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36)

离开渣男后,她遇到了两个爱她的人

夜的眼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5-23 08:32 Posted on 北京
我知道她还没有从苏苏温的感情中完全走出来。她和苏苏温拥有的是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们没经历过,不会理解的。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43个故事—

 

 
第一次见到桑桑兰,是在我上班的第一天。
 
我乘南方航空的飞机,从广州飞到缅甸仰光。公司的车将我接到伊瓦底省的省会城市勃生,我上班的地方,就在这个城市郊区。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我就走马上任,负责管理后整部门。每部门各有一个主管和五个中国师傅,工人全部是本地的,全部加起来差不多有1100人。
 
公司配备的专职翻译是个缅北华人小伙,姓李,二十来岁。
 
我要小李通知所有中国师傅和缅甸组长开会,主要是互相认识一下,方便沟通和工作。
 
开会时,中国主管和师傅自我介绍完,小李便介绍缅甸组长。那些缅甸名字让我懵圈,“AA苏”“坑里沙”“A提摆”,我真的很难记住。
 
我打断小李的介绍,要他别说名字,改说部门职务,比如“洗水组长”“烫衣组长”等。
 
小李介绍到一厂车间烫衣组长时,我特意问他,这个组长叫什么名字。小李说叫桑桑兰,这名字很好记,我立刻记住了。
 
桑桑兰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皮肤微黑,身材苗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蓄着羞涩的光。
 
这个女孩挺漂亮的,只是头发剪成了男人头,短短的,快成平头了。
 
她穿衣和别人不一样,大多数工人都穿的是缅甸传统服装“笼基”和“特敏” ( 缅甸传统服饰,男装叫笼基,女装叫特敏),而她和我们中国的年轻人一样,上身一件短袖T恤,下身是膝盖处露几个洞的牛仔裤。
 
如果不从正面看,她根本不像女孩子。这个女孩有点特别,我在心里想。
 
散会后,我问小李桑桑兰的情况,他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小李说桑桑兰不喜欢男孩子,她是我们中国人习惯说的“同志”。
 
我有些惊愕, 一到缅甸,就认识个“女同志”。
 
 
小李跟我讲了桑桑兰的情感经历。
 
几年前,桑桑兰喜欢上烫部的一个小伙。对方年龄比她大一点,二十五岁,长得很周正,个子一米七,蛮英俊的。
 
桑桑兰对他不是一般的喜欢,可以说刻骨铭心。那小伙叫邦拜,开始也喜欢桑桑兰。
 
不知不觉中,两人好上了,出入工厂都是手牵手,十分般配,羡煞旁人。
 
那时的桑桑兰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的她,基本上都是穿特敏。
 
桑桑兰虽然家里贫穷,但她组长工资比工人高。她会自己买布做很多不同花色的特敏,每天轮着穿,配的上衣也是民族服装。那时,桑桑兰是公认的厂花,好多男孩子想追。
 
可是,半年之后,那小伙辞职,并向桑桑兰提出了分手。
 
桑桑兰呆了,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男友为什么会提出分手?她哭着追问,小伙的回答却令她崩溃。
 
小伙子说桑桑兰不会照顾人,不适合做老婆。还恶毒地咒诅她,说她只适合做个男人。
 
缅甸许多男人大男子思想严重,习惯妻子照顾。我车间工人大部分是女的,有一些已经嫁人。她们经常因为下班迟回家,不能及时做饭,遭到丈夫的打骂。
 
那些男人很少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从不做家务和做饭,再闲都要等着老婆回来弄。
 
桑桑兰自小孤独惯了,找到心仪的男友,幸福得醉倒。现在被男友抛弃,她的伤心连她奶奶看见了都直落泪。
 
桑桑兰请长假,在家里待了一个月。面对男友的离去,桑桑兰除伤心外,总认为是自己不好,不会照顾男友,心里极度自责。
 
一个月后,再回到工厂的桑桑兰彻底变了。以前长长的头发剪成了男人头,穿着也彻底改变,好看的特敏不穿了,代之以T恤和牛仔裤。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桑桑兰公开宣称,她从此不再喜欢男孩子,她要喜欢女孩,她要做“女同志”的男人。
 
后来,她真找了个女孩,两人正儿八经地以“男女朋友”相称。
 
 
桑桑兰找的女孩,是我们后整补衣部后来入职的女孩,叫苏苏温。
 
那天,我装着巡查的样子,和小李一起走到补衣部。在小李的示意下,我看到了那个叫苏苏温的女孩。
 
瘦瘦小小的样子,看面相估计就二十出头吧。
 
我打量她的时候,她正好抬头,见我看她,满是菜色的地红了,然后迅速埋头工作,直至我离开,她也没再抬起头来。
 
桑桑兰性格沉静,讲话干活果断,从不拖延。苏苏温则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温吞吞,不声不响的,如果不留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在。
 
但两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也不顾忌别人的眼光。刚开始的时候,我看着还很不习惯。
 
我们工厂里没有饭堂,工人都是早晚在家吃饭,中午带饭过来吃。就餐的地方,是工厂专门搭建的铁棚。棚子三面敞开,棚内摆着八十厘米宽、二米长的不锈钢饭台,间隔有序地放着凳子。
 
工人们中午就餐的地方 | 作者供图
 
有时,我有意走到工人吃饭的地方,看看她们在吃些什么。从带来的饭菜,可以看出每个工人的家境。
 
大部分工人吃得都特简单,双层保温盒里有一碟没有油的青菜,或者白白的土豆等,再加上一屉白米饭。看着这些食物,我不知道她们的营养从哪里来。
 
只有少数工人会带鱼,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发现有哪个工人带肉来吃的。也或许是我没看见。
 
