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水怪案始末
我小时候喜欢下河游野泳,每次被父母抓住,都少不了一顿打。
那时候,几乎每年身边都有小孩淹死在水里的事情,但当时年纪太小,对危险没有概念。
我们那里有一个乡野传说,人淹死在池塘之后,阴魂不散,会变成一种叫“拉死鬼”的水怪。
他们会在小孩游泳的时候,拽住小孩的小腿,拉倒湖底淹死,他们才有了投胎的机会。而淹死的小孩,就成了新的“拉死鬼”。
我家附近有一个池塘,没有名字,传说池塘里有一只黑鱼怪,每年春天都要吃掉一个穿红衣服的洗衣少妇,搞得几年没人敢去塘边洗衣服。
后来,村支书搞了几十斤炸药,把塘底炸了,炸出一鱼塘的黑鱼,血水混着肉段,都不用切了,很多人挎着篮子去塘里抢黑鱼,打那以后水塘就再没死过人。
水怪的传说全国到处都有。因为人们对水底知道的不多,所以会生发很多奇妙的想象。
今天讲的故事,就是水怪的故事,但比我听过的所有水怪传说都更加魔怔,一定要看到结局,我打赌,你会毛骨悚然。
《天津十二奇案》根据杨小宝的笔记整理而成,记录了1920年前后他经历的离奇故事,我们把笔记整理之后,讲给大家听。
一片平静的水域,他躺在水面上,水下暗流翻滚,猛然升起一双苍白的、浮肿的巨手,把他捧起来。
他手脚并用,惊慌失措地在爬行,到巨手边缘向下探看,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他翻过身,躺在无名指的指肚上,却看不清巨人的嘴脸,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身上的衣服,蓝色的制服,很眼熟。
巨人双手闭合,像一只巨蚌,要把他合在手心。他一骨碌翻身,从手指上滚落。不知多久,他仰面坠入水中,急速下沉。
不,不是乌云,是一张人脸,隐约可以看到五官,熟悉又陌生,但总觉得少点什么。
付奇峰从红木床上弹起,浑身都湿透了。他吓了一跳,以为真的掉进水里,但是立刻就意识到是大汗淋漓。
他口干舌燥,下床喝茶,一脚踩在地上,却发现屋里面全都是水,淹没到他的小腿。
仔细看,水里似乎有一些白花花的条状物在翻滚,开始他以为是鱼,直到抓住他的脚踝,往水底拉,才看清是一条条手臂。
仔细看,又不是手臂,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生物,像狗,但身体瘦长,像黄鼠狼,但通体白毛。
付奇峰再次醒来,床被汗浸湿一大半,再不敢睡,缩在床脚坐到天亮。
付奇峰是白帽衙门的警务巡捕长,胳膊上有五道金线,别人眼中是地位,但他心里清楚,这每道金线都是人命换来的。
付奇峰一向不信鬼神,连日噩梦让他感觉身上沾染了坏东西,于是派人去挂甲寺找和尚来祛邪。
一个跟班说他听过《三侠五义》里的乌盆案,说付奇峰的梦,可能牵涉到跟水有关的案子,有人再跟他托梦。
付奇峰死马当活马医,当下就要找人查案,想来想去,把这个差事交给刚刚升任巡捕长的富察,说你办事,我放心。
上司有了麻烦,不能解释,解释就是推诿,换个角度说,也是机遇。富察豪爽承应下来,回家一把抓住小宝,说兄弟的命是好是坏,就交到你手里了。
富察找我的时候,我不太情愿,开春后到天津,已经小半年,父亲下落仍然不明朗。
消息只能通过中间人蔡小孩,我找过他不少次,先是让我耐心等,最近干脆连他也没了下落。
