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77)

来源: YMCK1025 2022-06-29 19:12:24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8234 bytes)
 

他倒在北京和俄罗斯的冬天里

 

2022-06-27 14: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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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猫

一个严重内耗 但不忘热爱生活的医疗从业者

 

1

我和周叔的相遇没有任何戏剧性,倒有点宿命的意味。

2019年,我研究生毕业后,刚去了北京一家不知名的医院当医生,就被外派工作了小一年,直到2020年5月才回到单位。医院不提供住宿,我只能先租房。跟中介小刘去看第一家出租房时,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位60岁左右的老头。我有些诧异——按说,合租房里住的基本都是年轻人才对。

老头身高1米7左右,圆脸,大耳朵,乐呵呵的,有点像弥勒佛。他身穿一件掉色的米奇睡衣,看起来,甚是滑稽。

小刘带我来到次卧,老头紧跟过来:“姑娘,你要租这个次卧吗?那我建议你把床挪一下,床离卫生间太近,湿气重,对身体不好。”

中介听完瞥他一眼,连忙找补:“姐姐,这房间没问题。正规次卧,采光不错,隔音效果也好。这位周叔住隔断呢,人特好,特爱干净。你看这公共区域多干净,全是他打扫的,包括厨房,不信你去瞧瞧。”

我扫了眼客厅,行李箱、鞋架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地面也没灰尘,客厅中央的桌子上,还立着一个插满红玫瑰的花瓶。

见我盯着花看,周叔笑了笑:“主卧住了对小夫妻,也是医院的。前几天女孩过生日,男孩送的花。第二天要扔掉,我一看,这好好的花,丢了怪可惜,就要了来,又剪了下长度。你看,现在开得多好,已经好几天了。”然后又立马补充:“你们年轻人都在好好工作,没时间干家务杂活儿,我一老头儿,平日空闲多,顺便就做了,不值得什么夸耀。”

看得出来,周叔是个爽快人,做事儿也干脆利落,我对他印象很好。后来,中介也带我去看了其他的房子,我都看不上眼,要么太脏,要么离单位太远——当然,也可能是我总惦记着那艳丽的玫瑰,所以,我没怎么犹豫,就和周叔成了室友。

 

刚回北京那会儿,业务需要熟悉,我常常奔波在两点一线,加班是常事。忙忙碌碌,没感受到大都市的美好,倒是切身体会了异乡漂泊的孤独。而挣到的钱,大头都上缴给了房东……每每念及于此,我整个人都很颓废,总是在想是去是留的问题。

我加班回来,偶尔会和周叔打个照面。相较于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周叔倒总是精神矍铄。起初,他礼貌性地问一句:“苏老师,下班了?”“苏老师,又加班了?”后来就变成:“苏老师,你这是在积福报。不要垂头丧气,要加油。”

每每听他这样说,我都心想:嘿,这小老头,倒是挺能白话(方言,能聊的意思)。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小半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和主卧的小夫妻都被周叔关照得很好。年轻人爱网购,快递经常在门外胡乱堆着,周叔看到,就顺手拿进来,在每家门前摆好。有时他下厨,也会在冰箱里给我们留点吃的,用便利贴贴好,给小夫妻用大碗,给我用小点的碗,有炖排骨、炖猪蹄、烧鱼等等。他有高血压,要控制食盐量,做的东西总是少油少盐,口味清淡,却更保有食物本来的味道。

因为这个小老头儿的存在,北京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陌生,多了些人情味。

我那时都不清楚周叔的职业,只知道他间断很忙,有时甚至比我回来得都晚。我经常熬夜,偶尔半夜去趟卫生间,总会看到他屋子那道门缝儿里透着光,屋里隐隐约约传来足球比赛的声音。我想着,这小老头儿这岁数了,还是个足球迷呢。

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俩在逼仄的厨房相遇,他炖骨头,我煮方便面,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随便闲聊起来。

“大叔,我一直都很好奇,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彩票站兼职,主要是教人买彩票。嗯,其实不是彩票,是赌球,赌球你可能不懂。”

“这也能兼职吗?你教人的话,还不如自己买呢。”

“我自己也买,但要风险共担。因为我没法保证自己每次都能赚钱,但把一些经验分享一下,人家要是赚了钱,就稍微给我点儿。”

“那你的主业是做什么呢?”

“我的主业是做‘居间人’(指居间合同中为委托人提供订约机会或充当订约媒介的当事人)——怎么说呢,就是帮着人家做买卖,找到具体的买家和卖家,利用我手里的资源和专业知识赚钱。”

“你的专业知识?我还不知道您是学什么的。”

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周叔哈哈一笑:“你没有听过我打电话吗?一定是我声音太小,没有惊扰到你们真好。我以前在俄罗斯做买卖,我的俄语啊,那可是刚刚滴。”

我一知半解,看着眼前这个小老头儿,觉得他可能藏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等我方便面煮完,周叔的骨头汤也熬得正浓,随手给我舀了一大碗,附上一块大骨头肉,说:“苏老师,这个和你的方便面配在一起,绝了!”

