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虹桥火车站帮人离开

到你找我为止,我接送了十一二个人。5月16日,上海宣布开始分阶段复工复市,同时宣布增加虹桥火车站的发车班次。这天之后,我明显感觉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街上背着背包的、拉着行李箱的人里,许多人都要去虹桥火车站乘车返乡。目前上海市内的公共交通还没有开放,想要去火车站,要么开私家车,要有通行证,要么骑共享单车,但走着去的大有人在。
5月18号上热搜那条视频我也看到了,是由我送到虹桥火车站的吴先生发布的。那是5月17号凌晨,我开送外卖的电动车,从徐汇区带他到火车站。抵达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他第二天中午12点的车,早到了半天,他打算就地找个避风的角落将就一晚,第二天白天就能上车、回家了。当时,我看到检票厅外还有很多露宿的人。他们中有的人已经买到票了,在等第二天乘车回家,还有的人仍在等着买票。一路上,我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很多。我想着既然自己有电动车,能帮上忙就多送几回。
上海疫情就快满三个月了,没想到会这么久。
我今年26岁,本职工作是一名外卖骑手,干了快3年,骑坏了好几辆车。疫情开始前,我刚换了台新的电动车。起初,我和家人被封控在小区里, 4月27号拿到了平台的保供人员名额后,才走出封控的小区开始配送工作。刚开始,骑士们总是在跑区内的各个药店,居民们买的大多是药品、消毒水、口罩一类的医疗物资。超市复工后,买食品物资的人也多起来。
图 | 余林每天会路过的虹梅高架路
从小区出来,我露宿了一段时间,如今住到了徐汇区钦州路上的一家旅店里,每晚150元住宿费。5月16日起上海市开始分阶段复工复市,徐汇区开门营业的超市有十几家,我每天跑单数量也比之前稍微多了点,从早上八点跑到晚上七点多,约莫能有二十多单,将好够一晚150元的房钱。
工作间隙,我喜欢刷视频解闷。15号晚上,我一打开短视频软件,就看到里面有许多在上海的人发的“找人拼车”、“XX号前往虹桥火车站”的消息。
我看到了一个博主徒步前往虹桥火车站的视频,有人留言称也打算步行二十公里过去。我联系上了那个人——就是吴先生。发现他也在徐汇区,我跟他说,我可以无偿送他过去。
17号凌晨12点,我接到吴先生。将他的行李箱放在我前面的踏板上,让他坐在身后,就出发了。他在后座拍了一段视频上传到网络,我送人的事就这样上了新闻,其实我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
上海高架桥多,层层叠叠的。我们的车上不去,就沿着沪闵高架桥下面的小路走。以前我好几次路过沪闵高架,印象中它总堵车,但现在我在高架附近都听不见汽车的声音。
上海的居民大多还没出家门,一路上都很安静。离火车站还有五六公里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阵滑轮摩擦的声音,是那些步行去火车站的人,他们拉着行李箱,箱子底部的滑轮在水泥路上滚动,发出了刷啦啦的声音。
他们看起来很累,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念头——把吴先生送到后,再尽量接多一些人去车站。于是我对吴先生说:我们开快一点。
图 | 走着前往虹桥火车站的人
那天晚上我骑着电动车来来回回,在火车站检票厅外和疲惫的旅客之间摆渡,又送了三个人。他们之前都走了好几个小时,也都抢到了第二天的车票。
决定接下来几天多送点人之后,我调整了自己的送单时间。原本我会从早上八点跑到晚上十点,现在到晚上7点多我就会回去休息,然后零点骑车出来,载人去虹桥火车站。
异乡人
我用电动车送到火车站的第一个人,不是吴先生。
4月30号晚上10点多,我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准备回去休息,在徐汇区的路边看到了一位拉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的女性,大约三十多岁。
我以为她是找地方露宿的人。那个时候上海街道有不少人流浪在外,我自己也是,和朋友在石龙路天桥下搭了帐篷住。当时夜很深,我担心她遇到危险,想着如果她正在找地方落脚,就告诉她我们露宿的地方,互相有个照应比较安全。我停下电动车,问她:“你是流浪在外面的人吗?”
