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42)

当被规训的她们,拿起了笔

人物作者 人物 2022-05-12 23:55 Posted on 北京

 

这是一群初看起来几乎与写作无关的女性。她们大多中年,从农村来到城市,住进不属于自己的家里,做着家务、照顾幼儿或者老人。作为家政工,她们长时间居住在雇主的家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时间也几乎全都交付给了别人。

 

当这样的一群女性拿起笔,她们首先会写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她们在赞叹生活的美好。看似辛苦、艰难谋生的城市生活,是她们获得收入、拥有较为独立的生活和身份的难得的方式。她们给自己取「美美的」笔名,进行「美美的」抒情,这是一种乐观的、心怀希望的体现。

 

但真正的写作不能停留于此,它还关于你如何去看待自身以及自身所遭遇的,关于你要去写出生活里更丰富但也更复杂的面貌。艺术家静远在2020年给一群家政工上过写作课,除了告诉她们「每个人都可以写作」之外,她还说,写作的实质是「我需要面对我自己,面对现实」。

 

静远并不来自于她们,她在广西的一个小城镇长大,考进大学,又出国留学,成为一个艺术家。她在女工的写作里,看到了完全与自己不同的叙事:她们常常因性别和贫穷而失去教育的机会,被婚姻和生育束缚,之后又困于一种责任感和道德感。她在她们的故事里看到了一个更艰难但同时也更广阔的图景。

 

写作课之后,静远和一些女工保持了长久的、深入的联系,这得以让写作课从课堂走进了彼此的生活,写作课就是她们的生活,不只是教学,也是聊天。她们一起面对一个具体的困难、一个具体的选择,成为一个句子和一个段落,成为了「在向世界说话」。

 

以下是静远的讲述——

 

 

 

 

文|戴敏洁

编辑|槐杨

 

 

 

 
1






 

 

2020年初,我受北京一家专门服务于家政工的公益机构邀请,给一些女家政工上写作课。每个人上来都会跟我强调,「我文化水平很低,我根本不会写,我从来没写过」……我说,每个人都能写作,不需要主题,也不管教育程度

 

这次写作课有30多人,参加的家政工大多数年龄在40-55岁,在老家下了岗,当地的妇联带她们来北京,做家政工。她们报名来参加写作课,最经常的需求是为了能够表达一些平时没有机会表达的感情,包括工作环境的压抑,遇到了不公平,在异地的难以适应,对老家一方面思念另一方面想摆脱的感受,还有一个很大的话题是家庭问题,比如儿子要结婚没有聘礼,女儿没考上大学,老人病了怎么办,和老公的关系如何处理……这是她们很关心、很焦虑的问题,是她们延绵不断的问题。还有一些人特别有写作冲动,她们很执着,想把自己的故事在人间里留一笔。这是一个写作理想,是她从周围划清自我的很重要的方式。

 

一开始给她们上写作课,我的设想是,她们最想说的可能会是一些对自己命运的不满或者困境,但让我吃惊的是,有了写作这个工具之后,她们发出的大致是关于生活多么美好、对自己终于有了一定机会的感叹和抒情,比如说终于看到天安门,看到故宫,有了互联网,可以给家里打电话,随时可以视频,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好之类。她们很害怕文章是一个灰色的结尾,总是要非常「正能量」的结尾。

 

接触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后,我就会想:为什么她们彼此都不认识,但是写出的都是相似的抒情体?她们给自己取的笔名,往往也是「美美的」。

 

我想,这可能是她们通过写作来表达愿望的方式吧?写美的,生活看起来就美一点了,我觉得这是她们写作时真实的心理活动,也是一种乐观精神。这些家政工女性都是咬着牙说我要让儿子读完书,结完婚;或者我婆婆病了,或者我老公病了……她们都是靠着这股气,等于是说给自己听的吧。从这一方面她们是挺可敬的。

 

但是我还是希望,她们的写作可以面对现实,可以更深地观察周围和自己。

 

写作课上,有一位家政工叫梦雨,今年56岁。她在文章里劝家政工姐妹,她写道,疫情无法返京期间,自己和家人难免嘁嘁喳喳闹点儿矛盾,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再怎么都是一家人,牙和舌头那么好,有时还会咬一下呢,活着多好,还能多跟家里人聚聚。这是她一开始给我的文本。但是我们微信聊天的时候,她跟我说,回到老家后,她其实宁愿自己去死。为什么一个写出了那样文字的人会突然说她宁愿死?