2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短短1年时间,我就被工作磨得没了脾气,总是劝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那段时间,我发现周叔回来得也越来越晚,很长一段时间都凌晨才回出租屋。

他回来时,关门声很小,脚步声也很轻。我的房间离卫生间近,他入睡前上趟厕所,连冲马桶的声音都小心翼翼。他也不再熬夜看足球,只是亮着灯,不知道在干什么。到了白天,又很早就出门了,甚至比规律上班的我都早。我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这老周头儿在忙活什么呢。

2021年冬天,有次,我下班略早。路上,正巧遇到周叔从彩票站出来,就商量着一起去吃点东西。正是这次饭桌上的谈话,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这看着普普通通的老周头儿,原来身后有这么多故事。

 

作为我国最早一批出国做外贸的人,周叔的青中年时期不可谓不风光。早在90年代,不到30岁的他就在俄罗斯做跨国贸易,涉猎范围之广,令人咋舌。

周叔说,他是被同村本家的亲戚带去俄罗斯的。刚开始,只是做点小买卖,从东北倒腾特产,再从俄罗斯进点小物件。他聪明,做事仔细,又不失豪爽,自学的俄语更是溜到飞起。慢慢地,周叔就成了他们圈里的实际负责人。后来,随着生意扩张,周叔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俄国老大哥,成了他人生的贵人。

俄国老大哥当时正涉猎房地产、酒店等领域,周叔也拿着手里攒着的几个钱想赌一把,“我当时就想,反正我也年轻,就算是赔了也不怕,我输得起”。

他们正巧踩在了风口上,短短几年,就赚了个盆满钵满。这或许是周叔人生最为高光的时刻,即便此时再谈起来,他脸上还隐隐浮现出往昔志得意满的神情:“苏老师,不瞒你说,那时候的我,谁都瞧不上。一大群人靠着我生活,我在俄国的华人圈,名头也是响当当的。有钱后,我才知道自己说话原来那么好使。而且,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节制是什么意思,一晚上在酒桌上撒出去的钱都是没数的。”

他赢得彻彻底底,一时风头无两,成了家乡的名人,众星捧月,他也觉得自己成了太阳,光芒万丈,是周围人活着的希望。

菜根谭中有句话说:“地低成海,人低成王。”很显然,年轻的周叔并不懂其中的道理。他身着定制的西服,骄傲地行走在莫斯科红场,遥看着壮丽的圣瓦西里大教堂,感受着俄罗斯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和赌场里从未静止的喧哗。他觉得这繁华的一切都是为他而生,理应被他踩在脚下。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飘了’。我飘到了九霄云外,谁都拉不住我。”说到这里,周叔的脸色暗了下来,“可人啊,就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也不能太把所谓的朋友当回事儿,这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经验。”

周叔感叹一句,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几口饭。

我自然知道,这里面还有很多他不愿细讲的故事,就岔开话题问:“大叔,你有孩子吗?”

“有个儿子的。”

“不在北京?”

“在老家。”周叔些许犹豫后说,“他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他说我害死了他妈。”

周叔在风光的时候徜徉在名利场,成了彻夜不归家的人。那个陪他一起打拼的结发妻受不了丈夫的变化,郁郁寡欢,最终患上肺癌,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我那时常年住在暖暖的酒店里,早就忘记了俄罗斯原来这么冷。生意出问题后,我只能被迫回国,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我老婆给我缝的被子,红缎面白棉花,厚厚的塞着,鼓鼓囊囊地缩在柜子的一角。‘俄罗斯多冷啊,要给你带点厚衣服厚被子,别冻着了。’她此前从国内特地给我邮了过来,说这是她自己做的被子。那时的我,哪里还顾得上她,周围全是香槟美女,随手把被子一扔。她临死,我都没见她最后一面。”周叔讪讪地笑笑,“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谈花团锦簇岁月容易,那些繁花散尽后的腌臜破事儿,周叔三五两句地讲完了。大致是他当时在国外赚了点小钱,被人盯梢,后来跨国贸易就出了问题,他没法再待在国外。2010年左右,他回了国,和朋友在国内又办了公司,但时运不济,苦心创办的企业也出了问题,就破产了。

“破产的那一刻,我终于认清了人性。人在发达时,周围全是好人,其中很多人因为我的资源和关系发了家。但没成想,散场的时候,大家都像躲瘟疫一样躲我。最可笑的是,我当时有个朋友,非常有钱,我迫切想求助于他东山再起。他听我讲完,只说:‘老周,我知道你不容易,给你2万块钱应应急。’2万块钱之于他,九牛一毛也不过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和他们不在一个圈层里了,我对这些人而言,成了名副其实的乞丐……”

周叔倒没说得义愤填膺,只是眼圈微微泛红,放下了筷子,表情些许落寞,但片刻后,他又恢复了自信。

“现在的生意有点眉目了,有个交易可能要做成了,这可是个大买卖。我不能和你细说,和部队加油站军转民有关。但我已经为这事忙活半年了,等项目真正落地,作为居间人的我可以得到相当可观的报酬。现在看来,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走完了,不出意外的话,我觉得……我应该,会再次成功!我可没停止东山再起的野心。”

我点点头:“祝周叔早日成功。”

我知道,周叔所谓的“东山”,是普通人奋斗几辈子都换不来的金钱量级。而他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成功,不只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尊严。周叔还倔强地认为,自己应如30岁一般有活力,但动辄发作的高血压、冠心病让他的气势削减了大半。

“苏老师,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抓紧时间成功。”

3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叔的焦虑就像这恼人的疫情般延绵不绝,他倾尽所有心血的交易并没有成功——在最后关头,双方就交易条例没有达成一致,他再次失败了。具体细节他没有再提,但从他失去神采的眸子里,能感受到无尽的失望。

生意失败,周叔精神受了打击,身体也扛不住,卧病在床,收缩压动不动飙到200mmHg以上,每天都喘得厉害,还动不动胸闷。我担心他心脏出问题,多次劝他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肯,后来才和我说了实话:“苏老师,等着我的买卖真正做成了,我一定要去医院好好查查。现在我没有医保,去医院费用太高,我负担不起。”

随后的周末,我休息在家。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开门见是一位打扮得干净利索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但气宇轩昂。他自我介绍姓徐,问:“这是不是老周的家?”

