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95)

来源: YMCK1025 2022-07-16 18:33:1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0780 bytes)

我,90后,当过模特、白领,遗传了父亲的病,断送了梦想和爱情

自PAI 自PAI 2022-07-15 22:40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314个真实口述故事

 

我是沈琳,1993年在浙江绍兴,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刚出生时我爸爸就出了车祸,后来又长时间卧病在床。妈妈一个人扛起了家庭,她对我就很严厉,属于掌控型家长,我特别怕她,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

刚出生时我是个挺胖的丫头,满月后就不行了,腹泻不止,人都到脱水的状态了,后来又得了痢疾。

 

妈妈说刚出生的我还是白白胖胖的,得了痢疾后越来越瘦。

小时候的我很孤独,妈妈在工厂上班,很晚才回家,那会儿我太小了,总希望睡觉前能有妈妈在边上讲故事。妈妈不回来,我也不敢睡。后来我妈想了个办法,她把故事录进磁带里,每天晚上我就抱着一个铜黄色的录音机入睡。

现在想想,我妈那时候很不容易,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爸爸,还得出去挣钱养家。

 

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

那个年代医疗水平不高,我们都不知道我爸卧病在床的病因,都以为是车祸后遗症。去了很多医院,查了很久,得出个“由车祸引起的骨髓炎”的结论。他吃饭、喝水时都会呛到,整个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开始他还能走路,偶尔也能出去,但是没力气。

从小我就希望他能像别的爸爸一样,把我背起来,但他完全做不到。在我的记忆里,我爸是日渐消瘦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露天戏,人很多,我太矮了看不到,我爸就把我架到肩膀上,很勉强,后来我们两个都摔了。我们一家三口从来没有一起出去过。

 

我爸年轻时是很精神的,一米八的个子,欧式双眼皮。我遗传了他的脸,也遗传了他的病。

到了后来,我爸只能躺在床上,整个人瘦成一副骷髅,只剩一张皮,而且特别白,因为不晒太阳。我一回家就看见他这样,每次我都特别难受。我妈说,以前上幼儿园,别的孩子都哭,不愿意去。我是离开了幼儿园就哭,不想回家。可能那时候潜意识里我就想逃避这个家。

 

6岁的我,脸上很忧郁。

小学离家里就500米,回到家只有我和我爸。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话,只有电视声,因为他一说话就会呛到。但我爸是爱我的,妈妈对我很严格,说做不完作业就不用吃饭了!我爸会接话说,吃吧吃吧,没事,吃完再做。

因为病一直不好,我爸到了后期人已经有点疯狂了,开始求神问丹,什么药都买,变成了药罐子。我们不让他买药他就开始暴躁,说你们不想让我好,就想让我死!那时家里经济不好,我一直都是班里的困难生,要领国家困难补助的。从小我就挺自卑的,性格也内向,学校有文艺活动,我都直接推掉。

 

初中时的我。

我上初二的时候,爸爸话都说不清楚了,一写字手就抖得厉害。他的房间特别阴暗,只有一扇小窗,光透过窗户进来,打在他脸上,我爸的眼眶很深,人瘦得厉害,两眼都凹进去了,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2011年我高考,那年我18岁,我爸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反而有些轻松,觉得他终于不用那么痛苦了。他走后的一年里,我很恍惚,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还是自己的梦境。因为我常常梦到他还活着,在梦里,他在一个特别光明的房子里,躺在床上让我过去。

报考大学的时候,我去了长春的学校,专业是英语,当时外贸环境很好,很赚钱。去北方只是为了逃离我妈的掌控,逃离这个家。上了大学,我的性格没太大变化,活得很孤僻、冷漠。学校在郊区,出去很不方便,我每天就是上课、考试。为了脱离这种压抑的环境,我去报了兴趣班,学油彩。

 

我画的油彩。

2015年大学毕业后我回了浙江。但我不想离我妈太近,就去了杭州,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当翻译。

 

我的大学照。

工作很忙,但收入不错。我不仅要做翻译,还要做展会的工作。我经常要出差,去德国、新加坡。出差很累的,日夜颠倒,酒店、展厅、火车站三点一线,但我坚持下来了。

我还有一个梦想,想去法国留学,想离家远一点,还想看看世界是什么样的。工作之余我报了法语班,学了一年。不管工作怎么累,我都能坚持下来,因为要攒钱出国,目标是10万。

有一天我在逛商场的时候,看到里面模特比赛正在海选,我身高是168㎝,不算高,当时我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上去走走,没想到还晋级了,最后止步16强。

 

22岁的我参加模特比赛时拍的个人照。

比赛结束后,有很多经纪公司找到我,说想签约。那时候我做翻译做得很好,工资也不低,就没去。而且我身高不够,只能拍平面。接模特单子时就有人问我要不要做全职,我还是没有答应。

尝试过模特这个行业,才知道做模特有多辛苦。冬天穿得很凉快,夏天穿得很厚,拍照要站很久,又饿又累。我拍的照片,有些是挂在大厦商场门口,有些是在网站上。

 

