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34)

 

“狗阎王”的一生

2022-05-23 15: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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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夫

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见闻

1

我儿时有一个街坊家的伙伴,姓王,因为个子瘦小,所以大家不管年龄大小,都叫他“小王”,他也不计较。又因为他爱打狗吃,就被大家取了外号“狗阎王”——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吃狗肉的习俗,养狗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大家心里清楚,小王这么干,是因为家里穷。

小王生在50年代的尾巴上,比我大几岁。听说他妈生他时难产死了,当时经济困难,县城里吃不饱饭,他爸自愿回了农村老家种田后又成了家。他没和他爸去乡下,从小和奶奶在城里相依为命。每年年底,他爸都会走两天山路,背着满背篼自己种的东西来看他们。他爸个子很高,偏瘦,背有点驼,头上缠着汗帕子,衣着单薄,鞋子是草鞋,袜子是粽树毛自缝的。我小时街上各家各户大门都是敞开的,邻居们都喜欢互相串门闲聊,他爸看见我们一帮孩子进来,就会用冻得裂口的手热情地给我们拿红苕干吃。可小王对他爸很冷漠,他说,他和奶奶生活困难,他爸还找他奶奶要钱。

小王奶奶家住在街头,挨着垃圾场边。她奶奶看见有人倒垃圾,就去捡废纸、碎玻璃、废铁卖钱,还常吃别人扔掉的病死家禽。小王读书成绩差,小学留过两级,最怕做加减乘除混合运算和写作文。小学毕了业,他家里没钱,就没再读书了。我们去上中学,他就在垃圾堆上捡破烂。遇到预制水泥板厂收沙子和石子,他就去河边挑沙或石子卖,人家收满停了,没了收入,他和奶奶每天就吃两顿饭或一顿饭。

我妈那时工作之余还兼任居民小组长,了解这一老一小有困难,有时会给他们送点吃的。小王按当时政策,属于社会青年,不用上山下乡。我就妈就悄悄给他出主意,叫他每月把多出来的那点布票酒票糖票拿到黑市上换粮食。

小王平时穿着邋遢,身上有味,很多人嫌他又傻又脏,不和他玩。他就只和不嫌弃他的我们几个一起玩。我们被别人欺负时,就会叫他去帮忙。他人小精悍,却有劲儿,比他小的打不赢他,比他大的或多人群殴他时,拳头捶得他后背咚咚的,像擂鼓。他扛打,更敢搏杀,打架时摸着石头或是拿着刀子,都是不计后果地朝别人身上拼命攻击。几次架打下来,对方都说他是亡命徒,就没人敢招惹他了。他成了我们的保镖,我们为了感谢他,会把大人买的李子、桃子或自家做的麦子粑、包谷粑给他吃。

 

我第一次看小王打狗是在一个初冬。下了一天雨,县城边的小河水变得有些浑黄,傍晚,小王就带着我们几个去河里网鱼。我们用石头把水拦住,用竹撮箕堵住预留的几个口子,之后就躲到一块避风的大石头后面,升起一堆篝火,边取暖边等着烤鱼。

每隔一个小时,我们就去看有没有自投罗网的小鱼。河水冰冷,下水收鱼都是小王,鱼收回来,烤鱼也是他来。大家兴高采烈地吃着笑着,河面飘来一团浓浓的雾气,我一回头,发现雾中有双绿眼睛时隐时现,吓得大叫:“有鬼啊!”

大家都怔住了,惊恐地朝我指的方向看去。“不是鬼,是野狗子。”小王边说边捡了块石头,兴奋地追了过去。狗子跑没影了,他有些失望地走回来,对我们说:“野狗子是闻到香气来的,它不会跑远,应该还会来。”

我们撤到油菜地里躲了起来。浓雾渐渐散去,天上一弯新月,清辉映着山水,没多久,就看见一条瘦骨零丁的野狗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左顾右望无人后,就放松了警惕。小王叫我们守住一头,大声喊叫,把狗朝另一头赶,他去那头埋伏。狗被我们一吓,掉头就跑,小王一跃而起,扔出手中的石头,稳准狠地砸断了狗腿。野狗子拖着一条腿跳进水里,艰难地朝河对岸扑腾。小王鞋子衣服都没脱,跟着趟水撵了过去,将狗扑倒在河里,抽出腰间的绳子,麻利地套在狗脖子上。虽然狗子拼命反抗,还是被拖上了岸。

小王回家拿了一根扁担,把狗拖到无人处的空地,拴在一棵树上。狗也知道在劫难逃,不再反抗,夹着尾巴,呜咽着,像是在哭泣。小王抡起扁担,对狗劈头盖脸地打去。狗没有了先前的哀叫,挺着身子,迎着飞来的扁担,直至七窍出血倒在地上抽搐而亡。

我们这里对打狗有忌讳,说狗命硬,逢见打狗时,一定要躲避,躲不开,要双手背在后面,这样奄奄一息的狗才会认为不是你不救它,是你双手被绑着救不了它,死后它的冤魂就不会来找你。我背着手站在远处看着,胆战心惊,觉得太血腥了。小王哈哈笑着,将狗吊在树干上:“不放血,肉不鲜。”说完,熟练地用刀剥了狗皮,去了内脏,问我们要不。见我们都摇头,他就把狗肉背回了家。

听说小王有狗肉,就有小孩尿床的街坊找他要狗肉或肉汤,给孩子治病。他把狗炖了后,就送了那家长一碗。消息传开,心慌的、尿床的、脚打软的、身体虚的街坊们,就都去找他要狗肉吃。

