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60)

一场假扮残疾人的社会实验

 吴寻 真实故事计划 2022-06-15 20:07 发表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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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盲杖,一个眼罩,就可以呈现出这个社会的镜像。

 

 

黑色眼罩和口罩覆盖住陈辰的整张脸。拄着盲杖,他困在红绿灯路口。

这是2021年9月的一个上午,无锡街头的酷暑已经消退。来往车流令人心生畏惧,陈辰转动身体,用盲杖在地面试探着敲击。方向感彻底丧失。匆忙的脚步声、咳嗽声,汽车像是擦着他的耳朵驶过。路口如同深渊,只能站在原地。

终于有人发现了陈辰。一位女士搀扶住他的胳膊,引导着他走上斑马线,他心里稍稍安定。第二次,是一位外卖小哥发现了他,小哥停下来挎着他的胳膊缓慢前行。这次,陈辰听到了两边的汽车鸣笛催促,和旁边建筑工地刺耳的电锯切割声。

 

图 | 陈辰被搀扶着过马路

两位好心人,都没有察觉陈辰并非真正的盲人:摘下眼罩,陈辰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街头实验。在过去一年里,19岁的陈辰做一系列的假扮残疾人士的尝试,从盲人、听障到失去双腿,并以此观察人群的反应,以及现实社会对残疾人士的友好程度与便宜度。他试图以这种方式,探测我们生活环境的温度。

假扮盲人是陈辰系列实验的第一次尝试。这源于此前陈辰从未在盲道、街头见过一个盲人。走盲道,是陈辰给自己首次尝试定下的主要任务。装扮后的陈辰出现在盲道上时,原本走在道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分流成两行,并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

试探、打转、躲避、偏离,陈辰很不熟练地把盲杖往地上戳来戳去,走了一公里左右,碰到一位同样拄着拐杖的大爷。大爷体型稍胖,戴着白色鸭舌帽,胸前挂着一个黑包。大爷虽非盲人,却有着丰富的经验,将拐杖在盲道上反复横扫,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他热心地告诉陈辰,盲杖不仅仅是用来戳的,通过扫盲道可以准确地判定自己是否偏离。一位爸爸骑着电动车带着女儿路过,停在路边,盯着眼前的陈辰,告诉女儿盲人和盲道的知识。

陈辰最终在盲道上走了1.5公里,用时35分钟。

中国残疾人共有8500万,涉及2.4亿多家庭人口,有关残疾人的公共设施建设、就业、出行、心理健康、医疗保障等问题,都有较大的提升和校准空间。在这些残疾人中光盲人就有800多万,占总数的10%。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陈辰继续扩大自己的实验,并以视频的方式将残疾人士在现实遭遇的困难记录下来。

冬天,无锡鼋头渚风景区,陈辰身穿灰色长袖衫,背着黑色书包,双臂被缠在后背,两条空空如也的袖筒在腰部摆动。他扮演一位断臂残疾人,脖子上挂着蓝色绳带,下面坠着一部手机。刚下完雨,路面有些湿滑,下桥时他不慎滑倒,由于失去双臂无法支撑地面,身体只能像一般蛄蛹着坐起来。

 

图 | 陈辰下桥无意中摔倒

这次实验他的目的是请路人帮忙拍照。“您好,请问能帮我拍张照片吗?”他弓着腰,不断向路人提出这个请求。一些人故意绕开他走,一些人自称不会拍照,也有人建议他找景区保安帮忙。在诸多眼神中,小孩子多是好奇,中年人只顾上下打量,老年人瞟一眼后避之不及。

断臂之后是断腿。陈辰在天津读大学,一个周末,他花了50元钱去医院租借了一台轮椅。接下来是精心装扮,他将膝盖以下的部位蜷缩大腿下侧,跪在轮椅上,用黄色和白色胶带把膝头紧紧裹住,塑造出断腿的既视感。

 

图 | 陈辰用胶带裹住膝盖

轮椅行驶在天津市区的街头,他观察到,路上没有能让轮椅下坡的通道。另外,人行道入口被一些汽车挡着,路面不仅坑洼不平,本身也有很多障碍物。迫不得已,他只能沿着马路边上的非机动车道行驶。

跪在轮椅上行驶了近一个小时,走了大概两公里,腿部已经疼痛难忍。他想去小卖店买瓶水喝,辗转几家,每家小卖店门前都有台阶,轮椅根本无法上去。静静等了五分钟,无人伸出援助之手。他有些心酸,走到桥洞下的一个售货亭旁,脑袋刚好与台面平齐,买了瓶水咕咚咕咚大口吞咽。

半瓶水下肚,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这么喝下去。因为上洗手间的路途更加艰难。

 

过早关注社会现实的陈辰出生于2002年,成长于无锡市。六七岁时,他常在无锡北塘区街头看到一些残疾人,有盲人、瘸子、哑巴,多跪在地上以乞讨为生。被触动的他,会背着父母偷偷向他们扔几枚硬币。

高二期间他就拍了四部微电影。为了更多了解现实中的小人物,他去医院拍摄那些付不起医药费的人,去电子厂附近拍摄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他说,“了解他们,才能了解我们社会真实的一面。”

《我不是药神》是陈辰最喜欢的国产电影,电影里的小人物平凡、卑微、生活无甚波澜,却始终与患癌的身体做对抗。去年7月,一位盲人在盲道上险些绊倒的新闻登上各大新闻头条,陈辰既愤怒又同情,萌生为残疾人发声的念头。

目前,我国残疾人面临的有五大难题,婚姻困难、就业困难、供养困难、养老困难、出行困难。就出行来说,国内的无障碍建设大多局限于一二线城市,在三四线城市和广大的农村地区,残疾人出行大大受阻,经常连超市、公园都进不去,出门办事异常难。而身体上受到歧视也会减少他们出行的频次。

真故曾发布过一篇《盲人女孩上大学有多难》的文章,作者是一位盲人女孩。她在吉林省会长春市读大学,因为出行困难,一个月只出门两三次。市区盲道普遍很短,断断续续,她遇到过砖块被撬起的盲道,还在盲道上撞到过汽车和竖立的电线杆。