但富察跟我是师兄弟,来天津后方方面面对我关照不少,现在他有事,我肯定得帮忙。
但富察把要查的事跟我说了以后,我说你这不是胡来呢么,做噩梦要怎么查。
富察说他大概琢磨明白了,付奇峰这大概是心病,心结一解,应该就能好。巡捕长的梦发生在水上,恐怕要在水里面找答案。
我说你说了等于没说。天津九河下梢,最不缺的就是水域,除了贯穿城市的海河,还有七十二沽,要确定付奇峰梦中的水域无异大海捞针。
富察说他心里有谱,巡捕长说他落水后,听见旁边有唱戏声。
民国以前,天津城南有一片又大又深的水洼,天津人叫“城南洼”,风景很好,水质也不错,总有人在这游泳。
民国之后,城里的商业蔓延到这里来,聚集了大量相面算卦唱戏卖艺的人。
吃了午饭,我跟富察骑自行车到南市,经过三不管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一扭身,后座上多了一位猴子,是皮皮,不远处站着鲁颖。
鲁颖过来提溜起猴子,担在肩膀上,问我们到这干嘛。我说路过,要去城南洼。
跟鲁颖一起的,是一个推着独轮车的男人,个子不高,戴一顶棉线帽,身上也展妥,白白净净的,不像混迹在三不管的小贩。
独轮车经过改装,用油布扎出一个格档,里面装满了水,还有几条黑不溜秋的鲫鱼。
鲁颖替我们介绍,这人是她的朋友,叫吴嘉,做卖鱼生意。他的鱼新鲜,价优,附近人们都喜欢吃,往往早上出摊,中午就能清货。
鲁颖一个劲说吴嘉人好,经常留两尾鱼给她。吴嘉只是听着,没说话,显得有些木讷。
天气渐热,鲁颖穿一件单衣,袖口挽起来,露出一根翠绿的手链。
见我反应不大,鲁颖有点丧气:“算了,知道你认不出来,是假的,铝包玻璃。”
得知我们要去城南洼查案,鲁颖说她正好也去城南洼,去吴哥那里取鱼,吴哥有船,正好可以让我们用。
鲁颖一口一个吴哥,叫得非常亲切,我心里像塞了石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吴嘉仍是点点头,不说话,看不出他脸上的阴晴。半天之后,他突然对鲁颖说,你的朋友都没问题。
鲁颖看出我不快,偷偷跟我解释,吴嘉有点耳背,让我多担待。
听了之后,我竟然先有一丝庆幸,完了又有点懊悔,觉得有些对不起吴嘉。
城南洼西北有一片热闹的场地,停泊着不少船,船篷上搭着红布,不像渔船打扮。
我问富察这船是干什么的。富察笑笑没张嘴,倒是鲁颖插了嘴,说这是花船,里面住的是船娘。
我们跟着吴嘉一起来到岸边,看见歪脖柳树系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绳子,绳子另一端是条小船。
四个人有点挤,皮皮不老实,一会溜到船头,一会爬到富察脑袋。
天气还有些冷,岸边就有人下水游泳了,不仅有男的,还有女的,露着白花花的胳膊腿。
我说这天津大城市,确实不一样。富察说,这都是让日本人带坏了,不成体统。
天津除了河多,就是租界多,外国理念和潮流冲刷的厉害。
水洼虽然不大,船行驶到水中心,离游泳的人越来越远,周围越来越安静,只有船划过水的声音。
皮皮突然吱哇乱叫,呲牙咧嘴,后颈的毛夯起来。皮皮一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我四下张望,风平浪静,没见有什么异常。富察一拉我胳膊,喊说:“水,水里!”