就这样,找狗、打狗,成了小王的日常生活,他手上被狗咬的伤疤也越来越多,醒目刺眼。他不打家养的狗和怀孕哺乳的狗。打前者主人会来找他赔偿和扯皮,打后者是造孽。

 

街对面的小清家养了条叫“赛虎”的狗,我们一帮孩子都非常喜欢,家里有啃过的骨头我都拿给它吃。赛虎狗如其名,凶猛剽悍,我和小清常把它牵着出去和别的狗打架,战无不胜。我们常带着赛虎在河边玩,人坐在青草上,在夕阳里看赛虎去赶蝴蝶,扑蚂蚱,心情惬意极了。但赛虎很怕小王——我们发现,再凶的狗看见小王,都会远远躲开。

转年春暖花开,狂犬病却传开了,风传有一家人都被这病害死了。我妈告诫我:看见狗的眼睛是通红的,恶狠狠地瞪着人,一定要绕道躲开,因为那狗八成是得了狂犬病;如果被狗咬了,一定要去打针。

县里为此专门组织了“打狗队”,小王自然就被招了进去。打我们这条街时,小王跟队长推辞说有事没参加,提前给小清传了消息,叫我们赶紧把赛虎送到乡下去避风头。小清就带着我把狗送去乡下的亲戚家,可送了两次,转身赛虎就把绳子弄断了,我们还没到家,它就已经跑回来了。没等我们再送,打狗队就找上门来了,大人们推开我们,围住狗,一阵棍棒,狗的惨叫声愈来愈小,最后只有了小清的哭声。

小清父母无奈地望着,敢怒不敢言。他们是摘帽的“右派”,平素谨小慎微的。那时“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是被管治的对象,遇到重大的政治活动,连门都不准出,严重的还要早请示晚汇报挨批斗,就像狗一样夹着尾巴做人。

2

到了80年代初,国家大招工,我们基本都按规定去了父亲或母亲所在单位上班,只有小王仍旧在家待业。后来居委会有了社招名额,我妈就给他争取了一个,安排他去了集体企业皮鞋厂。

有了工资后,小王就没再打过狗了。我妈和街坊里的热心人,看他年龄大了,都给他介绍对象。他相亲了几次,女方不是嫌他矮就是嫌他穷。

那年小王奶奶偏瘫了,生活不能自理。小王要上班,家里没人收拾,生活一塌糊涂。而且,他已经成了“老青年”,同龄人或从农村回来的“老知青”几乎都结了婚,没结婚的也有了对象,这让他心里很是焦急。于是,我妈试探地问他:“农村姑娘要吗?”

那时大家都不愿找农村姑娘,没有城市户口,吃不了供应粮,以后孩子在城里读不了书,长大了不能安排工作。可根据小王的条件,找个农村姑娘做老婆是最快捷的。他没有反对,憨憨地笑着,羞怯地回答:“我条件不好,只要找个愿意和我过日子的,是农村的也行。”

我妈就托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高山(地区)农村的姑娘,小他七八岁,给了点聘礼,半年没到就成了婚。那姑娘也是个苦命人,从小父母双亡,在亲戚家长大,吃苦耐劳,没读过书,连钱都不认识。我妈帮她找了个在录像厅打扫卫生的工作,吩咐小王:“有空儿一定要教她识字,把加减乘除学会。我就是解放后上的夜课识字班,现在读报、算账都能应付。”

小王结婚不久,奶奶就去世了。小王他爸自从他成家就和他没了往来,交通不方便,也不能立刻通知到。盛夏遗体不能久放,我妈就组织街坊邻居,义务帮忙,缝寿衣,做寿鞋,把老太太火化后埋了。

两年后,小王的媳妇能简单地读写和计算了,口算速度极快。我打趣小王说,“你这个老师真会教”,小王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文化水平你最清楚,是她下得苦,记性好,自己翻字典和不停地算。”

小王媳妇生了孩子就背着,听说卖菜好赚钱,就去市场卖菜。夫妻俩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很恩爱。孩子长大点了,因是农村户口,读小学交的“半高价”,他们省吃俭用攒了点钱,又找我妈借了些,把自家的危房进行了改造和扩大。

 

我搬去单位分的宿舍住后,跟小王见面就少了。转眼已是千禧年后,我所在的国企和小王的集体企业先后破了产,我们都成了下岗失业人员。我进入一家民企打工,小王没找到事做,用买断工龄的钱购了一辆摩托车,做起了摩的司机,还能顺便接送女儿上学和放学——他很宠女儿,也重视孩子的学习,他女儿学习成绩非常好。

2011年底我外出办事,在广场碰到小王。我问他怎么没跑摩的,他说这几天交警开展专项行动,查得严,不敢跑。

他叫我去他家拿些安利的东西用,我以为是他向我推销,就推辞说:“这东西好是好,但就是贼贵,咱用不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搞这种直销?”

“当时鬼迷心窍,想发财,当了接盘侠。搞了几年,没赚到钱,买了一堆产品,又推销不了,快过期了,送你些。我觉得这种高档货我们用就是浪费。”他苦笑着老实说。

我看他侧面坐着一条萨摩耶,就问:“你养狗了?”

