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昕,嬉皮士的爱情

今年四月,姜昕再次站上舞台,开始巡演。距离她上一次举办专场演出,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曾经火热的、自由的、理想的摇滚乐文化,已被时代的潮流冲散,当年在鼓楼、后海热闹着聚集的年轻人,也纷纷搬到了五环外。而对姜昕而言,这十二年更加充满跌宕,像她歌里唱的,「人生戏剧变幻无常」。
成年之后,姜昕一直在恋爱,最著名的,当然是她和窦唯的那段,这段关系以失败告终,它和她后面两段仍然失败的恋爱一起,给了她建立爱情的原则:不为对方洗衣做饭,不生孩子。到32岁,她遇到了鼓三儿张永光,他接受她,欣赏她,想要和她「分享生命」。
在所有朋友看来,这都是神仙眷侣般的感情。他们先是住在鼓楼,经常在后海、香山、长城脚下热舞、游荡,又搬到顺义,租下六层房子,练鼓,读书,招待朋友。遇到下雨下雪,他们俩就开着车往外跑。不拘年龄,他们一直过着从年轻时候就认同的、嬉皮士一般的生活。
2014年底,鼓三儿自杀。姜昕「懵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她和世界之间好像一直隔着层塑料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再也没有恋爱,但又开始唱歌。2017年,姜昕发布了单曲《重生》,这是鼓三儿离世前,许巍给她做好的歌。她唱道:「青春不会老 爱不会枯萎/那所有的美好 不会消逝/因为它们不会被白发覆盖/因为它们不会被悲伤掩埋。」
乐评人李皖曾这样评价姜昕和她的音乐:「姜昕就像是那种文艺女青年,身上最突出的不是才华,身上最突出的是比她热爱的艺术家还热烈的热爱,比她热爱的艺术还浓烈的文艺气息。她偏爱着大词、好词,喜欢那些温暖浪漫语汇,并用一种毫不出意外的略显空泛的方式将它们组合起来。但是吊诡的是,这歌词里有情义,有她历经的这岁月的波荡,有这生命的启示与光亮。」
今年的巡演,朋友帮姜昕起名「最后的嬉皮士」,朋友觉得,姜昕是一个真正的嬉皮士,一头卷曲的长发,喜欢穿碎花连衣裙,「始终如一地爱着她的约翰·列侬,爱着那首《Imagine》」,并和年轻时候一样相信并践行着《Imagine》那首歌里唱的,全人类都像兄弟姐妹一样相爱。
嬉皮文化是一段早已远去的历史——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嬉皮士运动,一群披头散发的青年走上街头,响应「和平、反战、博爱、平等」的口号。并在60年代的尾声,举办了规模最大的一届音乐会,「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四天的时间里,有超过四十万人聚集在一起,享受音乐,并对未来充满爱与和平的期待。
在当下,很少再有人像姜昕一样,依然将嬉皮文化看作生活的信仰。
五月二十日,《人物》来到了姜昕在顺义的家里。到处都是花。院子外种着一排绣球,院内月季正开得盛大。室内也到处是花,吉他上画着花,墙上挂着花,坐垫是花的形状,连盛糖用的陶瓷勺,造型也是一朵彩色的花。问起为什么喜欢花,姜昕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很美」。
对嬉皮士文化而言,花有着特殊的寓意,它美丽而脆弱,但在坚硬的枪炮面前,它又因生生不息而显得坚韧、有力。姜昕在一院花里讲述了自己的这些年。
文|吕蓓卡
编辑|槐杨
图|尹夕远(除特殊标注外)
到现在我作息还是跟以前一样,四五点睡,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日出。人家的日出是早上起来看的,我的日出都是一夜没睡看的。醒来就看看花,有时候朋友来,就坐在院子里聊天,什么都聊,聊半宿。
我是2010年搬到这里的,那一年我39岁该到40,突然不喜欢热闹了,想安安静静地看看书,有自己的时间。以前我住在鼓楼,在中央歌舞团的大院里,院里有何勇、刘元,全是搞音乐的、跳舞的,歌舞团嘛。那个院可以说是中国摇滚乐跟流行乐诞生的基地,老崔的《一无所有》就是在歌舞团的排练室排出来的。也是这个院里,张岭当年是他的贝斯,三哥是鼓手,刘元吹萨克斯,都是一个院的,何勇比他们小点,看着哥哥们玩,也搞了个乐队,叫五月天,台湾的五月天是后来的了。
那时,院里天天都是party,大家呼朋引伴的,离后海也近,旁边的鼓楼大街有好多livehouse、排练场,有时候你想在家待着吧,就有别的朋友来(喊你),快来快来,你不来找你去。反正一帮文艺青年,聚在一起就喜欢聊我们热爱的东西,不光是聊天,也跳舞。
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在88号(酒吧)玩了一晚上,早晨五点,我和(张)有待、许巍还有一个女孩四个人开车去香山,接着玩,一直玩到第二天中午,躺在草坪上聊。还有一次,有待在香山做了个新年音乐会,演出是晚上,下午我们一帮人就去了,带了一个大录音机,坐缆车到山顶,放上音乐,跳得羽绒服也脱了,毛衣也脱了,穿着T恤到最后,在山上跳得一身汗。
现在的年轻人活得都太亏了,真的。我们当时还在长城上办电音节,都是一直玩到早上,站在城墙上,太阳一出来,所有人欢呼,眼泪都出来了。就是一些年龄相当的人在一起,你能感受到那种经过一个夜晚、太阳出来,一种新生命的感觉。
到2010年左右,我开始觉得,时代变了,在艺术问题上大家追求的比较皮毛,不太进骨髓了。我看那种网红、抖音,那种快餐文化,觉得虚假,都弄一个美颜,再弄一个滤镜。不像我们之前那些朋友凑一起,聊的是你最近读什么好书、看什么好电影、听什么好音乐、写什么好作品了,现在的朋友聚会大家都在刷手机,我觉得,那也可以不见了。
老朋友还好,主要是新起来的一拨人,让你有这个感觉。大时代的氛围在那儿了,你也不可能完全跳脱时代。以前晚饭后我会去后海散个步,但后来再去后海,一个酒吧一个音乐,都是特别受不了的那种,也没有那个安静的后海了,不是可以租个船、聊会天儿的氛围了。
