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520)

本帖于 2022-06-13 17:36:00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疫情之下,一个家族女性的命运样本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2-06-01 01:43 Posted on 四川
 
 

混乱复杂的时代里,亲缘成为不变的真理

 

 

“我看起来老了。”

 

在视频通话里,91年出生的表姐说。

 

“倒不是老了,我们就是都憔悴了。”98年出生的表妹回答她。

 

从1991年到2001年,我的家族有四个女孩出生——四个表姐妹。受独生子女政策的影响,“表姐妹”就是我唯一的姐妹。我们的亲缘联结因此更加密切,贯穿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期。但这种“密切”是如此有限——几乎限定在每年的家庭聚餐中。

 

我们在这二三十年里交错成长,生活仅剩下丝丝缕缕的联结:大姐和二姐已经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和小妹在异地读书,一步步学习着独立生活。我们脱离乡镇,脱离父母,也脱离那个被时空分散开的大家族。

 

2022年,在不断的隔离和封控中,我们又回到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家。

 

 

 

已经离家的,

回家是一种暂时的安抚

 

“我的人生就像陀螺一样,一直不停地转。”

 

13岁离家去县里读寄宿初中,19岁离开县里去城市上大学,24岁毕业考到省会当公务员,25岁结婚,27岁生育第一胎,29岁生育第二胎。大姐的人生履历如此光鲜、平顺,以至于在每年春节的饭桌上,长辈们对大姐总能夸出新花样:“能力强、年纪轻轻就接连升职”、“情商高,和谁都处的来”、“乐观、独立、性格好,总是笑呵呵的”。

 

直到2022年初,姐姐如铰链般严丝合缝前进着的生活突然停了下来。就连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姐姐还总是笑着。“那些事都过去了”,她说。

 

2021年末,大姐感觉到持续的乳腺胀痛,在问诊了几家医院后,最终确诊乳腺癌。最初治疗是在老家长春,但最后姐姐决定去北京手术。从确诊到治疗经历了一个月的时间,好在一切顺利,肿瘤被完全切除。

 

大姐与丈夫在北京的合影

 

但疫情让这段休养期更加漫长和破碎。离开北京之后,大姐需要经历为期14天的居家健康监测,这同时也是术后恢复的关键期。这段时间里,大姐住回了娘家。

 

对大姐来说,这是13岁离家以来,和母亲朝夕相处最久的一段时间——居家监测期间,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一起生活。

 

在娘家的日子里,她找回了“女儿”这个角色。上午睡个懒觉,和妈妈去江边遛弯。妈妈在冷风里传授自己的“养生之道”——在冷风里练习憋气,冻得大姐腿直发抖。讲到这里时,大姐又要替母亲解释:“练憋气不就跟游泳差不多嘛,对肺活量是有好处的。”

 

下午在家躺着,晚上玩会手机。时间被拉得很长,又被填得满满当当。化疗期间,妈妈总是叮嘱大姐多吃补品、中药,一天三顿妈妈都会熬好药端到姐姐面前。“挺感动的”,姐姐说,“就是好像没什么作用。”

 

在娘家休养散步途中

 

细碎的冲突也在浮现。妈妈顺理成章地包揽了一日三餐,但却不让大姐吃肉——母亲信佛,相信烹鸡烹鱼会报应在自己身上。大姐抱怨:“可是姥姥也信佛,姥姥就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

 

另一次,妈妈要帮大姐洗一件黑白相间的毛衣,但浸泡时间太长,毛衣染色走样了。大姐想起很久之前,妈妈洗另一件羊毛衫,也是洗完直接挂在衣架上,把羊毛衫撑得变了形。“她在这方面一向不太注意。”于是冲突发生了,姐姐对妈妈说:“净是给我添乱,不让你洗还非得给我洗。”妈妈就较真起来,着急地说要赔给姐姐一件。“最后她也没赔。”

 

但更多的时候,大姐选择迁就。比如妈妈不允许大姐把结婚照立在地上,觉得不吉利,让她包好放进柜子里。大姐当然不信这些,但还是会把照片收起来,“但是我没按她说的那样包好。”大姐补充。

 

“在家里的这些日子,我感觉对忙碌的生活,和这么多年跟妈妈的分离都是一种补偿。”

 

娘家小城夜景

 

但大姐还有另一个身份:母亲。

 

2022年的2、3月,大姐在家休养期间,我们的联系变多了。关于乳腺手术与疫情的共同感受,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时隔很久的第一次通话,她问:“你是不是知道姐姐做手术了,关心姐姐?”