他说,两年前他送一个要买安利的人去乡下,天黑后一个人回县城时,听见公路边有狗哀叫。他停下摩托车一看,有只纯白的小狗,路边有摔烂的笼子,不知道是不是从车上掉下来的。小狗腿瘸了,身子颤抖着,不停地围着他叫唤,他看着可怜,就带回来养着了。他把狗的腿治好了,还把狗训练得服服帖帖。他带着这只萨摩耶出来,身边总是很快就围上一群大人和小孩。这狗一身雪白的毛,蓬蓬松松,粉红的舌头,黑汪汪的小眼睛,高贵优雅。小孩摸它也不叫,也不凶,呆萌萌的眼睛看着人,傻傻地微笑着,那副傻、白、美的模样,让人顿生无限爱意。

那时我们这儿少有这种狗,人家里养的多是京巴、西施,条件好点的养泰迪。县城里还没有专门的宠物商店,很多狗都是从外地买来的。大家就向小王打听这狗在什么地方买的,小王说不知道,说这狗是别人送他的。

小王不时叫狗给大家作揖,我们走时小王叫它跟大家“拜拜”。小王家旁边昔日的垃圾场早被各种高高矮矮的房子填满了,远眺那条带给我们童年带来无限欢乐的小河,两岸已是高楼林立。上游建了水库后,河水枯竭了,河道里积存着乌黑的脏水和五颜六色的废弃物品,风吹来丝丝的腥臭味。

我去小王家拿了几支牙膏和护肤品,我要给钱,他坚决不收。我知道前几年他才把当年借我妈的钱还清,这一堆商品,肯定值不少钱。小王老婆卖菜生意如今也不好,我妈说同一个价进的菜,别人一两天都卖完了,她要卖上几天,有时菜蔫了都无人问津。她对人热情,不短斤少两,可菜就是销不得,看来是命中做这行不带财,后来就去了超市当营业员。

“不论东西值多少钱,我就表示一下,你不收我就不要了。”我把300元钱放在桌上,想快速闪人,他抓过我的方便袋,塞满了东西才放我走。

3

2012年5月的一天下午,小清突然给我打电话,问:“下班了有空不,我们找个地方去小聚一下,喝杯酒叙叙旧。”

我有点受宠若惊,调侃道:“听领导安排,咱准时赴约。”

挂了电话,我想他肯定不是叙旧,一定有啥事。我和他自打工作后就断了联系,去年小学同学聚会,才重新接上了线。他现在是税务局的局长,权力炙手可热。聚会时,周围满是“抬轿子”的同学。我在办公室工作多年,也早炼成了外圆内方,见机行事的本事,自然也要趁机积极投身其中,拉关系建人脉,以方便日后之用。不过那次小清和几个已经是“成功人士”的同学都还很低调,聚会结束时,大家还一起去慰问了一个因生病致贫、下岗失业的同学。

我和小清相约来到了一个高档的海鲜自助店的包间,边吃边聊,频频举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很快都没了什么说话的顾忌。

小清跟我说:“我今天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个忙,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嬉笑着答:“只要我能办到,在所不辞。”

小清直言道:“我想你一定能办成——就是把小王喂的狗给我买来,价钱多少都成。”

“你还喜欢养狗?工作不忙?”

“我一天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那闲心。是帮别人买的。”

“你亲自出面帮别人买,看来免不了行贿之嫌。”我开玩笑道。

“不是的,我们老局长要喂。他去找小王买,小王不卖。”

小清说,税务局的老局长是真的喜欢那只萨摩耶,小王越是不卖,老局长越是想买,没事就去找他拉呱,小王后面一见到他都不耐烦了:“这个狗就是我的命,你给多少钱我都不卖。”于是,强势的老局长就和小王杠上了,先找了小王家的居委会主任出面。主任允诺给小王两口子办低保,可小王仍不为所动。一计不成,居委会主任又给老局长推荐了小清,说他和小王曾是街坊发小,老局长就来找他了。

“我和小王没啥交往,你又是不清楚,去了也碰壁。”

小清说的也是实话,小时父母对他管得严,做完作业,还要读课外书籍练毛笔字,不让他和小王这样的人玩。他们从内心瞧不起小王,说他是混社会的阿飞。小清高考差了点分,去读了县里的中师,毕业后分在县里小学当老师,后来又考上成人大学,跳槽去了衙门。

“我算是老局长培养的,他退居二线、扶我上马了,还送了我一程,我很感激。可他的观念和工作方法早就和我不搭调了,特别在局里的人事上,他过去提拔的科长们和重点岗位的人,很多还是听他的。我要是因工作换人,要么他就来找我,要么我想换掉的人就找他出面说情。我有我的管理方法,工作开展不了,也是要被问责的,这事让我心里很不爽。”顿了顿,小清喝了口酒,“我也明里暗里跟老局长说过,可以像别的退位领导那样在家休息,工资奖金分文不少,不知他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狗的事,老局长给我挑明了,他说明白他的有些所作所为影响了我的工作,可他做这些只是为了退位后在局里不遭人冷落嫌弃。他说,把狗买了,他就以狗为伴,从此赋闲在家。”

小清说他也很理解老局长的心情——老局长的独子早年去了国外留学,在异国落地生根,多年没有回国过了;他老伴退了休,去帮着儿子带了两年孙儿,因生活不习惯,又与洋媳妇三观不合,生气回来了,发誓今后就是死也不会再去了。现在老太太天天出去旅游、跳舞、学画,玩得不亦乐乎。可老局长除了上班,没什么爱好,很是落寞。他恳切地希望小清最后帮他一次,说这狗是他唯一的念想。

“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事办成,对我,对他,两全其美”。

本来知道小王话都说绝了,我也不想去夺人之爱,但听小清这么说,我就改了主意:“你讲得我都感动了,这事我竭尽全力去办,但是我要公事公办。你给我们老板打个电话,说叫我去帮你们办这个事。”

见小清有点不解,我压低声音说:“这事对咱俩都有益——你给我们老板说了,买狗的钱他肯定不会让你出,这样我老板也知道我有个要好的有实权的同学,在公司的职位更稳了,老局长分文不花把狗得了,也会在心里说自己没选错人,对吧?”