所以2010年前后,大家都纷纷搬走了,去发现新的地方,刚开始是五道营,越来越远,现在我的朋友基本上都在五环以外了。我也是为了躲那种家里随时有一帮人的生活,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臧鸿飞当时是我们乐队的键盘,他帮我们找到这里,贝斯手刘文泰住对面,后来钰棋(姜昕乐队的吉他手)搬过来,张楚也搬过来了。都是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
大家现在都是单身,也都没孩子,我们住得不远,到周末了一块吃个饭,到夏天了晚上一块散个步,也挺好的。我们还过着年轻时候设想的、嬉皮士的生活。

姜昕在她的一院花里
我很喜欢嬉皮士文化,第一次接触就感觉找到根儿了。那会儿是九十年代,第一波搞摇滚乐的人往往认识使馆子弟,从他们那儿搞来比如伍德斯托克、迷墙、The Doors、Bob Dylan的录像带。我第一次看到伍德斯托克那个音乐节纪录片,就觉得太牛逼了。
当我认识了这件事情之后回头看自己,我发现我的审美一直就是这样,属于一下找到根儿了。比如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喜欢留长头发,觉得特别美。那个时候北京的大街上很少见到长发披肩的女孩,几乎没有。那时候中国没那么开放,上中学的时候要不短发,要不就是马尾。有时候早上起来梳马尾之前,头发散开着我就想,哎呀,什么时候能长大,能把头发散开不用扎成一个马尾?等到高考结束,别人都在对答案,我一出门就把皮筋给解了,终于可以散着头发了。
我好多年头发都留着这么长(到腰),又认识了一些长头发的男孩,那个时期我认识的所有男孩全都留过长头发。长发、老摇滚的皮夹克、破洞的牛仔裤,这三样是我们的信仰。
还看三毛的书,她去撒哈拉沙漠买的项链我也买了一个,就是那种部落的东西,我花了一万多块钱,这是我最贵的首饰,就是因为这个情结,还有她那种生活方式,那种捡个什么破东西就做成家里的宝贝。我现在也一样,家里这些东西都是从二手店淘来的,有一个包两块钱买的,巨漂亮。
那卷伍德斯托克的录像带我看了无数次,特别激动,就觉得我要过这样的生活,这么多年,我觉得我真的就是在过这样的生活。

我为什么爱嬉皮,最重要的就是love and peace。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就应该像《imagine》那首歌唱的,所有人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相爱,它是我的世界观,还有一个就是和平,不要战争。
特别是现在,我有个摄影师朋友,去年要拍一个电影,去了荷兰,现在回不来了。他在欧洲租了个房车,只能靠拉点人挣点钱,因为乌克兰在打仗,阿富汗也在打仗。他给我看线路图,根本就开不回来,中间全是战争。
爱与和平,这个口号也不只是嬉皮时代提出来的,人类其实一直向往和平,但就是几千年了,和平一阵就为了一个屁大的事打起来。生命这么短暂,你抢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你的,就跟为什么我要租房子一样,你根本就不需要买房子,因为你顶多也就住七八十年。
但90年代我们没太聊过这些话题,说句实话,那个时代我觉得世界好像还挺好的,我们那个时候的青春,因为不是网络时代,大家是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们都觉得,周一到周五就是在家修身养性,该干什么干什么,练练琴、做做音乐,正常生活,休养生息,攒好体力,到周末就出去玩。
那会儿好多搞音乐的、搞电影的、玩文学的、画家都住在望京,我们经常出去玩,我有一辆红吉普,有时候能拉十个人从山里回来,后备箱就得装四个。一回到望京,看见大马路,我们说,咱们以后应该在这个路口弄一个大路标,写上「welcome back home」,就感觉望京是个大嬉皮村,大家都是邻居。
其实第一个跟我说弄个嬉皮村的是何勇。我跟第二个男朋友分手那天晚上,打了一圈电话。那时候我二十四五,没办法一个人呆着,到凌晨三四点,何勇接了电话。我说你能来陪陪我吗,他就来了,一直陪我到第二天中午。他跟我说,别担心,姜昕,咱们老了会盖一个嬉皮村,都住在一起,不管咱们以后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我们都不会孤单的。那是1994年的冬天,我记得特别清楚。
几年前我跟张楚去泰国,住在芭堤雅,他让我在那儿也买个房子,老了能做邻居。我说就咱俩太没劲了,他一个做房地产的哥们儿就说,你们要能找十几个朋友来,咱们就把这个湖给包了,盖十几栋,均下来一人几十万。我俩就商量,叫不叫何勇呢?张楚说,他不会不高兴把咱们房子点了吧?又一想,不行,咱们得带着何勇,要不然就太没有爱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幻想,艺术家都是只负责幻想,落不了地。
但我觉得挺庆幸的,从九十年代过来的那些朋友,基本上都是本性没改,现在还是那样的。就像窦唯,根本就不买车,骑着一个小电动。有一次记者约他采访,他就给人带到美术馆旁边的街心公园聊去了,选了一把有光的椅子,在光里边就已经很幸福了,我觉得特别牛逼。抛开我俩过去的那些东西,现在回头看他,我觉得没爱错这个人。

是在那种大家一块玩的状态下,我认识了三哥。其实很早就认识了,他是我前两张唱片的鼓手,但也就是一块工作,工作完了就散了。到2002年最后一天,我们去给刘元过生日,见到了三哥,大家在一块聊了个通宵,互相留了电话。
有一天,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吵了一架。吵完出来我上了车,趴在方向盘上哭,哭了一会儿,突然就漫天大雪。我特别想去山里玩,又打了一圈电话,就像那时候给何勇打电话一样,打了一圈,谁都没接,也都凌晨三四点了,人家都睡了。我突然想起三哥来,因为他说过,他特别爱开车去山里玩,尤其是下大雨和下大雪的时候。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接了,我们一块进了山。
