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46)

被全家人盯上的死亡赔偿金

2022-06-02 14:36:33
14人评论

作者苔原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1

我的老家位于豫北平原的一个小乡村,老一辈们都认为“多子多福”,我奶奶也不例外,她这一辈子共生养了6个子女。

爷爷奶奶年轻时穷得叮当响,家里的小孩都得劳作,我二姑不及灶台高时就要站在小板凳上刷锅洗碗了。唯独排行老幺的小姑是家里的“小公主”,哥哥姐姐下地干活时,她可以在田埂上抓蝴蝶。

小姑出生于80年代,不是读书的料,于是上完初中就弃学了。待到成年,奶奶便托人给小姑介绍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境较好,只是远在青海——因为附近的适龄男青年,家里都是差不多的穷。

小姑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早已习惯大事小事都听从家里安排,也就嫁了过去。由于当年交通不便,小姑几乎没有回过娘家,但她总不忘帮衬家里,发现挖虫草挣钱,她就喊我父亲和大伯去青海,以此赚钱养家。

2003年,小姑回来了。放学后,我跑到奶奶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坐在堂屋里。她身材高挑,体形偏瘦,肤色白皙,脸型饱满流畅,眼影口红都抹了,黄金的树叶耳环闪闪发光,让人移不开眼。

我不敢上前打招呼,母亲在身后推我:“去呀,这是恁()小姑,去给小姑问好。”

我害羞地走过去,小姑立刻伸手把我揽入怀中,问我几岁了。

我小声回答:“7岁。”

小姑说:“都7岁啦,按照青海的习俗,1岁给10块压岁钱,2岁给20块压岁钱,我今天要把前些年的压岁钱全都补上——你能不能算出来姑姑一共要给你多少压岁钱?”

小姑这次回娘家省亲,没住几天就走了,我却记住了这个漂亮、时尚又多金的小姑,总是缠着母亲问小姑的事。母亲说小姑是个有福气的人,丈夫经营着一家超市,对她也十分疼爱,小到洗衣做饭,大到赚钱养家,几乎都不让她操心,平时她只需要带带孩子。

2005年寒假,我第一次见到了小姑的儿子东东。他的皮肤和小姑一样白,因为从小生活在高原地区,脸上还有两坨可爱的高原红。整个寒假,我们两个在奶奶家的草垛里打滚、在树林里搭房子、玩泥巴、放鞭炮……到了分别的时候,都有些舍不得对方。

3年后,小姑再次带东东回娘家,可娘俩却变得寡言少语,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接风宴上,全家人时不时地沉默,气氛压抑,我偷听大人们谈论,才知道不久前小姑父因车祸抢救无效去世了。

小姑这次回来,除了暂时离开那个睹物思人的环境,也想和娘家人商量商量以后的打算。不知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时常坐在堂屋门口,指间夹着细细的女士香烟,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烟雾包裹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2011年秋天,小姑父的身后事终于尘埃落定,肇事司机赔了几十万。

小姑虽然成了一个有钱的寡妇,但她独立性不强,猛然间失去依靠,在青海的生活逐渐艰难起来。她决定回老家投靠娘家人,就关停了超市。婆家不要赔偿金,唯一的要求是让东东留在青海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对于这点,娘家没有人表示异议,小姑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最后她是一个人拖着行李回来的。

家里人都觉得如果让外人知道小姑有这么多钱可能会不安全。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让小姑把身上的钱分成两半,一半自己留用,另一半交由奶奶代为保管,这样比较稳妥。

那段时间,父亲叮嘱我要多陪小姑聊天。每周放假,我都会去奶奶家跟小姑打招呼。她有时站在菜园边抽烟,身形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只淡淡地回应我,并不多说话。大多数时候,她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声音“嗡嗡”地传过来:“我没事,我想睡会儿,你先回去吧。”

奶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姑虽然成了寡妇,但她模样标致、文静温柔,应该趁年轻尽快找个可以依靠的人,步入新生活。而且村里有个隐形的价值观:改嫁是“天经地义”的理儿,没有哪家的女儿丧夫后一直住在娘家,这会让人看笑话。

奶奶性格强势,家里大多事务都要以她的意见为准。小姑回来没多久,她便开始物色相亲对象,乡邻亲朋也都愿意帮忙牵线搭桥。

一开始小姑还比较配合,大家介绍的对象都愿意去见一见。可很快她就发现,这些相亲对象大多属于“歪瓜裂枣”,要么对自身条件有所隐瞒,要么就介意小姑生过孩子。小姑在相亲市场上被人挑挑拣拣,感到不适,但她已经习惯遇事听从家里的安排,就忍了下来,没有向奶奶直言——奶奶更担心她屡相不中,在十里八乡落下“难伺候”的名声。

一次,奶奶的朋友介绍了个30多岁的大学生给小姑认识,说对方不介意小姑生过孩子。结果一见面,那男生皮肤黝黑,身高只有1米6出头,家里是黄土墙,屋顶铺着稻草,进门还得弯腰。奶奶气得饭都没吃,就带着小姑回家了。

相亲多次总没有合适的,后来小姑就不愿意再去了。

2

因为相亲这事,娘俩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矛盾。家里人觉得小姑遭此大难,奶奶不应该逼她逼得这么紧,为了宽慰小姑,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她,大家就邀请小姑轮流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