 

我就问她,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她试着重新写,一开始没办法把让她纠结、不爽的事情直接写进文章里,我跟她说,先别想这篇文章,先把你不爽的那些写出来。她写出来了,写自己天天遭受谩骂和白眼,不得已待在家里的生活,让她更加意识到了家庭给她的创伤,她很难融入她心心念念的老家生活。写完之后,我再帮她把这些段落放进文章里。这是一种特别难受、矛盾的心态,不再停留在表面的呼吁上了。

 

我们反复修改,改了10稿之后,我依然会反复跟她确认:这是你想写的吗?同时也不断问自己,她们的文本是受到很多规训的,难道你的就没有受规训吗?如果你的一生也是像她们那样过,你的文本就会好吗?我得到的答案是,所有人都是被规训的,但是一部分人会有意识,会试着去分析和反抗,这是第一步。

 

我跟她们熟悉一年后,问过她们,为什么你第一次写东西是这样的?有人说,以前在学校里,老师说你只能写这个;有人是受周围的影响,认为太多负能量的大家都不爱看;还有一些是成功学的影响,想追求情商高的比较体面的文字。

 

她们被规训的形式和她们的性别身份有关。她们大多是农村长大的,当地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很多女孩子辍学是为了帮衬哥哥或者弟弟读书,还有女性赚钱以后要给家里起房子。她们回忆起小时候,是被排挤、被欺凌甚至还有性侵,她们要带着弟弟妹妹去上课,最初的教育环境又卡掉了很多机遇,稍微长大一点就要面临被逼婚、催婚,然后马上就是催生。所有这些,已经让一个女性基本上没有什么选择了,她被早早地放到这样的命运里了。

 

也是在跟她们接触更多之后,我会发现,家政工这份工作,对她们来说是特别厉害的一件事,因为会带来自由。很多人在老家遭受家暴,到了城市,很辛苦,但比起被家暴、被一大堆家务困住且没有任何价值,她们觉得做家政工更独立,有一种全新的自由。看起来,有一些问题可以解决,她们可以稍微地改变一点命运。

 

梦雨画的女儿和刚出生的外孙女
图源《住在亲情里的疫情》插图

 

 

 
2







 

 

写作课结束之后,我和一些女工的联系还在继续,写作老师的身份被延续下来,也和她们开始了一种长期的、私人的关系。去年,我向认识的几位女工约稿并协助她们写作,这些文章后来结集成了一本书,叫做《住在亲情里的疫情》,它是一本女工专辑,也是我的「写母亲」项目的第五季。

 

「写母亲」是我在2017年开始的一个项目,一开始是朋友之间的讨论集,后来范围逐渐扩大,有公务员、县城高中老师的加入,但还是局限于城市中产。到第五季,我希望范围能够真正地扩大到我原本不了解的人的领域,我希望能够看到更多人真实的东西——你很仔细地观察生活,表达你看到的生活,再去检验你的观察。

 

书里第三章叫《雁子的脚印》,作者雁子是生活在深圳的一位女工,我们是在写作课上认识的。我和她约稿,一开始她交给我一首诗,表达的是深圳我多么爱你。我觉得那首诗只能反映一个面向,她特别想留下来,她特别眷恋这个地方。但我了解她生活里的情况,她正因为孩子在深圳上学的事情左右为难。我问她,深圳都没有给你孩子读书机会,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深圳?是不是可以从自己和深圳的一些实际的关系开始写起?

 

她回去尝试了一下,跟我说,她必须从她的童年开始写,从她的村子开始写起。我觉得,当她开始思考「如果我要写什么,那我必须从什么谈起」的时候,写作就真的在她身上发生了。因为写作和她的生命经验开始产生了关系。

 

在这篇五万字的文章里,雁子写了她在农村时所面对的,比如男女不平等,比如物质的匮乏,所有这些都在解释她为什么更喜欢城市,她第一次到深圳可以坐地铁,可以买到这么多东西,她可以在深圳挣到钱,她获得了一个独立女性的角色。你很容易可以理解她。

 

 

文章都是她们写的,我做的是一遍遍问,尝试补齐故事。这个过程里最常见的是,她们经常会因为说不清一个事情,就想放弃。种时候我会让她先把所有的想法「倒出来」。雁子在遇到一些令她疑惑、不服的说法的时候,会找我聊天,我告诉她,先不要想怎么把它写成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你就说你当时感觉什么,一二三四聊出来,你再去组织成一个东西。