我低头一看,水里果然游过一团白影,仔细去寻,却不见了。
说话的是鲁颖,话音未落,小船开始剧烈摇晃,富察没把住船帮,滚落到水里,双手不住扑腾。
我不及多想,跳到水里,托住富察肩膀。鲁颖大声喊叫,吴嘉拿着船桨向我扑打。我手上是富察,无法伸胳膊格挡,船桨却落在我旁边的水面。
原来是白影凫到我身侧,吴嘉是在帮我驱赶水怪。我一手扶着富察,一手抓向白影,触感冰凉,骨骼分明。
吴嘉连续拍打几下,伸过来船桨,让我抓紧,把我们拽回船上。我张开右手,攥着一颗金属制的五角星,是刚从水怪身上撸下来的。
船很快就靠了岸,富察异常兴奋,说巡捕长噩梦的答案找到了,捉了这水怪,可能就能交差。
富察顾不上浑身湿透,拉着我要回去找人,来水洼找水怪。
没走几步,有个穿着长衫的女孩拦住我俩,笑着说:“二哥上来了?还下水吗?可以打猪草。”
女孩长衫没系扣,露出里面的束胸,富察摆摆手说今天没空,跨上自行车,回到警局组织捕捞队,一定要把水洼里的水怪拿下。
谜底已经揭开,接下来的几天,富察到各处组织人力,捕捞水怪。
我对这种事兴趣不大,随处乱逛,排解郁闷,不知不觉,来到三不管,鲁颖耍猴的摊位。
鲁颖和皮皮配合的天衣无缝,引来一阵阵叫好声,皮皮端着铜锣讨要赏钱,到我面前,我给了几个洋元。
我在围观人群中,看到吴嘉,说不去了,我不爱吃有刺的东西。
鲁颖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但看我在看吴嘉,说吴哥其实挺可怜的,他家原先在北大关开药店的,赶上兵变,搞的家破人亡,现在靠养鱼自力更生。
鲁颖再次邀请我,我推脱有事走了,心里再次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扇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回到富察家。
富察正躺坐在藤椅上,一脸丧相,唉声叹气。我问他水怪抓住了不。
富察说他打听到不少人都见过那个水怪,就是他的捕捞队没看到。
我说池子太大了,没找到就慢慢找。富察说慢不了,付奇峰下了死令,限他一个月破案,否则就把他胳膊上那根金线给抹了。
我问为啥突然着急了,富察说他找人问了,据说付奇峰得了怪病。
“一个大活人,身上长鱼鳞,有人看见了,白花花的。”
水怪没找到,富察却打听到新消息,城南洼这一代最近频频有人失踪,而且多半跟军人有关,还上了报纸。
我跟富察一起去了警署,找来最近半年与军人有关的失踪卷宗。
当兵的比当差的有话语权,许多事情都不经警署,因此报案的并不多。
我们把时间再往前推了半年,终于找到几个符合条件的案子,一一比对后发现,这些失踪的军人都去过南市。
卷宗上有具体的编队和番号,失踪军人多隶属于北洋常备军左镇部队第四标,后来改成了北洋陆军。
我说别等捕捞队了,带上这些人的资料,先去军营查查看。
军营驻在城外,到了军营,富察那身屡试不爽的巡捕制服不灵验了,门口守卫的士兵不予通报。部队上正忙着呢,没空搭理我们。
富察说我们是来调查军人失踪的案子。守卫的士兵说,马上打仗了,谁顾得上失踪这几个,说不定是当逃兵了呢。
我俩撞了硬钉子,只能离开,走出门外不远,一个士兵追上来,士兵很年轻,抱着一团橡胶皮,说他是气球队的,听见我们调查的事,有点线索告诉我们。
他说,前两天战友带他去南市,走到一半他闹肚子,折回来了,战友笑话他蹿稀,一个人去了,之后再没回来。
那个战友留着一撮胡子,脖子有一片烧烫伤,是有次跟其他军阀干仗,被一颗燃烧弹给燎了。
“部队上都是老爷们,他不抽烟不赌钱,就剩下裤裆里那点事了。”
我和富察立马赶往城南洼,到了岸边,天刚刚擦黑,水洼附近却热闹非凡,花船的生意开始红火了。
我把卷宗上的照片扣下来,上了船挨个问,有没有见过这些人,问了一圈都说没有。
有人推荐我们去找一个红姑,说她在这待的年头最长,大家有什么事也愿意找她出头。
红姑看起来四十多岁,头上梳旗人发髻,妆很厚,脸煞白,嘴又特红,看起来有点恐怖,但说起话来却柔声柔气。
民国时期满族人的传统发髻,现在在影视剧里也常能看见
红姑说,常有当兵的来南市花船过来吃白食,因此船上的姑娘一般不愿接他们的客,倒是水里那些陪泳女来者不拒。
