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84)

来源: YMCK1025 2022-07-06 21:41:5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4112 bytes)
 

请为我的“人贩子养父”辩护

2022-07-07 10:4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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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前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1

2014年,姚鹏程、彭美娟夫妇终于见到了失散16年的亲生女儿。面对女儿,他们声嘶力竭,哭得令人生怜:“我们找了她16年,熬了16年,没能睡过一次安心觉。若不是存得一线希望,幻想有天能见到苦命的女儿,恐怕早往阴曹地府去了。”

在场的一些女人跟着抹眼泪,女孩的样子令人心疼:1米6几的个子,明显营养不良,瘦得跟竹竿似的。脸色蜡黄,头发毛躁,穿着起球的毛衣和严重变形、扭成麻花一样的牛仔裤,脚下的鞋子却是新的,显得极不相称。

女孩名叫魏盼盼——这个名字是人贩子取的。

她本不该受苦的。姚鹏程曾是政府工作人员,后下海经商,算是成功人士;彭美娟在邮局上班,过50岁的人了看着却像40岁出头,涂着口红,戴细长白金耳环,穿着高跟鞋。夫妇俩在县城有房,还有2辆20多万的车。现场有人感叹:“女孩本是大小姐的命,却阴差阳错活得像叫花子。”

光凭相貌,就能断定盼盼是彭美娟的女儿——母女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都给盼盼说:“你的苦日子到头了,还不赶紧喊爸妈。”盼盼一脸茫然,盯着父母看了又看,却一言不发。彭美娟过去要抱她,她好似有些惊恐,双手抱在胸前躲开了。

彭美娟早已哭得不成人形,被丈夫搀扶着打开后备厢,里面堆满了给盼盼买的衣服鞋子:“有些你不能穿了,妈妈从你1岁开始,该置办的衣服就没少过你的。”盼盼眼睛扫过后备箱,流下几滴泪,依旧不说话。有人出来打圆场:“都被吓成啥样了……毕竟是16年的折磨,谁知道发生过什么,该死的人贩子!”

姚鹏程从包里拿出纸巾给盼盼擦眼泪:“人贩子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追究。爸爸现在带你回家,你的房间在来之前就布置好了的,个人生活用品齐全。等寒假结束就给你转学,上县城最好的高中。我现在的视线完全不能离开你,担心再失去你。”

“爸爸,我们总要回家的。”盼盼终于开口了,一声“爸爸”叫得很自然,然后就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车。

当天晚上,我接到盼盼打的电话,她既焦急又兴奋:“哥哥,这个家条件不错,应该‘有关系’。这几天会有很多亲戚过来,我还能收到不少红包……”

 

算起来,我和盼盼是9年前认识的。那年,我在省城工地上打暑期工,她跟着爸爸魏明祥一起住在工地上,我们做活的时候,她就独自在一旁玩耍。尽管盼盼当年不过是一个7岁的小女孩,却十分懂事,见我的水杯空了,会主动去帮忙加水。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偶尔也会和几个工友回工地去看看盼盼。听说我学的是法律,她便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其实我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祥老头(魏明祥)的亲女儿,你们大人以为能守住秘密,小孩却总笑话我。”

盼盼一直思念着自己的父母:“我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梦到他们,只是样貌很模糊,后来看电视。见有人穿婚纱结婚。我就想,我的爸妈肯定也是这般甜蜜才生下的我。他们把我弄丢了我当然生气,但他们应该也着急吧……”

她不敢和别人说这些:“我怕祥老头和他的朋友生气,他们生气可是会打人的,工地上经常打架。有次我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祥老头‘妈妈在哪里’,他就砸东西,骂我畜生,什么臭*****……其他方面还好,他就是听不得我提自己爸妈。”

盼盼说,之所以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因为之前有一天,她刚好看到我在工地午睡时哭了。当时她还拉着我的手安慰我:“你不要看我小,我知道你想爸爸了,想爸妈的孩子很可怜,也很善良的,所以我决定把你当好朋友,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等到我大学毕业那年,盼盼就拜托我:“你给我找找爸妈吧,我真想看看他们的样子。”

2

魏明祥2014年时已经69岁了,脸上没有任何慈祥的神色,再调皮的小孩见到他不自觉地躲开。瘦小精干的他留着八字胡,孩子们背后都说他一副“奸贼”的模样。

成年的女人们似乎也同样对魏明祥深恶痛绝:“他就是地痞流氓,年轻时无恶不作,抢劫、赌钱、打架,睡女人,没脸没皮的。坐牢比我们回娘家还勤快,嘴上笑嘻嘻的。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拉出去枪毙。”当地有些妇女还说他:“老而不死,竟做了断子绝孙的人贩子。”边说边往地上吐口水。

了解魏明祥过去的人都说:“随便从人堆里挑两个人出来做盼盼的父母,都比祥老头强。哪怕从混蛋堆里找,他也是最不配做爹的那一个,是混蛋中的大混蛋。”

