭条件放在哪儿都属于中上人家。小丁大学毕业后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国营证券公司,依靠父母的资源就能超额完成业绩,工资奖金加起来比大嘴的收入还丰厚。结婚时,小丁家直接陪嫁了一个高档小区的优选学区房,外搭配了一辆30万的宝马。虽要了6.6万的彩礼,但后又添到了13.14万让女儿带回了小家。

不少人阴阳怪气地说大嘴是“人生赢家”,“一条龙全部到位”,“少奋斗20年”。可他听了却毫不在意,还打趣道:“我最大的目标就是吃软饭,能吃到说明哥们有魅力。”

当然,小丁家肯出这么丰厚的嫁妆,也是看中了大嘴的条件:研究生、公务员;人高马大,长相拿得出手;人品有口皆碑,不抽烟不喝酒;为人勤快,家务全包,工资全交。而且,小丁一家还有更深层的考虑:大嘴是外地人,在这座城市无依无靠,结婚以后肯定事事要依着丁家——他们相当于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就有了保障。

小丁家的心思,大嘴心里也是清楚的,婚前他的微信签名就是:“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刚结婚那阵,大嘴过得挺幸福的。每晚,小丁都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整理好挂在床头。他要加班,小丁就点外卖给他送过去,有时应酬完回到家,小丁还会备好甜汤等着。小丁很会为人处世,逢年过节会把各种礼物安排妥当,直接让大嘴配送,尤其是给大嘴家人的那一份,既隆重又实用,让人挑不出话。

岳父母待大嘴这个上门女婿也不错,岳父用自己的人脉帮了他不少忙,在同批进单位的年轻人当中,他是“进步”最快的。岳母也不拿他当外人,每逢春秋换季,总不忘给他置办新衣裳。

生活无忧的大嘴变白变胖了,身上的那股子精实劲儿却没了。他走路弓着腰,一步一拖沓,沧桑了很多。我问他咋了,他叹了口气说:“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就是不自在。”

大嘴小两口现在住的房子,正是小丁的嫁妆,那套位于市中心的江景房。当年房价还没涨起来的时候,岳父母就把它买下作为女儿18岁的成人礼,现在这套房子已是天价,大嘴奋斗一辈子估计都拿不下。

小丁家里不缺房子,除了给女儿的一套,老两口自住的一套,市区还有一套公寓,郊区有一套回迁房,乡下还有一套大院子。婚前,岳父岳母明确表示,不要大嘴买婚房了,只要他出装修钱、还房贷就行。

于是,大嘴把父母给自己在老家留的房子卖了,凑足了装修款,“说到装修,我就无语,当时我岳母非把装修活儿给一个亲戚做,最后房子你也见过,其中花了多少冤枉钱不说了,就那个风格,我住着都窝心”。

大嘴家我去过,装修风格一看就是老年人的审美——客厅摆了一套红木家具,大红大艳,其他地方又是“欧风”,拼凑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当时验收的时候,我爸发现了好多质量问题,想让返工,我岳母说是亲戚,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着。我爸也不好说什么,自己搞来材料修补了一遍,现在是各种小毛病不断。我一提,小丁就说,看看周围朋友多少还租房住呢,以后有钱买了新房我想怎么搞她家都不问。”

“房子是你的就行了呗。”

“唉,是我的也就好了。”

“你都还房贷了,怎么没加你的名?她家不乐意?”

“那倒不是,岳父也催我去加名,但我怕加上名以后买二套房不能优惠,就没急着加。那时我的公积金没交满一年,不能用,房贷全是我工资还的,连私房钱都攒不下。”

2

除了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大嘴很快就有了新的烦恼——小丁每周都要回娘家,有时周五下班就往父母家冲,到了周一早上直接去上班。如果有事去不了,岳父岳母就会过来住。

“本想好好享受下二人世界,就被催着要孩子——说句不害臊的话,我儿子真是全程在岳父母的见证下出来的。”

小丁怀孕后,岳父岳母变成了常驻大嘴家,时间久了,大嘴很不自在,试着跟小丁讲。小丁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半开玩笑地说:“房子都是我爸买的,住段时间怎么了?”

她说这话没有恶意,大嘴也知道,就没往心里去。可类似的话由小丁的亲戚说出来,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亲戚在一起少不了攀比,总有些不上路子的人故意当众“点”大嘴,说他找了个好老婆,以后继承了岳父岳母的家产,啥都不用干,直接当包租公就行。话里话外都是说大嘴高攀了,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夸他岳父有眼光,提前购置了房产,荫庇三代。

大嘴很气愤:“装修加杂七杂八的钱我也相当于出了一半的首付了,现在房贷主要是我还,怎么都觉得是我占了大便宜?”

于是,大嘴更想买房了,他曾跟我嘀咕:“往坏了想,以后婚姻出了啥变故,我也不至于一无所有吧?”

 

买“二套房”这事,其实一直在大嘴小两口的规划中。

两人结婚收的各种礼金加上父母给的钱,是一笔不小的积蓄,小丁在金融行业工作,认为钱不能放手里闲着,那时房地产市场又正火爆,拿钱投资买房是必然。

为了买到心仪的房子,大嘴做了不少功课,我买房那会儿就邀他帮我参谋。大嘴确实专业,一见面,他就从包里拿出了一堆楼盘宣传单,上面写满了交通、物业、学区等优劣势。等到了地方,都是大嘴在跟中介畅谈、加微信,我全程没怎么插话,倒成了陪看。

他自己看房不到一个月,就兴奋地跟我讲,说看中了一个楼盘——不得不说,他眼光确实独到,这个楼盘位于新区,与他现在住的地方隔江相望,背靠规划中的“大学城”,旁边的三甲医院已经破土动工,地铁也开挖了。运气更好的是,一个业主遇到急事,愿意折价出售房子,他赶紧联系银行准备贷款。

一时半会儿,大嘴两口子肯定不会搬过去,他是打算买来让自己的父母以后过来养老的,就算卖也肯定大赚。那几天他春风得意,不停地畅想以后怎么装修,决意要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梦幻之居”。

谁知过了一个月,大嘴又突然消停了,我多次问他房子怎么样了,他都是左顾而言他。一个晚上,他突然找我吃烧烤,问我买房子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我表示自己还在观望,他的手磨着膝盖,不好意思地问:“你愿不愿意接手我看中的房子?”