图 | 仍露宿街边的人们
她告诉我她要去虹桥火车站,走着去。在封控政策松动之前,当时虹桥火车站也有少量班次发车。从我们相遇那个地点,她想走到虹桥火车站,步行需要十几公里,大约三四个小时,但在那时候,她没有别的选择。我想着自己晚上也没有事情忙,就和她说,可以免费骑车载她去。起初她比较警惕,拒绝了这个提议。还是我和她说:到时候你把钱给我就行了。这句话出口,她放松了些,上了电动车。
车程很顺,很安静。我问她家乡哪里,她坐在车后座,回答我说是湖南。路上,我们就这样在风里聊了聊。我得知她在徐汇的一家店铺做收银员的工作,店关了,她交不上房租,实在是因为扛不下去了,才决定离开,买的还是黄牛票。
我也是来上海打工的,理解她的处境。封控的时候,我们最难的就是吃和住。吃不起,更别提房租了。为了节省每天的开销,我现在顿顿吃泡面。很多扛不住的人选择离开,如果不是生活的压力,谁愿意走十几公里去虹桥火车站,留在这里不好吗?
虹桥火车站前后有好几条路,建虹路、申兰路、申长路,没走过的人容易绕远。我将她载到离进站口较近的申贵路。下车后,没等她和我说价钱的事儿,我立刻将电动车掉头准备走了,本来就没打算收她的钱。没想到的是,我开出去了两三米,她却叫住我,哭着朝我鞠了一躬。
远远看着她弯腰的样子,我眼眶热热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一样难受。我只是做了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回去的路上,我发现火车站周围已经住着一些露宿的人,晚上我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些行李和睡袋。那时候班次少,车票很难买,他们滞留在火车站周围,什么时候买到,什么时候走。
图 | 睡在虹桥火车站外的桥洞的人
没离开车站多远,我骑车穿过一个桥洞,被睡在桥洞里的男人叫住了。他问有没有水,我就将放在电动车上备用的水递给了他。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的长相,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听口音是北方人。他告诉我他从宝山区走了两天一夜来到火车站,买不到回家乡的票,就在附近露宿。
他说着话,我站在旁边从口袋摸出一根烟燃起来,也勾起了他的烟瘾。他问我还有没有烟,他可以花钱买。当时市区里超市开得少,买烟不容易,还都是加价的,平时10块钱一包的烟要花18块买到。我考虑到他露宿在外,连瓶水都不容易买,就把车上、身上仅剩的两包烟都递给了他。
我读书少,没有啥文化,说不了那么多道理。但是看到那么多异乡人睡在火车站外面时,我觉得很不忍心,很难相信上海变成这个样子,也搞不清楚这样的状况是怎么出现的。
沪漂的告别
前几天,我送了一个女大学生,她是去年来到上海小米手机公司实习的。现在因为疫情无法去办公楼,只得居家办公,而在上海的房租太贵了,就买了回家的车票。起初她准备打车去车站,苦于价格太贵而作罢。从徐汇区到虹桥火车站,步行四五个小时,骑电动车1个多小时,开车不足30分钟的路程,打车却要价1000元。
原本,往年像她一样来上海找工作的大学生多得是,而今年,本地学校着手安排学生返乡,外省学校的学生也无法来到上海。
20号凌晨12点,我按照约定去徐汇区龙腾大道接人,是一位五十多岁、在工地打工的大哥。他不会使用社交媒体,所以由他的侄女联系我,请我帮忙送大哥去车站。把他的行李放好后,我们简单聊了几句,他说自己所在的工地虽然有住的地方,但不能保障食物的供给。考虑自己年纪也大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买车票回老家。车票是21号的,他准备在火车站外面露宿两天,说住在车站旁边就是一种安慰,一种能马上回到家的安慰。
