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26)

 

我在东二环的三轮车上看北京

2022-05-13 12: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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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怡杰

90后写作者,酒徒

前言2018年,我辞去了上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彼时,“零工经济”和“灵活就业”还尚未成为大众熟悉的词汇。正值大国崛起之时,“新四大发明”(编者注:2017年诞生的网络流行词,具体是指高速铁路、扫码支付、共享单车和网络购物)建立起巨大的自信,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仿佛就是外卖员逆行闯红灯、快递员不能准时把东西送到家,仅此而已。在和一些朋友的争论中,他们多把这些“大问题”归咎为从业者素质:因为素质不高,所以只能去做体力劳动,所以做了还做不好。甚至一度还流行过这样的叙事——不要讲述自己的不易,否则就是“你弱你有理”。土鳖而残忍。我曾目睹过这样一个场景:4个人,分别是保安、清洁工、城市管理者、门面老板,同时揪住一个共享单车运维员,让他清理掉马路上四处乱摆的共享单车。我随即应聘了这个岗位。从那时起,每年我都花上一段时间做体力零工,有时为期半年,有时一个多月,行业大都和城市生活构成相关——共享单车运维员,便利店店员,快递员,外卖骑手等。我想厘清,哪些东西是个体性问题,哪些东西是结构性问题,以及大家能不能互相理解。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什么“你弱你有理”了,大家都不容易。再说了,他们真的不知道对方不容易吗?——不知道个屁。我的原则是,做零工期间财务能自负盈亏。因此,在那段时间,我曾因工伤无法劳动而身无分文,逃过青旅的房租,也吃过别人剩下来的面浇头。卷入得越深,我就写得越重;能做旁观者的,我就撒肩而过。不能免俗的是,我总会反复回味偶然的慈悲。从去年开始,我明显感觉到,打零工的群体里,没找到工作的大学生、被经济浪潮筛下来的白领群体越来越多。我一方面担忧,行业容量终究有限,另一方面又抱有希望——也许这些人的加入能够促进法规的完善,社会的平等。我常想起一些同辈年轻人的脸:在城市公共空间中受惠,尝到了第一剂的甜,去咖啡厅,看展,看演出现场,去便利店打卡,野餐,露营,养猫,像狗游上岸一样甩掉身上的水,捕捞到一些转化率高的醒世箴言、论证逻辑和生活方式,健完身后神清气爽并毫无新意地指责“个人贫穷是因为懒惰”……这些复杂的元素各自波动又彼此交织,日复一日地构成我们目之所及的时代。现在,2022年,这些脸——也许是一张脸——开始在墙上逐渐黯淡下去。人们开始意识到,彼此的命运依旧在未来紧密相连。

1

夜里12点,遍布精酿酒吧和西餐厅的五道营或方家胡同可能还没睡,炮局胡同醒着的只有猫。我蹑手蹑脚下楼,分两趟把2块50公斤重的蓄电池搬上自己的橙色电三轮。每块蓄电池能续航30公里,是拎起来之前需要给自己进行心理建设的那种沉重,提手勒得肉疼。

楼梯口到胡同的三四十米,堆满了自行车和杂物,仅够一人出入。我尝试让这段距离省力些,比如扫一辆共享单车,把电池放在车框内推行,可它实在太重了,没走10米就滑落在地上,外壳摔了个粉碎,所幸电芯和我的脚都问题不大。

2018年夏末,我是某共享单车公司北京朝阳区15个“夜班运维员”中的一个。白天领导在微信群里交代过任务——我需要在晚上开着电三轮,用内部工作软件找到至少20辆故障单车并送到停车点,就能得到150元工资,要肯多找,公司会按每辆5块支付报酬——这份工作有点像在北京城里玩手机游戏Pokémon GO(《精灵宝可梦》):宠物小精灵随机分布在城市某处,你去屏幕显示的坐标捕获它。

待干预的车辆在工作软件的界面上是一个个闪烁的亮点,需要“干预”的理由包括失窃、低电量、未上报、以及非运营——也就是故障车。优先处理的是低电量和非运营状态的车,它们在地图上会发出求救信号的红点;随后这信号逐渐微弱,成为黄点,被标识为“120小时未骑行”,然后是“240小时未骑行”,到这个阶段,经验丰富的运维员就不会去找了,因为多半是永远找不到的;接下来它们会变成“480小时未骑行”,“720小时未骑行”,直到最后一点电耗光,在地图上成为灰点。