有几次吃饭的时候,我看见桑桑兰和苏苏温坐在一起,苏苏温带的是没有油的青菜,而桑桑兰大部分时候带的都是鱼。
 
桑桑兰将带来的鱼拿给苏苏温,苏苏温也不推辞,挑了鱼块放进嘴里,幸福地吃着。而桑桑兰却将苏苏温带来的青菜,全划拉进自己的饭盒里,一个人吃掉。
 
两人吃着聊着,有时候还会停下来,眼里含笑温情地看着对方,桑桑兰疼爱地伸出手,撩一撩苏苏温额前的刘海。
 
吃完之后,苏苏温会小鸟依人般地倚到桑桑兰背后,伸出双手,为她揉着后颈和肩膀。桑桑兰则微闭着双眼,幸福地享受着。
 
这温情脉脉的画面,让我感觉到一种姐妹般的深情。也许是因为我不懂那种“同志”间的情感,所以感受不到。
 
 
疫情发生后,订单减少,工厂决定裁员。工龄在一年内的工人,全部补偿解雇。桑桑兰是组长,工龄四年有余。苏苏温也有两年多工龄,不在裁员之列。
 
裁员之后,两个车间合并为一个,原车间主管降职为部门师傅。这样,我与缅甸组长直接打交道的机会然增多。只要上班,就会和桑桑兰有工作接触。
 
接触多了,我发现桑桑兰工作十分细心,人也很有魄力,六十多个烫衣工人,对她很是尊重和服从。
 
桑桑兰管理的烫部 | 作者供图
 
每次开会布置生产任务,或者指出某部门生产问题时,总有些组长会竭力解释找借口,说完不成任务量,或拼命推卸自身责任。
 
桑桑兰却不同,她不找客观因素辩解,总是散会后立即召集工人开会,布置生产任务,或者对工人讲存在的问题,并告知解决方法。
 
我很认同她的工作能力和做法,十分欣赏她。
 
八月份,烫部的中国师傅辞职回国,我欣然同意。烫部有桑桑兰这样的缅甸人管理,不比中国师傅差。有桑桑兰在,我放心。
 
只是,接触越多,我越疑惑,桑桑兰真不像喜欢同性的“同志”。可事实摆在那,我翻不了案。
 
 
因为疫情,失业人员增多,也引发了社会治安问题,抢劫案越来越多。
 
勃生市的工业区,发工资大都在每月五号,发工资那日,工厂都是下午四点准时下班。以前,工厂有部分工人的工资是转银行卡,裁人之后,工资改为全部发放现金。
 
十月五日是星期一,下午三点半领完工资, 桑桑兰和苏苏温在四点一起出了厂门。
 
工业区的工人上下班都是厂里请车接送,按照路线进行安排,每台车坐三十多人。也有一部分工人不坐厂车,毕竟有时弯来拐去地送人会耽误很多时间。
 
不坐厂车的工人一部分住处离工厂不远,步行就可以回家。一部分自己买了摩托车,可以自驾上下班。
 
桑桑兰就是骑摩托上下班的。听小李讲,桑桑兰骑摩托下班回去,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她每天都是骑摩托带苏苏温上下班。苏苏温家比桑桑兰家大约远二十分钟车程。每次桑桑兰都是先送苏苏温回家,再返回自己家,好在两人的家在一个方向。
 
这天下班,桑桑兰和苏苏温出事了。两人第二天没上班,托小李向我请假,小李告诉了我出事的详情。
 
我们工厂有两道厂门,出第一道厂门后,右拐走个五十米,到第二道厂门。出了第二道厂门是大马路,路边停着接送工人的厂车。
 
在第一道厂门对面三十多米处,有两幢缅甸军方建的楼房,住的是残疾军人和家属,有些人会在厂门口摆个小摊,赚点零花钱。
 
那天下班后,桑桑兰和苏苏温在厂门口的小吃摊上,一人吃了一碗炒粉。等她俩骑着摩托出第二道厂门时,马路上的厂车已经都开走了。
 
桑桑兰带着苏苏温,才骑出两百米,就被四个男孩拦住了。桑桑兰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但冲不过去,加上这一段路边没住户,只好停下摩托。
 
这四个男孩年纪不大,都只有十八九岁,他们围住桑桑兰后,毫不客气地要她俩把钱掏出来。
 
桑桑兰见路上车少人少,只好拿出自己的10万缅币给他们,想破财消灾。
 
桑桑兰月工资是32万缅币,每次发工资后,会拿出10万的零用放在另一个口袋里,剩下的22万回去之后交给奶奶。
 
没人接她递过去的钱,其中一个男孩一甩手,打落桑桑兰手中的钱,嘴里骂骂咧咧:“臭女人,我们跟了好久,知道你们厂今天发工资,想用这点钱打发我们,想得美。不全部拿出来,老子开抢了。”
 
他们怕马路上有车和人过来看见,打算快点抢钱走人。
 
音未落,有两个男孩先扑向苏苏温。瘦弱的苏苏温吓坏了,大叫着抱住桑桑兰,身体抖得厉害。
 
没等桑桑兰反应过来,有个男孩已经将苏苏温的全部工资抢走了。桑桑兰知道苏苏温家里极穷,这二十来万工资是她家未来一个月的开销。
 
苏苏温急了,想抢回那笔钱,刚冲出两步,却被一个男孩一拳打倒在地。见苏苏温被打,桑桑兰不顾一切地和男孩们打了起来。
 
桑桑兰哪里是对手,没几下便被打倒在地。四个男孩对她拳打脚踢,还抢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钱,从旁边的小路逃走了。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将桑桑兰的摩托抢走。
 
两人在路边抱头哭泣的时候,包装组长苏摆从那里路过,惊奇地问她俩怎么回事。
 
苏摆的家就在工厂附近,他和包装部的中国师傅聊了会天,下班迟了好一会。
 
听桑桑兰描述那四个男孩的长相,他听出都是附近村里的小混子。
 
苏摆带她俩去附近警局报了案,等警察记录完,又带她俩去自己家里,洗干净身上的血迹。
 
苏摆的家就在马路边,房子是木板做的,比较宽敞明亮,家里收拾得也比较干净。他的家庭条件还算可以,两人临走时,他拿出自己的工资硬塞给她们每人各十五万。桑桑兰不肯收,直到苏摆说算借给她们的,有钱再还,她才肯收下。
 
回去后,苏苏温身体本来就弱,受了惊吓,又被打,当晚就高烧不退。桑桑兰早上去接她时,才知道她病得厉害,不得已打电话给小李向我请假。
 
中午吃完饭,我打桑桑兰的手机,询问苏苏温的情况。桑桑兰在电话里哭起来,说苏苏温病得很厉害,她家里很穷,根本没钱送她上医院,而自己又没什么余钱,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安慰她,要她先照顾苏苏温,下班后我和小李去苏苏温家看看。
 
放下电话,我要小李找来包装组长苏摆,问他知不知道苏苏温的家。苏摆说知道桑桑兰的家,也知道苏苏温家的大致方向。
 
我问苏摆我下班后去苏苏温家,他愿不愿意带我和小李去。苏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来缅甸这几年,我已经学会用缅语进行基本沟通。
 
那四个抢劫的男孩子,两天后在邻市被抓,可抢走的钱已挥霍干净。

 

 
 
 
 
   

2#
 
 楼主| 发表于 2022-5-23 05:29 PM | 只看该作者
 
 
这天我没安排加班,四点一到,苏摆开上摩托,我坐在小李的摩托后面,急匆匆地上路了。
 
一个小时后,我们路过桑桑兰的家门口,苏摆指着那幢木板搭的小房子,说那就是桑桑兰的家。
 
看到那房子的破相,我想桑桑兰的家庭条件也是不好的。
 
向前继续骑行大约二十分钟,苏摆停下摩托,说他不知道苏苏温家的具体地址,于是打电话给桑桑兰,要她来接。
 
几分钟后,桑桑兰骑着摩托从马路边上的一条小路赶来,然后带着我们骑了五分钟的摩托,才到苏苏温的家。
 
看到苏苏温的家,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家真的是穷困潦倒到极点。
 
苏苏温的家是用树皮围起来的,小小的两间屋,基本没有什么家具。她爸是个瞎眼男人,妈妈是个瘸子,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
 