有一个人明确告诉我他不会再回来上海了。5月初,我接上了一位三十七八岁的男人,他在徐汇区一家餐馆做厨师,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自己来上海挣钱。可是餐馆生意不好,老板连底薪都压着不给。我问他,这次走了之后还回来吗?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这么说的,丝毫没有犹豫。我当时骑着车,有些吃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疫情三年来,我看着不停有我取过餐、没取过餐的餐馆倒闭。前两天还取过餐的馆子,第二天路过就可能已经锁门了。餐饮业难做,更别说即将满三个月的疫情管控,对他们的影响。

不过选择离开的人,也有多现实的因素需要考虑,如果回到我的家乡,需要自费隔离,一天280元,隔离14天,要付将近四千元。过去三个月我都没办法正常跑单,没剩多少积蓄。
5月20号,上海下了一天的雨。我没有出去跑单,和另外两个骑手朋友约了一起喝点酒。这是疫情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我觉得最开心的时候。夜晚11点,雨停了,我们买了几瓶啤酒,一盒辣条和花生米,一起坐在路边聊天。
他们两个前些天刚刚从一个仓库里搬出来,重新回到街道上露宿。原本在那里住了将近1个月,突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能继续让他们住了。大家的生活压力都很大,而且变化是未知的。最近一段时间,我晚上很容易失眠,翻来覆去计算生活成本,烦得无法入睡。
我这两天看新闻,报道里说5月22号上海将逐渐恢复陆上公共交通。我想我还会准备好继续“摆渡”,如果遇到需要接送的人,我依然愿意帮他们。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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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更想念堂食的,是摆地摊的大厨们

为了“自救”,小摊出现在街边、路口、小区前——餐饮人正在快速适应疫情下的餐饮节奏。没有了远方来客,最好的去处是成为社区的一部分,做好邻近街区的生意,处理好和大爷大妈们之间的关系。
烟火气似乎回来了一点,但餐饮人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是摆摊、外卖还是卖预制菜,都不过是在用各种形态,度过这个时刻。他们安慰自己,“情况总不可能更差了”。
文 | 饶桐语
编辑 | 楚明
运营 | 栗子
梳着偏分油头的阿泰,正在和隔壁拉大板车的大叔,抢同一条街的生意。
阿泰是海底捞的员工,已经出来摆摊十几天了。五一节的前一天,全北京的餐馆都接到了禁止堂食的通知,之后的每天早上9点半,阿泰会准时从自家门店出发,推一个两层小推车到临近的小区门口,支起像模像样的小摊。
“装备”从店里各处搜刮而来。“推车是推员工餐的,菜刀是从小吃房选的”,唯一缺少的是大号遮阳伞,店里有伞,但没有固定伞的石墩子,没有人摆过摊,都不知道该去哪里买。
摆摊的生活不轻松,“因为要代表海底捞的形象”,阿泰一站就是一整天。他也不敢离开小摊去上厕所,每天下午3点到9点,就干脆一口水都不喝。最难捱的是晚上,5月的北京夜晚凉意仍重,风吹得人头疼。十几天下来,阿泰瘦了,“感觉衣服松了好几圈”。

无论如何,来买东西的人总算是变多了。每天,阿泰都能给店里带来接近1000元的收入,最多的一次是第一天,卖了1300多块钱,没有堂食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店里的大头营收。
只不过,这个数字依旧远远够不上大家的预期——五一原本是餐饮界的消费黄金周,很多店铺铆足了劲儿,想要趁此机会回暖,但持续的疫情和禁止堂食的规定,让大街上再次安静一片,闭店和暂停营业成为常态。为了尽可能挽回损失,摆摊成为餐饮人的又一种“自救”形态。