经历了从正常人到视障,她说:“残疾人不是一个符号,他们是一群撑伞的人,看不见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愿从伞下走出来。因为雨还没停。”

陈辰的实验有摄像机跟拍,目的是放在网上,吸引大家关注残疾人群体。数月的实验中,不同体征的残疾人的状态被陈辰呈现出来。视频中,陈辰或跪在轮椅上,或面部红肿,或将两臂捆于后背,或用牙套压住舌头。摔倒、爬起、冲刺,他在公共场所人们投来的目光中感受到胆怯,在行进的人潮中体验到卑微,又在面试过程遭遇到拒绝。

在街头表演一天,回校后陈辰要切换成表演系学生的身份,学习并编排话剧。他最喜欢的一部话剧叫《深渊》,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偏执的母亲,想要用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女儿,她以为爱是救赎,最后却把女儿越推越远。陈辰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以爱的名义做的街头实验,不知是否会伤害到残疾人群体,进而招惹一些言语是非。

这种担忧一直没有发生。视频在网站播放后,浏览量最高的一期达到近三千万,评论和私信里汇聚万千网友的眼泪、感触。陈辰一直以开放的心态接受媒体访问,并再三强调,希望公众多关注残疾人群体,而非自己。

引发一些关注后,许多残疾人围过来,把陈辰当成树洞。

网友大治今年20岁,每天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这让他很自卑,跟健全人坐在一起,能明确觉察到鄙视和嫌弃的眼神,更不敢追喜欢的女孩。另一位网友泠安,常开心地坐轮椅出门,接受一天异样的眼神,晚上回家默默流泪。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担心被人说矫情,于是逐渐减少了出门次数。

今年1月,一位叫小潘的“蝴蝶宝贝”给陈辰发来私信,让他备受震撼。“蝴蝶宝贝”群体所患的是大疱性表皮松解症,简称“EB”,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皮肤病,症状为体表皮肤长出水泡和血泡,乃至牵连到其他上皮组织,最终会导致全身皮肤反复溃烂。这些患者的皮肤如蝴蝶翅膀般脆弱,因此称他们为“蝴蝶宝贝”。

小潘今年刚刚21岁,因为皮肤异于常人一直被当成怪物,他上学时被欺负,长大后也找不到工作。现在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去医院输血,并处理伤口,防止继续感染。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国外有一些药品能缓解症状,但无法根治,每年费用高达百万。他根本治不起。

并发症已经出现,目前他的食道开始变得狭窄,为了防止喉咙也摩擦出水泡,平时只能吃软乎的饭食。腿部的十几处伤口,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没能愈合。去年他的数位病友相继死去,有的才十五六岁。小潘希望在疾病侵蚀肾脏、心脏或演变成皮肤癌之前,能等到便宜的特效药。

与小潘聊天的过程中,陈辰逐渐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如同深渊。扮演残疾人士,就必须充分估计并重现残疾人士所遭遇的一切,可小潘所经历的,还是远远超过了陈辰的心理承受力。

 

残疾,本质上是身体被剥夺了一部分自由。

陈辰大学的专业是戏剧表演,有时因为过分沉浸于角色当中,他会模糊戏里戏外的身份。假扮残疾人士,需要模仿出袖筒空空的姿态,体会眼前尽是漆黑的恐惧,还有轮椅上的断腿、面部的烧伤、舌头被牙套死死压住。这些都是陈辰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陈辰想,如果自己真是这样,该如何面对往后的人生?在实验制造的残缺身体里,陈辰体会到残疾人群体的不易。

为了感受到彻底的黑暗,走上街之前,他用尺子测量两眼的间距,拿着一块布料去到裁缝店,让老板为他做一个眼罩。第一次做的不太合格,蒙在眼睛上世界的轮廓依稀朦胧可见,他执意让老板再加厚一层。处于黑暗中的陈辰,面对公共场合复杂的情况,不仅身体失去方向,思维也被彻底扰乱。

这一刻,他才感受到盲人世界的恐惧和无助。

在断腿的那期街头实验里,轮椅带给陈辰观察世界的新视角。多少年来他很少发现街头有残疾人,从学校到天津海河长达九公里的路程,人群中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一个个浮现在他的视野,从未如此清晰,连跪地乞讨的老太太也能被精准地捕捉到。残疾人并非都躲在家里,很多时候他们分明就在身边,只需降低一些视线就能发现。

“在众多残疾人当中聋哑人的特征最为隐秘,很难分辨,也最容易被误解。”陈辰扮演聋哑人那天,设定的目标是到天津市983医院,路上问了很多人,有一半以上的人拒绝他。

为了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他提前戴了牙套,将舌头压在牙套下面,只能发出嗡嗡嗡声。他手舞足蹈地拦下路人,沉闷的声音在嗓子眼里打转。有人当他是疯子,吓得慌忙逃离,有人当他是傻子,干脆不理。

在天津之眼下面,他偶然遇见一位真正的聋哑人,30岁出头,热情地向他比划着手语。与此前所有的路人都不同,他没对陈辰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而是迎上前,表达关切。当他知道陈辰也是聋哑人时,长舒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接连向陈辰竖了几次大拇指。

 

图 | 陈辰遇到一位真正的聋哑人

没有一句言语,他们在手势和眼神中相互鼓励,相互理解。

为了扮演烧伤者,陈辰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首先是要化烧伤妆,他花八十块钱在网上买了一套专业化妆霜,第一次化出的样子就吓到了室友。由于过于真实,他不敢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更害怕别人看见。进入一家餐馆,他紧张到一直用脚趾头扣地板,鲜有人敢用眼睛直视他的面部。他拎着饭匆匆逃离,不敢当着众多人的面露出伤口吃饭。

最大的一项挑战是求职,餐馆服务员、球鞋店售货员、婚纱摄影店摄影师,他一一去面试。因为面部烧伤清晰可见,服务行业难以接受这样的形象,接二连三地被拒绝。除了形象问题,有位老板给出更加客观的解释——烧伤的皮肤很敏感,在有粉尘的环境下工作容易发炎。

陈辰感受到深深的挫败。他决定摘下口罩,在人群聚集的商场里走五分钟。一路上他脚步匆忙,众多目光像一把把匕首投射过来,面部变得滚烫炽热。如同真的被烧伤一般。陈辰迅速钻进卫生间,站在洗手池旁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沉重的身体缓缓俯趴下去。