小姑先搬去了三姑家。三姑家的房子是新修的,还专门给小姑准备了一个房间,买了全新的床单、被褥。谁知小姑住过去之后,既不按正常的作息生活,也不帮忙买菜做饭,整日抽烟,到处吐痰,沉默寡言。三姑料理完一大家子的生活,还要给妹妹收拾卫生、单独做饭。即便劳累,三姑也不忍心说教这个小妹,还经常对她嘘寒问暖。

之后,小姑又搬到大姑家住。大姑想着小姑喜欢安静,就把自家顶楼的大房间收拾干净给她住,还帮她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清闲。大姑的本意是希望小姑出去社交,与人沟通有助于她走出丧夫的阴霾。

结果小姑没干几天就和同事吵了一架,撂挑子不干了。她跑回了奶奶家,直到奶奶打电话给大姑,大姑才知道她走了。大姑上楼帮小姑收拾行李才发现,顶楼简直脏得无处下脚,地上到处都是烟蒂、痰迹、卫生纸和各种垃圾。

姐姐们没了办法,哥哥们就出面了。我父亲让小姑同他去工厂上班,干了一段时间,工友看小姑秀气少言,就向父亲提议撮合撮合她和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个头不高,年过40岁仍未娶妻,收入尚可。他和父亲关系要好,为人忠厚,口碑也不错。像这样知根知底的合适人选,打着灯笼也难找。于是父亲问小姑的意思,小姑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明确表态。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大家觉得车间主任对小姑确实不错。下班后两人会一起去逛街,小姑想吃什么,车间主任二话不说立马就买,小姑仍然不爱说话,但那段时间脸上偶尔会带着笑容。

再后来,车间主任买了大红鸳鸯被,开始筹备结婚,大家也都为小姑终于找到了可靠的归宿替她开心。但搬去车间主任宿舍的第一晚,小姑就半夜跑到我家来了,父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一个字都不说,躺在我的床上倒头就睡,我只好去父母房间打地铺。

父亲询问车间主任才了解到,原来当晚睡觉前,车间主任端来一盆热水给小姑洗脚。洗到一半,他顺着小姑的脚往上摸,谁知小姑立马变了脸色,嫌恶地一脚踹开他,骂道:“别碰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车间主任委屈地说:“我是想好好跟她过日子的,她这样对我,到底咋想的?”

父亲无奈,想找小姑聊聊,却又碍于男女有别,只好让我母亲去问。母亲怕话说轻了起不到作用,又怕话说重了让小姑难堪,犹豫再三才开口:“咱都知道你跟东东爸感情好,可现在他人已经不在了。都说做人要往前看,既然你已经打算在这里落脚,早晚还是要成一个家,两人相互扶持日子才有奔头,感情可以结婚之后慢慢培养……”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小姑却始终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就这样,她又搬回了工厂的单人宿舍,与车间主任的不快也闹得厂里人尽皆知。

一天中午,工友们都在食堂吃饭,只见小姑走进来,一声不吭拿了十几个馒头,堆成两摞抱起就走。父亲上前拦住她,问她拿这么多馒头干什么,问了好几遍,她都不作声。父亲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一把抢走馒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小姑:“吃你吃不够,拿这么多,饿死鬼托生的?”

怕小姑再在厂里闹出什么乱子,父亲就把她打发回家了。小姑回到奶奶家以后,整日躺在床上抽烟、吐痰、自言自语。她不吃奶奶做的饭,饿了就起来自己做,不刷锅也不洗碗,洗衣服也只洗自己的。有时邻居来家里串门,跟小姑打招呼,无论长辈晚辈,她都视而不见,奶奶只好赔笑道歉。

次数多了,村里开始有一些闲言碎语:“一点礼貌都没有”、“听说相亲相了几十个,一个都看不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这家人真粘牙(难说话)”、“天天烟不离手,哪有女的吸烟……”

这些话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她看小姑就更不顺眼了,整天在家阴沉着脸,有时还把气撒到爷爷身上:“你教出来的死妮子,跟老鳖一样整天屁声不吭。赶紧让她滚出去,别搁着恶心人,我这老脸丢不起!”

3

家里人再聚在一起时,对小姑的同情好像消失了,更多的是怨气。

他们背着小姑开会,决定以后不再自找麻烦管她的事。他们认为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小姑从此以后不再婚、不工作,那几十万赔偿金只要省着点花,也够她下半辈子吃喝了。再不济,哥哥姐姐们每家出钱,接济她的晚年。

在所有的亲人当中,只有爷爷和我母亲对待小姑一如往常。

爷爷不太爱说话,但每次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一份给小姑。要是小姑用完灶台碗筷没收拾,爷爷也会默默帮她打扫干净。有时奶奶出门了,爷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姑会主动从房间里走出来,搬把椅子坐到老父亲旁边,两人并不交流。但只要奶奶一回来,小姑就立刻起身回屋。

母亲觉得小姑很可怜,她对我说:“你小姑没吃过什么苦,年纪轻轻遇到这种事情,亲生儿子也没办法带在身边,奶奶对她也不贴心,所以我们更要对她好一点。”小姑回来后,除了母亲之外,我没有听任何一个人提起过东东。