我被一口啤酒呛住了,赶紧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如果要借钱我会尽力而为。大嘴苦笑一声,拿起酒瓶,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全吹了。

他说,自己四处选房的时候,平日里很爱出意见的岳父居然一言不发,他还觉得奇怪,问岳父认不认识开发商,谁知朋友遍天下的岳父却支支吾吾的。等他跟卖家签了意向协议,公积金手续也办的七七八八、就差跟银行正式签贷款合同的时候,岳父却突然横插一杠子,让他“等一等”。

原来,岳父的一个朋友欠了他一笔钱,久拖未还,最后表示实在还不上,愿意用房子抵押。这个房子在机场旁边,价格只有大嘴看中的房子的一半,欠款抵了首付,大嘴夫妻只用公积金就够还房贷了。

岳父是个很仗义的人,他跟大嘴说:“你那位叔叔跟我是多年的朋友了,急需用钱,这忙不能不帮啊。而且那房子挺新的,据我所知也纳入了开发规划,将来大有可为。”

大嘴当时没表态,因为他买房的初衷是想让父母过来住。机场太远,坐公交都要倒好几趟,来回一次跟出远门没啥区别。可到了晚上,大嘴还是经不住小丁的劝说,他一夜没睡,最终决定接手那套机场的房子。

3

因为违约,大嘴交给卖家的3万押金是不退的,他好说歹说,卖家同意只要他找到人接手,押金退2万。大嘴想到了我,不断地跟我描述这房子有多好,将来指定不亏,可那房子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了,我入手就是鸡肋,还是婉拒了。

大嘴很失落,自我安慰道:“3万就3万吧,以后机场的房子不到一年就涨回来了。”

后来,那套房子被小丁的一个表哥接手了,虽然遇到疫情,但因为区位好,房价还涨了一些。可机场附近的房子价格腰斩,出手是不可能的,租也租不动,只有期望哪年能拆迁了。

大嘴欲哭无泪,直呼血亏,甚至怀疑是岳父故意坑他:“为啥不把机场的房子让小丁表哥接盘呢?”他不是心疼钱,心疼的是自己宝贵的“首套房”名额被用掉了。

一次,那个表哥喝多了,说舅舅对自己真好,给自己选了那么好的一套房子,接着又故意问大嘴:机场的房子涨了多少?大嘴不接话,就说这是岳父定的,自己不懂行情。岳父尴尬了,就有长辈“教育”大嘴,说谁也没有前后眼,这种糟心事不要跟老人计较。

大嘴从此闭嘴,再也不提机场的房子了。

 

大嘴结婚第二年,儿子出生了,岳父岳母却回了自己家,原因有些苦涩——照顾孩子太辛苦了。老两口都是事业型强人,家务做得一塌糊涂,就连小丁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借口自己还没退休,实在没精力,说可以让亲家过来帮忙照顾——他家不是没钱请保姆,而是把孩子交给外人带,实在不放心。

那时大嘴刚调岗,工作忙碌,家里的一切就全落在了他父母身上。虽然小丁不干活儿,但也不耍小性、不挑刺,而且每个月主动给公婆两千块钱当辛苦费,家庭关系反而和谐了起来,“每天回到家就有可口的热乎饭,再看看可爱的儿子,才是真正体会到了啥叫幸福生活”。

大嘴以为好日子来了,没想到这是更糟心的开始。

去年,他岳父生病了。疫情导致住院不便,因为大嘴家离医院近,于是岳父岳母又搬回了大嘴家。岳母什么都不会干,岳父又病着,于是大嘴的母亲就得伺候全家老老少少。大嘴眼见自己的母亲日夜操劳,很是心疼,但又无可奈何。他因为工作分身乏术,只能回家后多承担点家务,帮母亲一把。他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只因岳父病着,也只能先忍。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彻底火了。

一天,小丁的两个表哥过来探望,岳母很热情地招待他们。她自己坐着不动,却像使唤保姆一样使唤亲家母,又是让切水果,又是倒茶,还非得留两个表哥吃饭,说亲家母做的鲁菜很地道。

大嘴实在看不下去,硬是拉着大家出去下馆子。等表哥们走后,岳母还数落大嘴,不是嫌他花钱,而是“在我们那儿,小辈来访,不留着在家吃饭是不亲近的表现”。

大嘴的脾气差点没搂住,还是母亲把他拉了回去。晚上,见母亲偷偷抹泪,大嘴表示自己要跟岳母说道一下,又被母亲劝住了:“你们过得好就行,我受点委屈没啥,你的路还长,住着人家的房子,以后还得依着他们家呢。”

大嘴跟小丁讲了这事,小丁反而觉得他小题大做,说自己父亲病了,母亲不会做饭,来个人招待一下怎么了。

大嘴也知道岳母就是那种显摆起来容易上头的人,没有坏心思。事后,他气愤地对我说:“我妈在我们老家好歹也算个干部,谁不尊重她?在这呢,感觉就是差人一等,不就是住了她们家的房子嘛。要不是看着孩子,我真想大吵一架。最后我借口去买东西,把气咽了,在楼下抽了一包烟才回来。”

后来,小丁给婆婆买了一对金镯子表示感谢,这事才过去。而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让大嘴对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更加迫切了。

4

一天,大嘴又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一猜他就是有事,干脆直接问。他支支吾吾地说要找我借钱——他又要买房子了。

在山东,大嘴家因为拆迁分了3套房,父母、他与妹妹一人一套。大嘴的那一套已经卖了,父母现在跟他住一起,家里的房子便闲置了,“我是长子,我爸妈以后肯定是跟着我了,再说我这个家也离不开我父母照顾”。

大嘴觉得父母在岳父买的房子里住得不舒坦,而机场那套房子又太远,就想把老家的房子再卖一套,凑个首付,在自家附近买房。老两口有退休工资,支付房贷是没有问题的。正好2020年大嘴的妹妹研究生毕业,按照当时本地的购房资格要求,研究生有一个购房指标。于是家里商议着以妹妹的名义买房,以后再择机过户。

大嘴又活动了起来,很快就把老家房子挂了出去,谈好了买家。有了之前的看房经验,很快就敲定了一套新房,唯一的困难就是钱了——大嘴父母都已退休,妹妹也才刚毕业,无法办理贷款,只能全额买,而全家的钱加起来,还差10万左右。

我一听就感觉不对——他买机场的房子,首付是用岳父的债款抵押的,相当于没花他一分钱,那他之前准备买房钱的首付都去哪儿了?

