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风过留痕(下)

第169章
风过留痕(下)
  阿茅可不想跟着镇民去避难。 
  他有粮了,一袋不够,他想着晚些还得回头多取几袋,就是要小心些,别被李景风注意上。 
  他吃力地搬着那几乎有他半身高的麻袋。手持火把逃难的镇民三三两两井然有序,宛如一条长蛇沿着街道往西而去,他跟着这条长蛇走,来到镇西大院,镇民们出了镇,他却转进了大院里。 
  没人理他,也没人注意他。 
  歪斜的大门外映进火光,他转进后院,臭老头对着客房窗户,不知在忙些什么。阿茅将麻袋往地上一甩,骂道:“爷有粮了,不赖你的!你还得靠我养!” 
  臭老头轻笑一声,道:“我听见啦。外头人这么多,个个欢天喜地的,肯定是劫到粮了,那个李景风真有本事。” 
  “狗屁本事!”阿茅走上前去。 
  “你小心些。” 
  “小心什么?”阿茅刚一说完,脚下像是绊着什么,听到铃铃声响。 
  是风铃? 
  阿茅俯下身,地上有条细线,线很细,却坚韧,沿着线头,他摸到一串小铃铛。 
  “这是什么?”阿茅问。 
  “牛筋,弓弦的材料。”臭老头回答,他在墙上摸索着。 
  “你弄这个干嘛?”阿茅骂道,“还不回地窖躲你的祸去,爷还得再搬两麻袋才够你糟蹋。” 
  “晚上你端回那碗粥挺管饱的。”老头站直身子。阿茅凑过去看,才发现老头将细索一端系在窗格上,另一端系在对面院子的树上,线上挂着许多小铜片。 
  像是风铃? 
  “还有得忙呢。”老头忽地皱眉,“你来啦?” 
  阿茅一惊,回过头去,却不是李景风是谁?天色昏暗,阿茅瞧不清他脸上神色,怒骂道:“你跟着爷做什么?” 
  李景风迟疑半晌才道:“老伯,好久不见啦。” 
  老头点点头:“都两年啦。我听说老张被抓了,掌柜的可好?” 
  “掌柜死了,是冷刀李追杀的,你不知道吗?”李景风反问。 
  “那不是我的活。”老头摇头,“掌柜的小气些,人挺好的,可惜了。” 
  阿茅听他们一问一答,两人竟然认识? 
  “都知道他是好人,为什么要害他?”李景风问。 
  老头默然不语,拿拐杖摸索着前进,李景风跟在后头。 
  “帮老头子一把,把这条线系在那边树上。”老头从腰带里抽出一条细丝递给李景风,上头同样串着许多铜片。李景风接过,黑灯瞎火的,阿茅都见不着老头手上拿着什么,李景风也没打火把,看得倒是清楚。 
  老头把细丝另一端系在廊道扶手上。 
  “干我们这行的,不会问这么多事。”老头道,“你若想问我是谁主使,我也不知道。” 
  “你想干嘛?”阿茅听出矛盾,瞪视着李景风。 
  “飘石是你教阿茅的?”李景风问,“帮上大忙了,要不死伤得更重。” 
  “绑高点,”老头抚着丝线一端,测量线的高低。李景风把丝线调高了些,问道:“这样吗?” 
  老头点点头,又拉了另一条丝线交给李景风:“帮我绑着。” 
  “才两年,就有这身本事啦。你刺杀嵩山副掌门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老人忽地哈哈大笑,“说起来,那日我去福居馆找活,还是你帮我说情,掌柜的才肯聘我。” 
  “别说这事,我恼着呢。”李景风道。 
  “有吃的吗?”老头问,“还有许多活要干。” 
  李景风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是今日带去夜袭的干粮,递给老头。 
  阿茅怒道:“你们说什么呢,听不懂!” 
  “我们在叙旧,李兄弟跟我是老朋友了。”老头接过干粮,撕了一半递给阿茅。 
  “前辈不走吗?”李景风问。 
  “这有个密窖,藏在里头没人会发现。”老头笑道,“我瞎眼,跟不上你们,只是拖累。”又道,“现在分粮,你待在这,出了岔子怎办?还是去顾着吧,什么话晚些说不迟。” 
  李四两与王猛都受伤,高裕先走了一步,确实需要有人顾着,李景风嗯了一声,道:“我晚些再来。” 
  他正要离去,老头又道:“还有件事,你们别只顾着逃,分粮若有剩余,把那些粮车和空车都堆到我家门口来。这是往镇西的路,塞住了,他们要绕过就得费些功夫。” 
  李景风深觉有理,道:“明白了。” 
  李景风离去后,阿茅问道:“你怎么认得这蠢货?” 