看小姑没有棉拖鞋穿,母亲就买了送去,还经常邀请她来我家吃饭。小姑投桃报李,也经常提来昂贵的水果、零食和肉。母亲推辞,她就坚决塞过来,并不会说什么客套的话。有时母亲不在家,她就放在我家大门口的地上。

小姑和我母亲有“良性互动”本是好事,可奶奶却不高兴。一来她重男轻女,我母亲没生男丁,不受她待见多年;二来,小姑花钱随心所欲,全凭个人喜好,她觉得小姑这样的花法,肯定会早早把赔偿金败光了。

无论奶奶怎么教育,小姑依然我行我素。最终奶奶耐心耗尽,忍无可忍,对小姑的冷嘲热讽也越发刺耳。小姑打包行李作势要走,但最后都会回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对她的“离家出走”不当回事了——每次,她都是上午七八点钟拖着行李出门,走走停停,到了车站买点吃的或者躺在行李上睡一觉,傍晚又出现在奶奶家的门口。村里许多人都在路上碰到过小姑,有好心人邀请小姑搭车,小姑一概不理。

有好事者问奶奶:“恁家那位天天早起走黑了回,可白()是神经有啥毛病吧?恁也不管管?”

奶奶把对方臭骂一顿,对我父亲说:“这个死妮子早晚要把人气死,早知道她这个鬼样子,当初就不应该管她。”

4

那年大伯家要修新房子,奶奶本着“养儿防老”的理念,耐着性子跟小姑商量,想把她放在自己这里的赔偿金拿出一部分给大伯建房。

小姑不同意,奶奶就对她破口大骂:“你不但克死了丈夫,现在又回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想把一家人拖死。整天不上班不赚钱,你天天走、走、走,到底走不走?你赶紧滚,死也给我死外头!”

这次,一向沉默的小姑却高声反击:“都是你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的。要不是听你的话嫁那么远,我现在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你天天就知道逼我相亲,赶紧把我嫁出去,你好昧了我的赔偿金。我要死也死在这个屋里头,恶心死你,你个老不死的还我钱!”

奶奶气得心脏病犯了,她躺在医院里,“哎呦哎呦”地哼着,对围着她的儿女们说:“我这里疼,我那里疼,我想吃草莓。”

 

大伯修房子到底有没有动小姑的钱,我不清楚。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已经不是亲戚们第一次对小姑的赔偿金打主意了。

自从小姑带着那笔巨款回来,大家或多或少都对其怀揣过幻想,对待生活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如,我那一向做事谨小慎微的父亲,忽然跃跃欲试想买一辆半挂货车搞运输。具体细节我无从知晓,只知道奶奶当年将那一笔钱打给了父亲,父亲却并未付诸行动——他的创业计划最终结束在了一笔不菲的汇款手续费上。三姑家欠了许多外债,传言,她也曾想拿小姑的赔偿金去还债。

经过几番试探后,家里人发现小姑已经不再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妹了。她守着那笔赔偿金,带不来任何实际利益,也分担不了家庭负担,甚至还有可能成为累赘。血脉亲情没能通过这场直抵人心的考验。

奶奶住院后,小姑又拖着行李走了,这次她很久没有回来。

在她离家出走期间,我母亲患癌匆匆离世。又过了一年,爷爷病危,有熟人碰到小姑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也没有回来见老父亲最后一面。爷爷出殡那天,小姑突然出现,她披麻戴孝,不远不近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走到一半,她忽然扭头折返,同行的妇女围着劝她:“别走啊,这是见恁爹最后一眼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啊。”

可小姑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家里对她最好的两个人都不在了。

5

过了一段时间,小姑又回到奶奶家,行为举止越发不正常。她两颊凹陷,皮肤蜡黄,身上穿着各种季节的衣服,有时还会把衣服剪得乱七八糟,扔得房前屋后到处都是。

每天上午,她拖着行李往外走,一路自言自语,到了傍晚再回来,日日如此。奶奶实在嫌恶与小姑住在一起,便搬进了大伯的新房子。有时候在外面看到小姑这副样子,奶奶便会当着邻居的面骂她,仿佛是要让旁人看到,她已经与这个女儿划清了界限。

一次,小姑拖着行李走在路上,碰到了同村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那人也是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小姑认定对方是在说自己坏话,就与之对骂起来。在附近放羊的亲戚看到了,连忙过去拉架,小姑把亲戚也骂了。

还有一次,小姑没有任何预兆地把邻居的电瓶车推到了池塘里。邻居打电话给父亲告状,盛夏的中午,父亲和大伯跳进满是淤泥的池塘,废了好大劲儿才把车弄上来……

这些糟心事把全家人的耐心磨到了极限,这时大家才不得不面对之前一直逃避的事实——小姑的精神也许是真的出了问题。

好几个夜晚,大伯家的大门虚掩,里面灯火通明,偶尔会听见大人们在屋里说:“钱是指望不上了,人更不消说”、“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疯”、“干脆送到精神病院,眼不见心不烦,也少干些丢人事儿”……

过了几天,全家人一改常态,轻言细语地告诉小姑,说要带她出去旅游散心。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可到了精神病院,小姑立刻明白了,她撒腿就跑。大伯和父亲摁住她,她乱咬乱挠,打滚撒泼。一群人推搡撕扯着,乱作一团。

小姑彻底爆发了,她尖利地骂道:“我没病!就算有病也是你们把我逼成神经病的。你们这个想拿我的钱买车,那个想拿我的钱建房,还想拿我的钱还债,你们良心被狗吃了?”