我拍过的宣传照。

工作两年后,我终于把10万块存得差不多了,法语也快学完了。正要去考B2,做出国准备,一个突如其来的检测报告,把我的人生彻底打乱了。

2017年,我的身体忽然出现了一些问题。说话颤抖,面部肌肉抽搐跳动,眼睛出现复视的情况,看远处会有重影,喝水吃饭会呛到,有种控制不了身体的无力感。眼睛重影的主要原因是眼球转动受限,正常来说眼球可以左右转动,眼珠贴边,但我是眼珠转不到最边上。这个症状和斜视很像。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这是内双斜。

伴随而来的还有走路不稳的问题,一到夏天我的腿上就会有很多淤青。我拜托了学医的朋友,让他帮我查查。他问我家里有没有类似症状的人,我告诉他爸爸的情况,还不忘强调,爸爸的状况是车祸导致的。

过了几周,他给我发了一堆英文文献,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是遗传性脊髓小脑共济失调,这是种罕见病。

我看过文献,上面写了一堆我看不懂的术语,“致病机理是因遗传时DNA片段上的一个RNA发生变异,导致RNA细胞在每次发展时产生毒蛋白,毒蛋白积累到一定值并高于正常蛋白值后,就会开始发病......”我那时候还在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我根本不信,但还是把我的生物样本寄到了基因检测机构,之后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时我以为一切都很顺利,钱攒够了,语言也学完了,可以出国留学了,但意外来临了。

有天我和朋友在吃晚饭。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刚把一个鸡腿放进嘴里,手机就来消息了,是基因检测报告。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该样本检测临床常见的SCA3常染色体显性遗传共济失调的亚型,检测结果显示样本CAG重复次数超出正常范围,为71次,符合SCA3致病特征,建议结合临床进一步分析。”

我确诊了脊髓小脑共济失调症(SCA3),俗称“企鹅病”。

 

2017年11月我收到的基因检测报告。

看到这个结果,我整个人都傻掉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朋友坐在对面,看见我哭了,问我怎么了?我擦掉眼泪,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有种恐惧的感觉,想着我得保持镇定,那顿饭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回到家后又看了一遍,因为担心自己看错了。看完整个人开始发懵,昏昏沉沉的。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半梦半醒,做各种各样的梦。之前我一直坚信爸爸的病是车祸后遗症导致的。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是这个遗传病的症状,我从小就这么看着我爸,一步步病情恶化,我参与了整个过程。

从那时开始,我的身体和心灵开始备受煎熬。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症状在大学的时候早就出现了,只是我没注意而已。大学同学回忆说,看你走路总是要摔的感觉,很飘。包括当时喝水吃饭的剧烈咳嗽,也被我当成不注意而已。偶尔摔一下我只当不小心,毕竟我是个急性子。

看到结果后的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反反复复。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看一下自己的腿,抬腿蹬两下。看到它还能动,我松一口气,心想,这不挺好的吗,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呢?正常去上班,伪装得很好。但一到晚上,我就开始失眠、做噩梦,每天4、5点就醒了,醒了就发呆。反反复复地在信与不信中挣扎。

我还是加了病友群。2018年夏天,病友群里有个免费做基因检测的活动。我抱着“万一测错了”的希望参加了。先进行了一系列测试:指鼻、走一字步、脚顺着膝盖往下滑,然后是抽血。

两个月后,有个座机给我打了电话:“您好,这是上海瑞金医院的.......”电话那头告诉我检测报告发到邮箱了,让我查收一下。我追问了一下,那我是不是?她说,是的。听到这两个字,我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同事问我怎么了。我坐在工位上,缓了一下,深呼吸,擦了擦眼泪,假装没事。

 

2017年夏天的照片,我在左一,那时还不知道生病,笑得很开心。

这个结果出来后,我彻底相信了,从此进入了自暴自弃、自欺欺人的崩溃状态。在马路上走着走着,就开始蹲在地上哭。一个人待在黑乎乎的出租屋里,衣服、被子都扔在地上,好几天都不出门。晚上一个人到街上乱逛,再慢慢走回去,像游魂一样。那段时间我开始损耗自己的身体,熬夜喝酒、去KTV狂唱狂跳。人瘦到了80斤。

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病会导致小脑萎缩,影响身体的协调性和平衡感。我走路开始发飘,人摇摇晃晃的。出门拿快递,50米的距离走两步就要摔,连楼梯都爬不上去。

我不知道去恨谁。如果父母知道有这个病还把我生下来,那我一定会恨他们,但没有,我爸也是这个病的受害者。工作已经不重要了,出国留学也去不成了。生病后手指僵硬,我再也拿不起画笔了。

我最怕像爸爸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那是我从小到大都害怕的事。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两年的时间,后来我上网做测试,怎么测都是严重的抑郁症。我尝试过自杀,可能我还有求生欲,能感觉到疼,想买安眠药,但买不到,总之没自杀成功。