我便把他让进了屋子,知道他是周叔的朋友,顺便聊了几句,发现我俩老家相隔不远,便增了亲近感,互相留了电话。

这是徐哥第一次来周叔的出租屋。后来他和我说,当看到周叔住在这样的合租房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老虎住了猫窝,怎么都不像回事儿。”

徐哥和老周头儿认识的时间很长,长到他见过周叔的兴,也见过他的败,同时也眼看着他周围的朋友一个个远离。

“这老周头儿真是能屈能伸,我从来没敢想,他还能住合租房。要不是那次他病得重,也是死活不会让我来看他。他这人自尊心强,怕别人看了他的短,对我也不例外,怕我看不起他。人生无常,他现在也是遇到大坎了,就看老天爷想不想拉他一把吧。”

 

又过了两周,周叔的病终于好了些,一改之前憔悴的样子,活力恢复了七八成。

那天我下班,走在楼道里就闻着熟悉的味道。果不其然,回家就看到周叔在厨房里忙活,见我回来,探出头来说:“苏老师,我打算搬走了,再给你们做顿饭吃。”

“搬到哪儿去啊,大叔?”

“我和小刘说了,他又帮我找了个地方,楼层还低点,我不用再费劲爬楼梯了。”周叔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却用铲子在锅里不断翻炒,“你看这鲳鱼很不错吧,新鲜。我和你说,鱼一定要吃新鲜的,今天咱们做红烧的,红烧的好吃。”

不久之后,周叔就搬离了我们共同租住的房子。他对我讲的离开原因,是觉得那个屋子南北通透,留不住财神爷,穿堂风一过,所有的财运都被吹没了。实际上的原因,是他的交易迟迟没有起色,他连我们这里也快住不起了。

他搬离前的那个晚上,我与他道别,心想他身体不好,我可以帮他打包行李。进屋后,就看到大大小小包裹散落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个老旧的灰绿色行李箱,表面有一道道刻痕,里面印着无法抹去的灰尘,充满了年代感。另外有几个黑色的简易行李袋,还有几个透明塑料袋。在其中一个倒在角落的塑料袋里,我看到了那床红被子,但它已经被时间折旧,不再是鲜艳的大红色,而是透着破败的残红。

周叔站在一堆行李中间,眼中不再有之前自信的光芒,小声地说:“苏老师,你看,这么多年了,我就靠着这点东西讨生活。”

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出透明的白色,映着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就在那一瞬间,我发觉,我面前站着的,是位彻彻底底的老人了。他不再是那个英气勃发的周叔,他只是个平凡无奇的老人,是个将要被全世界抛弃掉的人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

4

因为在医院工作的缘故,我拿药相对方便,隔三差五会帮周叔带点常备药,这是我们合租这些时日形成的默契。他每次都特别感动,千恩万谢的,执意给我转账。也就几十块钱的东西,我从来不要他的。他刚开始总说,“苏老师,我这交易马上就要成功了,等成功了,你就能在北京站住脚了”,到后来,只能干瘪瘪地说“感谢”。

他这次搬家离开,我知道他肯定遇到了大难处。其他的,我帮不上,但起码能给他备着药,维持着基本的身体状态。

今年2月初,想着周叔的药应该吃得差不多了,我便再联系他,想多开点药给他送去。但无论我怎样联系,他都电话关机,微信不回。连续几天都是如此,我开始有了不好的念头,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个孤寡老人因急性心梗或者脑溢血倒在了出租屋内。

我慌乱地给小刘打电话,让他去周叔现在住的地方看看,他给我回话:“我去看了,周叔不在屋子里啊。”

后来我忍不住联系徐哥,电话打过去,徐哥说:“小苏,别找了,老周头儿被抓了。”

 

徐哥简单和我讲了下事情经过。

“这应该牵涉到老周头的陈年旧案。他见过的花里胡哨招数很多,想必没和你讲过吧。刚回国那阵,他和别人合伙,贷款做了一阵儿餐饮,那时候刚流行办会员卡、储值卡,他合伙人觉得这是个机会,和老周头联合就搞了起来。”

徐哥说,周叔他们不只做会员服务,他们还“保证返现”——别人在他这里办储值卡,后续保证能返现,利率可比在银行高多了。于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跑了过来,其实如果资金链不断的话也没太大问题,但后来合伙人融资后拿着钱跑路了,这个定时炸弹就爆炸了。他们这种行为性质就变了,成了诈骗,周叔就成了限制高消费人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赖”。

“钱都被合伙人卷走了,老周头儿没得到钱,但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猜这次被抓可能还是和这事有关。但也只是猜测,他可能还有些我不了解的事情。毕竟生意场上的事儿,水太深,断不是几句话能讲明白的。”

“哎,还有更让人唏嘘的事。”徐哥又说,周叔一直想着东山再起,这些年,他忙着做居间人,有个大项目忙前忙后快一年了。这可能是周叔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买卖双方都已经有了合作意向,第一轮谈判已经结束。那天晚上,周叔因为太高兴喝多了酒,拉着徐哥的手说:“小徐,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你有时间帮我去看看北京有没有合适的四合院。我就喜欢那个,咱们租下来一个当办公室。”

结果,四合院还没开始看,周叔第二天就被捕了。

我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不知为何问了一句:“周叔是理想主义者吗?”

“他不是理想主义,他只是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定位,他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失败的现实。”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帮他?周叔说,他欠了你不少人情,还有钱。”

“他是我的朋友。说实话,尽管他失败了,我还是佩服他。另外,作为朋友,我总不能看着他临死都没人帮一把。这老周头儿,算得上晚景凄凉。”徐哥说完,叹了一声气,又对我说,“老周头儿一直念着你的好,他和我说了好多次,你总是无偿帮他买药,他很感谢你。但看眼下这情况,他估计只能下辈子还我们这份情谊了。”

我摇摇头,喉咙哑哑的。回想起那些时日关于周叔的细节,一尘不染的桌子,干净整洁的厨房,天下一绝的炖菜,修好的鞋架,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快递……我知道,这是周叔对我们的善良,也是他的倔强,这种整饬而友善的生活代表着他还没放弃,他还在拼命。就像他常说的:“苏老师,我很努力,我不信命,我会成功的。”

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可惜,他熬了数不尽的黑夜,梦里或许还能重现当年的风采。梦醒后,大厦水晶变成了四面白墙。

而如今,他可能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了。

见我发愣,徐哥说:“你应该见见这老周头儿在谈判桌上的样子,用两个字形容就是‘精准’。我为什么愿意一直帮他,也是因为他身上的精气神儿让人佩服。我亲眼见过他谈判,是和俄罗斯客户做能源交易。”

那次,周叔是中国这边的谈判代表,没想到俄方并不真诚,总想在合同里做点手脚,故意没有把赔付条款写清楚。他仔仔细细翻了3遍合同,确认对方耍诈后,愤怒地说:“我告诉你,别以为中国人好欺负,我见多了你这种人。大不了我不做你这单!”