结合他的过去,大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只和与魏明祥一起在工地上共事了几个月,就对他那些不堪的过往多有耳闻,确定他曾有2次服刑及多次被行政拘留的记录,知道他常在工地“捡”废弃材料拿去卖。传闻魏明祥年轻时是个飞天大盗,两三层的楼房说上去就上去,只要听说谁家有值钱的东西,没他找不到的。他是惯偷,不偷就手痒,出去一趟,实在没什么可顺的,就去地里偷点菜。后来觉得偷不过瘾,干脆就去抢。

魏明祥因为抢劫坐过一次牢,工地上的人私下里给我说:“那个家伙(抢劫案的被害人)也是倒霉,不但老婆被魏明祥睡了,还要挨打,刚领的工钱被抢得一分不剩,到现在还一瘸一拐的,在家吃低保。至于他老婆,早跑了,听说现在还与魏明祥这个野男人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再往前数,魏明祥在80年代初就因“流氓罪”服刑过5年。从那以后,亲戚朋友全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妈就为了生这么一个丢脸货而成了‘难产鬼’(因难产去世),他老爹在他被抓后没多久就气死了……”

 

因为姚鹏程、彭美娟找上门来,魏明祥又被抓了。听说警察很快就把人带走了,当地人无不拍手称快,有的还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

针对这起拐骗儿童案,警方雷厉风行,很快就发布了警情通报,检察院提前介入,不到半个月,魏明祥就被正式批捕了。与此同时,姚鹏程、彭美娟还多次在各种公共场合发声,去中小学助学捐款,联系其他家长助威呐喊,说“为天下父母讨公道”。

鉴于魏明祥劣迹斑斑,彭美娟怕女儿这些年曾遭受过非人待遇,特地给盼盼安排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出来后,他们对盼盼说没事,转头就把魏明祥的老房子的墙给砸了。

事情越是隐晦,好事者越爱凑一块嚼舌根,风言风语一经传播传就变成了:“盼盼曾忍受着人贩子长达5年的性侵,并曾多次流产的记录,人贩子得多吃几颗子弹才解恨。”

面对警方的审讯,魏明祥甘愿认罪伏法。

“除了强奸,别的什么都认,我罪有应得。”至于律师,他则说不必请了,“就算满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的事,不麻烦别人。”

3

我是在魏明祥被抓几天后才得知了消息。曾经的工友们打电话给我,拜托我给他送几件衣服过去:“这样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不是好人,也没那么坏。”

以前在工地上,魏明祥对我也颇有照顾。当时我到省城没多久,想亲眼看看飞机长啥样,其他工友都笑我不安分,只有他乐呵呵地耽误一天工,特意带我挤公交去了机场。

在看守所给魏明祥寄衣服时,我又额外给他存了500块钱,得知他已认罪认罚,我自知能做的有限,也没有要见他的想法。刚走出看守所的招待大厅,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红色身影提着一袋子东西向我招手,走近才认出是盼盼。她不说话,将袋子递给我,我翻了翻,袋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还有个信封,里面是现金。

我以为这些东西是给魏明祥的,因为她刚认了亲生父母,不好明说,才让我去办,于是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来,我很高兴。不是替祥老头感到欣慰,他那个老不死的,死有余辜。你能来,就证明你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传言是假的。”

盼盼却耸着肩大哭起来,将塑料袋里的糖一把一把地往我口袋里塞:“哥哥,我问了那些叔叔伯伯,他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吃甜食。还说我的话你会听。这些钱是那两个人(亲生父母)给的,他们抓了爸爸,就欠我更多了,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我把这些钱当做律师费,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们。我这辈子只亏欠祥老头一个人……”

 

我收了盼盼的钱和糖果,答应她做魏明祥的辩护律师,不过在后续的委托程序上却遇到了问题——我联系了看守所的民警,他们向我转达了魏明祥的意愿:“他明确说了不找任何律师。”

魏明祥不接受我作为他的律师,自己也不会申请法律援助;盼盼是未成年人,无法签委托协议;而其他亲戚一听说要签字给魏明祥请律师,甚至都不让我进门,还骂盼盼猪油蒙了心。最后我只得举起信封,告诉他们里面有3000块钱,谁肯签字让我去教训魏明祥,钱就归谁。我承诺见到魏明祥后,委托书立即作废,若他求我做辩护律师,则让他自己签字。如此,魏明祥的一个亲戚才骂骂咧咧地签了字——“你去狠狠教训他。”

魏明祥见到我后,笨拙地扭起脖子甩着头:“你看我还帅气么?我一直不敢服老,现在反而不怕了,这几天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糟老头,原本还想吃人参死犟几年的。”

我连问了他三遍:“当年盼盼是怎么回事?”