 

小时候的我和我妈。

我跟我妈的关系不好,从小到大我跟她都不亲。她是很要强的女人,爸爸出车祸后她都是一个人扛着。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她的确没什么精力能分给我,打死都不肯认输的性格,拖着生病的老公和孩子讨生活,如果不这样,她早就垮了。

我在杭州工作时,回家是很近的,但我很少回家,象征性地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很客套的母女关系。她也是这样,很强硬的态度。

2018年末,我实在扛不住了,跟我妈说了,一开口就哭。她不信,我约了一个神经遗传领域的专家,带着我妈过去,跟医生说了症状,又测了次基因检测,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那次结果还是一样,我早就不抱希望了,只是为了让我妈相信。

医生给我注射了脑营养液,配了药,其中有镇定剂的精神类药物。尽管我当时表现得特别镇定、坦然,医生还是看出问题了。

在我了解这个病的过程中,研究这个病的医生都建议,如果你还年轻、没有生育的计划、明显的症状就不建议检查,因为会带来很多知情负担,心态变差会加剧病情。目前这个病无法治愈,只能延缓发病过程。

2019年夏天,我和公司申请去成都出差,想换个环境。那时我想,有生之年我多赚点钱,给我妈留着。

 

2019年我在稻城。

到了成都,水土不服,我发烧了好几天,又腹泻,一直冒冷汗,又冷又热。有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凌晨3点,起来喝水时人就不行了。眼前一黑,后脑勺着地。醒来后感觉自己被冷汗浸湿,自己叫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又晕了两次。

我感觉自己在濒死的状态了,想去看看世界,多看一点是一点,出院后就去了稻城。在山脚下,我呼吸困难、脸色发白,根本就上不去。

从稻城回去后,我已经不能正常行走了,站不稳。站立和行走需要小脑的综合协调,我失去了这个能力。肌肉慢慢地萎缩,呼吸、唱歌都不行了。每一首歌我都唱不准,我控制不住声音的强弱,吐不出某些字,嘴里像含着口水,说长句子,我会透不过气。半夜时忽然感觉喘不上来气,家里放着台吸氧仪。

 

家里的吸氧仪。

我妈的性格很坚强,当着我的面都是笑呵呵的,说没事,妈妈会陪着你。但这都是表面,有几次我晚上睡不着,起来去找我妈。钻到她的被窝后,我就闻到了酒味,然后就听见我妈嘟囔着说话,带着哭腔。

我跟她说生病的事,也把这些年积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了。我责怪她不关心我,对我太狠,然后开始大哭。我妈也哭,说我是你妈,我是爱你的啊。吵完以后,感觉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被打通了。我妈开始把爱和感情表达给我,从那时起我开始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2019年11月我回了绍兴,和我妈一起生活。她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现在我们处了姐妹。以前她还会去跳广场舞,现在不去了,在家里给我做饭,扶我进屋。

疾病让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我必须得扶着东西才能站稳,不然会晃。一落地走路就像牵线木偶,关节随地乱舞,因为走路需要全身的协调。生活速度也变慢了,有时急着上厕所,爬过去都比走着快。

最开始我适应不了这种缓慢,我以前是急性子啊。但一快就摔,我都摔出经验了,有时可能会磕到椅子角,我会在摔的过程中手不自觉地把椅子推开,落地都是屁股着地。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好灵活。

慢主要是要用大脑意识代原本的小脑意识,控制一些原本小脑来控制的部分,需要十分的专注和精神集中。2020年5月我把脚踝崴了,动了手术,出院后只能坐轮椅了。

 

住院的我。

没办法,过程是很痛苦,我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你得慢,不然摔了更加慢。克服痛苦是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的能力是很大的,你在那个境地里,就得有承受的能力。

2020年我去了康复医院做复健。训练科目包括发音、练臂力、腿部、臀部、肩胛骨、背部等身体各方面的力量。发音训练步骤很多,用冰刺激小舌头,做舌头操,灵活舌头肌肉。呼吸训练包括练习狗哈气、锻炼横膈膜。

当时我全身都没有力量,手臂没了力气,弹力带都拉不开。腿上的肉很细,摸起来没有弹性,像扁了气的水球。做单腿往上抬都做不了,需要医生的辅助。走一步要花很大的精力,医院给我做了肌力的全面训练,重建了我身体的肌肉群。出院后,我的小舌头能提上去了,肌力也平衡了。

在康复医院里,我见到了很多人。那时候我感觉,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我也没有别人痛苦。我可以比现在活得更好,甚至可以帮助很多人。自我疗愈的过程开始了,我开始慢慢想进入人群。

2020年秋天,我妈陪我到残联指定的医院做了评估,我办了残疾证。

 