听我这么问,大嘴不好意思地吐露了实情:“我们家啊,现在是驴屎蛋蛋表面光。”

 

机场的房子买了以后,省下来的首付钱自然要用来投资。岳父岳母一家人脉广,小丁又在金融系统工作,大嘴那段时间做了一些投资,收入颇丰。

当时,私人借贷与P2P金融还没衰落,小丁的一个本家哥哥也参与了这行,就劝他们把钱投入进来。大嘴心知这玩意不靠谱,十分反对,可是岳父岳母觉得不好夺了晚辈的面子,也有些盲目自信,表示可以“见好就收”。小丁又是一句话堵住了大嘴:“这钱本来就是买房的,让爸给省了,拿去投资就算亏了又能咋滴?”

大嘴怂了,不再反对。还好这钱拿出去后,很快就见到了收益,越赚越多。可后来,利息越到越晚,大嘴觉得不对劲,劝岳父岳母赶紧抽身。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老两口在那位亲戚的劝说下,把本息全部投了进去,还替亲戚担保,借了不少钱。他们想大赚一笔再退出,不料迎来的却是爆雷、庄家跑路,最后血本无归。

得知消息,大嘴快哭了,想发火,可小丁还是那句话:“这钱本就是买房的,房子在你手里,又没亏。”

想不到,小丁这种人家也能上当,可转念又想,到在高额的利息面前,人想保持理智太难了。我只能安慰大嘴:“没事,你们家底血厚,这点承受的起。”

大嘴又摆摆手:“再厚的血,多处放也得死啊。你不知道,为了挽回损失,小丁爸妈居然还想跑到山东一个不知多少线的县城买房投资,我就是那出来的,我能不知道那房子的价值?面上看着,是我沾了她家不少光,但是我自己也往里投了不少啊。”

看他懊恼的样子,我转移了话题:“以小丁家的底子,你买房找你岳父借钱是完全没问题的,你是拉不下脸,还是小丁家不愿意帮忙?”

大嘴那次没有回答,后来有次喝多了,才吐露了实情——他的确找了岳父岳母借钱,愿意以自己的工资做担保,可岳父母没有表态,只让他“等等”。直到有次他无意中看到小丁与父母的聊天记录,才弄清其中的原委。

岳父岳母说,买这房子的钱大都是大嘴出,但写的是他妹妹的名,万一将来他妹妹不认账怎么办?要是真想给妹妹买,为啥卖的是他父母名下的房?“大嘴是儿子,给父母养老是他的责任,父母的房子早晚是他的,卖了就啥都没了……”

在房子面前,多少亲情脆如薄冰,大嘴沉默了,果断终止了第二次买房计划,为此还赔了万把块的违约金。

“其实岳父母心里想的,我可以理解。我跟我妹是一家人,我相信她不会贪我的房子,但岳父母肯定要为自己女儿考虑。我倒是一点不生气,是我考虑不周了。”

5

去年年底,大嘴的父亲病倒了。老爷子患有胆结石,需要开刀住院,大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省医院定了床位,可父亲偏要回老家治疗,说老家能用医保。

大嘴说商业保险的报销比例不比医保少,而且在这里做手术,自己也能帮着照顾。但父亲坚持要回去,父子俩闹得很僵,最后他母亲实在没办法,才说在这里太累了,他们想趁此机会回家休养。

母亲给他算了一笔账:父亲住院,不仅不能再帮着照顾小孩,又分散了他与母亲的精力,是个负担,“帮不了你,至少也不能拖累你”。

可公婆回老家没几天,小丁就应付不来了,她隔三差五打电话,表面上是关心公公的病情,实则是在问他们还要多久才可以回来带孩子。于是,大嘴的父亲刚拆了线,他母亲就把老伴扔在老家,独自赶了回来。

刚回来那几天,大嘴母亲就一直念叨着,在家真好,横七卧八的,真舒服。总之,就是自己的房子住得舒坦。小丁看出了婆婆的情绪,主动表示要承担公公的全部医疗费。

这事明面上就这么过去了,可大嘴的心里又翻腾起来——妹妹嫁去了更远的地方,老家就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将来他们要是执意留在老家养老,谁来照顾他们呢?

“小丁的父母需要照顾,我的父母就不需要啦?”

 

因为之前的投资失败,大嘴岳父岳母的经济变得颇为紧张,就打算卖掉手中的回迁房来缓解一下。起初,岳父岳母让大嘴帮忙问一下有谁想买,大嘴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插嘴太多不好,就一直敷衍着。

一天,小丁突然对大嘴说:“我看这房子挺好的,要不问问你爸妈要不要,反正他们一直想买房子嘛。买这套不用担心什么房贷问题,还可以便宜很多。”

当时,大嘴父母已随儿子在本市落户,这房子在市郊,对购买资格没有太多要求。大嘴心动了,这房子位置虽偏,但马上就要通地铁了,到他家也就半个多小时,而且人居环境很不错,绿化、医疗水平也跟得上。更重要的是,这房子靠近新盖的高铁站,将来升值空间巨大。

大嘴一提把这房子卖给自己父母,岳父岳母满口答应。大嘴心里清楚,老两口盘算的是,房子要是卖给外人,就是真没了,可要是卖给亲家,房子迟早还是会回到女儿手中。岳父岳母表示,只要亲家出个首付就行,剩下的想怎么给就怎么给,甚至给不给都无所谓。

大嘴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父母,谁知被老两口一口回绝。母亲说他办事莽撞:“亲家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微妙了,牵扯了金钱就更不好说了。现在房价低,我买他们肯定还要再优惠,心里就会有疙瘩,将来房价涨起来,肯定认为自己吃亏了。今后要是拌起嘴来,说道这事,像是我们家占了他们家大便宜。现在住在人家屋檐下已经很不自在了,你爸是极要脸的人,肯定不能受这委屈。”

大嘴差点就给自己埋了个雷。后来,这房子被小丁的一个堂叔买走了,果然闹了不愉快,两家基本断了来往。

大嘴想给父母买房的愿望再次落空,他也想过把机场的房子出手,及时止损,却被岳父制止了:“这房子首付是我出的,你要是不想还房贷,那我来。”大嘴琢磨半天才明白,机场的房子已经跟岳父的面子挂上了钩,现在卖了,亏了,就说明岳父之前的决定是错的,打他的脸。

