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56)

我,两度前往阿富汗,亲历暴乱冲突,在动荡局势中坚持至今

自PAI 自PAI 2022-05-31 22:37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299个真实口述故事

大家好,我叫高素素,今年33岁,目前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工作,负责一个央企委托的发电厂项目,日常与阿富汗当局接洽,推进项目。2021年7月,在塔利班军队和阿富汗政府军交火的报道声中,我毅然登上了飞往阿富汗的航班,在动荡的阿富汗局势中,一直坚持到了今天。

 

2021年12月,我和阿富汗商工会见面。

这样的人生选择或许和我从小的性格有关。1989年,我出生在河南,是家里的长女,爸妈都是农民,承包了一些土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然我只比两个弟弟大一两岁,但父母农忙的时候,我要负责照顾两个弟弟。

记得小学时,弟弟被人欺负了,我就去帮我弟出头,后来还跟人打起来了,老师请家长的时候就说,别人家都是男孩子打架,还没见过女孩子这样的,从小就胆大、敢拼。

 

小的时候,我是家里的大姐。

除了胆大,让我决心前往阿富汗的还有好奇心。去年不是我第一次去阿富汗,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就去了阿富汗工作,在阿富汗待了两年多。

我大学是在郑州师范大学念的,学化学专业,上学的时候专业课老师就说实验室和化工厂都很危险,不建议我们去,后来毕业后绝大部分的同学都去当了老师或是考公务员,工作听起来体面,待遇也不错。

作为女孩,家里人也希望我去当个老师,安安稳稳。当时我的一个表嫂就是老师,我爸妈觉得这样特别好,甚至想托人给我弄一个编制。我一听就觉得压力很大,我一想到备课、重复讲课,这样千篇一律的教师生活实在不符合我的性格,肯定干不长久。

当时我就哄我爸妈说,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先出去试试、玩一玩,玩够了再考虑当老师,爸妈也就同意了。毕业后一两年,我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一家私企做阿富汗和泛阿拉伯地区的进出口业务,我负责做进出口手续,包括前期出口、后期项目调度之类的活。

此前我没有出过国,对国外也没有了解,每天处理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新知识,比起无聊的备课,接触新鲜的世界让我觉得有意思多了。工作了几年后,我妈又问过我还要不要当老师,我说不要了,这事就算画上了句号。

 

2010年刚入职不久,我参加公司团建。

2011年,在这家公司干了半年以后,公司有一个外派到阿富汗的项目,我很心动。

最开始这个项目并没有指派我去,经过层层选拔后,另一个男同事当选了。当时阿富汗局势也不是很稳定,也时常能看到爆炸、袭击之类的新闻,那个男同事是独生子,家里知道后,反对声音特别大,觉得阿富汗炮火连天,一不小心没命了也可能。最终他放弃了,公司又要重新找人,于是我毛遂自荐了。

当时我23岁,对什么都很好奇,处在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的状态里。能去外国工作让我很向往,也觉得既然公司能派我去,那就没有那么危险,有能出国工作的机会,我太想抓住了。

那会儿还有不少同事和我竞争,并且在阿富汗这样的国家,其实女性是不太占优势的,但我的英语很好,这个岗位非常需要这样的素质。经过四五场谈话,公司确认我近几年没有结婚和怀孕打算,才最终敲定了我。当时阿富汗政府极少给女性发签证,几乎99%的申请都会被拒,为了给我发签证,中国大使馆特地开了照会,所以我非常珍惜这次机会。

 

第一次去阿富汗的时候,在朋友庄园玩的合影,左起第五个戴墨镜的是我。

做这个决定时,我并没有先告诉爸妈,等一切敲定、办妥了才通知他们。好在那会互联网还没有那么发达,爸妈对阿富汗没有太多了解,我也没有把阿富汗国内环境动荡,可能不太安全这件事告诉他们,只说我要出国工作了。高中以来我一直寄宿,大学也不住在家里,爸妈比较习惯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于是就同意了我去阿富汗。

2011年第一次到阿富汗时,落地的时间是中午,眼前的喀布尔国际机场又小又破,航站楼很矮很旧,甚至比不上郑州的机场,不过好在来之前就了解到这边不太发达,没有太失望。开车前往市区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些修得很高、装修很好的公寓楼。住久了,我觉得这个城市是有两面的,比如有的道路被修得很好,有些路就全是泥泞。

不过父母那边很快就瞒不住了。到阿富汗的第二个星期,我妈突然给我打了一个国际漫游,我以为什么急事,接起来就觉得她声音不对。她气冲冲地跟我说,我姨告诉她,阿富汗是一个不要命的地方,质问我怎么能来这么个地方?