残疾证。

2020年冬天,我又去了海南的康复训练营,待了两个月,跟着专业的健身教练训练。训练营结束后,我可以用步行器代替轮椅了。

我每天都要锻炼、复健。发音训练通过练习英语,锻炼口腔和舌头灵活度。做肌肉练习,平衡操。因为如果肌肉不练的话会萎缩掉,练肌肉和平衡感。做引体向上,我只能挂着,挂着也很累,下身训练就是深蹲还有单侧踮脚。这个病只能延缓发病过程,无法治愈。

即便这样,每天坚持锻炼,也能让我的身体有明显的改善。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我的脊椎侧弯慢慢矫正回来了,口舌训练也是,我说话没有以前吃力了。

日常对我来说最难的就是原地踏步,肌肉力量我是有的,但走路是重心转移的问题,我总转不过去,需要有意识地控制。身体协调性不行,我的无力感很多,以前能跑能跳,睡前我还会催眠自己,今晚在梦里要是能跑能跳,我就多跑一会儿。现在连做梦都不行了,梦里走着走着我就会摔。

 

我在健身房做史密斯深蹲,练臀腿,现在的我站得起来,但走不了路。

我也胡思乱想过很多事,万一以后瘫痪了怎么办,结婚怎么办。

最开始我和妈妈都抱着这病能好的希望,这事我们都不想让外人知道,不然会影响结婚。但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了,他是我在大学时认识的。一直处在异地的状态,我在杭州,他在上海。

一开始我没跟他说我有这个病,就是以各种理由闹分手。他直接从上海赶到杭州,磨了一阵子,我就把检测报告甩给他。他信誓旦旦地说没关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给他举了几个真实的案例,告诉他我以后就会发展成这种状态。他跟我说,对他来说是没问题的,但是他父母那边可能说不过去。我就说那要不我们散了?

之后我看了《一公升的眼泪》,女主角的病跟我的是一样的。每一处我都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我都不敢看了。每个细节都是我自己经历过的。女主角说那我以后还能结婚吗?我也想过,也说过。包括她为了这个病拒绝拖累男主的事,提分手,我也做了。

 

《一公升的眼泪》剧照。

关于可能结不了婚这件事,我现在慢慢接受了。我曾经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想着可以恋爱结婚生子,和平凡人一样,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但现在不会了,我过不了那种生活。虽然我向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纯粹爱情,我还抱有希望,但人生不是只有爱情而已,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我在去健身房的路上。

生病后,我的性格、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我以前是急性子,很多事都赶着,急着把它做完,很焦虑。生病后我不得不慢下来,思维也是。

我开始体会生活中细碎的美好:阳光很好的一天;路边开了朵小花;我妈和家里的猫咕噜玩时的大笑,也喜欢她提着两条裙子,烦躁地嘀咕着,囡囡,哪件好看啊。我现在更能体会KFC番茄酱包,酸酸甜甜,偶尔有丝丝辣意,在喉口爆炸的滋味,还有被子上阳光的味道,这些让我感觉很满足幸福。

我这么积极,除了我妈的原因,可能也是因为我没受到太多歧视。残障群体是社会的一部分,我不希望因为残障遭受不平等或者怜悯对待,所有的残障人士都应该被平等对待。

去年我考了电子商务和人力资源管理师的证,今年在准备法考,准备考试的过程中,写字能让我锻炼到手指。看书的时候,字会重在一块,看远处更加严重,我现在看书都是闭着一只眼看,过了一会儿再用另一只眼看。

 

我做手指训练、准备考试的过程。

在路上碰到夜跑的大爷,会跟我说加油喔,康复是很累的。绍兴和杭州的大巴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每次都说你又来了。会主动帮我开绿色通道,把助行器放好,扶我上车。

我之前想要大起大落,精彩的人生,觉得要有丰富多彩的生活才会感觉到幸福、快乐,要去蹦极,参加各种极限运动,感觉到心跳才会感觉到幸福。但现在我就感觉自己是个老人了。

这世间其实也就是这个样子,哪怕经历过再多的事情,见过再多的风帆,归到底也就是那几样东西,爱,如果能体验到爱这种感觉的话,就能感觉世界都圆满了。

 

我推着助行器在商场里走。

我曾经后悔过,怨过我妈为什么把我生下来。但我现在不后悔,至少我还能感受到世间的一切。生命本来就是有两面的,一面幸福一面痛苦,你不能要求生命只有一面,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你就会一直处在矛盾的阶段,得不了安宁。

前段时间,我得知了一个消息,有种叫曲鲁唑的药,已经过了临床三期,对我的病效果显著,虽然目前还在试药的阶段,但我看到了曙光,而且也让我知道,还有很多人没有放弃我们,还在为我们努力。现在我在杭州独居,接受外骨骼康复锻炼,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和未知在等着我,我也在努力。

 

我在做外骨骼的康复训练。

我拍视频,是希望自己能说一些话,做点事,帮助一些人。视频发出去后,有很多人来找我,聊困惑、感情还有对未来的迷茫,那些我都经历过了,我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未来我也想翻译一些外国的文献,帮到更多的人。这个世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探索。人只有真正面对病痛,失去所有,才会珍惜所有。我不确定现在的坚持是否有用,但我确定放弃,就等于把自己的人生直接丢进臭水沟。

