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51)

 

身处异乡,他们活成打工机器

2022-06-07 11: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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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池洪波

会武功的乡镇企业家, 前塔沟武校扫地学员

1

身处浙南侨乡,毫不夸张地说,谁家没个在欧洲打拼的亲戚呢?比如我二舅,他就在意大利待了20多年。

二舅过去是海上讨生活的渔民,打渔收网是一把好手,可东海渔业资源日渐枯竭,跑一趟船挣不上多少钱,他就动了改行的心思。选择经商,要本钱、销路,还得会点儿手艺。二舅性子憨厚,只有小学文化,不是做生意的料。可要是务农,渔村地少,家里兄弟又多,若分摊下去,一大家子都难以糊口。

于是二舅想到了出国。浙南一带向来有出国劳务的传统,温籍华侨遍布四海,先辈们积累了一整套出国经验,从国别选择、行动路线,到中介、接应点,一应俱全。早年间,如果没有合法的劳务渠道,一些人会靠先出去的同乡手把手地教:从哪里上飞机,在哪里跑路,什么样的旅馆和华人工厂会收留“黑户”,都讲得一清二楚的。要是旅行签证批不下来,一些人会用假护照鱼目混珠,也有用真护照的,业内称“端人头”——把别人的护照照片撕下来,贴上自己的,偶尔碰到年龄对不上的,被海关识破,只好打道回府,剩下最后一条路——偷渡。

按照惯例,用于偷渡的“中介费用”须在出发前支付。可但凡手里有点儿积蓄,谁想跑到国外去呢?于是前后林林总总的费用,多半是亲友们一点点拼凑出来的。在侨乡,出国是一件大事,亲友们多半都很慷慨。本地有一个俚词,叫“送路彩”,过去是专给儒生用的。秀才们赴省城应考,街坊亲友都要凑份子,那时的“路彩”沉甸甸的,蕴含着家乡父老的殷切盼望,如今,这个词却用在偷渡客的身上,它不再是无偿赠与的份子钱,更像是一种无息贷款——等出国赚了钱,是要加倍奉还的。

因为偷渡的人不少,“蛇头”也渐渐变得职业化,信誉都还不错。毕竟有一份同乡情谊在,万一偷渡失败,“蛇头”们会退还一部分费用。要是偷渡客实在穷得拿不出一分钱,有些“蛇头”甚至会提供短期的特殊贷款——成功入境后,偷渡客头2年的薪资会被用来抵偿欠款。

当年在众多的国家和地区中,我二舅看中了意大利的普拉托。这个城市是意大利乃至全欧洲的纺织名城,拥有大量的成衣企业。由于缺少劳力,订单又多,从80年代起那里的成衣企业的外联加工事务几乎由华人工厂包揽了。早年过去的华侨在那儿搞起了中国街,几乎没有语言障碍——对二舅来说,这个地方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二舅运气不错,用一本假护照成功入境意大利,没吃偷渡的苦。待满5年后,他用攒下的钱换了一个合法居留的身份,终于在意大利扎下了根。那时我还小,每到年底就盼着二舅回国一趟,因为他只要回来,决不会空手。我吃过他带回来的牛奶巧克力、金枪鱼罐头、威化饼干,用过外国的洗发水和面霜,气味好闻极了。

年幼的我曾羡慕地问二舅:“你在国外是不是整天吃牛排,喝葡萄酒?”

二舅抬起头,笑得很欢快:“是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转眼到了2014年,我去意大利旅游,顺道去了一趟普拉托看望二舅。

二舅在那里开过一家加工厂,给意大利某知名品牌做过代工。这家品牌号称产业链全手工制作,但事实上,许多低端产品都出自华人劳工之手。后来,一场火灾让二舅损失了所有机械和物料,他不得不放弃这门稳定的生意。

那天,我先来到普拉托市中心的闹市区的中国城,相当热闹。街道和小巷纵横交错,到处都是中文门脸,汉字厂牌,街上黄皮肤黑头发的脸孔随处可见。如果忽略掉街上偶然走过的白人和北非裔,这里几乎就是另一个温州小镇。

二舅在另一个中国城,位于普拉托郊区。那个地方全是密集的工厂,有现代化的厂房,也有简陋的出租屋,带着更浓郁的劳动气息。凭着多年积累下的经验,二舅已经转行做起了中介生意,效益还不错。他租的房子有两层,上面住人,下面租给同乡当作生产车间。从外头看,这排车间有点儿像车库,可白色的卷帘门往上一拉,里面就伸出几十双或冷漠或茫然的眼睛——他们全是中国人。

在我的想象中,非法劳工多半生活在阴暗逼仄的地下室,说不准老板还设置了几道暗门,方便隐匿。只要警察和移民局的官员出现在门口,工厂里立马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二舅曾给我讲过他的经历。20年前,他还没拿到居留许可证时,普拉托的地方警察局经常在半夜搞突击检查,抓非法劳工。厂东一得到消息,会把睡梦中的“黑户”全都叫起来,再随手指一个方向,跑——二舅和同乡们裹着床单一路狂奔,藏到各种阴暗狭窄的地方。否则一旦进了局子,就会直接被遣送回国。比起自忖险境拼命奔逃的“黑户”,意大利的警察们可没那么敬业,他们跑累了,喘口气,便会转身离开。

再看眼前的生产车间,地方并不大,却被几十台缝纫机占去了多数空间。室内采光也不好,每台缝纫机上都挂着一盏亮度很高的吊灯。工人们熟练、从容地操使机械,发出“咔咔”的响声,将一件件毛衫和大衣车上线、套上袖口,接着便将成品、半成品丢到脚边的筐子里去。

剩下的空间更小了,摆满了桌凳、空塑料筐。工厂的东主踮脚而过,用温州话打招呼、记数目,之后就将车好的成品衣物一筐筐地拉到货车上,送回客户的工厂。不久之后,这些昂贵的大衣、名牌皮包,就会打上“Made in Italy”的标识,发往英美的各大商场。

我在车间里晃悠了一圈,一瞬间竟有些恍惚——这个小车间和江浙一带的小加工厂没什么区别,不管是机器布置,还是工位上坐着的人,都和老家的一模一样。我嘀嘀咕咕地说:“这也不神秘啊。”

