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历险记
众所周知,往年这个时候,各大电商平台都喜欢秀数据,今年显然生意不太行,于是很多人开始分析,消费者为什么不买东西。
这其实有一个心理学基础,绝大部分人,多少都有点囤积癖,只是程度不同。
碰到促销,多买点卫生纸没啥大问题,但一旦囤积成瘾,问题就严重了。
心理学研究证明,上瘾的东西会侵蚀人大脑判断机能,所以很多上瘾者都喜欢撒谎。
今天的故事里,就有一个这样身处性瘾旋涡的人,他想回头,却发现根本没有机会。
这是“天津十二奇案”第二个故事,杨小宝在天津和陈独秀分别后,想去中华武术会打听父亲的消息,却遇见了另一件怪事。
《天津十二奇案》是根据杨小宝的笔记整理而成,记录了1920年前后经历的离奇故事,经整理过后,讲给大家听。
我挤进人群,一眼就看见中国武士会的牌匾被砸成碎片,横在地上。
位于天津的“中华武士会”诞生于1912年,囊括了当时大部分主流拳种和武林高手,侠客辈出。“南有精武会,北有武士会”,二者是当时中国最为著名的民间社会武术组织。
武士会门大开,我进来之后也没看到人,到了大厅,才发现人都聚在这里。
大厅正面坐着一个老人,穿青色衣衫,闭着双眼,是师公李存义。
李存义,近代武术名家,形意拳大师。1910年,并称“北方风尘三侠”的李存义、李瑞东、张兆东在天津三条石创办了“中华武术会”。
听师兄弟说,今早来了一个白毛子,来武士会挑战,外面的招牌就是他砸的。
白毛叫伊戈尔·阿金费耶夫,是个白俄拳王,已经在天津卫踢过不少馆了,现在找到武士会头上。
门口的牌匾没人敢收,谁都知道师公的性子,一天没找回颜面,碎掉的牌匾就得在那一直躺着,用来提醒所有人:这是中华武术会的耻辱。
我走到师公面前,拱手跪下,说我可以去跟白俄拳王过过手。
这次比武挑衅的新闻,后来出现在了杨小宝的剪报本里。
韩师兄是形意门的得意弟子,听说他出面,我心里稳当下来。
其他人走后,我把我父亲和《六合经拳》的事告诉师公,想从得到一些帮助。
我有点吃惊,自小在天津长大,师公对我就像亲孙子,有好事都想着我,时隔几年不见,怎么这么冷漠。
一个师叔拉住我说别多想,师公不让我查,是为了我好。
《六合经拳》凌厉无比,但容易走火入魔,连带这本书有邪性,凡是沾边的人都得倒霉。
师叔长叹一声,说如果非要调查,他给我安排个帮手。这人在白帽衙门当值,对天津地面的事很熟,应该能帮上忙。
师叔介绍的人叫富察,全名太长我没记住,是个旗人,精通日语、俄语。
第一次跟富察见面是在一家包子店,个不高,白面皮,体态偏胖,一开腔就知道常混江湖。
我知道旗人有称名不称姓的传统,但他名字太长,我总说不清。他不在意,说民国了,叫富察就行。
富察在天津卫各大警署,他都有点拐弯不拐弯的关系,而且已经摸到铁背李的底了。
铁背李是河北大街脚行一位把头,年轻时在码头扛大包,别人扛一个,他扛俩,因此得了“铁背”的诨名,现住大树胡同。
吃过饭,富察推出一辆“三枪”牌自行车,要载着我,去河北大街。
民国初年,市面上的自行车多是西洋货。牌子叫得最响是英、德两国的凤头、蓝牌、三枪、钻石等。
大树胡同口有一棵梧桐,两人合抱之粗。树叶被风摘光,刺入天空的枝桠分外狰狞。
几个老大爷蹴在墙根下晒太阳,一动不动盯着往来行人、车辆,也不说话,像几座石雕。
没进胡同,胡同深处传出一串奇怪的铃声。我听出这是帝钟的声音。
循着声音,富察把自行车扎在一家门口,正是铁背李家,大门紧闭。
果然,门里传来骂人声,门吱呀开头,伸出一个脑袋,三十来岁,小平头,本来一脸怒气,看到富察的衣服,客气起来。
富察拉开门,我跟着他进了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能看出家境不错,钟声来自于其中一间倒座房。
倒座房,一般是四合院里的南房,坐南朝北与正门开门对应,由于倒座房一般采光不太好,用做客人房或者管家房。
我问蔡小孩家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在屋里做法敲钟。蔡小孩还没回答,屋里钟声停下来。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走出里屋,妇人三十来岁,瞟了我一眼,没说话,匆匆走向倒座房。
