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530)

来源: YMCK1025 2022-07-10 20:17:3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71793 bytes)

 

重回乌克兰的中国留学生

 沈可程 真实故事计划 2022-07-10 20:09 发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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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乌冲突,使得在乌克兰中国留学生的学习骤然中断,2700余名中国学生仓促逃离,部分辗转流落于乌的各个邻国,战乱、寄人篱下,学习和未来一同渺茫。现在,这些中国留学生中的一部分正试图重返战火中的乌克兰,重启学业。

他们多数来自中国普通家庭,留学乌克兰是一个权衡之选,却也是人生的关键阶段。战争不由分说,但读书一定要拿到毕业证。

 
漫长的回归
当地时间4月20日上午11点,在匈牙利流浪近2个月,张衡搭了辆网约车抵达乌克兰和波兰的边境小城——克拉科韦茨,这里距离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仅有100多公里。这不是张衡的最终目的地,他要去往乌克兰的首都基辅。 
检查站外,三十多辆载满难民的客车排起了将近一公里的长队。轮到张衡入关时,已是黄昏。乌泱泱的人群里大多都是金发碧眼的小孩和妇女,只有张衡一个人长着黄皮肤和黑眼睛。
警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到一米七的东亚男孩,示意他交代回乌的理由。张恒从早已磨损不堪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写满了乌克兰语的笔记本,流利地回答道:“先生您好,我回来上学!”
00后张衡是基辅国立大学语言学系的一名大二学生。2月28日,俄军突袭乌克兰的第五天,他跟随一千多名乌克兰难民,逃往罗马尼亚边境的一座闲置工厂避难。
也是在这一天中午,俄乌代表团在白俄罗斯开启了第一轮关于停火的谈判,如果进展顺利,意味着留学生们可以自行回到乌克兰继续学业。凌晨两点,张衡蜷缩在睡袋里,刷着新闻,焦急地等待结果。最后,新闻播报说:“各方将返回磋商,近期举行下一轮谈判。”这意味着,短时间内乌克兰回不去了。
第二天下午,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开始统计撤侨的名单。张衡有一个36人的留学群,群里27位留学生要求回国。张衡并不打算回国,他担心一旦战事加剧,可能所读的大学都将不复存在。届时他要从零开始,要么成为一个“超龄”的高考复读生,要么在简历上写上“高中毕业”。
况且,包机回中国的费用高达将近三万元,去年一年张衡在基辅花的生活费也不过一万而已。这笔费用他无力承担。
待在罗马尼亚难民营的第十个清晨,张衡五点半就起来整备自己的行李,将几天省下来没吃的食物,都尽可能地塞进了双肩包里。这之后,他计划坐火车前往匈牙利的德布勒森大学,在同学那里寻找一个容身之所。
 

图|张衡所在的位于罗马尼亚的难民营

41日,张衡在匈牙利盼来了基辅大学网课恢复的日子。10.2英寸的ipad屏幕上挤满了全班三十多人的脑袋。等教授问候完每个人的近况后,一个半小时的课程仅剩下了40分钟,这之后他们将进行开卷摸底测验。
 
鉴于逃离时走得匆忙,电脑、教材和学业证明,都被张衡遗落在了基辅的公寓里。考试时,他只能麻烦同学把书上的内容一页页拍给他。下载完所有的图片后,张衡一只手在手机上翻阅知识点,另一只手在平板输入界面上疯狂地敲击字母。最终,满分一百的卷子,他只拿了56分。
第二天的语法课,更是因为网络的波动,每过20分钟,张衡就会被会议软件踢出课堂。他不断地调试自己的位置,甚至把桌椅搬到了阳台。在第三次黑屏后,他再也无法抑制住狂躁的情绪,狠狠地把平板摔在了房间的角落,一边捶打床板,一边疯狂地咒骂。
高中时期,张衡就因为垫底的学习成绩,屡次三番被班主任喊家长。去乌克兰留学是家庭花了巨大的财力和精力换来的。他的母亲是中专学历,只能在劳务市场打零工,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当指挥施工员,为了让唯一的儿子上大学,夫妻俩决定将儿子送去留学。与欧美等地不菲的留学费用相比,乌克兰的性价比更高,每年仅需5万人民币。
意识到父母对他的期许,张衡更加努力,他想借着本科院校作为升学的踏板,在研究生阶段申请一个在国内名气更大的海外院校。但网课期间糟糕的学习状况不仅令他的学年奖学金岌岌可危,甚至遭到了教授的点名批评。
情绪反复波动,张衡生出早日重返乌克兰的想法。这天晚上,他在家庭微信群里将返乌提上日程,不出所料,远在浙江湖州的母亲对他一通臭骂。“这场仗要打多久是你说了算吗?”母亲的质疑一直盘旋在张衡的脑海中,让他的情绪再一次陷入崩溃。
“安全,安全,永远都没有绝对的安全。没有了这张文凭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张衡愤怒地吼道。母亲被他吓到了,在电话里小声抽泣。他冷静下来表示会照顾好自己,母亲不再回应,张衡只好结束了通话,将家庭群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还对父母屏蔽了自己的朋友圈。
好在4月初,新闻传来好消息,基辅局势稳定下来,大量的乌克兰难民开始返回家园。42日一天内,有18000名乌克兰人从利沃夫州离境,9000人通过该州的边防站返回。张衡决定回去。

4月13日,距离张衡计划回乌仅剩下三天,一条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去世的人是一家小餐馆的老板,张衡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光顾他的店。讣告中写到,老板在最近的一次空袭中受了重伤,最终抢救无效。

 
这使张衡感到紧张,反复犹豫下,他拿起手机,取消了原本的预约,将申请时间改为一周后。
近黄昏时分,通过克拉科韦茨的边境关口,他与40多名回国的乌克兰人一同乘上了返回利沃夫的大巴。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除了婴儿的啼哭和母亲的安抚,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车上每个乌克兰人都眉头紧皱,将鼻子以下的部位埋没在围巾里,双手紧握着行李箱和背包,随时做好弃车逃跑的准备。
 
到达利沃夫已是深夜22点。张衡拖着十公斤的拉杆箱,跟着导航的方向来到了预定的旅馆。整条街上,除了一家烟酒店还在运营,其他商店门窗紧闭,没有一盏路灯。
利沃夫是一座不夜城。去年圣诞假期,张衡曾跟着三个在当地读书的中国同学,在市政厅旁边的酒吧一条街喝到了凌晨两点。出门时,整条街的霓虹灯全部亮起,仿佛置身白昼。流浪乐队在路中间大摇大摆地走着,其中一名吉他手还热情地让张衡去拨弄他的琴弦。
如今,张衡无心沉迷这些回忆,放下行李后,便沉沉地昏睡了过去。这里离基辅还有整整460公里。
第二天醒来,张衡点开手机备忘录,开始记录他的停留计划。他在利沃夫认识的同学都已经回国,因此他只能留宿在这间旅馆中,旅店一晚上的价格是120人民币,与和奥地利等其他发达国家相比,便宜了近一半。房间整体环境安静,网络通信也不错。他打算利用这段时间进行网课的学习,并完成所老师布置的三篇学术论文。
6月初,俄乌双方宣布交换战俘,在张衡看来,这是停战的前哨。最终他在65日搭乘朋友的顺风车,从利沃夫的宾馆回到了基辅的公寓。一百余天的流亡生活才宣告结束。
同样在匈牙利的00后女孩谢昕,和张衡在罗马尼亚逃难时相识。她在朋友圈看到张衡和其他4位同学安全返回乌克兰,立刻联系了当地一家认识的华商,准备回到基辅继续学业。
从布达佩斯开往匈乌边境小城Tiszabecs的巴士上,谢昕看到隔壁座位的大叔正在手机上收看俄乌冲突的视频新闻,他的右脸颊有道很深的疤痕,看起来就是最近才留下的。谢昕不敢和他搭话,视频的内容引起了她的注意。画面里的道路上躺满了士兵和平民的尸体,鲜血沿着路边径直地流下,看得她不由得抽搐一下。
大叔发现了谢昕的异样,问她要到哪里去。谢昕点了点大叔的手机屏幕,苦笑着说:“就是这。 大叔握了握她的手,一脸凶相的他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真巧,我也是。祝我们都能活着。