  “之前在巴县干活,碰过面。”老头道,“屋里也要布置,幸好你来了。” 
  阿茅忍不住问:“你弄这些干嘛?” 
  老头道:“敌人进来了,我听得见。” 
  “听见了又能干嘛?”阿茅骂道,“你是瞎的!” 
  李景风回到镇门口,点苍的粮车已被分走大半,空出的马匹车辆由李四两指挥,将伤兵放上空车拉走。王猛也上了车,李景风让他先走。 
  分粮过了子时,镇民们已去了九成,李景风攀上高处,远远眺望,见远方似乎有火光闪动,咦了一声。李四两纳闷问道:“怎么了?” 
  “有火光!”李景风从屋檐上跳下。 
  “点苍追来了?”李四两惊道,“这么快?” 
  “我去瞧瞧!”李景风寻匹马往镇外奔去,只见十几匹马领着车队远远而来。 
  怎么是车队,不是骑兵? 
  李景风恍然大悟,是廖明!廖明带着铁岭帮的弟子来了! 
  确认敌人是谁,李景风驱马回告,李四两得知是廖明,不禁破口大骂。 
  “他料我们没粮,这些财宝带不走,要来抢劫!”李景风道,“我估计有近百人。弟子们伤的伤,疲的疲,得快些走!” 
  李四两催促众人赶紧收拾,李景风道:“把这些车都堆在镇西大院前,塞住道路,耽搁他们。” 
  李四两赞道:“兄弟真是细心。” 
  李景风也不跟他解释,骑马往镇西大院赶去。 
  “廖明回来了!”李景风喊道,“老伯,咱们快走吧!” 
  那老头正在大厅与阿茅系着一条丝线,见他来到,笑道:“我这也差不多了,你们等会。”说完往后院走去。 
  阿茅听说廖明回来,急道:“这当口还磨叽什么?你走得快吗你?” 
  李景风道:“我备了马,可以载着老伯,不耽搁。” 
  一会后,老头重又回来,李景风见他抛去拐杖,背挂大弓,双手抱着两大桶箭,怕不有几十斤重,双目虽然失明,但精神奕奕,哪见之前老态?讶异问道:“这是做什么?” 
  阿茅没见过老头如此精神,不禁愕然。 
  老头放下箭筒,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可见份量:“你们是伤兵疲兵,马又拉了一天粮,追兵精神充足,肯定会被追上。你们得要人断后,拖延追兵。” 
  阿茅瞪大了眼,这老头胡说什么? 

  “阿茅,以后你跟着李大哥,他是好人,会照顾你。”老头说道。 
  阿茅怒道:“你是个瞎子啊,瞎子!你拦什么追兵,攒你一下都摔断你一身老骨头!” 
  李景风虽然知道他本事,但他毕竟眼盲,一个弓手眼盲又有何用?忙道:“老人家,拖延这事交给我,我本事好,有办法脱身。” 
  “左边门拴!中!”劲风伴随话语声从李景风面前扫过,阿茅甚至没看见老头几时拉的弓,几时发的箭。 
  夺的一声,李景风瞧得清楚,那箭正插在左边歪斜大门上的门栓,半根箭陷入木内,羽尾微微震动,可见功力深厚。 
  阿茅这才知道,这糟老头不仅不糟,还身怀绝艺。 
  “这是我家庄园,一草一木我都清楚,现在天黑,他们瞎,我却不瞎。” 
  阿茅知道老头是认真的,他真要留下来。 
  “你当我是猫是狗?喜欢了养着,不喜欢就送人?”阿茅气得跺脚,急红了眼眶,他拽着老头手臂:“臭老头,我们躲地窖去,管这些人去死!我们躲起来,有粮有水,住一年两年都不是事!你别狗拿耗子,你忘记他们怎么打你吗?”阿茅奋力拉扯,却哪里拽得动老头半分? 