*本文由沈琳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沈琳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

 

 

          沈   琳 口述          

清   梦 撰文

          呱   呱 编辑          

 
-THE  END-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314个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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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我五岁,是个忙碌的“恋爱工具人”

杨云苏 凤凰网读书 2022-07-10 19:30 Posted on 北京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懂,谈恋爱干吗要扯上熊孩子。然而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社会风尚”。

 

本文作者杨云苏在童年里曾“深度参与”这一风尚,为街坊亲朋中众多青年男女们,尽职尽责地担任“恋爱工具人”。

 

那一年,她五岁,社会价值便“达到了人生的巅峰”,“整天有推不掉的应酬,吃不完的宴请。有时都连上了,直接就从这个饭局被送去下一个饭局,根本不着家。”

 

这样一份“艰辛”的工作,也让她见证了十几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爱恋。

 

在她看来,他们中,那些“终成眷属的乏善可陈,结局凄切的爱情才百世流芳”。

 

而下文中,她要讲述的,正是三段令人遗憾的爱情。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杨云苏的老家在上海,生于成都,她同时兼具上海人的精微和四川人的幽默。这让她的写作妙趣横生,也让她对世界、对身边人有着生动而准确的感受力。

 

本文摘自杨云苏《幸得诸君慰平生》,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品方授权推荐。

 
月下小人
文 | 故园风雨前(杨云苏)
 
我曾经在一个人生阶段很忙,整天有推不掉的应酬,吃不完的宴请。有时都连上了,直接就从这个饭局被送去下一个饭局,根本不着家。或者两拨人冲突了,不得不专门进行磋商,以保证我的出席。还有那种情况,夜生活过于消耗,榨干了我的精力,最后被送回家时我已经睡得人事不省。
 
那时我五岁。
 
五岁时我的社会价值达到了一生的巅峰。
 
我被十几对青年男女用作约会的利器,陪着他们谈一场又一场的恋爱。我消除他们微妙的尴尬,我促进他们心灵和肉体的接近,我缓解他们的疼痛和悲伤,我见证他们美丽的青春。
 
那时他们无论做什么,看电影,逛公园,轧马路,甚至带回家见父母,都要带着我。他们对我的需求很强烈,强烈到什么程度呢?我把话撂在这儿,没我他们不行。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懂,谈恋爱干吗要扯上熊孩子。然而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社会风尚,在谈恋爱的初期,往往有一个亲戚街坊的小孩参与,而且并不是冒充什么角色,就是光明磊落地以“亲戚街坊的小孩”这一身份参与。仿佛我们的存在能够为恋情宣示一种正当,诚实,信誉,纯洁,庄严,等等。

 

我们的功能如果写成说明书应该有一整页。

 

简言之,第一条是距离标志,有个孩子夹在两人中间,这两人是没法靠得太近的,这个既给旁人看,也约束自己。

 

第二条是掩人耳目,利用人们在第一条中形成的错觉,暗中突破大防。

 

第三条是作为“题目”用来考查,怎样对待孩子是成立家庭的重大参量,他们都通过我鉴别对方的素质,这一点有点儿像现在牵着狗狗谈恋爱,善不善良?有没有责任心?这些都得靠狗狗试探,所以自己没狗借也要借一条。

 

第四条是转移视线,这个功能主要是在他们承受不了外界过高的关注时才得以发挥,比如带到家里了,众目睽睽下他们难免慌乱,就把我推到前线吸睛。有时候我表现得太突出了,以至于很多年后会有完全陌生的亲友长辈热情地招呼我——“你小时候到我们家玩儿,那天晚上吃了太多桃子,拉稀拉了一椅子,你不记得了?”——我猜就是这种情况。桃子我有印象,但成全的是哪一对儿我就不记得了,太多了。

 

太多了,记不清了。但提那些我因此得到的好处,我就能恢复一些记忆。

 

在机关游泳池外的冷饮店喝泗瓜泗(一种四川饮料),粉红甜水水加了冰坨坨,喝得走不动路喝成“望娘滩”,是跟杜叔叔和小邢阿姨;

 

出了文殊院吃洞子口凉粉,海椒油漫到碗边,锅盔里裹着肉糜,辣红了双眼也停不下嘴,是跟龚家大姐姐和二明大哥;

 

平生第一次吃到正宗下午茶,喝热可可,就一块又软又厚的黄油饼,一抬手黄油流到腕子上,可恨他们不许我舔,是跟唐叔叔和芳妮;

 

平生第一次吃到北方紫铜火锅,筒子里烧炭,涮了肉圆、豆腐和海带,还喝光了蘸料,是跟我姨妈和姨父。

 

因为实实在在到嘴了,那么对我来说,每一场我参与的恋爱都是成功的。然而实际上,前面说的那四对,除了我姨妈和姨父终成眷属,其余都是凄切的结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没有我不知道的。

