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乌克兰的中国留学生
俄乌冲突,使得在乌克兰中国留学生的学习骤然中断,2700余名中国学生仓促逃离,部分辗转流落于乌的各个邻国,战乱、寄人篱下,学习和未来一同渺茫。现在,这些中国留学生中的一部分正试图重返战火中的乌克兰,重启学业。
他们多数来自中国普通家庭,留学乌克兰是一个权衡之选,却也是人生的关键阶段。战争不由分说,但读书一定要拿到毕业证。
图|张衡所在的位于罗马尼亚的难民营
4月13日,距离张衡计划回乌仅剩下三天,一条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去世的人是一家小餐馆的老板,张衡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光顾他的店。讣告中写到,老板在最近的一次空袭中受了重伤,最终抢救无效。
图|4月初,基辅街景
失序
下楼处理垃圾时,张衡迎面遇到了一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乌克兰少年。他本想挥手打声招呼,但少年很快将脖子上挂着的耳机移到了耳朵旁,从他的侧面快速地通过。
张衡感到失落。受到冲击的还有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4个月流浪异国,让他的银行卡余额从五位数降到了四位数。回乌不久,他就在朋友的引荐下,来到市中心一家肯德基兼职,一周大约能挣250元人民币。
上班的前三天,张衡总能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店前行乞。午餐时,老人会跟着人群混进店里,抓一大把别人吃剩下的鸡骨架塞进自己的麻袋里,找个背对收银台的座位,偷偷地啃食骨头上残留的鸡肉。
第四天的中午,张衡将员工餐里的一对鸡翅放在了他的餐盘上。老人迟疑了两秒后,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将鸡翅塞进了裤裆的口袋里,灰溜溜地逃出了店门。经理摊了摊手,告诉张衡:“傻小子,像这样乞丐在基辅随处可见。你帮了他们中的一个,剩下的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天过后,张衡再也没有过老人的身影。“他还活着吗?”他常常在发呆时思考这个问题。战争给这个国家的人民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作为一个随时可以撤离的外国人,他无法切身体会国破家亡的悲伤,只能力所能及地施舍一些食物和零钱来表达自己的怜悯。
6月26日上午十时,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在基辅上空响起。正在工作的张衡立马扔下手里的餐盘,被同事们推搡着挤进了后厨。在一阵咒骂声中,他依稀听到飞行物从上空划过发出的爆鸣声。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和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混杂着中文和乌克兰语的三十条未读消息,“占领”了张衡的手机屏幕。他在一排感叹号中,点开了朋友发来的一张现场照片:巨大的黑蘑菇云在碧蓝的天空中升腾而起。
张衡惊出一身冷汗,爆炸的地方正是基辅的市区,图片上的建筑几乎都是居民楼,两周前他还在那附近会见了许久未见的乌克兰好友。
五分钟后,窗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警笛声。身边的同事纷纷从铁桌下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灰尘,娴熟地撩起油锅里的炸鸡,甚至还开起了张衡听不懂的玩笑。“我很安全,不用担心。”在聊天框里敲了这八个字后,张衡群发给了所有问候的亲人朋友。
后来张衡从新闻中看到,这场爆炸源自俄军战略轰炸机图-160所发射的导弹,爆炸地点离他工作的地方仅有五公里。
俄乌冲突爆发四个月后,基辅依然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中。仅6月26日一天内,基辅州遭到了俄军14枚导弹的空袭,四小时内拉响了两次防空警报。离张衡最近的那颗导弹击中了两座住宅楼,共造成了1死6伤,其中还有一名7岁的小女孩。
图 |6月26日基辅州遭遇导弹空袭
从张衡回来的那一天,他在匈牙利的室友谷文每天都在同步跟进基辅的情况,尽管知晓当地的战争仍不稳定,谷文依然没有动摇重返的决心,他选择回到乌克兰的原因是因为爱情。
谷文的女友叫玛莎,是个乐观的基辅姑娘。在上学期的小组研讨中,谷文的风趣幽默俘获了玛莎的芳心,两人就此开始了一段坎坷的恋爱关系。
战争爆发的第一天晚上,谷文就托朋友拿到了两张开往波兰的火车票,想带着女友一起出国避难。面对男友发来的一条条有关撤退路线的规划,玛莎并没有回复。
凌晨三点,谷文放弃了等待,直接给女友打了通电话。“你现在在哪?再不走的话会被炸死的。”玛莎那头的环境很吵,谷文依稀能够听到婴儿的啼哭和男人的怒骂,他猜测女友是在某个地铁站的防空洞。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离开。我的父母,我的家人,还有我的朋友都在这里,我们要和祖国一起面对这场战争。亲爱的,你不属于这个国家,赶紧逃难吧,逃得越远越好。” 玛莎实在无法抑制哭泣的冲动,在情绪爆发前的一秒挂断了这通电话。
