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职某500强保险公司的第3年,学金融的我被调岗到了理赔部,一时之间很不习惯——在这里,隔着电脑屏幕会看到大量的检查报告、清晰入微的彩超影像、裸露的断指残肢、还有血肉模糊的事故现场……因为所涉知识甚杂,且与我原专业无关,理赔部经理就让我先去市公司的客服中心学习。
在省公司,员工们日常交流讲普通话,但到了市公司,粤语才是主流。市公司的资深调查员老陈人高马大,嗓音洪亮,我去了以后,整个客服中心都能听到他冲我喊:“靓女!”“傻咩?”“醒目滴啦!”而我最先学会的粤语是“唔好意思”。
老陈其实不老。他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家公司,大概是领导看他长得壮实、能跑耐折腾,就把他定岗到“调查”。在保险公司内,调查员并不是一个被羡慕的岗位,因为除了日常跑腿,有时还会被不讲理的客户打骂。
老陈也是边干边学,才什么都“懂了一点”。比如常常要看病历资料,医学就懂了一点;涉及纠纷协议,法律、合同就懂了一点;总是接触客户,慢慢地就学到了沟通技巧……干了5年后,老陈在这流动性极强的岗位就算得上老资历了。
我到客服中心看了几天赔案,就开始跟着老陈跑东跑西。一日,我拿着整理好的“拟调查清单”待在门口等老陈取车,听见大厅柜面正在喧哗。一个面目白净的女人牵着小女孩,嘴皮快速地飞动着,大堂经理和两个柜员正围着她劝说。双方都刻意压低嗓门,听不太清说什么。
为了维持大堂秩序,也给投诉的客人减减压,柜员就按惯例上前扶住女人的胳膊肘,试图将她请到VIP室去谈。谁知这种肢体触碰却激怒了女人,她甩开手臂,手掌差点挥到柜员脸上。
“哎?!”柜员条件反射性地高声一呼。随后,双方的嗓门瞬间变大,七八只手臂开始在空中错乱地挥舞。大堂等候区的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围拢过去。
这时,“嘟嘟”的喇叭声响起,老陈从车窗中探出毛茸茸的头,“呼哧呼哧”地抽动着鼻翼,大声嚷着:“走啦走啦!”
上车后,老陈嗤笑道:“有什么好看?你就是见少了,还有拉横幅、吹喇叭、丧葬一条龙的。你知道后门在哪里吗?”
我说不知道,他板着脸说:“你得知道,万一堵上大门,就来不及了。”说完,仰头大笑两声。
没过多久,我俩就到了A大附属医院的住院部。
这次来是因为患了甲状腺癌的刘女士申请了重疾保险金,由于甲状腺癌术后住院时间很短,有的不到一周,报案后我们就优先安排见面。
找到对应的床号,老陈冲我微微点头暗示,然后朝向床头说:“您好,我们是代表保险公司前来慰问的。”
刘女士的头歪向一边,颈部插着的一根引流管清晰地暴露出来,管子里还有一点淡血。她没睁眼,可能是术后虚弱,乏力至极,让我也颇不好意思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
刘女士的丈夫起身,说“等等”,接着便跑去隔壁病房搬来一张椅子,又蹲着从床底拖出箱子,拿出两盒牛奶往我们手里塞。老陈连忙摆手道谢,我反应慢点,牛奶已经握在手心了——本想放到床头柜上,可对着他诚恳的眼神、微微冒汗的额头,只好道谢。
老陈先抄录床尾栏杆上插着的住院卡,又在吊瓶旁挂着的药品清单上,用手指抵着,一点点往下移。他小声告诉我,这大多是术后消炎药和营养补充剂。
我们查看刘女士的住院病历,老陈突然定格在一沓材料的一张中,说:“这张是术前检查的穿刺病理报告,请问术后的切片病理报告呢?”
刘女士丈夫说还没出来,老陈掰着手指算了算:“今天是术后第3天,您手术刚做完就报案了,很有保险意识嘛,很好很好。”
刘女士的丈夫满脸愁苦:“我家连住院的2万押金都是借的,能不能尽快给钱?”
老陈也跟着耷拉下脸皮,为难地说:“可是,术后的切片病理报告是重要的给付依据,您得补给我们才行。”
隔壁床的家属听到,伸长脖子,帮忙搭腔:“哎,别人刀都开了,这么可怜,你们赶紧把钱给了吧。”
我脸颊立即滚烫,老陈伸长脖子说:“是,我们来就是加快处理速度的。”刘女士的丈夫瘪瘪嘴,老陈立刻微笑,语气又轻快了些:“当然,您要是没空跑,后面可以补交给业务员,或者您直接叫我也行。您要临床照顾,我们先代您办理赔申请吧。”
随后,我把理赔需要的材料整理了下,请刘女士的丈夫在理赔申请书上签字。到了楼下,老陈歪着头批评我:“你是不是觉得看人不礼貌啊?不要这么扫一眼就盯着地了,我们来就是核实出险人身份的。”
我心想老陈眼睛还挺毒,但嘴巴顶撞道:“医院也得核实啊,还能收不一样的人住院吗?”
老陈说,有,比如弟弟冒充哥哥,姐姐冒充妹妹。“你是不是又想说,‘那你也看不出来啊?’但调查就是每个细节都得尽量看,对方的态度、眼神、谈话……”老陈叉腰挺胸,继续说道,“作假没有天衣无缝的——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问题,但我可不是别人。”
见老陈如此自信,我还是就刚才的事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刘女士的穿刺病理报告已显示甲状腺乳头状癌,结合手术治疗,通融赔付并不是不行。可老陈非要术后那份病理报告才肯赔付:“术后的病理报告是细胞切片报告,最准。而且她的单还属于投保刚过180天观察期出险,我要直接说‘调查’,听着肯定比‘缺资料’更刺耳吧?”
2
老陈要去医院院长办公室谈事,就打发我到档案室提取被保险人的病历资料。与繁忙气派的门诊大楼相比,档案室所在的楼沉闷死寂,老化的管儿灯不时闪烁。我将名单和工作证递给负责档案管理的女医师,表示想要调取档案。可女医生并未理会我,见打印机卡纸,她重重地拍打机身,让我等着,便扭身出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低头翻手机,耳边传来一个极轻细的女声:“请问,这里复印档案的吧?”