魏明祥却装聋作哑,似乎还在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太混了,还总不服……我姑娘的爸爸原来是当干部的,妈妈是单位上的,她上大学本就不用愁,以后还要嫁人。我家姑娘配谁都是绰绰有余,我不能连累她。现在姑娘不愁了,我养老的地方也找好了……你小子也光鲜,皆大欢喜,不要多事。”

除此以外,魏明祥甚至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他前半生坐牢的经历:“其他的事我都认,但我不是臭流氓。好色没的说,男人的天性我不否认,但我从来没做过伤害女人的事情……”

第一次因“流氓罪”被判5年,他自认是没赶上开放时代:“若以当时的标准而论,你们现在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臭流氓。随便去酒店查个房,很多人进去了出不来。”他认为自己只是“赶错了时髦,辜负了浪漫”,当年和一个二婚女人相亲,感觉还行,便给了女方300块钱彩礼,“见她接了钱,我心欢喜,便嘬了她一口,后来女人变卦不想退钱,反而诬陷我耍流氓”。公安机关很快就将魏明华五花大绑押到一个看台,和十几个犯罪分子一起,“快速念完我们的罪行,整个过程就问我一句话‘认不认罪’,不认就加重处罚,谁敢不认?”

服刑出来,魏明华都40岁出头了,在村里算是大龄光棍,父母早亡,没有积蓄,又被扣上一顶“臭流氓”的帽子,他自知想成家是难于上青天。但他说自己确实没有改造好,“个个戳我脊梁骨,骂我流氓,可我真正连女人都没碰过”。

魏明祥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出来后又见很多男人打骂妻子,他更是觉得暴殄天物,“他们把自家老婆打得断手断脚,屁事没有。我想好好疼一个人反而被抓”。只要男人不在家,魏明祥便想方设法勾搭那些不被善待的女人,“被打惨了的女人,只要我嘘寒问暖,没有不哭的。最初她们骂我臭流氓,骂着骂着就跟我好了……”

说到那次抢劫,魏明祥丝毫不后悔,“他打老婆就算了,还逼着老婆靠身体赚钱,这个那些人怎么不说?就没一个出来主持公道的,女人都病的要死了,也不管……”

第一次会面,就在这些啰啰嗦嗦的叙旧中结束了。魏明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

4

我会见魏明祥后第二天晚上10点,一辆警车停在我入住的宾馆楼下。警灯亮着,还有几声鸣笛。我才开门,就有民警让我出示身份证,然后回头看他领导,小声问:“要不要上手铐?”

领导瞪他,脸色似乎很难看:“有人报警,我们出警而已。”

我打开录音笔问:“莫非你们掌握了什么犯罪证据,来抓人?”

领导接过民警手里我的身份证,递还给我:“你别误会,我们接到举报怀疑宾馆有人从事非法活动。”

接着他让民警去其他房间查看,对我说:“既然碰面了,我私下跟你说——魏明祥翻供了。这样我们很难办,我们又没刑讯逼供,视频还在那里呢,你一走,他就翻供了。”

会见时,魏明祥完全没表达过想要翻供的意愿,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便拿出魏明祥签字的会见笔录给民警看:“我一共说了不到10句话,问的都是具体事实。”

民警点了点头,又问:“你给他看的那张纸条,确定上面没有违规的内容?”

我又将纸条拿了出来,上面是盼盼写的两行字:

“爸爸,女儿不要你这样子。莫让我一辈子悔恨,最后成为一个废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也会把我丢下。”

民警没有看纸条,只是说:“这些人都搞些什么事出来!就知道让上头压我们……”

我想既然魏明祥愿意配合我们探明真相了,那我等周末一过,就正式去派出所和检察院走相关法律程序,这个案子,显然有诸多疑点和不合乎司法程序的地方。

 

第二天,当地舆论再次炸开了锅——盼盼竟先我一步出手了。

大冷天的,她又换上了那件旧毛衣,站在乡镇政府那栋旧楼的楼顶边缘,手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农民工的女儿,请把爸爸还给我。”她已经冻烂了的耳朵上还挂着一个“小蜜蜂”扩音器,在哆哆嗦嗦地说着他们父女俩的点滴。

彭美娟闻讯而来,想去阻止盼盼。盼盼身子往外倾:“我不是你们女儿,在法律上我是魏明祥的女儿。我都求你们了,让你们放过我爸爸。你们还上瘾了,虚伪!”

当我赶到楼顶的时候,盼盼嗓子都哑了,双腿打着颤,不管谁劝就是不肯往安全地带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装作生气的样子:“我麻烦大了,警察肯定以为是我教唆未成年,盼盼一旦有什么事,我也完蛋了,也不知道判几年。完了,我的书白读了……”

盼盼愣了几秒,然后扛着牌子一瘸一拐地来扶我:“不是你教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爸爸为了给我交学费,就是这样背着我的书包,跑到工地的30层要工资的,为此还被关了十来天。你们工地上又不止一个人这么做过,我还学不会?”

我接过牌子,对盼盼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些是我们大人的事,交给我来办。我收了你的钱,就该干活的。你可以命令我去跑腿、做事,只要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不知道,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乱说话,还为人贩子求情,(他们)就让警察找你麻烦。他们说昨晚差点就把你抓走了,()我不要连累你。我再小,也知道怎么做好一个女儿。”盼盼望向姚鹏程、彭美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我那天没睡着!”