 

 

终成眷属的乏善可陈,结局凄切的爱情才百世流芳。

 

1.他们被一个叫“条件”的东西给拆散了

 

杜叔叔和小邢阿姨都是机关里的,他长得很帅,她地位很高。他们,“不合适”。这我都是偷听大人谈话听来的。

 

我妈说:“小杜浓眉大眼的,女孩儿就喜欢这个。”

 

我爸说:“浓眉大眼没用,这回都没评上副科,就怕……”

 

我妈说:“唉是啊,小邢去年就评上正科了吧?她父母还都在省里。”

 

那时都以为杜叔叔迟早会被小邢阿姨吹掉,然而最后却是杜叔叔主动提出分手。这内幕我是上高中了才听说,但稍一回忆,我其实应该是最了解情由的啊,因为他们最后那段忧伤而沉默的时光,我是目睹的啊。

 

三十多年前整个成都都很空,很多地方都像旷野。杜叔叔和小邢阿姨带我去的是他们机关后面那片荒草地,更广远稀声。夏天黄昏,草地上开着一丛一丛紫色的苜蓿花,蛇莓已经结了红浆果,黄色的野菊花闪着金光,大片大片狗尾草的穗子像一团团云絮停在低空。我记得我疯跑着逮一种蓝肚子蜻蜓,杜叔叔喊我别跑远了。

 

 

小邢阿姨在哭。她脸上湿透了,一动就反射出微光。杜叔叔也没什么话,但他偷眼看她,看了好几下。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为人贪吃且糊涂。别的不敢说,糊涂我可是一点也不糊涂。我甚至感觉到他们今天格外需要我,因为他们今天格外沉默。

 

泗瓜泗我喝了两杯,站起身时差点漾出来,这要搁了平常他们早就乐了,一个讥讽我,另一个卫护我,快活地斗嘴。

 

“你肚子会不会爆炸啊?”“才不会呢!我们肚子通着大海!”“我捅你一下你就成喷泉了!”“不行!我们要捅你的肚子!快来捅杜叔叔的肚子!快来快来捅杜叔叔肚子!”

 

她拽着我捅他肚子,他抱住了她的肩膀,几秒钟。他跑了,她率领我去追,她追上了,我远远看见她抱住了他的腰,几秒钟,他转过身的一刹那,她手松开了。

 

 

但今天他们既不理对方,也都不理我,理我也只说了我最不爱听的话,"你别吃了"。

 

小邢阿姨是刚在草地上坐下,铺开她的白裙子那会儿,哭的。她是北方人,说普通话,哭声也是普通话口音,很正,很规范。杜叔叔也是北方人,他的沉默是沉默而不是哑,是北方式的寂静。

 

“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

 

“条件不好……”

 

“……条件是不好。”

 

我没跑远,蓝肚子蜻蜓不见了,我就围着他们俩跑圈儿。我听见了这个词,“条件”,他们说了好多遍。条件条件条件。最后一个条件是小邢阿姨说的,说完她就伏在自己拱起的膝盖上大哭了。杜叔叔半天没说话,突然叫住我:“别跑了,我都让你跑晕了……我送你回家吧,再不回去你妈非跟我急不可。”

 

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喝泗瓜泗的好日子到此为止,再就是杜叔叔几年后回北方了。高中时我妈有天告诉我杜叔叔带着老婆来成都,说要到家里坐坐,一再叮嘱我不要提小邢阿姨,又转头跟我爸叹道:“小杜当年可够绝情的,哪有男的提分手的啊……但小杜也是,自尊心那么强,上高干家当女婿他受不了。”

 

我才知道他们经历过那样一番挣扎,被一个叫“条件”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给分开了。

 

 

2.二明大哥与龚家大姐

 

带我吃洞子口凉粉的龚家大姐姐,是我家对过的邻居,她跟四楼的二明大哥“交”了“朋友”,邻居加同学,所谓亲上做亲。

 

那时二明大哥刚从部队复员,常常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风纪扣不扣,露出挺括的白色假领,军帽也拆掉了帽徽,并不戴,总是卷着,拿在手上。

 

龚家有四个女儿,大姐姐最美,刘海儿用铁管子烫得卷卷的,大辫子盘在顶上,腰细得跟醋瓶颈子一样。她有一条纱巾我垂涎多年,玫瑰红底子编进去亮晶晶的黄丝丝蓝丝丝金丝丝银丝丝,谁戴谁像公主,纱巾很少离开她脖子。

 

大姐姐在校办工厂,校办工厂最好了,都不用去上班的。但区文化馆的职工演出又缺不了她,她报幕。穿了带荷叶边的连衣裙和丁字皮鞋,画了他们说的舞台妆,她漂亮得我和二明大哥都嗫嚅着不敢相认了,在台下听她朗声道 :“下一个节目……”我们都深感荣幸,如醉如痴。

 

 