从此,大嘴再也不提卖房的事了。

6

去年春节放假前,我请大嘴两口子吃饭。小丁嫌鸭肉太肥,非得让大嘴把皮、肥油、瘦肉给她分开不可。大嘴忙不迭地照办,我当场愣住了——这完全像是在照顾小孩。

散场后,大嘴给我使眼色,告诉小丁说要去我家拿东西,让她先走。等小丁离开以后,大嘴把我拉到一家小火锅店,点了一瓶白酒,向我大吐苦水:“刚才你看到了,我现在像是养了两个孩子。”

自从儿子出生后,小丁害怕大嘴对自己的疼爱变少,便经常撒娇,动不动就吃孩子的醋,常常把大嘴搞得不知所措。前不久,单位领导准备安排大嘴去乡村挂职一年,这是好事,回来后即使不提拔也能调一下工资待遇,可是小丁就是不同意——去了以后,大嘴一周才能回一次家。岳母也做大嘴的工作,说家里离不开他,现在家庭比事业更重要。

大嘴托着腮帮子说:“感觉像是我发达了,会抛弃他们一样。”

大嘴只能拒绝了这个安排,于是给领导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工作也没有以前那么顺利了。渐渐地,他不想回家,主动要求加班,就算不加班也在外磨蹭,实在不能再拖了才回家。

到了人生的一些节点上,大嘴感到很迷茫,有时候他跟小丁吐槽,小丁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是他无理取闹。在大嘴眼里,小丁之所以可以不长大,是因为有父母一直给她托底:“我为啥想买房子啊?因为可以让我父母过来住。爸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我心里就有底。我也很累,我也想当孩子啊。”

“你爸妈不就住在你家里啊?一样是你家。”

“不一样,现在是我爸妈照顾孩子,走不开。以后孩子大了,我爸妈就没有借口了,依着脾气,肯定回老家。”大嘴突然脸一变,低声跟我讲,“我感觉岳父岳母并不想让我爸妈来定居。”

“我爸妈要是留在我身边,以后我们就要养四个老人。我岳父岳母当初同意我们结婚,就是想找个上门女婿养老,他们觉得我享了他们家那么多福,今后要多为他们家服务,而且也不想他们女儿今后那么累。说白了,就是自私。”

我觉得大嘴想多了,他岳父岳母我见过,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其实他们心底里还是瞧不上我的。我教孩子山东话,小丁就立刻打断,说应该从小学习普通话,但是岳母教孩子她老家的方言,小丁就夸孩子学得好。”

我还是劝大嘴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毕竟还要过日子呢。大嘴只顾喝酒,一斤酒大半被他喝了去。他完全醉了,还跟邻桌的几个年轻人唱起歌来了。

我知道他是在发泄,就找了个借口帮他给小丁请假,让他在我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未亮,大嘴就接到小丁的电话,怒吼着质问他怎么还不回家:“待会儿我得上班,早饭怎么吃?”

大嘴赶紧起来打车回去了。酒醒后,我跟大嘴发消息,让他回去好好跟小丁谈谈:“她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夫妻之间沟通很重要。”

他只回了一个字:“嗯。”

春节过后,我特意问大嘴沟通了没,他一脸淡然。我以为他们已经谈透了,他却说:“那天我决定跟她好好谈了,但是看到她穿着卡通兔子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吃着薯片,追着综艺哈哈大笑的样子,我想想还是算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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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幼儿园园长的4次离职

2022-07-20 13: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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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一言

有温度的书写者

我和李红都是民办幼儿园的园长,曾一起参加过幼儿园园长培训班,也经常在大小会议和活动中碰面。我俩谈论的话题,多是有关幼教行业面临的种种压力:没完没了的评估、检查,社会对幼教行业的轻视,家长过度敏感的维权意识……

去年7月,李红给我说,她离职了。细想起来,这是她从事幼师以来第四次离职,个中艰难与辛酸,我也心有戚戚焉。

以下为李红自述。

1

我来自农村,父母务农的收入,只够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作为家中老大,我初中毕业后没继续念高中,选择读了中专。原本志愿选的是中师,分数够了,但因为没关系,被涮了下来,最后进了一所幼儿师范学校。

1998年毕业后,19岁的我应聘到佛山下辖五区的一所公办幼儿园,开启我的幼教生涯。这所幼儿园是机关幼儿园新设的分园,“机关二幼”,名义上是公办,实际是自负盈亏,政府对老师并没有多少额外补贴。扣除社保,我每月实收到手的工资是500元,给父母300元,自己留200元。

虽然拮据,但我工作得很开心。因为是新幼儿园,这里的老师大多是应届幼师毕业生,大家年纪相仿,工作氛围很好。园长是高我六届的师姐,年轻有活力,素质和业务能力都很强,给了我许多专业的指导意见,坚定了我在这行坚持下去的信心。

当幼师,除了要有爱心,还要特别有耐性。我原本性格有点急,但与孩子相处中,性子被磨得“慢”下来,渐渐喜欢上当“孩子王”的感觉。加之我是家中老大,自小便学会自己拿主意,这让我比同龄人多了一份老成,让师姐对我颇为赏识。2003年1月,她将我从“级组长”直接提拔为“园长助理”。此时我新婚不久,可谓是双喜临门。

升职后,我对工作更加上心,原本5点左右就可以下班,我基本都会加班到7点。很快,我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但仍坚持参加本科学历提升和各种培训。

次年3月,我生下大儿子,因为市一级幼儿园评估即将到来,我产假只休了1个月便主动要求回园上班。在我们的努力下,幼儿园顺利通过评估,同时被评为“优秀家长学校”,成为区内为数不多的“市级优质幼儿园”,我和师姐都颇有成就感。

但这种成就感并没有维持多久,这年6月,有关“幼儿园要转制”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当时大家对“转制”的理解便是“下岗”,一时人心惶惶。

我问师姐:“幼儿园转制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失业?”

师姐摇摇头:“如果幼儿园还要办下去,总是需要人做事的,你们不一定会失业。”至于转制是好是坏,师姐也说不上。

我又问她:“如果转制了,你还留在这儿继续当园长吗?”