奶奶坐在地上大哭,我却想:小姑也许没疯。

 

最终,小姑没进精神病医院,她在外面躲了几天,觉得没有危险了,又住回老房子里。大概是撕破了脸,全家人对小姑又厌又恨,算是彻底放弃了她。

2019年深秋,奶奶发现小姑好几天没有出来骂人、找她要钱了,就趁中午去老房子看看她。一打开门,小姑就吊在堂屋正中间的房梁上,舌头伸出来老长,身体也早已僵硬了。奶奶吓得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最后她是爬到外面才开始喊人的。

由于小姑年纪尚轻又是自杀,家里人觉得她的丧事不宜大办。于是,他们买了一副薄棺将小姑葬在爷爷旁边,没有葬礼,没有唢呐,也没有亲戚朋友赶来悼念。

安葬了小姑之后,家里人去老房子收拾东西,才发现屋里没有任何钱和食物。小姑什么时候断了钱粮,饿了多久,又坚持了多久,没人知道。

此后半年,奶奶都不敢靠近老房子,父亲也觉得那里看起来不舒服,于是就找了个推土机,三五下,老屋就成了一片废墟。

 

尾声

有位长者曾对我说:“人要在阳光下行走,在阳光下做事,才能活得温暖大气。”随着我一步步成长印证,渐渐明白此中真意。

再想起小姑短短一生的经历,我时常在心里发问:如果她能够更加独立、坚强一些,在家人的陪伴下努力蹚过那段黑暗的河流;如果家里人能够多一些耐心,多一些思考,少一些私心,她也许就不会选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小姑走走回回,是不是想去找东东,不知道她是不是忘记了回青海的路,不知道她对这个世界是否仍怀有眷恋。

如今逝者已矣,我希望小姑能在天堂和小姑父团聚,希望她下辈子还愿意来人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

 

在深圳,38岁的我进了一家黑工厂

 唐海林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6-03 08:21 发表于北京
流水线开得飞快,线上的人都拿出最快的速度来应对自己的那道工序。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46个故事—

 

 

2008 ,我38岁。

 

那年春节一过,我经一位远房亲戚的介绍,伙同几个亲朋好友去深圳打工,说来那是我第一次到深圳进厂打工,也是第一次听说,深圳是个最具活力的城市——一夜间就能冒出好多新厂家,也能倒掉好多厂家。

 

我进了一家玩具厂,在龙岗区坪地镇。工作是两班倒。一段时间干下来,我才知道上了亲戚的当,原来亲戚是做人力中介的,我们这些介绍来的人属于临时工,同是一样辛苦地干活,每月的工资却比厂里的正式工要少 200 多。少掉的那部分是被亲戚吃掉了。几个月后,眼见厂里生意清淡,我就借机不干了。

 

想到离过年回家还早,我就试着碰碰运气去找工。第二天下午走到一个工业区,看见一个厂门口围了一大圈人,我赶紧走了过去,但见一块白底黑字的招工牌上写着:大量招聘男女普工。包吃住。工资面议。

 

面对那独门独院,八成新的宽大厂房,当时我都乐坏了。要知道那时像我这样无技术的大龄男进厂打工实属不易,大部分工厂的招工年龄都限制在20岁左右。尤其是电子厂一类,几乎都只招女工。

 

我赶紧掏出身份证随着人流走进厂内一侧的登记处。“老乡,你是湖南的。”身边一位三十出头看起来很老实的青年指着我的身份证对我含笑招呼。我也笑着回应:“老乡,你是湖南哪里的?”他递过身份证给我看——贵州毕节人,姓名:刘小柱。难怪他这样称谓,湖南跟贵州属于两省交界处,说来也是半个老乡。

 

负责招工的是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面对我们这些登记的,他边吹嘘边给出了工资的解说:厂里订单大把,大家好好干,前途无量。厂方包吃住,每天工作 11 小时。白天8小时为正班,晚上3小时为加班。加班费每小时7元,月休1天没有工资。

 

旁边的刘小柱小声跟我嘀咕:“工资好低,一般的厂加班费都有 9 块。月休一天也是有工资的。这样一算,一月干下来,充其量能拿到 2 千左右。”

 

“喂,你说啥?一看你都三十多了,能要你就很不错了。”中年男耳尖,听见后指着刘小柱说。刘小柱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接着就低下了头。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招工条件,招进来的大多数是一些不到20岁的男孩。这些男孩衣着花哨,大多染着各色长发,一看就是厂家怕要的刺头。

 

这是一家公司新办的分厂。共有两栋大楼,一栋为宿舍区,另一栋是三层楼的厂房。一楼为仓库。二楼是成品生产车间。三楼为电子元件生产车间,目前正赶制一批灯具。订单量很大。

 