从那天开始,基本上三哥隔两天就给我打个电话,说走啊山里玩啊。这么玩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他突然把我约到一个餐厅,餐厅没人,后来我才知道,那顿求婚的饭,是他跟别人借的钱,他那时候特瓢(穷),饭吃了一半,说,咱俩结婚吧。当时我家刚出了点事,他说,这时候你结婚,你们家就多了一个女婿来支撑,一个女婿半个儿呢,你爸你妈肯定就得到安慰了。
我就觉得他特别男人,遇上我家那种事,一般人都得闪,但是他冲上来,说我来负责这一切。我想了两天,跟他说,我不做饭、不洗衣服、不生孩子,你要能答应我就嫁给你。他说,我找的是跟我分享生命的人,不是阿姨,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是要跟你分享我的生活。
认识窦唯的时候,我才19岁,给他做饭,我们俩住的平房,冬天外边的自来水,你想那么冷,我在那儿给他洗袜子。后来我发现这根本留不住一个男人。什么「要留住一个男人就留住他的胃」,都是什么狗屁理论。
跟窦唯分手后,再跟第二个男朋友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后来我们俩分手了,他跟另外的女孩说,姜昕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冰箱里永远是空的,连个鸡蛋皮都没有。有一次俩人出去,回来屋中间饿死一只老鼠。到第三个男朋友,他说你得生四个孩子,我说那算了。
到三哥这儿,我从觉得我要为这个男的付出一切我就能留住他,到我干脆什么都不付出,到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去关心他和照顾他。而且我也成熟了,那时候我三十二岁,三哥已经四十了,我们是精神上的契合。
那个时候我对婚姻的想象就是相爱,一起分享生活,分享生命,一起到老。
我们也的确是这么过的,我们感情很好,三哥总黏着我,一会儿看不见就拿着鼓槌到我旁边,说这说那,鼓槌还在旁边敲。但在音乐上,他对我很严格。歌舞团大院是这种氛围,经常我还没醒,三哥已经出去练完鼓回来了,刘元在对面阳台上练萨克斯,楼道里经常有那种练声的。三哥就说,你游泳去,你练声去,他说,你以前的男朋友全是耍范儿的,音乐不是这么搞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一周游三次泳,除了打鼓就是读书,他是把音乐当业务去练的。
所以我到现在也在坚持,一个礼拜最起码游三次泳,练琴、练唱,这都是三哥给我的。我一直觉得,能认真地跟一个人在一起,能分享两个人生命里更深层次的东西,能白头到老,挺珍贵的。而不是快餐式的关系,其实分享的都是最表层的生命。我就是信这些东西,我觉得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你不管怎么样,都活得内心安宁,精神丰富。

三哥是到了2014年10月份开始不对劲的。当时他在四川有一场演出,突然不想去了,之前他都特别靠谱。再往后,他的手机一会开一会关,怀疑我们家有人进来了,被人跟踪了,或者问我,他们是不是都特别讨厌我啊。
十月底的时候第一次自杀,没成,送到医院。后来他跟我说,想通了,不会再干这种事了。他又开始开车,跟我说,觉得人不是光为了自己,还要为家人、为父母活着。到了12月24号晚上,这个院里的朋友说圣诞节了,大家聚一下,他那天有点感冒,跟我说,你这两个月都没出去跟朋友玩,你去吧,我吃一片感冒药,上楼睡会儿,睡醒了就去找你们。
那几天他都特好,我放心了,就出去了。等到我再回来就这样了。
其实这事之后我第一感受是懵的,懵了好久,可能懵了得有两三年吧。我那时候知道我要重生,我要继续我的生命旅程,但脑子是懵的。
我后来想,可能他有一些对生活的不满吧。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跟我说,别人给他算过命,说他将来是亿万富翁,他说,你等着跟我享福吧。但52岁那年,他给我妈打过一个电话,因为他是中央歌舞团的,出来搞摇滚乐就算是停薪留职人员,到那年内退,他跟我妈说,妈,我退休了,我怕我这点退休金以后养不起姜昕。我妈说,你俩压根就没有工资啊,这退休金不是白给的吗?姜昕也不是因为这个爱你的,她一路爱的都是你们这群穷艺术家,你不用担这个心。这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
他问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打不动鼓了你还会看得起我吗?我说,你打不动鼓的时候估计我也唱不动了,咱俩都老了,养养花、养养鱼,养养猫,也特美好,哪有人一辈子打得动鼓啊。我说,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我又不是因为你打鼓我才爱上你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他问这些,我也不会在意。现在想想,他的走跟时代确实也有关系,这些年的艺术,不是他要的东西了,他有一点心理不平衡。
说句实话,我虽然知道这是个病,我应该原谅,但是我心里有点觉得,让我爱的人应该是那种心胸豁达的、有智慧的人,应该是那种生命力特别强的人。自杀这种事,说实话在我心里这个形象有点掉了,我应该爱的是那种即使怎么样也活着的人。
他们这几年做三哥的(纪念活动),我都没去。我不想再是谁的遗孀,我就是想回到自己。我知道从那个精神病的理论上讲特别痛苦,你不能怪他,但是从我自己来讲,就哪儿到哪儿啊。
我们俩这十二年的生活,可以说是神仙眷侣。整天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要不然三哥不会我走哪儿他追哪儿。有一次雨下最大的时候,我们开车出门了,高速公路上那雨大得,把雨刷器都给砸飞了,高速都封了,我们俩就在那儿待着,等雨停了再回来。就这样的两个人,就这样的生活,音乐上又能互相帮助,你为什么自杀啊,我真的想不明白。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一个人早晚得建立自己的体系,因为再恩爱的人也得有一个人先走。这是早晚的事。你要在他走之前就建立这个体系,他走的时候你就会好一些。