 

她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写作对她而言,除了技巧上的问题,还有很难的心理过程,她常常觉得自己不能胜任。有几次,遇到困难,她开始否定自己写的一切。我每天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老师,我写不下去,我写不了,你是不是在假装鼓励我,我写的难道不就是流水账么……我会不断地告诉她们,没有问题,你可以的,很多问题在哪怕擅长写作的人那里也是常见的,想写什么都可以,你先写出来。

 

除了陪伴和鼓励,我也会帮她们梳理感情,我会问她们,你对这个事情只有这个感情吗?有没有可能还有别的感情没记上或者没注意?用这样的方式是在鼓励她们尝试其他的视角。

 

梦雨写文章时,我们有蛮多这种来回。她写了两篇自己的母亲,但两篇不同。第一篇写的是,妈妈,我怎么感激你,我怎么回馈你,就结束了。我问她,你跟妈妈的感情完全是这样?她说就是这样,因为我妈救了我的命,没有她我就被淹死了。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可不可以做什么改变?能不能从别的方式去理解一下你和妈妈的感情?后来,她写了一个新的结尾,妈妈说,现在的社会多好,否则我们哪有今天之类的。她叹息了一声:唉,我可怜又可爱的老母亲啊!我想,这个结尾比较真实。

 

这三年多来,深入她们的生活和世界,我和她们有很多的误解和冲突,我知道我并不来自她们。但是这些东西也会帮助我,让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想当然,如果我们存在不同,那我们就一起去面对这个不同。

 

比如一开始和她们接触的时候,她们会假设我来自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我跟她们说要给她们出书,她们会觉得非常惶恐,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后来我才知道,有的女工小时候画画被老师揪耳朵,差点就把耳朵揪聋了,工作之后,在流水线上经常会被骂蠢,这就是她的经验。她觉得要是给你写了,画了,肯定会有不好的地方,你还要骂我。这件事连接起她整个的情感反应。

 

不止是不自信,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感过程,她们很害怕你对她有期望。她们一直没有得到关怀或者是重视,当她们感觉到你对她们有一种很认真的期待,她们第一反应是慌张。慌张之后,她们会拒绝,因为觉得自己肯定会失败,而你会失望,她们很害怕你失望。

 

这个心理过程其实直到今年我才完全了解。它来自我们漫长的相处,我们现在天天聊天,什么都聊,有时我会去她们的家,或者邀请她们来我工作室住几天。我也会在生活的基础上谨慎地给出我的建议。有一回,雁子和我说她的孩子好不容易报上了深圳的公立学校,但婆婆劝她把孩子放到老家去养。我说,我认为孩子在父母的身边以及在大城市读书会更好,建议留在深圳。当时她愣住了,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没有人支持她这个想法。最后她的决定和我的建议是一致的,并不是我决定了她的决定,而是她从我的建议里,找到了一种支持她坚持自己判断的外部力量。

 

去年,这本书出来,雁子整个人自信了很多,做了很多她以前不敢做的事情,比如申请了深户,后来发现,她是最后一拨申请到的,之后政策就变了。她在深圳留了下来,越来越有思辨性,别人拿什么东西过来,她不会马上就接受,还会跟对方辩论。她跟我说过,在老家,为了生育一个男孩出现各种荒诞的事情,如果是之前,家里人要求她这样,她是没有办法反抗的,但是现在她很明确知道,自己不要成为那一部分了。

 

《住在亲情里的疫情》插图
绘画:小希
 

 

 

 
3







 

 

「写母亲」第五季已经出版了一年,一年后我再去回看,发现了一个有点「蹊跷」的事情:我认识的一些人,她们有大学学位,在城市工作,已经买房、落脚,成为中产,但她们说,对于书里面的故事非常有共鸣。

 

比如一位朋友,原来是大学老师,后来辞职,到深圳买了房,是为了小孩能够上学。她读到雁子为了孩子上学而做的种种努力,觉得情感上特别地关联。我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你会有共鸣?你又不是跟她们一样的生活轨迹,也不是跟她们一样的现状。但是她们会觉得,她们跟母亲的关系、情感,在这本书里得到了一个完全的解释。我发现,她们是真心有所共鸣的,包括心中那种焦虑和不安全感,还有作为一个女性,在压抑之下,很想向外去连接、去求救,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的冲动,这些似乎是被联系得最多的情感。