 

在大姐的只言片语和姨妈姑姐的闲聊中,我慢慢拼凑出大姐罹患乳腺癌的可能原因:二胎。

 

大姐的二胎是意外怀上的。家人很疼爱头胎女儿桃桃,公婆一手带大,丈夫也出了很多力。验出二胎时,婆婆和丈夫都劝大姐不要留下,“生下来太辛苦”。大姐于心不忍,最后在母亲力排众议的支持下,还是决定生下来。

 

二胎出生,是个男孩。大姐的娘家人都那么高兴,姥姥特意从县城赶来,带着一千块来看望产妇——大姐生头胎时并未有过这个待遇。

 

二胎刚刚出生时,大姐的母亲承诺,会帮她把孩子带大。但因为母亲还没退休,不能全职带娃,只是出钱请了月嫂,每两三个月才有时间上门看一次孩子。同年,姐姐经历了工作调动、升职和高强度加班。属于自己的时间,随着二胎到来和工作变动消耗殆尽,每一天都成为巨大的消耗。

 

面对窘境,大姐才知道,母女分开的年数已经远多于在一起的,原来母女之间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心意互通。

 

大姐无条件地信任父母,以为母亲做好了打算——退休前如何雇月嫂,退休后如何搬家住到离姐姐近的地方照顾孩子;谈过以后才知道,母亲对生育的支持,更多是出于一种恐惧杀生的执念,和亲近孩子的本能。对于“照顾孩子”的诸多细节,母亲并没有具体的打算。

 

就这样独自承担着生活压力,辛苦了一年半,姐姐确诊了乳腺癌。

 

然后是犹疑,恐惧,漫长的问诊与治疗,生理与心理的疗愈,再到疫情带来的居家监测,大姐与母亲重新共处一室。一些矛盾被搁置了:大姐听母亲说,她的心愿是退休之后四处旅行,过自己的生活,因此无法把外孙带到上学。“我也尊重父母的想法。”大姐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的父母喜欢带小孩,但我的父母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身为“女儿”的失落感会在“母亲”角色里加倍补偿。居家监测结束,回到自己家后,大姐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来陪伴孩子。“其实应该多做点运动,但我的时间还是都花在了陪孩子上。”

 

她甚至会比较儿时记忆中的父母和做父母的自己,当我问她:“相比起自己的家长,你是一个对孩子更细心,照顾得更多的母亲吗?”大姐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嗯,是的。”

 

大姐,大姐的妈妈和女儿

 

女儿桃桃已经很大了。在我和姐姐视频时,桃桃经常冲到镜头前来喊话、大笑,比一般小孩还要热情。“从她出生到现在,我们给予她的都是爱、肯定和表扬,她会内心非常富足,比较自信。所以她不害怕失去,也不会讨好别人。”大姐这样解释。

 

视频时,大姐喜欢反复地教两个孩子,手机屏幕里的这个人是小姨,她是妈妈的表妹。但是孩子们还是记不住,几乎每次视频都要重复。

 

也许在孩子们的记忆中,“小姨”只是手机里的人物,和卡通片、电影主演并无区别。很多年之后,疫情消散,但大姐的生活变得更加自洽、幸福,我们的联系再次减弱,孩子们也会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曾经多次出现在妈妈手机里的小姨了。

 

 

 

未曾离家的,

距离理想生活更远了

 

奥密克戎三月在吉林大规模蔓延,二姐居住的县城没能幸免。她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3月11号,二姐被选中支援方舱。

 

二姐在方舱

 

在方舱,二姐接管患者血液和核酸标本,工作全在透风的简易板房里。

 

直到5月14号,二姐完成了休舱后的隔离,开始一个星期的居家健康监测。结束监测第二天,二姐再次被召回医院,在过渡病房,护理隔离期间突发疾病的患者。

 

因为有微弱的感染风险,医院要求过渡病房的护士同样接受闭环管理。过渡病房的四名护士必须每天两点一线,步行去医院工作、步行回酒店住宿,吃单位提供的盒饭。等到六月末,下一批护士开始轮值过渡病房,她们才能回家。

 

二姐在域外救治医院

 

这直接造成了二姐与女儿、与家庭的分离。

 

二姐的女儿小颖早慧、敏感。在姥姥的寿宴上,小颖表演过她在舞蹈班新学的《听我说谢谢你》——那时这首歌刚开始流行。跳完以后,小颖还说了一段祝寿的吉祥话,赢得了大人口中的最高赞许:“情商高”。那时,二姐在旁边录像,嘴边是掩不住的笑意。