 

随后,盼盼跟我讲了那天她被亲生父母接回去后的事:“总的来说,我就是他们的鸡肋。”

盼盼说,回到家后,姚鹏程和彭美娟对盼盼就没有那么亲切了,更没有在外面表现出来的那般心疼。反而不断地警告她:“我们问过律师,若你继续认贼作父,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你。”

盼盼不在乎,几次向他们求情:“说来祥老头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们不感激就算了,反而为了自个名声欺负老实人。真心拿我当女儿,就不要为难我在乎的人。”

彭美娟在听到盼盼的这一番话后,脸色立马沉下来:“你真心拿我们当父母,就该和那个该死的人贩子彻底断绝往来。是他害得我们一家人不安宁的,你太伤人了!”

那天半夜盼盼醒来,听到姚鹏程在客厅对彭美娟说:“……接她回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能妥协,事情必须做得滴水不漏,魏明祥不坐牢,大家心里不安。”

盼盼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5

我又去看守所见了魏明祥。

听说盼盼欲跳楼表明心意,魏明祥拉扯手铐大喊:“姑娘怎样了,人没事吧?这一点是我没教好。我是一个极端的人,给她做了坏榜样,告诉她,我不离开!我需要你打官司,你详叔我混迹江湖几十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放心,有我在。”

接下来,他才给我讲了当年抱养盼盼的事。

“16年前的早上,实在太冷了,屋檐上的冰溜子一排排的,掉下来的话能砸死人。我推开门,就看见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那眼睛亮的哟,见到我竟然不哭……”

魏明祥说自己捡到婴儿时,其实是害怕的,以为自己得罪了人,别人搞的什么恶作剧。他将篮子提到屋前的菜地里喊:“谁送来的孽种,把我惹急了,我一脚踩死她!”

见没人回应,他转身回到家里,把门拴了,躺在床上,像平常一样打算睡一觉,“醒来百事无忧,这是老单身汉的秘诀”。可是那天,他怎么也睡不着,“竟鬼使神差地起来熬米糊糊”。“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不怎么会,熬了好几锅才像那么一回事”。

然后魏明祥开门去菜地查看情况,发现婴儿还在,“那么冷的天在外面还能睡着,跟我一样命硬”。他将婴儿抱回了家,然后敲锣大喊:“谁家孩子,三天不来认领就是我的了啊!我女儿可不能轻易送人的,到时候再来闹事,别怪我不客气——”

还是没人回应。

回到家,他发现篮子里留了一张纸条,记着女婴的生辰八字,还有一袋奶粉和1000块钱。一个月后,果然没人来领,魏明祥便托人给婴儿上了户口,他说自己有了盼头,便给婴儿取名盼盼。

自从有了女儿,魏明祥觉得自己心态变了,不再耍狠好斗,“当然还是一样的无赖,没办法,姑娘要吃奶,我又没得”。为此,他经常去那些带婴儿的妇女门口蹲守,“我选的都是那种老公不在家的,我以前不怕打,现在怕了,不能伤着姑娘”。只要见人家得空,他就腆着个脸凑过去,“要不给我家姑娘喂一顿吧”。若对方不答应,他就赖着不走。“喂了的话,我就挑时间帮她家把重活给干了”。

从前,魏明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没得吃,就去地里偷人家的红薯萝卜吃,反正饿不死。可自从有了盼盼,他不这么想了,便去求人学做泥瓦匠,怕别人顾及他的过去,毕恭毕敬地端茶拜师:“干重活可以,钱不能少,我要养女儿。”

等盼盼一断奶,魏明祥就带着她去外面租房住。盼盼听话,一般情况下不哭,给个玩具能自顾自玩一整天,除非实在饿了才哭几声。就这样长到了我在工地看到她的模样,7岁的小姑娘,整天围着我们唱歌:“池塘边,柳树下,有只迷路的小花鸭,嘎嘎嘎嘎……”

再后来,魏明祥也不干重活了,能偷懒就偷懒,“我得学会细水长流,多陪陪姑娘,前面几十年打打杀杀都过来了,就没怕过死。现在我怕啊,有些乳臭未干的娃娃,指着我的额头骂娘,换作以前看我不拧断他的脑袋,现在我更怕他们一刀捅了我……”

只要下完工,他没事就躺床上,说要保存体力。以前他吃喝嫖赌样样来,但后来的他已经滴酒不沾了,连烟都戒了,烟花柳巷再也没去过,“我有女儿的,像什么话”。

为了增加收入,魏明祥会将工地上的一些废弃材料顺手“捡”到床底下,他说自己只捡剩下的,知道太过分了就会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平时总是一副笑脸巴结着包工头。听说我是大学生后,对我更是和善,只希望我能给盼盼辅导辅导作业,多教她一些课外知识。

这么多年,魏明祥对盼盼很少说重话。但有一次他大发雷霆,是因为盼盼学他的样,捡了工地上的几截钢筋去卖。魏明祥当着我们的面,跪着给她磕头:“我让你偷,做了半世的贼还不够,还要祸害下一代……我的姑娘以后是读书人,是大学生,是电视里会说英语的那种人。我该死,我手脚不干净,连累了她……”