大街上,摆摊的不止海底捞一家。如今,走在团结湖路,耳朵里都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叫卖声,金鼎轩在卖小吃和预制菜,紫光园在卖卤牛肉和烤鸭,小一些的门店,没有人来吃饭,也没有这么丰富的食物品类,就只好卖菜。
团结湖路的尽头,是一家过桥米线,老板崔国伟把餐馆变成一个小小的果蔬摊子,黄瓜、奶油草莓、羊角蜜,十几个品种都摞在门口。
生意越差,品种越多。最开始,崔国伟只卖小油菜,这是自家店里需要的,后来卖西红柿,只敢悄悄地堆在店铺的角落,五一禁止堂食之后,他开始批量进水果,终于把摊子铺到了大街上。
崔国伟是1992年来北京的,30年的时间,他一个人打拼出7家门店,也把家安在了这里。去年,因为疫情,7家店关了4家。团结湖的这家店,以前一天光外卖单就有80单的量,现在在店里坐上一天,也只有20多单。
人流量骤减是最大的原因,各类消费群体都不例外。崔国伟说,朝阳剧场那一家,原先生意最好,“旅行团的人都聚在那附近,大巴车拉来游客,先去看剧,看完直接就上商场吃饭”。后来,旅游的人没了,看剧的人没了,崔国伟的店也关了。
星罗棋布的餐馆,最能够感知一个行业的冷热。一条街上,崔国伟的店大概是最平价的,附近的很多工人都爱来这里,“只用点一份小份的黄焖鸡,多吃几碗米饭就能饱”。然而,疫情之下,能开工的工地越来越少,活儿少了,来吃饭的工人也就随之消失。偶尔有相熟的工人过来,说现在他们都轮流开工,赚的钱减半,哪里舍得吃黄焖鸡。
没有哪个行业,比餐饮人更希望“哪哪都热闹”。因为他们不怕辛苦、不怕竞争,怕的只有没人,热闹才能让他们安心。

一个北京大爷,连着好多天在崔国伟这里买番茄,买熟了,关不上话匣子,讲以前繁华的北京夜市,三里屯的桥洞下面摆的摊,都摆两个大铁桶,不断洗刚收的脏碗,晚上饿了,出门什么夜宵都能吃到。这几天,大爷在团结湖路上走一个来回,说烟火气终于回来了些。
所有餐饮人都知道,相比于曾经的忙碌景象,这种烟火气不过是一种安慰。无论是摆摊、外卖还是卖预制菜,大家在用各种形态,度过这个时刻。他们安慰自己,“情况总不可能更差了”。
地铁停了,聚餐停了,上班族们也居家办公了。金鼎轩的店经理陈大年说,现在不需要做什么宣传,哪里还有人看到宣传之后来吃饭呢?
连锁餐饮们正在快速适应疫情下的餐饮节奏。没有了远方来客,最好的去处是成为社区的一部分,做好邻近街区的生意,处理好和大爷大妈们之间的关系。
紫光园的上班时间提前了。为了赶上上班和送孩子上学那波人流,他们早上7点就得出来摆摊,中午开市的饭馆,调整到跟菜市场一个作息。
每个人都在努力融入社区的生活。摆摊十几天之后,阿泰已经很熟悉周边社区的时钟。上午出来买菜的人多,生意最好,到晚上,买水果的人少了,哈密瓜和菠萝必须处理成盒装折价售卖。最初的时候,阿泰还不会处理菠萝,有居民过来看,不削皮就不买,阿泰快速学会了如何用菜刀削皮。
特殊的日子里,属于连锁店的标准化,就这样被社区轻而易举地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由而随意的地摊经济。遇到讲价,阿泰可以抹零或者降价,只要不比进价低就可以——在之前的海底捞,服务员没有这种权力,他们更多的是给一张通用赠菜券。
毕竟,当下的每一个顾客都显得那么珍贵,社区群体更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为了争夺他们,海底捞迅速从极致的店内服务转换到社区服务。“最到位”的一次,是有顾客带着狗来买东西,小狗没人陪,阿泰替顾客遛了1个小时的狗。

又一场属于餐饮人的战争开始了。
价格成为能否赢得周边居民青睐的关键。团结湖的大街上,最热闹的是以“亲民、便民、惠民”为招牌的紫光园。主管阿光说,摆摊一天能卖出去接近200只烤鸭,跟有堂食时差不多,店里一共6个片鸭师傅,都没休息,全部出动了。100多个服务员,也能上班30几个。疫情之下,这已经算得上很好的情况。
在金鼎轩的摊前,一个大妈掂量了一下装在外卖盒里的菜,直说:“你们的份量太少了。”——和店里份量一样的荔枝虾球,只铺了盒子的薄薄一层,卖58元,相较于堂食的88元,已经是6折,但依旧不是划算的价格。服务员极力推销,“您回去放在盘里热了,还是金鼎轩的味道。”大妈摆摆手:“这能一样吗,瞎说!”