灰点也代表失窃车。在朝阳区范围内,系统判定有5452辆车疑似被居民故意搬回了家,比如离我20米开外,三里屯某小区6层楼中的一户就停着一辆,这是这个城市不特别体面的一个秘密,近在咫尺,我却找不到它。

另一些时候,工作软件显示单车就在河边绿地或路旁,却遍寻不得,有理由相信它已经被某位醉汉扔进了亮马河里;还有一辆坏掉的单车隔着某个非洲国家使馆的铁丝网和我面面相觑,我和门岗的武警战士对视了一眼,放弃了请他帮我搬出来的愚蠢念头。

那天晚上,离我最近的一辆出麻烦的单车在500米外——东土城路金孔雀大厦,系统里的故障备注是“链条掉了”。上一位使用者应当在开锁后不超过3秒就发现了这个问题,随即关锁、报错。然后我,也就是离他最近的运维员,赶来扫码、在“干预类别”上选择“链条损坏”,抬上电三轮,寻向下一辆坏车。

 

这份工作有时就像城市旅行——在神路街看到“永延帝祚”牌坊,这一端的旅途就该结束了,我开始掉头向北去和平里。

新一些的小区在晚上12点左右总有1/3左右的灯还亮着,老社区也偶有一两扇窗彻夜长明,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残留一丝白天的味道。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那些人们在夏夜里熟悉的空调外机声、鼾声、收音机声、电视声、炒菜声、说话声、麻将声……什么都没有。在最核心的北京,二三环之间的地方,我感觉好像身处荒野,打着手电沿地图上的光点向前走,心中莫名害怕,直到把车扛到和平里东街上,才呼出一口长气。

和平里这个地方总是让外省小青年带着些仰视,最顶级的那一拨儿领导人虽然不住这儿,但能在此地分到房的也算第二流的中坚力量了。在最混乱的时期,一些王孙贵胄也曾暂居于此,被抄家后,贺龙的子女曾住在和平里一区5号楼,另一栋楼里,吕正操的子女与之相邻。赫鲁晓夫楼社区相继破败的今天,和平里仍然保有安宁和秩序之美,中央交响乐团坐落在北街的树荫下,人行道旁类似街心公园的区域坐满了打桥牌的老人。

它具备人间烟火里一切好的要素——街坊,邻里,亲和,水果店,但巧妙而精密地摒弃了不好的东西——比如混乱的治安,小餐馆带来的油污,胡同里常见的吵骂,像给共和国的建设者们精心修建的一座属于50年代的苏州园林。

我把坏掉的单车拉回和平里医院对面的停车点卸下,花圈寿衣店的长明灯把四周照亮,人行道上停着几百辆损坏的共享单车。不时有人试图扫码,但一辆都打不开。然后几个同事开着厢式货车过来,把坏车逐一登记,再送到六环外仓库修理,修好了就重新调度投放进市区。

2

当运维员的初衷,是一场基于好奇心的游戏。

在半个月前,我还在一家胡同里的内容创作公司上班,同事温和、宽厚、富于耐心,老板颇有罗永浩式的激情与人格魅力,在冬季到来前宣布员工因租房打官司的费用公司全额报销,驱散了刚刚刮到干净明亮茶水间里的阴霾。

那段时间,我反复归纳、总结、收集、采访、倾听,学习如何写出一个好故事。我们常讨论彼得·海斯勒或者李海鹏怎么写,但多数时候面对的还是自己的境遇。

我是2017年冬季来北京工作的。做出这决定不易,看起来像是从众加入饕鬄盛宴,或是拉上已开动列车的门把手。我在10多平米的出租屋如同瑟鼠,感觉同路人分道扬镳,有人战战兢兢、哀鸿遍野,有人不再着眼于不能改变的事,然后说着“躬身入局”一类黑话进场。

与此同时,互联网时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变化,由那些通宵不灭的西二旗办公楼里传导至我们周围。一线城市与二线拉开距离,人在北京上海深圳说的事儿,和武汉长沙重庆成都说的已不是一种东西了。似乎各行各业都深受鼓舞,加班的人走过的街道,都洋溢着兴奋与力量。

来北京前,我便听闻地铁早高峰的恐怖,图省事儿,就租了公司附近的房,炮局胡同甲34号,房租一个月2450元,15平米,步行上班半个多钟头,公交车或者地铁都不顺路,幸好有共享单车,使我从家到公司的通勤时间能保持在一刻钟以内。