我哆嗦了下,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在公司客服中心柜面吵闹的那个女人,她身边依然跟着那个小女孩。
那一刻,好像有股寒气突然从我裤管窜了上来,我不由起身,答道:“是,不过医生出去了。”
她点点头,坐在我旁边,垂眉敛目地和女儿低语。没一会儿,女医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穿深蓝制服的维修工人。女人赶紧上前说自己想要病历档案,女医师机械地要她提供患者身份证和代办人身份证。
“啊!是……我没有患者身份证。”女人吞吞吐吐。
女医师抢着说:“那就不行。”
“他已经去世了,就在你们医院。我要申请保险金,但保险公司要交材料,我没有。”女人一口气说完。
女医师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脸上漾起古怪的笑意:“家属那里肯定有材料的啊。”又指指我:“巧了,这个人就是保险公司的哦!”
女人盯着我,问我是哪个保险公司的?不等我回答,她就略粗鲁地伸手去翻看桌面的调查申请表。刚才面对女医师的退缩畏惧荡然无存。她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正好,就是你的公司。那你查吧!”
我回答说不行,调查也是有程序的。她的脸陡然一沉,说:“故意的,不想给钱,是不是?”
我赶紧往后退了两步,但被椅子抵住。她尖利的嗓音反复说着一个名字,要我赶紧提取资料。她口里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的脖子往后伸,左右张望,只见女医师和维修工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
关键时刻,老陈庞大的身躯顶开了档案室的门,为这个冷气太足的房间带来一股热浪。僵硬的空气瞬时抖动开来,连女医师的表情都柔和了几分。
老陈对女人微笑,热络地说:“你先报案晒,电话报案有没有?方便快捷哦!”
“去过你们柜台了,但说我没有资料,就不可以办理!”
“没有资料哦,唉!”老陈夸张地叹息了一声,音调荒腔走板。一头乱发茅草样的微微颤动,眼尾耷拉下来,眼底泛起一点水光,好像某种大型犬类。我每次见到这变脸的瞬间,都觉得他很有表演天赋。
大概是在屡次碰壁后终于找到了同情者,女人心中的苦意一点点涌出,斗志也渐渐散去。这时档案室里陆续进人,为了讲话方便,我们就移到了楼梯拐角处。
女人说她叫阿媚,原是个服装厂女工,跟了有家室的服装厂老板,还生了个女孩。老板为自己买了份人身保险,受益人写的是阿媚的名字。不久前老板因急病猝死,身份证、保单原件、病历资料、死亡证明、火葬证明都在他妻子的手里攥着。
阿媚长得一般,未施粉黛,穿着也朴素,只是说话有一丝娇嗲的尾音,我实在无法把她和第三者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她喊老板的妻子“老大”,说自己是“二奶”,似乎对这种称谓习以为常。
老陈示意阿媚缓口气,拿起手机向负责理赔的人员询问情况,之后他回头说:“你先写个申请书吧,毕竟口说无凭嘛,再找找有没有遗漏的材料。比如缴费的发票呢?我们也不能乱给钱,系唔系(是不是)?”
阿媚母女道了谢,匆匆离去。我夸老陈出现得很及时,他很受用地说:“记得啵!服务,要先倾听,不要一开口就说‘不行’,可以听完了再说嘛!”大概是觉得自己说了句俏皮话,他兀自笑了,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深吸口气,吐了个圆圆的烟圈。
3
手术一周后,刘女士出院了,她的丈夫也补交了术后病理和出院小结。业务员转告我们,他们很着急,希望钱能尽快到账。
理赔部受理刘女士的案子后,果然提出了调查需求,要求我们在其手术地和居住地开展“既往史”排查。因为房价问题,刘女士在广州工作生活,但房子却买在佛山,日常跨市辗转。
通过姓名和身份证号,佛山分公司的同事找到了刘女士在佛山某中医院看诊的情况,电子病历显示,她因咽喉肿痛就医,医生开了些清热解毒的中药冲剂。
如果这是此次发病的初诊病历,后来确诊则是A大附属医院,是应该予以赔付的。但我们办理理赔申请时,收集到的A大附属医院住院治疗的档案里,有一张新农合受理的回执单。我们核查刘女士的新农合卡,没有发现甲状腺的治疗记录——准确地说,什么记录都没有,因为这是张去年年底缴费、刚过3个月的新卡——于是,在判断刘女士是否存在故意“带病投保”的天平上,逆选择的砝码又加重了。
此前,我们公司曾有一位客户故意隐瞒疾病,在3家保险公司重复投保,累计保额超百万。后来,3家保险公司发现问题,共同报案,公安部门才通过社保、各医院的医疗记录发现该客户在投保前就有相关病史。
老陈告诉我,甲状腺癌是“懒癌”,治愈率高,复发率低。这种病确实容易存在故意拖延、先投保再看诊的情况。这单保险的理赔金额是50万,我们想知道刘女士是否在其他公司重复投保。
各保险公司的系统是独立的,没有共通的名单,无法累计保额。老陈凭着自己的人脉,在微信里呼朋引伴,一一问询:“兄弟,帮我查下有没有这个人的投保记录。”或者公对公地打电话:“请问是某某公司运营部吗?有个保单存疑,想查下有没有重复投保。”
问了一圈后,发现刘女士只在本公司买了保险,于是我们决定把调查停留在公司内部,先把查找医院的范围扩大一点。
就在这时候,内控合规部的李律师进了办公室,先跟理赔部谢主管和老陈打了招呼,之后就说有个投保人的妻子带着律师过来了,在他的办公室。
老陈表示自己很忙,要出去,可李律师拦下了他:“老陈,这份保单承保时你做了生存调查,不找你找谁嘛?”说着,递过一份材料。
“哪次不是我?”老陈嘴里抱怨,接过材料翻看起来。
我凑过去看,那是一份价值百万的保单,投保人即被保险人本人,显然是位成功人士。因为保额高,投保人还提供了与其身家相符的几处房产证明和工厂产权证明。我再仔细一看——诶,受益人不正是阿媚吗?
我小声啧啧,觉得这二奶包养得也太明目张胆了。老陈说:“你只要判断事实,不要去评价有钱人世界的伦理道德。哪管她是阿媚、阿猫还是阿狗。”
几人到了小会议室,各自落座,我绕了一圈给大家添上茶水,看到一个上万元的名牌包被随意地搁在地上。我偷偷打量着包的主人——就是那个被阿媚称为“老大”的女人,感觉她也没比阿媚大多少。
“老大”请来的律师顶着发亮的发胶,镜片也熠熠生辉。他脱口便说这份保单的业务员和受益人涉嫌欺诈,他的当事人作为财产的法定继承人,认为保单并非投保人真实的意愿,主张办理退保。
我心里一惊——“老大”主张保单不实,想解除保险合同,如果真这样做了,那保费将退还给投保人的法定继承人,其中就包括投保人的父母、妻子和子女;但如果合同继续有效状态下,阿媚将以受益人身份领取身故保险金,投保人的法定继承人什么也得不到。
老陈却否定了这位律师的说法:“这份是‘高额提调件’,投保过程中我查过,大致情形我也还记得。问券笔录中,明确了受益人并非妻子身份,且孕育一女,末尾是被保险人现场签字认可了的。”
之前其他人发言时,“老大”的眼睛始终半垂着,浓密的睫毛遮住了视线,只偶尔动几下眼皮。老陈的话音刚落,她立刻抬起头,“扑哧”冷笑一声,目光逼视老陈:“意思是,如果上庭了,你还准备出面给她作证吗?”