师姐说:“我已经找了关系进小学。”

听到师姐这样说,我更是心乱如麻。

7月,转制大潮席卷而来——区里所有公办幼儿园全部转制为民办,连中心、机关、妇联等历史悠久、老牌的公办幼儿园也未能幸免。我们园因为建成时间较短,教学楼是集资兴建,因此比其他幼儿园转制得更彻底——本地一位搞房地产的罗姓老板,以竞拍的形式连地带建筑将幼儿园买走。“遣散费”按工龄计算,我的工龄只有6年,平时工资不高,补偿到手,不足1万元。

转制后,有门路的老师都凭关系进了小学或是其他机关单位,我跟10多位老师没有关系和门路,只能选择继续留在这所幼儿园工作。

 

转制后的幼儿园改了名字,法人代表也换成罗老板的太太,我们管她叫王董(事长)。王董当时48岁,许是早年跟丈夫辛苦打拼,面相有点老。她穿着华贵,但搭配得有点花哨,加上发福的身材,有种农村富贵老太太的即视感。

王董对员工还算客气,但很抠门。她虽没学过幼教,可除了当董事长,还要身兼正园长——这样就能少支出一份“正园长”的工资。她让我当“副园长”,给我的工资也只比我当园长助理时多几十块。此外,她还削减人员,将原本每班“两教一保”,削减到每班“一教一保”。

人员精简了,幼儿园的设备、设施也不再更新维护了。幼儿园的茶杯柜柜门烂了,只用一道布帘子遮挡;操场铺设的地胶老化严重,让人铲掉烂的地胶、涂上地漆就算了事……看着幼儿园日渐从色彩和谐、雅致的环境向花里胡哨、低档俗气的方向沦落,我却无能为力。

王董不止一次对我说,不必再按以前公办幼儿园的标准办学:“买下这所幼儿园已经花了不少钱,如果要投入资金改造更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本。如果没有多少钱可赚,我就将这所幼儿园再转手卖出去。”

2008年4月,我们迎来4年一次的“市级幼儿园”复评。与4年前幼儿园第一次进行市级评估得到的赞誉有加不同,这次复评,评估组专家对我们幼儿园从办园条件到教师素质、工资待遇存在的问题,不留情面地痛批一顿,提出了不少整改意见。

会上,我强作镇定,但每一位专家的意见都跟打我脸一样。评估结束后,我从提升教师工资待遇到改善办园条件等方面写了一份长达5页纸的整改报告,郑重交到王董手中。谁知,王董翻了翻,不以为意地说:“那些人提了这么多意见,幼儿园还不是照样通过(复评)?评估都过了,没有必要花这些冤枉钱。”

她没有丝毫要改变现状的想法,让我深感失望。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为了应付复评,多请了3个教师以达到“师幼比”的指标,在复评结束后1个月,她连知会我一声都没有,就把那3个老师全炒掉了。

在这所幼儿园里,我没有实际的财务、人事管理权和决策权,也没了从前对幼儿园的归属感。2008年7月学期结束,我提出辞职,王董没有半点挽留,还以合同未到期倒扣我半个月的薪水。

2

辞职后,我到区内一所连锁式民办幼儿园应聘。这所“阳光国际幼儿园”开办1年多,号称培养国际视野的孩子,以“浸泡式”英语教学为特色课程,双语教育。幼儿园的装修下了血本,在室内还铺设了当时少见的原木地板,配置中央冷暖空调和教学一体机。

我应聘的是教学副园长的职位,面试我的是西装革履的年轻总监,姓李,是老板请来专门负责管理和销售的团队负责人。我当时还想:幼教行业里,男教师本来就少,担任负责人的更少,能投身这一行业,勇气可嘉。

李总监问了我一些关于市场定位及如何做好课程营销、提升品牌和业绩的问题,这让我有种错觉:我面试职位的不是幼儿园园长,而是销售主管。对于这些超出我专业范畴的问题,我自然是答非所问,于是李总监又给我科普了不少市场需求、客户整合等知识。

说实在的,他的言论让我刷新了对幼儿园管理和办学的认识,但我内心有种抗拒和隐隐不安——将营销手段引入幼儿园办学,将家长和孩子作为“客户”对待,是否偏离教育的本质,最终导致幼儿园办学只为赚钱?

入职后,我的顾虑很快便成了现实。

 

为了宣传幼儿园、招揽生源,李总监让我和正园长带领老师要每周搞一场活动。不仅在园内搞生日会、表演会,还要到外面的商场搞促销会,碰到节日更是大搞主题活动——就是以“洋节”为主题开展教学活动,比如万圣节,我们需在教室挂满各种南瓜鬼脸、幽灵、蝙蝠造型,老师和孩子穿着各种“创意”搞怪的服饰,玩吓唬人的游戏……

我并不反对让孩子感受多元化文化,但幼儿园的教学完全摒弃中国传统文化,我并不赞成。对此,李总监不以为意地说:“这是市场的需要,只有迎合家长的需求,为家长提供更多元、更新的价值,他们才会为我们的服务和课程埋单。”

李总监口中的“家长需求”,就是“与国际接轨”,“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为了保持幼儿园的“国际”品牌,这里开设了很多课程,除了“浸泡式英语”还有 “万能工匠”、“奥尔夫音乐”、“蒙氏数学”等名目繁多的科目,都是要家长另外付费的。

李总监还要求老师们对家长进行“精准销售”,“一对一”宣传服务。幼儿园分设普通班和国际班,普通班的收费比区里幼儿园的“保教费”(也就相当于学费)略高一点,而国际班配有外教,每个班的名额比普通班的人数少,保教费更比普通班贵了不止两倍。老师的工资奖金都跟业绩挂钩,有详细的奖励方案——如有孩子成功报读付费课程或入读国际班,视人数和入读时间,发放500到1000元不等的提成。因此,国际班就成了幼儿园的主要“拳头产品”,为了拿更多提成,老师们将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对家长的宣传和搞活动上,无暇做好日常教学工作,加班更是家常便饭。

李总监精力旺盛,还经常对我们进行“高端”培训,内容多是与“销售”、“话术”等有关。起初,他把培训时间安排在中午或晚上7点后。中午培训最难熬,老师们上了半天班,带着孩子又唱又跳又玩游戏,已经十分疲累,想要休息,这个时候培训根本没有任何效果。在我和正园长多次提议下,李总监才勉强改为周六早上培训,但这样一来,老师们的休假时间更少了。

因为工作强度大、休假少,我在这里工作的两年里,每学期至少有5个老师的“流动”,最后连比我早入职的正园长也辞职了。临走时,她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觉得两人一起走对幼儿园影响太大,而且我家当时的现实,也让我不能贸然离职——老公比我更早下岗了,之后开过餐厅、搞过货运和送水公司,但都只赔不赚,反将单薄的家底折腾得一干二净。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我还要帮衬娘家,压力巨大。在这所幼儿园工作,的确很辛苦,但提成能按时兑现,收入也比区内其他民办幼儿园高,我只能咬牙坚持。