 

不同出身的女性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比如逼婚。书里有很多地方提到这样的情节。梦雨说,她不希望女儿被她的丈夫、婆婆催婚,她希望女儿有一个自由的生活,但是她的女儿因为是留守儿童,由上一辈人养大,和上一辈人观念更近。所以梦雨会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无力。我们一个读者是在北京生活的文字编辑,在她的生活里,父母依旧将催婚作为最重要的事情。每次她放假回到父母家里,都会遭受压力、批评和指责,让她感到只要没结婚,就不配活着,不配说话,不配吃饭。有一次清明假期,她甚至两天时间都没吃家里的饭,没有上桌。

 

还有亲子关系。书里有杨蓦的故事,她是北京的一个家政工,小时候经历了父母的离异,长大之后特别想嫁人,又特别自卑,就想找一个不大好的老公,这样轻松一点。她的公婆对她不好,她也都忍受了,对儿子有很多的期望。我把杨蓦的文章发给她的儿子,他写了一篇回复,也收录在书里。你会看到,因为父母没有学历,特别希望小孩有学历,但是小孩看到了一个很苍茫的未来。仍然有很多城市中产从这个故事里获得共鸣,她们会觉得自己或者自己的母亲就是从农村出来,她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像那几位母亲一样,人生转折都是被命运推动着的。

 

《住在亲情里的疫情》插图 
绘画:小希

 

我也在故事里得到了很多的共鸣。比如雁子,我对她的共鸣一开始是直觉性的东西,比如我们都是壮族,拥有相似的长相、语言等等。逐渐我会想,我们都是在广西长大的,那些年里,我在干吗?她在干吗?我也没有生活在什么特权家庭,就是小城市里的普通家庭,但是相对她,我知道自己幸运很多。小时候我和父亲去旅游,遇到了一扇门,他说你不要去,门锁着。我不信,我去推了一下,推开了。后来,我一直都在尝试,但是很多女孩没有这样的机会,这本书的插画作者小希,小时候第一次画画就被人打了,她之后不敢画了,也不敢想了。

 

三年前,跟她们一起做项目的时候,我只是从自己的身份出发,对某一类人群感兴趣。三年里,我看到了其中重要的社会意义。比如杨蓦那篇《我糟糕的一生》,讲述父母糟糕的婚姻,自己不幸的婚姻,下岗的经历,她基本上可以告诉别人,当一个家政工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她之前经历过什么。而她的老家天水,也是很多家政工的来源。如果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她们的故事,看到了她们的改变,是不是会有更多家政工觉得自己可以写、可以改变?

 

更重要的是,三年过去了,我跟她们建立了友情,也从她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她们让我更坚强。我接触到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会有一种很强的无力感,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什么用。但是跟她们接触,会看到她们背负了很多的责任,一直在面对具体的事情。雁子作为一个妈妈,双减的时候,她的孩子没地方托管,她下班又晚,丈夫又一直不在场,突然多了突如其来的压力。如果我有这样的婚姻,我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的孩子,但她有真实的能力去解决生活中一个个的事情。

 

她们显示出和我很不一样的生命力。她们更宽容,这宽容里当然也包括了隐忍和妥协,但是我知道了她们这样也能解决问题。在她们的生命里,很少有具体的鼓励,活下去就是她们的韧性,但她们不会很具体地恨,也并不麻木,她们会为很小的事情开心。她不一定脑子里有所谓的社会、社区、大公无私这样的词语,但是她们会去做,比如雁子,她主动影响她认识的人,向别的女性推荐图书室和绘本教育,她能给就给。

 

而写作是她们的新工具,她们尝试有所表达,尝试以后还要去检验它和现实的关系,这个严肃的、完整的、独立的思考过程,就是创造。这个时候,她们就可以说,我在说话,我在向世界说话。

 

(文中插图来自「写母亲」子项目「汗流浃背」,免费辅导基层女性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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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全部幸存

罗婷 人物 2022-05-11 21:20 Posted on 北京
 
 
又到5月12日。汶川地震已经过去了14年。
 
4年前,我们写过一篇文章,关于北川中学的一个班级——地震时他们在上体育课,因此全部幸存。班里的女孩陆春桥后来成了一位纪录片导演,拍下这个班级的故事,纪录片名为《初三四班》。
 