到这个年龄,我已经看明白爱情跟婚姻了。我后来真心觉得,这个爱真的不能就是爱情,真的不能就是婚姻,你一定要给自己多一些生命的支脚,要不然这东西一塌你就完了。

姜昕在自家客厅里,墙纸是她和朋友一起贴的,到处都是色彩
前阵子我跟张楚聊天,他说,你知道三哥刚走那会你有多讨厌吗?走到世界各地你都问我同一个问题:生命有什么意义啊,不都是要死的吗,说我们做这么多努力,做好音乐有什么意义啊,到哪儿都问我。
那时候我就不停地问,问各种我觉得能给我一个好答案的人。我问过许巍,老许说,没意义,没意义,但是也得好好活,好好地对身边的人,能帮什么就帮什么,然后做点有意义的事。也问张楚,张楚给我的回答特美,那会儿我们在海边,他说你看见那个天上的星星了吗?那是我们的家,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到那儿的,我们到这儿就是来旅行的,我们就好好地旅行吧。
都是答案吧。其实就是这样,也就只能这样。总的来说就是你别亏了这辈子,好好地对自己,因为生命是你自己的,谁也陪不了你,你是一个人来的,一个人走的。
三哥离开之后,我自己在那个房子里住了五年,所有人都劝我早一点搬出来,我没有。有两个原因吧。一是2014年4月份的时候我去了纽约,去了中央公园,列侬被枪杀的地方。中央公园对面有个特别贵的公寓,小野洋子还住在那儿,每天就路过她丈夫被枪杀的地方。我觉得这个女人特别牛逼,她面对死亡她不逃避,她就面对一切,我觉得她向死而生。
还有一个原因是三哥刚火化的时候,有个朋友说,他爸爸走后,他把骨灰拿回家,每天跟他爸喝杯酒,说说话。三哥办后事那天,人家问我骨灰怎么办,我就说,拿回家。人就是向死而生的,你就把死看明白,你才知道怎么活。
那两三年,朋友们经常来我家,三哥骨灰就搁那儿,我们还一块听音乐,聊天。现在回头想想,那两年我什么也没干,就每天发呆,然后家里来了朋友一堆人陪着我跟三哥说话,真的什么都没干。
应该是2016年的春天,我抱着猫坐在小区门口秋千上。二月底三月份,我突然看见门口的玉兰什么的全都发芽了,我突然感觉有点从这两年的发呆时光里醒过来,就觉得我怎么什么都没干啊,我是不是也应该开始做点什么。我还喜欢音乐啊,我应该做音乐。
就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许还有一首歌我还没填词,回家了就翻出来,听,看着窗外开始写什么青春不会老,爱不会枯萎,所有的美好不会消逝。我觉得三哥这事那么惨烈,但是那些美好都还在啊。春天了树又发芽了,玉兰也又开花了,我也还没老,我还有我爱的事情。那种感觉,就是突然从一个梦里醒过来了,以前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塑料膜,模模糊糊的,突然能看清了,觉得我不能这么每天待着,得做我喜欢的事了 。
那首歌一下午我就填完,晚上把词发给老许。过了一会儿老许回我,觉得特别好,他来给我当制作人,用他的乐队来录这首歌,我又开始排练、录音,把《重生》做了出来。

三哥这个事让我明白,生命有其他支柱非常重要,特别是音乐和书籍,还有我身边的这些朋友。这个事对我来说太惨烈了,我缓不过来,但是我有别的支柱,就是我身边的这些朋友。
老许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他跟我说,特别希望能给你一首歌让你能红了,然后挣好多钱,能过你想过的生活。他说这是我想给你的礼物。他是我音乐路上给我帮助最大的一个人。2003年录《潘多拉》的时候,我们俩都特别瓢,没钱录,趁晚上人都睡了,他把录音棚那个窗户的钩拿铁丝别开,我们俩翻窗户跳进去,录了小样。
我印象特别深,录完了,他就在那儿弹琴,他问我,你觉得这个歌应该叫什么,我说我觉得应该叫蓝色。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那个录音棚从晚上的深蓝一直待到黎明,那个蓝越来越浅,越来越浅。
挺庆幸的,这么多年,我所有不开心的日子都有朋友在身边。这些朋友就是出去别人说我一句能跟人打起来那种,倍儿护着我。当时做完《五月》那张专辑,因为跟第三个男朋友分手,宣传期我没管,跟好多朋友一块去了瑞士。那儿正在办音乐节,三天三夜,我们折腾了三天没睡,到第三天,大家躺在草坪上,有待跟我说,妹妹你知道吗,别爱得那么小。其实那时候我特别痛苦,三次恋爱都是投入全部的爱情,全失败了,又巨瓢(穷)。但是有待跟我说,你别就是盯着一个男人爱,把所有的爱都放在这儿,这样永远也幸福不了。你的爱一定要大,一定要宽,还有好多东西值得你爱呢。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一直有这样的朋友在提醒你,启发你,也温暖你,保护你,陪伴你。在我心里爱情跟友情是划等号的,也因为这个,我一直有乌托邦的概念。从我个人经历来讲,我真心觉得友情比爱情还靠谱。那些男朋友不都没影了吗,但是这些朋友都在身边几十年了。
我希望这样的朋友能一直到老。就像何勇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我希望朋友们都在,彼此是个支撑。所以我到现在也想整一个嬉皮村,要是我能挣那么多钱我就弄,但是目前为止还不可能,没那个能量。
现在朋友里跟我一样还抱着嬉皮村想象的人也逐渐少了。一些人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也就不跟我们乌托邦了。但前阵子我去山里,在深山里又发现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就在那儿住着,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一代一代的乌托邦理想其实都会幻灭,但幻灭归幻灭,后面还有新的人,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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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农村出身,在北京奋斗16年,患癌后放弃高薪,39岁一家四口定居泰国