图|4月初,基辅街景

 

 

失序

回到基辅后,张衡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感。宿舍里的东西还是按离开时的模样摆放,只是积了厚重的灰尘。走道上再也听不见人们友好的互相问候,隔壁的几间房还敞开着空门,里面的家具全部被一搬而空。

下楼处理垃圾时,张衡迎面遇到了一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乌克兰少年。他本想挥手打声招呼,但少年很快将脖子上挂着的耳机移到了耳朵旁,从他的侧面快速地通过。

张衡感到失落。受到冲击的还有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4个月流浪异国,让他的银行卡余额从五位数降到了四位数。回乌不久,他就在朋友的引荐下,来到市中心一家肯德基兼职,一周大约能挣250元人民币。

上班的前三天,张衡总能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店前行乞。午餐时,老人会跟着人群混进店里,抓一大把别人吃剩下的鸡骨架塞进自己的麻袋里,找个背对收银台的座位,偷偷地啃食骨头上残留的鸡肉。

第四天的中午,张衡将员工餐里的一对鸡翅放在了他的餐盘上。老人迟疑了两秒后,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将鸡翅塞进了裤裆的口袋里,灰溜溜地逃出了店门。经理摊了摊手,告诉张衡:“傻小子,像这样乞丐在基辅随处可见。你帮了他们中的一个,剩下的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天过后,张衡再也没有过老人的身影。“他还活着吗?”他常常在发呆时思考这个问题。战争给这个国家的人民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作为一个随时可以撤离的外国人,他无法切身体会国破家亡的悲伤,只能力所能及地施舍一些食物和零钱来表达自己的怜悯。

6月26日上午十时,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在基辅上空响起。正在工作的张衡立马扔下手里的餐盘,被同事们推搡着挤进了后厨。在一阵咒骂声中,他依稀听到飞行物从上空划过发出的爆鸣声。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和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混杂着中文和乌克兰语的三十条未读消息,“占领”了张衡的手机屏幕。他在一排感叹号中,点开了朋友发来的一张现场照片:巨大的黑蘑菇云在碧蓝的天空中升腾而起。

张衡惊出一身冷汗,爆炸的地方正是基辅的市区,图片上的建筑几乎都是居民楼,两周前他还在那附近会见了许久未见的乌克兰好友。

五分钟后,窗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警笛声。身边的同事纷纷从铁桌下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灰尘,娴熟地撩起油锅里的炸鸡,甚至还开起了张衡听不懂的玩笑。“我很安全,不用担心。”在聊天框里敲了这八个字后,张衡群发给了所有问候的亲人朋友。

后来张衡从新闻中看到,这场爆炸源自俄军战略轰炸机图-160所发射的导弹,爆炸地点离他工作的地方仅有五公里。

俄乌冲突爆发四个月后,基辅依然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中。仅6月26日一天内,基辅州遭到了俄军14枚导弹的空袭,四小时内拉响了两次防空警报。离张衡最近的那颗导弹击中了两座住宅楼,共造成了1死6伤,其中还有一名7岁的小女孩。

 

图 |6月26日基辅州遭遇导弹空袭

炮弹的轰炸声压迫着张衡的神经,凌晨两点,他给房门上了双保险,躺在床上之前遭遇空袭的经历像一部纪录片在脑海里放映,迫使他保持清醒。他从床边的抽屉里抽出一盒有安眠效果的褪黑素药丸,原本满满的一瓶现在只剩下了五粒。

从张衡回来的那一天,他在匈牙利的室友谷文每天都在同步跟进基辅的情况,尽管知晓当地的战争仍不稳定,谷文依然没有动摇重返的决心,他选择回到乌克兰的原因是因为爱情。

谷文的女友叫玛莎,是个乐观的基辅姑娘。在上学期的小组研讨中,谷文的风趣幽默俘获了玛莎的芳心,两人就此开始了一段坎坷的恋爱关系。

战争爆发的第一天晚上,谷文就托朋友拿到了两张开往波兰的火车票,想带着女友一起出国避难。面对男友发来的一条条有关撤退路线的规划,玛莎并没有回复。

凌晨三点,谷文放弃了等待,直接给女友打了通电话。“你现在在哪?再不走的话会被炸死的。”玛莎那头的环境很吵,谷文依稀能够听到婴儿的啼哭和男人的怒骂,他猜测女友是在某个地铁站的防空洞。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离开。我的父母,我的家人,还有我的朋友都在这里,我们要和祖国一起面对这场战争。亲爱的,你不属于这个国家,赶紧逃难吧,逃得越远越好。” 玛莎实在无法抑制哭泣的冲动,在情绪爆发前的一秒挂断了这通电话。

谷文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三天前他和玛莎还在酒吧里畅谈寒假的安排,如今却要面对生离死别。而手机微信上,谷文的父母已经下达了最后的“死命令”:立刻离开这个国家。

最终,只有谷文一个人踏上了离乌的列车,一种莫名的背叛感油然而生。“我明明不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却忍不住和他们一起哭泣。

每天网课结束后,谷文都会给女友打至少一个小时的视频通话,确保她和家人的安全。4月10日是玛莎21岁的生日,晚上八点半,两人准时在facetime视频软件上相见。“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谷文从桌底掏出了他下午刚买的蛋糕,纯白的奶油裱花上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巧克力小人。“这个是我,那个是你”。

看到男友准备的惊喜,玛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隔着屏幕让谷文替她吹灭蜡烛。在外漂泊的97天里,这对情侣一共打了102通视频电话,最长的一次持续了整整10个小时。

 

 

重启

谷文和玛莎的约定最终在初夏得以实现。6月5日,谷文从波兰边境小城梅狄卡进入乌克兰国境,在利沃夫辗转逗留了两天后,于7日乘长途大巴回到了基辅。

快到车站时,谷文的心情忐忑。即便每天都和玛莎在手机上保持联系,两人已时隔三个多月没有见面。玛莎先注意到他,什么话也没说,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谷文。熟悉的亲密感又回来了。

谷文暂住在玛莎一家开设的旅馆内。对于这个女儿“捡”来的中国男友,玛莎父亲对谷文展现了浓厚的兴趣,晚餐时,他将亲自下厨制作的罗宋汤特地移到谷文的面前。趁着谷文喝汤的功夫,这个身型矮胖的乌克兰男人一边分享着十年前去北京旅行的见闻,一边询问谷文关于中国的近况。

对于一个外国人独自回到基辅这件事,玛莎的父母都不敢相信,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国家的外国人几乎都已经跑光了,没有人会愿意留在这和战争作伴。

谷文的热情和幽默打破了老两口的质疑。他在餐桌上不断分享着在乌克兰发生的趣事以及和玛莎相遇的经过。谷文欢快的表述和看女儿时深情的眼神打动了玛莎的父母,这之后为了好好招待这个黄皮肤的小伙子,玛莎的父亲特地跑到三个街道外的华人超市,买了老干妈等一些来自中国的食品和调味料。