我们好言相劝,他却谁的面子都不给:“做贼偷瓜起啊!”直到盼盼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做小偷小摸的事了,他才停下来,破涕为笑地抱着盼盼说:“你不能学我一丁点。”

6

盼盼知道魏明祥对他好,也知道自己是抱来的。

“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出于血缘本来的联络,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爸妈长什么样,当然也憧憬在他们怀里瞎胡闹的感觉。面对祥老头,说实话我从没有那种亲切感,就是小心翼翼的。”

12岁那年,突然有一个姐姐说跟盼盼“有眼缘”,经常来学校看她,给她带零食,她感到很温暖。“我怀疑过她是我亲姐姐,被她否认了以后,我多少有点失落。从那以后我就更加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或许他们有什么苦衷,或许祥老头真的是坏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盼盼也经历了叛逆期,逃学,和一些男生厮混,有次还被他们带到KTV灌酒。若不是魏明祥带着工友提着酒瓶子打了进去,后果不堪设想。事后他也只是问盼盼是否受惊了。但从那天起,魏明祥开始早上开始跑步、练拳,还是那句话:“要撑一撑。”

15岁那年,盼盼第一次见到姚鹏程、彭美娟夫妇,“都不用说话,就知道那是生我的人,差点就喊爸爸妈妈了,但他们当时只承认自己是那个姐姐的爸妈,说那个姐姐因车祸去世了,他们听说姐姐生前跟我很要好,才替女儿来看看我这个小妹妹”。

当然,这个事她一直瞒着魏明祥。

也因为这事,盼盼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魏明祥,“那时他们支支吾吾的,连电话都不愿意留一个,我却经常忍不住悄悄跑到他们家后面,希望他们发现我,带我进去”。就在盼盼心灰意懒,认定自己唯一的亲人只有魏明祥时。这俩人却在一年后又大张旗鼓地出现在盼盼面前,逼她做最残忍的选择,“我恨不得把血放干了还他们”。

他们认亲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女儿车祸去世,而比盼盼小1岁的儿子患有癫痫,身体一直不好。两人多方了解,看盼盼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上重点大学完全没有问题,才决定不择手段要抢回女儿。

这也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经过盼盼在天台那么一闹,姚鹏程和彭美娟不再打亲情牌,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让魏明祥的案子早点判下来。他们知道我是拦路虎,为此特地约我见了一面,想给钱让我“退出”,说是为了盼盼:“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了。魏明祥本来就不是东西,在里面待个十年八年,盼盼长大了自然会权衡利弊。”

我拒绝了,说其实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我对你们大女儿的离开表示遗憾,但盼盼是你们扔掉的,二者不能等同。但凡你们对她是出于对子女真心的爱护,魏明祥就打算认栽了的。但你们做事太过了,反倒让盼盼认清了人心。”

见盼盼和我心意已决,接下来,姚鹏程和彭美娟甚至连盼盼的名声都不顾了,开始四处散播消息,说盼盼从小就被魏明祥洗脑了,带她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就说她精神有问题。后来还明确说,“盼盼受过非人的刺激”,而我自然成了“人贩子的帮凶”。

那段时间,他们到处喊:“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人贩子就该一律死刑,他和律师都是无父无母的人,自然不理解父母的感受,是刽子手。”

很快,我就接到了各种恐吓电话,还有人将印着我这个“人贩子”残忍对待孩童的图片丢在我房门口。那些伪造的劣质图片里,有的孩子被打断手脚在街边乞讨,有的孩子在黑窑被迫做着苦力。还有人当面质问我:“你怎么狠了心要往黑道走?不维护正义,惩奸除恶,却给小偷、抢劫犯、杀人犯辩护。你的祖辈当中好像也没杀人放火的,你却还要和人贩子一伙,心里到底是有多邪恶,才会像搅屎棍一样热衷于制造各种社会矛盾?”

我都习惯了,刑辩律师好像少有被善待过,无论是在有关部门那里,还是民众这边。面对威胁,要说不怕倒也未必是,可我总觉得,人一辈子不能被“害怕”给困住了。我想,有一天如果自己走不动了,至少还能对自己说:“我往前冲过,有些孤单,但总比蠢死在一堆人里好。”

7

就魏明祥拐骗儿童一案,我向公安机关和检察院提出了自己的法律意见——事实如何暂且不论,拐骗儿童罪的追诉期是10年,盼盼已满16岁,早已过了追诉期;就犯罪证据而言,不过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和魏明祥的口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他们给我的说法是:“本案符合不受追诉期限制的条件。”理由是16年前,姚鹏程曾就此事向警方立案。对于这一点,我当即反驳——在姚鹏程的户籍资料中以及他以往的个人简历中,盼盼完全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丢掉女儿这一行为既贪婪又冷血。

我让警方出示当年的立案材料,他们却言辞含糊:“案子好像是立了,当年的办案民警病退了,说有点印象,不过案卷也确实找不到了,我们一直在跟进调查。”

最终,检察院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只是魏明祥从看守所出来还没两天,又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因为他气冲冲地跑去打了姚鹏程一顿:“让你污蔑我女儿清白,枉我护着你——”

他打了人以后就开始骂自己:“我想不通你当年为什么要让人把孩子送到我门口?你是想要我姑娘死啊?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坐牢、偷窃、打架斗殴、酗酒,那么烂的名声,你就放心?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变好了,撑过来了,你说我容易吗?……”

那几天他似乎总是愤怒,只要听到有人说盼盼不孝,他就出手打,打不过也耍无赖躺下喊:“你们可以骂我老贼,绝不能说我姑娘半点不好,不然有你们好看!”