我租住在似乎是合法的房子,但我还是做好了随时被人赶出去的准备。我住在这里,努力体会着彼得·海斯勒和梅尔笔下的北京。

朋友们的反应有两种,一种是基于都市传说的浪漫想象。这儿曾是北京市局看守所,“老炮儿”们的西点军校,著名台词是:“镇西单镇东单的顽主,炮儿局全镇。”公交安保分局还在这儿,除了常有警车呼啸而过外,与其他胡同无异。

另一些朋友则表示羡慕,说居然只花了两千多就住进了北京的胡同。在他们的语境里,住胡同是有一种神秘感的,“胡同”构成了游客心中或宣传片里的北京印象,是另一个北京,是遍布着咖啡厅、网红西餐厅和Live House、古着店的北京。

许多原住民离开后,“头部时尚博主”们一夜间转战北京,找胡同房屋经纪人租下了专门改造过的loft,租金从七八千到数万。他们把生活记录在社交平台,说住胡同接地气,“北京人真好玩儿!”“遛鸟的大爷真逗。”“今天尝试了豆汁儿,我可真厉害!”初来乍到的外国人也热衷住胡同,有专门做老外生意的中介,一间稍微装修过的普通平房就要三四千。

不过,那股风还没吹到炮局胡同,这里住着的是打小儿就待在这儿的北京人、开出租或为了孩子上学的远郊北京人,还有修车修锁开便利店以及卖菜的外地人。

天气转暖,骑共享单车进胡同的人越来越多,堵住过道,惹得邻居纷纷投诉,公司行政不得不打印告示贴在墙上:请大家不要把共享单车停在门口,以免堵塞交通。

一些人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这个新生的事物及衍生的规则,大有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之意,将从有记忆起就深受其害且怒不敢言的城市积弊顽疾一扫而空。他们苦公共交通久矣,经历过被拒载、找假币、挤地铁,因而极其痛恨违停或把共享单车扛回家的人——碰上就拍照去官方微博举报,“这里是城中村,不符合共享单车停放规范”;或者随身备一管胶水,随时灌在单车私锁的锁眼里;要么就拿肩去撞旁边逆行的单车——这是真的爱共享单车啊,生怕这生意被那些素质太低的用户给弄黄了。

不久后,胡同引进了街道物业,说要让居民在安保卫生方面享受和小区业主同等的服务,眼下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围追堵截共享单车进胡同,于是,围绕着这些单车,成了一场声东击西的猫鼠游戏。

就这样,新的职业出现了——共享单车运维员,在边界尚未划定的冲突高发期,这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工作,当街被人呼来喝去,商户、城管、环卫工人,谁都能吆喝上一嘴。人们还没有学会和共享单车共处,运维员沉默的三轮车斗里装着满满一车单车,从城市的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

我好奇这个庞大的体系如何运转——每天像是有无形的手如潮汐一样把车从地铁口分散到各个小区,再从各个小区聚拢回地铁口。没有任何职业比骑在三轮车上更适合观察北京城了——我想知道他们把车拉到哪里去,再从哪里把车拉回来。

主管的面试题只有一个:你开过电三轮吗?

我告诉他,我开过摩的(只有两个轮子),还驾驶过农用车(假的),以此证明自己是驾驶技术的熟练掌握者。如果这份工作需要用电三轮来举办F1比赛,我就是莱科宁。主管不置可否,直到我交了2000块押金后,他才放下心来。

“这车放外面不会被偷吧?”我开玩笑地问。

“一般不会。”

3

领到电三轮的那一刻,我兴奋异常。等把车骑回出租房后,却犯了愁。

像从来没养过宠物的人突然有了一只狗或者一只猫一样,我完全不知道该把这个2米多长1米来宽的东西停在哪儿。它的大小足足要占8、9辆自行车或半辆汽车的位置,可胡同里的空间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大马路边7点到22点禁止机动车停放,我想这规则也包括电三轮。我开始思考北京城里那些必须用三轮车干活的人都在哪儿停车,这的确是我从没想过的问题。来回走了三趟,我最终将电三轮见缝插针在两辆“瘸B乐”(北京人对残疾人三轮车的蔑称)中间。

第二日,我睡眼惺忪下楼看车,两位老大爷立即用手指向我——他们在谈论我,眼睛却不看我,彼此的脸冲着对方。

“是他的车吧?”