我讲了很久,阿富汗的恐怖袭击不针对普通人,还给她发了很多视频和照片。那段时间,他们很紧张,我每周都给他们打电话,平时给他们发一些我工作的照片,慢慢他们才放松了下来,回归到了正常状态。

 

2011年到阿富汗后,阿富汗当地朋友送的民族服装。

在这里生活,最烦人的是遇上停电。晚上经常断电,只能用发电机,印象中在国内就没怎么遇到过停电的情况,但在这边是常态。一到晚上,房子周边此起彼伏都是发电机的声音,很吵,有时候吵得睡不着觉。

白天也会突然停电,在阿富汗食材购买不便,我们时常需要一次买齐一周的物资,有一次刚买好放进冰箱,晚上回来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电了,阿富汗天热,那一冰箱的食物全都坏了。

不过,我刚来的头两个月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好玩、新奇,看到热闹我就想凑上去。记得来阿富汗之后,同事告诉我说,隔壁住的阿富汗人有两个老婆,我很惊讶,我同事说,阿富汗的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

 

我在喀布尔的皮草店试戴帽子。

这些新鲜事物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但是我也因为好奇心闯过祸。我到阿富汗的第三个星期,这位已经有两个老婆的隔壁邻居又结婚了,他们家是平房,举办婚礼时,站在顶楼就能一眼看到。我听到声响就拿起相机溜到了顶楼,想拍他们结婚是什么样子的。

本来我想着我在暗处他们看不见,结果我忘了相机镜头反光,这一来就被他们看到了。他们开始指着我骂,我赶紧跑到楼下,把这件事告诉了同事,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砰砰的敲门声,听起来很暴力。门外来了很多人,院子里的狗听到了都开始叫,连带着周边的狗一起叫。

我同事先去和他们交涉,我在客厅等着。20分钟过去了还是没能解决,叫嚣的声音非常大,我去跟同事说,要不我把相机给人家,把照片删掉,再跟人家道歉,我同事说现在已经不是道歉的事了,如果开门他们冲进来,可能会有危险。

我一个人在屋里时特别害怕,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一个祸,也不知道面临的是什么。我脑子里不断地想,公司选拔我的时候花了很多精力,大使馆特地给我开了照会才破例拿到了签证,我这才来了几个星期?难道就要辜负这么多人的努力和期望了?再严重一点,如果人家找到大使馆,作为当事人,肯定得我解决,解决不了的话怎么办?我在屋里紧张得身上都汗湿了。

好在过了一会声音渐渐小了,我同事叫我拿上相机出来,我到了院子里,在院子里当着邻居一群阿富汗人的面把所有照片都删了,还道了歉,这事才了结。

后来,同事告诉我,阿富汗的传统里,妇女是不能不穿袍子出现在外人面前的,婚礼现场那么多女宾客,装束是很私密的,我未经允许私自拍摄照片非常冒犯。我也被同事骂了一顿,问我岗前培训怎么做的,其实来之前也知道这些,但总有种侥幸心理。这件事后我非常自责,后来变得很听话,出门戴上墨镜头纱。

 

在阿富汗待久了,我有了当地的朋友,他们邀请我参加婚礼,拍照前获得了身边宾客的同意。

除了这件我有错在先的事以外,阿富汗人还是很友好。我的一些同事是阿富汗人,他们非常的勇敢、勤劳和优秀。阿富汗局势不明朗时,他们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们,有什么情况都退到他们身后,让他们来。在我过往这么多年打交道的过程中,他们非常的照顾我,我们也处成了朋友。

前段时间我们办展会,在中国城的阿富汗员工负责装卸货物,工作很累,但他们特别投入,并且几乎没有怨言;虽然这些货物跟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当集装箱的木板被拆开,他们看到里面精致的货品也会非常愉悦,休息时,他们会坐在遮阳棚下坐着喝茶聊天,看起来非常开心。

我眼里的阿富汗人就是这样,有一种韧劲,也很乐观,不管环境多恶劣,都在很积极和勇敢地工作、生活。

 

最近中国城装修,我们雇佣的阿富汗人正在干活。

阿富汗的小孩都超乎寻常的懂事,七八岁的年纪,我弟弟家的孩子还要四个大人哄着吃饭的时候,阿富汗小孩已经在为家长分忧了。

我们去阿富汗朋友家,他们的孩子都会招待我们,并且很有礼貌。前两天在中国城装修的施工地上,我遇到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孩,给了他一把糖,他默默地装下了那把糖没说话,结果被他正在做工的爸爸看到了,他爸爸就停下来教训了他,让他拿了别人的东西一定道谢。

这些年在阿富汗,我没有遇到过什么离我太近的危险,唯一一次是开车出去的时候,前方传出了爆炸声,冒起了黑烟,我看到有一些人从爆炸声来源处四散开来,本来想上前看,司机拒绝了我。车开过了那个路口,爆炸的是警用的丰田科罗拉,炸得不是很严重,没听说有人受伤,旁边还有一群阿富汗人在凑热闹。

虽然有很多暴乱的新闻,但暴乱大多发生在偏远地区,爆炸基本只针对政府官员,会有一些绑架案发生,不过也是针对富人,生活在喀布尔的普通人,处境还是相对安全。

 

2011年在阿富汗的时候,还能穿短袖露胳膊。

很神奇的是,2011年来阿富汗半年后,我突然开始水土不服。每天都不想吃饭,犯恶心,无论是阿富汗的菜还是中餐,我都吃不下去。我以为是生病了,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有问题。我一个同事还拉着我跑步,锻炼身体。那段时间,至少有一个月,我都在肉眼可见地变瘦,体重也头一次跌到100斤以下,瘦了10多斤。

 

我在当地吃过的其中一顿阿富汗菜,水土不服的时候觉得很难吃,一口都咽不下。

当时快要到春节假期,公司在阿富汗的员工可以选择留在阿富汗值守,或者回国过节。因为一直吃不下饭,又查不出病因,觉得该回去了。结果确实是水土不服,一回国就好了,在家待了一个月,不仅瘦的十斤吃回去了,还吃胖了一点。