 

正园长离职后,我“顺位”补了这个空缺,表面看是升职加薪,但压力也前所未有的大——家长的投诉越来越多。投诉集中在三个方面:老师经常换,无法保证保教质量;幼儿园以各种名目“乱收费”;国际班除了多了个外教,其余教学与普通班无异,与宣传所述的“货不对版”。我既要答复家长的投诉,应付上级部门的检查,还要写整改方案及与李总监进行沟通,身心俱疲。

压倒我最后一根稻草,是2013年的调价事件。

区内幼儿园的“保教费”是按学期收取的,调整保教费需要在教育局备案,经物价部门审批,办好手续才能调价。我园的调价申请早在这年1月就递交,但直到7月上旬学期结束还没有批复。按以往惯例,学期结束后我们便要收取下学期的学费,好避免生源流失,同时如果有孩子不继续在园就读,空出的学位就需要另外补充。

在如何收取下学期的费用问题上,我跟李总监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执——我认为要等新的调价批复后才能收取保教费,减少家长的投诉与后期沟通麻烦。但李总监认为,现在不收费会造成生源流失,坚持按旧收费标准先把钱收了,等新的收费批复下来后,再让家长补交调高的费用。我俩僵持不下,最终,因为决策权在他而不在我,收费还是按他的方案进行。

2013年9月开学,新的调价申请终于批复下来,我们向家长发放一份补交费用的通知,立即掀起轩然大波。家长们以幼儿园存在乱收费、欺诈行为向媒体曝光,还有家长组成维权委员会,在幼儿园门前拉起了维权的横幅。家长们强硬表示,不按原来的保教费收费,他们就集体退学。

这件事因为媒体的介入,发酵得越来越大,幼儿园之前存在的问题也被一一放大、曝光。最后,由教育部门出面,让我们按原来的保教费收费,才将事件平息下来。

经此事件,“阳光国际幼儿园”的声誉一落千丈,从“高大上”沦为“劣质”,孩子纷纷转学,老师集体离职。这种影响,直到我离开这所幼儿园5年后才慢慢消除——这也许就是对幼儿园急功近利、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反噬吧。

李总监并没有让我背锅,他一力承担了这件事,承认是他决策失误,也没有辞退我的意思。但我觉得自己继续在这所幼儿园干下去很没意思,在处理完调价事件后,我再次辞职。

3

这次辞职后,我考虑过转行,但在幼教行业干了这么久,就这样放弃,我并不甘心。思考很久,对比过其他职业,我还是觉得自己喜欢孩子,也适合在幼儿园工作。孩子的世界单纯,没有算计和心机,再调皮的孩子在我眼中都有可爱之处。孩子们纯真的笑容,对我毫不设防的信任和依恋都会带给我满满的感动。经历两次离职后,我觉得民办幼儿园管理不够规范,经费投入不足,教师工资待遇没有保障,不想再去民办幼儿园工作了,于是就将目光投向公办幼儿园。

当时,幼教行业又经历了再一次“转制”。因为自2003年公办幼儿园转制后,虐童事件、幼师素质低、幼儿园老板只顾赚钱不管教育质量等负面新闻层出不穷,国家意识到将幼儿园全面推向市场和社会并不适当,又于2010年下发文件,将原本转制的中心幼儿园收归国有,变回公办,而且规定每个镇街必须保留一所公办幼儿园。

曾与“机关二幼”同期转制的区中心幼儿园和妇联幼儿园在2011年转回公办。在职的老师们通过考试可获得编制,编制老师工资待遇可享受小学老师待遇的65%——虽然跟小学正编老师的收入还有一定差距,但这个收入比民办幼儿园的园长收入高多了。我想,以我的资历和经验,考进这些公办幼儿园当个老师,应该不难。

就在我积极备考时,却意外又怀孕了。当时计划生育还抓得紧,虽然我已不是编制内的人员,但生二胎还是要罚钱的,而且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会导致我无法再报考公办幼儿园,我无比烦躁。老公却坚决不让我打掉孩子,他承诺会努力赚钱,不会让我受苦,在他的强烈请求下,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躲藏9个月,2014年8月,我顺利生下小儿子,交了一笔罚款后,给孩子安上了户口。第二个孩子的到来,让我们的经济更加捉襟见肘,为了赚奶粉钱,我出了月子就开始找工作。

 

2015年2月,我应聘到一所名为“聪明树”的民办幼儿园担任教学园长。

我选择这所幼儿园,实属无奈——一般的用人单位是不会招我这种刚生完孩子的人的,而我又急于找工作,所以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这所幼儿园原属于工业系统,是由旧厂房改建的,有30年的办园历史,也曾在2003年进行过转制,转为集体承包的股份制幼儿园。幼儿园占地面积大,还有充裕的户外场地,但地处旧城区,师资力量单薄,无法提高保教费。

这里的生源大多是周边外来租户的孩子,家长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也很忙,没有时间陪伴和管教孩子,对孩子在园的生活只要管吃管喝,不出安全问题就行。这也导致教师们对孩子的管理十分严厉,孩子大多被限制在室内和课桌前,活动室里配有积木、图书、棋类等教玩具,数量不足,给孩子玩的机会也不多,更多的时候,孩子都被老师要求趴在桌子上“静息”或是埋头写字、计算。孩子们表现得都很乖,但乖得让人心疼。

造成这些情况的原因,也有教师的素质问题。全园36名教师,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不超过10个,很多老师都是从工业局属下各个单位抽调过来的,之前的职业五花八门,工人,财务,销售人员,兼而有之。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幼儿园的管理机制不完善。所谓集体承包的股份制,意味着所有工作人员都是“股东”,都有管理幼儿园的权利,无法有效实施层级管理。园长的职责和权利并不明显,规章制度形同虚设。比如:有保育员在中午值班时睡觉或外出逛街买菜,这种情况属于违反岗位职责、擅自离岗,根据制度是要进行扣罚的,但最终由园长私下批评了事;变相体罚孩子更是普遍现象,有一位老师因为孩子调皮,将他独自关在睡室里,但并没有人觉得这种做法已经违反师德,老师也没有受到处罚……在这种无章可循的工作环境下,工作人员违章违纪更加肆无忌惮。

在“聪明树”工作1年多,我发现这里的内部管理、卫生、安全、教学教育等方面存在诸多问题,但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的,更怕自己温水煮青蛙,被这里同化,我再次思考自己的出路。