老陈说,上法庭对个人来说是个大事件,但对公司来说就是个日常工作,“当然,要尽量避免法庭见”。他干笑两声后,看无人接话,只好渐渐矮身下去,又讨好似地朝“老大”点两下头。
“老大”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请的律师拍下了当时的调查问券,说要找专人核对是否是本人签字。两人没多做寒暄,昂首阔步地快速离开了。
事后我和老陈算账:“其实保费才10几万,比起保险金额100万,公司的支出可是少多了。”
老陈靠在办公椅上,边转圈边心不在焉地说“是”。
我又说,如果“老大”退保成功,法定继承人平分那笔钱,她拿到的也就更少了,但是阿媚拿不到钱,她这也算是出了口气。
老陈头上几根翘起的头发逆着光摆了摆,他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4
不久,阿媚母女和保单业务员闻讯而来。
业务员率先推开小会议室的门,还没落座,就大声说:“我做了20多年保险,这个投保人也是我的老客户,买了好几份,为么单说这一份有问题?”
这个业务员是常见的精明利落的中年妇女模样——据说我们公司的“金牌业务员”大多是此类人,她们善于在早茶、下午茶、晚茶等各种茶桌上,在家长里短、东扯西拉中搞定保单的各个环节。
“不是我们说,是投保人妻子的主张,我们要核实。”老陈见缝插针地补充。
“秋后算账啊?!”业务员的表情在惊讶、委屈、泼辣间自动转换,过渡自然又迅速。
老陈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递给阿媚的女儿,小女孩说谢谢,接过去并不吃,捏在手里玩。阿媚焦虑地翻看公司留存的保单资料,时而抽下鼻子,用纸巾擦拭下,把鼻头揉得通红。女孩也扒拉这几页纸,包括那张印着她父亲模糊面孔的身份证复印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说“好丑”。
相比“老大”的冷淡反应,阿媚倒是对死去的人显得更加情真意切。她递来一份手写申请,字体幼稚,但排列工整,把之前跟我们说的情况又落在了纸上,文末还郑重地写上:“感谢某某保险公司保护我们二奶的权利!”
老陈举起申请挡住脸,冲我点着文末这句话,笑得露出一口黄牙。我表情严肃,假装视而不见,继续听她述说。阿媚理了理鬓角,用浮着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们说:“‘老大’面上唔得说,但是呢,人死了,葬礼都瞒着,还跑来偷偷退保。钱是老板给我留的,他生前说好了的。”
老陈扯过保险合同,指着合同末尾的“投保人授权”说,只要签下了合同,保险公司就有了调查权,“我们调查(员)就是专业的找证据的人”。
老陈斩钉截铁地说完,好像浑身都附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圈。阿媚心悦诚服地看着他,终于挤出了点笑模样。
根据《保险法》规定,从理赔申请开始,保险公司在30天内一定要给出结论。但找证据,30天的时间也不一定够。
那边,刘女士的案子陷入了僵局——距离她报案之日起,我们只剩下1周多的时间来调查。佛山分公司的同事去了刘女士居住地附近的民营医院和私人诊所,但很多民营机构拒绝保险公司的介入,或者档案室内没有保存门诊病历,也没有电子系统承载信息。即使把网撒开,网格铺密,我们也只能看着水面浑浊,捞不上东西。
老陈丧气地感叹,“调查是专业找证据的人”这句话是对外吹吹水,相比调查权限很大的国外保险公司,“这里麻麻哋啦(粤语,一般般,不怎么样),一不小心就过界了”。
正说着,楼下柜面的同事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人正在砸场,要我们赶紧下去帮忙——起初,保险公司的柜面和银行一样,中间拦有防弹玻璃。后来为打造“零距离”的客户体验,就把防弹玻璃全拆掉了。
我们跑下去一看,闹事的人正是刘女士的丈夫。他十分彪悍,不仅围着柜台疯疯癫癫地跑圈,把正在办理业务的客户都撵跑了,还嚷着:“不要相信XX保险,都是骗子!”随后,他又跳到柜台上,高高举起灭火器,衣服下摆从裤腰中拽了上去,白花花的肚子露了出来。
警察还没来,柜台里的柜员躲闪着,老陈和2个壮小伙连同1个保安,形成合围的态势。刘女士的丈夫的手摇晃着,做出要投掷灭火器的姿态。老陈左躲右闪,不知从哪里摸到一把黑伞,打开,像防爆盾牌。
可能是认出了老陈,也可能老陈的架势夸张,刘女士的丈夫突然大叱一声,猛地把灭火器冲老陈扔过去。灭火器撞上了伞布边缘,伞骨抖了抖,一边瞬间弯下去。老陈被震脱了力,伞掉在地上,灭火器砸到他的腿,他直接跪在了地上。
其他几人趁机冲上前,扯住闹事者的腿,把他从柜台上强拉下来。落地后,刘女士的丈夫双手被拽着,还试图往老陈的方向冲,拿脚踢他,骂骂咧咧的话里夹杂着几个“死”字,“问候”了老陈的全家。
警察终于赶来了,先教育了刘女士的丈夫,说再闹就关他几天。之后又教育我们:“赶紧处理,人家急着用钱,能多快?这周内行不行?”
“行。”老陈瘸着腿跑过去说。
5
刘女士丈夫上门这一闹,竟让老陈灵光乍现,打算查下他。
我们来到医保局,用他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查出了不少购药和看诊报销的记录。老陈直接把时间锁定到了投保前的半年,发现他购买过左甲状腺素钠片和杞菊地黄丸——前者是用于抑制甲状腺细胞增生的,后者是中药,通常是用于“散结”的。
看到这里,躬着身的老陈兴奋地站直,跺了跺腿,说:“对啊对啊,我早该想到!刘XX这种没医保卡的,可能就是全家共用一张卡买药,这样的家庭也不少啊!”
