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下沉到县城
下沉
文静下班时，天还是大亮的，阳光洒在周围的庄稼地，显现出一片金黄。下午六点左右，厂区里已经鲜有人走动，随处可见停着的大货车。她一边走路，一边对着手机诉说第一天上班的感受：累，然后是荒凉。
2021年12月份，文静从昆士兰大学毕业，澳大利亚八大名校之一，金融系硕士。求职了半年，她最终落脚在山东老家的县城。那是一家上千人规模的农业公司，生产饲料，也卖鸭子。作为管培生，领导安排她从基础做起，先把财务、出纳、销售内勤全熟悉一遍，最后再定岗。
回到公寓，20平米的开间里只摆着两张床，一张用来睡觉，一张放化妆镜之类的杂物，地上还有一件没拆封的矿泉水。怎么看都像个临时住所。文静把路上买的饭包套在碗上，就着剧吃。
视频日志的最后，她不忘吐槽一句：“世界上就没什么有意义的工作，也没什么有意义的人生。”
根据教育部数据显示，2021年国内高校毕业生人数达909万，较2020年的874万毕业生增加了35万人，与此同时，2021年海归人数创历史新高，希望回国就业的留学生相比2020年增加48%，高达80万人。
随着大城市就业饱和，高学历人才开始向下流动，硕博生争夺基层岗位编制的新闻层出不穷，下沉到县城，也正在成为80万留学生中，一部分人的新选择。
李明的本硕都在韩国完成，三年前，他收到一家韩国企业的offer，年薪近20万元人民币。但从小就在体制大院长大的李明放弃了这次机会，毅然回国考公。这也是包括父母在内所有亲戚的建议。2019年底，他报考了老家山东地级市的工商管理局。
那年，整个山东省的国考报名人数是5.09万人，最高竞争比为1141:1。认真备考几个月，李明还是以第七名的成绩落榜了。随之，他又将目标转向事业编，进了周边县城的一家国企。
阿青是今年选择涌进县城的留学生之一。早上七点多，她骑上新买的电动滑板车，听着风吹衣角的“哗哗”声上班了。不忙的时候，她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推一推流程，写一写推文”。中午休息两小时，下午五点半准时下班。
偶尔，阿青会约上同事一起去附近的市场买买菜，心情好时，也去远点的花店买几支郁金香。“在这个地方，人的社交和生活都是很自然的，不用刻意去定时间。”
图 | 阿青和同事在池塘捞虾
阿青自认为自己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女生。无论是武汉大学的本科，还是英国爱丁堡大学的硕士，都选了热爱的文学专业。面临就业时，才发觉这个专业虽然应用范围很广，但技术性太弱，应聘同一个岗位竞争也变得更大了。
面试互联网大厂失败后，阿青经一位北大的学长建议，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旗下的子公司，主要业务是负责集团教育项目的餐饮。位置就在浙江省一个叫做诸暨的县城。
在公司里，阿青的职位是品牌宣传，妇女节那天，她策划了一个“最美食堂阿姨”活动，专门请化妆师给阿姨们化妆，然后拍照，写推文。“平时很少和一线员工，聊完之后才知道，她们太辛苦了，每天5点就到食堂，包手工包子。”
有位阿姨一开始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化妆，化到一半时，她突然哽咽起来，她告诉阿青，算上结婚，这是自己第二次化妆。
这些朴实的细节让阿青感到动容。她说，下沉到县城，进入实业，首先要破除海龟、名校的光环，脚踏实地，关注人的需求比什么都重要。同时，她也享受这座县城的节奏和风景，“这里有所有宋词里描写的景色。”
求职
曾燕记得，2010年从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毕业那会儿，留学生在国内还是很金贵的，回国就业的同学里，基本都去搞科研了，不是分住房，封“长江学者”称号，就是给几百万科研资金。根本不用去企业找工作。
而她，是选择留在美国的那个。十年过去，曾燕早已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岁月静好。直到一次变故，让她有了举家回国的念头。2020年1月30号，曾燕的父亲去世了。