饭后,玛莎带着谷文参观起了这栋小旅馆。十几间客房里只有两间有客人居住,剩下的房间都敞开着大门,金碧辉煌的吊灯照在宽广的走廊上,显得很是冷清。

战争和疫情的双重打击,基辅的旅游业遭到重创,这座旅馆已经入不敷出超过了六个月。如果今年暑假情况还没有好转,玛莎一家不得不将其变卖转让,“孩子,无论是乌克兰人还是外国人,在这重新开始生活并不容易。如果你想留下来,那你得付出更多的努力。”玛莎的父亲拍了拍谷文的肩,准备出门去就近的一家工厂干兼职来贴补家用。

为了报答玛莎一家的收留之恩,谷文听取了张衡的建议,准备去周边的餐厅打打零工。然而他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的9份简历都被商家拒绝了,有一家西餐厅甚至明确回复道:“本餐厅不招收中国人。”

 

图|基辅一栋在爆炸中受损的建筑

俄乌冲突爆发后,一些国内网友的挺俄言论被转发到了乌克兰的社交媒体,引发不小的仇华情绪。谷文认识的7个中国同学中,有5人都在求职时都遭到了冷遇甚至歧视。

由于特殊身份,谷文只好将目光投向国内的一些线上岗位。现在他在帮一家俄资企业做一些文件的翻译工作,但没有签订正式的合约,用谷文的话来讲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提交翻译稿时,甲方还会百般刁难,要求谷文润色至少三遍以上。从清晨七点半到深夜十一点,谷文几乎固定在了电脑椅前,眼周皮炎的复发让他的眼睛痛得只能眯成一道小缝,他简单地滴了几滴眼药水,就糊弄了过去。就这样,一篇14页的翻译稿件花了他整整三天的时间,原本商量好的350元报酬,也因为各种延误和挑刺,被砍到了250元。

夹缝求生的状态,令谷文不得不为他和玛莎的未来感到担忧。谷文的大学生活还剩下一年,回国还是留下这是他迟早要做出的选择。“如果留下,战争和排异情绪都不会给我一个白手起家的机会。选择回国,那么我和玛莎之间就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玛莎一家几乎成为了谷文的亲人。为了守护这段跨越国界的缘分,谷文还是决定以留下为目标,准备在基辅扎根。

除了谷文,谢昕也在为这道选择题感到犹豫不决。她就读于乌克兰最顶尖的艺术院校——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作为一名练习时长超过十年的大提琴演奏者,下学期的交响乐队选拔是她学业道路上最关键的一场考核,成功进入正式名单的学生,可以获得前往基辅歌剧院演出的机会。

图|战争前,谢昕所在学院举办的音乐会

返回基辅后,谢昕没有回到学校宿舍,而是选择和一位华裔同住。借宿的房间原本是个十五平米的储物室,角落里堆满了瓶装矿泉水和速食泡面。房屋的隔音效果极差,她每天清晨六点半会准时被巡逻的警笛吵醒,在凌晨两点还能听见坦克碾过公路时发出的轰鸣声。

她不好意思在白天拉大提琴,只好等晚上八点后,自己才敢尝试用最小的力度去演奏老师所布置的乐曲。一周下来的练习时间加起来也不过12个小时,在上学期,这可能仅是她一天的练习量。

为了争取更好的学习环境,谢昕借着白天空闲的时间,隔着6个小时的时差,为国内的艺术生提供网络辅导。用赚来的课程费在基辅当地找了个著名的音乐教师,进行一对一的针对性教学。每次上课,她都会关闭自己的手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每次不间断地练习4个小时,直到自己的手指被琴弓磨出水泡。

考虑到留学生和安全因素,大多数乌克兰的高校至今依然选择线上教学。2022年已经过半,谢昕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还不到两周。“或许我们这些留学生所面临的挑战不是这场战争,而是我们能否忍受孤独。”她说。

除了张衡和谷文,谢昕认识的其他中国学生都还留在中国国内。每晚临睡前,谢昕都会在留学群里旁敲侧击地询问,有没有熟人要回来上学,收到的回复总是“没有”。

看着回国同学在朋友圈晒的一张张玩乐的照片,谢昕的心里涌现一股妒意。“或许现在回到乌克兰不是个好决定,但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至少我不是一个人。”

6月27日,距离那场大规模的空袭仅过去24小时,张衡工作的肯德基店内已经排起了三四米的队伍。谢昕和谷文来到他的店里,看到两位挚友的到来,张衡空出打包的一只手,示意已为他们预留好了空位。

半小时后,张衡才完成了所有的午餐订单,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了两人面前,大口地喘着粗气。“日子不好过哦。”谷文递给张衡一包薯条,笑着调侃他狼狈的样子。

这顿肯德基是他们回基辅后的第一次聚餐,窗外已是车水马龙。

- END -

撰文 | 沈可程

编辑|周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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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扒过火车、当过乞丐,在成为外卖小哥前,没人对他说“谢谢”

杨丽萍 凤凰网读书 2022-07-07 19:30 Posted on 北京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外卖给您放在楼下取餐柜里了,祝您用餐愉快!”

 

相信大家对这几句话都非常熟悉了。

 

不论大雨瓢泼,还是大雪漫天,只要网上下单,半小时左右就会有外卖小哥把热乎乎的餐食送到我们手上。

 

本文的主角,正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亲密的陌生人”——外卖小哥们。

 

数据显示,中国有外卖骑手700多万名,他们大部分是男性,八成来自农村,近半数为“90后”。

 

然而,统计数字中的外卖小哥画像毕竟过于粗放、模糊。他们在“跑单”中有何甜酸苦辣?他们的爱情婚姻是怎样的?他们生活中有哪些喜乐忧愁?

 

带着这一系列疑问,作者杨丽萍开启了长篇“非虚构”《中国外卖》的采访与写作,她希望能从细微之处、从每个外卖小哥的故事里,呈现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

 

本文选取书中三个外卖小哥的故事,他们有人从送外卖的工作中找回了做诗人的梦,有人通过外卖员的职业彰显了自己生命的尊严,甚至有人在“跑单”路上邂逅了一段美丽的爱情……

 

 

 

下文选自《中国外卖》,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1.那个送外卖的诗人
 
他俯身推车的姿势,多像一棵倔强的树,在风中不屈的样子。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让他看上去,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
 
许多人做外卖都是被“逼上梁山”,王计兵则不然,他做外卖出于好奇。
 
他和老婆在昆山开了个杂货店,隔壁是电动车店。“远亲不如近邻”,两家走动得较勤。电动车是外卖小哥的必备,时常有小哥过来买车。饿了么站点的站长也会过来坐坐。
 
“我可不可以送外卖?”一天,他们聊天时,站在一边的王计兵插了一句。
 
“可以啊。”
 
“怎么送啊?”
 