“对,就是他的车。”

“昨天晚上睡了半宿把我吵醒了,11点半一趟,4点半又一趟。”

我逐渐搞明白,是电三轮插拔钥匙时会自动播放提示“请您遵守交规注意安全”,夜里挺响,吵着人家睡觉了。等我走近,大爷说:“车是你的吧?放这儿一两天还成,明天你得挪走,我儿子回来要停车,平常都用小板凳占着呐,一天没摆出来你就给停上了。”

我连声说不好意思,他们这才终于停止关于我的话题,开始议论月盛斋的熟食,对著名京城老字号的今不如昔进行了一致的咒骂,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问我:“这三轮车干嘛的?”我说,清理共享单车的,哪儿单车坏了没人骑我就过去给拉走。

大爷说,是该清理清理,满胡同都是,像什么样儿。

 

炮局胡同北边是国营的奥士凯便利店,有冷链统一配送的猪肉、鸡肉、蔬菜,没有鱼,南边还有一家私人的超市。老板微信名叫“豫往情深”,窗户上却贴着俄文——此地毗邻俄罗斯大使馆,那是一座克里姆林宫式的建筑,走在街上耳边仿佛就响起了《苏丽珂》,俄餐厅里坐着俄国人或者怀旧的中国人。

可往西拐,走两三分钟进了胡同,幻梦就醒了。常有俄国人来胡同里买菜,洋葱土豆胡萝卜,挑得细,有时嫌价钱高。再往里走,可就没有做生意的了,原本是有的,在点评网站的遗址上有些还是颇具人气的名店,现已全部关张。

胡同里大部分房子还是很便宜的,我租的房间不久前住的是五六个簋街的服务员,我花了大力气买墙纸家具改造,才把它打扮成正常房间的样子。砖横着盖,墙薄,省物料,没有客厅,公用厨卫,两间10来平米的开间为一户人家,设计使用期限20年,说是“暂时性的过渡”,但许多人也就在楼里住了一辈子。

住进去第一天,隔壁的大叔就对我说:“刚搬来是吧?规矩知道吗?来这儿要守规矩。”

胡同里最大的规矩就是停车,开车的人不多,能停的地方更少,车主都自觉把电话留在车窗上,筒子楼和平房间有块百平米见方的狭长空地,停了5辆车,如果最里边的车主打算出门,得依次打电话给前面至少3个人让他们把车挪开。

隔壁大叔的车有时处于多米诺骨牌的边缘,有时在中间,取决于回家的早晚。几乎每天早上,大叔都得被电话叫醒去挪车。“您稍等,甭着急”,言语间带着客气从容,由不得我不赞叹,脑子里重复着无数遍训练过的想象——北京话怎么讲?有里有面儿啊。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是租房户,说在这儿开酒吧把孩子接来上学,或者是因为孩子来这儿上学顺便来开的酒吧。最后知道的是,他来自远郊的平谷。

最自由的是老年代步车,车窗上常贴两张纸:自家用、接送孩子。马路上没人查,还能占车位,以便儿子孙子偶尔过来过周末时方便停车。就算儿子没车,再不济,家门口总得占上,不然被人给占了,心里堵得慌。大叔对大爷们客客气气的,背后跟我说:“知道他们开的什么吗,那叫瘸B乐。”

我对北京不知所措,总睡不安稳,怕半夜有人踹门冲进来,也不知道如何跟本地居民相处,矛盾显得比其他地方更激烈些。生活中有老北京朋友,友善热情,但交谈中时常隐现对逝去日子的留恋。旧日为什么逝去?多少总和外来人口涌入有关,地铁上不文明行为一类是被网络讨伐的重点,得加倍小心。

有人盼动迁,也有人想搬进来,为了孩子上学。胡同里老有中介竖块牌子,写半句话,没头没尾:方家胡同,对口史家胡同小学,分司厅小学,房本14平,210万。旁边也看不着人影,意思可能是想要就打电话吧。有人说他们是囤房的,低买高卖,还有人拿以房养老的名义骗房子。胡同里本来就没听说过什么人真卖房子,这一来,就更不敢卖了。

4

不少电三轮把自己当汽车,走马路中间,我从不那样做。

北小街东四十条路口没有非机动车道,有一次我骑着车,大概是挡着人家路了,后面喇叭声让人心烦意乱。我拧电门加速,以为能从前方自行车和汽车间的空隙过去,发现错误时悲剧已经发生——自行车上的大爷被我带倒在地上。大爷穿着白色背心,自行车着实破烂,和真正的交通工具相比,更像是胡同里占车位的道具。