2017年10月,在一次教育会议上,我碰到旧同事邓琳。她当年跟我同在“机关二幼”,家庭条件本来就好,老公家又因为征地分了不少钱款。所以在2003年那次转制后,她就回到村里,盖了一层四层高的楼房,自己办起幼儿园。当年开办幼儿园政策宽松,没有现在这么规范和高门槛,邓琳很快便赚到第一桶金,听说还开了几间分园。

多年不见,她的气质已非当年青涩少女,举手投足之间俨然一副女强人模样,只是直爽的性格没有改变多少。她听说我在“聪明树”任职,连说“大材小用”。她极力怂恿我跳槽,说她跟两个朋友投资承包了一所新幼儿园,需要我这样的人才加盟当园长。

4

2017年岁末,邓琳第一次带我到“亲宝贝幼儿园”参观时,占地5000平米的幼儿园还处于毛坯状态,水泥、木板等建筑材料堆得横七竖八,室内裸露着岩灰色的墙体。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承包幼儿园的两位女老板,萍姐和叶薇。

我跟萍姐是第一次见面,她50多岁,衣着随意,但看着很精明。她年轻时曾在一所公办幼儿园当过保育员,后来老公发了财,就辞职当起老板,手头经营着3间幼儿园。叶薇是我高我两届的师姐,平时也有见面,但少有来往,她衣着讲究,话不多,略显深沉。

“参观”全程,邓琳话最多,大概是怕我不愿意到这所离城区30公里的乡镇民办幼儿园当园长,她一直强调:“我们将会投资300万对幼儿园进行内部装修,以广东省省级幼儿园的标准打造。”她又指着周边正在兴建的楼盘对我说:“这所幼儿园邻近有几大楼盘和工业园,招生不成问题!我们给你的待遇是底薪加提成。如果招满100小朋友,我们还会给你分红。”

邓琳还承诺,除了财权,这所幼儿园由我说了算,招生由我全权负责,而幼儿园的理念、特色、办学目标都按我想法制定。我被说动了心——工资待遇当然是最大的吸引力,年薪15万,这比之前高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过去我曾经工作过的民办幼儿园都存在着办园不规范、老板掌控幼儿园管理的情况。我想,如果真能如邓琳所承诺的那样,我就能按自己的想法打造一所孩子喜欢的“自然生态化”幼儿园。

 

2018年年初,我开始到这所离家30公里的乡镇幼儿园上班。因为是新园,“亲宝贝”还没有工作人员,只有我这个光杆司令。我一人身兼数职,跑装修、办幼儿园办学许可证、招聘老师、员工以及招生,都要亲力亲为。“亲宝贝”离城区颇远,招聘工作人员并不容易,我发动身边的亲戚朋友帮忙招人,将招聘启事广发朋友圈及各个微信群,还在当地的招聘网站花了1万多元办了个年度会员,才勉强拼凑出一个12人的团队。

招生也同样艰难,幼儿园附近确实有楼盘和工业园,但这几年,各行各业的老板们看到幼教行业收益稳定、投资风险小,且国家有扶持政策,都一窝蜂地投资办幼儿园。在“亲宝贝”周边,大大小小的幼儿园不下8所,有3所幼儿园的规模比“亲宝贝”还要大。我们要跟这些比我们早开办的幼儿园竞争,除了打价格战外,还要想更多的办法吸引生源,甚至做过“0元体验课”、前10名报读小朋友免费入学等促销活动。

这期间,邓琳给我的支持是最多的。叶薇和萍姐则很少出现,她们比较关心幼儿园的运营和收入情况,每次到幼儿园都是查账目。叶薇倒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情绪,但萍姐却将不满挂在脸上,总是皱眉:“生源这么少,什么时候能回本?”“你有没有想过办法招生的?”

有些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保持沉默,倒是邓琳经常替我辩解:“幼儿园开办时间不长,现在能有接近100人也不错了。”

2019年2月,幼儿园的小朋友人数增至150人,我向老板们提出给工作人员涨薪酬——教师现有工资扣除社保后不到3000元,保育员老师就更低了。另外,我还申请增加管理人员,配备副园长或是主任。

萍姐不同意,理由是现在幼儿园的收入不多,不能给工作人员涨薪水,至于人员配备,她认为幼儿园只有一个园长就够了。叶薇则没有表态。邓琳只能安抚我说:“幼儿园现在收支刚好平衡,你再等等,等招多点小朋友,我一定加老师工资,还会给你配备人手。”

我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再坚持,这事情最后不了了之,我还得硬扛着一人身兼数职。

5

2019年6月的一天,萍姐忽然带了几个穿银行制服的人到幼儿园,也不让我作陪,一行五人将幼儿园里里外外走了个遍。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说“抵押”、“贷款”之类的话。

萍姐前脚刚走,邓琳就来了。

我问:“你怎么才来?萍姐他们刚走。”

邓琳有点诧异:“萍姐?她跟谁?”

我将刚才看到、听到的事情跟邓琳说了,谁知邓琳一听就炸锅了:“要将幼儿园抵押给银行?这个林萍真是太老谋深算!”

我连忙说:“我也听不太清楚,可能听错也说不定,你别冲动。”

邓琳冷笑一声:“林萍和叶薇之前想卖掉幼儿园,我没同意,她俩现在又想到将幼儿园抵押给银行这一招,真以为我很好欺负!”

我一听,头都大了。

“我跟你是老友,也不想瞒你了。其实年初我就跟她们大吵了一场,她们说给你的工资太高,要减你工资,还说过要再请另外一个园长。我说人是我请回来的,我不会换人的。她们又说这幼儿园不赚钱,要将这所幼儿园卖掉。这幼儿园我可是花了不少心血,不能说卖就卖,我忍不住跟她们吵了起来。”邓琳在气头上,便竹筒倒豆,将她跟萍姐吵架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得我满心郁闷。

因为经营理念不同,萍姐她们跟邓琳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常常同时出席幼儿园的活动,但全程无交流。2019年9月开学后,邓琳忙着筹办月子中心,很少到幼儿园,倒是叶薇来得很勤。除了查账外,她还会亲自动手整理幼儿园的档案资料。

临近幼儿园评估,我复检幼儿园的档案资料时,发现董事会的资料没了邓琳的名字。我问叶薇是不是漏写了,叶薇轻描淡写地说:“董事会可以不写邓总的名字。”

见她无意再做进一步解释,我虽然有疑问,但因为不知道她们是怎样的合作方式,所以也没再追问。

 