“这很简单。”
 
站长要过来他的手机,给他装了饿了么App。他回到自家店里,跟老婆依云琢磨起这个外卖系统来。一位顾客凑过来看了看喊道:“有个订单,你快抢啊。”
 
顾客说着就在屏幕上面点了一下,这个单就抢了过来,上面有取餐送餐的地点。王计兵蒙头蒙脑地看着地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送,不送要罚钱的。”顾客说。
 
王计兵一听急了,连忙跑出去,骑上他那辆旧电动车去找餐馆。他在那一片住了十几年,却从没听说过订单上的那家餐馆。还好,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了,又打听清楚怎么取餐。他取了一碗面,骑行到一家商场,送给了顾客——商场的售货员手上。
 
“你看我把面都给你送到了,接下来怎么办?”他掏出手机,不知所措地问道。
 
那位售货员帮他操作一番,这一单就算完成了,赚了五元。他感到新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天,他跑了五六单,赚了20多元。那是2017年,他48岁。他没把这当正事儿,就是觉得整天守着杂货店有点无聊,出来跑跑挺开心的,还有钱赚。跑单让他灵感大发,写了一连串的诗。
 
 
他是诗人。外卖小哥有很多,诗人也有很多,送外卖的诗人和诗人送外卖的可能不多。
 
他什么时候成为的诗人,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我认为,在做外卖前王计兵是位写诗的人,他写的诗从来没发表过;做外卖后他成了诗人,诗作陆续得以发表。对他来说,写作是件伤心事儿,他不大愿意跟别人讲。
 
王计兵是江苏省邳州市官湖镇大王庄人,2002年到昆山。22岁那年,还在老家的他迷上了写小说,23岁那年发表了十多篇微型小说,还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是村里的事儿。发表后寄来的样刊被村干部拆开了,为此村委会还讨论一番,最后觉得这是件好事,应该支持。这一支持让王计兵的父亲感到很骄傲。可是,那篇小说很写实,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谁。他写的是村里的一个光棍。那人不干了:“秦桧上书了,我也上书了,我跟秦桧一样了,连祖坟都入不了了。”去他家闹过几次,从此不再跟他家人说话了。
 
王计兵觉得写微型小说不过瘾,稿酬也少,发表一篇多则十几元,少则只有五元。他想写一部反映年青一代不甘于现状而苦苦挣扎的长篇小说。那时,他在从村庄边穿流而过的沂河捞沙,晚上住在家旁桃园里的一个玉米秸搭的窝棚。从桃花盛开写到雪花飘舞,西北风吹得桃树枝头乱晃,每天晚上,他伏案在马灯下创作,写了20多万字。为了把人物写得惟妙惟肖,他偶尔会模仿一下小说中人物的动作。写到一位守孝人时,他穿一身孝服走在村头。有人说,这孩子写作写魔怔了。
 
一天,他捞沙回来,见窝棚没了。玉米秸让父亲捆起来,拉回了家。他回家问父亲有没有看见那部书稿,父亲说没看见。他慌了,那么厚的书稿怎么会看不见?那是他将近一年的心血啊。他跑回果园,发现有片新翻的土,用手扒开,见里边有纸灰……
 
父亲跟他长谈了一次。父亲说,你该相亲相亲,该结婚结婚,不要再搞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搞不好连老婆都讨不到。他答应父亲不再写作。事后,他认为父亲是对的,如果写下去,没准自己就像他笔下的老光棍了。
 
可是,有时灵感来了,他忍不住还是要写的。不过,他已把写作当成自己跟自己聊天,写后就像两个聊天人分手似的随手丢弃。婚后,他想跟老婆分享,写完后读给她听,她却认为一个大男人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说:“你哪怕出去跟别人吵架也比窝在家里写作强。”
 
怕她知道,他的写作变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那几年家里没开杂货店时,他骑三轮车捡破烂儿或卖水果,灵感来了,他就停下来,顺手扯块纸板来写,实在找不到纸就写在衣服或手上。有时意犹未尽,他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给自己朗读一遍。他说:“委屈时,难过时,抒发一下会感觉心里好受很多。这就像女人哭一哭,喊一喊,发泄一下。”因此,他的写作文体也发生了改变,不再写小说了,改为写诗。
 
2005年,看别人上网,QQ聊天,老婆感到新奇,也买了一台电脑。在她不玩时,他就上网看看,写QQ日志,把写在纸板或衣服上的诗录入电脑。
 
 
嫁到邳州的大女儿听说王计兵做了外卖小哥,哭得一塌糊涂,打电话说,家里缺钱跟她说,她来想办法,劝他不要再跑外卖了。他说:“我又不去抢单子,有时跑个十几块钱,这能算挣钱吗?也就是出去玩玩嘛,到外边走走看看。”
 
开始时,他没想赚钱,都是一单一单地跑,没在意收入,把这当成体验生活。他实在是太爱写作了,只要做对写作有益的事,他就会开心得不得了。那些偏僻的、位于犄角旮旯的单没人愿意接,他却愿意跑,到没去过的地方看看,那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一天,突然下暴雨,他正好手里没单,骑车到桥下避雨,那里聚了许多避雨的人。他却看到一位饿了么小哥骑行在雨中。他写了一首《阵雨突袭》:
 

一个外卖小哥

在雨水里穿行

天蓝色的外卖装像一小片晴空

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

像一段镜头被不断地打着马赛克

 

而雨水是徒劳的

蓝色的工装越湿

天空就越明亮

澄明的天空贴在他的肋巴上

就像贴在大地起伏的山脉上

 

阵雨突袭

一个外卖小哥和我并肩骑行

让我感觉雨衣是多余的

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

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门

 
不过,挣钱哪会像玩似的开心?总会遇到像小于遇到的那种让人憋气、郁闷的事儿。一天,顾客留错地址,王计兵爬到六楼,敲开一扇门不对。打电话问,对方不仅没有歉意,反而说他送错了地方。接着又告诉他一个地址,也是六楼,爬上去,敲开门,还不对。再打电话,对方又告诉一个地址,还是六楼。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顾客说:“你是怎么干的?连外卖都送不好,还要一遍遍打电话!”
 
你说,这窝不窝囊?
 
还有一次,王计兵把餐送了过去,一位满嘴酒气的彪悍男子接过去了。他转身下楼,到一楼时接到一个女人电话,说她把地址写错了,她已不在那住了,让他去把餐要回来,送到新的住址。他又爬上楼,敲开门,彪悍男子听说他要把餐取走,含着泪水吼叫着,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接着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进屋里。生得瘦弱的他哪里挣脱得掉?快要窒息时,跟那男人一起喝酒的人冲出来,把他救了下来,并把外卖还给了他,跟他道歉。
 
 
他感到莫名委屈,不过反过来一想那男子也许失恋了,跟他同居的女人搬走了,这是一个可怜人,他的痛苦比自己还大,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他把外卖给那女人送了过去。她感到过意不去,一个劲地道歉。他说了句:“没关系。”
 
还有一件憋屈的事儿,他接了两单,导航显示两单相距仅几百米。没想到在两单之间还隔着一条江—吴淞江,一单在江的西边,一单在江的东边,桥正在维修,不让过。他不论选送西边的,还是东边的,都会有一单超时。他选择先送西边的。送到后,导航提示下一单还有12公里。当他送过去时,已超时半小时,不仅要罚款,还要他到学习点去学习。
 
“这个学习倒是必要的,会宣传交通法规、宣传社会治安,你要做这行的操守什么的,有些这方面的课程。”这种情况出现过多次,他不急不恼地说。
 
在采访时,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很难进入别人的家庭,做外卖则不然,哪怕顾客开道门缝,或者你隔着门听到他家的争吵,都会成为创作的素材。他说,做外卖会接触到不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多数人还是友好的。
 
也有他大为感动的时候,有个小区不许外卖小哥骑电动车进去,王计兵送餐到大门时,跟保安打听路,这时他的手机提示:“你的订单五分钟后即将超时。”那位50多岁的保安说,“你就要超时了,你别问了,那栋楼很难找,我带你去!”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跑到楼下,保安已累得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了。
 