但这些买药记录,仍不是拒赔的确凿证据。随后,我们锁定了3条门诊付款记录,但看不出事由,希望能提取到明细清单。医保局的工作人员说,后台明细需要从系统维护那边提取,而且先要经过领导审批。
领导不在办公室,我们只能打道回府。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最后1天了,老陈发了狠,说一定要在这1天之内把医保报销里的对应的门诊病历都提取出来。
隔天,我们准备开车前往佛山调查,一下楼就在大厅撞到了阿媚母女,老陈笑着打招呼:“哇,你是在我们这边上班么?”
阿媚随和地笑了,说话直白:“来问下进度,我也没啥事,就是缺钱。”
“超额案件,程序多一点点。”老陈拉着我赶紧离开。
随后,他对我总结道:“来保险公司闹的就3种人:有吼天吼地、打砸抢烧的;有通过律师找漏洞的;还有静默打持久战的。你这个月见全了,值了。”
到达佛山时已接近中午,我们只剩下半天时间了,老陈还绕圈去接佛山分公司调查岗的同事。同事一上车就猛拍老陈的背部,说:“晒气啦你(劳而无功),早说查她先生啊,最后个半天要跑3家医院。”
到了第一家医院,佛山同事满口“靓妹”地招呼一番后,医务科的一个熟人居然起身让出电脑,让他自己查。结果我们只查到刘女士丈夫日常的感冒发热问诊,与甲状腺无关。
出来时已是下午3点了,还有2家医院要跑,一近一远。老陈看看时间,说先去远的这家,金额大——果然,就是在这家医院,我们找到了刘女士丈夫的就诊情况,医生下了“甲状腺结节”的诊断,还让“他”做了彩超影像,和刘女士在A大附属医院确诊的彩超对比,结节部位和形态上均存在相似之处。
为了拿到一笔保险赔偿金,刘女士选择拖延治疗,在这半年中,她本人承受了巨大的风险,结节从0.8CM长到了1.1CM。老陈感慨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反过来说也行啊。”
最后理赔部门根据调查结果,以“带病恶意投保”为由拒付刘女士保险赔偿金,并下发了拒付通知书。
6
再回到阿媚的案子。
我们调阅了A大附属医院病历材料。资料显示,那位老板被人发现时已意识不清,无呼吸,被褥也被尿液浸湿了,初步判断疑因心血管病身故。如果要知道确切的死因,需要进行尸检,家属拒绝了,也实属正常。我和老陈又排查了本地几家医院和体检机构,都没发现老板在投保前有隐瞒病史的情况。
合同要求的理赔材料一应俱全,按照保险合同约定,阿媚以保单受益人的身份如愿领到了100万身故保险金。听理赔部的谢主管说,“老大”又带着律师来了一次,综合考虑后认可了原先主张的“投保不实”的证据不足。“老大”还说:“闹大了也不好,老板生前是个体面人,我也是。”
这下,我对老陈更加心悦诚服,还是他前期调查工作做得好,才经受住了这种考验。
老陈却说:“调查,你以为自己在做专业,可别人只当你是跑腿的。归根到底还是青春饭吧,我也吃不了几年了。”
我尴尬的脸红了,老陈却呵呵一笑转移话题,问谢主管:阿媚和“老大”撞上了吗?
谢主管说,本想带“老大”他们从后门走的,但客服大厅刚装修过,现代时尚,那位李律师硬要嘚瑟地从前门出。结果明晃晃的大厅让所有人无处遁形,李律师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往中间跨了一步,身体斜插,试图挡住2个女人目光交接擦出的火光。
见到阿媚,“老大”始料未及,怔住,但没有出声。众人也没有从她脸上捕捉到不甘、愤怒等表情。阿媚只往前移了小半步,就停了下来,因为小女孩的手紧紧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阿媚低下头去,将手覆盖在小女孩手上,母女的手又套在一起。
我收到回省公司的通知很突然,而且很仓促,第二天就得回去报到了。当天我写了篇实习报告,很零碎,想让老陈提点意见。老陈说:“不看,你又不用到处跑了,办公室的工作肯定轻松。”
我有种挥别战友和老师的伤感,说改天请他吃饭。老陈目光悠远地答道:“好啊,有这份心意就好。”
可回到省公司理赔部后,我发现并不用太感伤,其实经常能见着老陈。公司的调查员也就小猫三两只,是直接由理赔部管的,老陈经常过来送文件、送人。他一来就皱着眉头,四处溜达一圈,再嚎两嗓子:“兄弟我不容易啊。油费自己贴,停车费、餐费都得先垫,财务还抠抠搜搜、磨磨唧唧,我的信用卡也不够使了啊。”或者说:“广州太大了,路上都得就几个小时,任务又重,每天加班加点地干,你们定考核指标的时候多想想啊!”
我从没想过老陈对上面这么能诉苦。见面三分情,何况老陈的脸带着喜庆,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他,耐心地听他讲完。他也不胆怯,来了就顺走一点省公司部门经理的烟、内部经费购买的加班小饼干、水果。
7
一日,老陈来理赔部的时候,额头上粘了好大一块纱布,我赶紧问他怎么了。他递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就站在办公室中间的空档说开了。
不久前,他发现有个棉纺厂老板投保的“团单”,出险率特别高,其中意外医疗责任赔付的金额已经是保费的数倍有余。最近该老板又有1个申请,说自家厂里有个20多岁的女工试图清理机器上的棉纱时,右手中指和食指被轧断了。
老陈和另一个同事跑去工厂查勘,提出要见出险人,但老板不在,办公室职员说那个女孩已经离职,可能回老家了,保险金委托老板代领。
说完,职员就想把他们赶快请走。这让老陈觉得此事蹊跷——距离出险时间就1周,中间还有治疗时间,这受伤的女孩“跑”得也太快了。根据过去的查勘经历,工厂车间比较敏感,一般是不让外人进的,保险公司又没有强制搜查的权力,他只能另想办法。
老陈在工厂办公室里散了几根烟,哭诉自己跑一趟不容易,又没钱,想在工厂食堂蹭个饭再走。那职员就同意了。
结果,老陈他们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队伍中发现了那个受伤的女孩,她的手指上还缠绕着白色的绷带。老陈端着餐盘跑过去,一聊就发现出险时间、出险经过都对的上,但姓名不同。我们推测,这可能是工厂老板在投保时为了少交保费,故意少报人员名单,出险后又用已投保的人员姓名代替。
老陈刚拍了张照片,保安就跑过来,气势汹汹地推搡老陈,一直把他们推出大门口。所幸,他拍照的时候手机在臂弯里,保安没看见。
“你是被推倒磕到头了吗?”我们赶紧安慰老陈,理赔经理还主动递给他一包烟。
“啊?这是我去档案室拿档案,被铁架子磕到的,缝了3针呢。”老陈狡黠一笑。
不久,老陈在广州买房了。大家热议,说那房子的地址太不好了,在黄花岗——据说,广州带“岗”字的地方都与坟场有关,而且那个楼盘所在地之前是个殡仪馆,现在站在阳台上还能看到墓碑呢,这也太不讲究了。
老陈说:“怕乜啊?升棺发财,有棺才有财。搞调查,阴气重的地方去的还少吗?”