两边父母都很熟,是从没有吵过架的邻居,孩子们也知根知底,一看也都郎情妾意的,没有比这一对儿更合适的了。父母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去哪儿都得带上我。

 

实际上他们只去一个地方,文殊院。不过既不拜菩萨也不赏花木,每次都直奔偏院的那片竹林,坐在一条石凳上。石凳长长的,却没有我的位置,他们叫我“去耍嘛,跑远点儿都莫来头 ”。我遵命跑出很远,看鸟,看鱼,看草,看天,我真是天资聪颖,知道绝不能回头看他们。

 

为了奖励我跑得够远,他们常带我吃文殊院门口的凉粉锅盔。红油和花椒,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四川人。有好几次在凉粉店里大姐姐被人认出来是“区里的报幕员”,她却故意转过脸去留给他们一个剪影,二明大哥忽然就木呆呆的,埋头大口喝面汤,使劲吸面条,发出很大声响。

 

突然有一天,我记得我是从幼儿园回来,经过大门口时看见二明大哥在传达室打公用电话,惊人的是,他哭了,不停地擤鼻涕甩在地上。传达室的大爷领着三五闲人都退到外面,脸上是一种不忍的戚戚,分明是听到了最糟的消息。

 

同样,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凉粉店,因为只剩下二明大哥一个人了。龚家大姐姐说是参加了一个什么文艺演出,结果被那个文艺单位招工招进去了,专演漂亮姑娘。单位在雅安,雅安虽然没有成都好,但文艺单位却不是业余的,是专业的硬牌的,“多次进京汇报演出,曾在中南海怀仁堂得到中央领导接见”,我听大人说。

 

她走了,留下他活在全院老小的注视下。

 

他去食堂打饭,人们看着他;他出来拿报纸,人们看着他;他爸病了他送去医院,人们更关心的是他;他妹妹结婚,人们祝福的仍然是他。

 

很多人都听他说过“等她”的誓言,可后来没过多久他就结婚了,娶了另一位邻居姐姐。他的第二次恋爱,我没有参加,没有吃到一样东西。而且他结婚以后虽然并没有搬离父母家,但我们再也没有什么来往。

 

去年春节在老院子里我见到了二明大哥,他抱着孙子站在枣树边上晒太阳。阳光照在他灰白色的头上,让我想起了他那顶从不戴的军帽,想起了他金刚石一般的年华。

 

 

“回来啦?”二明大哥主动招呼我。

 

“哎回来了!”我站住,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逗一下孙子,但孙子头一歪睡着了。我感觉到二明大哥没打算跟我叙旧,他大概以为我根本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绝想不到我有那么清晰深刻的印象,而且对他抱有深深的同情,心疼。他以为他的爱情里只剩下他自己,而我永远也不打算告诉他,还有我呢,虽然我跑得远。

 

3.他疯了,为了芳妮小姐

 

芳妮让我就叫她芳妮,不让叫孃孃阿姨,而且妮字既不读二声也不读一声,要读成轻声,因为这本来就是个英文名字。

 

在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洋气”恢复了地位和名誉,上海的很多家庭也都恢复了本来的生活面貌,弹弹琴,跳跳舞,吃点心,穿时装。妮并不是假洋气,她是真的,她弹肖邦李斯特,她读海涅普希金,她们家住在思南路,据说在东南亚有家族的橡胶种植园。她喜欢的杂志是《世界文学》,她冬天穿呢子裙,她不吃葱蒜,她绝不跳“两步 1”,要跳还是快三慢三的华尔兹。

 

我这辈子只见过芳妮一面,却对她了解到这个深度,全是因为我唐叔叔。他为芳妮“疯掉了”,据我家里人说。他们还有很多描绘他的词,“神之物之”“痴头怪脑”“脑子坏特”等等。

 

 

唐叔叔是我爸的同学,也学美术,晚很多届。他毕业后去了甘肃,只有过年大家都回上海探亲时,我们才见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已经“疯掉了”。

 

那是一个晚上,很晚很晚,因为爷爷已经洗好脚要去睡,正叮嘱我爸再看一眼前门锁好没有。忽然前门门铃响了,我爸领进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伙子,他蓄着一点唇髭,烫过的头发上卷下直,打了一条阔大的鲜红的领带,穿件白衬衣,但里面窝窝囊囊又有几层绒线衫,厚外套搭在臂上,一进来马上就扔到藤椅里。掏出几块糖果给我,拖长声气说:

 

“囡囡好——你是小四川,对伐?喊我,我是谁认得伐?”