我和刘小柱都被分配在二楼的成品生产车间,而且在同一条流水线上。整个车间有三条流水线,一百多工人。车间主管就是那位负责招工的矮胖中年男,听说他跟随老板多年,来自广东茂名的山区,说话常带方言,大家暗地里叫他 “广佬”。

 

我这才明白,工厂是为了赶订单,急需大量人力,故在招工时没做性别和年龄限制。

 

 

其实此前我在温州那边打工好些年,也进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厂,可就没见过这样的。

 

上班车间的流水线上,那些毛头小伙就如荷尔蒙过剩,窜离岗位指指点点,拍拍打打,引发的口哨声或哄堂大笑就从没断过。几条线上的线长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因为那年代盛行报复,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广佬大概是不想辜负老板的重托,要力挽狂澜,所以他很少在办公室待,经常在车间巡视,一看到那样的现象就怒着脸走过去对着那些惹事的人怒斥:“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滚!”或者干脆站在他们身后怒眼圆瞪。

 

小伙们这时倒也懂得低眉顺眼,乖乖地干活。等广佬一走开,又会故伎重演。所以对于特别出格的,广佬会大手一挥,叫人去办公室训话,以“杀鸡儆猴”。

 

更夸张可笑的一次,那回广佬刚走向一边的流水线,车间就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广佬赶紧跑过去,这一看把他给气坏了,只见有人在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还有人笑得都弯了腰。面对他的突然出现,那些人面带怯意赶紧坐上岗位。

 

笑点是,刘小柱被人恶作剧了。刚才他起身去捡流水线一端的产品,就在他一屁股刚要坐下时,身下的凳子却突然被人移开,巧的是,他身后有个大塑料筐,他的身子刚好就一下子跌倒在那塑料筐里。

 

不知是被卡住了,还是受伤了,刘小柱就像一把弓一样头脚朝天紧紧卡在那筐子里。面对广佬的到来,他挣扎着爬起身说:“真缺德,疼死我了。”

 

广佬指着刘小柱双眼冒火:“妈的!你说,这是谁干的?”刘小柱揉着自己作疼的腰苦着脸说:“我哪知道!”广佬于是一一质问旁边岗位上的那几个毛头小子:“快说,是不是你干的......”他们一个个都摇头晃脑。

 

其实我在流水线最前面放产品,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刘小柱前面岗位的那位黄毛小伙干的。我想刘小柱也一定知道,看来他怕说,有意隐瞒了下来。因为黄毛小伙仗着他亲叔在这边混社会,在车间拉帮结派,挺横行霸道的。

 

广佬再次把气发在了刘小柱身上:“有这样上班的吗?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老是使坏!这回你必须要给我作出深刻检讨,要不明天就给我滚蛋!”说着气冲冲地走开了。

 

刘小柱那天原本一直在闷声不响地干活,有苦说不出。

 

那晚下班,同室的人都外出玩耍了,我看见刘小柱趴在床上写检讨。他只读了五年书,有些字不会写就问我。到最后写不下去了,就求我给他写。毕竟才干了半月,要是这样滚蛋,怕是一分钱都拿不到。

 

经过我斟词酌句,二十分钟后,一封深刻的检讨书写成了:我玩忽职守,严重违反了车间的纪律,影响了大家上班……我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望大家引以为戒。

 

因为有涂改,刘小柱还拿过去重新抄了一遍。

 

那封检讨书,第二天中午就被张贴在楼梯口打卡处。厂里每个人都看到了。

 

显然这才是广佬的真正用意。

 

以后车间的秩序是好了一些,不过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件事。那天上午,广佬在车间上厕所,几分钟后,等他再次出现时,却像变了个人。面对广佬的鼻青脸肿以及那双喷火的怒眼,还有人捂着嘴在吃吃地笑。

 

晚上睡觉,我忍不住好奇,陪着笑脸问同室的黄毛小伙。黄毛小伙气岔岔地说:“活该!广佬就是欠揍……”

 

原来广佬当时上厕所时,几个刺头也随后跟了过去。其中一个猛然用手死死捂住他的眼睛,另外几个把他抵在墙角一顿暴揍,然后把厕所门一带就跑了。

 

我以为刘小柱也参加了。可刘小柱告诉我,黄毛小伙是叫过他,但他拒绝了,因为他怕到时出事,黄毛小伙让他“背黑锅”。

 

广佬苦于没抓到现行,没有证据,为了面子也不便声张,就当没事一样每天还是迎难而上。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很少看到他去厕所。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借工作之便去三楼的车间厕所解决了。

 

 

公司总厂在龙岗那边,听说云南人最多,也是拉帮结派,挺乱的。老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一副细边眼镜,看起来斯文,其实说话大嗓门,走路带风,显得风风火火。

 

他一般很少过来,但一过来就准没好事。那回他晚上一过来,就把广佬叫过去吼了几句,广佬于是赶紧嘱咐手下安排我们赶货加班。

 

原本晚上九点下班,这回要加到十一点,而且这两小时属于白干。虽说没加班费大家心中有怨言,但也不敢声张。因为老板正与他的情妇站在车间中心的制高点打着节拍鼓掌,大喊“加油!”