小清那时是县城各大老板们“围猎”的对象,自然有些犹豫。我说就这样定了:“你放心,咱见得多了,这事不会影响你仕途。你自己要牢记底线,千万别收任何人的钱就好。”

 

当晚,小清就给我领导打了电话。第二天,老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叫我多给小王点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事办成——如果这种区区小事都办不好,怕税务局局长看不起他,不利于企业今后的发展。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尽管小王千般不舍,万般不愿,还是答应了我。我心里清楚,他之所以同意把萨摩耶卖给老局长,一是珍惜我们儿时的友谊,二是对我妈有感恩之情,他觉得要报答。

他摸着狗,依依不舍地说:“只求他们对狗好点,我就放心了。”

我说:“你一百个放心,这么来之不易,老局长对它肯定就像宝贝一样。”

但小王拒绝要钱,他说这狗他是不会卖的,只愿意送给我。我本来就是强人所难,让他忍痛割爱,内心很过意不去,灵机一动,跟他说:“你喜欢狗、懂狗,咱们合伙,我出钱,你出力,去外地进一批狗来销售。亏了是我的,赚了钱平分。”

4

小王进了第一批纯种狗没几天就卖完了,他要我来分钱,我又叫他继续进货。进到第三批时,我跟他说:“我发现这是个商机——我调查了咱们周边几个县,都没有专门卖宠物狗的。你孩子上大学了,花费大,现在又无事做,你不如专门成立一家卖宠物的商店,所需手续我来办理。”

我还跟他说,外省有个宠物狗饲养培训班,可以去系统学习一下,顺便了解下进货渠道和市场行情。小王听了我的建议,去外省上了10天课,引进了多种类型的纯种犬。我帮他打印了开业广告,让他去街上散发,在广告栏上粘贴。平时周末牵几条狗去人群聚集的广场玩耍,既是打广告,也能销售。逢节假日,我找了皮卡车,叫他把狗拉到周边县展销,设立代销店。就这样,卖狗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小王的生活有了奔头,忙不过来了,他老婆也辞了工,加入进来。

那只萨摩耶换了新主人后,常见老局长牵着在街上溜达,引得众人瞩目。老局长似乎又有了年轻时的自信,也找到了生活的乐趣。萨摩耶长肥了,脾气也跟着长了,不高兴别人围观时,还龇牙咧嘴地凶叫。狗玩脏了,洗澡是很累的活儿,老局长每次又哄又给吃的,可狗还是调皮捣蛋。老局长精力有限,有点招架不住,就牵来找小王帮着洗。小王教育它时,老爷子还护短,替狗开脱。

老局长平时给萨摩耶喂的都是进口狗粮,还有煮熟了的内脏,后来狗吃东西就挑三拣四的,只吃爱吃的。

小王告诫老局长说:“一定要管制狗的食量,少给他吃高热的食品。它不吃,就让它饿着。营养过剩不仅会影响狗的形象,也会让狗得病,像人一样。”可老局长不以为然,只笑呵呵地说:“长胖点看着可爱,就像小娃娃,胖的比瘦的更招人喜欢。”小王只能转头跟我说,他也不知道说啥好了,“这是害狗,不是爱狗”。

 

小王卖狗赚了钱后多次叫我去算账分钱。开始我推托:“你先发展经营,买辆二手皮卡,方便运输。钱在你那儿,我放心,多了咱再分不迟。”后来他总催,我就跟他说明了:“其实那个本钱是你卖萨摩耶的钱,都是你的。”可他不同意,执意要给:“那狗开头就说了,是送你的。退一万步说,那狗也值不了8000块钱。”我说:“物以稀为贵,我估了价的。你再不要在我面前谈钱,传出去别人知道了,会认为我是吃里扒外,我的工作就要搞脱。”他就说请我喝酒,我说好。

那次喝酒,他有点苦恼地说,自从经营宠物狗生意,左邻右舍都烦狗叫和气味难闻,反映给了居委会。居委会主任护着他,说他们两口子都没工作,孩子在读书,创业难,请大家多包涵和支持。但投诉的人不断,城管等有关部门也来干涉了。

他叹息着说:“我还想扩大经营,增加狗的种类和繁殖,目前看来有困难了。”

“这个确实对别人生活有影响。”我想了想,出主意说,“不如去郊外人少的地方租个房子,化肥厂破产那么多年了,我看房子基本都是空的,跟鬼城一样,去那儿很合适。”

我掏出手机,打给管理那个破厂房的熟人,他说叫我们自己去看,看中了,租金“表示一下”就行了。

小王去看了,租了很多间一楼的办公室,外面有块大坝子,正好方便遛狗。他清理了满地杂草和垃圾,添置了设备设施,就把宠物狗们迁了过去,在2014年正式成立了宠物饲养场。