在花船上做活,受政府管制,需要办理妓女证,定期还要检查身体和交税,当陪泳女就自由多了,因此遭到正规从业者鄙夷。
红姑告诉我们,陪泳女名义上陪人游泳,教人游泳,下了水,什么勾当都看不见,任凭男人上下其手。
红姑听说我们在调查失踪的人,想托我们帮她也找一个人。
红姑有个叫灵芝的姐妹,前两年突然一声不吭地走了,可能跟这个案子有关,要我们多留留心。
我们从花船上出来,顺着水洼走,转了半个多小时,天都黑透了,也没见到陪泳女,连个游野泳的男人都看不见。
第二天正午,正好是个大太阳天,我俩没吃饭,跑到城南洼溜达,游泳的男女果然像泥鳅一样钻出来。
我们还没有找人问话,倒有一个陪泳女过来揽活,女人看起来眼熟,我想起上次碰见水怪之后,跟我们搭话的就是她。
女人三十岁出头,又瘦又小,一个劲挑逗富察,要跟下水。
我说把失踪军人的照片拿出来,问她见没见过这些人。她脸色变了,说没见过,转身就走。
富察一挪身子,堵住她的路。不想那女人几步跑到河边,纵深一跳,扎进水里。
富察不识水性,大呼小叫,要去找船,我一跃下河,追赶水里的女人。
在岸上追人对我来说并不费力,但水下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像鱼一样轻盈,在水中滑行。
我常年练武,但水性一般,靠着体力好,只能勉强跟着,游到水中央的时候,女人彻底失去踪影。
突然我感到左脚腕被人扣住,紧接着把我往水下拖拽,我呛了一口水,剧烈咳嗽,整个人沉入水下。
脚下是一团黑影,死死钳住我的脚脖子,水中没有着力点,我没有反抗能力,右脚拼命往下蹬,连踹几脚,才挣脱出来。
但我闭气太久,意识已经有点模糊,这时听见有人喊我,是富察的声音。
富察把我拉上船,我才发现他叫了不少人来,富察说正好捕捞队在附近,就都叫过来了。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有人在芦苇荡发出信号。我们的船也朝那边靠拢,远远看见水面飘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细看,是个人。
捕捞队用钩杆把人钩上船,正是我刚才追赶的那个女人。
上岸之后我和富察把女人的尸体带回警署验尸,富察派人在附近扫听这个女人的信息。
验尸房里,我检查尸体上下,发现她的腹部和大腿有多处划伤,致命伤是贯穿咽喉的一击。
我说看着不像,尸体上的伤口很均匀,应该是被利器所伤,推测是一把尖刀。
死者左侧乳房也开了个口子,有些异样。我小心掰开,发现伤口里面夹着一片鱼鳞。
尸体上留下的信息不多,正好到了晚上,富察的手下回来,说陪泳女居无定所,所以没人认识,他们连名都没问出来。
第二天,我跟富察一起去找人,逮着游野泳的问了一圈,才知道女人叫李彩娥,她在水洼东边搭了个窝棚,晚上回去睡觉。
我们在城南洼东边找到了李彩娥的窝棚,房子就挨着水,厕所就在水上,大小便都排到水里。
窝棚用木板搭建,没有留窗户,扯开门,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富察忍不住捏着鼻子,我也拿指背掩住鼻孔,打开钢笔手电,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墙帽子,款式大同小异,都是军帽,床底下还有数不清的肩章和各式手枪。
富察很兴奋,军人失踪的迷就在这里了,一件大功要到手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捡起来一看,手指试试银质,是个假货,这是鲁颖的手链。
于此同时,富察找到一把鱼刀,弯弯的刀刃,十分锋利。
我把手链揣进怀里,推开富察,疯了一样往三不管跑,鲁颖出摊的地方空着,问了旁边一个卖药糖的,今天没见鲁颖出摊。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我一路跑到天后宫。因为带着猴,没法住客栈,也没钱打尖,鲁颖在天后宫后面一处空屋借宿。
到了天后宫,仍不见鲁颖,跟天后宫里的方士打听,说鲁颖昨天一晚上没回来。