 

此情此景,就连平时工作中那些调皮捣蛋的刺头也不得不积极配合,看来他们也有自己的底线,都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流水线开得飞快,线上的人都拿出最快的速度来应对自己的那道工序。我在流水线最前面放产品,看似简单,实则要动作快。首先要用刀片给要生产的塑料制品批一道水口,再往线上放。幸好我在此前的玩具厂批过水口,能够得心应手。

 

很快线上就有人手忙脚乱来不及了。我要是放慢一点,线长就对我吼:“别管那多,快放!”当然线长也会趁机去帮忙。

 

车间里仅有的几个年轻女孩主要在流水线后面负责质检,这活儿轻松,她们忙一阵还有空闲休息。女孩后面那几个年龄大的妇女主要负责打包,先是把产品一个个套进小薄膜袋里,然后放进纸箱摆整齐,数量足够后就用胶纸封箱。相比那几个年轻女孩,她们是忙得够呛。

 

刘小柱由于动作不够麻利,只能不停地把流水线上的产品往台上拿。广佬瞧见,窜过来对着他吼:“加快,手和脚一样怎么干活!”结果却是越忙越乱,刘小柱急得面红耳赤。广佬气得拍了他一巴掌,“起来!看我咋干的,真他妈的没用!”刘小柱只能陪着笑脸在一边紧看着。

 

两小时高强度的劳作后,人人都喊累,走路也是东倒西歪的,几乎都累虚脱了。

 

每天下班吃饭,那乱哄哄的场面就像打仗。距离下班还有两分钟时,大家就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不干了。一个个都心照不宣地移开身下的凳子,面朝出口,方便前冲。后面流水线上胆大的甚至脱离自己的岗位往前靠。领导们考虑到那种就餐方式,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铃声一响,大家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冲。加上三楼车间冲下来的几十人,一个保安维持秩序哪管用,他自己也被这股狂流冲得东倒西歪。

 

楼梯口处要录指纹卡,所以工人们还要滞留一会。楼梯里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尖叫和呼喊声。更有甚者,卡都不打了,爬上一米多高的窗户纵身就往外跳。

 

说来也是被逼的,厂里吃饭是十人一桌。有领导的那几桌菜肴要丰盛一些。员工们十人一桌,吃的是所谓的一荤二素加一汤,但分量还不够下饭。这就需要掌握诀窍,尤其不能装斯文。

 

我一般总会多夹菜往饭里塞。不等吃完就去夹,保持碗里一直有菜。再加上我肠胃功能好,吃饭快,不像那些吃饭慢的,吃到最后,就没菜下饭了。

 

所以下班时跑到前面的就抢占了先机,除了能把那盘荤菜移到自己面前外,还能快速夹几个肉块塞进嘴里解馋。都说三不等一,有了四五个人就大快朵颐了。后面来的,连汤都没了。

 

发展到后来,有个别桌子,跑到前面的几个,把桌上的菜往碗里一倒,就跑开了。

 

倒霉的刘小柱恰好就在那一桌,偏偏他老是落在后面。所以他经常端着饭碗一脸尴尬地面对那狼藉的餐桌。有时他会厚着脸皮往另一桌凑,人家那桌人员已够,面对有些人的冷眼和指责,他只得狼狈地离开。

 

还好要是厨房有多余的菜,保安会叫他过去打。另外逢人多没菜吃,食堂人员也会再做,不过一顿饭下来,午休时间也完了。

 

那次,我忍不住问他:“你咋不跑快一点?”刘小柱没好气地说:“我在流水线的末尾,来得及吗?这分明就是在抢吃!真他妈的太乱了!”他这一说,我还真无语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跑到前面,总会有人落到后面。

 

其实对于这样的就餐方式,刘小柱曾多次私下向广佬提议——叫他向老板反映,改成大家自带碗筷,到食堂打饭菜的方式。毕竟这样吃除了乱,也实在是太不卫生了。大家都没经过体检,要是有传染病那就糟了。

 

广佬板着脸批评别人没素质——饿虎抢食。还说,老板才不管这些,他要的是生产效率。再说这样吃,老板合算,素菜占的比例大,每桌几个菜,多少钱都是计算好的,还可防买菜的吞钱。

 

刘小柱也由此暗骂,广佬和老板都他妈的心太黑。我有意问他:“打算干多久?”刘小柱眉头一皱,“要不是口袋里没钱了,谁愿意在这干!再说女孩子又少得可怜。最迟干到年底就走人。”

 

刘小柱进厂就是为了找女朋友。

 

他在家先后谈过几个女友,只因家贫,加之自个各方面也不出众,都没谈成。眼见年龄的增大,他听说进厂好找女朋友。于是他就跟随一远房亲戚第一次来到深圳这边打工。哪知找工不顺,想进女孩多的电子厂,年龄已经太大,加之没有关系,就是进不去。一天又一天,也不知找了多少厂,眼看钱快用尽,才找到了这家厂。

 

其实刘小柱上班时,我也发现了他的眼神老是向女孩们的岗位看。尤其跟女孩们说笑时,他几乎都是那种巴结的语气。

 

面对刘小柱所流露出来的焦灼难受,我只得拍着他的肩头给以安慰,“放心吧!明年会找到好厂的!“

 

 

晚上下班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外出单挑”就是那时的口头禅。因为在厂内打架,要受处罚的。厂里的保安和广佬劝架都会说:“要打架,你们出去打,打死了,也跟厂里无关。