这是《自拍》第301个真实口述故事
我是陈昭霞,1979年出生在湖北赤壁羊楼洞的村子里,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2018年离开北京,跟家人一起定居在泰国芭提雅。
我们给儿子庆祝7岁生日。
小时候家里兄弟姊妹6个,加我爸妈、我奶奶,长期9个人吃饭。父母刚发现怀了我的时候是不想要的,因为家里已经五个孩子了,怎么养活啊?结果他俩去做手术的路上,被我大舅妈拦住,一番波折,终于生下了我。生我的时候是早晨,朝霞满天,就给我起了名字叫“陈朝霞”,登记的时候错写成了昭君的“昭”。
我的童年是过得很开心的,天没亮去偷人家院儿里的橘子,爬人家宾馆的高围墙,扒路上开得飞快的拖拉机……
2020年,我拍的老家屋前景色。
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爬树摘李子,我哥说,爸爸来了。当时我正站在树枝上够树尖尖上的李子,我哥一说,把我吓得咣叽一下跳地上。我哥还哈哈大笑,说我骗你的。把我气得要死。
过两天我又爬,我哥喊“陈昭霞,爸爸来了。你赶紧下来,打死你了”。我在树上不理他,继续够。结果我爸就拿着竹桠子在底下等着我,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我溜下来就光脚丫子狂奔,我爸追了我一路,说那么高的树你还往上爬,我要打死你,逮住我一通胖揍。
2020年,我的父母亲。
家里条件不好,但哥哥姐姐多,家里还是很娇惯我的。二年级我去镇上的学校上学,因为距离3.2公里,基本上是早上我爸把我背去,中午三姐给我送饭,晚上二姐把我背回来。
到了三年级,我自己上下学,老被霸凌。我是山沟沟里的孩子,同学好多都是镇上的,老欺负我。一次,一个家里特别有钱的同学,把炮仗点燃了塞进我新买的书包里,书包破了一个大口,书也被炸得稀巴烂,满教室全是炮仗屑和我的书。家里人去找老师,老师就说“你这个孩子没有处理事情的能力”。
后来,我在街上碰见一个老欺负我的男孩,趁那个男孩靠近我的时候,一脚把他踹得蹲在地上。从此以后,谁敢对我动手我就下狠手打回去,就没人再敢欺负我了。为了练胆量,我还去报学校课后的兴趣班,给同学读书、讲故事,突然自信心就增加了。
小学毕业合影,前排左二是我。
上完小学,家里说没钱送我上中学了。我当时到处写信,给武汉的表哥写信,说你借我钱,到时候我再还你。虽然我爸妈没文化,但他们还是愿意送我去上学的。我爸拿到钱就去给我报了名。
到了中学,老师选我当组织委员。第一次英语考试,全班就我一个100分,那还是我考的第一个100分。文艺表演老师也鼓励我去,我还去跳了一个舞,当时要穿健美裤,我找人借的裤子,还破了一个洞,能看见里面的红秋裤。
但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原来世界是可以不一样的,我可以当干部了,学习成绩也好起来了,也可以去参加文艺表演,家里很穷也是可以翻盘的。
初中时的我。
教导主任跟我妈说,说你女儿学习成绩很好,值得培养,也很努力,你砸锅卖铁都要送她上学。
自从家里说没钱送我上学,我其实整个人性格就变了,就从外驱变成内驱了,“我要上学,要努力,要成绩好,要争取每个机会”。但初中每一个学期都在为钱的事儿发愁,我没事就去山里弄点啥卖钱。捡竹桠子、去采茶叶、摘野果子卖……总能搞点活挣钱。
结果中考差几分,没考上重点。但是可以上三中——一个普通高中,老师来家里跟爸妈说,你孩子去的话估计是成绩最好的,但我们家就说没钱。
初中毕业前,我和朋友的合影。
我最小的姐姐在武汉学理发,我就跟着去了。在理发店里当洗头工、在饭店干服务员、在清洁公司洗地毯……打工的时候,脚都站肿了。有同学在三中读书,我就跟他写信,说我想上学,我同学就跟老师说,老师说学费可以免,只要付书本费就可以了。
那时候他们都开学几个月了,我又跑回去读高中,用一个月的时间把前面的课补上。但是我上了一个月学就没有生活费了。跟家里要200块钱生活费,我爸都急得跟我跳脚。
万般无奈,我只能又辍学去武汉。给我表姐看过孩子,一个月200块钱。又去饭店里当过服务员,待了五个月。
我当服务员时工牌上的照片。
当服务员最终的出路是什么?就是找一个厨师结婚。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的命运不该如此。
正好表哥在武汉开了一个贸易公司,我就跟他说,要不我去帮你跑业务?我表哥说你来帮我接电话吧。他弄了一款化妆棉,想进商场销售,说你要有空,就去商场问一下。
我就拿着化妆棉,坐公交车去武汉商场,鼓起勇气上楼,找到采购部,问你们这需不需要化妆棉?跟人聊半天,人家就告诉我说,你们公司产品太单一了,如果是一系列可以拿过来。我赶紧给我表哥打电话,告诉他人家说我们的产品太单一了。
其实我下楼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在表哥公司待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待不下去了,表哥公司业务不多,我天天在那没事干,自己也难受。后来翻报纸,翻到有家广告公司招工,我就去他们那跑业务。
广告公司老板总说,什么是广告?大卫·奥格威说过“不做总统就要去做广告人”,把这个职业捧到很高。我就觉得做广告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那时候我才17岁,没有什么资源,但是很勤奋,又一腔热情。
我(左)在第一家广告公司的时候。