我弯腰进到低矮的房子里,看见她爸妈弟弟正围在一起吃饭。没有桌子,一碗青菜就放在地板上,三人围坐在地上,一手端着碗,一手在碗里团一坨饭塞进嘴里,再用手在青菜碗里拿几根青菜吃。
 
缅甸的传统是用手抓饭菜吃,虽然现在有一部分人开始用筷子或勺子,但农村人基本上还是用手抓。
 
见我们来到,苏苏温妈有点尴尬。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跟着桑桑兰走进里面那间屋子。只见苏苏温躺在地上,脸烧得通红,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我马上要桑桑兰打电话给192,要急救车来拉苏苏温去医院。
 
我抱起烧得滚烫的苏苏温,走出这个贫穷的家,出来时,我示意桑桑兰对苏苏温父母说一下。
 
看到我抱着苏苏温出去,苏苏温父母没说一句话,依旧吃他们的饭。
 
在等救护车的时间里,我把从苏苏温家拿出来的那条烂毛巾递给桑桑兰,让她用路边沟里的水打湿拧干,敷在苏苏温的额头上,给她物理降温。
 
救护车终于来了,我和桑桑兰上了救护车,小李和苏摆骑摩托返回。
 
 
一路上,桑桑兰生怕救护车颠着苏苏温,弓着腰用手托着她的头,还时不时地用纸巾擦拭她额头的汗水。
 
桑桑兰很细心,也很会照顾人,她前男友为什么会说她不会照顾人呢?这样的疑问又在我脑中冒了出来。
 
到了勃生医院,我去交了费用,苏苏温很快被送进急诊室。
 
半个多小时后,小李和苏摆也赶到了医院。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我现在才觉得肚子饿。我问晚上吃什么,他们都说不想出去吃。我于是把钱给小李,要他给每人买一份肯德基套餐。
 
吃完肯德基,医院说苏苏温要住院,高烧引发了急性肺炎,而且好像还有其他症状,明天还要进一步检查。
 
我们四人来到住院部病房,里面一共有四张床,其余三张都空着,只住着苏苏温一人。
 
苏苏温还在昏迷中,手上插着输液针管,床头架上挂着吊瓶。桑桑兰一进来,便抓起苏苏温那只没输液的手,眼里盈满泪水。
 
护士问我们谁是病人家属,准备明天先交五十万缅币住院费。我说明天上午会将钱送过来。护士说留一个人照顾就行,其余人可以回去休息。
 
自然是桑桑兰留下,要她回她也不会回。
 
当晚回去之后,我找工厂同事一起兑了一百万缅币。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将钱送到了医院。第二天哪有时间,桑桑兰不在,烫部还要我管。
 
到病房见苏摆也在,我问他怎么不回去休息。桑桑兰说他拿了二十万过来,还要代她看护。
 
我也没多说,将钱交给桑桑兰,交待她明天交医院八十万,留二十万吃饭备用。
 
临走时,我对苏说,你留下和桑桑兰轮着守,每人两小时。钱你收回去,你经给了她俩三十万了。
 
从桑桑兰遭抢到现在,苏摆所做的一切,让我敏感地察觉到,他肯定喜欢桑桑兰。
 
等到第二天下班,我再去勃生医院时,苏苏温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除长时间高烧引发的急性肺炎外,她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并不严重,但因为长期缺乏治疗,现在已经发展到艾生曼格综合征。这次惊吓过度,高烧又没及时治疗,导致病情急速恶化,如果高烧不退,时刻会有生命危险。
 
桑桑兰显然已知道苏苏温的病情结果,神情极为落寞和悲戚。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给苏摆几天假,交待他好好照看桑桑兰。
 
苏苏温已不需要照顾,她被转到重症监护室,有护士日夜守着。但桑桑兰就是不听劝,一定要在医院。
 
我每天下班都会去医院待两个小时,钱花去不少,苏苏温却依旧在昏迷中。这期间,我陆续给医院交了四百多万缅币医疗费。
 
第五天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苏摆打来电话,告诉我苏苏温走了。我赶忙问桑桑兰情况怎样?苏摆说,一得知苏苏温走了,桑桑兰就晕了过去,医院刚把她抢救过来,现在还算稳定。
 
我叮嘱苏摆,要他在医院等我,马上要下班,我和小李等会过去。缅甸工厂如果不安排加班的话,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是休息日。
 
我和小李到达医院的时候,桑桑兰已清醒过来,但神情极其憔悴。我去过苏苏温家里,明白她的后事只能由我来主持,费用也会落在我的头上。
 
我拿钱要苏摆和小李去买一口中等的棺材,我和桑桑兰则去买了一套鲜艳的特敏。
 
回到医院太平间,桑桑兰帮苏苏温穿上新衣,将头轻轻地靠在她的瘦脸上,轻声地抽泣着。
 
良久,桑桑兰直起身,擦了擦泪痕,退到一边。我抱起轻飘飘的苏苏温放进棺材里。我们几人立在棺材旁,低头默哀了一会,然后将棺材盖盖上。
 
苏摆打电话叫来一台货车,出了三倍的价钱,司机才答应我们送苏苏温的棺椁回她家里。
 
按照缅甸的风俗,不管年老人还是年轻人,死了都要在家放个三五天,请和尚不分昼夜地念经,超度亡灵。
 
但苏苏温家里实在没钱,我们只有星期天休息。我要苏摆请几个和尚,当晚为苏苏温念经超度,我们几个彻夜守灵。
 
而苏苏温的父母,仿佛不相干的人一样,看着我们做这一切,我不知他们是不是木头人。
 
我已经极度地痛恨贫穷,贫穷让人的所有感情都麻木了,连悲伤的能力都失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将苏苏温埋在她家的屋后。她家没有地,只能埋在自家屋后。
 
丧事办完,我们几个将桑桑兰送回她自己的家。这期间,我叮嘱苏摆寸步不离地跟着桑桑兰,哪怕她上厕所,也要守在茅房前。桑桑兰的精神快崩溃了,我怕她出事。
 
 
将桑桑兰送到家,看到她家的真实情况,我明白了她的感情转变。
 
桑桑兰家的情况虽好过苏苏温的家,但也属于穷人。她奶奶六十来岁,不能出去做事,靠孙女养活。
 
当初她之所以刻骨铭心地爱前男友,是因为已把他作为生命的依靠。前男友抛弃她,对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使得她对男孩产生了极深的抗拒感。
 
其实桑桑兰是很会照顾人的,前男友之所以离开她,是因为看到她家穷,又还有个要照顾的奶奶。
 
可桑桑兰不知道这些,还一直以为真是她不会照顾人,才使得前男友离去的。
 
知道这些情况后,我决定要将桑桑兰从那种绝境里拉出来,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是值得人去爱去珍惜的。
 