那时，国内疫情刚刚爆发，中美航班关闭。等待回国期间，曾燕给母亲发了这样一条微信：
妈，我又想了想，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也没啥大的追求，就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多尝试多体验一下人生，成长、成熟，好好陪伴我的家人，这就是我当下对待人生的态度，你为了我辛苦了一辈子，我想回去陪着你。
回国前，她跟国内的猎头联系，希望能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根据她的学历和经验，猎头给出最优的建议是，去医药企业的外包数据分析公司。月薪一万出头，几乎没休息日，随时有活随时干。对方很诚恳地告诉她：“他们看不上硕士，都想要博士。”
当时，曾燕是美国一家医疗科技公司的数据统计师，年薪十万美金，折合人民币约65万元，每月将近5.5万。眼看留学生的价值已今非昔比，她想，倒不如直接回老家，接手父母一手创建的香肠厂。
图 | 曾燕父母在老家创办的香肠厂
文静也感到回国就业的艰难。规划未来时，她笃定自己一定会去大城市，进互联网大厂，或者不错的金融公司，前途一片光明。“想法是很美好的。”
毕业半年后，她的要求变成了“能找到一份工作就行”。
2021年春招，文静信誓旦旦在校招网投递简历，每申请一个职位，就要做一遍“行测题”，顶着这个成本，她相继投了十多家公司。接下来，她便陷入漫长的等待时期。直到12月份，毕业典礼结束，同学开始收拾行李，她一份面试通知也没接到。“整个人都懵了。”
2014年，文静从山东一所普通本科大学毕业。五年来，她一直窝在老家周边的县城，在父母打工的金属加工厂干文员，经常加班。
有天夜跑，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就这样混下去，下定决心出国留学。一是提升学历，寻求更好的发展，二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段时间，她一边上班一边申请学校，等offer发下来，才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父亲的态度是反对的，“还是得进体制，没必要出国。”但最后，这个工薪阶层家庭，还是为女儿的梦想支付了70万的学费和生活费。
学成归来，文静刚好三十岁，就业的焦虑开始蔓延。“年龄卡到28”，“本科是不是985、211”，“有没有名企实习经验”，关于留学生内卷的传闻不断从脑海闪过。她曾在社交软件上看到不少留学生晒简历，本科985、211，硕士国外名校，除了履历都很优秀之外，他们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找不到工作。
一位小公司hr告诉文静：“这几年收到的简历质量一年比一年高了。”
被隔离的两个月，文静整天在家上网课，学习财会和证券知识，试图通过提升技能给自己增加就业机会。三月份，她迎来了第一个面试通知，来自上海一家小公司，提供的岗位是，客服。对方一听文静还在隔离，没法到上海进行线下面试，果断拒接了。
而后，文静又尝试去考事业编，即便在山东滨州的县城，事业编的最低学历要求也卡到了研究生，同一个岗位四十多人竞争。她没挤进复试。
无奈之下，文静直接跑到大街上去看招工信息。有家金属加工厂常年招会计，她想去试试。填好简历，等了一周，没有任何消息。她给招工的负责人打电话问原因，对方说：“你学历太高了，没有合适你的岗位。”
上面够不着，下面不敢要，成了留学生最大的困境。
适应
阿青是主动下沉到县城的。
大三时期，阿青曾在某互联网大厂的手游团队短暂实习过。鉴于这段经历，在英国读完研，她又将求职目光投向游戏行业。对象依然都是大厂。
本科985、211，硕士世界前20的学历背景，并没有让她在初筛阶段淘汰。到了二面，面试官问起有关行业的专业性知识，阿青没答上来，最后，得到的反馈是“多玩点国产手游”。游戏库里躺着一百多款游戏的阿青觉得委屈，她知道面试官想听什么，“无非是如何让用户氪金，快速变现。”