 

但母慈女孝的另一面,是不常暴露在亲戚视线里的一地鸡毛。

 

二姐被召回医院时,最高兴的是女儿小颖。用二姐的话说,她是“松了一口气”。

 

出舱后、被召回前,二姐和女儿短暂相处了一个星期。最初女儿还有些欣喜,周一开始上网课,母女战争重新打响:紧紧看着女儿上课的二姐,把女儿近期成绩下降的原因归结为“课上不专心,作业不认真”。“就连我上个厕所她都要问一句,你下课了吗就去卫生间?”小颖说。

 

矛盾在一周网课结束的时候爆发。妈妈受不了女儿的字不够好看,把这称为“最大的短板”她最后上手握紧小颖的手、攥着笔教她写字。小颖哭了,“妈妈的指甲特别长,抠的我好痛。”

 

矛盾由此产生。“她像疯了一样的骂我、训我、说白养我了。当时我觉得屋里很闷,想去客厅透透气,她就觉得我不想见她。”小颖说,“而且那天我很累,不想回答她。”

 

争吵、眼泪、摔门而去。二姐一气之下卸载了女儿网课用的钉钉,退出了学校的家长群,吼着我再也不管你了。

 

小颖说:“妈妈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疯。”而二姐说:“我有时候就像个神经病。”

 

二姐的女儿小颖

 

讲到女儿不想见她,二姐十分低落:“我觉得,我对女儿的依赖,现在已经有点过分了。我把所有的爱和依赖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不是她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她。”

 

1992年,二姐出生在吉林省边陲小镇,一个以种植人参为业的家庭里。在父母辗转山头承包土地、自己不断转学的童年里,学校里的不愉快会在跟随爸妈上山看地,在田间地头野炊的时候消失在风中,但她的学业也因此分神。加上考前家里出现了巨大变故,二姐中考失利。

 

二姐小时候

 

二姐的妈妈觉得,孩子得学个谋生的手艺。二姐说想去学中西面点,直接被否决,“那不现实”。最后妈妈觉得,护士是个女孩的好出路。17岁,二姐含着眼泪被推上去护士学校的大巴。

 

“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份工作,”二姐说,“但是我只会干这个。”

 

“我是个向往自由的人,不喜欢被束缚。”二姐说,在长春医院上班那几个月,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当时每天她要花三个小时通勤,在深夜回出租屋的双层公交车上,看着城市的灯火,她说,那是她第一次触及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母亲又在劝她回县里工作——她的未婚夫、我的姐夫已经在县里安定下来。“自由而无拘束”的生活过了一年,她就从长春辞职,回到了县城工作。工作合同没能牵绊住她,拽她回去的,是抹不开的亲情。

 

21岁,二姐怀孕、结婚、生子,过上了家长口中收入稳定、相对体面的生活。9年来,她挣扎过,做微商、挂闲鱼卖家乡特产,赚了一笔小钱;去年医院降薪,她看着与劳动越来越不匹配的薪水,想过辞职去南方闯闯、或者学烘焙做甜品师,可是家里没人支持她。

 

“异想天开”、“你不是那块料”,是她常常收到的长辈评价。丈夫也说,“要去南方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不跟你去。”

 

“他们总是反应过度。”二姐说,“我也很现实,没做好下一步打算是不会辞职的。但是她们每次都好像,我说我中午想吃面条,说说而已,一个想法,没等我说完,她们就把一口米饭塞我嘴里了。”

 

母亲、姨、丈夫,甚至孩子,亲情的网越织越密。每一次选择的结果都一样,每次都没拗过家里人。她的生活里,窗口期太少、也太短暂了,错过之后,双层巴士上,自由的城市灯光就再也没亮起来过。

 

未来自由的希望,二姐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这很难避免,尤其是生了一个聪明的孩子的时候。”但孩子无论如何早慧,也无法承担母亲的全部依赖。她只是个有弱点、也会偶尔搞砸的孩子,就像姐姐小的时候一样。

 

理想生活。提起这个词,她的眼睛暗淡下来,“妹妹,你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虚了。我也想过,以梦为马,仗剑天涯。”说着她笑了起来,“但我是没有剑也没有马呀。本来平静的生活就离理想生活很远,遥不可及的,就更别提现在了。”

 