怀里的孩子约莫十岁左右,脸色煞白,两颊唆进腮帮子,瘦得可怕。
据蔡小孩说,小孩是铁背李的儿子,妇人是小孩的母亲,也就是铁背李的老婆。
我和富察跟进屋内,屋里有两个道士,一个摇木剑,一个摇铃铛,嘴里念念有词。
妇人剥掉小孩的衣服,小孩一丝不挂地爬在地上,像一具骷髅,浑身颤抖。
小孩颤抖得愈发厉害,双手遽然张开,仰面跌倒,四肢猛烈地抽搐,肚子高高挺起来,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凄厉得不像人声。
道士从怀里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棕色玻璃瓶,倒出掌心,是指甲盖大小的甲虫。
他捏着甲虫,塞进小孩嘴中,后者也不咀嚼,直接吞咽。
奇怪的是,小孩吃完虫子,竟然真安静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念经人收起手里的小罐,对着妇人耳朵嘱咐几句,收工走出大门。
我还想向妇人打听消息,妇人却头都不抬,像没看见我这个人。
我还想追问,却被富察拉开,说要我跟他吃饭去,拉扯中他悄悄说了声:换个地方说话。
胡同外不远处有一家捞面馆,街上寒风凛冽,掀开面馆的棉布门帘,像是进入另一番季节,又暖和又热闹。
面条的热气弥漫屋里,携着香味的潮湿扑面而来,每张方桌都摆着几样菜码,有荤有素,还有一盆红色粉皮。
捞面,北方人喜爱的面食,配菜十分丰富,各地叫法不同,也叫河捞,或者饸烙。
我俩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定,富察要了一碗炸酱面,舀了人家半碗腊八蒜。
我问他发现了什么,富察眼珠往右一瞥,我明白他的意思,看见店门口座位坐着个人。
这人长得奇怪,头顶秃着,旁边的头发散下,垂在肩膀,脸上有一条长刀疤,削掉半个鼻子,看着挺恐怖。
刀疤脸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桌上放了一米多长的物件,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问他这会不会就是铁背李,富察说他经常跟日本人打交道,这人一看就是个日本武士。
民国时的日本武士。武士最显著的特点是武士头,传统的武士头头顶会剃光一部分,就像地中海一样。
我注意到刀疤脸一直盯着铁背李家胡同方向,有点紧张。
富察说你别紧张,踏实吃面吧,有人替咱盯梢了。说完大口吸溜碗里的面条,炸酱沾了一嘴。
我说你没练过武,不懂,这刀疤脸一看就是个硬茬,绝对不好对付。
约摸两个小时,天色渐暗,刀疤脸忽然提刀离开。我推醒了趴在面碗旁边睡觉的富察,跟了上去。
借着月光,我看见一个黑影飘出胡同,那人个子不高,肩膀很宽,用一块青布包头,是蔡小孩。
蔡小孩走路一飘一飘的,像猫一般踮着脚尖走路,非常鬼魅。
跟了几条街,蔡小孩登上窑洼浮桥,渡至北岸,拐个弯,折入一座寺庙。
我正要追进去,富察却停下了,说尼姑待的地方太晦气了,说啥不肯进去。
说话的功夫,武士和蔡小孩都不见了,我和富察只好分头去找,富察骂了句街,只能进去。
直指庵内门窗俱损,没走几步我就看见蔡小孩的影子闪进一间破屋。
屋内错落数十只棺材,空地铺着草席,七仰八叉躺着几个瘦骨嶙峋的难民,还有人在棺材板睡觉。锅碗瓢盆,吃喝用度散落在棺材之间。
民国时在义庄跟死人一起生活的难民。军阀混战时期,老百姓流离失所,实在没地方住,跑义庄跟死人抢地盘。
一干瘪老尼姑护着白蜡,引蔡小孩向一口打开盖子的棺材把瞧。
蔡小孩五官扭曲,看上去惊恐万分,显然不是很愿意,但又逼迫自己睁大双眼。
我正准备挪个地方,一探究竟,看到一个小孩正对着柱子撒尿,他一仰脖子,大喊一声:“房上有鬼”。
房顶上站着一个人,瘦骨嶙峋,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西洋睡衣,脚却光着,大冷天冻得通红。
这人手里端着一个大铁盆,嘴上骂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当鬼,弄杀你们这些穷鬼!”