 

图 | 烧伤妆的陈辰在商场行走

扮演这些形象后,陈辰很久都缓不过来。挫败、羞愧、震颤、悲悯、同情,一系列情感交织在一起,在心底留下深刻的烙印。“像是被开水烫过,热油炸过,心有余悸。”

难以承受。可这不过是残疾人士日常生活的一瞬而已。

- END -

撰文 | 吴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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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业三个月,我的卡里只剩900块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6-13 08:21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极昼工作室 Author 小昼

如今县城空荡荡的,最常见的是喷洒消毒液的作业车,水泥地上长出了野草,高高地立在街道中央。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微信公众号:media-fox,作者 | 罗晓兰编辑 | 陶若谷

 

前 言
 
1万多,1.5万,2万,说起离开河口的人数,留在那里的人都说不会低于1万。河口是云南南部的边境县,游客和越南人在疫情后消失,带走了小城的繁华。今年之前,河口从未封过城,为了挡住“百万确诊”的越南人,山上、河边都拉了铁丝网,有人昼夜把守。
 
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当地出现新冠阳性确诊病例,第一次“封城”。截至5月25日,确诊者和感染者不到一百例,但反反复复,某天突然出现零星一两个,或全阴9天后又新增20例感染者。
 
留在城里的人日复一日盼着解封,卖鱼的单亲妈妈上有老下有小,想娶老婆的大龄单身汉好不容易在县城立足,本不打算离开。他们曾是离小城烟火最近的人,边境关闭后熬过了两年多,不断沮丧,又不至于绝望,这次被封在家里或店里。
 
比起大都市,小城总是沉默的。“忍一忍,再忍一忍”,靠着这样的喃喃低语,河口人的生活随着确诊数字的曲线继续沉浮。
 
留下的
 
这是一双38岁女人的手。指腹、关节、掌心处都是破口,泛起白皮。伤痕沿着掌纹裂开,长好的地方逐渐和旧伤融为一体。左小指差点被砍断,伤到了筋,至今无法弯曲。这双手触摸过无数条鱼,选、抓、称、杀、洗、砍、装,有时不到1分钟处理一条。偶尔血水溅到眼睛,女人眯着眼就可以杀完。
 
卖鱼15年,陈雪莲不常担心自己的生意。她给河口全县2/3的饭店供货,且康源老市场只有她一家鱼店。直到今年2月20日,她照常进了170公斤鱼,正卖着,抬头看见一群穿制服的人,叫她“马上关门”。
 
停业近三个月后,鱼池干了,注水后开始漏,一个氧气机也坏了。5月12日早上,市场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陈雪莲重新开门,一上午只卖出20来条鱼。银行卡余额剩900多元,连另一个市场的人都知道,她没钱了,向卖鱼的同行借钱买菜。
 
家里早已没有积蓄,去年底,瘫痪近7年的丈夫去世,给陈雪莲留下4个要抚养的人——两个孩子在上学,公婆有慢性病。女儿在外地读高中,有天想吃麻辣烫,一份18元,她打来电话问,“我能吃吗?”陈雪莲听了难过,儿子还在家隔离,她绷不住时,只能趁洗澡偷偷哭一下。房贷每个月要还3千多,全家都要靠她。
 
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云南边境县河口出现阳性确诊病例,一度“封城”。最近离开的大多是年轻人,或是找到了去处的生意人。如今县城空荡荡的,最常见的是喷洒消毒液的作业车,水泥地上长出了野草,高高地立在街道中央。
 

 

街道上长出野草丨讲述者供图
 
陈雪莲留了下来,她也无处可去,5月重新开店,还是那一身黑色衣服。前一天在朋友圈连发了两条卖鱼预告,还是没什么人来,她忍不住抱怨,“光是申请开店的流程就走了10天。”
 
那一天,在广丰新市场卖药材的刘福也没有顾客,店铺的卷帘门只升起2/3。这是河口最大的农贸市场,但只有七八家开了门,干货店老板娘愁得头痛——本来就在低价处理存货,每天只卖几袋米,“志愿者”还要收五元、十元的跑腿费,“本都赚不回。”刘福斜对面卖饲料的临近中午才接了第一单,50元。
 
县城不大,两个市场相隔一公里多,是小城里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河口人要买活鱼、家禽只能来这里。
 
省道穿城而过,以前常常堵车,多是自驾游的外地车辆。2019年的公开数据显示,这里的出入境旅客有600万人次。好些北方人慕名而来,在此买房过冬。
 
今年2月16日,县里确诊了1例核酸阳性和2例无症状感染者。“听说好像有疫情了。”包括陈雪莲在内的很多当地人,以为过几天就会恢复。政策随之到来:先是“所有人员非必要不进出河口县”“县域内禁止跨乡镇流动”。实行分类管控后,多个区域的居民无法踏出家门。
 
在广丰市场,卖饲料的王喜梅夫妇在店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封城”前一天下午,他们刚过完年回来,赶来搞卫生,被困在里面。店铺40平米,卷帘门不让开,没有窗户,白天都得开灯,炒菜时满屋子的油烟味。他们守着菜市场,很少买菜,封控后白菜从每公斤4元涨到了8元,夫妻俩常吃从湖南老家带来的腊肉,舍不得吃菜。
 
床是临时的床垫加木板。没有桌椅,吃饭时木板架在桶上放碗筷,人坐在床上。随身的衣服只有几套,晚上洗了晾在卫生间,白天铺在饲料袋上。
 
3月底,河口调整政策,封控区、管控区以外的人员可以申请离县——先到酒店自费隔离7天,做3次核酸,再经过社区等多个部门审批。
 
市场里的个体户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农村出身,一爿小店、几平米的摊位是打拼多年的成果,好不容易在县城立足,离开意味着前功尽弃。一个干货店的53岁老板,在河口待了20年,现在四五万的货积压在店里,房租也提前交了,家里还有车贷,儿子在读大专,每年学费、生活费就要好几万。
 
药材店的刘福想过回老家,但当地不愿接收,而且他没有车,即使有,个子小也开不了。他是“袖珍人”,43岁,身高1.3米,走在街上遇到摩托车迎面驶来,要仰视才能看清上面的人。
 