又过了没多久,老陈就要辞职了。大家分析,他是为了出去多挣点钱还房贷。
老陈说:“调查这活儿,没良心的人干不成,但太有良心的,比如我,也干不长。”
大家看他嬉皮笑脸,便说他说话真假参半。但我想,也许他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老陈来到我的工位旁,晃了一下他的手机屏幕。我拿过来一看,手机壁纸照片居然是阿媚写的那句话:“感谢某某保险公司保护我们二奶的权利。”
我很惊讶他居然拍下来了,老陈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屏幕,说:“开始讲好鬼搞笑,后来想,还没什么人跟我话多谢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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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刚离世后那几年,大家族的春节团圆饭改为了每家订饭店轮流请客。没有老人维系,这个形式的聚会勉强维持几年就断了。
2022年的春节过得无味,大年初一,母亲和几个姐妹挨个通电话相互拜年。她们姐妹四个,人到暮年,回忆起十几年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事情,感叹岁月蹉跎,言辞之间尽是唏嘘。
人上了年纪总觉得以前好,我记忆里的春节,绝大多数画面也是幸福的。但我心中偏僻之隅有一处阴影,是我童年时代少有的、不愉快的甚至恐怖的记忆。
往事不堪回首望,外公家这一系,消失的不只是热闹欢乐的春节团圆饭,还有二姨一家——全家五口人,就像老屋烟囱冒出的一缕炊烟,无声无息地消散,仿佛从没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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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末,外公家还住在祖上留下来的平房里。房子有个很大的前院,外公睡觉时,我偷拿他的拐棍在空场上舞,或者把小洋鞭一个个揪下来,点着了,往邻院里丢,邻居不胜其烦,就会找上门来跟外婆告状。
外婆跟我说,原来这左邻右舍的房子都是咱家的。曾外公是做大生意的,有木材厂、金店和橡胶厂,这整一条街上一大半的房子都是他的。土改后,曾经的深宅大院就剩下这一个院一间房。
外公外婆都是1920年代生人。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外公考取了东北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后被一所知名大学的校长钦点进入该高校任数学教员;本应是文盲的外婆,少女时代离家出走,在她舅舅的资助下读过伪满洲国国立女子高中,后来又在卫校学习“接产”,是县城里唯一敢下“钳子术”和手动纠正“倒胎”的妇产科“大拿”。她创建的诊所,后成为周总理批示的新中国最早的百家妇幼保健院之一。
老两口一个大学教员,一个医院院长,1955年旧币值“改万为元”后,市长才200元工资,他们就能领150多元的工资。外婆一共生育了11个孩子,可担任院长的她也无法避免6个夭折,一个儿子都没活下来。5个女儿都出嫁后,女婿们有的家在农村,有的实在太穷,于是就养成了在娘家过年的习惯。
打我记事起,一到除夕下午,外婆家就喧闹起来。老两口再加上女儿们家里带来的7个孙辈,19个家族成员齐聚一堂,七手八脚地在方厅里支上两张大圆桌,不一会儿就铺满了香喷喷的各种菜肴。
大人和小孩是分桌坐的。大人那桌,四姨打小能歌善舞,她当年跳忠字舞时就是领舞,后来成了我的小学音乐老师;五姨是医院护士,打屁股针不疼,在我的小胖手上扎点滴总是稳稳的一针;老姨那时候才20多岁,经常骑车驮着我到处疯玩。
在我母亲和外婆之间,有一个眼生的女人静静地坐着。她年龄和我母亲相仿,穿着带一排盘扣的深紫色上衣。外公外婆讲完话后大家才能动筷,她就右手擎着筷子,左手捧着饭碗,只捡面前的那两盘菜吃,一次只从碗里夹起几个米粒,慢慢放进口中。大家很少和她交谈,就连两个日常喜欢逗笑的姨夫,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绝不开一句玩笑。
那个女人就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的二姨。如今我已回忆不起她的长相,似乎她的脸总笼罩在阴影之中。挨着她坐的男人是二姨夫,同样少言寡语,两口子就那么阴郁地坐着,面无表情地自顾着吃饭,与这个欢乐喧闹的场面很不搭调。
我们小孩这桌,3个岁数大点的孩子,是二姨的女儿和儿子。等我出生时,有了计划生育,所以从我母亲到小姨,都只有1个孩子。我们4棵“独苗”在外婆家随意得很,水果糕点拿起来就啃,可二姨家的表姐表哥们就很拘谨,非要长辈把吃的递到嘴边才肯接过去。
而那些年,我母亲和姨妈们去外地,总会买点玩具或糖果回来给我们,一直都是4份而不是7份。有次四姨家去北京旅游买回来4只憨态可掬的玩具熊猫,装上电池能摇头晃脑地爬行。我们分别给熊猫起了名字,走到哪里都抱着。我问母亲,二姨家的哥哥姐姐为什么没有?母亲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们长大了,不喜欢。”
除了“二姨好”三个字,我好像没和二姨说过别的话。母亲告诉我,二姨是病人,对她要礼貌,少说话,更不要和她打闹。听说二姨从10岁左右开始偶尔会抽羊癫疯,玩着玩着就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吓得外婆赶快上去撬开她的嘴,往里塞上东西防止卷舌窒息;再长大一点,羊癫疯不犯了,却发现她总是对着空气嘴里含混不清地叨咕着什么;等到十七八岁时,二姨的精神障碍就变得严重起来,没法上学了,外婆就只好托关系让她去了亚麻厂上班。