二舅搓搓手,嘿嘿地笑,说提心吊胆地躲警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欧洲国家普遍缺乏新鲜血液,发下了不少居留许可证。许多华侨组建正规公司,签署劳务合同,开始合法化运作,黑身份的劳工倒是越来越稀罕了。”

我对二舅调侃:“江西人跑来温州打工,温州人却跑到意大利打工。”

二舅一拍脑袋,哈哈大笑。

2

下午,我和二舅决定去米兰逛逛,顺路搭上了他的熟人老陈。

我和老陈在车上攀谈起来。已经60岁的他来意大利快30年了,女儿嫁给了一个白人,在米兰市区开了一家咖啡馆,他想过去看看。

我问老陈都去过哪些地方?他挠挠头,说自己来意大利这么多年,生活圈就在普拉托的中国城附近,只在女儿结婚时跟着女婿去了法国南部旅行——那是他这大半辈子以来第一次踏出意大利国界。

相比美国,欧洲人的圈子要小得多,华侨几乎不会主动融入当地文化,而是自发地聚集在“中国城”生活。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在普拉托待了几十年,仍说不上一句意大利语。“二代”们的生活范围要广一些,他们从小在中国人办的学校里上学,教师也多半是同乡,相比国内的学校,只多了一门意语课。成年后,他们在这里结婚,用的也是中国的仪式,就连酒席上也摆着的菜肴,无论菜品、调味、摆盘都和老家的一模一样。

不知是寂寞还是上班憋久了,老陈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十分健谈,他语速很快,话题也是天马行空。从几天前某间华人商铺发生的火灾,到两个被当街捉奸的男女,一直谈到了10年前在工厂里发生的一起抢劫案……

“你知道吗?我是从油桶里漂过来的。”老陈忽然说。

2000年之前,中国的几个侨乡就成了意大利海关的重点关注对象,有时连旅游签证都很难办下来。一些偷渡客便铤而走险,先想办法飞到北非国家,再坐船靠近意大利,伺机而动。有时,那些用来登陆的小艇会被海警截停,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偷渡客们得躲进特制的油桶里,任凭海浪带着自己靠岸。

我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老陈的体格,他身高1米85左右,怎么可能塞进油桶呢?老陈可能察觉到了我的惊讶,只是淡淡地说:“我们那批有4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妹夫。可惜,靠岸的时候只上去3个,我妹夫失踪了。”

“都30年啦,还讲它做什么。”二舅咳嗽了一声,颇感慨地说,“打鱼的时候遇上台风,整条船都会翻掉。不远万里来到意大利,结果客死异乡,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哪怕碰上了也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说运气不好。侥幸活下来的人,那就安安静静地赚钱,莫要想其他东西了。”

老陈点了点头,二舅又说起他们这一代人对自己的性命并不十分看重:“生命也是分贵贱的。我们能选的路子又有几条呢?反正逃不了一死,那就尽情折腾算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车厢里的气氛立即沉寂了。

 

早在建国之前,就有零星的华人群体进入意大利务工。普拉托的大规模移民史可以追溯至上世纪80年代,但数十年下来,有入籍意愿的华侨凤毛麟角。对大部分中国工人来说,普拉托再好也只是个挣钱的地方,它跟国内某个城市没两样,只是薪水更高,仅此而已。

为了打破令人难受的寂静,我主动问老陈打算什么时候回国?老陈摇摇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自己准备再干两年就回去,“这地方就跟坐牢一样!”

普拉托是个安静的城市,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街道都很平静,来来去去的行人以年轻的二代移民居多。正值壮年的人大多待在工厂和商铺里挣钱,不放过宝贵的一分一秒。

二舅说,普拉托是一个鄙视懒人的地方。在这里,每天12小时的工作时长是常态。有些工人是计件拿工资,为了尽早清偿出国的花费,他们会主动干得更久。除了干活儿,他们几乎没有娱乐、没有爱好,生活静悄悄的,沉在深深的水面之下,“如果能适应普拉托的生活节奏,那一定是个无趣的人”。

二舅受不了这种日子。自从出了国,原本滴酒不沾的他一顿午饭能干掉两大瓶红酒——只有这样,他才能忍着四肢的酸痛堪堪睡下。老陈亦是如此,任他在普拉托生活了近30年,这里似乎没有留给他多少美好的回忆。他刚来的时候就在工厂里“踩衫”,给皮包打缝线。后来拿了永居证,工资高了,仍旧闷头“踩衫”,给皮包打缝线。几十年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落叶归根。”老陈叹了口气,说老家的房子已经置办好了,就等他回去养老了。

我问老陈老家还有什么人,他摇摇头,说长辈全走了,就剩一些侄女和侄孙。他儿时的朋友也都基本断了联系,见了面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想一想,其实回不回去都一样,谁还记得我呢?”

之后,老陈就不再说话了,只盯着窗外的风景怔怔出神。

3

2019年年初,二舅回国,开始谋划自己的后半生。

他早几年在老家买的房子终于交了钥匙,这是他预备用来养老的小窝。在2个月的假期里,二舅要拿定所有主意,把房子的硬软装和其他东西全部置办起来——下次回国,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二舅的小女儿也特地从大学请出半个月的假,打算陪陪久未谋面的父亲。

当年二舅在意大利扎下根,先后把老婆和大女儿带了出去,因常年打拼顾不上教育,他们只能把小女儿寄养在岳母家。自小女儿出生,长到20岁,父女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12个月。

家族聚餐时,二舅喝得醉醺醺的,开始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小女儿打扮靓丽,太过惹眼,一会儿又让她用功读书,不要浪费钞票……见小女儿默默地动筷子,不理他,二舅忽然拍了桌子:“说你呢,没听见呀?”

我给小表妹出头:“你在意大利待了20年,回来的次数两只手数的着,她为什么不听你的?对她来说,你就是个陌生人。你只顾在外头挣钱,隔几年才回来一趟,凭这就想教训孩子?”