在拍摄的过程里,陆春桥逐渐理解,在长大成人的10年里,地震如何影响了自己的同学,影响了北川这一代年轻人。它给予他们幸存者的罪恶感、失去所爱的失落,也让他们逐渐理解父母、爱情和命运。
 
昨天,我再次和春桥联系,问起她和文章里同学们的现况。他们都快要三十岁了,大多数都已经结婚。有人生了孩子,做了两年全职妈妈后重返职场;有人刚刚新婚,烧得一手好菜;留在北川的同学,常常在朋友圈分享孩子的照片;而春桥在拍摄完这个纪录片后,完成了对内心的某种探求,开始拍摄与现实更紧密相关的议题。去年,她也结了婚,在北川办了一场羌族婚礼。
 
他们都已经成为了绝对意义上的成年人,很少再谈起地震了,但它依然存在,是一个遥远却坚固的背景。
 
今天我们重发此文,纪念逝去的人,也祝福活着的人。

 

 

 

 

文|林松果

编辑|金匝

图|受访者提供

 

 

 

「普通年轻人的故事」
 
乍一看上去,陆春桥是个快活的女孩儿。她皮肤很白,脸上长着雀斑,一头蓬蓬的卷发,穿明亮夸张的衣服。在街上遇见她,你不会猜到她从四川山区来。她在南京一所大学里学摄影,毕业后留在上海,决心在这里扎根。直到2015年夏天,一场对话发生。
 
一位同样来自四川的前辈问她,一点看不出你是经历过地震的哦。
 
她说,我们班上体育课嘛,都活下来了。
 
前辈又问,你知不知道其他同学在干什么?他们身上发生的事,也许值得拍个片子。
 
她想了想,能够零星地忆起一点往事,但是他们在干嘛,经历了什么,她不知道。
 
那时陆春桥即将大学毕业,大学时她也小打小闹拍过些片子,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做下去。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同学们呢?她想。
 
联系时已经是秋天了,上海街边梧桐叶簌簌地落,她窝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给她北川中学初三四班的同学们打了一个月的电话。2008年地震,他们整个班级因为上体育课而全部幸存。此后7年,大家很少联系。
 

 

 2008年初三四班补拍的毕业照 

 
一个月结束,她陷入巨大的震撼:地震后很多人经历的家庭变故、人生选择,还有关于爱情与亲情的复杂体验,都超出她的想象。
 
第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故事,来自班里一个优等生。地震前,陆春桥和她不太熟。但在7年后的长途电话里,她将家里的往事和盘托出,那是电影《唐山大地震》的复刻版——
 
地震时,她在北川中学上初中,妹妹在位于北川老县城的曲山小学。她妈妈找到她后,听大家说,曲山小学已经没了,就灰心了,没去找妹妹。结果妹妹活着,被压了十几个小时,自己爬了出来。在那之后,妹妹对整个家庭都有一种怨气,觉得没人在乎她,她从小懂事,成绩好,但一直心事重重,那个坎儿,她过不去。
 
「我为什么不早点关注他们?」陆春桥觉得这件事要做,「那时全国媒体都在报道北川,一个极端就是很惨,一个极端就是歌颂。我看到的报道,或者是别人眼中的北川,没人去讲普通年轻人的故事」。
 
此后这3年,她一头扎进过去,拍这个幸存的班级里,36个人从15岁到25岁的十年青春,纪录片的名字就叫《初三四班》。
 
扛着机器跑来跑去的一千多个日子,她第一次理解了,在一个人价值观养成的珍贵十年里,地震对这群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给予他们幸存者的罪恶感、失去所爱的体验,还会或多或少影响他们对亲密关系的探索。就像一枚神秘的罗盘,冥冥中指引他们,又在他们后来的人生里反复闪现。
 
 
幸存者的悲伤
 
2016年春节,陆春桥带着摄像机回老家,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拍摄。
 
大年初三,她组织了一次同学会,他们回到了北川中学的教室。8年没见,大家都成了大人模样。有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大家还是很快亲近起来,想起彼此的外号,陆春桥叫同学肖静「小脑壳」,肖静则叫她「米冬瓜」。
 

 

 2016年初三四班春节聚会图 

 
「我们是5月12号那天晚上,曾经一起背靠着背坐在操场上的那个班级。不管关系好还是不好,但凡能够一起经历这场地震,经历一次生死,你都觉得,你跟他(她)心里面是有连接的。」
 