因为身高问题,他相过上百次亲,都失败了,封控期间就一个人住在广丰市场里。派发的物资大多是一棵白菜,一根萝卜,几个土豆,有次发了一斤的猪肉,“有的吃已经不错了”。
 

 

解封前的河口县城丨讲述者供图
 
等着
 
疫情刚开始几天,管得不严,还能在市场里走动,卖饲料的王喜梅去对门店里买水果,被狗咬了,“咬的那个脚板板,痛死我了” 。她问卖水果的,这狗是你的不?对方起初说“是”,一听咬到她了,赶紧否认。王喜梅以前常光顾那里,后来再没去过。
 
这只是隔离期间摊贩们细碎生活的一角。在市场里,人们互相叫对方哥或姐,有的不知道名字,就说卖鱼的、卖饲料的,或者河南人、四川人。即使有矛盾,明面上总是笑呵呵的,“坏话”只留在暗地里说。他们关在自家店铺里,关系算不上亲密,不时打听下彼此的情况,能增加一点安全感, “哦,不是自己一个人这样”。
 
一些人在封城期间被允许营业,顾客下了单,由办了通行证的人帮忙送货,“满街跑,每天赚的钱花不完”。卖鱼的陈雪莲有个亲戚办了证,日进五六千元。纯跑腿也赚钱,一位在郊区开米线加工厂的老板进了一车大米,代驾跑100公里收费1000元。
 
陈雪莲打电话给工商局也申请办证,被告知她所在的康源老市场无法办理。2019年创建“美丽县城”,市场迁到广丰,摊贩随着迁走,陈雪莲也在其中。但那边离城中心远,人流少,去年老市场的一个门店转让,她又搬了回来,不曾想如今时运变换。
 
但在广丰新市场,也并非人人都能发到这笔财。商户以前有过通行证,后来被收回,王喜梅问过“上面”,被告知“以前给他们办错了”。她学着打12345,对方让她等,一等就等到解封。
 
和王喜梅不一样,干货店老板不去问原因,“要听领导的安排”。也不会像别人一样抱怨持证者有关系,不公平。为了节省跑腿费,他偷偷骑上摩托车,叫守门人拉开“红线”,骑出去给别人装车,被经过的工商人员看到,骂了他,再没出去过。
 
从4月开始,商户陆续可以提交开门申请。等待过程中,王喜梅偷偷尝试过营业——有人要货,她送到市场门口交给“志愿者”。她坐在店门跟前,看到管理人员来了,马上拉下来,人一走又把门放上去。此前她也开过门缝透气,趁着中午管理人员下班,从30厘米开到50、70厘米甚至1米。
 
5月初,“无疫社区”每天每户可以有一人外出一小时。王喜梅家的出门机会,都让给丈夫去送货,她就关在昏暗杂乱的门店里。夫妻俩来河口7年了,以前一起干建筑工,现在工地不好做,接不到几个活。一天流水几百元,她知足了,“今天的生活费不用担心就行了”。
 
而关在家里的陈雪莲先是买菜困难,好不容易抢到的玉米硬得咬不动。然后是读初中的儿子开始叛逆。
 
有次上网课时玩游戏,陈雪莲说要告诉老师,儿子一下抱住她,不让她碰手机。儿子胖胖的,比她高出一个头,死死箍住她的身体,陈雪莲训斥、求饶都没用。她被吓到了。
 
以前孩子乖,每天帮爸爸洗澡、上厕所。现在,她怕孩子急了会打她,管不住了。
 
焦虑时,她频繁找广丰新市场的鱼贩聊天,对方说,“好是比你好一点,但也麻烦”。对方也没有通行证,客源不多,两人决定合作卖鱼。老顾客打来电话要鱼,她记下地址,在微信上转给广丰的同行,收入五五分。鱼的利润小,陈雪莲每天卖几十斤赚几十元。对方同情她的境遇,不让她分担跑腿费,但偶尔因为分成的问题,也会抱怨几句。
 
陈雪莲说自己不是个厉害的女人,逼得没办法了,一点点撑下来。丈夫去世后,她变得话少、忧惧,夜晚躺下反复想万一“出事”怎么处理。一切都围绕现实生活展开,微信头像是孩子的照片,昵称加上了店铺电话号码。
 
这么多年,她没买过一支口红,穿的大多是别人送的旧衣服,不怎么收拾,有时会被买鱼的小朋友喊奶奶。有天她发了条朋友圈“怀念你的肩”,在照片里轻轻靠上丈夫的肩。以前她每天白天卖鱼,晚上守在丈夫身旁,每10分钟给他翻个身,靠喝浓茶和咖啡抵挡睡意。
 

 

封城期间的广丰新市场大门丨讲述者供图
 
边境的风
 
河口的清晨,城东口岸一开,成群的越南人冲进来,前面的妇女一路小跑,高出头的竹篓乱晃,平底鞋“啪嗒”响。她们涌向县城的各个角落,包括康源老市场的路边缝隙,卖自家农产品和小吃,连带着让陈雪莲的鱼摊也收入翻倍。
 
这是2020年疫情之前的事了。在河口,发财靠越南人是共识。陈雪莲的丈夫和越南人做生意被骗,夫妻俩每天用货车拉鱼到口岸卖,几年内又赚了回来。在口岸附近的几条街,装货的自行车排起长龙,车拆得只剩骨架,装上支架和小轮子,越南女人能独自推动500斤的货物。
 
到了夜晚,城西的越南城霓虹闪烁,按摩店的女人热情拉拽路人。县城主路灯火通明,货车司机在街道旁吃烧烤。在陈雪莲的印象里,这些跑长途的司机大多来自山东,很舍得吃,春节前总会到她店里,买“好多好多的鱼”带回老家。
 
2019年,河南人刘福被吸引过来。旧照片里,他穿着白色衬衫,面庞黑红,脸上笑意荡漾。他来河口找朋友,觉得这里安逸,最重要的是,“一半的光棍在这里找到了媳妇”。刘福离开待了十多年的北京,在广丰市场租下20平米的小店,将当地和越南的药材卖往内地。
 