我常年练腿脚,再加房屋本就不高,一脚点上窗台,纵身翻上屋顶,扑到疯子身上,疯子手一松,我俩一起摔下屋子,扣了个狗啃屎。
我一身秽物。黏腻、腥臭,分不清屎尿还是泔水,味道很冲,呛得我喘不过气。
下面的人抄起木棒铁棍,朝疯子脑袋上招呼,是要命的架势。
老尼是寺庙主人,她一喊,众人只能住了手,偃旗息鼓。
疯子起身,看没人敢动他,哈哈大笑,一摇三晃朝庙外面走过去。
老尼把我带到伙房,舀了一瓢清水兜头浇下来,告诉我,盆里装的是狗血。
我问刚才闹事的人是谁。老尼说这人叫周西林,原来是嘉瑞面粉厂的主人。
周西林几个月前中了日本人的套,赌博欠债,连累面粉厂子倒闭,因此发了疯病,住进了直指庵,经常在庙里闹事。
老尼说这些寄居在庙里的人不是恶人,只是时运不济,她提供一些方便也是应该的。
老尼说周西林是个好人,原来给庙里捐过不少香火钱,现在落魄了,她不能不管。
多数人出家不是为了理想,只是为了营生,这样有家国情怀的人很少见,我有点佩服老尼。
蔡小孩已经没了踪影,我跟老尼打听他的情况,老尼一愣,说根本不认识蔡小孩。
刚进屋,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我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铁背李观摩的棺材尚在,里面是一具腐烂的女尸,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脸上皮肉脱落,露出森然白骨。
老尼说,这些棺材都是在庵中停灵的。铁背李最近每晚都来,就为了看尸体腐烂的过程。
佛家有一个持修法门,叫不净观,也就是用观看污秽的东西,来消除自身欲望的持戒,越恶心越管用。
民国时期的书中有不少关于“戒色”的介绍,这本书里就科普了相关危害。
铁背李有性瘾,每天晚上只想女人的一身白肉,直到泄尽精阳,他来这里看女尸腐烂,其实是为了戒色。
我问铁背李像小鬼一样,用脚尖走路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老尼长叹一声,说恰恰相反,踮脚走路是为锻炼性能力。
她对铁背李的了解只有这么多,临出来我把身上几个银元给她,当做香火钱,老尼朝我行了个礼。
出了直指庵,富察蹲在门口的地上,两手抄在差服里,正在打盹。
富察说刀疤脸好像有法术,他在东边跟着的时候,一晃眼,人跑西边去了,再一晃眼,在南边,再一晃眼,人没了。
富察对蔡小孩是铁背李没太在意,倒是对踮脚走路很有兴趣,一再问我是不是真的能壮阳。
我说铁背李伪装自己,肯定察觉到有人要找他麻烦,刀疤脸都盯上了,铁背李应该不会再回家。
富察说那他知道了,喜欢踮脚走路的人,能去的地方不多,他让我先回去休息,他找找人,明天就能有信。
富察把我安顿在利顺德酒店,不少外国人进出,非常高档。
利顺德酒店建于1863年,饭店起初只是海河岸边的货栈,随着风云变幻逐渐成为天津重要的外交场所。1886年重建以后,成为当时远东最奢华的酒店。
第二天一早,富察来酒店找我,手上拎着炸糕,说昨天晚上打听到一些铁背李的事情。
铁背李是脚行的名人,仗义疏财,“五四运动”时,他还组织车夫闹游行、搞罢工,争取权益,很受手下人尊敬。
他性子刚烈,跟其他几位脚行把头不是很对付,但各做各事,整体还算安定。