他对自己应得的利益总是据理力争,年龄虽大,但脑子灵光,一份俄文合同从头看到尾,思路也就理顺了,还能给不懂的人仔仔细细地讲一遍。开始时,很多人不服他,看他这么大岁数,外表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再加上落魄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年轻发迹时买的,虽然是好料子,但款式都已经老旧了。但一场场谈判下来,大家也都心服口服了。

“老周头儿是个人才,只不过,运气在年轻时都用完了。”

说完这句话,徐哥也与我道别了,关于周叔的一切也渐渐消失在我生活中。

 

如今,夏日炎炎。我却总会想起那次和周叔吃完饭,出了饭店大门,一阵寒风吹过,我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说:“其实,北京的冬天也挺冷的。”

一语成谶,他最终倒在了俄罗斯和北京的冬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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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血本无归的百万教育投资

2022-06-27 11: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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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衣青衿

笔耕梦田,伸手摘星

今年4月底,邻居老陈给我打来电话,我刚接起电话,他就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你知道吗?我快要被这个世界干掉了!”

我细问原委,才知道,就在不久前,大学辅导员委婉地告知老陈,他的儿子陈宇很可能会因为挂科太多没法毕业。

“谁家花100万上大学啊?他还毕不了业!”老陈面对这场血本无归的教育投资,无法接受。

1

2017年的一天,有人敲我家的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身高1米7、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灰色T恤,狭窄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很有神采。他笑盈盈地说:“邻居你好,我叫陈国庆,是7楼的。方便参观一下你家的装修么?”

我客气地请他进门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又讲了装修公司的设计思路,还提了几个需要注意规避的点。他不时地赞叹和提问,偶尔征询能否拍照。面对这样礼貌的请求,我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几天后,我去菜市场,老陈隔得老远就热情洋溢地跟我打招呼。我们先聊了几句他家的装修进展,随后我提到自己正在选车,老陈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一家4S店的车间主管,他的妻子吕燕则是另一家4S店的售后专员,选车,他们懂行。

在老陈的帮助下,我很快买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台车。起初不敢上路,老陈就坐在副驾驶上,耐心地陪我练了一个下午。为表谢意,我请他们一家人来家里吃饭。

吕燕中等身材,圆圆的脸,薄薄的嘴唇,性格外向,讲话语速飞快。他们的儿子陈宇当时正在念初三,皮肤偏黑,脑袋挺大,瘦得像一颗豆芽。那年我27岁,陈宇叫我“哥哥”,老陈和吕燕也都顺嘴叫我“哥哥”。

一顿饭下来,老陈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和略显夸张的语言让我印象深刻。那年42岁的他,全身依然散发着少年般的活力,心态很年轻。得知我妻子正在备考注册会计师,老陈夫妇惊羡道:“姐姐太厉害了!”

我妻子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表示“八字还没一撇呢”。吕燕有些羞赧:“我和陈国庆都没什么学历,以后要多向哥哥姐姐这么有文化的人请教。”旋即又转头看向儿子:“陈宇,你看哥哥姐姐这么优秀,还在学习,你以后遇到不会的题目,要主动向人家请教,将来也要考个好大学!”

陈宇埋在饭碗里的头用力点了点。

 

半年后,老陈一家喜迎乔迁,我也上门道贺。他们家的装修风格有点一言难尽:定制的白色烤漆面柜子,老派的红木餐桌,木工打造的粗糙酒柜和吧台……更奇怪的是,卫生间的地砖和墙砖都是纯黑色的,与整屋的浅色风格非常不搭。

大客厅空荡荡的,老陈说还没想好怎么布置,他有很多方案,甚至有摆一张乒乓球桌的计划。我忍不住问道:“你家的装修元素怎么这么复杂?”

老陈一肚子抱怨,说这栋楼同一户型所有装修过的住户他都拜访参观了。朋友的建议、前后两任设计师的方案加上自己和吕燕的创意揉到一块儿,他忙秃了头、操碎了心,最后装成这样,还是不太满意。

我宽慰道:“没有百分之百满意的装修,只要住得舒心就行了。”

老陈旋即大笑:“很多东西的确都是我们想要的,整体还是满意的!”

2

老陈两口子热情洋溢,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平时互赠新鲜蔬菜、互邀吃饭,有时候我甚至会端着菜去他家拼桌。在人情淡漠的城市里,有这样和谐的邻里关系,还挺难得的。

2018年夏天,陈宇中考结束了,隔三差五就来我家串门。这个男孩从小跟着老人长大,小学高年级才盼得外出打工的父母回家。辛酸的成长经历导致他性格内向,没什么朋友。家里管得也紧,不给电脑手机,不装电视,假期里除了我家,他几乎无处可去。

因为在篮球、游戏、电影等方面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我和陈宇交往起来也比较愉快。那段时间,我家冰箱里的冷饮和书房里的电脑,都由着他来。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陈宇并没有边界意识和分寸感,比如我要午睡了,他还待在我家书房里“噼里啪啦”地打游戏,并没有回家的意思。想到他刚刚中考结束,放松一下也无伤大雅,我就包容了他小小的任性。