后来同事们打趣我,说我这个水土不服真有意思,别人都是头一两个月刚去的时候,我都已经待了半年了,还能水土不服。

 

2011年,结束调休,回阿富汗前,我在乌鲁木齐玩了几天。

回家调休了一个月后,我回到了阿富汗轮值。再次回到阿富汗的时候,心态就变了很多了,刚开始的时候看个新鲜,后来逐渐有了一种使命感。我的工作需要和商户以及相对应的政府部门人员打交道,与人斗其乐无穷,虽然不是真的“斗”。跟各种各样的人来往,让我觉得在阿富汗的工作很有意思。

国内总有人问我阿富汗人能不能相信,工作了这么多年,我学到的就是,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要看他们做了什么。一个民族里总有好人,但也会有坏人,不可一概而论。

2013年,我在阿富汗待了两年后,外派期满,回到了国内轮值。在国内我也一直负责一些中国公司和阿富汗政府的往来事务的接洽和处理,有些是央企的委托。

 

2017年,我在云南瑞丽出差。

2021年公司受央企委托,要推进在阿富汗的电力项目和工程项目。我很熟悉阿富汗政府业务,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在塔利班进驻之前,我们与当时的加尼政府的项目推进已经接近尾声,作为和总统在总统府三次会议的主要推进人,我必须前往阿富汗。

 

2021年8月,我在阿富汗开技术业务会。

与阿富汗政府有十来年的持续接触,也跟驻扎在阿富汗的同事们有着持续的交流,阿富汗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不过,2021年这次不太一样,等待我的,可能是直面一场战争。

去年7月,塔利班军队和当时的阿富汗政府已经开始交火,中国大使馆组织了撤侨,200多个华人从阿富汗撤离。启程前,身边有人告诉我塔利班就快打到喀布尔了,但我还是决定去。

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不知道塔利班会不会大举进犯,掀起一场全面战争。谁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当时必须有人去做这个工作。

来之前,我通过还留在阿富汗的同事们了解到,当时塔利班和加尼政府交火的区域都在阿富汗比较外围的地方,首都喀布尔生活基本如常。我非常相信我的同事们,这么多年共事,如果有危险,他们不会丢下我,基于责任与信任,我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阿富汗。

我心里最坏的结果就是塔利班和当时阿富汗加尼政府打起来,即便打起来,阿富汗飞往周边的国家的航班都可以正常起飞,我们也有时间走,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觉得来阿富汗是没有太多危险的。

 

2021年,第二次来阿富汗,我在喀布尔机场落地后和同事的合影。我在右二。

而实际局势发展超乎我的想象。新闻里每天都在说塔利班又攻下了多少城池,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发展得如此迅速。

8月10号时我一个阿富汗朋友还说5天后要举行婚礼,结果8月15号塔利班突然攻入喀布尔。头一天晚上我还在处理工作文件,一觉醒来,同事们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们表情严肃地告诉我,塔利班进来了。

公司高层开始不断给我们打电话,说身外之物都不要管,一定要保障安全。我当时脑袋“轰”的一下,才意识到,刀真的架在脖子上了。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我们楼下出现持武器的塔利班人员。

外面传回来的消息是,塔利班准备和加尼政府谈判,要是顺利的话还好,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陷入混战,我们就很危险了。尤其当时我们所在的中国城,作为一个商业综合体,有着一万平的占地面积,非常显眼。

同事让我收拾东西,找机会转移,我拿了一个小包装了几件衣服,心里想的都是荒野求生那种场景,又抓了一把糖塞进去,怕逃亡的时候低血糖。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也说尽量多吃点,谁都不知道下一顿会是什么时候,一定要保存好体力。

这个时候街上到处都是逃亡的人,大人扛着铺盖卷,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车堵得寸步难行,大家都在赶着出城。我们所有人都离开了有窗和路边的房间,后退在了中国城三楼最中心的一个会议室里。靠路边的房间里架设了机关枪,三楼也都围上了防护网。一旦混战,一方面可以抵御轰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范可能出现的,趁乱打劫的恐怖分子。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外面开始有枪声,阿富汗同事说是持枪的保安雇员在趁乱抢劫,让我们不要害怕。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大家还切了哈密瓜,只是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吃着。

 

我们的保安在中国城临街的房间内架设了枪。

准备工作做好之后,我们分批转移到隐藏点,去阿富汗朋友的家中躲避。我当时穿的衣服还会露手腕脚腕,安全起见,我同事给我套上了男性的非常宽大的西装,蒙上头巾。路上我看到重型坦克和军用皮卡车往市中心开去。

到了阿富汗朋友家,当地的习俗是将鞋脱在门外,进家之后,阿富汗朋友把我们的鞋子都收了起来。因为阿富汗人和中国人穿的鞋子风格不同,很容易分辨,谁都不知道,一旦开战,中国人会不会成为目标。

15号下午,塔利班就和加尼政府达成协议,塔利班军队陆续有序进入喀布尔机场,接管阿富汗,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一早7点,我就被同事叫醒,往窗外看,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下都有点恍惚,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仿佛没有发生一样。

 

我们避难在朋友家,他家楼下在8月16号已经有一些人了。

我们在阿富汗朋友家待了7天,实际上8月16号的时候,朋友家楼下就有人出摊了,朋友还去给我们买了馕,随着时间推移,路上人也开始变多了起来,我们也逐渐放松,七天以后我们又回到了中国城。