  老头摸着阿茅的头,微笑道:“你那串风铃得留着,哪天养胖了,戴着可好听了。” 
  阿茅嚎啕大哭:“我粮都给你找来了,你怎么还不要我,你怎么还不要我!” 
  他甩开老头手臂,转身要跑,忽地背后一记重击,顿时昏了过去。 
  老头将阿茅拦腰抱住,对李景风道:“上回我欠了你,这回又要欠你,把命还在这就是。这孩子日子难熬,学坏了,本事又不足,性子不改定遭横祸。” 
  他将阿茅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打横抱着阿茅,忍不住道:“前辈,我们一起走吧。” 
  老头仍是摇头:“离开这庄园,我就是个瞎眼老头,只是拖累,你照顾不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再无他话,抱着阿茅上马,望向院内。两年前,自己与这老人初见,因着这老人的一箭,往后日子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照着老人的指示,残粮与空车塞满从镇西出镇的唯一道路。老头将箭分藏于各处,伏于屋角,凝神倾听。 
  往镇西的马蹄声渐远,李景风他们离去了。 
  黑暗中,万籁俱寂,唯有风声。 
  风声又带着马蹄声由远而近。 
  来了。 
  廖明领着他妻舅铁岭帮帮主陈修以及一众弟子追来,见着了塞满道路的粮车与空车。 
  “这群狗娘养的哪来这么多粮?”廖明骂道。 
  “有其他路吗?”陈修问。 
  廖明正要开口,忽地“嗖”的一声,廖明甚至没察觉发生什么,一支利箭已穿过他胸口。 
  “有埋伏!”陈修吃惊大喊,翻身下马。他们不知道,马蹄声、呼喊声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刷刷刷,一连三箭射来,每一箭都快逾闪电,两名弟子中箭倒下。射往陈修的那箭射穿马腹,要不是陈修躲在马后,这一箭早要了他性命。 
  “院子里!”陈修伏低身子,“院子里有埋伏!举盾,冲进去!” 
  三十名弟子举起小圆盾冲向院内,九十余名弟子跟在后头冲锋。 
  刷、刷、刷,连续几箭射在圆盾上,劲力之大竟让持盾弟子手臂一麻。 
  但他们没见到敌人,一个人都没有。不可知的危机弥漫在暗夜中。 

老头伏于屋檐上,他听见箭头撞击圆盾的声音,听见士兵的呼喊声,听见夹杂在风声中的风铃声。 
  “什么东西?”一名弟子绊着细索,正要低头去看,一支利箭穿透他小腹。 
  他能分辨自然的风铃声和被人搅动的风铃声,前面那种声音温柔、自然、不规律,但听着舒服,后者显得凌乱、急促。 
  “屋顶!在屋顶上!快追!” 
  行踪暴露了,他不意外,老人翻身跃向后院,在大院中不住游走,脚步像猫一样轻柔,没有任何声响。 
  他熟悉这里,这是他亲手打造的庄园,每一个地面突起,每一朵花香,每根梁柱的凸出都是他在建庄时特意留下的记号,让他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不需要拐杖,子时方过,黑夜里,这瞎子是唯一的明眼人。 
  一支利箭从客房里穿出,一个人倒下。 
  谁?在哪?多少人?陈修无法分辨,铁岭帮的弟子更无法分辨。 
  从大厅的屋梁上,三道寒光夺走三条性命。 
  老人快速移动。 
  “看到了,在那!” 
  追逐的脚步声、后院的铃铛声响起,他们逼近了。 
  他知道哪里可以躲藏,仓库的檐角处,隐蔽的鬼差又勾走两条生命。 
  “看见了,在那!” 
  “操!到底有多少人埋伏?!” 
  箭没了,不,只是箭筒的箭没了,毕竟背着大量箭镞,腾挪就没这么轻易。 
  他从仓库翻身而下,仓库边角还有一筒箭。 
  五名敌人向他奔近,他们不该呼喊,这让他确认了距离。在对方逼近前,他好整以暇地一箭一箭射出,一箭就是一条人命,他们或许以为自己来得及闪避,但显然高估自己。 
  他快步奔向院子,茉莉花还有残留的香味。 
  “这有一个,抓住他!” 