“超时了没有?”王计兵送完餐下楼时,保安还在等他。
 
“没超。”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钱罚去了,不划算。”保安说。
 
好像送外卖的不是王计兵,而是他。王计兵写下《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还有一次,他去一家工厂送餐,要穿过一座过街天桥,平时可以骑行过去,那天下过一场雨,大理石桥面很滑,上坡时没觉察到,下坡就刹闸了,电动车直冲而下,冲进一片绿化带。他摔倒在那里,膝盖撞了一下,有点扭了,汤也洒掉一些。他扶起车,继续赶路。雨下大了,摔过之后他有点儿害怕,不敢快骑,结果超时了。他跟顾客道歉,说不好意思,下雨了摔了一跤,汤也洒出一些……
 
 
那位顾客很好,表示理解。平台的罚款也下来了,那位顾客实名帮他取消了。顾客是可以申请把超时罚款取消掉的。
 
他还写过一首《午夜推行人》:
 

如果不是这一抹蓝

在午夜的街道出现

我差点就信了夜晚

非黑即白的谎言

 

他俯身推车的姿势

多像一棵倔强的树

在风中不屈的样子

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

让他看上去

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

 

气温还在下降

还在把往日落叶往死里按

落叶归根其实是一种奢望

在落地之前

太多的落叶就远离了树林

 

午夜街头

一个外卖骑手的出现

让一抹天空,蓝得更加纯粹

月亮是天空的一处漏洞

所以夜从来都黑得不够彻底

 
王计兵做外卖后,他的诗作开始发表。一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父亲问是谁打来的,他说是咱们市的作家协会主席,他告诉父亲他又开始写作了。父亲听后,沉默许久说:“我耽搁了你好长时间……”
 
王计兵感到很震惊,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句话。他给父亲朗读自己写的诗,还用手机播放别人朗诵他的诗的视频。父亲听得很认真,甚至不让他把手机拿走。
 
王计兵已经53岁了,这一年纪的外卖小哥为数不多,许多都是临时的。王计兵每天坚持干12个小时,他很喜欢这一职业,他说他会继续干下去。
 
2.只有一条腿,也要为自己赢得尊重
 
一条腿能撑起怎样的人生?他头戴白头盔,身着外卖工装,左腿弯曲70度,双手持一根长长的铁杖,像划船似的向我走来……
 
1981年,王建生生于四川达县(达县已于2013年7月被撤销,并设立达州市达川区)的一个村子。打从记事起,他的左小腿就与大腿筋腱粘连,弯曲70度,脚掌外翻,而且仅有大趾和二趾。小时候,他没问过母亲,自己为何跟别人不一样,长大就更不能问了,怕母亲伤心。现在想问也问不了了,母亲去世了。
 
王建生命苦,刚懂事,父亲就没了。母亲领着他和哥哥、妹妹改嫁。母亲和继父生了两个妹妹,家里还有一个爷爷,全家八口靠继父种的两亩地维持生计。他和哥哥像要饭花子似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村里有人办喜事,小孩子都去看热闹,他和哥哥却躲进家里,怕人看见。
 
七岁之前,王建生像小狗似的爬行。上小学时,哥哥背他去学校。有一天,他见一位像他似的残疾人拄棍而行,哎呀,我也可以这样行走。他欣喜地爬到屋后,砍下一根竹子,拄着竹竿站了起来。
 
别人的腿是爹妈给的,只有两条,王建生的“左腿”换了五六条,从竹竿变成木棍,又从木拐变成铁杖。这根高他一头的铁杖是他花十元买下铁管,又花15元焊接而成。有人问他,你为什么没像范伟那样拄双拐?他说,拄双拐时间长了,身体会变形,会显得猥琐,铁杖会让自己保持挺拔。
 
2015年的夏日午夜,杭州天气溽热,街灯昏昏欲睡,身高1.6米的王建生拄着铁杖沿街走来,探着脑袋,佝偻着腰,目光从一个光点扫到另一光点。他想拣点儿纸板或矿泉水瓶,天亮时换点钱,买点吃的抚慰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你捡这个能捡多少钱啊?”一辆电动车突然停下,外卖小哥问。
 
“多时四五十,少时一二十。”
 
“够用吗?”
 
“谈不上够用,对付着活吧。”
 
啥叫够?钱这东西有多多花,有少少花。他在余杭租间农民房,月租200元,早晨一睁眼,六七元就没了,拾荒所得只能勉强糊口。
 
“去跑外卖吧。”小哥热心劝道。
 
 
跑外卖?王建生跟一个哥们儿说起过此事儿,那哥们儿打量他一番,不屑地说:“你能跑个啥!”他想想也是,就自己这模样,谁能看上?也就放弃了。
 
“腿有毛病没关系,不影响。”小哥说。
 
“那加个微信吧。”他惊喜地说。
 
王建生跟着这位叫徐容相的小哥加入了外卖大军。其实做外卖很简单,只要在外卖平台输入手机号、姓名和身份证号就可以成为外卖小哥,不论丑俊还是残疾,按时把外卖送到即可。
 
王建生选择的是点我达,相当于美团专送,与众包相比有点儿门槛。他顺利通过面试,经过培训之后就上岗送餐了。
 
王建生自以为在杭州游荡十多年,对临平了如指掌,没想到第一天送餐就颠覆了他的认知,有一单是开发区的,他不知方位,只得跟导航走,结果两个多小时后才送到。
 
如在俄罗斯,点份外卖,等两三个小时是很正常的,他们的外卖小哥主要靠步行、乘公交车和骑单车。在中国,这是严重超时。超时要被差评,差评则要罚款,汗流浃背,白跑一趟不说,还要贴钱。王建生行走江湖十几年,哪里会吃这眼前亏?
 
“非常对不起,我刚刚入行,不认识路,耽误您吃饭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给我差评啊。”他把餐和自己花十元钱买的两瓶饮料一并递过去。
 
客户一脸愤懑,看看王建生那诚恳的表情,再打量一下那杆长长的铁杖和弯曲萎缩的左腿,怨怼与责备咽了下去,默默地收下餐盒与饮料。
 
王建生是在冷落、鄙夷、嘲讽和责骂中走过来的。在继父那个村子,他被视为拖油瓶而遭受霸凌。读村小时,同学欺负他,骂他“瘸子”。小学三年级,去镇中心小学读书时,家离学校五六公里,他要提前几十分钟离家,放学时同学跑没影了,他拄根棍子踽踽独行。
 
做外卖的第二个星期,白天骄阳似火,人似热锅里的蚂蚁。后半夜,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许多外卖小哥下线关机。天气越是不好,订餐的越多,平台爆单,商家又喜又急又懊恼,外卖送不出去,眼瞅着钱流到眼前却捞不起来,还失了信誉。有些商家平素在小哥面前居高临下,一副你爱跑不跑,不跑拉倒的架势,这时不同了,见到小哥就像久别的亲人似的,偏偏却见不着了。
 
突然,门开了,一个湿淋淋编织袋子蹦着冲过来,袋子底部露出一个脑袋。王建生入职没过考核期,外卖装备没有发下来,骑的电动车是自己的,车后座放个塑料筐代替外卖箱,没有雨披,他只好找个编织袋子,在底部和左右各剪一个口,将头和手伸出去。那晚,王建生取餐送餐,马不停蹄,而且没有一单超时。一周前,送餐超时后,他骑着车子在周边的商圈和小区转悠了整整一周,把线路画在本子上。今天,是他复工的第一天。
 
 
王建生赢得了商家的认可与尊重。每当他们道声“谢谢”时,他就感觉自己一点点地站起来了。
 
小学毕业时,他虽然拄着棍子,自尊却趴在地上。邻居和同学商议读中学时,他凑过去,他们还翻着白眼看他。他从那些目光读到的是:你一个瘸子,上中学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让你读,你交得起学费吗?有人直言不讳地说:“你去放牛吧。”那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村里有个患癫痫的人,跌倒在火堆烧坏了手脚,干不了农活,只好去放牛。
 
王建生不甘心那么活着。他一条腿蹦到镇上,求见校长。学校说,校长去乡政府了,他又蹦到乡政府。那天也下着雨,他心里泥泞得不可收拾。在乡政府门外等了许久,见校长和乡干部有说有笑地出来时,他扑了过去,“扑通”跪在泥水里:“校长,我要读书,不想放牛!”
 