 

由此,白天工作中积聚的怨气,年轻人的那份冲动任性,都会在夜生活里得到尽情释放。在厂区附近的那家夜宵店里,总能看到三五个厂工拉帮结派地坐在一起。双方谈不拢的,爆一句粗口“操你妈!老子看你不顺眼”,瞬间就会激发暴力回应,那种令人惊恐的打杀声常会响彻夜空。

 

厂内我们三层楼的男宿舍,每间宿舍门都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就像一张张大嘴在向老板发出强烈的抗议。这一杰作全是那些人出于发泄,拳打脚踢给弄出来的。保安也没法追究是谁的责任,因为这是集体性的。

 

几平米的宿舍,摆了四张上下两层的铁架子床,中间仅留一条连两个人错身都困难的通道。晚上一般要闹到凌晨一二点才能安静。所以我一般晚上九点下班,赶紧洗漱一番就上床。只想抓紧时间补觉。

 

当然有时夜半睡意正酣,黄毛小伙他们归来,猛然踢门的咣当声给我吵醒,我也是敢怒不敢言。睡在上铺的我只得拿起一边的书看,任凭他们肆意喧哗。

 

有必要外出,我基本上都与刘小柱结伴。面对徘徊在厂门口那些如饿狼般的人,我也懂得低眉顺眼,生怕被他们看不顺眼,惹祸上身。刘小柱意欲要捕捉爱的契机,总叫我先去宿舍睡。他还要在厂外溜达。

 

那晚十点多回到宿舍,我刚要脱衣睡觉,看见刘小柱耷拉着头走了进来。“这回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面对我的调侃,刘小柱一声不响去了里侧的洗手间,等他出来,我这才看清,他左眼肿了个包。我问他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他也不出声。接着就往床上一躺,蒙上了被子。

 

第二日晚上,在我的追问下,刘小柱向我吐露了实情。

 

昨晚他在厂门口一侧的绿化隔离带坐着,面对路上那些来往走动的女孩身影,他正暗自惆怅,没想到这时厂里的一个刺头走过来叫他请客喝酒。他忙陪着笑脸说:“不好意思,口袋没钱。”说完起身就走,结果却被刺头拉住不放。在这拉扯中,刺头气得叫出一声“扫兴”,然后猛然对着他的面部就是一拳。

 

“我当时什么都不顾了,扑上去就跟刺头拼命,可一下子就好几个人围上来,他们给我推搡开了。当时,我也去找过主管广佬评理。可广佬冷着脸不理睬,最后还说这是发生在厂外的事,他管不着!”

 

面对刘小柱那气极了的样子,弱势的我也是倍感难受,只得劝他忍着点,再干两月到年底就辞工走人。刘小柱点了点头。

 

好在一个月后,厂里生意就不忙了。广佬大刀阔斧来了一次人事精简。本厂拉帮结派的刺头全给炒了。留下来的自是干活踏实,听话的。我跟刘小柱当然留了下来。再就是食堂,也改成了打饭菜的方式。

 

“好日子来了。”我跟刘小柱相视一笑。

 

不过后来发生的那些事那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的。

 

 

那回突然急着要出一批货,广佬安排我和刘小柱吃过午饭就去加班——打包贴商标。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忙碌,我俩以为一定会得到广佬的表扬。哪想到广佬上班过来一看,忽然板着脸冲我们叫开了:“你们没长眼呀,商标贴错了!

 

我跟刘小柱面面相觑,因为商标明明是广佬自己拿过来的,一切都是按他的吩咐去做的。显然是他忙中出错,自个儿拿错了商标。

 

刘小柱把头扭到一边没出声。我正要作出解释,广佬瞪着我就吼:“还愣着干嘛,快返工,限定你们一个小时干完!”我委屈得实在不行,狠瞪了他一眼,就忙开了。

 

也正因为我那反抗的一眼,从那以后,广佬老是找我的茬。稍不如他的意,他就会这样说:“几十岁的人了,这点小事都干不好,有啥用!”

 

我明白这是广佬在这种工作环境中磨练出来的一种性格使然。先前没少受气,现在发威要拿我们这些所谓的老实人开涮了。

 

没过多久,从总厂那边调来一位五十来岁的精瘦总管,主管全厂的大小事务。一段时间下来,这主管看好我,经常安排我干一些杂活。我也乐意接受,尽力干好。

 

看得出广佬是一脸的不开心。原本这厂是他独大,现在来人越权了,充分说明了老板对他的不信任。他跟这主管貌合神离很少说话。而我摆脱了他的刁难,更是觉得解气。

 

随着元月来临,早有去意的我赶紧写了辞工书。厂里规定:辞工要提前一个礼拜告知,还必须要经过主管签字才能生效。

 

无奈,我只得强装笑脸找广佬签字,广佬面对我递过去的辞工书,看都不看就板着脸走开了。我心里明白,我之前那次对他的“不敬”,他要趁此机会再次刁难了。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只得劝自己耐心,一次不成,就再一次。

 

哪想3天过去,我找了广佬多次,他却依然不会所动。最后那两次,广佬不耐烦地大手一挥:“你去找新来的总管签!”