  这一次他失败了,弓箭被不知被什么东西弹开。是盾牌吧,他想着,纵身跃起,左手持弓,右手攀住亭檐一翻而上,快步往廊道方向奔去,飞身而过,恰恰落在廊道上。 
  咻、咻、咻,这么细的破风声,是小型暗器,飞蝗石?他趴低身体,堪堪避过,之后是一阵剧烈的破风声。 
  在我面前玩弓箭?他起了好胜心,听准来势,转身拉弓。 
  又一个人倒下。 
  但他自己也挨了一下,应该是袖箭之类,他来不及闪避,右臂受伤了。 
  他边跑边射,此时也不取什么准头,威逼敌人为主。那里有二三十名弟子,挤成一团也够乱了。 
  箭筒又空了,他已奔至廊道尽头,弯下腰来,在转角处抄起满筒的箭,奔跑着射出五箭,跳进阿茅的房间。 
  从窗口飞出的利箭又伤了几名铁岭帮弟子,等他们闯入房间时,里头已无人影,只剩下一个空箭筒。 
  “盾手在外,大家聚在一起!”陈修呼喊,圆盾围成一个圆,周护四面,但他们没注意到天空,四支从天而降的利箭收拾了两个枉死的冤魂。 
  但接着的两箭就被阻挡了。 
  陈修怕了,他不敢莽撞,他打算守住。 
  老人也停下攻击,他需要喘口气。 
  就这样僵持着,明眼人不知道瞎眼的藏身何处,瞎眼的人却掌握着明眼人的一举一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过去越多越好。 
  陈修渐渐不耐烦,他终于下令:“五人一组,配一个盾牌,小心搜索!” 
  就在盾阵散开时,一支利箭直扑而来,穿过一名弟子小腹。 
  “那边!追!” 
  大批人往老人方向移动。 
  老人开始感到疲倦,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后院的风铃声提醒他有埋伏,于是他又回到大厅,在梁柱间行走。 
  “把他射下来!操!射下来。”发现老人的陈修气急败坏。 
  对射吧,他抽箭还击,听到哀嚎声,攀住门楣,往屋顶翻去。 
  他听到好多声音,四面八方。铺设的风铃陷阱几乎都被触动,他没法再用风铃线判断敌人位置。 
  “抓住他!抓住他!”呼喊声此起彼落。 
  终于被包围了?他奔跑着,感觉到利器划过手臂,感觉到利器划过大腿,感觉到什么东西钻进胸口。应该是支袖箭,很痛,非常痛,他喘不过气,体力随着血液流失。 
  但他没有闲着,仍是不断射箭,箭筒空时,他应该又杀了几人吧,那两大桶箭已经用去了七七八八。 
  这是最后一筒了。他躲进仓库,负隅顽抗,持弓对着大门。这是条死路,他张满弓等着。 
  不用保留力气了。第一个闯进来的人持着圆盾护身,锐利的弓箭夹着内劲穿透圆盾,贯穿他的前臂。 
  满弓,第二箭!这一箭贯穿了一人胸口,甚至射伤了后边那人。 
  满弓,第三箭!他听到浪潮般的喊叫声逼近,很近了。 
  这箭射出,穿进一名弟子小腹,撞倒后头的弟子,凸出的箭镞刺穿第二人的小腹。 
  没有第四箭,弓弦已被斩断,一刀、两刀、三刀、四刀,往他身上招呼。但他没有感到剧烈的疼痛,只觉得正一点一点地失去身体,因为怒极恨极怕极了的铁岭帮弟子已将他剁得粉碎。 
  黑暗中,他终于失去意识。 
  “操!就一个人,就他娘的一个人!”陈修怒得不住跺脚,“我们死了三十二名弟兄!就这么一个老头!” 
  “继续追!”陈修喊道,他们耽搁太久,不仅死伤惨重,还赔上妹夫的性命。天色将明,他们必须去追赶那群逃走的镇民,夺走些财产,不然这趟真是白来。 
  他们正要推开横挡在道路中间的粮车,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陈修愕然,抬头望去,两百余骑向着他们奔来。 
  “是你们劫了粮车?”为首的人大喊着。 
  点苍弟子遇上衡山弟子?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误会? 
  “杀!”陈修大吼着冲上前去。 
  “杀!”为首的点苍队长高举长枪。 
  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今日的第一道曙光终于照进了平远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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