星期一上班,我安排完工作,要小李找来苏摆。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桑桑兰。
 
这几天,我看出来,苏摆是真心喜欢桑桑兰。但我要苏摆亲口说出来。
 
苏摆踌躇一下,说他是真的喜欢桑桑兰,从她还没和前男友在一起时就喜欢,一直到现在都喜欢。
 
我问他,你也长得不差,家里条件也可以,为什么不表白。
 
苏摆说他从小就不敢和女孩多说话,长大了更是如此,所以只能在心里喜欢,不敢当面追求。
 
他说和我接触这么久,看到我对桑桑兰的关心,和在苏苏温病逝前后的付出,很是感动,说我是个好人。
 
苏摆还请求我告诉桑桑兰,他喜欢她。他说只要我去说,她一定会答应,因为他看得出来,桑桑兰信任我。
 
我心里没把握,只能说不要急,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我还不知道桑桑兰心里真实的想法,她和苏苏温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女同志”。
 
其实苏摆人还不错,勤劳踏实,不多言多语。我打定主意,寻找一切机会把他俩往一起凑。每个月,我都请他俩去市区吃饭,有时星期天还带他俩出去玩。
 
刚开始,桑桑兰基本不说话。苏苏温病逝后,她的话更少,工作时就拼命地做,停下工作就发呆。我知道她的情绪很不好,想用工作忘记哀伤。
 
这种情况,我无法安慰,只能靠她自愈。我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多给一点关怀和温暖。
 
后来,桑桑兰慢慢开始说话了,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我感觉青春的活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4月,泼水节到了。这是缅甸的传统节日,和中国的春节一样重要,缅甸全国会放九天假,工厂也不例外。
 
我想利用这个节日,带桑桑兰和苏摆好好出去玩两天。我感觉时机已经成熟,到了打破天窗的时候。
 
小李要回缅北老家,不能和我们一同去玩。为了避免尴尬,我要苏摆带上他二十岁的妹妹,这样一来,有苏摆妹妹作伴,桑桑兰也会自在很多。
 
我选择去缅甸著名的景点,西南海岸的维桑海滩游玩。
 
去之前,我告诉桑桑兰,泼水节我想请她和苏摆,还有苏摆妹妹去维桑海滩玩,问她愿不愿意。她想了一下,答应了。
 
4月11日,我们租了一辆小车,带上零食和其它物品,向维桑海滩出发。
 
桑桑兰这天特开心,穿上了久违的特敏,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遮阳帽,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的太阳镜,阳光青春,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苏摆也不错,格子T恤,牛仔裤,头戴美式牛仔帽,潇洒清爽。
 
苏摆的妹妹我第一次见,这女孩话多爱笑,还有点古灵精怪,和桑桑兰刚一见面便熟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惹得桑桑兰抿着嘴直笑。
 
我心里开心,预感这一次维桑之行,苏摆和桑桑兰一定会结成正果。
 
我们上午七点出发,到达维桑海滩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下车后,我们在海边的私人海景房,租了二楼两间房,我和苏摆一间,桑桑兰和苏摆妹妹一间。
 
中午太热,不适宜游玩,我们吃完饭,在房里休息到四点,才准备下海畅游。
 
维桑海滩 | 作者供图
 
维桑海滩属伊瓦底省,连绵十五公里,是缅甸的十大海滩之一,海水清澈透明,天空碧蓝幽远,是传说中的最美海滩。
 
在海水里浸泡着,享受着天然的温柔,我们身心放松极了。夜晚,我们四人坐在阳台上,边吃零食边欣赏夜晚的海景。微风轻轻吹过,不远处海浪轻轻追逐,一切是那么的和美、温馨。
 
这时,苏摆妹妹叫着桑桑兰的名字,我打断她,故意说应该叫嫂子,不应该叫名字。听我这样说,苏摆紧张地低下了头,眼角却扫向桑桑兰,看她是什么反应。
 
桑桑兰似乎没有听见,嘴里喃喃地说,海多美,如果苏苏温在就好了。眼里有一层雾在流动。
 
我们知道她又想起了苏苏温,那个娇小柔弱的女孩。我们都陷入了沉默,苏摆妹妹也少有地安静下来。
 
从维桑海滩回来,第二天,我特地去了桑桑兰家里,当着她奶奶的面,找她好好地聊了一次。她奶奶十分赞成我的话,希望孙女找个好男孩,早点嫁了。
 
谈到最后,桑桑兰说,她会好好想想,假期结束上班给我回复。
 
我知道她还没有从苏苏温的感情中完全走出来。她和苏苏温拥有的是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们没经历过,不会理解的。
 
但我相信,桑桑兰一定会走出来。
 
 
假期很快过去,工厂又恢复了常态。
 
第一天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桑桑兰来到我的办公室,有点害羞地对我说,她考虑好了,答应和苏摆开始交往。
 
我向她伸出大指,夸她是最坚强的女孩,一定会幸福的。她听后羞红了脸。
 
我把好消息告诉苏摆,他高兴坏了,说晚上请我和桑桑兰出去吃饭,再叫上他妹妹,我们四人好好庆祝一番,并说他会永远记着这个日子。
 
桑桑兰和苏摆交往得很顺利,两人都是踏实的年轻人,没什么花花肠子。刚开始,桑桑兰心里有点抗拒感,前男友的阴影始终都在。时间长了,苏摆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让她慢慢打开心防,接受了苏摆。
 
从那时开始,桑桑兰留起了长发,衣着也在改变,不再穿那有洞的牛仔裤,也时不时地穿起特敏上班。
 
今年四月泼水节,又一年紫檀花开,四月十二日,是苏摆和桑桑兰的大喜日子,我应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那天,苏摆穿着白色缅式上装(无袖对襟长袖短外衣),下穿筒裙笼基,头戴缅式岗邦帽(用细藤编胚,再用白色或浅黄色纱布裹扎而成)。桑桑兰发髻高耸,身穿传统服装特敏,外披透明纱衣大披肩。
 
一个英俊帅气,一个美丽温柔。真正是天生一对,珠联璧合。
 
结婚前两天,苏摆将桑桑兰奶奶接过来同住,说他会像照顾自己的奶奶一样,照顾好桑桑兰的奶奶。
 
桑桑兰找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真替她开心。
 
婚礼后第三天,一对新人专门请我(小李作陪)去勃生最合中国人味口的机器人餐厅吃饭。
 
苏摆向我敬酒,感谢我对他们夫妻的照顾,感谢我对他们婚姻的帮助。
 
桑桑兰也向我敬酒,说遇到我,是她的幸运。她感谢我为她做的一切,更感谢我为苏苏温所有的付出,她会永生不忘。
 
临了,桑桑兰说,等疫情过后,她一定要和苏摆去中国看看,去我家做客……
 
我将所有的酒一饮而尽,我终于帮我的“女同志”下属,走进了幸福的婚姻生活。
 
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作者:夜的眼,车间总管

编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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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爱街老板娘和她的“仓央嘉措”

2022-05-24 10:36:43
1人评论

作者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前言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常五月的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孩子又多,不想也没有那个能力花大心思给她取名字。因她是阴历五月份生人,上户口时他们就随口报出了个“五月”。