 

真相大白后,我问当地村民,为什么要极尽可能地去攻讦魏明祥?他们不痛不痒地说:“做人得识时务,魏明祥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踩了就踩了。人家姚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干嘛去得罪?就算作证,不过是救了一个劳改犯,我们犯得着惹麻烦吗?”

直到最后,魏明祥都没有对任何人公布自己手里那段关于姚鹏程的“关键证据”——就是所谓的“护着他”的东西。为此,他还专门对我说:“还好你没让我出马,不然会伤到姑娘。”

所谓的“关键证据”,是一段录在老式磁带里的录音。魏明祥当时省吃俭用买的,“原本是想录下姑娘的哭笑以及奶声奶气喊爸爸的声音,就用那种可以放口袋里的小型收录机”。

其实,魏明祥在盼盼周岁不到时就查到了她亲生父母。姚鹏程的老家与魏明祥家相距不过20里,很多事一打听就能知道大概。那张纸条魏明祥一直留着,1000块的旧钞票也一分没动,“那是姑娘爸妈留给她的东西,我没权利动,可得给她保管好了”。

盼盼5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魏明祥不得已,想到去找姚鹏程夫妇帮忙,他兜里揣着录音机,本来是想着给盼盼录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证明她亲生爸妈还是在乎她的——没想到却录下了令人心寒的一段话。

那时的姚鹏程如临大敌,只扔了几百钱就让魏明祥赶紧走:“谁让你找到这来了,你要知道我整你只要一个眼神就行!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烂肚里,你的女儿需要的是你……”

那次回来之后,魏明祥倒是很高兴,他回去就把自家的地卖了给盼盼治病,“做父亲的,每一步都想着自己女儿,做外人的才每一步都只想着自己,这样蛮好的,意味着姑娘真就是我老魏家的了,我真有幸能成为盼盼的爸爸,老天到底是没有亏待我的”。

后来,盼盼考上了大学,请我去她和魏明祥的出租屋吃饭。我问她和“那边”是否还有联系,盼盼说:“自家生活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操心别家的事,生命得靠自己活出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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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忆苦饭的往事

 
 

我在70年代时吃忆苦饭的一些经历说给大家听听。

粉碎四人帮前的那几年,我们厂几乎年年都要吃几次忆苦饭,如春节、五四青年节等。记得有一次是1975年的春节,厂部号召全厂职工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大年初一,每个车间的职工都由车间支部书记带队(一个都不能少)到厂部广场集合,先听厂党委书记讲话,什么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了,批林批孔、反克己复礼,批水浒、评宋江等等一大堆。

在寒风瑟瑟中我们终于听完讲话,然后厂领导成员集体给大家拜年。拜完年后,每个职工排队进食堂吃忆苦饭,一人一大碗。那时我厂做的忆苦饭是用麸子和白菜帮加些盐做的糊糊。大家在外面站了一个多钟头,心里发寒,这时捧着热乎乎的糊糊也不管它好吃不好吃了,一碗进肚还挺暖和。吃完饭大家又去义务劳动。这一上午报告听了、忆苦饭吃了、义务劳动干了,一个春节革命化了。

还有一次吃忆苦饭、听忆苦报告,闹了一个大笑话。哪一年的五四青年节我忘了,厂团委组织团员、青年听忆苦思甜报告会,请来一位据说苦大仇深的老乡给我们作报告。开会前每人吃了一碗箩卜樱子面糊。

吃罢,这位老乡到台上讲话:青年朋友们,这忆苦饭可好吃?对!是不好吃,可是当年有这样的饭吃俺家也不至于饿死几口人……俺是河南人,当年逃荒要饭来到这里。那年俺河南那地闹灾,没吃得,饿死了不少人。俺爹、俺娘、俺弟弟、还有俺嫂子都是那会饿死的……说到这,这位老乡在台上放声大哭起来。台下的我们也陪着哭,一片抽泣声。“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大家高喊着口号。

这位老乡又继续他的故事:“……俺队上谁谁家死了几口;俺队里一共死了多少人;大队一共死了好多人;公社一共死了多少人…….”