没多久,陈宇的中考成绩出来了,只够上一所非重点的私立高中。不过老陈夫妇对这个成绩还算满意,特地请假陪儿子去北京旅游,还参加了一场亲子训练营。

“九商三能训练系统之动能营?”听完老陈兴致勃勃的分享,我眉头发皱。听他讲到训练师的感染力、陈宇对父母表达感激和爱,以及各种奇怪的名词,我心想:这些课程和某些企业搞的“感恩文化”和拓展实践有啥差别?再一问课程价格——1万多块。我不禁咋舌。

老陈仍沉浸在高昂的情绪里,豪爽说道:“教育投资是最有价值的,这次陈宇变化很大。”

他家情况我多少了解一点——夫妻俩年收入加起来10多万。吕燕穿着小市场批发的白衬衫,15块一件,而老陈的衣着更不修边幅,几件工作服来回换着穿。由于工作的4S店离家不远,老陈把刚买不久的二手车卖了,夫妻俩每天骑电动车上班,是勤劳而简朴的典范。而这次,旅游加上亲子训练营,总共花费2万多,他们真是难得奢侈了一把。

回来后,老陈又担心儿子暑假过于放飞,便给陈宇报了一个初高中暑假“衔接班”,提前学习一下高中课程。这次预习带来了丰厚的回报——高中第一次月考,陈宇的数学成绩遥遥领先。在老陈略感欣慰的表扬下,陈宇掩不住脸上得意的神色。

然而,在教学进度加快的高中,抢跑几秒不能代表真正的实力。很快,底子薄弱的陈宇开始暴露问题:他的理科成绩滑到中等,文科成绩更是惨不忍睹。但他表示,自己数学没考好是粗心失误,英语没考好是单词没背够,语文没考好是阅读理解看不懂……

到了高一下学期期末,陈宇的考试排名直接垫底。老陈慌了,拜访了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后,下定决心给儿子报补习班,请“一对一”的私教,每小时350元。我想起自己大学时做兼职家教,时薪只有这个价格的零头,不禁感慨现在的行情贵。老陈也肉疼,但他说还有更贵的:“不补课不行啦,人家小孩都在补课。”

这所私立高中收费本就不便宜,一学期的学费要7千多,加上生活费、住宿费、补课费,我着实为老陈的钱包感到担忧。

 

然而,更让人担忧的事发生了。

一天晚上,老陈突然给我打电话,六神无主地说陈宇离家出走了。我大吃一惊,随后下楼,看到一个被拆烂了的防盗门锁。

“陈宇以前一直很听话的,唉,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了……”老陈痛心疾首。

吕燕坐着不说话,我问咋回事,老陈缓缓开口,说这场冲突起源于一台手机。

陈宇和很多同龄的男孩一样,喜欢打游戏。平时住校的他瞒着父母用零花钱买了一台手机,从此打开了一个绚丽新世界的大门。老师反映说,陈宇晚上不睡觉,在寝室玩游戏到后半夜一两点,隔天上课打瞌睡,甚至打呼噜。老陈知道后,火冒三丈,父子大吵一架,陈宇摔门而去。

好在陈宇只是出门散心,很快就回来了。父子无话可讲,在吕燕的要求下,一家人坐下开会。吕燕先批评老陈情绪失控,缺乏耐心,又批评陈宇沉迷游戏不好好学习。双方认错道歉,终于平息了风波。

可好景不长,一个周日的深夜,老陈夫妇又来我家敲门,请我开车带他们去找儿子——老师打来电话说,本该在寝室睡觉的陈宇,不仅没有完成周末作业,还擅自离校去上网了。

我们找到陈宇的时候,他正安安稳稳地坐在网吧里,见到我们,他满不在乎地噘着嘴,眼睛盯着闪烁的屏幕,手握鼠标,一刻没有松懈。老陈夫妇脸色铁青,努力克制心头的怒火,我略显尴尬地站在旁边,等陈宇打完手头的那局。

陈宇主动开口,说上次开完会,父母没收了他的手机,现在他每天上课,周末补课,忙得喘不过气,作业都来不及写,心情很差,所以干脆摆烂。

“你就直说你不想补课、不想写作业、不想学习!你不要上学去打工好了!”老陈吼道。

陈宇则表现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认错,更不改错。面对油盐不进的儿子,老陈深感心力交瘁。

最终,陈宇还是被我们带回了家,但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第二天,老陈又被老师请过去,因为学校取消了陈宇的住校资格。

3

快要分文理科的时候,老陈一家再次开家庭会议,老陈还特意请我去旁听,说顺便给点意见。这次他们决定不翻旧账,重新来过,心平气和地商量、制定了详细的学习方案。按照约定,老陈要把手机还给陈宇,但会限定玩游戏的时间。

老陈郑重其事地打印了方案,并邀请我作为公证人签名,“仪式感在亲子教育中很重要”。他对“会议结果”颇为满意,已经冷静了许多。

我让陈宇也说两句,他勉强接受了各种条款,但是对自己犯的错并不在乎:“同学们都玩手机,都上网,他们还买潮鞋。”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对父母的不满和嫌弃。我意识到,老陈夫妇省吃俭用供儿子上这所收费高昂的私立学校也许是个错误。学校里有很多富家子弟,他们穿着限量版的AJ,拿着最新款的iPhone,这些东西吸引着陈宇的眼球,也刺痛了少年的虚荣心。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能体会在自命不凡的年纪,对真实自我的平庸极度对抗的情绪。

我劝陈宇,说学生时期学业是最重要的,AJ和iPhone以后都会有的,他不置可否。显然,他对这种所谓“过来人”的劝诫说教也比较抵触。

我避开陈宇跟老陈说:“你要多关注孩子青春期的心理变化,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多陪伴,另外,多鼓励,少指责。”

老陈连连点头,说自己已经在学校边旁租了房,准备陪读。

 

2019年6月,老陈狠心辞去了工作。我劝他,稳定的工作是我们普通人的生活支柱,不能轻易放弃。老陈却解释说,4S店的售后很忙,经常加班,即便是主管也没有脱产,还要在一线做钣金活。他是赚了些辛苦钱,但根本无暇兼顾儿子。

“那你下一步去哪里工作呢?”