二舅跟一只戳破了的气球似的,立马就蔫儿了。

 

当然,除了骨肉分离的遗憾,回乡的二舅也有支棱起来的时候。

在我们家乡,每隔几年就要修族谱。修族谱要立碑、请吹打班子、大摆宴席,还要唱上七天七夜的戏,一套搞下来,花钱如流水。但华侨们对此总是最热心,也是出手最阔绰的。

修好的族谱,照例要请进祠堂。几个村子的人都涌进祠堂,将里头堵得水泄不通。充作主祭的长辈站在台上,对着乌泱泱的人群,将乐捐册上的名字和数目一一念出来。排在前头的那几位,总是华侨。

事实上,这些人在国外多数从事加工业,没有几个做过真正的大生意。他们与家乡脱离太久了,难得碰上一次露脸的机会,尤其是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于是,当他们的名字率先被念出来,就颇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意味。

4

女友小乐也有亲戚在普拉托待了15年,“我叫她兰姨,她很早就出国了”。据说,兰姨每次回国都要带上一大皮箱的沐浴露、洗发膏、面霜,亲戚朋友人人有份。事实上,国内早就不缺这些东西了,但人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

跟小乐交往了两年后,我终于见到了兰姨和她的丈夫。姨父是个有趣的人,他外貌出众,性格风趣,爱穿西装裤加一件很飒的黑皮衣。可惜他时运不济,做什么生意都亏本,最后彻底把家底捣腾光了。

15年前,兰姨撺掇丈夫一道出国,用的是假护照。出国的路子并不曲折,也不神秘,却需要十足的耐心。可没过两年,姨父就受不了国外无趣的生活,一个人先跑回来了。他在亲戚面前义正词严地为自己辩解:“一天上14个小时的班,吃饭、睡觉的屋子只有十几平米。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兰姨当然没回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夫妻俩出国花掉了二三十万,再怎么说也要把这笔钱先还了。兰姨打算再熬几年碰碰运气——意大利政府每隔几年就会出台一部新移民法案,华侨称之为“大赦”——只要成功提交申请,“黑户”就不会被驱逐,审核期结束后,可以顺理成章地获得合法身份。当然,期间无法回国,不能改变雇主和工作,也不能触犯一丁点法律。

为了留下来,兰姨足足等了5年。

 

2019年,兰姨回了一趟老家。她女儿依依马上要读寄宿制的高中了,说很想念母亲。

由于兰姨的签证比较特殊,需要赶在3个月的限期前回到意大利。那天上午,我送兰姨去机场赶航班,进了她家,正好瞧见她在整理床铺。她将被子摊开,取下床单,一点点挂到阳台的晾衣杆上。她的母亲坐在餐桌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们,看不到表情。

或许是临别的缘故,兰姨看起来相当伤感,手里的动作慢极了。我发现床头柜里放着半叠相片,里头是姨父和一张陌生的女人脸——传闻中的第三者。相片的背景似乎是某个名胜景区,有山有水,风景极美,男人和女人的笑容都十分灿烂。

将第三者的相片堂而皇之地放在家里,这无疑是对女主人赤裸裸的侮辱。据说兰姨年轻时是个混社会的小太妹,头发染成紫色,穿一件短短的吊带裙到处跑,丝毫不顾及他人的目光。可年岁渐长,兰姨却自动忽略了那些惹人愤怒的东西,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她如此隐忍,全是为了女儿。

依依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每周都需要接送。她的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外婆身体也不好,舅舅正在艰难创业,亏了不少钱,早晚都看不见人影。家里总要有一个男人照看着。

“依依难道不是你姨父的女儿么?就算离了婚,亲爹总不会不管她吧。”我好奇地问。

小乐瞪我一眼,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每回兰姨从国外汇款回来,姨父的表情才好看一点。要是久久等不到钞票,姨父就借口收入不支,将依依丢给外婆,自己则跑到外省去玩消失。上个月,依依想买一台电脑,姨父直接甩了脸色:“找你妈要,我没钱。”

“那就让她回国呗,找个平常的工作,起码能照护依依。”我试探地问。

小乐摇摇头,说兰姨一没有文凭,二没有技能,只剩力气。她在国内能挣多少钱?去意大利好歹能拼一拼,把子女的嫁妆和养老钱都挣出来。等以后依依大学毕业,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兰姨就能回来过好日子了。至于个人的感受,那只是生命中的细枝末节,完全无须在意。

其实,意大利人的收入也不算高,平均月薪只有2000多欧元。不过,从中国飞去的可不是寻常的打工人,他们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坊间传闻,连巴基斯坦和北非去的劳工都适应不了中国人的工作节奏,一些被华人公司雇佣的巴籍劳工甚至举行绝食行动,抗议高强度的劳动。

兰姨全年无休,单靠一手熟练的“套口”技术,每年能挣25万左右的人民币。她在普拉托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除去日常生活开支,剩下的钱统统都能攒下来——代价当然也很残酷,15年里,她的头发几乎掉了一半,头顶出现了一块圆圆的空白。体重也从120斤飙到了150斤,明明刚过40岁,容貌看上去却足有50岁。

“她的日子很苦。”小乐哽咽了,很伤感。

我点点头,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发现无话可说。在普拉托打工的同乡,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5

新冠大流行对普拉托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并非这种病毒有多么可怕,而是疫情带来的经济萧条,对华侨们的生计造成了深远影响。华人工厂的订单量锐减,连续3个月,兰姨的薪水都不足1000欧元,她有些动摇了。

那段时间,兰姨时常打来视频电话,询问温州的防疫政策。我跑了一趟防疫办,又去兰姨家的村居确认,得出“21+7”的数字。

“出发前就要隔离14天,没办法开工。”兰姨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落地后还要集中隔离21天,每天400块,那不得8000多块?”

我问她生活有没有受到影响。国内新闻都播了,由于武汉出现疫情,意大利排华情绪高涨,米兰的一些商场甚至拒绝中国人进入。兰姨摇摇头,说米兰的确有一些防疫措施,但普拉托的中国城自成一体,同乡们忙着干活,极少出门,影响并不大。

“我是真想回去了。”兰姨叹了口气,听起来很惋惜,“意大利回中国的机票价格疯涨,加上隔离费用,这笔账还是要好好算一算。”

小乐在一旁嚷嚷:“小姨,你早点回来。我听说意大利那边不太安全,白人连口罩都不戴的。”

那时意大利好几个城市都爆发了反抗疫游行,人们摘掉口罩,推翻路障,希望获得通行的自由,防暴警察都出动了好几回。华侨却安安静静,成了最配合政府的群体。

兰姨摆摆手,心事重重地说:“今年只赚了这么点钱,回一趟家,半年就白干了。回到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说不定还不如在这边呢。”

我已经听懂兰姨的言外之意——对她而言,挣不到钱比感染新冠可怕多了。她已经习惯了那种“踩衫”的快节奏日子,每天精神紧绷,像一台上足发条的闹钟,如果回到温州,她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重新融入。