因为精神特殊情况,二姨不能接触车间轰鸣的机器,只能去“摔亚麻”。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头顶炎炎烈日,手握住麻把根部,用力掼在铺好的木板上摔打脱粒,再把摔好的麻颈打成几十斤的大捆,最后把亚麻粒筛好装袋。
厂里有上万男工人,看见来了个漂亮的大姑娘,难免有来逗壳子的。一来二去,引得二姨的病又发作起来,时常又哭又喊,引人侧目。
2
外公外婆是出身旧社会的文化人,他们所学的科学知识与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并行不悖,既信牛顿定律,也信算命跳大神。等二姨到了婚配的年龄,老两口就觉得,借着结婚的喜气冲一冲,闺女的病兴许就好了。
县城那么小,街上逛一圈总能碰到两个熟人,二姨有精神问题是瞒不住的。于是媒人介绍了县工程队的二姨夫,评价里有一条是:“这人有些老实……”
外公外婆也知道这话是指二姨夫的智力有点问题,但他在单位能画图纸设计建筑,生活也能够自理,应该没什么大碍。
精神分裂与轻度弱智的结合,真是危险且无奈的“般配”。二姨结婚后,很快生了一个女儿。大表姐的大名我一直不知道,亲戚们都叫她的小名“大娥子”。起初我以为是大鹅的鹅,后来看了《西游记》才恍然大悟,问母亲是不是嫦娥的娥?母亲想了一会儿才说是。我又翻了汉语词典,才知道“娥”原来是美女的意思,用来形容雍容华贵的王族女子。想想大表姐白白的皮肤,细高挑的个头,齐耳的短发,虽然没法和瑶池起舞、裙裾飞扬的嫦娥仙子相比,但也蛮漂亮的。
外公理、化都通,还能阅读日、俄语书籍,在名校任教时,教授们都在巨大的长廊里一起办公,估计对遗传学也耳濡目染。听说,大表姐出生后,他就隐晦地嘱咐过二姨夫:“你跟淑文有一个孩子就行了,孩子多了,操心。”
这话与那时候讲究的“人多力量大”不搭调,二姨夫一听,傻气冒了出来,把嘴一咧,顶撞道:“我家的事,要你管?”气得外公说不出话来。
往后几年里,二姨又生了2个儿子,小两口每月几十块工资养3个孩子,生活很是拮据,常靠外公外婆暗中接济。
外公一生埋头钻研教学,不问时事,也不善于与人交流,整天宅在家里研读俄文的数学书。因为他家庭成分是中农,在文革时备受欺侮,被喊“臭老九”也就罢了,连教学楼走廊少了一个电灯泡,都有人诬陷是他偷的。外公自己气不过,就卷了铺盖卷辞职回县城了,被安排去教初中数学。外婆的娘家成分是地主,运动来时,直接被撸掉院长职务成了平头医生。老两口的工资减少了一大块,分不出多少钱来资助二姨家了。
就这样到了80年代,一天,二姨回娘家吃饭,正赶上四姨在练习舞蹈,可能是妹妹挥舞的手臂让她产生了恐怖的联想,二姨扔下碗筷,猛兽一般地扑过去,把四姨按倒在地,双手像是铁钳一样,死死扼住妹妹的脖子。
瓷器碎裂的声响惊动了众人。我父亲正在外公家帮忙干活,他赶紧冲过去用力去掰二姨的手指,结果被她回臂一肘打碎了眼镜,差点扎到眼球。后来五姨心有余悸地跟外婆说:“这要是打坏了三姐夫的眼睛,人家妈能饶了咱们家嘛?”
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制服了犯病的二姨,四姨脖子上深深的紫红色掐痕告诉大家,她差点就没命了。
二姨第一次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月后,二姨出院了,医生说是状态很稳定了,但要按时吃药,避免刺激。亚麻厂的工作也没法干了,几万人的大厂,接触的人和事越多,越容易诱发病症。二姨没了工作,3个孩子要上学,要穿衣吃饭,一家人的生活更窘迫了。
外婆眼看着要退休了,那时候讲究子女接班。医院的工作是个好活,能解决一个孩子一辈子的吃饭问题。于是,她就动了让二姨接班的念头。
与外公外婆当年的忍气吞声不同,我母亲和几个姨们在“运动”时正值青春期,学校停课,念语录,背“老三篇”,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是“白专道路”,万万走不得的。她们天天带着红袖箍去占领“司令部”,后来又跑遍全国“大串联”,都只有是中、小学肄业学历,“上山下乡”回来,也不太好找个像样的工作。
我母亲和五姨就表示反对,认为二姨接了班,要是干不下去的话,就等于白白浪费一个名额。可外婆却觉得,老二本来就有些毛病,找不到工作怎么养3个孩子呢?于是力排众议,提前退休,让二姨接了班。就这样,二姨被安排到医院洗衣房洗衣服。
二姨去医院上班后添了个到处溜达的毛病,经常在上班的路上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一转悠就是一天。好在同事们都知道她的情况特殊,就多干点,也不和她计较。
3
从1990年开始,县里进行大规模拆迁,外公家那条街的平房都要拆掉盖楼。外公家作为回迁户,给补偿了一套50平的两室一厅,楼房。当时住楼房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我家也跟风卖掉平房,在外婆家楼上买了房。
外公家虽没有了平房的宽敞,但一到过年,女儿女婿们照旧回来,屋里挤挤插插塞满了人,显得更热闹了。女婿们轮流上阵跟老两口打麻将,屋子里烟雾缭绕。另一间卧室里,我们4个孩子坐在床上,手里掐着一把零钱掷骰子。母亲和妹妹们则嗑着瓜子看电视。鞭炮声、麻将声、孩子的吵嚷声和电视机里的春晚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充满了幸福祥和的味道。
那年除夕夜的团圆饭,仍是我父亲他们4个女婿负责掌勺,每人2道拿手的热菜。待饭菜都摆上桌开吃了,二姨夫才领着表姐表哥们姗姗来迟,唯独不见二姨的身影。
“淑文呢?”外婆问他。
“淑文走丢了。”二姨夫木张张地说。
“啥时候不见的?”两个老人一下就急了。
“有一两个月了。”二姨夫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外婆本能地从棉坎肩兜里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含上几粒:“怎么走丢了?”