“我最近在送外卖,今天是第一天。”

“你不会真的打算一直送外卖挣钱吧?”我吃了一惊。

老陈说这是暂时的,就当体验生活。

他任性的底气来自他经营了10多年的股票账户,尽管盈利有限,但他聊到股票时,言谈间总是微微透露着“资深交易者”的自信。一次他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书房,“这是我的工作室,我的战场!”只见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4块分屏显示器,2台笔记本电脑,1台平板电脑。墙上贴着各种股票分析表,甚至还有1块白板,写满了各种数据,显得十分专业。

“对了,我正在张罗着整个‘读书会’。我们都要读书学习,这对我们的家庭和人生都充满了意义!”说到这儿,老陈神采飞扬,暂时放下了所有烦恼,对举办一群读书爱好者线下的阅读分享活动充满了期待。

我只能苦笑。老陈这个人真是充满了活力,就是做事有点不分轻重。

过了一阵子,老陈真的把读书会的微信群、场地、横幅、分享书目一一落实了。第一场《正面管教》的主题分享会,办得有模有样。看着他每周都坚持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探讨亲子关系和家庭教育,我却总感觉多少有点临阵磨枪的意味。

让陈宇考上本科,是老陈的“念”。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念”凝聚了老陈夫妇压抑了半辈子的期待,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近乎疯狂的执念——他们两口子都只有高中文凭,之前在上海打拼了10多年,除了汽车修理工、超市理货员,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俩人在上海住在城中村里,偶尔抬起头能看见高耸的写字楼,在那里工作的都是衣着光鲜靓丽的都市男女、高学历的社会精英。他们没有机会走进大学的校门,更没有机会跨越阶层的鸿沟,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们在上海埋头工作,省吃俭用,就是为了给儿子创造好的物质条件,让他在老家好好读书。

小学的6年,陈宇一直待在老人身边,眼看孩子马上要读初中了,老陈夫妇才决定回老家市区,买房子,把儿子接到身边来。可是陈宇从小无拘无束惯了,很不适应父母事无巨细的管束,双方不时会就发生冲突。

4

由于陪读要住在一起,老陈爷俩关系变得更差了。眼看陈宇已经上高二了,但考试成绩一直不稳定,这次提升一点,下次又掉下去,排名始终在全年级最后的20%里。

老陈越来越焦虑,在复杂的理论研究和多次实践尝试后,反而是陈宇先动手掀了桌,他质问道:“你老是变来变去,承诺我的东西兑现过吗?”

老陈反驳:“你答应我的事情做到了吗?你能考上本科吗?”

“因为我不能保证考上本科,现在就不能玩手机吗?”

反复拉锯之后,陈宇不再答应努力考本科。吕燕的介入也起不到调停的效果,老陈陷入了矛盾中心:“我真的太被动了,现在吕燕也怨我,陈宇也怨我。”

吕燕性子急,老陈性子慢,可他们家里的大事还是老陈做主。面对棘手的事儿时,老陈总是没有主意,会咨询很多人,参考很多意见,然后脑子里乱糟糟、闹哄哄的。最终,在吕燕的强势催促下,他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仓促做出决定——节奏总被打乱,这让他很苦恼。

我劝老陈说,我们都很反感别人打乱自己的节奏,陈宇也一样。他是高中生了,有主见,有想法,家长管得越紧,他越不舒服。

老陈若有所思点点头,但过了两天又发来微信:“不行的,陈宇这样下去肯定考不上本科!”

 

时间一晃来到2020年春天,有天老陈忽然联系我,显得神秘兮兮的,说他找到了一条“路子”——一家很隐秘的中介公司承诺,可以通过操作房产交易,把家长和孩子的户口迁往西藏,这样学生可以跨区域参加高考,享受诱人的区域政策。

对方报价70多万,但不保证100%操作成功。老陈犹豫不决,焦虑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我问他吕燕是什么态度,他说:“她也是有这个想法的——江苏考全国A卷,西藏考C卷,本科录取分数线还要低150分!”

这就是传说中的“高考移民”吗?我没想到,一贯老实本分的老陈夫妇竟然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不禁忧心忡忡地劝诫:“第一,这事是有法律风险;第二,一旦开了这个头,陈宇接下来的人生,他可能会主动寻找投机取巧的种种捷径……”

“我们家庭条件很差,是真的白手起家干出来的。我不想陈宇走我们的路、吃我们的苦,我想他和你们一样干净体面地坐办公室。”老陈说。

我想多说无益,他内心已经做好决定了。

 

5月1号,老陈向中介缴纳了第一笔费用。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家人紧锣密鼓地配合中介做准备工作。

这次,老陈在清晰的指令下高效地执行,事情渐渐成型,10月13日,陈宇就飞去拉萨。那天我去送行,见他们一家三口情绪高涨。陈宇的个头又蹿高了好大一截,唇边冒出细密的绒毛,神情愉悦。我想,除了高考打开了“绿色通道”,他更开心的应该是逃离了父母,获得了自由。

老陈和吕燕一遍遍地唠叨着注意事项,陈宇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逆反情绪,一边满口答应,一边自信满满地表示“一切都没问题”。

陈宇离家后,老陈也终于拿到了消防设施操作员证书。他去了一家生产型企业工作,月薪4千,不用再送外卖了。

我问他陈宇在西藏是否适应时,老陈轻松地说道:“已经适应了,没有高原反应。我感觉现在好多了,以前天天盯着陈宇,我自己都要崩溃了。现在清净得很,工作也很轻松,值夜班能睡觉,还有大把时间研究股票交易。”

“你现在经济负担不轻吧?”