等兰姨挂断电话,小乐说,兰姨还是得回来,好好打扮一下,说不定可以拴住姨父的心,现在国内的工资也在涨,夫妻和和气气,日子总归是过得下去的。

兰姨的娘家人原先就一直反对她出国务工,如今兰姨攒下了几十万块钱,家却没了。她失去的东西,早已无法用金钱衡量。

 

另一边,小舅的日子也并不平静。

今年2月份,俄乌爆发冲突。对普通人来说,或许只是增加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对侨乡而言,那场远隔万里的战争无异于一股强烈刺骨的寒流。

二舅打来电话,直言心有余悸。这两年,他在葡萄牙做兑汇生意,由于官方查得越来越严,油水和抽头日渐稀薄,他又打算转行。刚巧有个在罗马尼亚做小商品生意的同乡准备去基辅搞批发市场,正在招募合伙人,见同乡获利颇丰,二舅也想跟去看看。

二舅把飞机票都订好了,却被同乡打来的电话浇了个透心凉。他说俄乌可能要开战,欧美使馆早早示警,美国人都跑光了,他也回到罗马尼亚了。

“还好去晚了,不然,说不准就困在那儿咯。”二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同村的家乡人。”

我的心立即提了起来。侨乡的人不爱讨论两个冲突方的矛盾根源,甚至不在乎战争的正义与否,只担忧那些流落在外的同乡。那些邻镇、邻村,乃至儿时的发小,或陌生或熟悉的朋友也许正处于危难之中。

国内主流的新闻媒体几乎都在报导战事,本地的生活号要贴地气得多。关于撤侨登记,安全的临时庇护所,林林总总的信息被转载、汇总、传递。幸好网络没有中断,身处东欧的温州华侨们靠着商会和民间的力量互通有无,联系所有能够联系上的同乡,确认安全状况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据说,那里的治安情况急剧恶化,闹市区也发生了零星的抢劫案。基辅和敖德萨的街上出现了不少士兵和便衣探子,宵禁时间越来越长,从午夜12点一直提前到晚上8点。就算在白天,巡逻队也会随机拦下某个行人,进行严厉且粗暴的盘问。

居住在港口城市敖德萨的温州同乡联合起来,决定在撤侨计划实施前固守不动。他们包下了“中国城”内的一座大厦的底楼和地下室,选出几位男士日夜值守,妇女和儿童则一直待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不轻易踏出半步。据说,上街采买物资的同乡遇见了数场枪战,子弹几乎从他们耳朵边上呼啸而过。

一些报平安的视频在几个微信群里疯传,一位温州同乡轻声说:“把国旗贴在车顶上?别扯了,低调才是最重要的。大家一定要记住,低调,永远保持低调。”

是啊,远在异国的他们一直悄悄地努力,悄悄地工作,悄悄地处理对故乡、家人的眷恋。这一次,他们还要悄悄地活下去。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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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盗窃罪掩盖的7年性侵案

2022-06-06 10:23:37
106人评论

作者蔡寞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1

我第一次见阳希是受朋友薇姐之托。薇姐在妇联工作,之前给我反复强调了好几遍,说阳希情况特殊,但却不肯告诉我这个女孩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想让你帮帮她,或者劝劝她。不过阳希交待,在你们见面之前,()不可以说她的事。”

见面那天正值盛夏,室外气温高达39度,阳希身穿牛仔裤和长袖,头戴编织帽,脖子上系着丝巾,口罩和墨镜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到了会客室也不肯摘下。我们刚坐定,阳希就抛出了一连串问题,问我毕业于哪所大学,研究生导师是谁,比较厉害的同学有谁,哪些在还在读博。

我听着有些不舒服,挑着回答了几句,她却毫不识趣,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你是XX大学毕业的?认不认识XX这个人?”

“是的,但我不认识。你是什么情况呢?若不方便跟我说,给你介绍女律师。”

她不说话了,我马上请同事李海燕来,借口要去打印资料回避。10来分钟后,李海燕从会客室出来,问我有没有说什么引起阳希反感的话,“人家旁敲侧击问你品行如何,有没有私下为难过女同事……她很在意这个。”

我一时语塞,说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她,对她的情况一概不知。李海燕说:“懂了,那就是有人对她做过什么。一会儿进去,你随她怎么说。在这方面,我比你在行。我看出来了,她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她想信任你,对我反而支支吾吾的。”

我点了点头,进去会客室后开口说,律师要有公安机关开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才能执业。至于其他,我说得再好也是自卖自夸,如果有任何担忧都可以明说,大不了可以换人。这时,阳希才摘下帽子和墨镜,一头黑发垂落,整张脸很精致,眼神灵动,看起来也就20岁出头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那我请问你,怎么看待完美犯罪呢?”

在我看来,阳希这个问题并非无理取闹,当事人有权了解自己律师看待问题的方式,于是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推崇法的精神,主张无罪推定,却不认可所谓的‘完美犯罪’,希望能避免这种现象出现。而且,并不是说逃脱了惩罚,就‘完美’。”

阳希双手托住下颌,再问:“那你又如何看待‘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句话?”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的看法还是那样:除了极端主义者,没人会希望正义缺席,与缺席相比,迟到会给人以慰藉。但我从不鼓吹迟到的正义,因为在正义迟到的过程中,受害人可能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包括痛苦与失望。届时我们就会发现,正义来得太晚,也会是一种伤害。正义本应及时到来。

话刚说完,阳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来薇姐没说错,你是靠得住的。”

 

就算有顾虑,当事人也必须说清楚事情的经过,之后律师才能慎重考虑是否要接案子。我让阳希直接聊案子,阳希当即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一个男人蹲在地上逗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很开心。照片是从背面拍的,男人的臀部露出了一截粉色女士内裤。

我问阳希,这男人是否有异装癖?有没有对小女孩做什么?阳希揪住胸口的衣服吃力地说道:“你出去帮我倒杯热水再进来好吗?”