 

显然这是广佬的借口。我只得找新来的总管。新总管一脸的为难,因为这不是他份内的事。要是他越权签了,更会加深他跟广佬之间的芥蒂。最后,他还劝我不要辞工,到时给我调到总厂去享受好的待遇。我以笑代答。

 

刘小柱跟我同病相怜。他一见我写了辞工书,没有伴了,早有去意的他,哪还有心情再干,当天下午也赶紧写了辞工书上交。哪知也遭到了广佬“卡壳”。广佬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年底辞工不好招人,不允许辞工。

 

那晚我们坐在外面的草地上,刘小柱气呼呼地骂:“广佬他妈的这是柿子专挑软的捏,那些打架惹事的,还不是乖乖地给他们结算工资!”我苦笑着附和:“是啊,广佬就是一小人!”

 

“哥们,明天我们再找广佬签,要是他再刁难,干脆就给他来点狠的!”刘小柱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赶紧对他说:“你可千万别冲动,要是给事情搞砸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刘小柱见我没胆,像泄气一样地问:“那我们该咋办?”我只得劝他,忍着点,慢慢来。

 

 

那天上班时分,我第一次去了广佬的办公室,这是我进一步的策略,以往我找他都是在下班时分的路上。我也计划好了,要是广佬再不签,我就赖在他办公室不走。果然广佬面对我的突然出现显得很愤怒:“你他妈的烦不烦啊,还不快去上班!

 

这时那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想不到是刘小柱走了进来。广佬以为这是我俩串通好了的,一张怒脸猛然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刘小柱就叫:“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刘小柱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一双求助的眼神向我望了过来。我明白,刘小柱此举就是想借助我的力量。我正要出声,广佬赶紧就冲我叫:“还有你,都给我滚出去!”

 

我愣在那里不走,广佬就推。这时我看见一边的刘小柱猛然扑过去,狠推了广佬一把,广佬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一角,几乎与此同时,刘小柱迅疾地抄起身边的一张椅子高举在广佬的面前。“妈的!欺人太甚,受不了你!你说,到底签不签,要不签就给你毁了!”

 

我看着刘小柱发疯的样子,生怕他会砸下去。我胆战心惊地伸手去拉扯他的衣角。好在不一会儿,广佬就认怂了。

 

把辞工书上交后,我和刘小柱当即就去了车间上班,因为还要等几天才能到期。这时我不知道有多担心,总觉得这回麻烦大了。一会儿,广佬也来到了车间,我偷瞄了他一眼,说也奇怪,广佬面无表情就当没事一样。再看刘小柱也是神情自若。

 

越是反常,我越是不安。

 

晚上下班,我急着跟刘小柱说出自己的隐忧,也责怪他太不理智了。刘小柱甚是委屈地说:“啥不理智?对付广佬这样的人就得要这样!再说我也是忍无可忍了!”接着他拍了拍我给以安慰。“没事的,广佬欺软怕硬。你说这种没证据的事,我们不承认,他能拿我们咋样?再说他难道不怕我们以后报复!”

 

看来刘小柱的判断是对的,我是白担心了。

 

几天下来,广佬一直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对我们,看来他是彻底认?了。

 

辞工到期那天,我跟刘小柱去财务室拿工资。财务人员是老板情妇的堂妹,面对我们的到来,她冷着一张脸叫我们签字。接着扔过我们的工资袋,就将头别到一边去了。

 

打开工资袋一看,我傻眼了。工资被少算不说,还有一张罚款单。上面写着:串通同伙胁迫主管签字,严重违反厂纪厂规,罚款 200 元。刘小柱比我更惨,工资也是不对数。里面那张罚款单上写着:动用暴力逼着主管签字,实属情节恶劣,罚款 600 元。

 

“广佬真他妈的黑,玩这阴招!我得向他讨个说法!”刘小柱气呼呼地叫。

 

几天的工资就这样没了,我多少有点迁怒于他:“事情至此,有用吗?都怪你太冲动了,这是为自己的冲动埋单。”刘小柱不服气地说:“啥冲动,你就不像个男人!”说着也不顾我的劝阻,撒腿就往车间跑去。

 

就在我提着行李走到楼下时,看见广佬跟一保安正狠狠推搡着刘小柱往宿舍的方向走:“妈的!快收拾你的东西滚蛋!”

 

刘小柱怒着一张脸踉跄前行,还狠瞪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走开了。说实在的,我没他那份血性和胆量,只想赶快离开这黑厂。

 

后 记

 

2015 年,我在深圳福田区一家物流公司干搬运。一年后干烦了就辞工了,想起这边房租便宜,就回到这边租房做起了自由职业。

 

为此我还特意去这厂看了一眼。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庭院式的厂房依旧,只不过大门口的招牌已换,另外,宿舍的破门已给换上了新门,标志着一家新的电子厂已入驻。

 

我特意问门卫室的保安:你们搬来多久了?保安说他们是 2010 年搬过来的,至今有6年了。那一刻我是心潮起伏,也就是说,那黑厂不过支撑了一年多就倒闭了。看来在这工业化的滚滚浪潮中,那样的黑厂注定要被淹没。

 

 
 
作者:唐海林,打工人
编辑:雾

所有跟帖: 

《我们是最后一代》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548 bytes) () 06/04/2022 postreply 08:52:17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