二姨夫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让拍花的拍走的!”才4岁的表弟舞着一把塑料宝剑,连蹦带跳地插话。
外婆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
我们小时候一哭闹,就被大人吓唬说“拍花的来了”,一开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拍花的”其实就是人贩子,传说是他们手掌上抹了一种神秘的药水,往小孩脑袋上一拍,小孩就会对他们言听计从,乖乖跟着走了。
女儿丢了,这年还怎么过得下去?大伙都劝外公外婆不要太上火。那时候找人最有效的方式是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各地的收容所也会定期把收留的不明身份的人登在报纸上,家人看到就来认领——二姨在这之前也走丢过3次,有2次靠登广告、看报纸找回来的,还有1次是被她大儿子找回来的。
二姨的大儿子小名叫“大小子”,他们一家人性子都闷,唯独这个大表哥性格外向,很“闯荡”。因为几个儿子都早年夭折,外婆格外喜欢这个大外孙,总说“淘小子出好将啊!”以往过年时,大表哥会负责领着我们4个小的出去点烟花、放鞭炮。他朝外公要根烟,点着了斜叼在嘴里,把我们都害怕的“二踢脚”剥出捻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掐着,用烟点着,“嗵”地一声就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啪”地炸开。他仰着头看,叼着烟卷的嘴里满意地喷出一口烟雾,潇洒极了。
二姨那次走丢时,大表哥正念初中,学习成绩不行,全班打狼(东北话,最后一名)。他天天逃课,跟着一帮兄弟混社会,敞着怀叼着烟在街上游荡,一副小流氓的模样。
在一个炎炎夏日里,二姨出了家门后一夜未归——这事之前不是没有过,二姨有时候会在公园坐一整夜,有时候会沿河岸溜达。大表哥确定他妈不在外婆家后,领着2个小兄弟沿着县城几条主要街道找,鬼使神差地跑到县里的长途汽车站,正好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正领着一个女人上长途汽车。
即便只是远远地看背影,从那女人穿的衣服颜色、异常缓慢的走路方式,大表哥就确定那是他妈。他大吼一声,借助疾跑的力量,飞起一脚踹在那男人身上。那人被踢得一个趔趄,还没缓过劲来,又被赶上来的小弟们抽了几个大耳光,肚子上也挨了一脚。那男人挨了打,竟一言不发,一溜烟似的快速跑开了。
这边亲戚们找二姨正乱成一团时,大表哥已经把二姨领回了外婆家。平时因为学习不好被亲戚瞧不起的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赞誉,得意得像个凯旋的将军,叉着腰威风凛凛地讲起“救母”的过程。
可这一次,外公连续在报纸上登了1年多的寻人启事,亲戚朋友也帮留意报纸的寻人信息,都毫无线索。我父亲他们几个女婿把周边县市的收容所都跑遍了,外婆在电线杆上、墙上头贴过无数的告示,还上过电视台午夜蓝底白字的寻人启事,仍然杳无音信。公安局那边也没有线索,外婆去看过几次无名女尸,显然都不是二姨。二姨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二姨走失时只有40岁出头,不发病时和健康人一样,出门前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爱系一条紫色的纱巾。几个女婿私底下议论,不敢让老太太听到:“二姐十有八九是被人拐卖了,不知道有病的话,能卖大几千元,就算知道有毛病也能卖一两千,因为她还能生育呢。”
二姨失踪后没几个月,县医院就不给她“开支”了。当时单位接班制度尚在,外婆知道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个空岗位。二姨失踪的头两年里,她每隔几个月就去医院骂上一次:“我看哪个敢顶我姑娘的名额?告诉你们这帮王八犊子,说不定哪天我姑娘就回来了!”
外婆当过院长,曾是妇产科“第一刀”,气势汹汹的,没一个领导敢过来搭话,任凭她在那里骂,可骂着骂着,老太太自个就哭了。
4
往后的几年吃团圆饭时,二姨夫若无其事似的,还是木木地领着3个孩子来外公家过年。他吃完饭也不走,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笑嘻嘻地看大伙打麻将。看着窝囊的二女婿,有一年,外婆忍到大年初二,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去到河沿呆坐了一整夜。
我和表弟靠打扑克、掷骰子,连唬带骗从外婆那搞到三五块钱,就去街机厅打游戏。大小子和二小子也想玩,但没钱就站在后面干巴巴地看。大娥子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跟几个臭小子混,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后来大娥子发病了,跟二姨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精神分裂症状。她无法上学了,经常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不出来。
二姨失踪后,大娥子负责做饭和做家务照顾父亲和弟弟们,她生病后,家务就靠二姨夫来做了。我母亲不放心,每隔一段时间就去他家瞅瞅,毫不夸张地说,一是看孩子们是不是吃不上饭了,二是看二姨夫生火做饭有没有把房子点着。
大娥子就在床上躺着,问起话来一言不发,黑乎乎、稀溜溜泔水般的一碗菜汤和带“嘎巴”的米饭就摆在床头,上面叮着几只苍蝇。
我母亲跟二姨夫说:“这孩子病了,得去医院看看。”
“没病,没病,她是装的。”二姨夫说,“我可没钱上医院。”
我母亲也没法子,只好时不时地去二姨家送点吃的东西和生活用品。
时代变了,学历又值钱了,我们几个小家都在为生计操劳,说白了,努力工作,都为供“独苗”上大学攒钱,哪有太多精力和财力去帮扶这个悲剧的家庭?
1994年的一天深夜,我一生中最真实的恐怖片上演了。
那夜雷电交加,暴雨滂沱。我早早上床睡觉,却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吵醒了,只迷迷糊糊看见父亲急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门去。
父亲出门时墙上的挂钟显示正是午夜时分,他回来时天已经蒙蒙亮,高度近视眼镜被揣在上衣口袋里,从胶皮靴子里倒出雨水来。
大娥子死了——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3天,任凭外面人如何叫都一声不吭。外婆领着父亲去撞开房门,看见她赤身裸体,上半身躺在地上,两条腿搁在炕上。
母亲听父亲讲完,就跟他面对面地坐着,一言不发。哭,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做饭做饭、该上班上班,又感觉哪里不舒服,隐隐作痛。
经公安局司法鉴定,大娥子为自然死亡。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对死亡刚有稍许认识,更多的是对那未知的黑暗深渊的恐惧。听大人们说起大表姐的死,眼前就浮现出她梳着齐耳短发、咯咯地笑着拉着我的手,去她学校操场上玩。
我甚至一度认为她的死是与我有关——有一次她来我家玩,没见过抽水马桶的她上厕所时把卫生纸丢在马桶里。通常我母亲的习惯是丢在单独的纸篓里,我很不高兴地训斥她说:“纸扔在里面,堵了怎么办?”大娥子被我说得如同闯了大祸,顾不得脏,赶紧用手去捞。我按动按钮,轰地一声,水流倾泻而下,一道急速的漩涡冲走了一切,吓了她一大跳。后来父亲告诉我,其实卫生纸扔进马桶冲走也没什么大关系,一般不会堵住的,我感到十分后悔,错怪了大表姐。
在大娥子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责得无以复加。我虽从未去过二姨家的平房,却根据大人闲聊的内容勾勒出那恐怖的一幕,成了我的童年梦魇。我不止一次梦见自己踽踽独行在破败不堪的校园,随后穿过狭窄逼仄的院子,二姨家中空无一人,推开大表姐房间的门,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她躺在炕上,脸上是被黑发盖住的恐怖死相,旁边还摆放着苍蝇萦绕的饭菜。
我偷偷跟外婆说起这梦,外婆安慰我说,大娥子的死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她遗传了你二姨的精神疾病,“要说有错的话,都是姥姥的错”。
没人比当过妇幼保健院院长的外婆更懂“优生优育”。也许她想的是,如果剥夺二女儿结婚生育的权利,像养小鸟一样把她关进铁笼,或许就能够阻止悲剧的扩大。
5
二姨家只剩下3个男人后,屋里又脏又乱,我母亲去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二姨夫的呆傻似乎更严重了,每月领了工资就领着2个儿子去下馆子,几天下来就把钱花得一干二净,再东挪西凑到处借钱。大表哥跟着一帮兄弟混,怎么也能混饱肚皮,二表哥老实巴交,实在吃不上饭,就只好跑到外婆家蹭。
有一天我母亲去二姨家送吃的,看见大表哥斜靠在土墙上和几个叼着烟卷的半大小子唠嗑,隐约听见他们说:“……搞点钱……完事就跑……哪儿抓去?”