 

然而他马上就甩掉我,转向我爸妈了。他其实也毫不关心他们的情况,对他们的寒暄更是不理会,他只是来宣布一个消息的,重大消息。

 

“我会跳慢三了!——就是华尔兹,晓得伐?——哪,我跳给你们看。”我爸妈像傻了一样,看着他在窄小的厅堂里翩翩起舞。

 

他自己唱舞曲,虚虚摆出一个揽着舞伴的姿态,跳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不得劲,满屋子找舞伴,但我爸妈都拼命摇头,他又看了一眼我,实在看不上,最终他跳到屋角,端起了我的一个小凳子,搂在怀里旋转着陶醉着。我们全家都目瞪口呆地看他作怪,连爷爷也听到动静从楼上下来,见状愣在楼梯半中,紧紧裹着长袄子像个大蚕茧一样,哆哆嗦嗦地问:

 

“做啥啦——”

 

唐叔叔闹到半夜才走。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神经病同学啊?

 

我爸跟我妈解释了好久。

 

说唐叔叔本来是很正常的,在甘肃分了房子长了工资评了先进,转年就要提级。但是自从春节前回上海,在某工会办的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姑娘,他就神经病了。

 

 

探亲假早就到期了也不回甘肃,单位里连发电报猛催,威胁要记过处分,他也不听,党小组严肃要求他回去,否则就取消"积极分子"资格,他也不听,最严重的是未婚妻都起了疑心,勒令他速归,然而他也扛住了,说这里老娘犯了心绞痛他走不开。老娘犯心绞痛并不假,但那也是因为多次哀求他走他死也不肯啊。

 

因为那个姑娘,芳妮。

 

有天中午唐叔叔又来了,跟我爸说要带我出去玩,我爸问去哪里?他低声说去芳妮家里,之前芳妮听他说有个干女儿外号“小四川”,讲一口四川话,蛮好玩的,就要他“带来玩玩呀”。我爸那时困得东倒西歪,想睡中觉,正乐得把我打发出门,当然同意了。

 

然而我们走到街上,唐叔叔又并不急于赶路,而是给我买了一大块雪糕后带我去了理发店,他要理发,我就坐在旁边吃雪糕等他。等他理完发牵着我走到外面,看眼表,高兴道:“好!正好!这个时候她肯定起床了。”我才知道我等他理发是为了等她睡醒。

 

芳妮跟父母住在一起,房子是老式的公寓房子,除了厅堂极宽敞,其余开间都小。从窗户望出去,是一棵大树,初春那么寒冷,树叶也都绿蜡一样鲜亮。他们家的窗帘是两层的,一层薄纱一层厚绒布,薄纱上踏着暗花,绒布的颜色这么看绿,那么看又紫了。

 

后来我读《长恨歌》里描写的严师母家的卧室,说到窗帘、地板、家具,房间里红棕色泛着幽光的影调,和既温馨又忧伤的气氛,简直一模一样。芳妮家的厅堂里垂下来一盏吊灯,虽然有残损,但毕竟是水晶,即使纹丝不动也波光粼粼。我站在灯下用四川话念了一个儿歌,“王婆婆在卖茶”,背了毛主席诗词“乱云飞渡仍从容”,芳妮和她爸爸妈妈笑得前仰后合。我瞄一眼唐叔叔,他很得意。“这小孩灵伐?——灵的。”他道。

 

芳妮横着胳膊,用手背挡了嘴,笑得泪水涟涟,拿手绢印了印眼角,半天才停下来。“灵的灵的。”她向唐叔叔赞许。唐叔叔高兴得好像要晕过去了。

 

一时阿姨端来点心给大家吃。首先给我,一杯热可可,一大块又软又厚的黄油饼。我没有经验,吃黄油饼怎么能竖擎,必须横握啊。所以一抬手黄油就流到腕子上。我埋头去舔,引起一片惊呼,芳妮和她妈妈都说:“快快,湿毛巾拿来!不好舔的噢!怎么好舔的呀!小姑娘哪能嘎难为情啦——”可恨他们不许我舔。

 

倒是唐叔叔没有嚷,他脸上是错愕,我一看就知道他跟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舔,甚至他大概正要舔,我先舔一口完全是替他顶了雷。然而他真不够意思啊,一旦反应过来,就立刻参与了她们对我的规训。

 

“出洋相了出洋相了出出出出洋相了。”他讲。一边讲一边看着芳妮,羞愧得差点咬了舌头。

 

我们离开的时候是晚饭时间,人家并没有相留。唐叔叔蔫头耷脑的,直到把我交到我爸手上时他也没恢复一丝活泼。我猜可能是因为我替他丢尽了脸。但实际上当然不关我事,后来听我妈告诉我,那天唐叔叔受了很大的委屈,他隔着门听见芳妮母女的对话,大意是芳妮妈抱怨女儿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唐叔叔才知道原来他算“什么人”。

 

 

唐叔叔很快就回甘肃了,我爸还收到他的来信,信里说自己“提了级,结了婚,可谓双喜临门”。


然而我们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几年以后听他老娘说的,他离婚了,正在准备调回上海,难哪,但他说难死也要回上海,因为芳妮一直没有结婚。

 
 
本文节选自
 
《幸得诸君慰平生》
作者: 故园风雨前(杨云苏)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果麦文化

出版年: 2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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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1萬年前核戰爭的城市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16/2022 postreply 19:3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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