20岁之后的日子,他们已经开始思考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肖静是初三四班里几个好看的女孩儿之一,十年后还会被男生们提起。5月9日,在北川青少年活动中心的练功房里,我们才聊了两句,这位如今的舞蹈老师,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
 
很莫名。她没有直系亲属或好友在地震中去世,但2016年回到新北川工作后,她常常会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击中。
 
有时候是走在新县城宽阔的马路上,有时候是站在崭新的少年宫里,「我会想起当时那些(去世的)同学、老师,总觉得我们现在这些好的条件,都是因为一场地震、那么多人死去,才换来的」。
 
地震那天,初三四班在操场里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打篮球打得正开心,女生们走在买冰淇淋的路上,稀里糊涂的,不晓得咋个就摔了,灰尘遮天幕地,听见喊叫,看到人跑出来,再看见教学楼垮了。他们15岁,个个都是懵的。
 
他们班的体育老师田强,在操场里大喊:「还有那么多孩子啊!都在里面,怎么得了啊!」愣在一旁的男生黄金城,呆呆看着田强,不明白他哭什么,心里第一反应是——「不用上课了」。
 
肖静呆在操场上,直到妈妈找到她,把她一下子抱住,跪下来,「哇——」的一声哭出来。那种哭法令人心碎,好像她全身上下唯一的器官,就是一双流泪的眼睛。肖静看着她,脑子是木的,别人叫她,她就转过头看人,不答应,也不说话,哭不出来。
 

 

 肖静接受采访 

 
陆春桥有个好朋友当时读高一,教学楼整个垮掉了,她想去救,但没办法。她们从小一起耍。那是一个爱扎马尾、喜欢穿横条短袖的女孩,一周前,她才开始和隔壁班男孩的恋爱。
 
还有他们的班主任,本来已经跑到了空地上,但担心有学生留在教室里,又折返回去,再也没出来。
 
只有他们,齐齐整整,是整个初中部唯一全部幸存的班级。那天晚上,他们在操场里坐了一夜,然后去了绵阳的九洲体育馆,最后到了长虹培训中心。先是住帐篷,之后住板房。
 
遇难的学生实在太多了,所以那年北川境内所有初中应届毕业生,不需考试,可以直接就读北川中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升入了北川中学高中部。
 
那时他们太小,班里多数人也没有直系亲属去世,很少去咂摸失去的滋味儿。在黄金城的记忆里,板房的那几年,甚至有许多快乐的瞬间,雨天枕头被淋湿,和男孩子们打闹,都是乐趣。
 
好像周围悲伤的事情,在他这儿就像拂过身上的一阵灰,拿手掸一掸,没什么大不了的。
 
 
值得研究的一代人
 
最开始拍摄时,陆春桥想拍的主题是「选择」,大学毕业,到达新的十字路口,她想知道同学们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安家。更本质的是,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生活。
 
很多人回了北川,有人早早结婚,有人在山里开挖掘机,还有一些在县城里做生意、送外卖、打工,为生计奔波。不是所有人都上了大学。地震影响了他们的选择吗?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影响了他们做选择的能力」。
 
她慢慢觉得,拍摄这个班级,其实是在拍整个北川中学的那一代人。他们有相同的命运。
 
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代人——震后,北川中学是非常典型的、被最高权力关注也被社会极度关爱的一个学校。而他们那一届,是震后第一届高中生,也是新学校建好后入学的第一届学生。
 
他们的高中三年,是重建的三年,城市重建,心灵也重建。生活中的一些好事,他们都过早地得到了。
 

 

 陆春桥的家乡北川县小坝乡 

 
首先是丰盛的物质。震后两年,北川中学不用交学费,春节每个学生有500元压岁钱,成绩排名全县前100的,每月还有350元生活费。每隔几天,他们就排队领外界捐助的匡威、耐克,甚至还有洗面奶和卫生巾。
 
肖静原来是每周只有两天能吃到肉的山区孩子,但突然间,有了北京来的老师教她舞蹈,她进了艺体班,校服是裁缝为每个人量身定做的白衬衫、百褶裙,还有一套运动服,是好看的蓝白相间的网球裙。
 
陆春桥那时已经意识到,丰富物质的另一个结局是迷茫,「很多很多小孩被这种关爱扭曲了,原来只有上大学这一条路,但现在他觉得我不用努力学习,不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另一个原因是,学习之外的活动太多了。常常上课上到一半,广播就通知全体学生穿上校服,操场集合,哪个领导或明星又来慰问了,以前他们没见过的,那几年都见了。「其实没有太多的机会和心思去学习。」
 