在闭环酒店里,坐在床上,没有桌子,只能弓下腰把盒饭放在床头柜上吃。她说:“我现在的理想生活,就是能回家看看孩子。”

 

 

 

刚刚离家的,想要快点回家

 

小妹是二姐的亲妹妹,她在郑州上大学,今年大三。

 

5月21号,学校下令,要求学生在22、23号两天内必须离校。小妹从朋友那里早早知道了消息,正式收到通知之前就在繁忙的票务系统里,抢到一张紧俏的一等座。“说起来有点后怕,如果等到学校通知再抢,就抢不到了。”作为2019级的学生,她已经习惯了疫情下的大学生活,包括毫无预兆的通知与抢票。

 

夜间到达长春,住一晚,第二天早上拼车回县城;回家匆匆和妈妈吃了饭,社区主任带人上门,在门上贴了封条,14天不允许开门。

 

和疫情带来的巨大不确定性相比,小妹人生的其他部分几乎是确定的:三年级之后没再搬过家,小学和初中都在家附近,中考考上了县一中,离家也不过二十分钟车程。

 

高考后选专业、报学校,家里长辈问起她喜欢什么学科,她摇摇头,说自己没什么格外喜欢的。姨夫在电力系统工作,建议小妹报考电力大学,毕业去国企,单位效益好,收入稳定。小妹就点点头。

 

小妹高三时我大三,暑假回家见到她,我们躺在卧室的床上,她讲起她对大学的畅想:新鲜的、独立的、自由自在的,可以到处旅游,还说毕业之后努力工作,想给妈妈再买一套房子。

 

小妹高考后的夏天

 

但她想象中的那种“大学生活”被疫情打断了。到今年五月,小妹第二次居家隔离,她对假期前的隔离已经驾轻就熟:寒假回家时也是封门14天,“吃的东西从窗户用绳拴着吊上来”。到第七天,小妹一个人在家有点怕,妈妈敲开了楼下邻居家的门,把姥姥家的小猫放进篮子,慢慢吊上楼。

 

小妹和小猫

 

这一次,妈妈把隔离物资准备得井井有条:冰箱里的饭菜、沙发上的小猫,还有分装的猫砂、猫粮,以及给妹妹单独买的小零食。但隔离到第二天,妹妹觉得太闹,还是把小猫从窗户送回了姥姥家。

 

小妹和朋友们在郑州第一次一起出去玩拍的二七塔

 

疫情折损了小妹对大学和异乡的体验,也让她的恋家成倍地增加。

 

2020年初,小妹在家度过了大一下学期。“那个学期留给我的回忆只有快乐。”她边说边笑,“整个人的状态都是轻松的,大家都特别放松。习也不学、课也不上,在家里还不用担心吃穿,直接达成了人生最大的幸福。”

 

从那以后,每次要开学,小妹都是抗拒的。她想到不那么喜欢的专业,永远杂活不断的社团,跟妈妈的深夜哭诉,由此眷恋起家的安全、舒适。

 

刚上大学时,小妹说过,她想去读个心理学的硕士。但如今我提及,你喜欢的心理学,长春就有很好的研究生专业可以考;而在县城,心理专业几乎不能就业。小妹当时沉默了一会,“再说吧。”她结束了我们那次的对话。

 

妹妹说,她恋家,恋的是自己那间卧室。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住在这里,一直到高三,房间里充满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在这样熟悉的空间里,她能获得在外面得不到的安全感。“回家之后我睡得特别香。”妹妹告诉我。

 

暖暖的床,有小海豹陪着小妹,她说很喜欢窝在里面的感觉

 

19年,小妹来到郑州上大学,对一个城市的探索刚刚开始。她见到了学校后门的步行街、河南看不完的历史古迹,她告诉我们,要在大学时把河南的历史名城都逛一遍,毕业后“去看更大的世界”,“去发达的城市奋斗几年”。

 

今年她想,如果能毕业回县里上班,安安稳稳地工作挣点钱,这样就很好。下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可以躺着,听听歌,泡一杯好喝的,做点好吃的,看个电影。

 

很想待在妈妈身边,哪怕是不说话。“妈妈在那里,我就很开心。”

 

对陌生的恐惧和对熟悉的依恋,在紧张的社会气氛下被放得更大。

 

“2020年到现在,感觉这一段生活都丢失了,脑子空空的。我现在就很愁,毕业论文该怎么办。”

 

 

 

回家之后呢

 

四个表姐妹里,我是最后一个到家的。

 