显然,在去除品牌溢价之后,连经营逻辑也变得简单起来。大堂装修得再精美,如今都不管用了,外卖盒装着的菜品,似乎只能用“性价比”来衡量。
在这种情况下,北京的中高档连锁店的人工、房租成本更高,面临的考验也更大。《2021 餐饮外卖商户研究报告》指出,疫情期间,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的商铺租金,并没有因为疫情而有所下降,成为压在商户身上最大的重担。
崔国伟的菜摊旁,另一家餐馆摆出了冰柜,售卖招牌羊肉,价格不低。服务员小丽说,她站了一个上午,羊肉无人问津,只卖出去了一些便宜的卤鸭头和酥饼。崔国伟介绍,虽然卖菜盈利不多,但自己的房租也相对较低,每个月2万元,或许还能撑几个月,而这家大型餐馆,有整整一层楼的门面,每年的房租更高。

因此,对于连锁餐饮来说,仅仅靠摆摊的收益,显然无法达成自救目的,更能彰显价值的是曾经铺垫过的业务。313羊庄几家门店的负责人尚国文表示,五一期间,40%的门店流水实际上都是通过外卖业务实现的,其中,90%以上都来自社群的前期推广。早在春节期间,其门店就已建立了30多个顾客群,每个群都有接近200人。
贾国龙功夫菜的自配送团队,也在此刻出动了。今年年初,贾国龙功夫菜搭建起一个庞大的自配送团队,仅一家门店,就配有10余名专店骑手,而在五一之前,单店依靠自配送团队,一天能送出近800份订单,而在禁止堂食之后,这个数额还在不断攀升。拥有蜀海供应链的海底捞,转向则更加轻松一些,正借此机会研发并推出适合家庭场景的预制菜。
肩负着更大担子的连锁品牌,表现出更大的创收积极性,也创造出更加多元化的创收方法。随时去都要排队的四季民福,如今开通了烤鸭外卖服务,和府捞面、眉州东坡做起了预制菜,从来不愁生意的麦当劳和肯德基,也齐齐向夜市发力,卤鸡架和红油串串等一系列大排档类型小吃登上菜单。而在海底捞,创收这项数据甚至已经成为考评店长的核心指标,表现不好的,就可能会被取代。
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争夺战当然也还会继续。
尽管阿泰已经习惯了风吹日晒的摆摊生活,但对他来说,落差还是有些大。
形势变得太快了。就在20天之前,阿泰还坐在电脑前,给领导写报告,但字还没敲完,正在隔离中的领导就给阿泰打来了电话,很抱歉地说,最近海底捞经营情况不好,要精简人员,阿泰只能被下放到门店,做普通服务员。
阿泰很快接受了,疫情之下,每个人的遭遇都变得曲折离奇起来,在餐饮界也是如此。
阿泰是去年毕业的,是北京一所211大学的研究生。在同时收到教师岗和各种offer里,阿泰选择了进入待遇最好的海底捞当高级秘书,跟着高层领导全国跑,考察门店、谈业务、写报告。
那个时候,全国疫情趋于稳定,餐饮已有复苏之势,包括阿泰在内,每个人都觉得形势会慢慢好起来,给阿泰签三方的老师也笑眯眯的,觉得这个去处不错,还跟他开玩笑:“我们学校被同学们称为‘海底捞大学’,你去了海底捞,真有缘分。”然而几天前,阿泰在摆摊时碰到了这位老师,他戴着口罩也不敢跟老师打招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在小区门口摆摊这件事。

但哪里才是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呢?什么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呢?对于餐饮人来说,这些问题已经没有意义。现在,漂亮的远景规划都消失了,做好眼前的创收和尽可能节约成本,多赚一点是一点,多活一天是一天,已经成为他们最要紧的任务。