听到这我们就有些犯糊涂,越听越不对劲,他说的是啥时候的事呀?什么大队呀、公社呀?这是哪到哪呀。我们也不哭了,大眼瞪小眼的望着台上。

这位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我们一位支部委员走到他面前问“你说的是啥时的事?”“俺说的是困难时期、也就是1960年呀。咋?不对吗?”嗨!我的天呀!他怎么把解放后的事忆起苦来了。这在当时可是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呀。说给你一顶帽子就给你带上,绝不冤枉你。还好,纠正的快,没把他当现行处理了。这次忆苦思甜会就这样流产了。

以后每当有人提起困难时期如何如何,我就会想起那位河南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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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妹子

 
 

我连一排长姓袁,是湖南来的老职工。农场地处边疆,又沾了少数民族的光,所以不怎么讲计划生育。农场老职工中,因为教养成本低,曾经普遍流行大量生孩子。老袁虽是干部也脱不了俗,也被熏陶得养了一堆孩子。

我们去时,他的孩子都小,最大的也不过刚到上学年龄。因我们分场是新建的,类似老袁的情况很多,所以知青去了以后,分场把组建学校作为了首要任务。在建校过程中,分场领导固执地坚持“龙生龙,凤生凤”的遗传学原则,选拔出来充任师资的知青大都是教师后代。这种举动,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社会时兴“读书无用”的时代是别具一格的,也基本背离了他们选拔干部的标准。这表明分场领导心头嘹亮,学校事关自己子女的素质和前途,不像其它工作,可以由着性子来。

学校建成后,老职工的子女可以就近入学了。老袁的长女也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进了学校。学校在三连旁边,就是几间茅草房。开学那天我看见孩子们欢畅地涌进学校,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时光: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滚着铁环去学校,得过奖状,当过小队长,从来没有补考过,要是不分男女界限……不敢再想了!继续怀旧,眼前的日子就更不好打发了。

老袁的长女在我心中曾有过学名,不过早已忘却,记得住的只有小名“袁妹子”(湖南农村里喜欢这么称呼女孩)。我一直以为袁妹子长得一般,直到见她背上书包,才意识到了她的漂亮!书包居然可以给人增添光彩。我也背过七、八年书包,而且放下还没多少日子,怎么以前就没这体会呢?我认真端详了袁妹子的面孔,才发现她本来就长得端正,瓜子脸上配着南国姑娘特有的大眼睛、双眼皮,若不是皮肤黑了点,衣服破旧了些,这女孩早就引人注意了。

刚建校时,袁妹子是我们连唯一的学生。她每天放学后就在家门口小板凳上做作业,一点不在乎周围的喧嚣。那全神贯注的神态非常可爱,记得有一次她父母为日常琐事与别人吵架,几乎动起手来,全连都被惊动了,袁妹子却埋头做她的作业,像吃草的小羊似的漠视周围的一切。看得我惊讶,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定力。真可惜她生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地方。要是在城市,有较好的学习条件,又赶上社会尊重知识,她将来说不定能成大器。

后来学校搬迁了新址,盖了瓦房,成了我们分场最先住瓦房的单位。不过因为条件限制,瓦房是老师享受的特殊照顾,教室仍然是茅屋。尽管如此,刚搬家那些天,家长们在学校周围转来转去,乐得像孩子。而孩子们在新房子进进出出,神态又像大人。袁妹子上学没以前方便了,但她并不介意,每天独自迎朝阳顶烈日风里来雨里去。我几次路上遇见她,她都埋着头,专心沉思,还不时抬头望望天空,目光迷离,头脑显然还云游在书山学海。能把她调教成这付模样,我真佩服她的老师。

几年过去,连队里上学的孩子逐渐增多了。袁妹子已经升入了初中,她依然保持了勤奋好学的一贯作风。时常听见老职工们议论,袁妹子长得乖,有福气,学习用功,又遇上了好老师。前几个说法我并不惊讶,但“遇上了好老师”我却毫无思想准备。学校老师都是如我一般的知青,就算多看两本书顶多也就半罐水而已。怎么配得上满腹文章,诲人不倦的好老师呢?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和好友老李顶着风雨摸黑从分场部赶回连队。快到三连时,只见对面走来一人,打着手电,穿着雨衣。近前看,原来是学校的邓老师。老李与邓老师同为成都一所大学的教师子弟,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彼此通报了来由,才知他是晚自习后送学生回家。我感到奇怪,现在读书有什么用?竟然还这么认真。邓老师只顾埋头介绍:学校要求学生回家后认真完成作业和温习功课。后来发现孩子们在家里,学习时间和质量都难保证,于是就将高年级同学集中到学校来自习。为了让家长放心,他和另一个男教师就每晚分头送孩子回家。听了他的介绍,我想袁妹子可能真的遇上了好老师。无论如何,每天风雨无阻地走七八里夜路,而且还是自找苦吃的人毕竟不多。

到了一九七七年上半年,社会上已有恢复高考的传言了。我急忙自学起数理化来,上手后才知道自己的基础实在太差。农场早已习惯由他们决定谁该上大学,对自由报考还不适应,更谈不上为有志青年举办高考培训了。我学习遇到困难却求师无门,于是想到了学校的两位老师。登门求教果然受益匪浅,求学过程中我才知道,他俩早已自修完了高中课程。我在欣喜之余也确信袁妹子真的遇上了好老师。