我特意等了几分钟再进去,此刻阳希已情绪稳定,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对我说,照片里的男人是她堂哥,叫刘辉,对面的小女孩是刘辉的外甥女,“但他身上露出来的那条内裤是我的,当然不是我给他的,是他偷走的,就为这事。”

我没料到事情如此简单,甚至有点纳闷之前薇姐特意跟我打招呼,听上去似乎要严重得多。不过我宁愿阳希是未经世事、小题大做而已,也不愿她有事,便建议她找警方处理,“一般会按盗窃他人财物来办,若要给他定罪判刑的话,其盗窃的财物要达到一定的金额。即使不判刑,也可能会对其治安拘留。这样,你找律师作用不大。”

这样说算是婉拒了,可阳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若我一定要请你当我的律师呢?”

我打开手机,打算再次联系李海燕,让她进来接手案件。阳希像是看穿了我的意图,望着门口说:“你不要老是将人家妹子呼来喝去,我的事,女生不一定扛得住。”

我想那干脆就报个价算了,“就这个案子,我做不了什么事,但你执意要签委托协议也不是不行,有钱赚没啥不好,不过费用得上万,若是还有其他案子,会更高。”

本以为阳希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就先委托这件事。”

2

阳希的堂哥刘辉是留美博士,这段时间爷爷身体不好,加上疫情的缘故,他才暂时回到老家。

得知对方是高学历,又有留学经历,我再次向阳希确认是否还有其他证据。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内裤又是在哪里丢的,有无购买记录,她是否穿过。说起来案子很小,没有充分的证据,公安机关甚至都没法立案,仅凭一张照片,刘辉一定会百般狡辩。

阳希摊手说:“照片拍了有两三天了,有网购记录,内裤是我穿过的,晾在我家二楼的露天阳台上。”

我问阳希在拍了照片之后有没有去质问刘辉,把事情闹开。阳希否认了。我建议她在阳台的隐蔽处装个摄像头,再晾一套自己的内衣裤,看对方是否再犯。

说到这儿,阳希似乎喘不过来气,“万一他不再偷了,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是吧?”见我不作声,阳希盯着那张照片掉下了眼泪,“那我先听你的,我不信老天会真瞎了眼。”

 

几天后,阳希“欣喜”地给我打来电话,“他死性不改,又来偷我衣服了,还不止一次,我后来放了两套上去,都被他拿走了,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的,能看到正脸。”

我让阳希报警,剩下的事就交给警方处理,我不收取她的任何费用,到此为止。阳希却执意要与我再次会面,“既然老天给了机会,我就必须抓住。”

我认为事情差不多算解决了,没必要再劳神费力,便拒绝了。可很快薇姐就打来电话,说要和阳希一起来找我。同事李海燕听见,说可以陪我一起去。

第二天下午,我们4个人在一间包厢里见了面。阳希将监控视频放给我看,“没想到最难的一步,这么顺利。”

我大概猜到了阳希的过往,却不想过多联想,只是静静等待。良久,阳希盯着视频咬牙切齿道:“就因为他们——我从5岁开始一直被蹂躏到12岁,现在还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一度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因果报应。”

薇姐抱住浑身发抖的阳希安慰道:“没事了,我们围在你身边,蔡律会帮你的。”

李海燕也去拉阳希的手,“我也有过类似经历,好在当年及时挣脱了,其实一进办公室,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又看了一遍阳希拍下的视频——

刘家的亲戚们住得很近,刘辉是从自家二楼翻墙来到阳希家的。为了掩人耳目,他先将一个篮球扔了过去,在阳台拿到阳希的内衣裤后,先将内裤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吸,还用双腿夹住文胸,扭动了一会儿身体,最后才将内衣裤塞进自己的外套里逃走。

我对阳希说,按照正规程序,刘辉很可能会被拘留,问她是否还有其他诉求。阳希不停地转动桌上的圆盘,说:“我倒也没想毁了他们,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跟他们聊聊,望他们能及时悔悟,给我一个道歉,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若是事情难办,你可不可以不要半路抛下我?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后果,因为我太了解他们了。”

“你说的是……‘他们’?”我再次跟阳希确认。

“是的,是他们,加上帮凶有五六个。”阳希扭过头去。

3

阳希曾是个留守儿童,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外打工了,她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来回走动。在爷爷奶奶家,与她一起生活的除了叔叔以外,还有两个堂哥:刘辉以及他弟弟刘宇。

“读幼儿园时,老师告诉我们青草和花儿都是香的,我以为是我鼻子出了问题,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闻着它们是腥的,可是要到10年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阳希第一次被猥亵是在她5岁那年,大她7岁的堂哥刘辉带她去割草。“他把我哄进油菜地里,骗我说‘做游戏’,然后脱掉我裤子,将他的东西在我那里戳来戳去。”

噩梦由此开始。只要单独在一起,刘辉就会找阳希“做游戏”,开始两年还常埋怨阳希,说不知为啥“游戏”总是不成功。天真的阳希还问过奶奶,“为什么哥哥每次和我做完游戏就冲我发脾气,而奶奶只是让我听哥哥们的话。”

平日,两位老人对孙子明显要比对阳希好,桌上有好菜,尤其是鸡腿、鸭腿之类的,他们会先给孙子们夹,然后再转过来教育阳希:“要让着哥哥,他们在长身体。”

阳希不敢说什么。父母不在身边,她难免性格软弱,性格乐观的她还附和爷爷奶奶,说自己小,暂时不用长身体,吃哥哥们剩下的就好。而刘辉从小就很会做人,他把自己碗里的菜分给阳希,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自然要爱护。有人在场时,他都会认真教阳希读书写字,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

刘辉很聪明,从小到大学习都是第一,在旁人眼里很谦逊,从不打架闹事,对大人彬彬有礼。阳希爸妈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让她跟两个哥哥学习,“每个人都在夸刘辉兄弟,我自然也觉得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包括‘做游戏’要脱裤子。”

大概一两年后,比刘辉小3岁的刘宇也对阳希做了同样的事,并亲口对阳希说:“我哥告诉我,自家有个现成的妹妹,咱们关起门来‘玩游戏’,是只有兄妹才可以的。”

为了玩更多的花样,他们带阳希一起关着门看黄碟,并给她洗脑,“你看电视里的哥哥妹妹都这样”。

看完之后,他们就让阳希照着黄碟里的样子做,并威胁她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要不然爸妈就会不要她了,他们还会死掉。

“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爸妈死掉,每次他们出门之前,我都要追着跑好远,哭着问他们,打工要打多久才结束。他们说等我长大,就不要去外面辛苦了。这个事后来还被刘辉利用,说只要跟他们‘玩游戏’我就能长得快。有时就算痛,都会忍着。”