经过了十个小时的车程,出站时,我看见大舅向我迟疑地挥手:因为太久没见,他不太确定我现在的样子。

 

三月初从香港出发,五月末到达长春的家,这段路程太长了。

 

二月初,港校开始网课,我在中旬买了落地上海的机票,落地后原计划隔离21天,但第十六天的时候意外被释放。更意外的是,从4月1号开始,被困在民宿里的我经历了长达两个月的封城隔离。

 

滞留上海,日子一天天过去,独自被封控的滋味很难熬,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

 

那时候,现当代中国文学改编课刚好学到《倾城之恋》和《兰心大剧院》。二、三月的香港,正在经历第五轮封控,货架抢空,核酸在黑市炒到几千块,通关健康驿站一票难求——普通人没有白流苏范柳原式的爱情,更向往安定而非动荡。

 

当我终于回到上海,静默的街道像《兰心大剧院》结尾休伯特走过的那条安静的街。三月末,一切关于疫情的真空幻想结束,抢菜、抢泡面、抢咖啡。抢不到叮咚,加价叫火锅食材外卖。

 

以七八十年前历史为背景的故事,与今天我所经历的香港、上海双城记,形成跨越时间的互文。

 

被困在上海的一间民宿里

 

在这个混乱复杂的时代里,亲缘可能成为了不变真理的一种。

 

四个同辈的表姐妹们,曾经被各自的成长轨迹分割开来,但在难熬的封控期里,我们发现自己真的需要一个舒适的、信任的、能够说说话的人——亲人或许就是那个答案。

 

知道我中转上海意外被困后,姐妹们频繁地给我打来视频电话,关心着我的健康,我的房间,我的菜价,我的心情。那时二姐还在方舱,她在吃饭的间隙给我打视频:“我们都是回不去家的人啊。”

 

我们成为了这个困顿时代中,共享命运的亲人。

 

四姐妹视频聊天

 

五月下旬,我终于抢到了一张回家的高铁票,回长春,居家隔离14天。

 

插入钥匙,推开房门,在家里把每个角落都转过一圈,吃了点东西,窝在沙发上躺下,头疼欲裂。洗过“家里”的热水澡之后,真像奇迹似的,所有的压力和疼痛都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花了点时间适应家具的布局、窗户的位置。

 

独自在外的时候,家是一个幻觉般的绝对理想的处所,回来之后,我把幻想中的舒适、美好慢慢安放在家里的具体物件上。给书架上的书擦灰,几本半新的书,拆了一半的塑封变脆了。从小抱着睡觉的毛绒熊,两只眼睛都掉了下来。我发现,我的家比想象中要小一点、暗一点。

 

像妹妹一样,我留恋自己生活过的空间;像大姐一样,我想要享受一段短暂做回孩子的时光;也像二姐一样,我对家人的依赖无处安放。

 

回家第三天,之前熟悉的咖啡馆送我一杯橙香美式,包装袋上写着:“小文,长春欢迎你。”

 

我的隔离在晚上十点钟开始,将于14天后的晚上十点钟结束。

 

那么,之后呢?

 

漫长的旅途、艰难的移动、具体的辛酸和宏观的不确定使我们变成了居家动物。可回家不是生活的终点。总有一天,要打开房门出去的。等出门的时候,我们还是我们吗?

 

大姐的家已经完全解封,孩子的幼儿园还没开学;二姐闭环上班,非必要情况,理论上不能外出;小妹和我一样,都没有结束隔离时限。我们的亲缘,此刻那么紧密,却又那么遥远。

 

我们都期待着,流动自由,想见面、就能见面的那一天。

 

 

作者  王小文  |  内容编辑  浪淘淘  |  微信编辑  Jes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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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回到上海街头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05-31 21:39 Posted on 北京

 

 

图 | Jacky 孔翔

文 | 吕萌 张雅丽

编辑 | 陶若谷

 

 

南京东路20号:和平饭店飘出一条丝巾

讲述者:孔翔(化名),35岁,建筑师,三年前开始居住在上海。今年五月初,孔翔离开家,开始在视频账号里直播上海街头,多的时候,一万多人同时在直播间里观看。

5月23日上午,上海地铁恢复运营的第二天,我乘坐10号线地铁,目的地是南京路上的和平饭店。但一出地铁,发现围起了栅栏,外滩封了。我要找的人住在和平饭店里,管理严格,不允许房客出门。我拨通她的电话,让她往窗外看。但饭店墙体太厚了,她看不到我。