“唉,不瞒你说,有不少钱都是借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会做股票了,我们的方式很稳健,一年至少盈利15%到20%。”和所有股民一样,老陈谈起交易市场自信满满,滔滔不绝。

5

2021年春节前,老陈火急火燎地飞了一趟西藏,是去处理陈宇不服从管理、沉迷手机游戏的事情,再把他带回家来过春节。

在西藏住宿、吃饭、上课,每天都要花出去几百块,陈宇却不知道珍惜。他不满地说,自己模考的成绩是可以上本科的。

“就二本勉强达线!陈宇啊,你知道爸爸花了多少钱?”老陈没想到儿子对自己的要求如此低。

陈宇坐在沙发上,垂头盯着茶几:“又不是我要去的,你让我选理科班,你让我去西藏,你让我考本科,你有没有问我想不想?”

“你想打游戏!你想都不要想,考上大学,我就不管你了。”

一家人不太愉悦地过完春节,正月十六,老陈快速安排同事替自己上班,随后押着陈宇一起飞到西藏。这回,他坚定地要陪陈宇完成最后几个月的冲刺。

到了4月底,吕燕与公司主管吵了一架,毫不犹豫地辞职了。第二天她就买了机票,一家人在西藏团聚了。此时,距离高考仅剩1个多月。陈宇在父母的照顾和监督下,渐渐适应了两点一线的学习生活,没有再惹麻烦。高考在即,他的态度也严肃了起来,这让老陈夫妇很欣慰。后来老陈对我说,这是几年来他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老陈优秀的社交能力让他在陪读的家长圈里混得游刃有余,在那边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他们在陪读的间隙结伴去周边游玩,一起做饭,研究烘焙和奶茶。他给我发来很多照片,那是平原地区从未见过的风景,以及别开生面的生活。他说自己亏欠妻子一场蜜月旅行,没想到在西藏圆梦了。

此外,老陈的股票账户也蒸蒸日上,3个月盈利7万多元。他对我说:“家长里有位大姐,人家才是交易高手,她给我看账户上躺着8位数,这就是我想要成为的职业交易者啊!”

我却有些担忧:“各人情况不一样,你在自己的节奏里就行。”

老陈对这位大姐的种种做派非常崇拜——比如她从不让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生活规律,每天在固定时间看盘、吃饭、跑步、睡觉。因为物质生活已经足够丰盈,大姐就对生活做“减法”,放弃了一些人际关系。基于老陈对自家孩子多有照顾,并且踏实坦诚,大姐才主动跟他分享了很多炒股心得。老陈感觉自己像一块饥渴的海绵,飞快地吸取着卓越人士的知识和智慧。

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陈宇高考结束,6月9日,一家人告别西藏启程回家。见面后,我发现这家人的精神状态非常饱满,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描述着雪域风光、他乡见闻,一顿晚饭吃得热闹不已。

父子没有隔夜仇,和老陈勾肩搭背的陈宇看起来一下子长大了很多。我回想自己的青春,不禁感慨万千:男孩的成长过程中,和父亲的关系似乎总要经历依赖、崇拜、反感、冲突、最终和解的过程。看到老陈鬓角的白发,我心头又微酸,感觉他活得真是太不容易了。好在苦尽甘来,黎明就在眼前。

7月,高考成绩发布,陈宇的分数达到了一本线,老陈一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们又花了3千块请中介给陈宇选填志愿,同时忙不迭地操办升学宴。

去西藏考试这事儿毕竟不能声张,所以只有3桌关系密切的亲朋坐在大包厢里热热闹闹地为陈宇庆祝。包厢里还特意做了一些氛围布置,老陈甚至摆了一个展架,KT板上贴了几张一家三口在西藏游玩时拍的照片。

8月,老陈在微信上发来一张截图,是上海某一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我还没看清细节,老陈的电话就到了,他的兴奋感染了我,但下一句话又把我的心提了起来:“我现在很缺钱啊,最近陈宇又要买手机和电脑。”

为了多挣点,老陈又找到一个消防操作员的工作,在医院值班室上白班,和夜班无缝衔接。吕燕也陆续换了两份工作,但都不太满意。

“你白天黑夜都在上班,身体吃得消啊?”

“夜班可以睡觉,我衔接得很好的。不瞒你说,陈宇这3年花销太大了,学费就7万多,补课花了10多万,去西藏又花了50多万,中介那边还有20万尾款没有结。为了上大学,我家花了快100万,太疯狂了,我有些受不了了,要尽快多挣一点钱。”

尽管老陈手头不宽裕,陈宇还是很快就获得了心心念念的新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开始没日没夜地打游戏。我去他家,见他这样,忍不住规劝道:“大学不是人生赛道的终点,只是成年生活的起点。理工科的专业不是能随心所欲地应付的,考试不及格,就要补考、重修……”

陈宇放下鼠标,询问大学生活有哪些好玩的事,又问他的专业未来可以做什么工作,能挣多少钱?我反问:“你对电子信息工程专业喜欢么?了解多少呢?”

陈宇挠挠头,表示自己想学习金融,但帮忙选专业的老师说电子信息工程更好就业,更有前途。我只能告诉他,科技日新月异,未来确实有很多的机会,他的大学好,已经获得了更高的起点。

6

陈宇大学入学不久,吕燕也去上海找工作了,由于年纪大,没有学历和技术,她只能尝试学习做护理工作。老陈则昼夜不歇地上班,基本不回家。

一天,他打来电话问我了不了解“XX普惠”,我立马阻止道:“这些小额贷款公司的钱不能借啊,你有资金缺口去银行贷款也行。”

老陈愤愤不平道:“我算了笔账才知道,他们的利息也太高了!”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已经在上面借了17万。

老陈来我家坐了坐,说原本手头有30来万,为了做股票,向“XX普惠”贷了一笔款,后来他才知道银行是可以办理消费贷的,利息更低。接下来,老陈给我介绍了一支叫“XX互联”的基金。早在5月份,他投了第一笔20万资金,明明看好的趋势,却很反常地一直跌。老陈不信邪,一路加仓到60万,可是现在这支基金已经被拦腰斩了一半。

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我家的客厅里,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一筹莫展的表情。我挠挠头,建议他先梳理出债务。老陈却表示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不知道现在手头有多少钱、外面欠多少钱吗?”我很惊讶,他这个年纪的人,这样会过日子的人,怎么会没有一本账?