采访时,王建生说:“除了下跪,我没有别的资本。”他穷得只能下跪。
 
他小学就读的是九年一贯制学校,校长既管小学,也管中学。全校像王建生这样的学生不多,校长认识他。他这一跪获得读中学的机会,校长免除了他的学杂费,这也为日后遭受霸凌埋下了伏笔。同学们动不动就说:“你很牛么?你是特殊人才!”
 
“你瘸就有理由不交学费?”
 
“你的学费哪来的?是我们大家替你出的!”
 
距中考还有十天时,王建生实在忍不下去了,跟同学打了起来。
 
老师没有主持正义,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
 
辍学的第二年,19岁的王建生拄着木棍,肩搭一条装换洗衣服的编织袋,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拦了一辆卡车,爬了上去,离开了那片伤心地。那个放牛人癫痫病发作,栽倒田里,窒息而死。王建生想,自己待在村里也将步他后尘。母亲在他读初二时去世,哥哥六年前去了郑州,他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王建生从郑州找到杭州,也没寻到哥哥,变成了流浪汉。他扒过火车,蹲过桥洞子,当过乞丐,蹬过三轮车,卖过烧烤……这15年来,从没人对他说声“谢谢”,没人对他如此尊重。
 
进入三伏,杭州已开启蒸烤模式,火辣辣的阳光直扑大地。王建生觉得自己就像烧窑中的馍要烤干了,那根铁杖变得滚烫,好在他的虎口日积月累磨出厚厚的又黄又硬的老茧。
 
系统派下一单:一袋25公斤大米、两桶油,还有一箱矿泉水。王建生找个编织袋子把米装进去,打个结,搭到肩上。一手拽着袋子,一手拄杖,单腿蹦到电动车旁,再蹦两趟,油和矿泉水也搬到车旁。装车,捆好,十分流畅,如鱼得水地穿梭在车流之中。
 
王建生主要送餐地南苑街道位于杭州东北,汇集众多商场和超市、宾馆,以及多家金融机构和政府部门,是聚集生活、娱乐、休闲为一体的商贸往来经济中心。这一带最有名的商厦是银泰,那里的非机动车停放处较远,取餐要穿过整个商城,送餐容易超时,令许多外卖小哥打怵。王建生不怕,他身高1.6米、体重42公斤,一条腿蹦着进去取餐,又蹦着出来,蹦来蹦去,敏捷得让人吃惊。
 
 
不过,王建生也有怕的时候,眼下就是。货送到一个老小区,楼房没电梯,客户住七楼。
 
“您订的货物到了。家里有人吗?能不能下来搭把手?”王建生把东西卸在楼梯口,想有人搭把手一趟就上去了。
 
“家里没人,我是孕妇。”
 
要是送餐,别说七楼,十楼也不怕,他会像袋鼠似的敏捷地蹦上去。可是,这是25公斤的大米,近20公斤的矿泉水,还有两桶油。他仰头看看,七楼高有20来米,挺打怵。打怵也得干,谁让自己是送外卖的呢,不论多重都得送上门去。他扛起大米,单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蹦。蹦到第二层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腿疲软了。这气温就是坐在树荫下,什么活儿不干都冒汗,扛着25公斤的米往上蹦,哪受得了?他只好单腿站立,喘口气,接着再蹦。
 
蹦到七楼时,他已撑不住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这情况……”孕妇吓了一跳,慌忙捧着肚子,怕惊着胎儿。
 
知道这情况又能怎么样?她伸了伸手,想接一下,又缩回去,捧着肚子把门口让开,让他放下。
 
他转身下楼。米、油、水全搬完时,他累成一摊泥,恨不得贴在地面上,再也不起来。这一单,他赚了5.6元,流的汗起码有两矿泉水瓶,一瓶2.8元。不过,他挺自豪,自己凭着一条腿愣是把100多斤的东西送上七楼,一点儿不比腿脚健全的小哥差。他跨上电动车走了。
 
对王建生来说,最难承受的不是重件,而是歧视。一天深夜,王建生拎着外卖,站在楼下,给客户不停地打电话都没人接。单元门锁着,他进不去。外卖小哥最怕的就是客户不接电话,原因有多种,有的打游戏入迷,有的手机静音,有的睡着了,还有一种可能,电话号码错了。王建生还有两单,这一单不马上送出去,那两单就要超时,超时就会被差评。一个差评罚款50—200元,相当于半天到两天为罚款打工。对单少的小哥来说,这等同于断掉几天口粮和房租,让人抓狂。据《新快报》报道,有一外卖小哥一个月遭三次差评,担心月超五个差评被解雇,差点服毒身亡。
 
王建生正焦急,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他急忙把铁杖藏在身后。晚上送餐,楼道漆黑,在敲门之前,他要把铁杖藏在门后,怕是客户见他手持铁杖,以为打劫,吓得魂飞魄散,如有高血压,或心脏病,也许一头栽倒在地,那麻烦可就大了去了。别说配送费不够给人家治病,万一人家心梗猝死,可就是一条命啊。
 
那女人见他是送外卖的,问去几楼。
 
“六楼?巧了,我是房东,要去收租。你腿不好,我帮你捎上去吧。”杭州人就是这么富有爱心,王建生已屡见不鲜,急忙道谢,递过外卖。
 
没想到次日竟有个差评。去商家取外卖时,老板给他看,昨晚客户留言:“××,你一个瘸子!你知道自己是瘸子还送什么外卖?”
 
 
也许房东把餐捎上去,客户跟房东因房租搞得不愉快,把火撒向了他。这一差评扣掉王建生当月200元奖金。因为残疾而被差评,还有没有天理?这位客户违反了《残疾人保障法》——“残疾人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家庭生活等方面享有同其他公民平等的权利”。可是在有些地方讲的是丛林法则,讲的是谁大谁小,谁强谁弱。
 
王建生说,他没有向平台申诉,一是自己没有亲自将餐送到客户手里;二是他申诉什么?客户嫌弃自己是个瘸子,本来就是瘸子么,申诉后平台也许注意到他是个残疾人,如失去这份工作岂不更加悲催?
 
客户是上帝,可王建生遇到的则是恺撒。对客户而言,你花钱订的是外卖,又不是外卖小哥,凭什么要求他四肢健全?一个租房子、订十几元外卖的人,怎么说也算是低收入人群了吧?真是“相煎何太急”。
 
3.一场车祸引发的爱情
 
一场车祸,让“男小哥”与“女小哥”破了“界线”。真该感谢那位倒霉的肇事者,八竿子打不着的失误成就了这一姻缘。
 
2020年7月的一个午夜,11点半,杭州汇和城购物中心仍灯火辉煌,边上那条横穿拱墅、西湖、余杭三个区的文一路却像行将干涸的溪流,车流人流断断续续,食客已稀稀拉拉,多数是穿蓝色或黄色T恤的外卖小哥。
 
饿了么小哥袁绪楠去取餐上电梯时,瞟见韩国料理店里有一道陌生的倩丽背影,美团的。他不由驻步,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小队的群里。
 
“你们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还在跑单,你们躺在床上刷抖音、打游戏,还有脸吗?”
 