于是,一条丝巾从南京东路20号的四楼窗口飘出来,上下翻飞,是她伸出丝巾,以此算跟我打招呼。

南京路上空荡荡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隔着栅栏,远远地望着那条挥舞的丝巾,我的眼眶竟然湿了。这种情形下,我们竟然只能用这种方式打招呼。

丝巾的主人是沈姐,一个七零后,而我是八零后,我们岁数差得挺多,算“忘年交”。第一次遇到她是在5月16日。那天天气很好,我从家出发,骑共享单车沿着延安高架向东,想去七公里外的外滩直播,那里是上海的地标,在这个特殊时期,有必要让更多人看到它的样子

 

开往虹桥火车站的地铁车厢。图/视频号「环球建筑史」视频截图

 

中途我步行进了九江路,一路向东。外滩完全没有人,附近有很多小马路,平时熙熙攘攘。但这天,路中间很空,流浪猫大概没吃的,看到我就粘过来。

我举着手机,路过和平饭店,门口时钟的指针停在大概两点四十分左右的位置,一个电瓶(巡逻)车缓缓开过。

忽然,我听见一个女声喊“放我出去”。那条路上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可能是开玩笑或者吸引人注意,就冲着我的方向喊。我就改变了行走方向,在酒店大门口,隐约望见黑色铁栅栏后面有几个身影。一个中年女性席地坐在台阶上,一身黑衣,又说,“你是来解放上海的吗?”

她就是沈姐。交谈将近十分钟,我得知她原来住的酒店被用作隔离酒店。在这里,她自费居住了将近两个月,每天除了下楼做核酸,就待在空间不大的房间里。她说,自己的窗口望出去就是黄浦江,江上的船很多。第一天来的时候很兴奋,第三天开始就很悲伤了。她是上海本地人,最清楚外滩从前的繁华。

 

解封前的福州路。图/孔翔 源自其公众号「伦语」

 

沈姐因为工作性质,常住外地和酒店,索性卖了上海的房子,回上海就住酒店。疫情期间,和平酒店的规定是只要出了大门就算退房。如果出了酒店,沈姐说,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地方可去。

她很羡慕我,说能在外面走就很好,她两个月以来只能看见太阳,但晒不着。我告诉她,这条街什么都没有,店都关了。她说自己有很多水果,如果外面有人需要可以找她。她想换啤酒,酒店的酒很贵,和我后来买到的价格相差将近十倍。沈姐说,我们这样隔着栅栏聊天,挺神奇的。

第二天,我买了一些啤酒,骑了二十多分钟车,给沈姐送去。酒店门口有摄像头,疫情期间,这里是不允许点外卖的。一个朋友在旁边挡着摄像头,我偷偷把酒从包里掏出来,通过那个栅栏全塞进去。过了一会儿,酒店负责人,一个法国人出来问我,请问你是住在酒店的吗?

后来,我和沈姐相遇的视频,在网上被剪辑、盗用。我心里难受,觉得给沈姐带来了麻烦,但她反过来安慰我。我们通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沈姐讲了很多,让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对家乡的感情和对生命质量的追求。

我并不知道她的年龄,我们之前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也没有任何共同好友。因为去看她,沈姐后来给我发过一条消息,大意是,“真好,谢谢。”

 

孔翔与沈姐初次相遇,被旁边的人拍到。图/视频号「环球建筑史」视频截图

 

上海图书馆附近的“外人”

孔翔:5月23日,跟沈姐打完招呼,我就坐上相反方向的地铁,去虹桥火车站。很多人拖着行李箱从虹桥回家,我想记录下来。

我是小镇青年,从小特别想到一线城市看看。2008年大三的暑假,我第一次来上海,就在外滩那边实习了一个月,每天听着海关大楼的钟声。我读的是建筑,本科第五年又在上海找了家外企实习,过了两三个月那种外企小职员的生活。

来上海生活三年了,但其实前两年都很不适应。过去习惯了质朴的东西。最开始觉得这里太作、太计较,觉得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一直是一个“外人”的状态,像在橱窗里面看这个城市。

四月中旬,我们楼允许出门了。街上精致的小店很多,都没开门,但里面大都点着一盏黄色的小灯,灯光在夜晚从橱窗里透出来,很有温度的感觉。看到这个,我会觉得这个城市只是在暂时地喘息。

 