阳希的童年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她对自己的两个堂哥深信不疑。

 

阳希最大的噩梦是10岁那年,刘辉考上了全国顶尖的大学,村里拉着横幅,还大张旗鼓请了腰鼓队。刘辉家里鞭炮声响个不停,大摆宴席,村里人都夸赞刘辉光宗耀祖,家里的大人更是春风得意,不但刘辉争了光,刘宇也上了重点高中。

刘辉表面谦逊有礼,说着懂事的话,却趁人不注意将阳希叫到了楼上。他突然变脸,挥手说自己是个征服天下的王,让阳希咬住一块毛巾,“之前还只是猥亵,这次就是发泄。钻心的痛,我眼泪都出来了,喉咙里嘎嘎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事后,刘辉还威胁阳希,“不管我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都不怕,因为他出息大了,让我跪在地上喊‘哥哥万岁’。不用说,我照做了,我知道他备受宠爱,更怕自己爸妈‘出事’,只能缩在墙角自言自语。”

那时,楼下正敲锣打鼓,吃席的人让自己的小孩要向刘辉学习。最后,刘辉提起裤子,下去继续接受表扬。

4

阳希向我道歉,为第一次见面的那些不礼貌的问题,说根本原因是,她害怕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有心计还聪明。我怕你跟他是一丘之貉,或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实在太害怕这个人了,以至于一见面,就将自己代入受害者角色里去了。”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想拉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拳头一直紧握着。薇姐一直在掉泪,李海燕紧握着阳希的另一只手。

这时,我反而冷静下来,说:“无论是猥亵还是其他,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证据什么都没保存,弄不好会被对方说成侮辱诽谤,但事实是可以追究一番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就不得而知了,涉及亲属还是得慎重。”

我说的比较含蓄,薇姐没听懂,问我怎么追究事实。我看了一眼李海燕,她心领神会,解释道:“可能还得阳希自揭伤疤,去跟刘辉他们聊一下从前的事,留下文字或者视听证据。法律上大概率无法追责,但阳希应该是不想让事实就此湮灭。”

“好,我可以的。”阳希答得干脆利落,“有人说他们是‘完美犯罪’,但我认为世上不平之事要揭露,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获得真相,可能双方都要付出代价。就像你们说的,就算过了诉讼时效,但他们做过的事情会钉在耻辱柱上。”

阳希问我怎么跟他沟通可以获取相关证据,我说了自己的看法:“这种人防备心很强,一般套不出来什么。不过,他毕竟做了亏心事,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试着扰乱他心绪,试着吓唬一下他,然后放低姿态。这种人一般都自傲,哄着两句就忘乎所以,将他曾经威胁你的事实埋在问题里,算是下一个套吧。”

 

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会儿,阳希将刘辉穿她内裤的照片用手机发了过去,还加了一句话——“原来我的内裤被哥哥偷着穿了。”

大概过去了四五分钟,刘辉那边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阳希又发了一条消息,“穿了就穿了吧,我再买一条就是。我其实是想不通,为什么哥哥一表人才却要贴着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把我当成玩物?”

很快,刘辉回了信息:“哥哥自然喜欢自家妹妹,何况妹妹还那么漂亮。”

阳希继续追问:“既然喜欢,为啥要偷穿我的内裤?我10岁的时候,你就在身上乱来,怎么你现在还不满足,有对象了还要来纠缠我。这些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刘辉以为阳希是怪他冷落了她,字里行间满是得意:“怎么像吃醋了?喜欢才会鲁莽,妹妹肯定也是崇拜哥哥的,不然那时候你怎么那么乖。”

阳希双手发抖,“若你真的喜欢,后来怎么还会让刘宇他们一起来摸我,怎么还不是玩物呢?”

刘辉似乎是突然反应了过来,质问道:“怎么的,你要翻旧账清算吗?当年大家都是小孩,不懂事,也没做什么。做人要有良心,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对你那么好。我们费力将你培养出来,现在爷爷病倒在床,你非但不懂感恩,反而要搞垮这个家是吧?”

阳希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去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李海燕去陪她,劝她说聊到这个地步可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况我们手上还有他盗窃的证据。

阳希出来后,一直背着墙哭泣,“他提起爷爷奶奶,我更加觉得恶心。我8岁那年,奶奶曾发现过刘宇猥亵我,当时我们四目相对,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自言自语,说什么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要找个针线盒也找不到,出房间后还对着家里的狗发脾气。”

阳希确定奶奶那天是瞧得清清楚楚的,有次,她偶然听见奶奶私下教训刘宇:“还好你是对自家人那样,还好是我看见,换作是别人,人家当场把你脑壳拧下来当凳子坐。”

阳希还傻傻地跳出去问:“宇哥哥到底做了什么,别人要将他脑壳拧下来。”

之后,阳希发现爷爷奶奶对她比从前好多了。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有好吃的都会给她留一份,逢年过节会给她零花钱,但对于‘做游戏’的事他们只字未提。

“在意识到真相以前,我一直认为爷爷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写作文还夸奶奶好伟大。”

5

阳希讲述的时候,李海燕做了份谈话笔录。为保险起见,我再次向阳希确认,其说法是否属实。阳希毫不犹豫地在笔录上签了字,并承诺个人承担一切法律后果。之后,阳希说了她的诉求,“若他们愿意出具书面道歉,我承诺不再做任何追究,自己也就跨过这道坎,释然了。至于所拍摄的图片,以及相关视频也就用不上。”

我问阳希,如果对方顽抗到底,该如何?