当然也没有人预料到今天的“非常”状态。通往金鼎轩三层大堂的数十个台阶,这个时候变得有些碍事。有大爷大妈颤巍巍走上去看菜品,服务员们得再三叮嘱,“您慢点,小心台阶。”
开了20多年的金鼎轩,是很多城市都有的中式装修风格老店,装潢大气,摆盘精美,大众点评上觉得它贵或者不贵的人都有,“主要看你注重什么”,它也依旧是北京人正式宴会的好去处。但如今,到了小摊上,摆出来的菜品只能是蒜烧黄鱼和红烧肉,是店里选过合适摆摊的家常菜,而之前,这些菜品都装在看起来更高级的白瓷大盘子里。主管小孙说,稍微高端些的菜只能被放弃了,比如小米烧海参。
落差也出现在价格上。金鼎轩的店经理陈大年站在大堂前,每来一个顾客,他都要推销装在外卖盒里的“金玉满堂全家福”,再反复强调,“原价168元,现在只要88元”。一有人迟疑,他就拿出菜单,展示这道菜在店里的定价,“跟店里比差得远了,差老远了。”
陈大年时常会感到失落,在他眼里,金鼎轩在北京还是一个算“有档次”的地方,现在却只能出来摆地摊,“这么弄,你说谁愿意?”

然而,生存危机下,落差再大,也要接受,激增的外卖商家数量证明了这一点。在北京,有很多生意好的店铺没有开通外卖,他们从来不缺食客,一到节假日,排队也能排3小时。但这个五一,仅在5月1日当天,北京就有473家餐饮商户通过绿色通道申请上线外卖,上线的新商户较前一日增长338%。
海底捞也是其中一个例子。此前,海底捞虽然有自己专门的外送平台,但其门店营收几乎能够占到总营收的九成以上,因此很少提供外送服务。然而,在禁止堂食规定出来的一夜之间,全北京的海底捞门店都上了外卖平台,有了自己的点单小程序,卖火锅,也卖29.9元一份的冒菜、啤酒和小龙虾。数据显示,五一期间,海底捞的外卖订单同比增长了200%。
“相当于我们自己在跟自己的外送服务抢生意”,阿泰说,不甘心是有的,但没有人能顾虑这么多了。阿泰的门店里,一共就3辆电动车,全是征用员工的,都出动来送外卖。遇到没有锅的客人,就把店里的电磁锅拆了,找个大纸箱子送过去。
凛冬之下的一溜儿小摊,代表各类餐饮站上了同一条起跑线,家大业大的连锁餐饮再也无法安于一隅。海底捞一家门店的店经理江波,甚至开始向周边社区推销盒饭和团餐,“以前谁知道我们海底捞还能卖盒饭?”邻近的核酸检测点是他的首选,先送酸梅汤,送到周围都熟悉了,再问需不需要帮忙提供员工餐。
曾经有过的架子都要放下了。老板们、店经理们、主管们,如今都上了一线,曾经在餐厅里很少看到的角色,如今在搭棚子、卖力吆喝和顾客讨价还价。“咱们摆摊的目的不就是多点收入嘛,只要能卖出去东西,啥不行,是不是?”陈大年说。

阿泰还是打算离开餐饮行业了。摆摊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拿出手机,检索新工作的招聘信息。领导承诺他,情况好了,还可以回来。不过阿泰觉得,希望很渺茫了,他需要找别的后路。
下一份工作,目标是国企,总要安稳些。当初找工作时,这些看起来有些“没意思”的工作,都不为阿泰所考虑——他是学人文专业的,但不想当老师,只是因为担心“不能染发和穿有些夸张的衣服”,在海底捞的工作让他感觉到自由。如今,阿泰想起去年找工作的过程,他犹豫很久,说出了遗憾,“应该都去试试的”。
对包括阿泰在内的餐饮人来说,这显然是反复无常又迷茫的一年。刚进海底捞的时候,阿泰没有想过要离职,“甚至想在这待到死”。前3个月,阿泰按照常规到门店学习,整个门店人满为患,一家店一个月能盈利80万元,阿泰又忙又开心,“原来这就是连锁餐饮的龙头企业”。对于第一份工作,他倾注了足够多的心血,也对强调“民以食为天”的餐饮行业抱有期待。
整个形势看上去也是明朗的,餐饮新消费一度是最热门的赛道,从融资不断的麻辣烫,到开起概念店的重庆小面,每一处都翻滚着投资者的热钱。上市的奈雪、骂战中的茶颜悦色、住在热搜上的文和友和墨茉点心局,热度更是从未削减。然而,形势却在突然之间急转直下,餐饮回到最原始的经营方式,被热闹吸引进来的人们,又陷入当下的落寞中。