当年底,不出预料,果然举办了中断十年之后的首次高考。也不出预料,学校的两位老师也分别考上了他们父母任教的学校。不过在农场,为他俩感到由衷高兴的人不会太多,据我所知,分场领导就并不快乐。此外,袁妹子她们快要初中毕业了,两位老师的离开也一定会让她和同学们伤心不已。

我和老李的命运却没那么顺利。总之,考分应该足够,但就是没被录取,不知招惹谁了。世事真是难以预料。两位老师走后,分场经过选拔,让我和老李去顶替他们留下的空缺。我俩怀着对前任的敬佩踏进了学校。

第一天上课,我走进教室,只见全体孩子端端正正地坐着,眼里满是尊敬。我觉得非常欣慰,教这么可爱的孩子,相信师生都比较容易有出息。老李教袁妹子班的数学和物理,听他说袁妹子既聪明又勤奋,还没有聪明孩子常有的粗心大意。而且她每门功课都优异,不是那种片面发展的古怪偏才。

实话实说,因为干体力劳动有些力不从心,就像小酒量不得不对付大应酬一样,只得作弊,手段又不够高明,致使我在连队的形象一直不怎么正面。所以当了老师以后,并没指望回去会受到老职工们的热烈欢迎。事实却出乎预料,每次回连队拜访朋友,以前素不往来的老职工都争相邀请我到家里吃饭,尤其袁妹子的父母最热情。仿佛我的觉悟水平突然有了质的飞跃。原来老师在老职工心目中有着特殊地位。这些老职工大多来自湖南农村,是最传统的中国农民。他们心中固守着“三纲五常”的古训,给予老师充分的尊重和信赖。这数千年形成的观念,决非什么人的几句挑拨就能改变。袁妹子有这样的父母才是她的真正福气。

高考恢复后,各地很快意识到办好教育的重要,于是各级师范学校开始遍地开花。我们所在的临沧地区,也从落选考生中招收成绩优秀者,组建了一所“师专”。我和老李先后收到了录取通知。孩子们尤其袁妹子她们班正是较劲的时候,经过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一晃八年过去,眼看就要毕业,老师们却先后离去。可我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前途,高考落选沉重地打击了我俩,使我们认识到考试以外的许多因素由不得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逃离农场的深造机会,况且书中还有那么多诱人的东西,我们当然不能放过。

学习紧张得很,一晃几个月过去,其间时常有七八年高考的信息传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这次是真正开放的招生(与七七年不同,这次是自由报名,政审公开),自己参加不成有些后悔;另外也听说袁妹子她们打算报考中专,不禁又担心她们能否如愿。七八年高考毕竟是彻底拨乱反正后的首次,人才积压了十一年,考生的年龄跨度更长达十几年,就凭她们那点知青教出来的底子,参加这种考试总感觉夸张。如果我们还在农场,能在这个时候帮她们一下,即使没考上也算尽力了。不能亲手扶助自己的学生走上考场,就像辛辛苦苦耕耘过后,收获季节却被晾在旁边一样失落。

高考结束,录取开始。每天都有农场的知青经临沧前往内地去大学、中专报到。我们也经常去车站迎来送往。一天,有两个女孩带着行李来学校找我们,居然是袁妹子和我们的另一位学生。原来她俩考上了中专,被录取到了临沧师范学校。

我们的学生,居然能在竞争空前激烈的高考中胜出,简直是个奇迹!当然,也有力证明了她们老师的个人能力和潜在价值。于是我和老李就乐呵呵地领着她俩四处走动,尽可能多的遇上熟人,顺便介绍一下她俩及其成就。

不久知青就开始大返城了,我班绝大多数知青学生都理想服从现实,选择了退学。我们当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回城机会。我和老李离校前找到了袁妹子她们,千叮咛,万嘱咐,鼓励她俩认真学习,将来的理想前途全在此一举等等。为了激起两个孩子的充分重视,我们甚至不顾一贯珍视的良好学风,说了一些口无遮拦的话。袁妹子天真地忽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肯定她以为老师说的都对。

返城以后我一直挂念袁妹子她们,每当听说有人回去或农场有人过来,我都要打听消息。后来了解到俩人中只有袁妹子坚持读完了中专。学习成绩不用说,肯定全优。她最终成了孟定农场所有小学校中第一位正规教师。

为了让自己子女享受到高水平的教育,总场领导把袁妹子调到了总场学校,并把她全家也随同调去了直属单位。事实证明,听老师的话果然没错。后来袁妹子的父母把满腔感激都倾注到我身上,每当有人回去他们总要打听我的近况。其实这是误会,我没教过袁妹子,只与她家原属同一连队而已。几年前回了趟农场,因不知她家已调到总场,没见到面。很想看看袁妹子在课堂上的风采,结果更没机会了,听说她已照顾夫妻关系去了昆明。

2006-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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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召喚出鬼魂幫助自己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7/07/2022 postreply 06: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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