在中国城我们还是严防以待,因为塔利班的据点在坎大哈,我们的工作范围基本都在喀布尔,所以对塔利班的认识停留在二十年前,那时的塔利班很疯狂,谁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

塔利班人知道中国人是在这边做贸易还有基建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电力、工程项目,他们派人传消息来,提出想见我们,还说会派一队士兵来把守中国城。但我们很谨慎,一直没有答应,大概一个月后,阿富汗同事们了解了更多情况之后,我们才答应见塔利班当局。

我此前的工作就需要和当局打交道,但和塔利班绝对是头一次。以前我见加尼政府官员的时候,衣服有时候还会露手臂脚腕,这次见塔利班当局,我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拍照时头巾不小心滑了一边,现场的塔利班人看到后,让我赶快戴好。

最后合影的时候,按规矩我应该站在跟我们商谈的塔利班官员的旁边,但他显然非常不愿意,后来我走到了一边,和他隔着两名男性,才拍下了合照。他们觉得女性不应该抛头露面,之后合影的时候,我就自动站得离塔利班官员很远或不参与合影。

 

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宣布成立临时政府后,我们中方人员和他们接触,我是唯一的女性,和官员隔开站。

因为这个原因,非必要我也不会和塔利班人打交道。他们的装束非常好认,留着大胡子,穿着长袍,我和同事们都一致认为他们还有一个特点,眼神都特别犀利,看着他们就会有一种心里发毛的感觉。

工作接洽上,之前我看很多人说塔利班打仗打太久了,不知道怎么管理国家,但我觉得和加尼政府时期差别不大,相对更安全些。可能是因为他们也要发展经济也需要基建,显得很支持我们,刚建立的政府也一直说要廉洁,倒是少了之前加尼政府官员“吃拿卡要”的情况。

 

2022年5月26号,中国城办展会,阿富汗临时政府部长来参观。

塔利班进入两个月后,我个人感觉回到了比较常规的生活,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出中国城也还是要向掌管安全的同事打报告。

虽然人在阿富汗,但不出中国城,很多塔利班进来后的情况我是通过媒体、短视频平台获得的。不过,我觉得我人都在这了,得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天冷了之后,我以要买厚衣服为由申请出了中国城。到市场后发现,阿富汗老百姓的生活已经很热闹了,人挤人,唯一有点差别的是乞讨的人稍微多了一些。

 

塔利班进驻后,我第一次去市场。

街上的女性广告被涂了,买衣服的店里,女模特要么用头巾裹起来要么就没有头,但是据我了解这也不是塔利班下令干的,很多是因为商贩害怕惹麻烦,自己为之。我的房间临街,能看到街上时不时会有三两个女性结伴而行,没有网上说得那么严峻。

 

2022年4月,我在阿富汗妇女商会上的合影。

塔利班接管差不多一个月以后,我在网上看到了很多关于阿富汗的并不全面的信息,例如喀布尔还在炮火连天,于是我自己也开始发一些我看到的真实的情况,陆续也有人问我关于阿富汗的问题,我就开了个直播,还是有很多人不断问我阿富汗是不是还在打仗,我觉得国内还是对阿富汗有误解。

从塔利班接管阿富汗到现在,喀布尔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中国商人,来来往往大概一百来人,想来寻找机会,我们的中国城也开始营业了。做商业对接就会对经济信号非常敏感,春江水暖鸭先知,冬天过去商业也复苏了一些。阿富汗老百姓愿意花钱了,虽然营业额比不上之前,大概只回到了40%的水平,不过这是一个良好的信号,或许阿富汗能回到战前的发展水平。

我的工作是项目制的,这个项目结束,我也就能回国了。从第一次来阿富汗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我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也有感情。

这次负责的项目是一个央企项目,项目落地的话,能给阿富汗政府带来税收,为当地人创造一些工作岗位,作为基建,也能比较长远地促进阿富汗的发展。阿富汗人民值得更好的生活,我也希望在工作范围内,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前两天在阿富汗我出席了一场朋友的订婚仪式,旁边是两位盛装打扮的阿富汗小孩。

未来,我也想继续做跟阿富汗相关的事,有机会的话也许会一直留在阿富汗。工作了这么些年,我也有再深造的想法,可能会申请一些美国知名大学开设在阿富汗的分校,做阿富汗的相关研究。

因为长期在阿富汗,在阿富汗和人打交道,很多国内阿富汗研究中心经常会通过我了解信息,有可能的话,我也许会成为一个阿富汗研究学者。当然,目前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有待进一步实施,但我愿意将之作为我的人生理想之一。

 

*本文由高素素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高素素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

 

 

 

          高素素 口述          

大   雨 撰文

孔宁婧、呱呱 编辑          

 
-THE  END-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299个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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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故事

 
 

进考场的那一刻,潮水般的人拥进考室,载阳心慌极了,觉得考生个个都俊逸聪慧,沉着自信,自己死定了也,直到找到座位心还怦怦直跳。早上的阳光撒进宽大的考室,阳光带来世俗社会嘈杂博大的信息,载阳的心方得一点安宁。昨夜他彻夜未眠,一直处于假寐状态。卷子发下来以后,全神贯注于做题,他才忘却了周围的一切。那是1978年的夏天黑色的七月。