回想在杭州实习的日子，每天通勤要花三个小时，频繁的加班几乎挤掉了所有个人时间，阿青不禁犹豫：“大城市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毕业回国，不断传来互联网大厂裁员的消息，社会有增加了多少灵活就业人员。一位北大的学长给阿青建议，互联网大势已去，不如关注实业。他说，有不少北大的同学都去了一家世界五百钱企业，领域涵盖有色金属、农业、教育、餐饮。待遇不错。
阿青发现，这个集团刚刚成立了一个子公司，急需人才，立刻投了简历。公司负责人在电话里对阿青说，如果感兴趣，可以先过来看看。接着，她就从河南商丘跑到了浙江诸暨。
这个只有2311平方公里，120多万人口的县城，在2021年全国百强县里排名14，经济总量高达1362亿元。星巴克、麦当劳、量贩KTV、私厨，一应具全。最吸引阿青的，还属典型南方小镇式的环境，11月份，这里的山坡依旧绿意盎然，空气是湿润的，偶有野猫在草丛穿梭。
阿青顺利通过了行政总监的面试。今年1月份，她正式入职，品牌宣传岗，月薪8000元。虽然跟大城市比，薪资差了一大截，但公司提供的免费公寓，还有寒暑假，都是加分项。
对阿青来说，去适应县城的生活和工作，几乎不需要成本。平时下班，她喜欢宅在家里，看看电影，打打游戏，没有太多社交和娱乐需求。在人口密度较低的县城，反而清净了不少。“不用为了刻意维系关系去约酒约饭。”
图 | 阿青和食堂员工一起包饺子
2021年7月，曾燕租出美国奥尔巴尼的房子，一家彻底回国。因为孩子中文太差，上不了公立学校，她只好把他们送进上海的国际学校，由老公在那边全职带娃。
而她则回了东北老家，撑起家里的香肠厂。
曾燕6岁那年，正值改开热蓬勃发展时期，父亲扔下中学教室的铁饭碗，一个转身，迎着春风办起了厂。从买设备，租车间，到建自己的厂房，做品牌，至今已经经营32个年头。高中之前，曾燕一家就吃住在厂里，“我是跟这个厂子一块长起来的。”
从美国都市回到东北农村，曾燕面临的形势格外严峻。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的红光村，除了大片庄稼地和一片人工湖，随处可见荒废多年破败的工厂。
她走进一家曾经在当地小有名气的肉制品加工厂，发现里面的设备早已搬空，保险柜也被撬了，只留满地碎纸，拼上一看，原来是这家厂子的组织架构图。墙上的涂鸦没有一点西海岸风格，写的是“XXX大骗子，欠工资不还”。
曾燕家的香肠厂是村里为数不多外貌整洁，且还在正常运行的企业。只是，她接手时候，厂子已经在疫情下处于连续亏损状态，资金链撑不到三个月。
她必须在三个月内，让厂子扭亏为盈。
女儿回国后，母亲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曾燕身上，甚至还动过让她变卖美国房产，给工厂续命的想法。“如果厂子倒了，她会觉得愧对我爸。”压力瞬间袭来。
在美国留学、生活了十几年，猛然回国，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不懂东北的人情世故，更不了解厂子的内部情况。有一对夫妻工人，刚入职一天就说要走，不说什么原因，问就是“家里有事”，面对这种情况，曾燕举手无措。自己专业和学历完全失去了它们的功能。
作为一名公司白领，曾燕习惯了只负责好分内工作，其余的事从不操心。“一切都很简化”。她以为，当老板就是每天坐办公室里，看看报表，见见客户。但同样办厂的闺蜜告诉她，在这边，最重要的就是接地气。
曾燕这才明白，为啥花高薪聘请的资深厂长，没事就请底下的工人吃饭。后来，她学会了给工人发大米，发卫生纸。就算在开源节流的情况下，也不耽误给员工发福利。
厂房占地5400平米，一百多个员工，加上燃气水电，每月就要消耗6万多。没有大客户，根本覆盖不了这个成本。为了应酬客户，本来戒酒一年的曾燕，又开始适应起中国的酒桌文化。“虽然销售经理能替我喝，但有时遇到大订单，还是得自己上。”尤其是在东北。
有次，因为经营分歧，曾燕和母亲在办公室大吵一架，高跟鞋也踢坏了，光着脚在地上走。那段时间，她一度陷入焦躁状态，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痛哭。母亲一看这样不行，硬是让她去青岛散散心。