母亲赶紧把大表哥拽到一边说:“咱可不能干犯法的事啊,出了事,谁捞你?”
大表哥听了点点头,不知道算是认同,还是怕我母亲的啰嗦被兄弟们听见丢了威风。
当天午夜,夜色深沉,县城一个小区门口,几个青年人当街截住一个中年女人,亮出弹簧刀让她掏钱出来,那女人拼了命地抵抗,把手提包的拎带都扯断了。尖利的呼喊声传出很远,一名带枪出来的便衣警察闻声赶来,几个黑影见状四散奔逃,警察随便盯住一个,边吼边追,最后掏出枪来“砰”地一声打倒了他。
这是大表哥第一次作案,一分钱没抢到手,大腿中了一枪,还因持刀抢劫被判了12年。
二姨家的小平房里就剩下二姨夫和二表哥了。
二小子长得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模样,因为“锛儿喽(脑门)”大,外公说他“天庭饱满,能当大官”。二小子的学习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级前5名,坚持下去是能考上大学的。
遗憾的是,在二表哥十五六岁时,也“准时”出现了精神障碍。他总觉得班上的同学和学校的老师们排挤他,甚至要暗害他。他在课本上画满了扭曲变形的怪图,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最后只能辍学。有人看见他在街上像是芭蕾舞演员那样用脚尖转圈,一个接一个。
二姨夫不去上班了,工程队给按70%“开支”。爷俩相依为命,谁也不做家务,发了工资就去饭店大吃一顿,没钱就继续东借点、西凑点对付日子。
1997年除夕,二姨夫孤身一人来外公家吃团圆饭,进门就对外公外婆说:“二小子不见了……”
他说前一阵子领二表哥去外县的哥哥家借钱,因为没钱坐车,爷俩要走几十里路。半路二表哥说走不动了要歇会儿,就在路边坐下了。二姨夫没管他,径直自顾走,回来时,儿子已经不见踪影,再也没回家,人就此失踪了。
外公气得眼泪掉了下来,拐杖把瓷砖跺碎了一块,外婆恼恨二女婿的迂囊不喘,把他骂出了门。从此以后,二姨夫就再也不来外公家过年了。
亲戚们还是用登报的法子寻找二表哥,2年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和他失踪的母亲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外婆年迈,没法儿到外地去了,只能在县城的几条街道一圈一圈地转,去市场买菜,看到缺胳膊少腿乞讨的年轻人,总要端详一会儿,回家还会偷偷地哭。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亲戚们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到剩下的二姨夫身上,没有了血缘关系的纽带,外婆一家和他这个“外人”形同陌路。
我上高中后,听母亲说二姨夫也去世了,他死得无声无息的,是工程队派人去收尸、火化的,没通知任何人,他的平房也被单位收回了。
就这样,二姨一家五口人,就这样消失了。
外婆学医从医一辈子,也不耽误她去算命烧香。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跟她说过:“老二没死,二小子也没死。”
后来外公先走一步,就剩下外婆一个人,过年时还是4个女儿、4个女婿、4个外孙子孙女回来。除夕夜里大家吃团圆饭,打麻将,看春晚,笑声飞扬。独苗们都长大了,似乎从记忆中自动删除了还在服刑的大小子。我成了“大外孙”,负责领弟弟妹妹们去放烟花鞭炮,虽然我还是不敢手拿着二踢脚放,但也在表弟表妹眼里看到了崇拜。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里,外婆似乎忘却了还有二姨这个女儿,以及她消失的一大家子人。
年过完,喧闹散去,便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外婆总是开着电视睡觉,母亲下楼开门查看时,给她关上,她反而会醒来。外婆把一张椅子搬到阳台上去,没事儿就坐在那里边吸烟边往远处看,嘴里叨念着:“小二啊,你要是死了,妈也就死心了,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妈心里惦记一辈子啊……”
我上大二那年春节前夕,外婆心脏病复发住院,经诊断动脉有3处梗阻,需要支架。4家开会,决定平摊手术费用。手术后外婆似乎康复得很快,大年初二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坐起来吃了饺子,嚷着要出院回家过年、打麻将。
大家在一片宽慰中打车回家,行到半途,值班的五姨五姨夫打来电话说,老太太不行了。等我们掉头回到医院,外婆已在昏迷中抢救,当天深夜去世了。
我母亲和3个姨们检查外婆遗产,发现她只有几千块钱。惊讶之余,一算细账,老两口的退休金微薄,每年五一、国庆、中秋、春节,一大家子人都来吃喝,再加上给外孙辈的压岁钱,麻将扑克再输点,确实攒不下什么。
外婆去世后,习惯热闹的4个小家勉强把春节的团圆饭的传统延续了5、6年,后无疾而终,过年时,就都各过各的了。
后记
外婆去世的第3年,大表哥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减了刑放出来。他发现家已经没有了,房子被工程队分给了别人住,四下一打听,才知道家里人死的死,丢的丢,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来到外婆家敲门,老姨告诉他,姥姥、姥爷也都去世了,外婆去世只留下几千元钱,还不够住院费。心脏支架手术花费6万多元,是4个姨家平摊的。大表哥沉默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意思,接过老姨给他的几百块钱,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大表哥从此不知去向,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亲戚的视野中。二表哥如果还活着,已是年近半百,二姨比我母亲还大3岁,如果活着的话,已经76周岁了——想必她大概率已不在人世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