扩大规模后,小王又招了两个徒弟,吃住都在那里,打扫卫生,杀毒灭菌,给狗打疫苗,调配狗粮,忙得不亦乐乎。遇到狗生产,夏天他会找来风扇给狗降温,冬天就裹着军大衣通宵守着。小狗缺钙,他就去饭店收集骨头,洗净烘干,磨成粉喂。那些小狗被小王他们喂得虎头虎脑,毛茸茸的,看着特别可爱。

小王无愧是“狗阎王”,在狗面前依然自带杀气,狗看着他都不敢轻举妄动。对每只狗,他都从小进行生活训练,不仅教它们在盆里拉屎拉尿,还教一些讨人喜爱的动作。这种训练了的狗,比没训练的狗卖得更贵。

5

几个爱狗人士常来小王的饲养场当志愿者。其中,有个叫“兰姐”的女人,衣着优雅,慈目善眉,特别热心。小王说她是我们这里民间动保协会的会长,虽然对他训狗有“虐待动物”的异议,但还是帮他介绍了不少人来买狗。

对来买狗的人,小王都会了解他们买狗的用途——为了看家守院的,会推荐他们买田园犬或狼狗,忠诚老实、听话守责;有些姑娘想养大型犬,会推荐她们买金毛,漂亮黏人,像个乖巧懂事的暖男,美女配靓犬,一道美丽风景线;老人来买,会推荐他们能驾驭住的吉娃娃、泰迪,这种小狗聪明,会讨主人喜欢,会直立行走,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逗人。

兰姐也会在自己带来的卖家旁边充满深情地说:“狗狗是最有灵性的动物,是人类的灵魂伴侣。它会给你带来快乐,忘记烦恼,身心健康,陶冶性情,爱好和平。养了狗狗,我们就要对它有爱心,对它负责,不要抛弃,更不要伤害。你对它好,它会终生守着你,忠心耿耿,不分贵贱贫穷。”对那些初次来买狗养的人,她更是绘声绘色讲了狗与人之间的许多动人故事。

兰姐一直动员小王加入动保协会,要他“融入志同道合的大家庭中”。有次,兰姐叫他去参加一条狗的追悼会。死去的狗被鲜花簇拥着,穿着名贵的狗服,身上盖着高档毯子,几个和尚在念经超度。女主人是一个年轻少妇,哭得肝肠寸断,花容失色。几个女士抽泣着劝慰她,让她节哀顺变,说狗狗算得上是寿终正寝。

兰姐哽咽着告诉小王:“这狗狗陪伴了主人上10年了,人跟狗感情深厚,狗狗早就成了不可分割的家庭一员,有自己的房间和床,吃饭有固定的座位和碗碟。狗狗每次大便了,主人都用湿纸巾仔细擦拭干净狗的屁股。”兰姐还说,主人订制了棺材,买了墓地,打了墓碑。

小王觉得这狗真的幸运,丧事办得和人去世一样风光。主人如此宠它爱它,可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吧,竟然有些心生羡慕。去追悼会的人估计家里大多也养狗,他们胸前都戴着小白花,气氛一片感伤,轻声交流,倾诉着自家狗的各种好,衷心希望它们健康长寿。小王显得格格不入,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寻了个机会告辞了。

最终,小王没有参加动保协会。他跟兰姐说,自己没有时间和精力,能把眼前的事做好就不错了,哪还有时间参加协会的爱狗、护狗等社会活动。其实,小王是自惭形秽——和兰姐这群人相比,他养狗是做生意,目的是挣钱,缺乏她们的奉献精神和拳拳慈爱之心。

 

2017年冬天,天寒地冻。兰姐他们动保协会在公路上截获了一辆贩狗车,没跟小王打招呼,就把车开到了饲养场,要小王收留那几百只狗。

小王拒绝了:“一是我这个地方有限,二是这些狗很多都生病了,怕引起交叉感染,三是没有人力财力照顾它们。”

兰姐焦急地说:“这些狗都是偷来,我们不救它们就死定了,它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 “我都说得很清楚了,抱歉真的帮不了。”小王很理解,但他说的也是事实,还是不同意,让他们另想办法。

有两个男人就发起火来:“你靠狗狗发了财,就有义务帮助它们!”

兰姐看小王不收,带着哭腔说:“我们缺的就是场地,狗狗的开支我们会在群里众筹,哪怕我们少吃饭、少买衣服,也不会让狗狗再落到偷狗者手里。”

小王也于心不忍,给他们指点说,那边还有仓库。又把厂子管理人的电话给了他们,叫他们联系,说反正给钱就会出租。结果不知何故,管理人第一时间没接电话,那两个男人认为小王是在耍他们,吼叫着:“少和他啰嗦,我们先把狗狗卸下来,就放在这里,由他养着。”

有几个人动手准备往下拿狗笼,小王阻拦,可兰姐他们人多势众,用蛮力把他推开了,口里还骂骂咧咧:“妈的×,你真是畜生不如,发了财,就应该有善心。”

看他们蛮横不讲道理,小王也没好脾气了,挥手一指,口里喊了一声,一群大型犬一拥而出,狂叫着扑向那几个卸狗笼的男人。几个男人吓得赶快爬上了车,狗就围着车狂叫。小王嘘了一声,狗围着车坐了下来,不叫了,只恶狠狠地盯着车上的人。

小王叫司机把车开走,不然那几个男人就别想下来。他转头给兰姐说,这些狗又冻又饿多少天了,有的已经快不行了,你们赶快先找地方救治。兰姐他们气急败坏地把车开走了,有个男人还不服气,在车上叫嚣,叫小王等着瞧,哪天他来一把火把饲养场烧了。