飞机上，窗外白云缓慢向后移动着，曾燕不知自己能将厂子带向何处。
- END -
撰文 | 罗镇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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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后的反诈老陈：拍短剧、当群演，想过普通生活
从反诈民警到现象级主播，老陈变了吗
一个月前，曾红遍全网的博主“反诈老陈”出现在了浙江横店片场。他穿着黑色马褂的布衣戏服、化好挨打的妆容，不是跪着就是被绑着，全程只有一句台词。
这是他受到导演张浩的邀请，出演“四大名捕”的角色。对陈国平来说，“当捕快”是做回本职工作。但没想到，进组后，他需要扮演大反派。
演戏之余，他和其他演员聊如何做短视频、开直播。身边演员大多知道他的故事，除了重复他那句“我是反诈主播，请问你是什么主播”口头禅，还啧啧叹气：辞去公职，多可惜呀。
陈国平抿嘴一笑，欲言又止，终止了这个话题。他低头紧盯手机，大伙儿识趣散去。拍戏空隙，陈国平发布拍摄的反诈视频：不紧不慢向网友讲解，如何识别最近很火的新型诈骗—AI换脸技术。这是辞职以来，他首次回归到科普防诈知识的状态。
他翻看短视频下方评论，和以往的评论风向一样，最初是“老陈同志，大家一直支持你！”“这个视频很好” ，过不久，“黑粉”涌来：“辞职不就是为了明着要华子吗？”“你个老6”，针对他直播打赏、给诈骗嫌疑人洗白的争议，进行围剿。“黑粉”来了，陈国平撂下手机不看了。
辞职后一个月，他回到农村老家，拍摄反诈短视频，与“鹅”队友搭档，和“骗子”对峙。次日，他宣称因经费短缺不得不暂停短视频拍摄；此后几次出现在视频里，他以旅游为托词，客串新剧。在四处散心的旅途中，他逐渐放下压抑：希望慢慢凉下来，平稳过渡就最好。
但时间和网络都没有放过他。6月1日，陈国平再一次出现在了热搜榜上。起因是前两天，他与一位女主播连麦时做出一些动作，这被网友指出是言行低俗、不尊重女性。
事件发生后，老陈迅速录制道歉视频
当晚道歉视频中，陈国平承认自己存在不雅动作，造成不好的影响，向连麦的女主播及社会大众郑重道歉。但他也表示自己直播仍然是为了宣传反诈，希望能加入一些轻松娱乐的元素，让更多网友关注到反诈知识。
陈国平现今45岁，曾为河北省秦皇岛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中心的民警。自去年9月以来，陈国平因警察身份，连麦各路网红。“正道之光与“妖魔鬼怪”PK，因此成为现象级网红。曾有媒体统计，老陈那句“你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了吗”，让国家反诈中心APP登上多个应用商店下载榜首位。
从现象级反诈主播陈警官，到辞职后的普通人老陈，他的一举一动始终被外界关注、解读。他无数次谈起自己做直播的初衷只是为了公益，希望通过自己的付出让社会变得好一些，但似乎无论怎样努力都会引发舆论争议。
他是刀尖上闯过的警察，一年有200多天在全国各地办理案件，从不畏惧职业潜在的危险和冲突。但这次站在直播风口处，他害怕了。
各种舆论铺天盖地，不堪重负的他于4月8日宣布辞职。脱下警服的老陈，还能回归普通人吗？
一
站在直播风口的民警
陈国平出生于河北秦皇岛市青龙满族自治县前白枣山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骨子里本分、质朴。父亲羡慕军人，给他取名陈国平，寓意国家平安。后来陈国平18岁，个儿高、身材壮实。父亲建议陈国平到部队当兵。
陈国平不抽烟、不喝酒，本分自律。2006年，他从部队转业，前往秦皇岛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报到。缺少基层工作经验的陈国平，服从组织安排，下沉到派出所做民警。基层琐事多，工作充实，陈国平在基层岗位干满两年后，没有再想调往市局，继续当起基层民警。后来，陈国平被调去做缉毒相关工作，与犯罪分子周旋。因突出表现，一年后，他回到派出所做副所长。