考试结束,载阳已经不大关心结果。他没有念过高中,基础并不好,拼命温习了几个月参加也是由于一个意外的刺激。

这之前,载阳在大学的图书馆打工,每天打开外文书库的大铁门,合上总闸,日光灯先后不齐地挣扎着亮起来,载阳好欢喜,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文革时期尘封多年的精装书搬到后门外僻静的小院子里,磕出里面的书虫,信手翻一翻书,让书们晒晒太阳,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下班后看看闲书,和一位老师一起合乐。老师吹箫载阳拉胡琴或者用琵琶伴奏。

但是高考仍是一个诱惑,电影广场传来老师讲课隐约的高音喇叭声,参加复习的人如过江之鲫,载阳自卑,不想去凑这热闹。他往往凝听一会,叹口气,继续磕书虫,偶尔看到慑人魂魄的图画就长时间观赏。他也忍不住偷过两张。

直到有一天,载阳迎面碰上小倩,小倩问载阳是否参加,载阳回答:未。小倩露出鄙视的表情说:以前不能读书是有人不让我们读。现在给你权利,你这样轻易的不要?说罢拂袖而去。这极大地刺激了载阳。载阳由此辞去临时工作,全力以赴进入灯火阑珊的状态。

高考复习的声势大到恐怖的程度,阶梯教室的窗上爬满了人,代数在广场上用高音喇叭讲。附近工矿企业的青年成群结队地骑着铮亮的自行车来了。那时候时兴三转一响,自行车为其中一转,是找对象的重大利好条件,是小伙子风流倜傥的重要标志。载阳心有戚戚焉。但仍奋力前行,夜深,有人在楼下小聚聊天,载阳窃喜。你们玩吧,我可向前走啦。

一起复习的还有几个人,载阳的二哥、小妹、美姐。小妹条件最好,高中毕业,又年轻,红扑扑的脸健康又漂亮。载阳偶尔斗胆问小妹数学题,小妹讲一阵,载阳还是不会,小妹皱眉连骂好笨!载阳羞惭不已。老二和美姐都是老三届初66的,复习功课一声不吭,坐功定力一流,问他们是一定会得到教诲的,但见其专心至致,便有他们蒙受巨大损失的感觉,载阳只得偃旗息鼓,瞎努力。高考一到,各自散了赴考。

考试结束了,大家各自算分,载阳的分越减越少,先自成个泄了气的皮球。成绩传来了,要自己去看,载阳懒得关心,周围得了高分的消息纷至沓来,于是考生家长脸上颜色各异,欣欣然有喜色,情况大约不错。脸色肃然作沉稳状者流则多已名落孙山。载阳脸上还放的松,失败是必然的,应该的,尽心焉尔矣。自己落伍已然多年,不足为怪。

忽有消息,载阳的分数好像是多少多少,反正上线了还有若干富裕,载阳不信,有人索性把载阳的成绩带回来,载阳这才欢喜起来。老二这下慌了,说成绩都出来了,自己没消息,可能糟了。一边十分羡慕载阳,一边厢打点行装,要回射洪参考地去看榜。

老二走到县城,就听满城都在传言议论分数,说有个家伙考了400多分,中了北大!还有谁谁中了……老二心慌气短,挥汗小跑,又碰到个熟人,将老二一把扯住,说你中了,可知道?老二说不知,又问中了什么,那人笑嘻嘻地说:北大。老二说:你骗我。那人忽而正色说:不骗你,真的。随即当街大喊,这就是中了北大的某某!人们一下围上来,争睹状元风采。老二好似打虎英雄,在人们的簇拥下去领了通知,有司惜才,又是一番勉励。

老二兴冲冲跑去女友处报喜,女友旋即报告父母,未来的丈母娘当机立断:请来,杀鸡!这之前其母坚持反对其女与老二相好,并时常行那跟踪詈骂之事,盖因老二家庭成份太高。老二女友说:你先前那样,现在立马杀鸡,好笑人哪。其母慨然:那有什么!于是老二欣欣然赴宴食鸡,地位一日千里,天上人间。

那一年,亲朋好友考中者不计其数,老大无成落拓者、工作无着或不如人意者,似都摇身一变。名校校徽闪耀,个个慷慨激昂。美姐、小妹均在考取之列。小倩考上北大东语系,载阳也忝添末位。最惜老大饱学之士,品性温良恭俭让,文革十年学习未曾懈怠,上山下乡,挑灯夜读,考取北大复旦如探囊取物,此时因文字得祸犹在狱中。

国家变革,个人命运变化之烈,始肇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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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马

 
 

我当年下乡的边境村,它就紧靠在中苏界河――黑龙江边。边境村不大,从村头走到村尾的那一排马号,还抽不完半截叶子烟。百十来户人家,加上我们这百十个知青,与江东苏联的农庄日日对峙相望,也从不往来,远远望去,边境村如同一艘搁浅在江边的小舟,那江边耸立的边防了望楼,便像是舟上一杆落帆的桅。

边境村是极其宁静的,宁静得使人感到无端的寂寞。唯有那马号里阵阵惊空的马的长嘶,才会使人感到边境村的存生。在阵阵回荡的马的嘶鸣中,顶数大青马的嘶鸣最高亢、最宏亮,这是一种充满雄性的、底蕴着骚动的长嘶!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知青,这声声原始的、狂野的嘶鸣,它常常使我想起远古人类的牧歌,更唤起我阵阵落魄凄凉的伤感。