谷文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三天前他和玛莎还在酒吧里畅谈寒假的安排,如今却要面对生离死别。而手机微信上,谷文的父母已经下达了最后的“死命令”:立刻离开这个国家。
最终,只有谷文一个人踏上了离乌的列车,一种莫名的背叛感油然而生。“我明明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却忍不住和他们一起哭泣。”
每天网课结束后,谷文都会给女友打至少一个小时的视频通话,确保她和家人的安全。4月10日是玛莎21岁的生日,晚上八点半,两人准时在facetime视频软件上相见。“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谷文从桌底掏出了他下午刚买的蛋糕,纯白的奶油裱花上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巧克力小人。“这个是我,那个是你”。
看到男友准备的惊喜,玛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隔着屏幕让谷文替她吹灭蜡烛。在外漂泊的97天里,这对情侣一共打了102通视频电话,最长的一次持续了整整10个小时。
重启
快到车站时,谷文的心情忐忑。即便每天都和玛莎在手机上保持联系,两人已时隔三个多月没有见面。玛莎先注意到他,什么话也没说,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谷文。熟悉的亲密感又回来了。
谷文暂住在玛莎一家开设的旅馆内。对于这个女儿“捡”来的中国男友,玛莎父亲对谷文展现了浓厚的兴趣,晚餐时,他将亲自下厨制作的罗宋汤特地移到谷文的面前。趁着谷文喝汤的功夫,这个身型矮胖的乌克兰男人一边分享着十年前去北京旅行的见闻,一边询问谷文关于中国的近况。
对于一个外国人独自回到基辅这件事,玛莎的父母都不敢相信,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国家的外国人几乎都已经跑光了,没有人会愿意留在这和战争作伴。
谷文的热情和幽默打破了老两口的质疑。他在餐桌上不断分享着在乌克兰发生的趣事以及和玛莎相遇的经过。谷文欢快的表述和看女儿时深情的眼神打动了玛莎的父母,这之后为了好好招待这个黄皮肤的小伙子,玛莎的父亲特地跑到三个街道外的华人超市,买了老干妈等一些来自中国的食品和调味料。
饭后,玛莎带着谷文参观起了这栋小旅馆。十几间客房里只有两间有客人居住,剩下的房间都敞开着大门,金碧辉煌的吊灯照在宽广的走廊上,显得很是冷清。
战争和疫情的双重打击,基辅的旅游业遭到重创,这座旅馆已经入不敷出超过了六个月。如果今年暑假情况还没有好转,玛莎一家不得不将其变卖转让,“孩子,无论是乌克兰人还是外国人,在这重新开始生活并不容易。如果你想留下来,那你得付出更多的努力。”玛莎的父亲拍了拍谷文的肩,准备出门去就近的一家工厂干兼职来贴补家用。
为了报答玛莎一家的收留之恩,谷文听取了张衡的建议,准备去周边的餐厅打打零工。然而他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的9份简历都被商家拒绝了,有一家西餐厅甚至明确回复道:“本餐厅不招收中国人。”
图|基辅一栋在爆炸中受损的建筑
俄乌冲突爆发后,一些国内网友的挺俄言论被转发到了乌克兰的社交媒体,引发不小的仇华情绪。谷文认识的7个中国同学中,有5人都在求职时都遭到了冷遇甚至歧视。
由于特殊身份,谷文只好将目光投向国内的一些线上岗位。现在他在帮一家俄资企业做一些文件的翻译工作,但没有签订正式的合约,用谷文的话来讲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提交翻译稿时,甲方还会百般刁难,要求谷文润色至少三遍以上。从清晨七点半到深夜十一点,谷文几乎固定在了电脑椅前,眼周皮炎的复发让他的眼睛痛得只能眯成一道小缝,他简单地滴了几滴眼药水,就糊弄了过去。就这样,一篇14页的翻译稿件花了他整整三天的时间,原本商量好的350元报酬,也因为各种延误和挑刺,被砍到了250元。
夹缝求生的状态,令谷文不得不为他和玛莎的未来感到担忧。谷文的大学生活还剩下一年,回国还是留下这是他迟早要做出的选择。“如果留下,战争和排异情绪都不会给我一个白手起家的机会。选择回国,那么我和玛莎之间就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玛莎一家几乎成为了谷文的亲人。为了守护这段跨越国界的缘分,谷文还是决定以留下为目标,准备在基辅扎根。
除了谷文,谢昕也在为这道选择题感到犹豫不决。她就读于乌克兰最顶尖的艺术院校——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作为一名练习时长超过十年的大提琴演奏者,下学期的交响乐队选拔是她学业道路上最关键的一场考核,成功进入正式名单的学生,可以获得前往基辅歌剧院演出的机会。
图|战争前,谢昕所在学院举办的音乐会
返回基辅后,谢昕没有回到学校宿舍,而是选择和一位华裔同住。借宿的房间原本是个十五平米的储物室,角落里堆满了瓶装矿泉水和速食泡面。房屋的隔音效果极差,她每天清晨六点半会准时被巡逻的警笛吵醒,在凌晨两点还能听见坦克碾过公路时发出的轰鸣声。