老陈离职前供职的单位
2017年前后，全国电信诈骗案件频发，海港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成立反电诈中队，队上一共设3位办案民警和1位辅警。陈国平因为做缉毒警察期间破获过几起新型犯罪案件，被调过来成为反电诈中队长。
在国内严打之时，很多诈骗窝点被转移到国外，跨境执法难度大，他和同事们办案举步维艰。一年365天，陈国平至少有200天在外地取证、查案。陈国平经常琢磨如何在源头掐灭电诈火苗。他还记得自己2018年时接到过一个报案，年过半百的超市收银员卷入电诈漩涡，被骗近百万。“这个人站在我面前，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哭都哭不出来。”作为反诈民警的陈国平深感无助。
电诈案件极难破获，犯案行为都在网上，很难追查到实际线索。即便人已抓回，钱财也早已转移，老百姓的损失无法追回。面对受害者，陈国平空有一身力气，却也使不上劲。他似乎永远追在诈骗分子后面跑。
在纪录片《生活闪亮时—70后男孩的梦想》中，老陈受邀演唱歌曲
2018年初，陈国平回乡看望母亲。他瞥见村里老人普遍兴趣单一，不去地里干农活，就会三三两两搬起板凳，在自家楼房门前抱着手机刷短视频，如痴如醉。他突来灵感，做短视频宣传反诈知识，这或许比发放宣传单页、携高音喇叭走街串巷宣讲更有效。
他自掏腰包，在下班时间与几个同事，创作反诈题材短视频，还做原创反诈歌曲，但反响平平。
彼时，陈国平开启单位政务视频号，尝试直播。最开始的时候，陈国平蹲守在镜头前，试着与网友打招呼，但又羞涩紧张。面对直播间忽高忽低的人气、网友稀奇古怪的评论，他磕巴、满头大汗，有时盯着网友评论思考，像卡顿了一样，这受到不少网友吐槽。一度还有人留言说，陈国平表情不自然，心虚，怀疑他是穿着警服的假警察。这次，直播系统认定其为形象不佳，他被封号。
但陈国平却决心死磕到底，换了个平台继续直播。他把网友吐槽的细节都记在小本子上，回去复盘改正。接下来的直播，他一次比一次有进步。“这场语言流利、没有说错字”、“老陈镜头感不错，支持你”。渐渐的，他模仿搞笑主播的那句口头禅“我是反诈主播，请问您是什么主播”开始有了热度。
老陈与“西厂雨化田”直播连麦，“一正一娱”的反差效果令这条反诈宣传视频迅速出圈
2021年9月1日，他在直播间连麦到了“西厂公公”雨化田。陈国平身着警服，一头短发，干净清爽。屏幕另一端，贴白色长眉毛、涂口红的雨化田慌忙端正坐姿，收起嘻嘻哈哈的笑容，表情凝固：哥，我是正规军，啥事儿也没犯，绝对的良民······
这“一正”与“一娱”产生的化学效应，让反诈有了热度。他又在平台的助推下，与“孙悟空”、“二次元萌妹”等进行连麦PK。2021年9月1日至3日晚，陈国平下班后，分别在快手和抖音平台与近50位主播连麦。更多网红成为宣传反诈知识的编外人员。他的粉丝从10多万涨到近700万。
爆红意味着压力。直播间的公屏上，跳动着如地雷般的网评：你和一些“妖魔鬼怪”PK，有损警察形象。陈国平紧蹙眉头，有些受伤：职业警察做政务直播，这是一条鲜少有人走过的路，自己能承受住这些两极化的评论吗？
但他又说服自己，直播宣传反诈知识，是有益群众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好的。“真正的妖魔鬼怪是诈骗分子，这些主播只不过是为了直播效果，夸张自己的装扮。”
二
反诈引发的蝴蝶效应
陈国平连麦各路网红，逐渐有了热度。尤其是他给主播派发的反诈任务迅速出圈， 收获了大量人气。一些网友顺势提到了那些在直播间卖假货的人，认为那是变相诈骗，希望老陈连线高人气的带货主播，以此警示。这一次，来自网友的围观让陈国平陷入了更深的舆论风暴。
2021年9月7日，在网友的提议下，老陈连麦直播带货的明星夫妇黄圣依和杨子。这是陈国平第一次连麦明星，网友们挤进直播间。
陈国平还是那句亮明反诈主播身份的开场白，杨子随机应变道：现在我们俩是陈老师的宣传推广主播。或许是杨子对陈国平已有耳闻，还积极主动配合做反诈宣传。当陈国平询问是否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两人愣了几秒，又应声点头下载，杨子还顺势号召直播间的网友都下载反诈APP，陈国平礼貌地退出了直播间。