富察蹬着自行车赶过来,喘着气说:“你跑嘛呀,我骑车子都赶不上?案子已经破了啊,那个尖嘴子就是凶手,她把男人骗到水里杀害,证据摆了一屋。”
我的确在水下两次遭遇水怪,但直觉上,再加上隐约的触感上,两次面对的对象应该不一样。
窝棚里呛鼻的鱼腥味、尸体身上的鱼鳞、鲁颖的手链,我想起一个人——吴嘉。
我们到了三不管,跟不少摊主打听,都知道有吴嘉这么个人,也都知道他的鱼新鲜,价优,但都不知道他家住哪儿,没听他提起过。
我想起鲁颖提到过吴嘉家之前在北大关开药铺,让富察骑车到了北大关。富察半路骑不动了,换我驮他。
据街坊说,壬子兵变那天,当兵的冲进吴家药店,最后一把火烧了铺子,吴嘉父母都被烧死了,他自此流落街头,后来不知道怎么开始养鱼。
1912年,袁世凯指示手下在天津发动“壬子兵变”,故意在北方制造乱局,以逃避去南京赴任。
我只记得鲁颖说吴嘉的鱼塘在城南洼,但那片水洼非常宽广,不知道具体方位很难找,就算知道,到了水面没有参照物,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水面不同于其他地方,就算有足够多的帮手,没有船也不行,就算找到船,不熟悉城南洼也不行。
我让富察回警署搬救兵,自己去找红姑帮忙。路上我想了很多恳切的说辞,没想到我刚提出请求,红姑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动员其他花船的姑娘去水洼寻找吴嘉的船屋。
红姑说:“废话,再来一个杀人犯,姑娘们生意还做不做?不是帮你,是自助。”
霎时间,水洼铺满了花船,向着不同方向进发,摇桨的女子们站在船头,撸起袖子使劲划,不时高喊几句,确定彼此的位置。
直到天黑,红姑告诉我,在城南洼中心发现了一艘停船,我让红姑带她们撤离,回到岸边等巡捕。
我却不能等,跳上一艘小船划过去,对面的船始终没动静,我摸上船屋。
船舱加装了两扇木门,上面挂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我一脚踹开,两扇门吱哇乱叫。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把血污的椅子,其中一把空着,另有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一个仰着脑袋,留着一撮胡子,脖子上一片烧伤疤,太阳穴下面是一副血肉模糊的窟窿,让人割了耳朵。另一个扎着脑袋,耳朵也没了,满脸血痂,军装有些旷,明显不合身。
地板和两壁都被血浸成褐色。还有两块一尺多高的石块。他们看见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做出安静下来的手势,但他们并不理会,连喊带挣扎,动静更大。
看见这情况,我干脆迈着大步,掀开一道帘子,脚下一滑,倒在地上,看见屋顶一个挤一个挂满了风干的耳朵。
这时,门关上了,屋顶的耳朵像雨点一样掉落,砸在我的身上。我正要起身,脑袋后一凉,被人用枪顶上了。
对面站着吴嘉,他没戴绒线帽,一双耳朵同样不翼而飞。
我说你就是杀光当兵的,你的父母也活不过来,你的耳朵也不会长出来。
吴嘉说那天是元宵节,跟今天一样,月色明亮,他的母亲已经烧好汤圆,等吴嘉父亲回来一起吃。
当晚就出了事,乱兵涌进他们家,先杀了吴嘉的父亲,然后杀了吴嘉的母亲,母亲这一部分,吴嘉说的很简略,显然刻意省掉一些信息。
父母被害后,一个士兵找到吓坏的吴嘉,让他站在院子里,士兵端着枪朝他射击,开了两枪,分别击中了吴嘉的左右耳。
“我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耳朵上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但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吴嘉长期以来都不知道,士兵为什么那天没杀他,之后很后来才想明白了。
“他们就图了个乐儿,放了我,跟杀了我父母一样,就只他妈图个乐儿。”
吴嘉说李彩娥本来就是个落魄的妓女,不是他出手相救,早就死了。
“鲁颖的手链是我偷的,李彩娥戴上,还是成不了鲁颖。”