用积蓄在城里买了套公寓,在此结婚生子是他曾经的希望,“越南女人多能干呀”。很快疫情开始,河口关闭了口岸,只通行货运和铁路,越南人、游客和生意人渐渐从小城消失。那时他刚开店一个多月,“‘哗’一下子,一落千丈了”,只够交房租和生活费。同市场的其他药材店老板熬不住,都走了,他决定再撑撑。
 
口岸一带的沿街店铺大面积关门,有饭店的房租从6万一年降到1万,仍旧扛不住。广丰市场的摊位原本有四五百个,疫情后逐年下降,现在只有五六十个。边民互市的双语牌子早已褪色掉漆,越南文几乎看不见了。
 
“我们就像风中的小树苗,前面的两三级风还在晃,这次的五六级大风把我们刮得贴住地了。”刘福说。但他仍是市场里最沉得住气的,营业后没有顾客,他照常开门,坐在柜台前抄药材的功效和搭配,一边写一边背,每次用掉一支圆珠笔的笔芯。
 
外出总能听见孩子喊他“小矮人”,他心里不舒服,但照样出门。以前自尊心强,初中只上了一年半,个子小,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他就主动辍学去北京当服务员。别人干两天就辞职,他干了两年当上了小经理。被人歧视,他安慰自己“就当听见狗叫”。幸福感是啥?他自问自答道:“要学会苦中找乐。”
 
疫情开始后,人们源源不断地离开河口。视频里,私家车、货车、大巴和看不到队尾的人排在高速路口,每个人都拉着行李箱,提着几个包。一位广丰市场的商户说,自己知道的就有几十家店铺关了,有的房租都不退就走,回了老家,或去深圳电子厂打工。
 
留下的人继续生活。在郊区开米线加工厂的老板,和5个工人一起困在租来的自建房里,好些是外地人。据这位老板介绍,他身上背着创业失败欠下的百万外债,现在每月支出3万多元。2019年,他在山上租了200亩地种菜,第二年春节眼看要丰收,疫情爆发,物流停了,玉米和黄瓜都烂在地里。
 
去年觉得形势好转,他又包了地种香蕉,但找不到人管理。以前都请越南人,他们技术好,工钱还便宜。他只好接手了亲戚的米线加工厂,想着先过渡下,没想到新一波疫情又起。工人在宿舍刷抖音,他偷偷打开后门去河边钓鱼,“愁没什么用,总会有解封的一天,也许就是明天呢” 。
 
河口多外省人,爱吃鱼,解封后陈雪莲的好几个顾客说3个月没吃鱼了,即便打电话买过,拿回来也臭了。住在广丰市场附近的一个居民估算,封城时1颗鸡蛋要2元,蔬菜大多是每公斤7块钱,买一次菜就花几百元。在人均工资两三千的小县城,不少人抱怨,“老本都要吃光了”。
 
就医也是普遍的难题。3月,这位居民80多岁的母亲摔断了胳膊,从乡下拉到县医院,因为防控要求,不能做手术,就安了个夹板,开了点止痛药。他家到医院只有几分钟车程,也没法过去看。他的父亲生活不能自理,老人有次便秘、牙痛,要买败火药,药店关门,医院说一次只能开一盒。回忆起来,他声音提高,连连骂了几句粗话。
 
但即使不满,他们也鲜少公开在网络上发声。朋友圈发的多是政府公告,孩子的网课,阳台上种的菜,或是自我鼓励的文案。偶尔羡慕一下马关县,同样有疫情一个月就解封。
 
“再忍一忍”
 
烟花是从深夜开始放的,在城里各个角落升起,绽开。到了清晨,有小区门口点燃了长长的鞭炮,落下一地红色碎屑,浓烟里最先冲出来的人拿着礼花,或敲锣打鼓,扭秧歌。
 
5月13日晚,陈雪莲收工后,骑车沿着省道闲逛,看到路上都是人和车。最多的是摩托车,大家什么也不干,就慢悠悠地四处转,即使戴着口罩,也看得出很开心。陈雪莲想,毕竟还是有人找不到去处,留在了河口。
 
解封的消息突然发布,朋友圈瞬间“炸”了。13日一早,康源市场的水果摊前人来人往,生意比过年还好。在广丰市场,刘福开门一个小时就卖了3斤三七粉,是前半个月的6倍。就在头一天,市场还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行人,静得能听见鸟叫声。
 
解封后几天,刘福的生意都不错,老年人涌进来补购保健品,有顾客要出门打工,临行前来买药材。但他不打算再进货了,说人都走了,生意不会长久。他降价10%处理,觉得按照这个形势,下个月就可以回老家。娶媳妇的事情暂时不想了,“没钱连狗都不跟你”,他笑着自嘲,说比他个子高、长得帅、有钱的男人,找不到媳妇的都很多。
 
对面干货店的老板也说处理完存货就走,去江苏当保安。隔壁的王喜梅想回湖南老家,在县城找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每月小几千元,至少能陪着从小住校的孩子。
 
解封当天,陈雪莲发现自己进的货少了,七八十公斤的鱼一上午就卖完。养殖户送来的鱼长大了,变成了三四斤一条,烤鱼店反而不好用,“小的都没有,烦得很”。她的语气难得轻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陈雪莲觉得终于盼到了,隔离在家期间,她常彻夜失眠,受不了时就看电视剧和小说,逼自己想开心的过往,甚至在脑海里杜撰没发生过的好事。以前丈夫生病,她开车去广东进货,技术不熟练,就把丈夫抱上副驾驶座上,听他口头指挥。“要活下去,自己都垮掉怎么守护老人孩子。”她反复告诉自己,疫情影响的不止她一个人。
 
5月16日,解封第3天,河口又公布了一例无症状感染者。庆祝解封的鞭炮纸屑还未打扫干净,居民又马上开始囤货,广丰市场的菜被抢光,商户们再次沮丧,“快疯掉了”。当天上午,虽然大批的人涌进来买东西,但人流去得也快。
 

 