他立刻站起身回家算账,晚上就打来电话说,算上房贷,他欠着50几万的债务,不过股票账户里还有10几万元。陈宇去西藏读书的花销远远超出了他能负担的极限,当时手头一紧,他就把老家镇子上的小门市卖了,又东奔西走把亲戚朋友借了一遍,又向银行贷出两笔。于是,现金账户、存款、借款、股票账户、贷款拧成一团乱麻。

“吕燕心也太大了,她从来不关注这事儿吗?”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我也怕她压力太大。”

“家里这些大事,你们夫妻不商量着办么?”

“吕燕这个人有想法,没主见。见识不多,脾气又急,所以这些事都让我拿主意。”

“你只有30多万,怎么敢去西藏呢?况且陈宇大学毕业了,要买房娶妻怎么办?”

“当时陈宇的情况,你知道,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当然,也没想到一环套一环,到处都要花钱。已经陷进去了,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这些钱都不得不花。”

面对未来,老陈忧心忡忡,但还是对“XX互联”这支基金心存幻想:“没想到基金会跌成这个样子,我至今都认为它肯定会涨起来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只能开源节流了。多挣钱,少花钱,把债理一理,尽快把利息高的钱还上。末了,老陈叹了口气说:“除了我,这批学生家长没有一个是借钱来西藏的。”

 

12月,老陈把夜班换到新建的市博物馆,这样做两份消防安全员的工作每月可以挣将近9千块。一天我在楼下碰到他,他正在往电瓶车上堆放锅碗瓢盆——他把自家房子租了出去,自己出去租一间民房,里外里每月能腾出1750元。

我鼻子一酸,说:“老陈,你这样得搬多少趟?我帮你,开车一两趟就成了。”

他租的是一间10平多的民房,设施齐全,但破旧不堪。我感觉很悲凉,他蒙在鼓里过日子,终究把自己的生活给过垮了。

搬完东西,老陈挥挥手,骑电动车去上班了,我感觉他远去的身影像一匹孤独而不堪重负的老马,在夕阳下显得很沧桑。

7

陈宇放寒假时从上海带回了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大学第一学期,总计7门考试,他挂科4门,高数、英语、程序设计基础、电路分析基础,都是重要科目。

孩子蔫蔫的,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漫无目的地盘弄着手里的手机。他在大学过得很糟糕,完全跟不上教学进度,他深知自己的处境而又无能为力,于是选择逃避,多数时间躲在宿舍打游戏。回家以后面对父亲,他情绪颇为复杂,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沉默,变得越发自闭。

我很震惊,赶紧告诉他,挂科就得补考、重修,又提醒老陈:“老陈你要注意啊,这是个大麻烦。”

“这事我管不了了。”确实,此时的老陈被债务和股票攥着一颗心,对儿子的事已经顾不上了。

2022年春节,老陈扛不住压力,开始逐步减仓,终于在4月清仓了“XX互联”。算算账,整整亏了21万。

上海疫情爆发初期,陈宇就回家上网课。5月,老陈联系了陈宇的辅导员,得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照这个趋势,陈宇没有顺利毕业的可能。

“就算是补考、重修、延期毕业,他还是得学习啊!”辅导员也很无奈,但还是给出了两条建议:可以考虑入伍当兵,2年后想办法转专业;或者休学反思,调整好态度,好好学习通过考试。

老陈方寸大乱,反复询问我:“陈宇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说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他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是不是当时专业选错了,他学个文科专业会不会好毕业一点?”

“任何专业都是要学习和考试的。”

父子商量了一番后,陈宇同意去当兵,但吕燕的态度还不知道——她被困在上海,过得并不好,这一年不到,她在上海做过护工、餐饮服务员,依然找不到好工作。

“我们都卡在这场疫情里了,我知道还有好多事要面对,但现在没事可做。唉,(当兵)200个学生里只选50个,要体检、政审,陈宇的眼睛近视280度,做手术还要1万多块。实在不行,只能把房子卖了,可现在房价在跌,还不好出手。”

我表示可以借他几万块钱,老陈摇摇头,说:“你家宝宝还小,花钱的地方多。”

看着憔悴的老陈,我有些心疼。他以前那么开朗活跃,那么努力,可是才3年,他们夫妻奋斗半生才换来的好日子就变得支离破碎。我只能安慰他,再艰难,日子也要过下去,没到山穷水尽,就还有希望。

老陈冷静下来,开始掰着手指头反思:“那时候,我有门市、有存款,股票账户做得很稳健,一家三口在一块也挺好的,怎么就为了上个大学,搞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散户炒股和赌博有多大差别,而陈宇去西藏高考这种逆天改命的操作,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豪赌。西藏之行之于老陈一家,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凭借侥幸获得成功的刺激感牵引着他们的人生列车在原本平稳的轨道上重度偏转了。

老陈痛定思痛:“我真是上头了,头脑不清醒,我感觉都做错了。”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还没有把自己安排妥当,怎么能安排儿子的前途呢?

几天后,老陈在深夜发来微信,说等陈宇上班、结婚了,自己退休了,还是想把读书会办起来:“你不是说想买房车出去玩么?我们可以一起去。”

隔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了一条消息:“今年的春天,过得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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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战士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29/2022 postreply 19:3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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