 

那些救下的狗后来死掉了一些,有些被爱心人士领养了,最后剩下了一些无人要的老弱病残。兰姐本想把它们养在家里,但家人反对,只能去乡下找了废弃房子养了起来。开始动保协会的人轮流去照顾,定时买来猪鸭鱼肉,后来时间长了,其他人就“抽不出时间”了,只有兰姐一个人去。钱物也没人捐了,开销都是她支撑。

兰姐本想负责到底,可家里要带孙弄饭,老公也给她下了死命令,问她是人重要还是狗重要,要是总去乡下不回家,余生就让她和狗过。兰姐没办法,又是给小王打电话,又是跑到饲养场,声泪俱下,求小王收留剩下的狗。她说她只信得过小王,也只有小王能帮她。这些狗交给小王,她最放心。她虔诚地对小王说:“这是行善积德,会给你及家人增福增寿的。”

看着兰姐化妆后仍掩饰不住憔悴的脸,满眼的疲惫,以及没有打理的头发,小王念及情分,最后把那批狗全部接了过来。他本想将这些狗做无公害化的处理,但怕对不起兰姐,传出去也怕影响他的生意,权当是献爱心了。

 

2018年7月,小王给我打电话,说最近心情烦躁,总觉得头昏脑胀的。饲养场里的狗也一反常态,不见他时狂吠乱叫,见了他就低声呜咽哀鸣。我说,可能是气候闷热造成的。

可万万没想到,挂了电话,只隔了一天,就传来噩耗——小王突发疾病,被送到医院,被诊断为狂犬病,医院无药可救,他只能痛苦而亡,匆匆告别了刚刚过上的好日子。

我知道后,黯然神伤,不得不悲叹生命的无常。他老婆伤心欲绝,哭着对我说,他们养的狗都打了疫苗的,人被咬伤过,也打了的,不懂为何会发生这种悲剧。

小王夫妻亲朋极少,丧事就简单办理了。小王的老婆一直走不出阴影,看着狗就会想起小王。她女儿已经大学毕业留在大城市工作了,我妈就叫她去孩子那里散散心,别伤了身子。她去了女儿那里后,她给我打电话,说不想再触景生情,请我帮她把饲养场转了。

征得她的同意后,我就把饲养场优惠转给了小王的一个徒弟。小王的家已经划入了棚户区改造,根据棚户区改造政策,饲养场转让的钱,我给她交了养老保险。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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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学时代(母亲的回忆录之一)

(这是我母亲写的一篇回忆录。—— 吴西风)

(左起:我的姨妈、二舅、大舅、小舅、舅公公,和中学时代的母亲。)

我生于40年代末的南京,农历生日是腊月初一。因为生日小,我九虚岁时才上一年级(当时年满7周岁才能上学)。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生病夭折。三年级时由于母亲生病,家里小孩多无人照料,作为长女,我只好休学一年,因此1963年我才小学毕业,算虚岁的话已经十六了。

当时我家只有父亲工作,勉强维持温饱。父母认为我没有必要读完小学,想让我去一个街道民办厂工作。那时即使在省城南京,也没有多少家庭(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城市贫民家庭)重视子女的教育。我很不情愿,但觉得能挣钱替父母减轻负担,就答应了。其实我很爱读书,梦想着像我的舅舅那样考上一所名牌大学。

离开学校那天,我在家伤心地用削铅笔的小刀,在仅有的半截铅笔上,刻了四个字:“永留纪念”。我想今后再也没有学可上,也没有什么机会再用笔了。

这时正巧被父亲看到,“晓霞,你还想上学吗?”他问。
我连忙点头说:“当然想了。”
父亲心疼地说:“你还这么小,把小学念完再说吧。”

我这才有机会读完小学。我们的学校名叫“务本”小学,当时刚刚成立的南京小红花艺术团,在我校选拔学生加入,我也有幸被选上了。我们欢迎过来南京访问的外宾。那天我们很早就到了中山陵音乐台,等待期间,老师一再叮嘱:如果有人问起你们的生活,一定要满脸幸福地笑着回答,吃得饱穿得暖。快到中午,迎面驶来几辆乌黑的高级轿车,我们见到了尼泊尔的南德拉亲王、王妃和王子,第二天在报纸上看见我们欢迎他们的大幅照片。欢迎仪式结束后,我们每人吃了一大碗盖浇饭,感觉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美味,真希望带回家让全家人分享。我们经常参加演出,站在前排的可以穿上团里的白衬衫和天蓝色背带裙,站在后排的只有白衬衫,而背带连着腰带,从观众席上看起来她们好像也穿着蓝裙子。

小学毕业后,我对母亲说想上中学。母亲说:“要上中学的话,你就上五女中,考不上就去厂里上班吧。”小学升初中的考试结束之后,我并不很紧张,也没当一回事,而街坊的许多女生找瞎子算命、老道打卦,预测能否考上。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欣喜若狂:我又能继续上学了!母亲很开心,对我说:“我们家附近三四条街,五女中一共就录取了4个!好多人想去读都没有考上,你要不去太可惜了。”

南京市第五女子中学的地址在莫愁路,紧靠省中医院,以前是美国教会办的学校,原名“明德女子中学”。后来我读过一本《落花生的女儿》,得知在民国时代,国民党许多高级官员的女儿就读过这所中学。我读书的时候,母校是南京重点中学,从初一到高三,一共36个班,每班50几名学生,规模相当大。