武汉有一个保健品公司要做广告,我穿了一件我姐不要的衣服去跟人谈业务。人家说你穿的西瓜太郎的衣服啊?我啥也不知道,就说什么叫西瓜太郎?人家说,就是日本的一个牌子,那个牌子我小时候老用。然后问我,你有18岁吗?我说,快了。他说,你怎么18岁不到就出来工作?我也就如实说,我们家里穷。
他可能很少见到我这么真诚,就跟我签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合同,在当地日报做软文。签完合同,还给我800块钱,说我太不容易了。
第一家广告公司业务不多,公司最后都快黄了,发不出工资,我还一腔热情守在公司里。房租都交不起,我还到处去跑业务。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白天在广告公司里上班,晚上去读会计专业的中专班,放学了就去KTV当服务员挣钱,上到凌晨两点下班,早上六点又去广告公司上班。真的是一刻不停,为了生活到处去跑。
休息不足的时候,跟灵魂出窍一样,在武汉的街头,骑个自行车,昏黄的路灯照着孤独的我。那个时候从来都没想过一个小姑娘半夜回家很危险。我剪板寸,跟男孩一样,去上公共卫生间,别的女孩一看到我,赶紧退出来看是不是走错了。
我(右)在第一家广告公司时,跟著名演员鲍国安老师的合影。
公司发不出工资,交不起房租,我吃了很长时间白水煮挂面。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有个书桌。因为我爱写日记、写信,但都只能趴在床上写,写完以后整个人都呼吸不上来。夏天的武汉,人家开空调,我房里电压不稳,钨丝灯就只剩一丝红线。
表哥办公室的大桌、电风扇都给我拿了过来。但是电风扇插上电都转不动,只能慢悠悠地、三十秒转一圈,真是无能为力。我把水往阳台地上一泼,铺个席子睡,醒来就天亮了。
最难的时候,我把烧菜的一瓶高粱酒喝了,醉倒了,在家里躺了两天,滴水未进。后来我想,死在外面都没人管,父母也不知道,所有的东西都必须靠自己。
大部分时间,我都充满了激情,认为这样一个职业会给我带来幸运,给我的生活带来转机。白天我都是斗志昂扬地去工作,虽然工作完没有报酬。发不出工资,老板就说我们的苦难是暂时的,天天给我打鸡血。我回老家,逢人就讲什么是广告,光辉的职业,人家都以为我魔怔了。
那时候中国要加入WTO,为了跟国外知名广告公司竞争,1998年,武汉本地的四家广告公司联合起来,组成了“湖北联合广告”,正在招兵买马。当时北京华联进驻武汉,我去拉业务,认识了他们的主管。这个主管就把我介绍给“湖北联合广告”的业务经理,说我认识一个女孩,特别有韧劲,特别勤奋。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我在湖北联合广告的工作证照片。
原来我在特别小的广告公司,再勤奋也无济于事。进了联合广告,平台就不一样了。我还没正式入职,就有认识的客户要让我去签合同。
之前我每天都会出去跑业务,坐公交车到这家公司坐一会儿,那家公司坐一会儿。我没什么钱,路边看见玉兰花5毛1块的,我就买一点,到人家公司那里,就说我经过,来瞅一眼,然后买的玉兰花给人放一朵。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很真诚,一来二往就很熟了。之前人家不放心我的公司,但我换到一个被普遍认可的平台以后,人家就很愿意来找我。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成量级的增长。
然后我就带着单子去了联合广告。
我在湖北联合广告的会议室里。
入职不久,我又签了个合同。我有个BB机,有一天半夜11:30接到信息,说我是xx公司的刘总,正在找广告公司,你明天过来签合同。我傻了,还以为别人打的骚扰电话。
那天下小雨,我就骑着车去公共电话亭回电话。人家说我是xx品牌湖北分公司的。我一想我确实去他们公司留过一张名片,但做梦都没想到人家会半夜联系我。
第二天去公司一说,谁都觉得不靠谱,别是骗子吧。一去,人家真是要签合同。
原来,他们湖北分公司来了新总经理,这个新总经理就相信敬业精神,他半夜打了二三十个BB机,我是唯一一个回电话的。他就相信我能做好,当时我一个毛头小姑娘,刚满18岁,人家也没介意。
然后就真的签合同了,签了整个公司第一个总代理,以后他们所有广告、发布会都由我们全权代理。后来还每年续签,一直续到我离开公司。签完合同我整个人都傻了,简直是幸运女神来眷顾,但如果不是平时做出的努力,谁会找你。
1998年,我和母亲。
我们公司老板的弟弟是公司业务经理之一,他每去一个地方,对方就说你们公司有人来过了,他问,谁?人家就把我的名片给他看。我永远是在他之前赶到那个地方送名片的那个人。
这一方面是天赋爱好,一方面也是生活所迫。我要不努力就没有钱交房租,没钱吃饭。所以可能大家聊天,我就在翻报纸,一条信息一条信息地捋,然后就开始打电话。客户的名字、电话、生日,都是刻在我脑子里的。
2000年时的我,因为年纪小又要跑业务,我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特别老成。
那时候每个客户过生日都能收到我的祝福,刚开始没钱就发信息。后来就发展到我自己掏钱给人送蛋糕、送鲜花。
当时公司有将近五六十个员工,我是业务部唯一一个有办公桌的业务员,而且我是公司年龄最小的。
2000年,我手里有了一些积蓄,了解到武汉大学还有广告成人班,就去参加成人高考,考到武大广告系。因为学费、生活费,也是很大一笔开销,我就一边上学一边接私活赚钱。
我(左三)和同学们在武汉大学。
在大学深造以后,我就不想再跑业务,觉得这不是一个长久的职业,想寻求专业上的提升,想去做策划。我要找一个策划类的工作,正好北京有家公司看到我在网上发的简历,给我打电话,我就去了北京。我说希望能包食宿,当时北京已经基本上3000-4000元的工资,我说你给我1500元就可以了,老板很开心。
离开武汉去北京的火车票,我一直保存着。
在北京第一年还挺坎坷的。一出北京西站,老板开车载着我在二环的立交桥上走,他跟我说:“北京就是你梦开始的地方。”把我带到方庄吃了一碗馄饨,10块钱。武汉馄饨才一块,我心想我得挣多少钱才能够在这儿生活?