幼年家贫的常五月过够了苦日子,为了挣钱,她也来五爱街“捞金”。她瘦且高,瓜子脸,杏仁眼,面部五官搭配颇为清淡,唯独眉毛独树一帜,黑且浓。她常用一柄浅蓝色眉刀刮啊刮、修啊修,将眉修得跟一弯月牙般细长好看。

五月的丈夫叫王贵海,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个头较矮,1米7挂零。五月常笑丈夫是五短身材,早年王贵海并不介意,可生意发达后,这个男人就像雄孔雀一样变得十分注重仪容仪表,“内增高”成了标配,而且不让五月再提他的身高了。

第一次发现丈夫出轨,五月没哭没闹,只是微微皱眉,尽力瞪大一双杏眼,白暂的面孔上满是大惑不解,逢人便问:“你说那女人究竟看上他啥了?人吗?貌不出众的。钱?他我还不知道?抠——”

一开始,五月以为丈夫出轨不过是偶发性事件,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后来,这种事竟变为一种常态,五月就有些崩溃了。那段时间,她和王贵海几乎每天都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王贵海当偷人的贼,常五月当破案的干探,她每天不动声色寻找丈夫出轨的蛛丝马迹,精准定位后就叫上几个五爱的姐妹,一起去捉奸。

我也跟着去过,过程很刺激,也很乏味,并没感觉到香艳——那对成年男女光不出溜,苍白而松垮的肉体在灯光下显得没有任何生机。五月痛哭流涕喊打喊杀,小三裹着床单就跑了,王贵海光着屁股死死抱住要追出去的五月,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这场闹剧以五月报警而告终,她对警察说抓到了丈夫嫖娼,警察到现场后问:“娼呢?”

“跑了啊。”

警察又转过头来问王贵海:“你给钱没?”

王贵海眨巴眨巴眼睛,很无辜地说:“我们那是爱情啊,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愿意,给什么钱啊?”

警察又转过头来对着泪流满面的五月说:这算婚外恋,俗称搞破鞋。没有交易不能算嫖娼,他这是道德人品问题,警察管不了。五月不依不饶,问他们究竟能管啥。警察倒很有耐心,不但解释了啥归他们管,还劝五月要想开。临了,警察还问了一个十分文艺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过电视剧《让爱作主》?”

五月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已经转身离开的警察,当天晚上就守在电视机前看了重播的《让爱作主》。第二天上行,她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十分困惑地问我:“我看了——结婚了以后也可以让爱作主吗?那结婚证能管啥?还有什么意义?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难道没有结婚证的婚外恋就是道德的吗?”

 

困惑的五月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每天都面壁思过,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觉得是自己不够好,王贵海才会出去偷腥。

“是吧?我太瘦了,没有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干瘪的胸部,“我想去隆胸,那玩意儿有风险没?”

我瞅瞅她单薄锁骨下那一根根凸起的胸骨感觉莫名其妙,用指头戳了戳她干瘪的胸,笑道:“在这里面填点硅胶就能挽救婚姻、能让王贵海不出去搞破鞋?那些整形医院就是你们这样的娘儿们养活的。他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胸不就这么大?”

她发光的眼神变得黯淡,小声嘀咕:“也是啊。”

我没理她,她又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些兴奋:“不够温柔?我总骂人,说话粗声大气,他总嫌我不够温柔。我改改?”还不等我回答,她又伸出瘦长的胳膊紧紧抓住我:“不夸他,总说他个儿矮,他特别忌讳,当着瘸子不能说短话,你说是不是这一点?”

拿货的顾客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五月坐在我的档口里安静地沉思,显得无助而可怜,周围的喧闹似乎要把她吞没了。我默默叹口气,心想:如果病不出在你身上,你吃多少药那也是于事无补啊。

2

消停两天后,王贵海又有了新动向,这次五月并不着急去捉奸了,她紧急做了隆胸手术。

手术是在本地一家相当有名的整形医院做的,别说,效果真挺不错。隆了以后鼓鼓的,穿个低胸小背心,略一弯腰就能看见两团饱满白晳的皮下组织颤颤巍巍,跟嫩豆腐脑一样。

然而那两团花大价钱做的假肉并没给她错漏百出的婚姻提供太切实际的帮助,王贵海依然如故。五月跟我们抱怨:“胸他妈的算是白隆了。”

“隆给谁看?”她拿纤细的手指对着自己的胸脯狠狠戳来戳去,“花钱还遭罪——我现在走道都不敢使劲,怕掉下去——听说有个女的假体掉到了肚脐眼。我想取出来,不然老提心吊胆的,睡觉也不敢翻身,怕给压破了。”

没几天,五月又去做手术取出假体,王贵海对此倒颇为宽容,只说随她折腾,她高兴就好。五月说:“放屁!我能高兴吗?我丈夫像发了情的公狗一样逮谁都想来一腿,我天天不是在捉奸就是在捉奸的路上,这就是我结婚以后要天天面对的生活吗?”

“他搞你也搞。”有个女人提议。

这大胆、不着调的提议让常五月眼睛一亮,她挺了挺又干瘪下去的胸脯,可又马上萎顿下去。她犹豫疑惑的目光停留在出这个馊主意的女人的脸上:“也不容易吧,那是说搞就能搞的吗?再说,也够膈应人。”她眉头紧皱,低头懊恼地加了一句:“这种事儿吃亏的总是女人,我可不干。”

 

坐以待毙肯定不是五月的作风,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绑住男人的“旁门左道”。我心里一动,想起过几天在太原街有个小型法会,于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去。”她爽快地答应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每天下行回家也睡不着,一想那些烂事儿就闹心。”

到了日子,五月早早就等在我的档口外。她穿了一件藏蓝色薄灰呢子大衣,里面套了一件长袖白色针织毛衫,下身穿了一条低腰浅蓝色牛仔裤,配黑色高跟鞋。那件大衣版型很正,上面收身,到腰极细,自腰以下又一点一点扩开,扩成一个圆圆的宽下摆。她个子本就不低,这样的衣服穿起来把她整个人的线条拉长,显得她愈发苗条高挑。

小型法会在我一个朋友的店里举行,店铺一楼卖玉石,二楼是办公区。那时的太原街很繁华,就算是平常的日子也人山人海。我们进店后直接上了二楼,女主人夸张地张开双臂将我俩迎了进去,夸五月长得漂亮。

开放办公区已经腾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隔断上搭着十几条颜色不一的哈达。一个空的首饰展台沿墙摆放着,上设佛像、鲜花、水果和用琉璃碗盛的清水。展台的正下方,一个姑娘正将地上的酥油灯摆成“卐”字形。靠窗的位置放了几排坐垫,中间留有过道。

进了主人的大办公室寒喧一阵,只听外面有人报告说:“人已经到门口了。”众人起身迎接,我拽着五月跟出来,只见楼梯上“蹬蹬蹬”上来两位藏地僧人,一主一从。

主,黑红脸膛,浓眉大眼间有一颗不太起眼的黑痣,穿暗红色披单。从,光头,看起来也就不到30岁的样子,脸部中间向内略凹,眼睛小而有神,装束跟前者略有不同,但差别不大。

五月牵牵我衣角,小声问:“姐,怎么才开春他们就都光着两条膀子?我感觉我就够禁冻的了,没想到他们比我还禁冻。”

我冲她笑笑,却没时间解释。大家前呼后拥地将两位僧人拥进豪华办公室,工作人员重新上了茶和水果,边几上早就摆好的香水百合发出阵阵清香。众人落座后,男主人向我们介绍了僧人的来历、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以及认识师父后他的人生和生意都得到了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几个女人发出惊呼,纷纷表示相见恨晚,期间还有人就自己的人生困惑向僧人提出一些问题。有个女人问,像她这样的俗人守不住那些清规戒律,荤也断不了,要怎样修行?