记得刚下乡时,我收工后不顾一天的劳累,也不愿洗一下身上和脸上的泥汗,总会情不自禁地去那一排马号里消磨时光。马号也恰恰正是村民们最爱汇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谈天说地,吹牛扯皮,总以最平常的方式,咀嚼着生活。我去马号不仅是为了欢喜马,而是为了能和村民一道说笑逗乐,听他们那道不完的种种驾车驭马的绝招,好排遣一些心中的苦闷。

有一天晚上,马号里的人都散去了,我斗胆靠近了村里一致公认的,那匹不服调教的属于俄罗斯种后裔的大青马,我趁它低头吃草不备之时,“嗖”地平地望上一跃,骑上了马背。可还未等我喊声“驾”,大青马却抬脚冲出了马号。一上道,大青马就狂奔起来。突然,奔驰中的大青马猛地一个急闪,我被摔了个嘴啃地,以致满口的牙齿都被震得松动了。当我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时,两眼惺松地望周围一看,只见大青马就在我前面的不远处,月光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窥视着我。我被它这神情所激怒了,又冲上前去,想不到,大青马转过头,朝我扬起后蹄,一声长嘶,丢下我,一溜烟地奔回了马号。四周是静悄悄的……

事后,我仍天天去马号,也常常给它多添几把嫩草和青叶豆,偶而也把家里带来的巧克力,省给大青马吃。大青马似乎对我友好了,也能顺从地让我抚摸它那昂起的脑袋,可它仍不让我靠近骑上它。

这一年的春天又姗姗来到了,草甸里,山崖上开满了绿茵茵的达子香。一天,我收工回来,马号前的一块空地上围着许多人。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大青马被绑住了三条腿,放倒在地上,它一看到我,便拼命地挣扎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我悲哀地望了望,发出了一阵凄楚的长嘶。大队的兽医举着一把银光闪亮的手术刀,走了过来,我立刻意识到,大青马此刻就要被阉割了。呵,从明天起,我也许再也听不到大青马那充满雄性和骚动的嘶鸣了。我的心顿时感到沉甸甸的,我蹲下身抚摸了它几下,深情地望了它一眼,挤出了人群,对于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知青来说,我都难于摆脱我自己的命运,又怎能帮助大青马摆脱阉割之运呢!?

这个时候,老支书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小费,好象你很喜欢这匹大青马,这马阉割后就交给你好好遛遛它,你如把它调教好,当秋天你就骑上它帮队里去看青,怎么样?”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和大青马几乎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清晨,大青马只要听到我在井台前的马槽边,吹起一声清脆的口哨,它便会从马号里跑来。它吮着清凉的井水,我给它梳理着鬃毛,暮色中,我跃入江水中游泳,它就在岸边守着我的衣服。此时,它常常也默默对望着江东的苏联。有一次,江东苏联的岸边,跑来了一群饮水马,此时,我正和大青马也在江边洗漱,突然,我惊愕地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色。大青马一看到对岸的马群,立刻骚动不安,一声长嘶,前蹄竖起,沿着江堤,狂奔起来,对岸的马群也惊动了,也沿着江堤狂奔而起,夕阳下,河岸立刻腾起一股烟尘,大青马的长鬃在狂奔中飘拂着,好似天鹅的两翼在急流中搏击。它四蹄拉平之时,不象在奔驰,而象在翱翔。夕阳下,我看得惊呆了。过了约有一支烟的功夫,它又从远处地平线出现,汗流夹背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一年,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有门路的走了,招工、上学、病退。由于我出身不好,有个曾经给日本鬼子当过翻译的祖母(后继的),所以只能天天与大青马做伴在边境村。不过,老支书似乎很理解我,第二年,边境村终于有一个师范大学的招生名额。老支书在马号里找到我,他说决定推荐我去。月光下,我握着老支书那双粗糙的手,激动地哭了起来。我填完表,骑着大青马,星夜赶到了公社,把表格交给了招生组,在回边境村的路上,我对明天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大青马似乎知道我将要离开它去上大学,心情一直很沉默。一连好几天眼睛里充溢着依恋难舍的目光。我给它添上好豆饼,它也不吃,总是用它那张柔和的嘴唇,在我手上摩挲。这种难分难舍的时光是最难熬的。大青马眼看着一天天清瘦,它怕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怕失去它呢?可是为命运,那个曾在我童年就百般希望的梦,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人的感情远不如马!特别是我又如何当得起大青马对我的一片耿耿忠情!