原“反诈老陈”抖音号为官方认证的政务号，老陈在这个号中一般都以公务形象出镜，穿警服佩戴警徽和警号
但在一些网友眼里，这场反诈推广太过顺理成章，他们怀疑这是陈国平与黄圣依夫妇私下沟通、精心策划的直播环节，目的是双方都涨粉。网评像开闸泄洪一样涌来，陈国平不敢再播，他宣布停播。
不久后，面对央视镜头，陈国平直抒心中的不平：“变样了！大家都以他们自己的认知来强加于我，但每个人的私心欲望是不一样的。我们理解的、自己所说的，和网友理解的不一样，都会导致负面影响，乃至舆情。我不敢再播了。”
白岩松在节目中支持：不知道老陈是感受到了什么样的压力，这本身是与时俱进向前走的志愿者行为，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那就让他继续去试、去做吧。
促使他回归直播间的，仍然是帮助诈骗受害者脱离困境的愿望。第一次停播后，陈国平短暂归来，当晚他主动连麦一位被骗近20万的年轻人。得知他有自残甚至轻生的倾向，陈国平耐心劝导他，希望他吸取教训，积极面对短暂不顺，恢复正常生活。
陈国平一面鼓励诈骗受害者，一面鼓励自己继续走下去。今年3月，陈国平先后两次被卷入网暴中心。反对他直播的人，落脚点是流量是否应该变现成经济收益。这成为老陈辞职的直接原因。
今年2月，一位中国小伙在柬埔寨被圈养抽血卖钱的新闻登上热搜。据这位当事人自述，他轻信网络高薪招聘广告而被强迫偷渡到柬埔寨，后拒绝参与电信诈骗被转卖多次，沦为卖家“血奴”。一时之间，“全民反电诈行动”开始成为互联网焦点。
为响应公屏网友的呼吁，陈国平与“柬埔寨小6”连麦。这位主播的ID属地是柬埔寨，她自称在柬埔寨做生意，因疫情原因回不了国内。根据她发布的过往某些视频线索，网友质疑是在柬电诈人员。
老陈与“柬埔寨小6”连麦
陈国平与他连麦后，两人客气寒暄。在陈警官面前，小6不自然晃动身体，欲言又止，迟迟不肯谈及网友关心的电诈问题。陈国平语音平和、沉稳介绍到自己的警官身份。小6突然从寒暄直奔坦白：我真名叫“张海娇”，如果组织需要，立即回国。
陈国平一直微笑点头，倾听小6说话。窥见小6眉宇间抖动着慌乱，陈国平没有像警官审讯嫌疑人那样，严肃对待小6，反而始终以反诈主播自居，向小6提问在柬经历，希望她能告诉网友：真实的柬埔寨是什么样的。
小6终于坦白，柬埔寨并非遍地黄金，不建议大家去柬埔寨，治安确实不太好。此时，在直播间公屏上，连续滚动着“抓她”的字眼。甚至有网友攻击陈国平，说他微笑面对诈骗嫌疑人，没有职业操守，不配当警察。陈国平不解释。他始终记得职业警察与反诈主播的界限：一场直播连麦无法给小6的身份定性，只有法律和证据才可以。
前两次的网络暴力还是对陈国平个人身份的质疑，到了第三次的网暴时，陈国平的单位也卷入其中。
今年3月27日，陈国平在自己的个人号“老陈生活号”上直播，他没有关闭打赏。这是一场以“助力疫情防控”为名的公益直播，所有款项都会捐赠给公益机构。结果，正在和粉丝互动的陈国平，被一名叫做简单的神秘网友惊吓住。“简单”飞速在直播间刷了333个嘉年华礼物，一个就需要3000人民币购买。
陈国平很快无所适从，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全国、今天最大的、一个那啥吧。”他立即让“简单”不要再刷礼物。
直播间网友将“嘉年华”礼物戏称为“华子”，当晚，这位昵称为“简单”的网友一口气给陈国平刷了333个华子
当晚直播结束后，老陈收到近120万打赏。他分文未收，照例全部捐给慈善机构，随后又在视频号上公布盖有印章的捐赠证书。
但质疑声此起彼伏：“公职人员能开直播，接受打赏吗？”很快，这场针对老陈个人的网暴就牵扯到了他所供职的单位。
陈国平收到百万打赏后，有人打电话到海港分局进行举报。举报电话的嘟嘟声不断响起，打破办公室往日的平静，这甚至影响到了分局正常的事务工作。秦皇岛市局监察部门了解舆情后，找到老陈谈话询问。
三
辞去公职做回普通人
陈国平一直以来的困惑是：如何在线上“反诈老陈”与线下民警陈国平这双重身份之间，自由精准切换？