僧人用汉话缓慢地回答:“修行,就是修正自己的行为。在家出家都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我心里不由一动,正低垂下头想这句话时,旁边一个大姐捅捅我,朝我一呶嘴——我顺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五月正在外面和那个小僧一块儿点酥油灯。灯花跳跃着映进她的瞳仁,而那年轻的小僧正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五月。

小僧相当敏感,当他意识到有人正向他们投去目光时,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很自然地指点五月要如何摆放那些酥油灯。五月仰起脸来看对方,认真倾听,不时点头。

这时,主人想请僧人“加持”一下他的生意,说自己也要跟师父一起念诵那些可以让他发财的仪轨,还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太多余,在座的每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个地方,谁不想借助一些非自然的力量来发一点小财呢?于是,会念的人接过主人递来的打印好的藏文经文,整容肃立。随后,办公室里传出一片低沉的诵经声。

这时,五月轻轻溜进来,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姐,刚才那个小师父让我‘放下’,可是我不想放下,放下不就便宜了那个瘪犊子?有没有能让老公回心转意的咒,我想念。”

在求发大财、走大运的关键时刻,谁还有时间去理那些儿女情长?我没理她,五月相当识相,在我身边短暂停留后,又轻轻退了出去。

 

法会结束后是聚餐,席间谈笑风声中,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僧人叫小罗。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汉化的名字,他告诉我们说,这是他老家马尔康十分常见的男孩名字。

小罗是家中长子,自幼出家。在他老家,这种情况相当普遍,也有成年人会在父母去世后突然顿悟出家。他们那边尚佛,家里出个修行人是一种荣耀,就像汉地家里出了个做官的一样。

小罗只有母亲,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均已成家。有人好奇,他那样小就出家会不会后悔?小罗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在成都一位老居士家里借住时,也有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其实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那有什么不理解的呢?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小罗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

3

半年后的一天,五月拿了一张传真的妇科检查单子来找我,让我帮着找个大夫看看她一个亲戚是否不孕了。我拿过单子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的不是汉族名字,医院地址在马尔康。我并未忘记那是小僧的老家,于是抬眼看五月:“小罗的家人?”

五月躲开了我的目光。

“你们有联系?”

五月轻声“嗯”了一下。我站起来,盯着手里的检查单子没说话。五月见我脸色有变化,还以为患者情况严重,头凑过来紧盯那张纸,语气焦急:“怎么样?特别不好?”

我忙否定,说自己也看不懂,得找医生问:“对了,你怎么跟小罗一直有联系?”

五月的眼睛再一次逃开了,我突然意识到,她似乎好久都没有去捉王贵海的奸了。这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的想法儿开始走偏:怎么会?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大,但毕竟……

我甩甩头,马上劝自己不要多想。等我回过神,五月已经回了自己档口,让我有信儿就给她打电话,说妹妹一直怀不上孩子,小罗挺着急的。

他妹怀不上孩子跟你五月有什么关系?我心事重重地把那张纸揣进包里。

下行后,五月要陪我一起去医院。医生边说,五月十分认真地边听边记。之后五月提出要请我吃饭,我笑说:“请也不该你请,但该请的人又离我们实在太远。”我偷眼观察五月,她却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了。

后来,见我放弃了旁敲侧击,五月才放松下来,还跟我抱怨王贵海又找了新女人:“愿意找就找吧,我现在也懒得管他,也管不了。我看我俩离婚也是早晚的事儿,幸亏没有孩子。”

 

吃完饭临分别时,五月叫住我,但欲言又止。等我转头要走时,她又再次叫住我:“姐,你可别多心,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这个口。”

这几乎坐实了我的猜测,虽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难以接受。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五月躲开我的目光,眉头轻轻皱起来。她好像又瘦了,下巴更尖了。

隔一会儿,她突然像下定决心一样从包里掏出手机,然后一直往下翻,又将手机递到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看到她和小罗之间发的长长短短的短信。几条看下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世间所有的怦然心动都让人情不自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前仆后继。我不再往下看,把手机递还给她。

“姐你朝下看。”她咬着下嘴唇,看向我的目光急切。

我皱着眉头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姐你再朝下看。”她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往我手里塞,“我努力过了,我想跟他断,但是——”

“他是……”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五月说她知道。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小罗是个出世高人,比她看得通透,所以才跟他倾诉,也讨讨主意。谁知一来二去,两人就陷进去了。

“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就算你跟王贵海离了婚,他,他那个身份,能为了你还俗吗?”我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到讨论这种现实层面问题的程度,也以为藏地还俗像我们这边一样,至少僧人的原生家庭是相当宽容的。

但五月告诉我,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小罗说他可以还俗,但必须在他母亲去世以后,他是这样解释的:“如果现在还俗,我妈会受不了的。在我们这边这是奇耻大辱,要受千夫所指。”

五月不信,于是让小罗不要再找她——对她来说,这段感情发展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想,反正隔了那么老远,还真能往下发展是怎么样?五月想就此打住,却不想沉不住气的小罗竟开车从马尔康一路来到沈阳。到了沈阳以后,他给五月发短信,说自己把车停在了某处,如果她不去,那他会一直在那里等。

“你去见他了?”我问。

五月吸着鼻子,我发现她哭了:“现在怎么办?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在我们圈子里,这种事情是大忌:“宁搅千江水,不动道人心——这种事儿是犯了那个什么罪来着?我也搞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如果这样做了,就是让这个世界少一个修行人,少了一个修行人,就是斩断了更多人的修行的契机。那无论做多少功德,往外捐多少钱,这辈子、甚至是下辈子也不要想过什么好日子了。”

“但我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五月哭着辩解。

“你不是,但他是啊。你想过没有,这对他会有多大影响?你能去马尔康吗?他能来沈阳吗?他来沈阳干什么?跟你一块儿卖牛仔吊带裙吗?你去马尔康干什么,你们吃什么?”