我万万没想到:我那绿色的大学梦,一星期之后,却成了荒原上沼泽地里的那一个无声的泡影。老支书喃喃地告诉我,我被招生组刷了下来,还是因为那个影子一样追着我的祖母。

失望,无尽的失望,使我几乎对未来的一切都失去信心。这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骑着大青马,在村外旷达无边的草甸子上狂奔着,想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苦闷。大青马驮着我,象是很理解我似地,在草甸子上扬蹄奔驰,天边渐渐地呈现出一缕红云,我象个变态的人,仍然扬鞭猛抽着大青马,加速,加速,可是突然大青马一个急转,任凭我怎样抽打,它却面对着东方的那一片红云,一动也不动。我跳下马背,想到马前再教训它一番,可是我发现,此刻大青马的双眼泪汪汪的,它朝我扬了头,用湿漉漉的嘴唇,朝我脸上摩挲着,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我弄不清是受到何种感情的驱使,两行热泪也顺着腮帮滴落下来。我扔下手里马鞭,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大青马,竟在清晨的草甸子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更早,霜降之后,满山的柞树叶红得象一团团燃烧的火。我骑着大青马进山,去给在山里筑水库大坝的老支书送信。在回来的山路上,我忍不住那一个硕大的,长在岸畔的一个桦树上的猴头的诱惑,丢下大青马便向那高悬的猴头攀去。我终于摘到了这个猴头,谁料想,在我的背后出现了一只大黑熊,它频频地喘着粗气,伸出了巨掌,正要向我盖头劈来。我急忙扔掉了手中的猴头,顺着风,往山上跑。也许是大黑熊最恨顺风跑,它不时地用手掌,捋起眼前那撮胡乱披挂的长毛,它在后面紧追我不放。糟啦,我被逼到了崖畔边,它仍步步紧逼。我已不顾一切,抓住了崖畔边上一棵白桦树的树枝,想凭借这树枝,跳到下面的一块平地上,“咔嚓”一声,树枝断了……我双脚失控,便摔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地感到,一团热呼呼的,毛绒绒的东西,正贴在我的脸上,我以为是大黑熊,惊愕地睁开眼一看,是它,我的大青马不知怎么来到了我的面前,正俯首向着我。再往上一看,大黑熊似乎正在上面朝下窥视着我和大青马,好几次,它要作跳下来的冲势。我想支撑起自己的身子,赶忙脱离这个生命悠关的死亡之地,可是稍一动,浑身就象针刺般的巨痛。这时,大青马屈跪前腿伏在了我的面前,我挣扎了一下,终于爬上了它的背,大青马小心地屈起前腿,慢慢地站起来,我双手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它停了停,朝那山崖上正欲攻击伤害我的大黑熊,发出了一声充满仇恨的嘶鸣,驮着我飞似地离开了这幽静的山谷。

使我悲哀的是,当大青马的生命,要死于非难之时,我却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它。这悲壮的一幕似乎是那么的遥远,说来似乎也有些荒诞,然而,这确是一个令我永世难忘的,一个真实的发生在边境村的悲剧――

边境村的春天是迷人的。诚然,边境村的冬天也极富有迷人的魅力。旷野是银色的,笔架山是白茫茫的,连那深深卧藏着的黑龙江,也是白色的,它犹如一条玉白色的飘带,从那银色的天际飞来。残冬的清晨,边境村显得更为寂静,更加神秘。

我骑着大青马沿着这条银装素里的黑龙江慢慢地蹓跶。时而停下,眺望着远处那些正在冬天里刨粪的人们。

冬日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十里江畔闪跃起耀眼的光辉。残冬的天气也真是变幻无常,太阳露出脸不多一会,立刻又变得柔弱了,旷野上刮起阵阵大风,渐渐地天上的冻云和地上的雪雾搅成一团,干燥的雪粉,忽地从天上抛下来,又刷地从雪堆上卷起来,刚才还是朝霞满天,转眼间,天地的界限便消失了。

我一看这鬼天气,再也无心去遛大青马,准备往村里的马号赶去。

“轰隆”,突然在不远处的风雪中惊起一声巨响,一股黑烟夹着黑呼呼的粪块冲天而起。瞬时间,那小粪块象天女散花般地坠落下来,我和大青马的头上和身上都砸得不轻。我的前额顿时凸起一个大包,大青马被这粪块坠得惊怔住了。它急得竖起两耳,瞪大了双眼。这时,又一小块粪块又砸在了它的脑门心,它浑身一颤,两耳一抖。不好,这是要惊马的预兆!我曾不止一次听老支书讲过这个特征。

“吁――”我大声喊叫着,可风声吞没了我的声音,风雪也迷住了我的视线。林中出现一条5米宽的小河床,我想乘机拽住它向前,只见它腰一颤,头一昂象一头猛虎,腾空而起,驮着我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飞越了过去,窜出了白桦林,直奔江边。冰封的江面在风雪的袭击下,炸开了无数条裂缝,一条条象用斧砍刀削一般,远望又象一个发亮的大冰盘。我的耳边风声贯耳。大青马冲上了江面,马蹄声不仅敲击着沉睡的江面,更象是敲击在我的心上,我开始有点急了。不知该如何制服我这匹心爱的却又在惊狂奔驰的大青马。江面是袒露的,好象是任凭大青马肆意狂奔。突然,我发现在对岸的江边,出现了一只黑呼呼的小甲虫。小甲虫也在风雪中移动,透过风雪,它渐渐清晰,呵!是一辆敞篷的吉普车,车上正站立着几个戴着船型帽的苏联士兵,他们挎着枪,挥着一面小红旗,不知在叫喊着什么,吉普车和大青马平行地沿沿江而行。

这时正在江边瞭望楼上值勤的知青小王,手提起话筒在叫喊:“小费,快回来……”

我也平生没有经历过这种紧张的场面,心里也着慌起来,我使出全身的臂力拽住铁拽子,“嚼”一声马缰绳被我拽断了,我被一股反冲力重重地摔倒在冰封的江面上。头上的狗皮帽也不知飞向了哪里,大青马这时如卸重负,尥起几个冲天蹶子,一溜烟似地越过了主航道。