我住在八一电影制片厂附近的一个半地下室,每天坐公交车去天坛附近上班。地下室潮,住久了,所有的衣服鞋子都会长黑斑,我就想,怎么可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一定要买一间楼上的房子。
结果,我才干了一个月就被开了。老板跟我说的时候,我脑袋嗡嗡的。
我和北京第一家公司的老板和同事们十多年后重聚合影,就是中间这位老板说北京是我梦开始的地方。
我突然就找不着方向了。以前我业务是做得最好的,全公司里面我最牛,年纪最小,能力也很好。之前我没文凭,现在也有了,怎么就不行了?
被开了以后,我之前湖北联合广告的创意总监来北京创业,我又去了他们公司,待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慢慢恢复,从小业务员做起,逐步往管理者的层面靠。
虽然开始在管理团队了,我觉得没有提升,我的理想是要成为一个广告人,广告的核心是什么?是创意。我就想要接触到广告公司最灵魂的那个部分,成为广告的创造者。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
后来我跳了几次槽,到了2003年10月,到一家专门做地产策划的广告公司做客户经理,在这才算真正从一个业务员走向了策划人这么一个角色。
北京的房地产市场其实从2000年开始就如火如荼了,经常要投放广告。
客户经理是个传话筒,去开发商获得信息,然后把信息传递给策划部,告诉文案应该要做什么。那时候我们项目很多,但只有两个文案,根本做不过来。我就跟文案说,要不你教我,我来帮你弄。
我从学习写楼书开始。比如出一个楼书,要怎么放简介、放规划图、放企业的理念,怎么做内容规划。我就从这个角度开始学文案,人家放假,我就在家里琢磨。
我去这家公司的第一个项目,楼盘设计了高端人文路线的文案,后来买房的多是大学教授、科研院所的高工。我第一次感觉到,经过广告公司的打造,受众人群可以是完全是不一样的。
而且全程参与整个创作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大家头脑风暴,为了方案吵得头破血流,有时候又陷入难关,又面临开发商的各种碰撞……整个过程对我来讲都是新鲜的,我把自己当一个海绵,不断地学习。
后来做另一个项目,我就利用周末自己尝试写了一份文案。我拿给老板娘一看,老板娘都震惊了,说你还有这个能力,文字功底不错。后来老板就会刻意让我去参加创意会、脑暴会,让我拿想法提建议。过了一阵子,我又跳槽到另一家广告公司做客户总监,事业一直算是蒸蒸日上。
那时候我们有个广告人圈子,一到周末就聚会狂欢,我第一次见我老公就是在2002年12月31日的广告人聚会。虽然我们真正有交集还在后面。
2003年3月8日,我老公和他同屋组织了大家去天漠骑马,我跟大学同学跑去凑热闹,我是第一次骑马,走到一个山沟里,我那个马就不走了,眼看所有人都走了,我又不敢下来,急死了。后来是我老公骑马回来,帮我把马给牵出去的。8月份,我们去乌兰布统骑马,我被马撂下来了,又是我老公去帮我追马。
过了不久,我俩就恋爱了。
后来我和老公一起去骑马。
到2004年,我俩看上一套房,首付要11万。没钱,怎么办?我说先买,定金交了再说。然后,我们就去拉私活,给人做灯杆旗广告、做工地围挡广告,什么活都干。那时候我工资税后已经可以拿8000人民币了。为了买房,我们俩就白天上班,晚上干私活。
买完房子,一毛钱都没有了,每个月又要交房贷,还要攒钱装修,我们俩依旧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干私活,经常熬夜。
熬夜熬得最恐怖的一次是我老公熬了差不多四天四夜,我比他少熬一夜。熬完想睡觉,但是电话一个接一个的,也睡不踏实,我俩就去楼下一个羊肉馆吃饭,我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开始掉眼泪,就觉得这个日子怎么能这么苦。
2004年年底,同事过生日时的合影,我(前排右三)这段时间正在天天熬夜攒钱装修。
本来2004年下半年就能收房,因为没有钱,我俩一直等到第二年才去收房。等钱攒差不多了才装修,最后钱不够,还留了一个书房没装。直到2005年12月24日,平安夜那天我们才搬进新家。
2005年,我俩开始创业,注册了我们自己的第一家广告公司,一开始连办公室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要靠自己到处去竞标、提案。我跟老公性格不一样,他理性,必须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才开干,我感性,跳跃思维,想到什么立刻开始。我俩天天吵架,从办公室到家里,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我就决定把公司扔给他,自己出去找工作了。后来公司比较稳定了,从2010年到2015年,都是一年收入差不多五百万的样子。
我们自己开公司时,拎着去踩盘时收集的楼书。
我出去以后就在一家地产经纪公司做营销。我那时候都30岁了,我俩谈了8年恋爱,结婚了。
因为我和老公都没有北京户口,有了孩子以后,我们就一直在考虑找一个地方安家,好保障两个孩子的教育。2011年,女儿在香港出生以后,我们在深圳买了房子,准备让女儿去香港上学,但后来老公不愿意去深圳定居,我们又把房子退了。
2015年生小儿子的时候,我们在美国待了几个月,顺便四处考察了一番,但我和老公都不喜欢美国,一来华人在美国太受歧视,二来我们都是中国胃,实在不习惯当地的饮食。欧洲和美国存在一样的问题,语言不适应、签证难搞、我们过去以后就业压力大、华人相对不受尊重。
2015年,女儿第一次抱弟弟。
后来听说有个邻居在清迈,我老公就去泰国考察,2016年开始,他就泰国、北京两边跑。我老公过去考察期间,有很多人请他帮忙看房、买房,后来他就把事业重心转到了那边,专心做房地产交易。
2017年4月,我儿子刚满两岁,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租车自驾泰国,北到清迈,南到普吉,转了15天,看看孩子喜欢哪里,最后才选定了芭提雅。有山有海,距首都曼谷不远,周边产业多样,工业、农业、旅游业都是支柱产业,附近还有泰国除了曼谷以外最大的深水港。