经历了这一年,阿泰说,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从“安心”到“有些不确定”了。从去年年底开始,海底捞就开始裁员,到自己,已经是第三波。阿泰本来以为,自己的硕士学历在整个职能部门都算得上高,能够躲过这波动荡,但事实却是每况愈下。
疫情依旧是那只最难以把握的黑天鹅。阿泰之前负责海底捞在全国各个门店的抽查工作,去年还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城市,但疫情一波一波袭来,他最关心的事情变成哪个城市不带星,去考察能不受影响,最终成为一个躲着疫情跑的人。
从今年年初开始,西安、深圳、上海等几个海底捞门店最多的几个大城市,都陆续因为疫情而停摆,短则数十天,长则两个多月,还没有从关闭300家门店中缓过劲来的海底捞,在新一轮的疫情中再次元气大伤,全国平均翻台率降至不到2.0。这也意味着,连锁餐饮无法再成为餐饮人最为安全的避风港。
疫情也把很多东西变成了未知数。年初,崔国伟在店门口贴出了招聘启事,他想着,开年之后最缺人,自己得多招几个员工,但人还没有招到,疫情又来了。现在,招聘启事又不敢摘下,“万一马上就好了呢?万一那个时候缺人,一下子招不到该怎么办呢?”
连卖菜也不能安稳。前一天晚上,崔国伟把需要的菜发给熟悉的菜贩,第二天一大早,开半个小时的车去拉回来。有的时候,菜贩们运菜的车会卡在某个关卡,崔国伟也只能空手而归,一天没有营收。
不是所有人都像阿泰一样有退路。动荡状态下,更多的餐饮人只能选择接受,餐馆里的服务员们也只渴望能够上班,哪怕是出来吆喝摆摊,也是好的。天眼查数据显示,在2021年,北京餐饮相关企业注册资本在100万以下的企业注销占比达到66.71%。这样的结果是,工作越来越难找了,找工作的地方少了。
没有堂食的日子里,摆摊用不了这么多员工,紫光园的主管阿光,要在100多位服务员里,挑选活泼一点的、漂亮一点的,“适合卖货”,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被选中,“都是出来挣钱的嘛,谁不想有工资?”

情况真的不能再更差了,大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阿泰摆出的商品售价不贵,5块钱一斤的西瓜,10块钱一个的菠萝,都来自海底捞自己的供应链,“别的东西不敢卖,这个节骨眼,不能再有什么食品安全问题了”。
5月一天的午后,热闹的人群刚刚散去,紫光园就被贴出了疫情防控停业公示——由于摆摊时,顾客们的间隔距离不到一米,紫光园被要求停业三天整顿。这下,摊也摆不成了,服务员们张罗着,把剩下的食材、烤鸭架、餐车和大帐篷都收进了店里。
对面的金鼎轩主管,闻声赶过来看,问发生什么事了。不到5分钟,金鼎轩的摊前,就挂上了写着“请保持一米距离,谢谢配合”的红色塑封纸。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餐企老板内参《最近,北京餐饮都在摆摊 》
2. 餐企老板内参《五一期间外卖流水达堂食40%,这家企业做了这些》
3. 中国青年网《北京继续暂停堂食,2300余家商户极速上线外卖服务》
4. 餐饮界《2021餐企注销增速高达65%,超100万餐厅倒闭,餐饮业何去何从?》
5. 新京报《海底捞杨西贝:优化外卖,尽可能还原堂食体验》
6. 巨潮WAVE《餐饮业的寒冬,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