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复仇找到杀你父母的人就够了,犯不上见军人就杀。
“我早就明白了,人间就是个屠宰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根本没什么道理,更没什么原因。”
吴嘉从其中一个当兵的身上扒下军装,胡乱套在我身上,拿枪对准我的右耳。
吴嘉一只腿跪在地上,另一只腿抵在我的脸上,低声说:“别躲,别躲。”
就在这时,我感受到来自地板的猛烈撞击,一下,两下,很快就被撞出几个窟窿。石块也随着撞击翻滚,砸出更多孔洞。
我还没反应过,就见一只浑身白毛的东西扑过来,把吴嘉撞翻。吴嘉举枪乱射,白毛蹿出去,落水时像一道光,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水漫进来,年久失修的船屋很快散架了,里间的耳朵随着水涌出来,漂的到处都是。
我身上还缠着渔网,根本没法游泳,只能不停摇晃,想要依靠身体的律动往上游,但是事与愿违,我非但没能浮出水面,反而不断往下坠。
隐隐约约,我看见水底有上百根绳子,每根绳子都绑着一个人形的油纸包,下面坠着一块大石头。
我跟上去,拽住他的脚。吴嘉用另一只脚踢我的脸,我把刀怼上去,插入他的脚心。顿时涌出一股红血,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到血水散去,吴嘉已经游远,游着游着突然不动了,原来是被绑着尸体的绳子缠住,怎么也挣不脱。
我顾不上跟他争斗,慢慢游上去,尽快到水面之上换气。
我拽着一根绳子,用刀子割开油纸包,里面果不其然包括着一具尸体。不是鲁颖。我撕开另一具。不是鲁颖。另一具。不是。
我很快没力气了,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割断一根根绑着尸体的绳子。尸体缓缓浮出水面,我渐渐沉入水底。
月光穿透水面,撒在我身上,整个世界一片光亮,恍惚中,我看见一只水怪,在光中悠闲的游动,像一只灵动的精灵,我渐渐失去意识。
富察的脸挪开,换成鲁颖的脸。皮皮爬到鲁颖肩膀上,扮了一个鬼脸。
富察回去搬救兵的时候,半路遇见鲁颖,他们带人过来找我时,船屋已经被水鬼撞散。
我问是谁救的我。红姑和穿蓑衣的人走出来,后者褪去帽子和蓑衣,脸上出现大片白斑。
红姑说,这个女子就是灵芝,两年前患了病,自己偷偷跳水轻生,不想被一只患白病的水獭给救了。人们口中的水怪就是那只水獭。
灵芝知道吴嘉杀人的事情,水怪的传闻就是她散步出去,特地说了军人、巡捕勿进,结果这些人根本不听,知道有陪泳女免费招徕当兵的,还有人偷了军装来鬼混。
红姑把我们送上岸,我这才缓过来,劈头盖脸质问鲁颖,你到底去哪儿了?三不管也没有,天后宫也没有?
鲁颖解释,皮皮又跑丢了,她找了一晚上,去富察家找我帮忙,我也不在。
富察突然插了一嘴,“你说巧不巧,水獭除了把你拽上岸,还拉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蔡小孩。”
因为水怪案,富察得到赏识和重用,胳膊上又多了一根金线。
除了熟悉的罾蹦鲤鱼和老三样,还吃了一道葱烧海参嘎巴菜。
付奇峰说多亏富察,他的噩梦戛然而止,但身上的鱼鳞却没怎么提,大夏天,捂的结结实实,应该是没有褪去。
后来我托人给他写了一个方子,让富察交给他,有病要吃药,别的都没用。
他同时还告诉我另一个消息:那个躲在暗处一直观察我的人,终于露面了。
几乎所有鬼怪传说都有一条铁律,要么是旁人转述,要么目击者正在生病。
这些“事实”过于残忍,于是我们作为聪明而柔弱的人,怕鬼、怕妖怪、怕巨型动物和老猫猴子。
今天的故事中,小宝作为目击者亲历了吃人的“水怪”,最后不过是一只得了白化病的水獭。
似乎虚惊一场,但这个故事真实的水怪却是一个人,吴嘉。
杀人的水怪是个人,被人当做水怪的水獭,却救下了杨小宝。
不管在岸上还是水里,最可怕的东西不见得是怪物,更可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