那年9月1日,在我踏进校门的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遍全身。我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入学机会,害怕忽然有一天就不能再上学了。因为我家十分贫困,每学期8元学费被班主任老师减免6元,但我始终不肯交这两元钱,无论班主任怎么催债、叫我到办公室、让我在黑板前面罚站。最后老师无计可施,只好算了。我始终没有也不敢跟父母开口要学费,因为我家真的拿不出这两块钱;要是班主任非让我交这两元学费,我很可能只好辍学了。

我总是回忆起那难忘的中学三年。每天早晨,我沿着校园外面长长的围墙走来,头也不抬地匆匆经过校门口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偶尔也会放慢脚步,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走进葱郁的林荫大道,整齐洋气的初中教学大楼便印入眼帘。记得开学不久,我走错了教室,因为它们的外观很相似。教室地板全漆成荸荠色,打着一层蜡,明净敞亮的大玻璃窗户,木制窗框和地板一色,非常雅致。我弯下腰用手轻轻抚摸,感受地板的光滑和舒适。教室窗外的院墙上爬满蔷薇,每到花开时节,鲜艳的花朵镶嵌在绿叶丛中,是学校最美的一道风景线。

穿过初中教学楼,眼前一片开阔的十字草坪,草坪四周环绕着灌木丛。灌木丛外的三面是同样风格的3到4层的教学楼,最北面是学校大礼堂,礼堂前面一个大操场。有时我漫步在教室外沿着围墙铺设的红砖小道,看见右边的灌木丛里稀疏间杂着几棵栀枝花树,满枝雪白的花朵,散发着沁人的芳香,让我情不自禁地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摘下几朵藏在书包里,回家放在盛满清水的瓷碗里。校园里还有枇杷树和蟠桃树,扁圆的蟠桃中间凝结着一圈薄薄的黑褐色胶汁,口味甘美,传说是专门给王母娘娘祝寿用的,也许很久以前从天上掉下一颗桃核,从此蟠桃传入人间。蜿蜒的长廊上挂着一串串葡萄,有的青绿色,晶莹剔透,像串在一起的翡翠珠,有的深红,仿佛一颗颗玛瑙。我们时常坐在葡萄藤下的长凳上聊天谈心、复习功课。微风吹来,空气里弥漫着惬意的果香,十分诱人,但我们从来没有偷吃过校园的水果。

学校最东南的一幢两层楼房是图书馆,走上几层石阶就到了一个小露台,然后是门前走廊。一楼是阅览室,一排排书桌整齐明亮,我经常坐在长长的条凳上阅读书报杂志。室内静悄悄的,只听见翻书的声音,还能闻到油墨的香味。窗外绿树成荫阳光明媚,许多小鸟栖在枝头鸣叫,而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二楼藏书丰富,我最喜欢上劳动课去那里整理、修缮书籍,这样我可以尽情翻看感兴趣的图书。

三年中学期间,我有机会读了不少当时比较流行的长篇小说,比如国外的《简·爱》、《复活》、《巴黎圣母院》,国内的《青春之歌》、《暴风骤雨》、《林海雪原》,以及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等等。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爱情三部曲》,当时被批判的柔石的《早春二月》和欧阳山的《三家巷》。我尤其爱读长达五卷的《三家巷》,里面三家的年轻人,我至今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出他们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家族、恋爱关系。每次从图书馆借到喜爱的书籍,我恨不得连夜把它读完。中午回家吃完饭后,我在上学的路上只顾低头看书,被树撞痛了头。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家庭作业很少,我在课堂上就能完成,因此有大量时间阅读。

我一直喜爱读书。九十年代初我的子女读大学,但我所在的工作单位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单靠乡村中学教师的丈夫一个人的收入很难维持生活。我便跑到南京,在街边收购劳保用品转卖,一次被城管抓住要没收我的东西。我跟他们说家境困难,求他们高抬贵手。城管的小头目见我收购的劳保用品里,还夹着一本《红与黑》——那是在南京读书的女儿从学校图书馆借给我看的,便让我带着东西走了,叫我今后要注意。

那时下午放学后,有的同学去五台山体育场游泳,有的在学校打篮球、乒乓球,家庭条件好的,她们租一毛钱一个小时的旧自行车骑。但我没有学过这些,至今这些一样也不会,真有点遗憾。每天放学后,我总是急匆匆赶回家帮母亲做家务。在漫长的暑假,我的同学们无论贫富,大多能在家里度过两个来月平静安逸的日子,而我到马路边摆个小摊子卖茶水小吃,每天挣点钱帮助贴补家庭费用,心里很高兴,没人光顾的时候,还可以读小说。但有时被同学撞见,或是长期在烈日下暴晒变得黝黑的皮肤,都让我有点自卑。

让我恢复自信的是开学后的考试。数学老师喜欢小测验,每次讲完新单元的例题后,立即发一张纸的试卷,我总能得到好成绩。语文、数学和外语是主科,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我的成绩都能排进班级前十。我当过历史课代表,帮老师拿教材、送作业本。当时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讲社会发展史,说女人要享有和男子平等的社会地位,首先一定要有足够的经济地位,要自尊、自力、自强,我非常认同。在生物课上我们解剖过麻醉的实验小白兔,看见它体内的器官组合精巧,小小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我们观察过鸡蛋的三个星期孵化过程,老师从动物生殖讲到人类繁衍,带我们参观学校里浸在福尔马林液里的男女人体标本。