也有客观因素,经历过那么巨大的创伤,人们没办法立刻缓过来。陆春桥印象中的高一,整个学校都沉浸在痛苦与虚妄中,老师天天守着学生,但无心上课,不,不是无心,而是没办法上课——因为他们的孩子也不在了。他们要花很大努力,才能让自己不站在讲台上哭出来。
 
黄金城所在的高一十班,3年里换过5次数学老师,物理老师换过3次,英语老师换过至少4次。高考时,他们班只有2人过了本科线。
 
当时的价值体系里,没人在意孩子们的未来怎样,活着已是万幸,快乐就好。「地震时多少小孩死了,你家小孩还活着,想要什么,家长就给他什么。」
 
3年后,他们都经历了不甚顺利的高考。在8年后的同学会上,很多人会感叹,在北川中学的高中生活「毁了」自己的一生。可是他们又会转念想,如果当时不那样,又能怎么样呢?似乎也别无选择。
 
「你知道,整个学习氛围可能很差,但你会觉得,这帮人一起经历过地震,需要理解、需要勇气才能够继续走下去,至少当时,你是和一群彼此能懂的人一起生活。」
 
 
理解父亲去世后大哭的母亲
 
那次见面会,一个女孩的发言让陆春桥改变了拍摄主题。
 
是一个叫母志雪的女孩,原来在班里毫不起眼,那天却在讲台上大放光彩,骄傲地宣告自己的梦想是当个包工头。7年的反差实在太大,陆春桥好奇她怎么变成今天的样子,跟拍一段时间后,母志雪成了纪录片的主人公。
 
片子的主题,也从「选择」变成「理解」:年轻人对过去发生事情的理解,对失去的理解,对家庭关系的理解,对父母的理解。那是陆春桥觉得整个过程里,最让她感动,也最摧残她的部分。
 
地震时,母志雪失去了父亲。最初她怕别人可怜自己,故意表现得开朗,日子久了,这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再遇见陆春桥时,她刚刚开始一段恋爱。他们认识时间不长,但很快就结了婚。
 

 

 母志雪和丈夫去北川老县城 

 
谈这段恋爱时,母志雪投入而认真,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2009年的春节,她母亲会一个人在河边哭了那么久。
 
父亲去世后那几年,最开始她很伤心,后来伤心变成一种遗憾。但她一点都理解不了母亲的那种伤心。这一年,有了爱情的体验,她理解了。地震后母亲的所有举动,失去丈夫的那种悲伤和不舍,她感同身受。她心疼母亲。
 
班级里年龄最小、1994年出生的黄金城,也开始理解他的父亲。他们父子在过去十年相处并不愉快。地震后,父亲似乎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成天待在家,什么也不做,一发呆就是一整天。严重时甚至自言自语,还递烟让妻子抽。震后家里一无所有,当时黄金城还在读书,母亲只好出去打工,硬撑着养活全家。
 
黄金城不能理解,家里也没亲人去世,怎么父亲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看着母亲辛苦支撑,就总和父亲吵架,骂他懦弱、没用、不担当。也是到自己工作了以后,他才明白,当地震发生后,他们一家走在废墟里,望着前后一片荒凉,父亲说的那句「这下我们是真的什么都没了」,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为顶梁柱的父亲,辛苦一辈子买的房子没了,工作也没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曾无比自豪的优越、安稳的生活都消失了,奋斗的半生顷刻间清零。人到中年,不再对生活有信心。其实没办法要求谁一定要坚强,父亲也很脆弱。
 
这群同学,现在25岁,再过十年,就是35岁,真正接近爸妈在经历地震时的年龄,陆春桥说,「我们都在慢慢往父母的年龄走,在变成一个大人的时候,你才会真正理解08年的很多东西。」
 
当年地震时,北川中学初三还曾有过一个被全年级热议的爱情故事。当时四班的一个男孩儿和另外一个班的女孩儿恋爱。女孩被埋在下面十个小时,男孩守了十个小时,怎么劝都劝不走。女孩康复后,他们分了手。所有人都说女孩变了心,爱上了志愿者,男孩儿的旷世真心被辜负了,女孩从未出来澄清。
 