他是说给队里那些“90后”“00后”的,他们早上起不来,晚上不出来,阴天下雨不接单,躺在宿舍不送餐。
 
 
图片发出去了,那道背影却驻扎在袁绪楠的心上,从那之后,他取餐和送餐总情不自禁环顾一下。几天后的中午,他骑行到十字路口,遇到红灯,蓦然见她也在等红灯。她的身材很好,个子跟他相仿,接近1.7米。
 
“你干了多久了?”他凑过去。
 
“没干多久,刚来。”她看了看他。
 
她的脑袋被头盔和面罩裹得严实,怕胳膊晒黑,套着冰袖。能见到的只有那双像电视剧《还珠格格》中小燕子似的大眼睛。这几年杭州已入围“四大火炉”,马路像烙饼锅似地被烘烤,磕破一枚鸡蛋,摊在路面上,几分钟就熟了。
 
他情不自禁地过去搭话,她说是新来的。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不懂的,你随时可以问我。我都知道。”
 
她掏出手机,让他扫了下二维码,不大情愿。灯变绿了,他们分道扬镳,各忙各的了。
 
下午,他掏出手机看了几遍,她都没给他通过。晚上11点多,她通过了。他想她可能刚回家。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这么拼?他跟她聊了几句,问了一下她的收入。她说自己不熟练,一天跑单不多,收入很一般。
 
他说,他一天跑八九十单,少的时候也有70多单。他犹如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
 
“我们这边挺好的,单子也多。我们这边女孩子一天也有四五十单,只要七八个小时,多的话也就八九个小时……”
 
她说,她在那边没有师傅带,要自己摸索。
 
“你要不来我们队,我带你。”
 
她说考虑考虑。他想,她对自己也许有戒备之心,在马路上主动加微信,又劝人家跳槽,谁都知道拉进一个外卖,站点就有一两千元的奖励。怕她误解,他就此打住。
 
不过,他隔三岔五就把自己跑单业绩发给她。他的确不寻常,2020年当过“单王”,不过他没以大神级外卖员晒单,而是以普通小哥来展示。对他们来说,有一个备单量的问题,这决定在午高峰或晚高峰时允许你带多少单。对普通小哥来说,一次仅允许你带四五单,带多了怕超出你的能力,会超时。对袁绪楠这种当过“单王”的则不然,一次可带十几单。
 
他为了把她吸引过来,高峰时也不带十几单,仅带四五单。上午10点上线,做到晚上九十点钟,他已完成七八十单。她在那边累得要死要活也只有30多单。他想诱惑诱惑她,究竟为什么,说不清楚。
 
一天下午一两点钟,他吃完午饭,要上线接单了。一位小哥送单回来,说有个美团的女孩让车撞了。他一听就急了,一定是她,在这附近送单的美团姑娘就她一个。他不顾一切地赶过去。果然是她,还好没有大碍,不过擦伤了点,交警处理完了。他把她的车子抓过来骑了一圈,发觉有问题。他领她去修车。
 
 
“你这车不对啊,有问题。”修完后,他又试了试。
 
“有什么问题?”
 
“刹车时电机应该断电,你这车没断。车刹住了,电机还在转,这样是很危险的,你得换一辆。”
 
“我刚开始做外卖……”她有点儿为难。
 
她或许经济紧张,或许没打算久做,不想在这上面投资。
 
“我们站点有,我去拿一辆给你,你先骑着。新车骑着会安全一点儿。”
 
他在的支付宝站点有备用电动车,可以租给新入行的小哥。她有点儿动心。
 
“我没能力改变别的,只能让你更安全点儿。这样我会放心一点儿。”
 
她接受了他的帮助。
 
晚上9点钟,他收到她的短信:“下班没有?”
 
“我没事儿,在休息。”他急忙送掉剩下的几单。
 
“要不,我们吃个饭吧。”
 
他问清她在哪里,推荐了附近一家菜馆。那是个小餐馆,消费不高,菜品说不上好吃,也不难吃,不过环境还可以。
 
终于“见面”了,她像他想象的那么漂亮,不仅有“小燕子”似的大眼睛,还有“小燕子”似的鼻子,加之小麦色的皮肤和长长的马尾辫,不比“小燕子”逊色。他们面对面坐着聊了起来,她说她在美团干得不大愉快,倒番苦水。他说他也一头雾水,刚接管一个小队,下边20来号人,没一个认识的,不知工作怎么开展。他又“策反”她,劝她过来。她没答应,也没反对。
 
在那之后,他们有来有往,他隔三岔五给她发个短信:“吃饭了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饭吃多了,渐渐熟了,这是中国式交往。她终于被“策反”过来了,可是她已熟悉那边的模式,对这边很不适应,每天铆足劲儿也就跑20来单,赚的不仅没多,反而少了,这让她烦恼。对他们来说,赚钱是王道,赚不到钱也就没道理可言,她像打水漂的石子在袁绪楠他们那儿干两天就去跑众包了。
 
这边的模式没熟悉,却熟悉了袁绪楠。他是农民工的第二代,像安徽乡下的种子播撒在无锡的街巷,在那座城市读了小学和中学。2002年,他考上中专,学的是电子技术应用。20世纪80年代,一张中专文凭可以改变农家子弟的命运,可以农转非,可以分配到企事业单位,当上国家干部。21世纪的中专跟读职高几乎没有区别,毕业后就汇进了打工大军。
 
袁绪楠打工七八年时,遇到一个女孩。21世纪的婚姻犹如麦当劳快餐,来个双层吉士汉堡,加杯可乐,填饱了肚子,抹一下嘴巴就出来了。他们也许还没明白婚姻是什么就怀了孕,生下孩子,只得顺水推舟地结了婚。这时,却发现睡在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又没耐心过下去,只得离婚。
 
 
在儿子三岁时,袁绪楠跟前妻离了婚。那桩婚姻犹如一只高脚杯,没两年就破碎了,前妻走了,把儿子留给了他。袁绪楠带着儿子艰难地过了几年。终于熬到儿子上学,他把儿子托付给了母亲,到嘉善打工。2019年11月,听说在杭州做外卖赚钱挺多,他就过来了。在这个站点没干几天就去跑众包,两个月后赶上疫情,也有过焦虑、烦忧、迷茫。2020年6月,他又回到这个站点。
 
情感往往是朦胧的,朦胧得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袁绪楠也搞不清楚是拍她的背影喜欢上了她,还是想把她拉进站点赚到那笔钱。他想了解她,让彼此的关系再亲密些,甚至想……他又不敢想,她做外卖不过是权宜之计,就像栖在枝头的小鸟儿,跳来跳去,一眨眼就飞走了。他和队里那帮兄弟也不想做一辈子外卖,可是有几人能跟她相比?
 