我们去阶梯教室学音乐,老师教我们识谱、唱歌,记得有一首歌的歌词是:“……我是一个黒孩子,我的祖国在黒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西方的老爷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强盗霸占了黒非洲……”,还有《三面红旗万岁》等。而我们女生私下聚在一起,喜欢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等苏联歌曲,当时中苏对抗剑拔弩张,苏修是我们的第二号敌人(头号敌人是美帝),这些歌曲已经被禁了。

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约好,晚上跑到学校看电视。学校只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围着好多人,在看故事片《上甘岭》。那时电视没有广告,但节目少得可怜,老电影放完后,屏幕很快只剩雪花一片。我们从学校出来,明月升起,皎洁的月光让昏黄的街灯黯然失色,宽阔的马路上车辆和行人稀少,我们听得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满地树影婆娑。

同学到家后,我过街左拐,走过朝天宫,我家便近在眼前。朝天宫重建于明朝,是朱元璋改的名字,意为“朝见天子的宫殿”。这个古建筑群有三面高高的里外都是深红色的宫墙,围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东西两面墙上各开三扇门,两边稍小,供人步行,中间的大门又高又宽,通行机动车辆。秦淮河紧靠着朝天宫的南墙,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浅戏,倒映着两岸垂柳,清明前后我们折下细长柔嫩的柳枝编成柳帽,戴在头上,仿佛电影里的解放军侦察兵。朝天宫的正殿坐北朝南气势雄伟,古色古香富丽堂皇,在银色的月光中真切又朦胧,庄严又飘渺,宛若天外世界。儿时我带着弟弟妹妹常在这里玩耍,爬上十几层高高的台阶才到正门。那些又长又高的台阶,两边嵌着青石浮雕,是我们的滑梯,两个弟弟特别喜欢,开心地大声呼啸着爬上滑下。初中毕业两年后,我下放到江南农村(很快我的全家下放到苏北农村),之后虽然多次回宁,却再也没有进过一次朝天宫。

我们初中班上有五十几位同学,毕业后很少再次见到,尤其在我下放到祖父母的老家镇江东乡农村(石桥)之后。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一些同学的姓名和相貌,以及特征和绰号,不知她们毕业后,在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八十年代初,有一次过年之后,我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从南京探亲回家,在火车上巧遇一位初中同班同学。她是列车乘务员,一见我面当时就认了出来,又惊又喜,带我们到值班室坐,端茶倒水,和我一路谈到镇江。

在我毕业前夕,全国的形势风云突变,让我非常困惑,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我和同学们互道珍重,互换一寸的黑白照片。我还和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合影。在那张无比珍贵却不知在何时何地失落的相片里,我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脸颊洋溢着青春灿烂的笑容,站在她俩的后排中间。岁月如刀,经历了数十年的坎坷之后,我被它的利刃砍得面目全非。

但后来很多同学把送给我的相片索要回去,因为我没有参加运动,既不去斗走资派,也不到上海、北京串联,而是大干“投机倒把”:贩卖玉米、鳝鱼、牙枣、赤豆糊糊,夏天卖西瓜,冬天炸萝卜丝饼。我多次遇见学校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赶紧躲避,有一次被班主任在苍巷撞见。老师劈头盖脸地批评我思想非常落后,辜负了如此大好的革命形势。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心想全国的革命形势再好,我家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没有人管我毕业后的工作,只好心惊胆战地做点小生意糊口。

我在中学期间一直帮做小生意养家的奶奶接送货物。记得许多次冬天凌晨三点多种,我就从睡梦里爬起来,穿上衣服,送奶奶过江去乘到安徽全椒的长途汽车。奶奶贩卖的商品包括活鸡活鸭,但过江每次每人只能带三只,多带就会被没收,所以我要跟着她。我们祖孙二人肩背手提,沿着小巷朝大马路走。那些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天还没有亮,人们都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空荡荡的小巷大街阒然无声,只有我们俩单调而沉重的脚步。

到了公交站,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掏出书本在路灯下看,或者背英语单词,直到看见远处连着电车的电线晃动,知道车要来了,才收起书本。售票员打开车灯、车门,我和奶奶拎着大包小包上了车。头班车几乎是空的。我们买完车票之后,售票员立刻关了车上的灯,只剩驾驶室有点光亮,车灯笔直地照向前方。我们到了又脏又乱的长途车站,我排队买到车票,送奶奶挤上车,然后便回城,在路上买一块烧饼,边啃边去学校上课。

晚上我去江边码头接奶奶回家。记得有一次奶奶没有买到车票,也没有办法和我联系。我一个人站在岸边发愁:我没有足够的回家路费,要等奶奶给我钱买票。这时走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看上去像是码头工作人员,大声问我:“天这么晚了,你这丫头一个人站在江边干嘛?!”我如实相告,他便带着我进了闸口,让我坐船回城。我非常感激,朝他笑笑,连句感谢的话都忘记说了。进城之后我挤上一辆公交车顺利地回到家。

我的学生时代在文革来临之时结束,从此再也没有走进课堂。19年后我送女儿到大港中学读初中。走进校园,看见那么多年轻的面孔,我便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回忆起那异常艰苦而又非常充实愉快的三年。我知道,女儿比我幸运,她一定会实现我在学生时代的梦想。

2017年9月写于石桥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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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坛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23/2022 postreply 20: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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