“他说他可以念经、做法事,够我们生活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五月,觉得她简直幼稚得不像一个成年人了。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气十分讽刺:“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出去做法会,包括上一次在太原街那场法会,是不会明码标价的,全凭事主给多少是多少。马尔康那边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比咱们这边更发达。你觉得他一天能挣多少钱,真能养活得了你吗?再说了,你们在一起了,就算他不还俗也破了戒,还会有人请他去做法事吗?你不是小孩子了,就算王贵海再不着调,但——”我小心措辞,“你现在整出来的这事儿,简直比他还要不靠谱。”

我的直言不讳让五月很崩溃,这时她手机响了,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捧住手机却并不接。直到铃声停了,她才如释重负,但没隔一分钟,电话再一次打进来。

五月求救般望了我一眼,之后背过身体接了电话。小罗问她为什么不接电话,五月压低声音说正跟朋友在一起。可能小罗问她是不是不方便。她说是,等晚一点会给他打回去。但小罗没挂断电话,问她是不是哭了,发生了什么事?

五月压抑地哭泣,但一直对小罗说自己没事。恋爱中的男人怎么见得了自己的情人哭泣呢?于是小罗一直追问,异性直白的关心与热情让五月招架不住,最后她只好强硬地挂断电话并关了机。

五月回过头来,苍白瘦削的脸蛋对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想起她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结婚以后也可以让爱作主吗?那结婚证还有什么用?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么没有结婚证的婚外恋难道就是道德的吗?”

4

那天分手时,我叫住五月,嘱咐她不要让王贵海知道小罗的存在。

黑夜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仰起脸来冷笑一声:“他有不止一个‘小罗’,为什么他可以被发现,我不可以?”

我也笑一下,说:“你就是不可以。男人这叫有手腕、叫风流、叫吃得开,女人叫淫荡、叫下贱、叫不正经。”

她似乎心有不甘,打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来,说就是想让他知道。但随即她又沮丧地垂下头,说:“开始是想让他知道,我也不是没有人要,搞破鞋谁不会搞?但是后来不想了,觉得没有意思。再说,对小罗也不公平。”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不想伤害小罗,但最开始,其实我是有……”

利用小罗报复王贵海,甚至想用荒唐来麻醉来自王贵海的伤害?这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我已经明白了。

“伤心的呀,姐。那时夜里我常一个人瞪房顶瞪到天亮,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外面那些女人。其实男人在乎的,女人也在乎。男人给女人戴绿帽子,女人心里也不好受。”

“每次我都觉得他是拿把刀对住我,一刀一刀,笑着割烂我的心。我看着自己的心朝外冒血,可他满不在乎,我就也装作并不疼的样子。但每逢夜深人静,我都要拿根针,一针一线把那颗破碎的心再缝起来。每缝完一道伤口,我还要把那破洞般的心捧在手心里仔细观察,看看那个地方补好了没有。”

“是小罗陪我度过了最难的日子。王贵海不回家的时候,是他一直在陪着我。听我说话,听我哭,安慰我。有一次,他让我离开王贵海,他说‘离开他,离开那个让你恨你自己的男人’。”

风吹来,细瘦的五月在风里像片叶子一样抖了一下,她伸出手臂环抱住自己。

“回去吧,起风了。”我淡淡地说。

 

那时路过五月的档口,我有时见她嘴角挂着笑,在手机上运指如飞,就知道对面一定是小罗。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靠高昂的电话费来维系的。

最初我以为一定是五月主动打给小罗居多,毕竟五月挣得多。后来才知道,每次都是小罗主动打过来,有时五月主动打过去,他也会马上按掉,然后再重新打来。

五月脾气不太好,说话爱急眼,老跟人干仗。一开始她跟小罗也是,但小罗每次都可以接住她的坏情绪,一来二去,小罗的包容让五月变得平和与柔软。

直到某一天,五月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注王贵海又出轨了哪一个女人、又在哪里跟人偷情了。这个发现让她大吃一惊,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发现则让她脸红心跳——她离不开小罗了。

一刹那,她突然理解了王贵海,也真正不想再跟他过下去了。但王贵海居然死不肯离婚,说他爱五月,外面那些都是玩儿玩儿:“男人嘛,逢场作戏很正常,你看开点儿。如果实在看不开,我以后不出去扯就完事儿了。”

王贵海说得云淡风清,好像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五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五月不想与他继续对话,只说这婚她一定要离,样子很平静。还说如果他不同意,她就起诉。

王贵海这才警惕起来,问她外边是不是有人了。五月紧紧盯着王贵海的脸,否认了。王贵海拿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他眯起眼睛,像猎人一样打量着五月:“你一定是外边有人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没一会儿,王贵海又笑了,他扔了烟,过来强硬地抱住五月。五月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摆脱,只将头偏过去一点,说他嘴巴里烟味儿太大了。

王贵海笑嘻嘻的:“气我呢?是不?你不是那样人。”

尽管他嘴上这样说,但五月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复杂的情绪。这里面有怀疑、惊讶,有可能还压抑着愤怒,甚至还有一点点男人自欺欺人的软弱。

后来,五月对我说:“我才明白,原来男人竟跟女人一样,甚至比女人还要复杂。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王贵海。”

我问她接下来怎么打算,五月说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罗呢?”

她没回答,低下头。她说想去一趟成都,小罗正在成都,她想去看看他。我没说话,她说想让我陪她去一趟:“你去能看着我。我想见他一面。我一个人过去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想犯错误,不想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我并不打算陪她走这一趟,但她却帮我订了机票。

5

那天小罗来机场接我们,穿的是便装。进了成都,我们一起吃饭,我发现这个肤色黝黑的、有着发达的肱二头肌的康巴汉子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急忙“溜”五月一眼,然后再马上“溜”回来,反反复复的。

那景况让我觉得恍如隔世。看见这样的两个人,真是周身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为这一口甜,多少人甘愿受半辈子的苦哇。

饭毕,我借口说累,要回酒店休息,让小罗拉五月在成都转转。小罗的热情终于掩饰不住了,虽然也跟我客套,但他一直在献宝一样跟五月数着他认为好玩和好吃的地方:我要带你去这里这里,我带你去那里那里。我早就想带你去了,我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想带你去,我吃的每一口好吃的,都想着你来了时,我带你一起去吃。

五月很不好意思,脸通红地对我说:“姐,你跟我们一块儿去溜达溜达呗。”

他这才尴尬地频频点头,极力怂恿我,这一次他说:“我带你们去。”

我笑笑拒绝了,心里想:这种情况我跟了去,那是得有多么缺心眼啊,我跟着来这一趟就够缺心眼的了。

我回到酒店睡醒一觉,天已经黑得不像话了。五月回来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竟没一点旅途的疲惫。她催促小罗快回去休息,小罗恋恋不舍地离开,但没一会儿又折回来,手上捧了几盒酸奶,说这个好吃,让我们尝尝。

我以为这一天算是圆满结束了,没想到他俩又偷偷打起电话。五月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尽管刻意压低音量,但我还是能听见她开心的笑声。那一刻,我真担心她不想回沈阳了。