2020年的寒假还没有过完,新冠疫情便来势汹汹,让生源和收入十分不稳定的“亲宝贝”雪上加霜。幼儿园从2月开始停课,一直到4月还没有复课的迹象,我内心十分焦虑——幼儿园的主要收入是孩子的保教费,停课不仅没有收入,恐怕还要退费给家长,此外还要支付水电费及每月接近10万元的租金,幼儿园不知能否支撑得下去。

再者,就是幼儿园员工的工资不知怎样发放。从2月开始,我就不断打听别的幼儿园疫情期间怎样发工资,但听到的消息让人心头发凉:有的幼儿园跟我们一样至今还没有发工资,有的幼儿园则是发50%工资,还有些幼儿园则所有人一刀切,每人每月只发600元生活费。

我分别给3个老板打电话和发微信,问她们怎么发工资,邓琳和萍姐都让我找叶薇。叶薇说每人发600元,我说600元太少了,估计以后复学老师都不愿意回来上班。跟她一番讨价还价,拖到4月,终于按本地最低工资的八折给工作人员发了工资。

6月,幼儿园终于复课了。没多久,萍姐便将原来的门卫换了。邓琳再到幼儿园时,便被新门卫拦着不让进,气得她在门口大吵大闹。我闻讯赶来时,邓琳已经将保安室的窗玻璃都砸了。

我打电话给叶薇,叶薇淡淡说:“邓琳已经不是幼儿园的股东了,我们不想见她,她真要闹,你就报警吧。”

我感到十分错愕,但还是让邓琳进了幼儿园。她一屁股坐在园长办公椅上:“她们两个想将我踢出局!”

她说,叶薇和萍姐趁她忙着搞月子中心,瞒着她找了个买家,要将幼儿园盘出去。但这事最后还是让她知道了,就去找到她们又大吵一场,这一次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这之后,叶薇和萍姐不再跟她见面了,甚至连她的电话也不接,继续物色卖家。她找不到人,就直接“杀”到幼儿园来。

邓琳说:“她们不承认我是股东,我打算到法院起诉她们。”

我吃了一惊:“你跟她们合作,没有签合同或是协议的吗?”

邓琳一拍桌子:“我就是太信任她们,当初只是口头说好大家都是股东,一起分红,要知道她们这样奸,我肯定要她们签好协议和合同!”

我想起叶薇删除了董事会里邓琳的名字,有点担心说:“你没有证据,怎么证明你是股东?”

“不是还有你吗?你只要做我的证人,证明我是幼儿园的股东就行。”

我沉默一会儿,轻叹一口气,说:“邓琳,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糟心的事情一大堆。家里两个小孩,还有四个老人要养。我老公去年跑货运出了车祸,在家养了大半年,家里积蓄本就不多。现在疫情严重,大环境不好,我还需要这份工作,不想牵扯进太多的是非和麻烦。”

邓琳难掩失望,半晌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凝滞。最后,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一场老友,我也不想为难你,当初也是我拉你入局,现在幼儿园搞成这样,也是很对不起你……我自己另想办法吧。”

6

2020年9月,邓琳以“职务侵占”为由起诉叶薇和萍姐,要求两人停止幼儿园的出让和买卖,叶薇和萍姐则反诉邓琳不是股东,无权干涉她们行使股东权利……双方都请了专业律师,这官司一打就是半年。

这半年,因为老板的“内讧”,我们的工资无法按时发放,有老师投诉到教育部门,有老师选择离职。幼儿园人手不足,对孩子的照顾不到位,又引发家长的不满和投诉。而一拨一拨的买家到幼儿园“参观”,又增加了幼儿园防疫和安全的压力,状况百出,我每天基本处于“扑火”状态。

我越来越焦虑,进入2021年6月后,天气变得炎热,晚上我经常睡不着,即使睡着了,凌晨4点左右就醒了,脖子和额头都是虚汗,有时还伴有心悸。我的月经很不正常了,有时来得很多,有时来得很少,且断断续续的延绵一个月才会干净,头发也大把地掉。我到妇幼保健院找相熟的医生看病,做了各项检查后,医生说我这是更年期开始的症状。我吓出一身冷汗——我才四十岁出头,怎么就开始更年期了呢?

医生说,随着社会压力增大、环境的污染,“猝死”年轻化,现代女性的更年期比以前提前都是普遍现象。

医生的话让我心情更加糟糕。一天傍晚下班后,我开车回家,天色阴沉,我的精神有点恍惚,在一处窄道上,一辆车迎面而来,我反应不及,猛打方向盘,车向旁边一棵树撞去。在撞上树干的一刹那,我急踩刹车,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因惯性身体前冲,又被安全带勒回座位,惊魂未定。

我长久地坐在座位上不能动弹。我想起许多事情:如果我死了,我的工作会有人代替,我的朋友和同事会忘记了我,但是我最亲近的人——父母,儿子和丈夫,他们怎么办?工作让我“精神内耗”,我爆发的情绪又让家里变得一地鸡毛,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伤害的是我自己和最亲近的人。

我想,也许只有逃离“亲宝贝”,我才能有一个好的心态,做到精神“止损”吧。

6月中旬,我正式递交辞职信;7月,在完成交接工作后,我离开了这个一手“开荒”出来、工作3年的地方,心中有遗憾,但也没有多少留恋。

 

后记

2021年12月 ,教育部印发“十四五”学前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区内又迎来新一轮幼教行业大振荡。区政府将一些集体承包、国家用地建成的幼儿园收归为公办幼儿园,并开办了多间新型公办幼儿园,公开招聘园长和教师。

但李红因为受制于年龄(应聘园长年龄要求限于40岁以下),只能继续选择应聘民办幼儿园。

2022年2月,她再度成为一所民办幼儿园的园长,她笑称,自己跟公办幼儿园“情深缘浅”。但她也没有特别的沮丧,毕竟随着“三孩”政策实施,国家对学前教育高度重视的背景下,“民办园”和“普惠幼儿园”同样受到国家的扶持和关注。

她对我说:“其实对于我来说,也不是非得要进公办幼儿园,如果民办幼儿园能解决经费投入不足、成本分担机制不健全、教师待遇保障不到位等的问题,让所有的幼教工作者都能得到社会的重视、公平对待,转制不以对孩子的伤害为代价,那么在公办幼儿园或是民办幼儿园工作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文中机构和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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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神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21/2022 postreply 06:3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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