成都北路上的核酸采样工作站。图/孔翔 源自其公众号「伦语」

疫情让我对这里的感受有了转变。有一天我忙工作到12点多,才开始做饭,突然听到隔壁的上海老阿姨梆梆梆敲门。我一开门,她说,“你在家,等我一下,不要关灯”,就跑回她房间了。然后她从厨房端了一碗三鲜汤过来,热气腾腾的,说,“终于逮到你了,赶紧吃。”我很感动的。

我们这栋楼本地老年人很多。搬进来的时候,老阿姨会过来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你多少钱租的房子,“哎呀这个油烟要好好擦一下。”我一开始觉得烦,年轻人的事儿你干嘛管。家里来了客人,出门的时候他们会把头探出来,看看谁来了。后来我回想,这倒是像费孝通先生书里写的,邻里之间的状态。

现在我在街头直播,经常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邻居朋友,一路上打招呼。我住在上海图书馆附近,周围很多著名建筑,所以我在这里活动多一些。

在之前,邻居们在电梯里遇到也不打招呼的。封控之后都出不去,购物、通知的信息都在群里。大家有时会讲英文,照顾那些不懂汉语的外国人。北方人爱吃蒜,我囤的比较多,给了群里的台湾小哥一些。大家还借过葱,在群里搞摄影大赛,后来一起做饭,来往越来越多。

第一次做直播是在五月初,走在路上,眼前是马路,树影,阳光,老洋房,觉得哎呀这么好的景色,应该让朋友们都看一看,就开了直播,结果来了好多陌生人。

 

解封前,福州路上的防疫人员。图/孔翔 源自其公众号「伦语」

 

六月马上来了,与刚遇到沈姐时相比,街头已经有人聚在一起,快乐地跳舞。各个区和居委会政策不一样,有的地方静,有的地方闹。

偶尔走得稍微远一点,去苏州河边。有时候会在路上被执勤的人问,哪个区的,住哪,怎么跑这儿了?我就回去了。

 

抵达不了的苏州河岸

讲述者:Jacky,自由摄影师,阳性无症状感染者,曾进入方舱隔离。47天后,Jacky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小区,用自己的视角记录周围的城市街道。以下图片由Jacky拍摄。

离我们小区大概300米(直线)距离就是苏州河,河对岸是虹桥机场。我想在河边比较开阔的地方去看一下飞机,就一个个路口地走,大概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找到一个能去河边的地方,(这边河段)沿河的道路都封了。

苏州河有20公里的景观河道,从我们普陀这边为起点,一直可以走到外滩。2020年我走过全程,河两边是居民小区和商业区,区和区之间都打通了,居民吃完晚饭会到河边遛弯跑步。我们小区解封那天,想去河边的人挺多的,发现通不了,就拍个照片走了。

 

通往苏州河的路口被护栏围挡。

 

 

花家浜路上一名外出遛狗的居民由于路障设置,折返走其他路线。

 

沿河附近的一些小路,长时间没人清理,满是落叶和灰尘,有一种后人类时代的感觉。与苏州河相邻的云岭西路有一个工业区,看见了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三十多岁,是疫情期间提供货运服务的,他坐在车上玩手机,车后面晾着他刚洗的衣服,在路边的草丛堆放了很多一次性饭盒,看样子是在这边很久了,这些货运司机不能进小区,只能吃住在车里。

 

一家4S店门口,长期没有使用的试驾车。

 

 

云岭西路路边,在货车上生活住宿的司机,洗好的衣服晾在车上。

 

还看到一些居民提前联系了周围小区的朋友,约定在街边碰头,各小区“上街”政策不一样,人们需要交换“情报”。其实聊天内容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这种面对面的交流久违了。苏州河不让过去,我只能往回试探着走。

 

金沙江路,外卖员趁派送低峰期抓紧给电动车充电,顺便小憩补眠。

 

路上看到最多的,是一些志愿者在给周围的居民剪头发。他们是美发店的,住在小区附近的集体宿舍。店开不了张,理发师就和小区联系,在附近摆摊,一般下午过来,天快黑就回去。

居民对理发的需求非常大,快两个月没剪了,头发一团糟。剪发需要预约,每天来三个人,按照时间段排好,象征性地给一点费用。城管看到会问“这个是营业性质的吗?”听到说是志愿者,城管也不会说什么,就走了。

 

大渡河路,居民自发联系理发师为小区住户剪头发。

 

 

居民区外:限时购物的邀请卡

Jacky:我是5月18号通知可以出小区的。我住在普陀区海棠苑小区,有1900多人,老人的比例比较高。规定早上8点出小区,晚上8点之前回来,每户每天能出一个人。早上6点,就有很多老人推着自行车,拎着菜篮子在门口等了,提前了两个小时。