铁背李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好色,每天都得逛妓院,但这对脚行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富察打听到,铁背李在“三不管”有个相好,应该能打听到一些事情。
吃完炸糕,富察又喝茶又吃点心磨磨蹭蹭,赶到南市已经是晌午。
天津的“三不管”类似北京的“天桥”。当时的“三不管”位于宫南北大街、估衣街一带,之所以叫做三不管是那一片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素有:“葬岗子(随便埋死人)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总之是当时警、法所管不到的地界儿,所以叫做“三不管”。
“三不管”地处南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天津最繁华同时也最混乱的地界。
俗话说,三不管,望一望,除了吃,全是当;当就是上当的当。类似于北京的天桥。
妓院还没有正式营业,不少老鸨领着涂脂抹粉的姑娘逛街,像母鸡护着鸡崽遛弯。
富察对“三不管”非常熟悉,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张口闭口都是“二爷”。
我被一个耍木偶的摊主吸引,不见他开口,却有清晰生动的对白。
富察说,那人绰号“哑巴刘”,会腹语,还能一人分饰多角,男音、女音任意转换,甚至可以唱小曲。
富察把我带到一个叫嫣红小班的地方,门口悬挂着六七个牌匾,都是妓院妓女的名字。
白眉神是妓院所供的神明,其像白眉赤眼,骑马持刀。或谓此既黄帝时的乐官伶伦,仙号洪涯。
我说,没听说妓院供奉关二爷。富察说你不懂,这是白眉神,跟你们拜达摩一回事。
我俩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听见有人喊叫,细看是个熟人,是昨天在直指庵泼狗血的疯子周西林。
周西林头发散碎,明显很久没有洗澡,看见我,一脚踩在我桌子上,问我是不是日本人。
没等我回答,又换到了下一桌问同样的问题,显然没认出我来。
这时闪出几个男的,一边一个把周西林架起来,往外走。
被架走的时候,周西林大喊:“通知七峰周平这个孙子,到面粉厂找我。”
我问富察,七峰周平是谁?富察说是一个日本商人,势力挺大,不太好惹。
他曾替长官给七峰周平送过东西,形容七峰周平特别胖,低头看不见自己脚尖。
老鸨说周西林落魄之前,是这里的常客,后来生意塌了,嘉瑞面粉厂到了七峰周平手下,所以总来这里找七峰周平闹事,挨过不少打了。
进去时,铁背李双手抱头,裤子褪到脚踝,驴一样的家伙垂头丧气耷拉在两腿之间,几乎够到膝盖,一个女人光着身子躲在他背面。
铁背李手上攥着一个雷管,跟一个人对峙,正是刀疤脸,手上拿着太刀。
唐刀传入日本后,渐渐演变成了后世的日本刀,一般被日本武士使用,会随身佩戴。
铁背李伸手提裤子,这时露出了破绽,刀疤脸的太刀很快,已经刺向铁背李的脖子。
铁背李可不能死,我一闪身,用手刀砍向刀疤脸脖颈,他没留意到我,结实挨了一下,倒在地上。
铁背李问我是谁,我说他马上就醒,赶紧走,背上铁背李翻身下楼。
铁背李说别乱跑了,他知道怎么逃,掀开一块木板,下面有一口大坑,拉着我和富察跳进大坑。
坑内有地道,能供两个人爬行,没一会从洞里爬出来,进了一家裁缝店。
我们从窗户的望出去,看见刀疤脸在四处找人,身形鬼魅,看来富察没说谎。