一次回北川拍摄,陆春桥想起这个故事,去找了当年饱受诟病的女孩。她问起这件事,女孩说,如果不是因为地震的话,他们不会分手,甚至可能已经结婚了。
 
她觉得那份爱太重了。男孩当时说的是,就算你是残疾人,我也会娶你。在那样的大背景下,原本对等的爱扭曲了,成了负担,女孩觉得无法承受。没有什么第三者,也没有辜负这一说。
 
草蛇灰线般,只是一些非常细微的因素,让他们的青春和人生从此不同了。陆春桥那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女孩了,大家都经历过爱情,知道没有人能在不对等的爱里得到自由。
 
 
眼睛里有泪,但是没有落下来
 
这三年,陆春桥进入一家电影公司,全职拍这部片子。为了贴补生活,她会接一下拍照的私活儿,也在网店上卖一些羌族特产,坚持下来并不容易。
 
在北川中学,她一直是最清醒的那部分人,她始终想走出大山。高二时,她就在日记里写,要逃离这个大家都浑浑噩噩的环境。
 
她成功了——到南京读书,不断接触外面的世界,也即将在大城市扎根。在大学里,她甚至会自我介绍说是成都人,为的是不让人问起北川的伤心事。但哪里想得到,这个片子又把她扯了回去。
 

 

 陆春桥工作照 

 
这三年她是「熬」的,要耐些寂寞,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不断回看当年的报道,了解以前的故事,而且,她不是一个完全的他者,地震里也有她心碎的回忆。
 
但等到真正拍完,她摊开这些素材,在上海的剪辑室里反复咀嚼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有幸,也觉得特别值得,辛苦这三年,她了解并进入了同学们的人生,还了解了她父母的爱情。
 
2017年,她一直拍到了母志雪结婚。在纪录片里,婚礼的画面非常动人。母志雪、她的母亲、她的丈夫,三个人微笑抱在一起。陆春桥在现场举着取景器,边哭边拍,对焦都对不准了。
 

 

 母志雪、丈夫和母亲相拥 

 
「当你去了解画面里这个小女孩和她妈妈的故事后,你看妈妈把她的手交给男方的时候,真的会哭到不行。那一刻我看到这个画面,真是觉得,为这十年地震,划下一个很好的结局,和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在母志雪婚礼前一个月,陆春桥还去见过她一面。
 
那时候母志雪对着镜头,讲了一段想说给爸爸听的话:
 
爸爸,我想让你活过来一次,哪怕是一天,我就想让你看看我,我从15岁到25岁的十年,我过得有多么优秀。我现在马上要结婚了,要嫁给这个男生,如果你在的话,对他满不满意啊?
 
她没有哭,是笑着说的,但眼睛里有泪。这段话说完时,她的眼泪没有落下来。
 
陆春桥喜欢这个画面,她觉得这是她更想让纪录片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不想她在视频里哭,我特别不想有谁在我的片子里哭。」
 
初三四班的故事,还会拍成一部剧情片。2015年和陆春桥对话的那位前辈,就是金马奖制片人韩轶。后来韩轶介绍了导演柯文思和她认识。陆春桥提供了近十万字的采访素材,柯文思完成了剧本。
 
在北川,很多老同学等着看她的片子。最初她去拍他们,他们受宠若惊:「哎哟,有啥子好拍的嘛。」后来是觉得她很辛苦,「怎么你还在拍?都三年了,还没拍完吗?」
 
他们都在这个小县城里生活,在交通局上班,在北川地震博物馆上班,有人开个小店,还有人送外卖。一些人结了婚,一些人很快就要做爸爸妈妈了。生活是很世俗的、扎了根的长久与平安。
 
去和肖静见面的那天中午,正好遇到北川县幼儿园里老师带着小朋友们做地震演练。
 
似乎是小班的娃娃,不过三岁,一个个粉嘟嘟的肉团子,瞪着大眼睛,小辫子东倒西歪,举起小书包,顶在自己头顶做保护状。
 
老师弯着腰,指着楼梯口绿色的安全通道标志问:「顺着这个箭头往前走,晓不晓得?」奶声奶气的童声拉得老长:「晓得——」
 
他们认真而缓慢地走下楼梯,往操场上跑去。北川的防震教育,在2008年后已十分完善。
 
这是震后的第一代孩子,他们内心毫无伤痕。他们也将是北川的新主人。
 
 

(注:这部纪录片已在腾讯视频上线。在此特别鸣谢「谷雨实验室」提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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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陽 預言! 14天內 六災恐頻繁降臨!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6/01/2022 postreply 19: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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