“你在哪?”半夜11点多,她的声音有点急促。
 
这段时间他们在一起吃过一两次饭,他教她跑众包的技巧,如何处理棘手问题……
 
“你有什么事?慢慢说,着什么急呀,哪怕手里有单子,你也不能这么着急,超时就超时,大不了扣钱。”
 
不过,他有点儿紧张,估计她是出事了,否则绝不会找他。
 
“快过来……”
 
“赶紧给我发个定位。”
 
他急三火四地赶过去,好在不远,两分钟就到了。她的车子没电了。
 
几天后,她又给他电话,车又坏了,他又赶了过去。他也许该感谢她的车,让她找他。
 
“你是不是还在跑?”两天后,半夜11点多,他给她电话。
 
她果然还在跑单。他要来她的定位,赶了过去。她还有四个单,他们二一添作五,一人送两个。送完单时,已经12点多了,她还要接单,他生气地摁住她的车头,把钥匙拔下来:“这么晚了,出了事怎么办?你连个亲戚都没有,谁也不知道。”
 
她从小就是孤独的,父亲过世得早,母亲把她留给了爷爷奶奶就改嫁了。后来,她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做过电商。疫情肆虐,电商做不下去了,只好做外卖以渡过难关。
 
她跑的众包不像专送,像散兵游勇,人跑出去了,在哪儿?没人知道。若没有点餐的催单,丢了都没人找。专送则不然,小哥跑出去了,在什么地方站点很清楚,他要是长时间不动,订单超时,站点会跟他联系。如发生车祸,站长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白天太热了,晚上凉快点儿,多跑几单。”
 
他劝她回到他那去,别跑众包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晚上这么累,不想你这么辛苦……”他说出压在心底的话,“虽然我不是很有能力,不能挣很多钱,但是我想关心你,想照顾你。你也应该发现,我是一个很愿意跟人开玩笑的人,看上去有点儿不正经。其实了解我的朋友知道这是个表象,是我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只跟很要好的朋友讲。”
 
她很生气,也许想,你以为你是谁?他也很生气,不欢而散。
 
 
她没再联系他,他也没联系她。一天,同事告诉他,那个女孩回站点跑专送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既让他意外,又让他生气。杭州有这么多站点,她偏偏选择这个;他以为在这个站点他是跟她关系最好的,她却通过别人回来了。站点的许多人知道他在追她,他觉得:我帮你这么多,你怎么也该把我视为朋友吧?哪怕是普通朋友呢。她这一做法让他很没面子。
 
真正爱一个人是可以生气的,不过那气像充在扎孔的轮胎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泄掉。他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选择理解她。他清楚她不想跟他谈恋爱,以这种方式拒绝他,想跟他保持朋友关系……
 
袁绪楠可不想就这样拉倒。他跟站长李飞请求把她分到他那个小队,要跟她保持密切联系,时时刻刻给她以关照,他要用自己的爱去焐热她的心。也许他们站长像季海丽那么清楚小哥找对象不容易,想成人之美,就答应了他。这样,她进入了他的小队,他一如既往地关爱她,“粗暴”干预她的事情,动不动就约她吃个饭。尽管她没答应他,极力保持距离,可是不论他,还是小队的其他小哥,都视她为他的对象。
 
2020年11月,出了车祸,这次不是她,而是袁绪楠。
 
立冬了,天陡然短了许多。下午4点,天色就像打翻了墨水瓶,眨眼工夫就黑下来。人的视觉一下子还适应不了这种变化,袁绪楠骑电动车取餐,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从坡上倒着溜了下来。发现时,已躲不开,他一抬脚,正好踢在三轮车厢的板子上。他从车上飞了出去。从地上爬起来,扶起电动车,没感觉到痛,还以为自己没事呢。三轮车车主见他还能动,想跟他私了。
 
“我为什么跟你私了?我肯定要报警的。”他生气地说。
 
站长叮嘱过,发生交通事故要在第一时间报警,哪怕交警判你全责也没关系,公司已给你上了保险。袁绪楠一边报警,一边通知站里,也告诉了她。此时,正值晚高峰,她在忙,一时赶不过去。站长倒是在第一时间赶了过去,陪他去了医院。他脚趾的骨头断了三根。
 
一片乌云遮蔽他的心,公司的年终奖励政策刚出台,这下没有他的份了。
 
第二天,她拎着一锅炖好的猪蹄赶了过去。他既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她心里还有他,纠结的是自己不该拖累她。他想回家,又怕无锡那边出现疫情,过完年回不来,还怕让父母担心,出门打工没赚多少钱,却拄拐回来了……
 
“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那两天,她既要跑单,还要不时过来照顾他,管他吃喝,忙得团团转,许多时间都消耗在路上。
 
这是他求之不得的,这意味着彼此的关系有了突破。因祸得福,真该感谢那位倒霉的三轮车主,有时那八竿子打不到的无意之举,甚至失误,为你提供了宝贵的机遇。她住的是“蜗居”,逼仄,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没有厨房,吃靠外卖,不过可以熬点儿汤,煮点饭或下个面条什么的。
 
在一起住了20多天,也许有了上次婚姻的教训,也许袁绪楠成熟了,懂得哄女人了,两人的感觉还不错。最大的“障碍”就是这房子不行,太局促,两个人加一只拐就活动不开了。于是,他们换了一间稍大点的房子。他也只能租这样的,休病假有基础工资,没有跑单绩效,收入大大缩水。住在一起后,她成了主妇,要洗衣做饭照顾他,跑单量减少,赚的钱也少了不少。
 
她回忆起他们的相识相处时说,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挺凶,脾气不好,还有点儿霸道,她告诫自己还是躲他远点儿好。他解释说,他的性格挺好,吃亏在眉毛上。等红灯相遇时,彼此只露两只眼睛,他的眉毛浓重粗壮,眉梢还有点儿吊,眉眼恰恰是个败笔,眼睛修长,目光冷峻,给人以彪悍、不好惹的错觉。他主动教她带她,她觉得他乐于助人,但是很凶。他那晚霸气的表白,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再想想在这么一座上千万人口的城市,人海茫茫,有谁关心自己的安危,有谁打个电话就能跑过来帮自己修车?
 
春节前后,有些小哥回家过年了,站点人手紧张,袁绪楠晃动晃动受伤的脚,觉得恢复得差不多,可以跑单了。站长李飞说,不行,你要好好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断了三根骨头。可是,作为队长,他要为站点着想;作为男人,他要为自己的女人、为这个家,还有远在无锡的父母和儿子考虑。他那些年在家带孩子,没怎么打工,还有债务没还完。
 
年刚过,还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袁绪楠就上工了。有了她,他感到有了奔头,跑单量多了,他们又改善了一下居住条件。他自己单住时每月房租800元就够,现在要3000多元了。他不能让她受委屈,要让她住得好些,舒适些。新租的房子比前边的好了许多,相当于公寓房,有独立卫浴和厨房。
 
袁绪楠很会做饭,变着花样做给她吃,今天炒两个小菜,蒸条鱼;明天买点虾,或吃牛肉,或吃火锅、烤肉。他也有缺点,用他的话说就是想改又改不了的“臭毛病”,比如说喝酒,生存压力过大,有时就约几个哥们到酒馆喝两杯,控制不住就喝高了,回家很晚,还会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
 
她也没嫌弃,人么,总得有点缺点。没缺点的人是圣人,圣人是不可爱的。不过,她也不能任由他的缺点泛滥,给他定了规矩:在外喝酒半夜12点前必须回家。这对袁绪楠来说有点难,喝高时哪里还知道钟点?不过,她没管住他,小区却让他降服了,他们设了门禁,半夜12点后就进不去了。这下好了,喝酒前必须跟哥们儿说12点前得回家。她好通融,电脑系统不行,这个管用。
 
他们的日子痛并快乐着。舌头哪有不碰牙的,小摩擦总会有的。他惹她生气了,他说两句好听的,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他说,没有一点儿小摩擦,生活也挺无趣的。他对她很满意,他说,“你说我有啥?长得也不好,收入又不是很高的那种,家里还有个孩子。我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本文节选自

 

《中国外卖》

作者: 杨丽萍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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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凶11年!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10/2022 postreply 21: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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