5月16日,河口人骑着摩托车到市场囤货丨讲述者供图
 
这次没有封城,火车没停,高速口没封,申请离河的手续也比之前简单了,但存货还没处理完,很可能比预期时间更长,他们再次留了下来。
 
王喜梅的丈夫不愿走,劝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原本夫妻俩在郊区承包了两块池塘养鱼,没想到好几次要收鱼时,就涨大水,还冲倒了看鱼的小屋子。她仍旧笑呵呵的,“什么工作都不好做”,说起疫情的影响,她想起被狗咬,很快把原因归为“我今年太倒霉”。
 
而陈雪莲和儿子这次被困在了市场的门店里。流调结果显示,感染者曾在康源农贸市场购物,很快他到访过的地方“区域封闭、足不出户、服务上门”。
 
几天前,陈雪莲在店里看到过那个感染者,两人认识,对方买菜路过,朝她远远笑了笑。5月16日,她一早就赶往市场,店里放着七八百元的货,扔不下。她以为,全城刚解封,顶多隔离3天,连续几次核酸阴性就好了。
 
结果,市场外面用焊死的铁皮围了一圈,商户和居民要被隔离14天。鱼店再次关门,没有炒锅,只有个小煮锅,陈雪莲母子吃了几天的挂面和米线。楼上二层有床,未吊顶,小虫子绕着灯泡乱飞。好在儿子变乖了,每天安静上网课。上次大吵后,她跟儿子说,“你再这样我跟爸爸走了”,儿子再没玩过游戏。
 
现在,她常常叹气,儿子一听到就背课本上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她默默听着,并不相信,“别人说他走了,他解脱了,我能过好,我却越过越差” 。几天前,婆婆又扭伤腰住院了。
 
5月13日那晚,陈雪莲解封后第一时间去买了两件黑色的夏衣,打算为丈夫守丧3年。她一再想,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这样,想到最后,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撑下去,她告诉自己,熬到孩子长大就好了,即使孩子也过得不行,孩子的孩子总可以。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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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奶奶不下班

周屿 真实故事计划 2022-06-14 20:07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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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一直有关于家庭领域的性别公平、丈夫与妻子在家务和育儿层面的分工平等的探讨。但被忽略的事实是,在城市双职工家庭和乡镇外出务工家庭,隔代养育极为常见。祖(外祖)父母更多是老年女性,成为全职奶奶、外婆,承担家务和育儿劳动,这间接助力了青壮年就业和生育率的提升。
 
南京大学社会学学者许琪2021年的一份调研报告显示,妻子平均每天的家务劳动时间为3.9小时,而丈夫的仅为1.6小时。但年轻夫妻若与65岁以下、能提供育儿支持的祖辈同住,男女悬殊的家务劳动,对妻子的生育意愿影响并不大。
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如果和不到65岁的祖辈同住,女性生育的优势提升38%。因为不到65岁的祖辈一般健康情况较好,能帮助做家务和照看孩子。
年轻女性从繁重的育儿和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老年女性承受了这一切,但她们的牺牲和困境鲜少被提及、重视。
被解放的,被束缚的

凌晨4点半,史丽丽从右腿的肿胀感中醒来。

天还没亮,但疼痛让她清醒。翻了几次身后,她决定起床给两个孩子做早饭。她拄着拐杖走到厨房,拿出桌上的4个鸡蛋、米和锅,缓慢坐在煤炉边的凳子上。煤气灶台就在边上,但灶台太高了,受伤之后,她只能坐在煤炉边上炒菜做饭。因为长时间躺卧,她臀部长了褥疮,做饭时,她需要把半边屁股搁在长板凳上,另外半边屁股腾空。

去年,史丽丽意外右腿骨折,至今需要倚靠拐杖行走。但儿子儿媳在外打工,丈夫在村子里照看杂货店。正在读小学的孙子孙女,只能继续由史丽丽独自照顾。

史丽丽是村里第一个带孙辈上县城读书的陪读奶奶。她性格要强,两个儿媳不愿在家中面对婆媳关系,同时,90后儿媳也渴望去大城市工作赚钱,见识更大的世界。孙辈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后,史丽丽带着他们来到县城,在学校附近租下一间简陋的两居室。

受伤前,史丽丽还能趁孩子白天上学的时间段,在县城做些小生意,收入够三人的开销。但骨折之后,史丽丽觉得自己像个“废人”:行动被限制在出租房之内,失去了赚钱的能力;两个孩子学习成绩下降,也更难管教了。

早上7点多,史丽丽监督两个孩子吃完早饭,拄着拐杖站在出租屋院子门口,目送他们去上学。虽然出租屋离学校只有500米远,但史丽丽还是看着他们走远,才返回屋中。

当史丽丽将孩子吃剩下的粥和馍馍作为早饭,差不多同时,全职外婆张梅正在给外孙女乐乐扎辫子。这是她早上主要的任务。乐乐上幼儿园后,张梅的工作减轻了许多,至少,乐乐的妈妈可以负责哄乐乐起床、做早饭、开车送乐乐上幼儿园。

张梅今年57岁,外孙女乐乐5岁。乐乐有一对小酒窝,话多嘴甜,在外人面前是“小甜甜”,但在家是个“大魔王”:嗓门大、脾气倔、爱哭、粘人。全家能威慑乐乐的只有妈妈,脾气上来了,爸爸、外婆、爷爷奶奶都是“空气”。

乐乐上托班时,张梅负责接送,那曾经是一场体力与脑力的双重挑战。一个月总有一两天,乐乐赖床、哭闹、不想去学校。托班离小区只隔着一条街,但张梅无能为力,只能向女儿求助。女儿一边上班,一边视频威逼利诱乐乐。最离谱的一次,张梅花了3个小时,上午10点才将乐乐送到学校。从托班出来,张梅脑袋嗡嗡响,精疲力尽。

几次类似的突发情况之后,女儿提出上班时间尽量不要再给她打电话了,太影响工作,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

张梅感到焦虑沮丧,但她接受了女儿的意见,她需要让自己变得更独立,磨练自己具有“随时随地解决问题的能力”。

 

作者图 | 张梅在做饭

出于家庭经济压力、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等原因,生育后重返职场的女性增多,但家庭中的家务和育儿责任依旧存在,美国作家特里·阿普特在出版的《职业女性没有妻子》提出:

有这样一个伴侣——能优先满足家庭需要、能照顾孩子、顺应另一半不断变化的职业需要,把家庭责任放在最优先和最重要的位置——这几乎是每一个已婚职业男性都拥有的。而职业女性却不然。