我之前是阳性无症状患者,要单独做完核酸才能出门。每个出小区的人都要看出入证和核酸,因为对流程不熟悉,有的是一家子下来等,也有老人平时是孩子帮着弄码,自己操作这些很吃力。人们都堆在小区门口,平均5分钟才能出去一个人,都在议论什么时候能出去,能不能简化一下流程。

 

2022年5月18日,Jacky小区解封第一天早早等候出门的居民。

 

在前一天,小区业主群就开始讨论出小区后要做的事情。

“有没有推荐的景点?”

“区(和)区之间的‘柏林墙’可以去看看。”

“走丢了怎么办?”

“带上铺盖,以防万一。”

大家对出小区很兴奋,哪怕到外面放个风,溜达一圈也好。也有个别居民比较抵触,他们认为出去一天病毒会带进来,又有阳性了,还不如一直在小区里关着。有人反驳说:“都可以开放了,为什么不出去?”我觉得有点“斯德哥尔摩”了。

那天我走出小区门,还是有些陌生感。护栏把小区和街道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区域。除了药店和少数线上经营的商超开着,其他店都关着。刚出小区的人都在摸索着走,不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走到一个路口看见护栏和关卡,只能掉头回来。

 

万镇路上“待命”的大巴,司机在货舱阴凉处避暑休息。

 

每个防范小区会发购物邀请卡,规定在45分钟内,去指定的超市分批购物。我们小区是19号发的卡,要在20号上午9点到10点15的时间段,去农商行超市购物,超市离我们有步行半个小时的距离。那天我是9点出头到的,看着队伍挺长,家里的物资还够,就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

 

防范区居民的购物邀请卡。

 

 

梅川路大润发门口,分时分批凭证入场的购物指示牌。

 

 

梅川路、真北路路口,收到购物邀请卡的居民按时前往指定商场购物。

 

也是在同一天,路上的人开始变多了起来。我看见一个大爷在街上遛狗,是一只泰迪。等遛完狗,他把狗从小区的护栏缝中塞了进去,里面的大娘给了他个篮子,让他去买菜。

 

住户将遛完的宠物狗通过夹缝递进小区。

 

 

街上看上去热闹,但其实是小区集中购物的状态,还有一些区域的人是不能出来的。

我们小区附近沿街的商铺,很多老板是外地人,平时就吃住在店里。店铺外面安了护栏,他们不能经营只能在里边待着,无聊的时候会看手机,或站在护栏旁边望外面。

 

不一定需要太近的距离

Jacky:5月21号是我出小区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我们小区又开始了全员核酸筛查,筛查期不能出 去,在为最后的解封做准备。那天感觉活动范围更宽了,有的路口只看一下普陀区的通行证就让过,有些小路没有关卡了,但区和区之间还是不能走动。

 

武宁路兰溪路口,一位商户在围墙里向外张望。

 

 

 

兰溪路北石路,一名被隔离的女士与消防员沟通。

 

之前有次在我们小区8公里外的兰溪路拍照,商业楼里隔离的一个人在楼下报警,她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睡衣和一双蓝色的高跟鞋,声音很大,有点歇斯底里,电话里反复说他们楼里大概有五十几个人阳性了,“你们再不来我就要跳楼了。

不到五分钟消防车就来了,女人从黄色的警戒线跨出来和消防员聊了十多分钟。其实挺能理解这些干实体商铺的店主,东西放在手里都是折旧,房租每个月都要交,没法营业,日子过得很难。封了这么久,人的情绪是会变的。

 

没有营业的店主在商铺门口玩手机。

 

 

铜川路上,一居民骑车经过一排等待卸货的核酸检测亭。

 

我走到最远的地方是曹家渡,离小区十公里外的地方。它是普陀、静安、长宁三区交界地。在路口会有不同颜色的护栏围着,普陀区是黄色护栏,远处还有一排白色的是静安区的。中间是一片隔空区域,没有办法经过。

那个地点离我太太的工作地只有三公里。我太太是静安区一家医院的医生。疫情期间,她们医院临时改成了方舱,接收重症患者。她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当时我想如果能过去,就去给她送点水果什么的,或者在酒店门口我们望一下,不一定需要太近的距离。目前看来只能等着上海全面解封再去了。

 

普陀区往静安区通行方向的障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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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拉面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13/2022 postreply 17: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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