她不好意思在白天拉大提琴,只好等晚上八点后,自己才敢尝试用最小的力度去演奏老师所布置的乐曲。一周下来的练习时间加起来也不过12个小时,在上学期,这可能仅是她一天的练习量。
为了争取更好的学习环境,谢昕借着白天空闲的时间,隔着6个小时的时差,为国内的艺术生提供网络辅导。用赚来的课程费在基辅当地找了个著名的音乐教师,进行一对一的针对性教学。每次上课,她都会关闭自己的手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每次不间断地练习4个小时,直到自己的手指被琴弓磨出水泡。
考虑到留学生和安全因素,大多数乌克兰的高校至今依然选择线上教学。2022年已经过半,谢昕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还不到两周。“或许我们这些留学生所面临的挑战不是这场战争,而是我们能否忍受孤独。”她说。
除了张衡和谷文,谢昕认识的其他中国学生都还留在中国国内。每晚临睡前,谢昕都会在留学群里旁敲侧击地询问,有没有熟人要回来上学,收到的回复总是“没有”。
看着回国同学在朋友圈晒的一张张玩乐的照片,谢昕的心里涌现一股妒意。“或许现在回到乌克兰不是个好决定,但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至少我不是一个人。”
6月27日,距离那场大规模的空袭仅过去24小时,张衡工作的肯德基店内已经排起了三四米的队伍。谢昕和谷文来到他的店里,看到两位挚友的到来,张衡空出打包的一只手,示意已为他们预留好了空位。
半小时后,张衡才完成了所有的午餐订单,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了两人面前,大口地喘着粗气。“日子不好过哦。”谷文递给张衡一包薯条,笑着调侃他狼狈的样子。
这顿肯德基是他们回基辅后的第一次聚餐,窗外已是车水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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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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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在成为外卖小哥前,没人对他说“谢谢”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外卖给您放在楼下取餐柜里了,祝您用餐愉快!”
相信大家对这几句话都非常熟悉了。
不论大雨瓢泼,还是大雪漫天,只要网上下单,半小时左右就会有外卖小哥把热乎乎的餐食送到我们手上。
本文的主角,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亲密的陌生人”——外卖小哥们。
数据显示,中国有外卖骑手700多万名,他们大部分是男性,八成来自农村,近半数为“90后”。
然而,统计数字中的外卖小哥画像毕竟过于粗放、模糊。他们在“跑单”中有何甜酸苦辣?他们的爱情婚姻是怎样的?他们生活中有哪些喜乐忧愁?
带着这一系列疑问,作者杨丽萍开启了长篇“非虚构”《中国外卖》的采访与写作,她希望能从细微之处、从每个外卖小哥的故事里,呈现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
本文选取书中三个外卖小哥的故事,他们有人从送外卖的工作中找回了做诗人的梦,有人通过外卖员的职业彰显了自己生命的尊严,甚至有人在“跑单”路上邂逅了一段美丽的爱情……
下文选自《中国外卖》,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一个外卖小哥
在雨水里穿行
天蓝色的外卖装像一小片晴空
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
像一段镜头被不断地打着马赛克
而雨水是徒劳的
蓝色的工装越湿
天空就越明亮
澄明的天空贴在他的肋巴上
就像贴在大地起伏的山脉上
阵雨突袭
一个外卖小哥和我并肩骑行
让我感觉雨衣是多余的
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
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门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如果不是这一抹蓝
在午夜的街道出现
我差点就信了夜晚
非黑即白的谎言
他俯身推车的姿势
多像一棵倔强的树
在风中不屈的样子
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
让他看上去
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
气温还在下降
还在把往日落叶往死里按
落叶归根其实是一种奢望
在落地之前
太多的落叶就远离了树林
午夜街头
一个外卖骑手的出现
让一抹天空,蓝得更加纯粹
月亮是天空的一处漏洞
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本文节选自
《中国外卖》
作者: 杨丽萍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