阳希斩钉截铁道,“那就豁出去。”

出于职业习惯,我一向会先做最坏打算,便让阳希将视频、图片都发给我,我存一份在U盘里,存一份在网盘上。至于手机聊天记录,因为截图没有法律效力(编者注:根据2022年1月最高法院发布的《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社交软件上的聊天记录截图可以作为法律证据,但同时也需要有原聊天记录可查,因为聊天记录的截图是可以伪造的。文章事发时尚无这项规定),我建议阳希将手机交给我保管,这段时间先用备用手机,若再有重要聊天记录,继续换手机。

另外,我还想了解一下阳希父母的态度。阳希却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告诉父母,“万一爸妈知道我身上脏了,可能都不愿意回来见我了吧。他们在我6岁那年,在外面生了弟弟,之后一直带在身边。我偶尔会怪他们为什么不把我接出去,可他们对我也不差,给弟弟买什么,一定有我一份,生活费按月打回来,他们自己省吃俭用全力支持我读书,说女孩一样的。所以我又不敢再提要求,怕现有的都会失去。”

我让她回去跟父母说明一切,她却央求我:“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一句话都不用说,站在我身边就好。”

我说这种事,为了避免尴尬,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场。阳希却执意要求,“我害怕他们知道我的经历后,会勃然大怒,然后和那帮人鱼死网破。又怕他们无动于衷,会伤了我的心。无论如何,若你在我身边,我有个支撑。”

 

第二天,我和李海燕在阳希的家里见到了她父母。

他们得知阳希的遭遇后暴跳如雷,阳希父亲一脚踢翻了凳子,压着喉咙指墙骂道:“这么欺负我女儿,畜生不如。”阳希母亲则抱着她哭,“怪爸妈没用,将你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们对不住你……”

阳希跟他们说起接下来的决定,她父亲捡起地上的凳子坐了一会儿,之后走到我面前时,双眼通红,“假如我当年知道这事,不用说,就算拼了这条命,都得将那两个狗崽子撕碎了。但现在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们打拼到现在,好不容易将子女抚养大,女儿读研究生,儿子在上大学。冒然去闹,毁的还是我们自己家。”

阳希母亲劝女儿,“他们都有头有脸的,昨天还说等你们姐弟毕业了,给你们安排一个好工作,有几家好单位让你们选。就算如此,我明天还是要去抽他们两耳光,就不要再宣扬了,女人难做。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让人看笑话。”

阳希听了脸色煞白,一股鼻血当即窜了出来。李海燕递去纸巾,却被阳希推开了,只顾哭着说:“就让它流,出点血不算什么,人死了不算什么,反正还能投胎重新做人。”

此时,阳希的奶奶进了屋,扶住阳希的头,让她朝天看。忽然,老太太快速从阳希牛仔裤后面掏出她的手机,“砰”的一声,重重砸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捡起又摔了一次,然后看着阳希说:“你喊我去坐牢,我衣服都不带;你要剁了我,我眨眼就是你生的;你让我上吊,我自个准备绳子。要不我跪下叫你奶奶。”

老太太慢悠悠地跪在阳希脚下,阳希一脸木然,鼻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说得去医院,阳希没说话,却跟在我和李海燕后面往外走。阳希父亲见老太太跪着,也跪了下去,大声喊道:“我的娘啊,您一来就这样,真是看轻我和我姑娘。刚才我很对不住她了,还没来找您要公道,您就受人撺掇来为难我们,那我也没脸劝说了。”

6

见过阳希家人后,我几次欲言又止,阳希却主动对我说:“我一定要个道歉的,当年我被欺负成妓女一样,可没见老太太这么出头,你们不当成笑话看就好了。”

李海燕以为我会退缩,直接支持阳希,“蔡老师,不要你权衡利弊。这两年,我最怕你会变得和有些人一样,动辄顾大局整体。我们虽然羸弱,但要大步往前走。”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阳希接过李海燕递来的手机,打了报警电话,眼神坚定。

过了三四十分钟,警察来了。刘辉两兄弟主动劝走了老太太,说现在闹开了对谁都不好,一家人不要让人看笑话,他们愿意协助警方调解。老太太听他们的话,走之前还指着阳希父亲道:“我看你还认不认爹娘,认不认祖宗。”

此时,我才知道刘宇是法学博士,阳希之前怕我会顾及人情或是其他,刻意没说。面对民警的询问,刘辉递出身份证的同时,打开随手带来的平板,将他的个人资料及与一些人的合影给民警看。他一边划过页面,一边说自己是“引进的人才”,愿为国家和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刘宇随即进行自我介绍,说他学法律快10年了。

民警了解情况后,说事情不大,问阳希是打算调解还是如何。阳希说调解有条件的,当前希望民警依法处理。

一位年轻民警劝阳希:“我们会进行调查,不过你那套(被偷的)衣服看着也就百来块钱,你们是一家人,兄妹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要冲动。”

很快,刘辉的父母叫来了村支书,也是自家人,村支书劝阳希:“你们都是我后辈,哪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认为伯伯对你怎么样?”

阳希回答道,“那就看看您怎么处理。”

村支书让民警先回,阳希同意了,“既然家族这个时候还要什么脸面,那我就给大家一个面子。我就妥协这一次,不会像从前一样被反复欺辱了,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的要求很简单,让刘辉、刘宇在家族群里承认小时候猥亵我,并向我书面道歉,我就承诺不再追究你们任何责任,也不会对外说。如果你们同意,我现在让两位律师暂时回避。”

李海燕想陪着阳希,被我拉走了。我担心他们万一谈不拢,到时候我们会有麻烦。

 

我们一出门,刘宇就跟出来了。他手上拿了两个信封,说是阳希给我们的油钱。我悄悄打开录音笔,问他什么事。他倒不拐弯抹角,说:“都是同行,照片和视频要作为证据还是有瑕疵的。再说,小孩子过家家,大了来算账,说不过去。人好一张脸,公开道歉,写保证书都是掉身份的行为。我爸妈一直念叨着阳希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受了委屈,他们老早就给阳希准备了20万嫁妆,现在说要提前给她。”

见我没有接信封,刘宇话锋一转,“律师做事也不要树私敌吧。阳希一个小女孩懂什么,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真要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不瞒你说,以后我会从政,我哥还考过县长,万一你落我手里,我肯定往死里整。”

我没有搭理他,径直上了车。发动车子以后,李海燕摇下窗户给了刘宇一个白眼,“人啊,怎么能毫无愧疚之心。我家的小猫小狗做错事了,还知道耷拉脑袋。”

当晚,我们从阳希那里得知,村支书调解失败。对方认为阳希逼人太甚,留书面道歉的话,一辈子都会被她拿捏。刘辉父母指责阳希嫉妒刘辉兄弟比她有出息,她只是上了个普通的本科,研究生也是刚好压线过的,便心生不满,打击报复。

至于盗窃的事情,他们的说法是:阳希奶奶以为阳希的内衣裤坏了,想给她缝补一下,让刘辉去取来。当时刘辉正好在二楼,为了省几步路,才翻墙过去拿了。

7

那天,阳希声泪俱下地说:“我以为在场的亲人,能感同身受一个小女孩的压抑。”