在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职业女性面临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在追求事业成功的同时,她们也需要有一个在背后无条件地付出的“妻子”。

中国一直有隔代养育的传统,在中国,祖辈老人多数又是老年女性,承担起年轻家庭中“妻子”的责任。复旦大学教授沈奕斐曾在《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一书中指出:

在城市双职工家庭,祖父母几乎承担了所有家务,一切配合儿子、儿媳及孙辈的生活工作安排,饭菜以儿子儿媳口味和喜好为标准,隐藏自己的喜好,压抑自己的需要,扮演着完美“妻子”的角色。

博主游识猷则更贴切地形容这些老年女性为中国家庭里的“隐形妻子”“隐形母亲”。今年59岁的李珍,是一位流动的全职奶奶。她来自湖南农村,两个儿子分别定居江苏苏州和浙江嘉兴。李珍的四个孙辈分别生于14年、15年、19年和22年。两个儿媳在生育后,都渴望能够去上班,避免与社会脱节,增加经济收入。于是过去7年里,李珍在苏州和嘉兴两个城市来回奔波,照料四个孙辈,哪里需要她,她就会出现在那里。

 

代际互惠还是对老年女性的剥削?

2017年,最初女儿请求张梅帮助照顾外孙女时,张梅拒绝了。

张梅曾是位单亲妈妈,丈夫意外去世后,她靠经营一个海鲜摊位独自抚养女儿长大。女儿组建自己的家庭后,张梅结束了作为母亲的任务。

她 “退休”了,享受了一段单身自在的生活:独居在渔村,继续做海鲜买卖。她热爱运动,是村里的乒乓球队和舞蹈队队员,还是门球队的领军人物,作为教练,她带着队友们拿过区里团体和个人赛的奖牌。

并且张梅觉得,在农村,奶奶有约定俗成的照顾孙辈的“义务”,但外婆没有。

作者图 | 张梅和门球队的队员一起打门球

张梅不愿放弃自己的生意、社交圈、延续了十多年的兴趣爱好。她最后让步,是考虑到亲家母身体不好。她支持女儿回归职场,也理解家中背着房贷、车贷,女婿需要全力投入工作。于是张梅离开渔村的家,住进女儿位于宁波市区的三居室,接过照顾小外孙女和操持家中大小家务的重任。

传统中国式家庭习惯几代同堂,祖辈参与隔代养育也被视为代际间的互惠。但在传统家族里,祖辈掌握着财富、权力与威严。而现在, “轻老重幼”的现象逐渐明显。老年人无法再扮演掷地有声的一家之主,只需要能干隐忍 。

在女儿家的这五年,张梅一直将自我需求排在全家人后面。小到饭菜的做法、口味:张梅对食物的要求通常是“蔬菜、易消化、不油腻”。但女儿女婿还年轻,爱吃荤腥,重油重盐,周末时常出去“加餐”,女儿有时面对一桌子不喜欢的菜,还会和她开玩笑:“买菜钱不是都按时给你的嘛”。虽然是母女俩的玩笑话,但张梅略感失落,“孩子们在外面忙了一天,晚饭总想让他们吃得舒坦些”。

离开了熟悉的朋友圈和爱好,张梅在城市的生活有些寂寞。2020年,张梅终于加入了小区的广场舞舞蹈队,建立新的社交圈。广场舞每晚7点钟开练,但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饭,常常她做好饭已经临近7点,狼吞虎咽巴拉几口就冲下楼。

在城市双职工家庭,有女儿女婿分担,张梅得以拥有短暂的闲暇时光和“自我”。但儿子儿媳都在外地务工,县城的史丽丽背负着城乡和性别问题的双重负累。

每天傍晚,陪孙子孙女吃完晚饭,坐在一张支开的折叠桌旁,史丽丽需要监督孙子孙女写作业。孙子孙女读小学后,老师要求家长检查批改家庭作业。史丽丽是70后,小学学历,对于小学数学的应用题、几何题,她连题目都看不懂。

她给孩子们纠正完错题,要么是写对的题批改错误,要么是讲题思路错误。孩子们放学回家,告诉奶奶“老师说你讲题讲错啦”。为了孩子的功课,史丽丽求助过邻居老师、送孩子去辅导班,收效甚微。来县城读书的目的,就是希望孙子孙女能获得更好的教育,孩子的成绩急转直下,这让她倍感挫败。

去年夏天,史丽丽右脚踝意外粉碎性骨折,或许是因为休养不够,至今未痊愈。受伤后,走路需要依靠拐杖,做饭、洗衣等家务,她只能坐着进行……在衰老和疾病的双重冲击下,她勉强完成家务。孩子父母不在身边,她最焦虑的是孩子的教育问题。

史丽丽对孩子的管教被受伤的双腿束缚。趁史丽丽不注意,两个孩子溜出家玩,用手机刷短视频……老师们常在班级微信群通知作业等重要事宜,史丽丽用的是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运行时总卡,电量下降飞快,充电速度却很慢。她操作不熟练,有时候会错过群消息,孩子不记得作业,就“忘了写”,为此被老师批评过好几次 ……

最初,史丽丽来到县城陪读,源于全家齐心协力、努力在县城落脚的家庭内部分工,但这分工有着复杂交叠之处。儿子儿媳双双在南方工厂工作,赚钱还县城买房的贷款。史丽丽所在的县城,全职带孩子的女性不多,老人们舍不得闲着。家中买房累积了债务,还贷压力大,史丽丽和儿子约定好,她和丈夫不从儿子那儿拿钱,靠村里的店铺,负担两个孩子的读书和生活开销。

但带两个孩子搬去县城后,生活开销和日常工作都加重了。在史丽丽所在的县城,“带孩子、做家务是女人的事”,年节团聚时,史丽丽的丈夫和儿子参与得也不多。孩子读幼儿园期间,史丽丽早上将孩子送去学校后,要搭公交车、花近1个小时车程回村,帮丈夫照看生意。下午4点,孙子孙女放学前,她要从村里搭乘公交车,匆匆赶回学校去接孩子。

 

图 | 县城

两个孩子读小学后,回村不方便,史丽丽转而在家附近摆摊做小生意。但骨折之后,史丽丽失去了赚钱的能力,她不好意思开口向儿子们要钱,生活压力更大了。

亲友们虽体谅史丽丽的不易,但作为陪读奶奶,两个孩子成绩下滑、成长过程中暴露的性格问题,会被归结到奶奶照顾不力上。

史丽丽心中苦楚无处诉说,2020年,她得到了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机,一台被亲戚淘汰的杂牌机。她借由这台杂牌机学会了使用短视频,她将积攒的不如意在短视频中倾诉出来。每次都能得到几百条情真意切的回复,有人夸她“漂亮”,有人亲切地喊她“老妹儿”。这是她生活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赞美和理解,也是她沉闷生活里的唯一娱乐。有段时间,除了日常生活和做家务之外,她迷上了直播、拍视频,但在亲友眼里,这成了 “奶奶”不称职的证据。

 

谁来对育儿负责?