铁背李从裁缝店模特身上拽下一件袍子,裹在自己身上,从桌上拿起水壶,咕咚咚喝了几口,问我有没有烟。
我没有,富察从怀里掏出一盒哈德门,给他磕了一颗点上。铁背李连嘬两口,问我们是谁,为什么要找他。
1920年代哈德门香烟的广告,是当时流行的香烟品牌,由英美烟草公司出品。
我撒了个慌,说我有《六合经拳》,要找杨逸。铁背李却愣了,说杨逸是谁,《六合经拳》是什么玩意。
铁背李说他自打娘胎出来,就没离开天津卫,也不认识什么陈独秀,陈双秀。
他说我就是铁背李,道上的人都知道,兄弟,你可能是认错人了。
几年前,铁背李的儿子从小偏头疼,妻子为了给儿子治病,找到了一种日本针,打过以后,果然有效。
吃了时间长了,才发现不对劲,后来把针送到医院,才知道给儿子注射的是吗啡。
吗啡有强大的镇痛作用 ,它比鸦片容易成瘾,长期使用会引起精神失常、幻想,过量使用会导致呼吸衰竭而亡。
妻子一开始瞒着铁背李,后来被他知道了,下了狠心,把儿子关在家里强制戒毒。
结果,儿子情况越来越糟,每天半夜都会发出鬼叫,弄得夫人每天也疑神疑鬼,精神不正常。
铁背李说,嘉瑞面粉厂就是现在的日本人的吗啡加工厂。
“日本人害了我,我操他妈的,非把面粉厂给他炸了。”
兴许是想炸面粉厂的消息传出去了,日本人注意到他,先下手为强,所以让刀疤脸来杀他。
我说有没有其他法子,比如让警署介入,不一定非送掉自己的性命。
铁背李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说他去过警署好几次了,压根没用。
铁背李有性瘾,一天不行房事就痛苦不堪,而他的妻子不愿意,只好去外面找人。
铁背李内心内疚悔恨,所以才去看尸体戒性瘾,但是依然没有结果。
“我控制不住自己,烂命一条,不如干点好事,死了都值。”
我跟富察屏住呼吸,等人声走远,再回头,发现铁背李不见了。
铁背李没了,富察并不在意,说忙活两天,找了个假人,要我跟他一起回武士会。
我向富察打听面粉厂的位置,富察怕我出事,决定跟我一起去。
天津劝业会场建于1907年,位于当时的法租界,是天津的展览和文化中心。
门口有三五个壮汉守卫,另有两条口角流涎的狼狗虎视眈眈。
富察骑车载我,行至西林面粉厂,被门房拦下,富察亮出白帽衙门的身份也不管用。
面粉厂墙壁明显加高了,上面还架设了铁丝网,显然是提高了警惕。
我给鞋尖榜上精钢制成的薄片,双手各握一把匕首,插入墙缝攀爬,毫不费力。
富察把自行车靠一旁,有样学样,跟我前后脚翻墙进来。
天津机制面粉厂始于1915年 ,当时有十几家厂竞争,经过数年沉浮最后仅剩3家。
面粉厂灯火辉煌,工人加班加点做工。面粉厂占地不小,有厂房、库房、办公室。
几个厂房挨个找过去,我们发现两个戴面罩的工人出来小解,月光朦胧,面罩看起来像骷髅头。
富察不怕人的事,就是不能沾鬼神的事情,吓得尖叫一声,惊动了这两个守卫。
仓库有玻璃窗,但跟外面相比,视线昏昧许多,只能勉强看清一堆木制托盘,托盘上堆着一人多高的面袋,形成一座面袋垒就的迷宫。
我和富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转移,跟他们在“迷宫”里兜圈子。
通道落了一层面粉,像是薄薄的雪,我根据脚印判断对方的路线。
转了几圈,脚印重叠得模糊了,我们在转角时跟两个守卫狭路相逢。
如果对方开枪,我们肯定躲闪不及,结果他们只是用刺刀乱刺,划破不少面袋,空中飞舞着粉尘。
这时响起一阵狗吠,越来越近,把跟我们一样藏在库房的人起底了。
守卫用日语叽里咕噜叫了两句,从面袋后面转出不少同伙,将铁背李合围。