11岁那年,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性教育的文章,才知道自己被两个堂哥猥亵性侵了,“当时整个人都崩溃了,全身有种被野猪啃烂了感觉,突然到处痛,还不敢吭声。”

自从知道了真相,阳希常年做同一个噩梦,直到现在都是。

“总是有两三个男人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全身都摸个遍。而我想骂人、想打人、想赶他们走,却总是无力,还要眼睁睁地看完全程,醒来一阵抽搐。我清醒地知道这个梦不会就此罢休,大白天只要有个男人看我久一点,我就会惊恐,生怕自己的衣服会不受我控制松开。”

阳希认为自己脏了身子,“见花儿开得艳丽就想到自己烂透了,挨着其他女同学觉得是罪孽。她们傻乎乎的样子,真令我羡慕。我的童年本该跟她们一样,拉着小狗的尾巴不肯放手,在文具盒里养蚕宝宝,看家里的兔子啵啵,天真无邪地唱着六一儿童歌曲,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好吃的,对街边垃圾食品情有独钟……而我只要想起以前的事,就精神萎靡,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刚才好好的,突然就想哭……”

有次,阳希想从学校的4楼跳下去。正想抬腿,就见语文老师急匆匆地过来,说学校要开期中考试表彰大会,她作为最优秀的学生要上台讲话。她才没跳。

从此,阳希脑海里总是天人交战,生与死的念头来回拉锯。过了很多年,她才明确了自己的想法:“我身上背负的是伤痛也是证据。刘辉这类人不止一个,受害者也不会只有我。我不想其他小女孩像我一样,生在这个世界,还没来及认识万事万物,自己被玷污了。”

 

阳希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应该会得到理解。但是那天,正义非但没有得到伸张,她身上反被泼了脏水。

刘辉的妈妈毫不留情面地骂她是个“骚货”,并言之凿凿,“不骚怎么11岁身上就来了?别的女孩都是13岁才来的,你自己脑子里想得乱七八糟的,意淫自己的堂哥,到了(到头来)还要敲诈,你缺钱跟我们讨就是了。”

阳希奶奶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要说阳希,有一点我不喜欢,小时候就喜欢撒谎,还从我荷包里摸钱,打死都不承认,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谁对谁错都过去了。”

刘辉不痛不痒地跟阳希说了句“对不起”,当阳希说一定要书面道歉时,他直接变脸恼羞成怒,“我女朋友是大城市的人,家里有权有势,身材外貌比你好多了。讲句难听的话,很多女生排队让我睡,我都没动心,真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

阳希的父亲气不过,抽了刘辉一耳光,场面当即陷入混乱,两家人打了起来。村支书一声不吭,趁乱走了。阳希刚打通报警电话,隔壁传来消息,她爷爷去世了。

阳希的伯伯和奶奶拒绝阳希一家进门吊唁,阳希父亲想去跪拜,也被老太太拦住,骂他不孝子,说老爷子是阳希给逼死的。除非阳希一家在灵前发誓,不再闹得家里不宁,才让他们进门——事实上,阳希爷爷已卧床半年,早在2个月前就说不出话了。

8

由于极度失望,阳希不再顾及任何家族情面,毅然决然选择走法律程序。办案民警经过调查,认为刘辉构成盗窃,对其处以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由于他家正在办理丧事,当时未将人带走。

阳希的这一举动,在刘辉他们家看来,是要鱼死网破,没有任何余地了。他们放出话来:“如若不撤案,包括律师都没好下场。”——指的就是我。

那段时间,刘辉并未在家守灵,而是来到省城找各种关系,还通过中间人找到了我。他说他们通过之前的观察,发现阳希很依赖我,我是“关键人物”。

我直言替他感到悲哀,都这时候了,他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以为是我从中挑唆。刘辉狡辩称:“人的基因本就有一些特殊因子,你看首次在巴黎出版的美国小说《洛丽塔》,日本名著《源氏物语》都是探讨此类东西的。小孩子过家家,是出于人性的本能,真没必要上纲上线。我让我爸妈代替我写一封道歉信行吧?”

我说我和阳希并不太熟,无权替她做决定。刘辉又打起了感情牌,“为啥阳希在我拿了她的衣服后,挂上更性感的?你就没想过,一直是她勾引我吗?这个女的太有心计,你不要被利用了。为啥国人喜欢揪着人的私德不放?就因为见不得人好。”

李海燕听不下去了,当着刘辉和中间人的面给阳希打了电话,表明我们的态度,“警方若只给5日行政拘留,那我们要投诉,视频里的人属于多次入户盗窃,侵犯了被害人的隐私居住权,无论金额多少都应立案调查,查实后负刑事责任。”

我接过李海燕的话,说道:“我也三十多岁了,失去了不少,受了很多委屈,突然有一天就不想再为难自己了,谁骂我,我就骂回去,挨了打,就马上还手。至于面对威胁,就更要硬碰硬试试看。有时候,我就想做正确的事情,自然承担所有风险。”

刘辉满头大汗,借口身体不舒服,离开了。回去后,他对阳希说自己愿意出具书面道歉。

事到如今,阳希拒绝了他——“你不过是为了自保而断臂,还以为自己很会取舍。”

 

警方在听取了阳希的意见之后,刘辉以涉嫌多次入户盗窃被立案侦查,一个月后被批捕。

开庭时,刘辉一直说自己爱国,批评外国虚伪、不讲人权,他说自己是看不惯才回来的,立志要建设祖国,以后有钱了一定会捐款、做慈善,因此希望法庭网开一面。

而阳希的发言则令我极为动容,“这个世界还是要有基本的公平,没出息的人只是没出息而已,不代表他们就要被有出息的人欺辱。如果成就可以掩盖罪恶,那么成就本身就是罪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今天虽然审的是盗窃的案子,但我要说我曾经作为女孩被猥亵的经历。我不在乎什么家丑不能外扬,唯一能让我走出阴霾的就是勇敢,所以,哪怕我的情况特殊,就算全国14亿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遭遇,也绝不妥协,因为我的人生没有14亿次,统计学无法消除我的痛苦。”

我听到公诉人在一旁嘀咕:“一个海归博士而已,人品低劣,真不是什么人才。”

最终法院以入户盗窃罪判处刘辉有期徒刑一年。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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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顯靈了!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09/2022 postreply 19:5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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