像张梅、史丽丽这样的老年女性,帮助下一代更好地平衡工作和家庭,参与贡献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生育率的提升。但老年女性鲜少表露自己的劳累或倦怠,她们的牺牲和困境也鲜少被提及和重视。

刚搬到城里时,张梅很不适应。每到周末,只要有空,她换乘4班公交、单程花上3个小时回到农村的家,给家里开窗通风,除湿晾晒,沿着海塘堤坝、挽着老姐妹的手散步聊天。

张梅还说起自己的婆婆离家出走的一段往事。上世纪90年代初,婆婆4个儿子相继生了6个小孩。那几年,婆婆每周轮流给一户人家带孩子,苦不堪言,却从未流露。

有天,婆婆谎称出门办事,再也没回来。家人找了半个月,发现老人偷偷在县城找了一份做全职保姆的工作,吃住都在主人家。二儿子找上门去,母子两人一见面,都哭了。婆婆最终被劝服,辞职回家继续带孩子。

张梅记得婆婆回来那天,来市场那一幕。当时,张梅一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在整理摊位上的海鲜,突然看见婆婆迎面走来。婆婆伸出手,她递过孩子,孩子很自然地扑到了奶奶怀里。她们彼此都没有言语,但仿佛从彼此的眼神里读懂了对方。

后来,县城的雇主还特地坐车来家里找过婆婆,希望她能再回去工作。那天6个孙辈都在婆婆家,哭、打闹、嬉戏,婆婆一边干着家务,一边看着这些孩子,对雇主说:我怎么走得了呢?

自那之后,婆婆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村子里呆了一辈子,是一位称职、受儿孙辈尊重的奶奶。

与婆婆不同的是,张梅并不是完全忍耐。遇到不合理的情况,她会提出异议。

有次女儿在公司受气,回家骂孩子,对张梅也说话也含沙射影,态度跋扈。张梅给女儿发微信,明确告诉她:我只有义务养你,养下一代不是我的义务,你对我态度不能这么差,女儿及时道歉。

关于生育意愿的讨论中,2021年,南京大学社会学学者许琪的一份调研报告显示,在中国,与65岁以下祖辈同住的情况下,女性生育的优势提升38%,但丈夫对家务的贡献多寡,并不会对妻子的生育意愿产生很大影响。因为不到65岁的祖辈一般健康情况较好,能帮助做家务和照看孩子。

而如果不和祖辈同住,男方的家务时间就会显著影响妻子的生育意愿。当夫妇不与父母同住时,丈夫每多做一个小时家务,妻子生育的优势提高14.5%。

李珍的两个儿子都忙于工作,无法匀出更多时间分配给家务和育儿。儿媳们决定生二胎,离不开婆婆对家务和育儿的分担。李珍的大儿媳很爱小孩,主动生下二胎。但去年底,弟媳二胎即将出生,婆婆去嘉兴照顾。离开婆婆后,大儿媳一边做一份兼职,一边独自带大宝二宝几个月后,几近崩溃,她说自己暂时没有再生三胎的念头了。

不久前,面对生育率的快速下降,有专家表示,“要把老年人口、女性人口的红利充分发掘、开发出来”。但“中国式育儿”已经让家庭内部的女性成员承担了太多。

那育儿成本应该由谁来承担呢?

“生育友好型”社会,需要全社会成员的共同参与和支持。许琪进一步指出,国家与社会需要分担一部分生育压力,如提供能保障3岁之前基本安全的育儿托儿服务,出台措施分担由于女性职工生育造成的企业成本等,将有利于缓解家庭领域中的性别不平等,也有利于生育意愿的提升。

奔波于两座城市带娃,但李珍说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和丈夫没有能力给儿子买房,两个儿子能在新的城市扎根,全靠自己努力。她“不怕辛苦也不怕累,儿子们有需要,能帮一定尽量帮”。

史丽丽享受这几年和孙子孙女的陪伴,但“孩子大了,更需要父母的爱和好的教育方法,老人家要学会放手”,加上史丽丽年老体弱,一家人正在商量,儿子和儿媳是否要回乡工作,不过目前,史丽丽还要再陪读一段时间。

去年9月,乐乐上幼儿园后,张梅带娃生涯最艰苦的阶段也就过去了。“孩子上了幼儿园就好了”是老姐妹们彼此鼓励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

任务减轻后,张梅又开始打门球了。碰上球队在工作日比赛,张梅需要坐车回村子里,她会和女儿商量,女儿会向公司请假提前下班去接乐乐。今年,门球队在区老年人运动会上又获得了新奖项。

张梅打算,照顾乐乐读到小学毕业——还需要8年。彻底自由之后,她想去上老年大学、去旅游、全心投入到她最热爱的门球中去。

 

参考资料:

沈奕斐《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

陶艳兰《代际互惠还是福利不足?——城市双职工家庭家务劳动中的代际交换与社会性别》
许琪《 性别公平理论在中国成立吗?——家务劳动分工、隔代养育与女性的生育行为》
澎湃新闻《研究|学者许琪:育儿成本应该由谁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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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周屿
编辑 | 林正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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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到底是什麼?每個人都可以修仙嗎?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16/2022 postreply 21:27:34

南怀谨先生大概算人仙,安康少病 90多。。:) -niersi- 给 niersi 发送悄悄话 niersi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7/2022 postreply 04:0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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