反诈直播的工作，都是陈国平利用下班后的业余时间完成的。直播不纳入工作考核，也不接受单位的任何奖励，最多借用了单位里的一间办公室。
他自己也很清楚，“反诈警官老陈”作为官方认证的政务号，一言一行都要遵从组织的纪律和制度。穿着警服的自己在互联网行走，意味着权威和公信力，所以不会开启打赏。
脱离民警的职业身份，陈国平偶尔也会在自己的个人账号“老陈生活号”上和网友聊聊天，开启直播打赏，也是希望能借助自己的名气助力公益，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陈国平将3月27日的直播打赏收入全部捐出
即便如此，也同样避免不了被质疑靠着警察身份赚钱。这种越走越极端的舆情，是陈国平从未料想到的。当直播间的一言一行被外界放大、曲解时，他无从解释，只好沉默。
4月8日，陈国平身穿深蓝色条纹西装上衣，一字一顿，正式公布：为了实现公益梦想，不让个人公益行为给单位带来麻烦，自己决定辞职，以普通警察身份继续做反诈公益宣传。脱下警服，意味着放弃过去这些年的职业积累。陈国平平复有些哽咽的情绪，不舍、纠结、艰难，各种思绪涌上心头······
曾有人劝他不要对外宣布辞职一事，但他没有听。他希望这一公开摘下警察光环的举动，能唤醒网暴者们的良知和自觉。陈国平被网友质疑靠着警察身份赚钱，如果能摘下公职帽，继续做公益，这对网暴者起着敲钟的作用。
递交完辞职申请后，他才将辞职一事告诉妻子。妻子反应冷静，没有责怪陈国平。陈国平这些年一直固守岗位，全国各地查案办案，鲜少陪伴家人。本就压缩的空闲时间被直播占据，陈国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时间。如今辞职，陈国平可以多在家待待，陪陪家人，挺好。
脱下警服之后的他，以反诈达人的身份为黑龙江法制节目，解读古董骗局的真相。但“一身正气”碰撞“娱乐明星”的反差对比效果不再有。个人反诈的热度还能持续多久，陈国平并没有太大把握。
一些MCN公司看上了老陈的流量和热度，纷纷以高额报酬抛来橄榄枝，但陈国平都坦然回绝了。他知道商业往往是利益为主，但他的反诈之路，不想被约束和捆绑。
陈国平还是想做个简单的老陈。他离开体制轨道，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读书、睡觉、喝茶，在家一待就是一整天，不下楼，也不怎么说话，生活似乎难以回到从前。
脱下警服的老陈回到农村老家，找来一只大鹅拍摄短视频 / 图源：新京报
在辞职后的第15天，陈国平带着两个好友和拍摄团队，返回青龙老家拍摄短剧。基于之前的直播经验，老陈看好短视频的发展。他还将三农、反诈、搞笑、反转融于防范诈骗短片，但没有达到预期的流量。第二天，他以经费问题暂停短剧的拍摄。
陈国平受到老家政府的关注，当地政府找到他，商量合作直播带货。陈国平想缓一缓，避避风头。他不想把自己立得太高。目前，陈国平靠给机构和企业讲课，保障基本生活。有些是付费的，也有些是公益的。因5月客串影视剧，陈国平来到浙江横店，放放风，散散心，不直播，“把之前没休息好的都补回来。”他学会了与网络保持距离。
更新短视频后，陈国平照旧翻看私信区的留言，很多是受害者被诈骗后的救助信息。他依然动容，当下就是希望帮助其他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至于以后，他并没有太明确的方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参考文献 -----------------------------
[1] 剥洋葱：“我以前是反诈民警老陈，现在是老陈”
[2] 齐鲁晚报：“反诈老陈”辞警职一个月：网上有些人跟我有仇一样，天天追着我不放
[3] 最人物：“反诈老陈”辞职，被网暴逼到退无可退
[4] 中国新闻周刊：“反诈警官老陈”辞职：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作者 安娜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Jessic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