“都他妈别过来,否则我炸死你们!”铁背李从怀中掏出炸弹。
硝酸甘油炸药是瑞典科学家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1866年发明的。现在我们接触到它多是因为“速效救心丸”,它是这种药的主要有效成分。
日本军人纷纷后退,只有两条狼狗越战越勇,跃跃欲试,眼看就要窜上去。
刀疤脸的刀极快,在我喊叫提示铁背李之前,铁背李大叫一声,手榴弹和手一起落地。
守卫反应过来,穷追不舍,那两条狗终于有了表现机会,把铁背李掀翻。
铁背李挥舞胳膊应对,被叼出不少血肉,裹上面粉,就像结了一层血痂。
我要冲出去救人,被富察死死按住,这时候现身等同于自投罗网。趁这些人不注意,偷偷溜走才是上策。
“炸面粉厂还用鸡巴炸弹,有明火就够了。”周西林说着掏出火柴,“老子的面粉厂就算毁了,也不能便宜你们这群日本狗!”
周西林划燃火柴的瞬间响起一阵爆炸声,火焰把他抬到房顶,又重重落下,像一颗人形流星。
我和富察拼命往外跑,经过铁背李时,顺手把他捞出来。
我们跑出仓库,不敢停留,向面粉厂大门冲刺,刚跑出来,就听见更大一声爆炸,面粉厂瞬间成了一堆废墟。
我感觉浑身像散架一样,铁背李趴在我身上,翻起铁背李,这才发现他只剩一根胳膊一条腿。
我负着富察,慢慢离开现场,走了两条街,打了两辆胶皮车,去最近的医院。
第二天,我提前出院,富察蹬着自行车在门口等我,一只脚点地,一只脚搁脚蹬子上,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铁背李并不是跟陈独秀传话之人,铁背李死了,挡在他前面的幌子消失,本人或许会现身。
大树胡同口挂着孝布,往里走来来往往都是来铁背李家悼念的人。
灵堂设在北屋,正对大门摆放两张香案,上面是铁背李的灵像,旁边的香案是铁背李的儿子,父子俩笑容祥和,长得挺像。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孩说也是巧,就昨天下午,和老爷的时间差不多,少爷吃甲虫的时候噎死了。
小孩说:“老爷有性瘾的事都传开了,亲戚朋友也跟着丢脸。”
我在铁背李家待了半天,没发现奇怪的人跟事,只好给铁背李烧了柱香,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富察,他不在家,说是去了老龙头火车站,武士会今天跟俄国力士打擂。
赶到火车站,擂台前人头攒动,根本挤不动,只能遥遥看见台上有两个人影。
有人在我肩膀搭了一下手,回头竟是我的老友鲁颖,她的猴子皮皮站在她肩膀上,给我作揖。
我正要跟她叙旧,人群里凑过来一个小孩,正是昨天在铁背李家见到的那个小孩。
铁背李身上有显而易见的缺陷,但是看完整个故事,我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人理解世界的方式,往往通过标签,一两个词语就可以给一个人定下调,拍下板。
在铁背李葬礼场中,参加的人用粗布遮脸,其实就是把铁背李定义为一个色情狂,而不是一个悔恨的丈夫,复仇的父亲。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无法给某个人简单地就下了定义。
某种程度上说,铁背李是幸运的,因为小宝的记录,他获得了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