“大青马!”风雪之中我拼命地嘶喊起来,我不顾一切发疯似地在后面追着大青马。江心到了,这是一条真正的边境线。我是不能跨越过半步的。江面上又刮起一阵风,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大青马早已消失在江面上。在那弥漫的江东,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响“砰――!”随即一声熟悉的长嘶从江东响起,我的心象是被猛地一击,双腿一软,便坐在了这条主航道上。大青马,我的大青马;你难道就这样死于江东枪口下了吗?!一阵涩楚猛地涌上心田,我的眼睛潮润了,分不清是雪花,还是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老支书站在了我的身后,他帮我戴上了摔掉在地的狗皮帽,喃喃地说:“别难过,马惊谁也挡不住,往回去吧,一会我去打电话,跟县外事组联系一下。”我无心去听老支书的劝说,此时,我的耳边仍然萦回着那清脆的枪声,那狂野而雄浑的马嘶声,我的心象碎了似地,一步一步地朝村里走去。

第二天,我正要上山去,老支书兴冲冲地跑来一把拽住了我:“往哪里去,还不快去公社领回你的大青马,它还活着……”

“真的?”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还唬你干啥?”老支书说。

我二话未说,从马号里牵出一匹骑马,飞一般地朝公社奔驰而去。

公社座落在离我们村二十里之外的江边,我赶到时,公社的江边已围了不少人。公社的曹书记、边防站的李站长,也都在场。不一会,只见公社的城楼上升起了一面五星红旗。江对面那鹅色的城堡上边升起了一面红旗,我知道,这是中苏双方边境会晤前的一种信号。

升旗完毕,李站长开着一辆吉普车向江心主航道驰去。车上载着我和翻译刘干事,江东的堤岸上边也开出了一辆吉普车。我隐隐地发现,车后正牵着一匹我的大青马。近了,更近了,当李站长和刘干事与苏联军官会晤完毕,他们相互行了一个军礼之后,大青马似乎这时已经认出了我,它猛地挣脱缰绳,朝我亲昵地扑了过来,它把毛茸茸的脑袋栽在我的怀里,我当时抱着搂在怀里,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大青马使劲地贴紧着我,大青马的眼睛也是潮呼呼的。

从江心回到岸边,所有的人都把我和大青马围拢起来,他们纷纷祝贺我和大青马能幸运地重逢。我拨开人群,也忘了和李站长打招呼,跃上大青马,带着一种难以诉说的喜悦,向边境村奔驰而去。阳光下,残雪在渐渐地消融,马背上的我仿佛第一次领略这残冬的壮美。

当我刚把大青马牵进马号的马槽,给它添上一把豆料拌和精饲料时。突然马号外,响起一阵吉普车的引擎声。我走出了马号,这时,从车上跳下来县保卫科的刘科长,他和老支书耳语了一阵,老支书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慢慢地向我走来。

“小费,这大青马你别喂它了,它不能留在马号里,要烧……”老支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我说完,就走进了马号。

“什么?要烧死它,你们是否疯了,这是为什么?……”我一步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马号的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激怒起来。

“小费,这是命令,不要胡来。”刘科长口气严肃起来:“老支书,你执行吧!”

“小费,这大青马,可能给江东的老毛子打过四号病的针了,这是要传染的一种可怕的瘟疫……”老支书从马号里牵出大青马。

瘟疫,难道在一夜之间,大青马真在江东得下了这可怕的四号病了吗?!我百思不解。不!我决不能让大青马死于非难之中。我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夺过大青马的疆绳,并抓起一根木棍,猛地朝大青马狠狠地揍了两棍,心里在呼喊:快跑,我的大青马,你快跑吧,跑得离这里越远越好。

奇怪,大青马竟然会在猛击的棍子下,一动不动,它回过头来,朝我凝视着,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眼眶里泪汪汪的,一声不吭。然而它那头部的血管却清楚地显露出来,脉搏在剧烈地跳动,它浑身在发颤。哦,此刻的大青马,谁也不得而知,它面对难以脱逃的火焚,在想些什么?

谁都在为大青马感到悲伤,我更是悲伤到了极点。我没想到,这次小小的惊马,竟会给大青马带来杀身之祸。

“等等,让它再喝一口水。”我吼叫着,提起一桶清水。大青马顺从地喝着,眼泪却直往桶里掉。

山脚下,已经架起了一堆干柴,大青马朝我深情地摩挲了几下,长嘶一声,头也不回地朝那山脚下走去。好象它已经知道这等待它的一切,它走的是这样从容不迫。这种现象连得与马打过一辈子交道的老支书也忍不住与我一样,眼眶里潮呼呼的,有种无法摆脱的负罪之感,在阵阵挤迫着苦涩的心灵。大青马,它是无罪的,有罪的正是人类,假如没有这条边境,那该有多好呀,可残酷的事实,却无法使大青马起死回生。

山脚下,干柴点燃了,大青马被烈火包围着,可是它的神态却是那样的安祥。面对死亡却象是视死如归,决然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偶尔一声雄浑而高亢的长嘶之后,它的头却更高高地昂起。

“大青马――”我目睹着,伤心地叫喊起来,这熊熊的烈火象在焚烧着我的心,我的心在绞痛着,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步冲上前去,一阵热浪扑来,我一个踉跄,晕倒在烈火前的雪地上……

就这样,我的大青马,在烈火中离开了我。第二天,我真的上了笔架山,在一块朝阳的山坡上,怀着沉痛的心情,安葬了我的大青马。我亲自为大青马刻勒了一块墓碑,墓志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大青马,安息吧……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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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医“郑一刀”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13/2022 postreply 17: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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