除了这些,当地人也非常友善。我第一次去芭提雅是被我老公拉去旅游。当天上午女儿就在海滩走丢了,满沙滩的游客和工作人员全来帮我找孩子,我惊恐之余异常感动。
2017年我老公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去泰国(左),回来以后整个人瘦了23斤。
我那时候在一家地产投资公司,已经做到总经理级别了。每次老公说要过去泰国,我都不愿意,放不下事业。
公司每年三月有体检,体检的时候,一个老医生给我查甲状腺,说有钙化,让我去做详细检查。我太忙,等十一过后才去三零一医院检查,确诊是钙化,要做活检。
我去医院做活检的时候,就一个人去的,结果医生看我一个人,就不让做,说活检穿刺特别危险,甲状腺又是靠近神经聚集的地方,还要打麻醉。我就打电话叫了个朋友陪我做完了穿刺。
拿到结果的时候,真是人都晕了一下,虽然做了很多的准备,还是晕了一下。我老公在泰国,我就没跟他说,但跟我最小的姐姐说了,她跟我关系最好。
确诊的时候,我买了张彩票,发了个朋友圈,好多人以为我中奖了。
接着我还是该上班上班,医院那边做手术要等床位。我老公回北京后,我跟他说,确诊了。他说你别逗了,怎么可能是甲状腺癌?其实他崩溃了,只是在家里没吱声。后来过了很多年,邻居跟我讲,说我老公上他们家,坐沙发上嚎啕大哭,“陈昭霞得癌了”。
我做完手术后住院的那段时间其实很轻松,没日没夜地追剧,不用操心那么多事儿,不用那么忙碌。整个生病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洗礼。
我就觉得,不管我之前为之拼命的是什么,赚钱也好,养家也好,理想也好,我要是在手术台没起来,就都不存在了,我躺在手术台上那一刻什么也不是。
2018年,我们带着孩子回我老家过春节。
经过这事儿,我老公决定过完春节就去泰国安排一家人以后的生活,说怕没时间了,不想再等。之前我一直反对去泰国,毕竟这十几年,家庭、事业都在北京,要去泰国,就相当于要连根拔起重新开始。这回我就让他去了。他说,我先去芭提雅安排一切,你想通了就过来。
2018年,他去了泰国做准备,我这边继续工作,一直忙,经常出差。我老公走的时候把他小姨接来,帮我和婆婆一起照顾两个孩子。两个老太太自己就在家干仗,家里鸡飞狗跳的。我跟老公说,这样不行,天天吵架,孩子怎么办?我工作也没办法安心。
挣扎了很久,我决定辞职。跟老公打完电话,我蹲路边就哭了,真的是舍不得。
当时我是总经理,全程管一个项目,而且这个项目从选址开始,我一直跟了四年,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很热爱这个工作,赚钱赚得不少,还能兼顾家庭,老板也很尊重我。
我去提辞职,老板以为我开玩笑。我说你看我老公去泰国了,我再不去,我们家要换人了。老板说行行,等你把家里事情处理好再回来。
我到芭提雅都一年了,我的办公室、茶杯、布鞋、电脑都一直留着。我老板就没有想到我会走,凭他对我十几年的认识,他打死都不相信,我这么有事业心的一个人,会去芭提雅当个家庭主妇。
我自己都不相信。
刚到芭提雅的时候,天天喝酒。
去泰国之前,我都39岁了,已经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公司是大甲方,很多事情我只需要去把控大方向。虽然忙碌,但我很享受工作带来的乐趣。
一到泰国,我突然什么都不是了,出去别人说话也听不懂,泰国开车是右舵的,车我也不敢开。我要照顾孩子,打扫卫生,全是鸡毛蒜皮的事儿,每天都疲于奔命,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陷入这种琐碎当中。
我一个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职业女性,突然之间要回归家庭,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我一度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之前我在家从来不做家务,家里的一切都没管过,水电煤气费在哪交我不知道,蔬菜鸡蛋多少钱一斤我没关心过,我就负责挣钱,跟我老公一样,承担着赚钱养家的责任。
在泰国,有一次我们赶着去高尔夫课,眼看要迟到了,女儿还在磨磨蹭蹭,我跟女儿说:再磨蹭就扣掉你的零花钱。她反击:“钱是我爸爸赚的,你凭什么扣我的?你又没工作天天在家。”我当时就对着她咆哮。从小不做家务的我,忙了一天做的肉松,她尝了一口就直言“什么破玩意?”气得我老公拉住她就是一顿胖揍。
刚开始真是特别黑暗,天天关在家里不敢出门。出门必须得靠我老公,我都不敢吱声,到哪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我自尊心又很强,又很敏感,他一个表情不好,我就觉得他在嫌弃我不赚钱,嫌弃我不独立,就跟他吵架。
第一年还是很落寞的,非常郁闷,天天喝酒,有时候喝多了,吐得到处都是,我老公就默默地收拾。酒喝完了,他就去买。杯子打碎了,他又买新的。没有朋友,他把周围的同事约来陪我喝酒。他虽然不说,但是能理解我的那种不容易。
全家给女儿庆祝十岁生日。
到了第二年,我其实就适应了。我闲不住,又爱聊天,接孩子在家长室等,我就跟别的家长聊天,慢慢地英语好起来了,自信也有了。开车,头回开出去上错了道,吓得一身冷汗;第二回就上了高速,再后来也好了。
我女儿刚去一直融入不了,不愿意跟其他人交流,为了鼓励她参加集体活动,我去参加家长合唱团;她英语一直上不去,我也去学校上英语课,每天都把生词抄下来,贴在车上空调那,就让她看到;女儿爱骑马,我让她给同样爱骑马的泰国公主写信,在马术比赛上偶遇思缇梵公主,我又鼓励她亲自把信送给她。
慢慢地,孩子们适应了这边的生活,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交到了一群朋友,照顾孩子之余,我跟着朋友们做瑜伽、练泰拳,早晨去跑步,我自己的生活也丰富起来。
人生没有回头路,一定要相信给你的是最好,才能坚定地、笃定地往前走。
*本文由陈昭霞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陈昭霞本人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