第三天,我们去了一趟小罗的老家。马尔康那边的风景难以言说,道路两边是山,山上是成片成片的林,远远就能看见林间腾起的雾气。民房都是那种两层的石头砌成的小楼,有些建筑挂满了五彩经幡,迎风猎猎招展。

路况确实不大好,但小罗车技极好,几次险象环生,五月坐在副驾上骇得小脸煞白,有两回用细长的白手臂攀上小罗的胳膊。那时,我就会将目光调向车窗外,心想:若没有僧俗以及地域的约束,小罗和五月也许能成为一段佳话。

到了家乡,小罗带我们去买虫草,他悠游穿梭在那群面色同样黝黑的康巴男女中间,五月在人多时会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她常在人群中遥远地望着小罗,并对我说:“姐,你看小罗在他的家乡笑得多开心,他像没有愁事一样,他的开心能感染我。”

我又能怎样评论呢?大部分时间,我都保持沉默。

6

再回成都,住进酒店,五月就告诉小罗:“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

小罗当时正在笑,突然间愣住了。接着,五月又轻声对小罗说她怀孕了,预产期在次年。

小罗整个人呆住了,似乎对他来说,前几天的快乐像座沙堡,一个海浪过来就碎得一塌糊涂。五月低着头去推小罗铁塔般的身体,让他赶紧回去休息:“我们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小罗像一截木桩一样被推出房间,五月把门关紧,之后迅速从手机里抽出电话卡,折断,握进手心。

我也惊呆了,想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但又觉得没必要再问,她可能是想好要跟王贵海冰释前嫌好好过日子了,这次见面,大概是为了以后不留遗憾。

小罗没走,隔着门,我们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压抑且粗重的呼吸声。我猜他一定很想敲门,问五月为什么——她来了那么开心又来这么一手,究竟是想干什么,拿他寻开心么?如果是我,我也会想问。

但小罗忍住了。这个跟木质、铜质、泥土塑造的佛像打交道甚于跟人类打交道的男人,终究还是不太能理解有血有肉、五脏俱全、活灵活现的“人”的复杂与深不可测。

我大气不敢喘,五月也不喘,眼泪从她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里缓缓流了出来,她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轻微哆嗦的嘴唇。很久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腿站麻了,才听见门外有离去的脚步声。我如释重负,但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似是有些遗憾。五月则沉默地回到床上,默默拉过被子盖过头顶,之后侧身将自己蜷起来。

次日早上,我俩谁也没心情吃早饭,一边默默收拾行李,一面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当敲门声响起,五月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激动,但她迅速转过身子装忙碌,我就走过去开门。

除了眼睛很红以外,小罗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他说自己熬夜了,没睡好,又怕错过我们上飞机的时间。五月不看他,只低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低头不去看五月。气氛很尴尬,我客气地让他回去休息,说这样开车不安全。他说没事,眼睛一直盯着五月的背影,手里摆弄车钥匙,但等五月转过身来,他又迅速低下头。

去机场的路变得比我们来时长了许多,五月一直看窗外,一言不发。小罗无所适从,不停瞄后视镜,后来他问我是不是晕车。我说没有,但他还是执意递来晕车药,说如果晕车不能看窗外,看前面会好受一点。可我自始至终就没看过窗外,最后他问:“你们谁想坐到前面来?我可以在前面减速停车。”

五月听了这话,将头死命地朝后扭,把脖子拧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我如坐针毡,总算盼到了机场,五月头也不回,几乎一路小跑地朝里奔去。

小罗的目光紧紧粘住五月的背影,连我跟他说再见、感谢他的款待,他都没有回应。

 

五月并没有怀孕,回沈阳没多久,她就跟王贵海离了婚。王贵海始终坚信她外面有了人,五月这次直接承认了。王贵海骂她不要脸、贱、是个臭*****。

五月抬起头来看向王贵海,说:“你不就是喜欢*****吗?”王贵海就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王贵海问那个男人是谁,五月说:“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你不配知道他的姓名。”

王贵海气得发疯,还要打她。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场拦下,五月难免吃亏。

五月离婚后,我曾跟她长谈过一次,问她是否恨王贵海,她说不恨:“真的,没有爱情的婚姻道不道德我不知道,但一个人真的很难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男人女人都一样。大家都是人,都有血有肉,都不是圣人,人性都是一样的。只是社会对男人更宽容,对女人更苛刻,所以女人不得不克制压抑。还有就是,有些人值得为他从一而终,有些人不值罢了。”

她说自己不后悔离婚,因为不想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一个人,而那样孤单地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她可以忍受那样的婚姻,但无法忍受那样的两个人。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决定不跟小罗在一起,是因为他不能还俗吗?还是她心里清楚,自己不一定能接受马尔康那里的生活条件和方式?

但最终,我什么都没问。

7

有一回,五爱街的姐妹们一起出去喝酒,五月醉了,哭了。在人声鼎沸的KTV,她沉默地在手机上按出一串号码,但又一个个地删除。我假装没看到,把麦克风递给她,说她的保留曲目到了。五月跳起来唱情歌,虽然跑了调,样子却深情极了。

结束时,我们送她回她独居的小屋,要走时,五月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抱住我,哭着说:“请你不要离开我。你离开以后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了,世界好冷清。”

那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姑娘留下来陪她,我们仨挤在一张床上。那姑娘觉大,很快睡过去,打着轻微而满足的鼾声。没一会儿,五月一个人偷偷起身,我随后跟了出去。

我们曲起腿,蜷缩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五月对我说,她很想去马尔康。眼泪于黑暗中默默淌下来,淌了她一脸。她伸手去抹,一面抽泣,说自己什么也不想管了:“管谁呢?谁管过我呢?人生短短几十年,凭什么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我只是听,没有反驳,也没有劝说。谁知她又很快造起自己的反来,一边抹眼睛一边说自己不能去啊不能去:“去了他就没办法再当和尚了,不当和尚,他就永远不能回老家。他会永远失去家、失去家人、失去妈,那样他一辈子也不会再真正开心。”

“我真想活得像那个王八犊子王贵海啊,但我这么没出息,竟然做不成他,我是真他妈的没有用。”

我握住五月的手,说她并不是没有用,只是长大了:“只有小孩子才什么都想要,所以没有大人看着的孩子,自己屙出来的屎都能抓在手里玩半天。人只有真正长大才会懂有些人、有些事,再爱、再喜欢也永远得不到;而另外一些人,就算简单、容易到伸个手就能得到,但那个手,你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伸出去。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

夜又凉又静,五月不说话,我们都沉默着。我心里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五月小罗的近况——他开始闭关了。

闭关前,小罗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始终没问我关于五月的任何事。他只告诉我藏地的关房长什么样,这次他打算闭关多久:“暂定一年,但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有很多老修行者一闭关就是十年八载的。”

我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只说希望他经此闭关,能够“六时吉祥,道业增长,早得圆满”。小罗笑笑,临挂断电话之前,我邀请他出关以后到沈阳来玩儿。

他犹豫了一下,说:“短时间内,我不会再来汉地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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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变局?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25/2022 postreply 1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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