我连忙下车去扶,看见有血从大爷眉角流下来。

“你把我给撞了,你把我给撞了……”大爷捂着额角,不断复述这个事实,用北京腔喃喃自语,大概怕我抵赖,许是自己也需要对事实的一个确认。

我终于体会到常常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叫什么了——冬天来北京租房的头两个月的感觉,以及骑着电三轮在马路上行驶的时候的感觉——这种感觉叫慌张。

这种感觉和驾驶汽车发生剐蹭完全不同,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交通工具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合法的——北京市交通法规禁止电动三轮车注册,车重40公斤、最高时速20公里以上的电瓶车等同于机动车,需要摩托车驾驶证、道路行车证——我一个都没有。

有些职业从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就走在违法的道路上。虽然好些送快递的、送外卖的以及胡同里那些开“瘸B乐”的老头也这么干,可我又开始止不住地慌张,想自己不到1万块的存款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警察来了我会不会被拘留。不管怎样,眼下我都得以坚定而诚恳的态度挺过这一关。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送您去医院吧。”

大爷不作声,缓慢地整理自己系在车篓上的袋子。并没有东西撒出来,他反复清点袋子里的物品:一串钥匙,一个只能打电话的老年手机,几坨皱成团的卫生纸,几个空塑料袋。

马路牙子上聚拢来一堆看热闹的人,大都是帮歌华有线维护线路的农民工。我在出租房和单位门口都见过他们,这些沉默的迷彩服们把地面挖开,在胡同里制造尘土和堵塞,引来居民怨声载道。现在,轮到给东四十二条施工了,他们此刻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提着去奥士凯菜场买回来的白酒馒头和猪头肉,脸上慢慢活泛起来。

“你给我拿300块钱吧,我自个儿去看,接下来没事儿就算了。”大爷说出了一个远远低于我预期的金额,我长出一口气,随即又陷入忐忑——我身上没带现金。

我问大爷,您有微信吗,我转给您。大爷摇头,“没有”。

我小声问旁边一位面善的工人:“实在对不起,能麻烦您跟我换300块钱吗?”围观者中他对我的境遇最为关注,能想象出在家乡,他肯定也是那种总在微笑、令人安心的人。大爷说300块的时候,他似乎也和我一样松了口气。他翻了翻自己荷包,问工友:“你有300块钱吗?”

同伴口袋掏到一半,停下,小声劝他少管闲事。

“拿过来吧。”他说。

工友点了3张红钞票给我,我微信转账给他。

大爷还在整理车篓,抬头说:“你先别走。”

旁边的工人们不停冲我比手势、努嘴,暗示让我赶紧走。我用眼神表示感激,等在一旁。“你留个电话,有事我还得找你。”大爷说。

我问了大爷的手机号,用自己手机拨过去,目送老大爷嘟囔着走进胡同。

 

我也曾在这里得到过掌声。

傍晚的什刹海总是挤满游客,附近的农民工服务员也爱来这儿抽根烟,几位大爷像水獭似的躺在水里晒太阳,对周遭一切熟视无睹。有拍Vlog的博主问:您不冷吗?水獭们高贵极了,压根不搭理。

我想加入他们,第一次下水时呼吸稍有不顺畅,一位大爷指着我:“不常游吧?你别游了。”看得出,他们对新人持谨慎态度,是好事。

不久后,我和其中的一位老太太搭上了话,老太太每天拖个小车过来,游泳兼买菜,知道我是武汉人,告诉我,她就是在武汉出生的,当时父母“在中南局工作”。

一天,我去什刹海散步,刚降温,风挺大,发现老太太已经下水了,因为一起游过几次,我知道她的泳速差不多是其他人的3/4,今天却被甩了一个来回都不止,而且泳姿已经不对了,没法自如换气,头抬得越来越低。我脱衣服跳下去游到她身边问:“没事吧?”她艰难抬起头,喘得一塌糊涂:“没劲儿了……”

我拉了她一把,勉强能带着她游,但心里没底。离我们最近的是一艘游船,大概隔了三四十米,上面坐了4个英国人,一人手上拿瓶青岛啤酒,我冲他们喊:“Help me!”

老太太还逞能,不肯上船,我说您嘴巴都乌了,呛了好几口水,消停点儿吧。老外人真不错,马上全速往这边开,扔了泳框下来,我们像抱着球的狗被拖回岸边。岸上的人都朝我们鼓掌,几位下棋的北京大爷说:“小伙子,今天真谢谢你。”

老太太起初连热水都拿不稳,后来慢慢缓过劲儿,找我加了微信。她把那4个英国人称作“俄罗斯游船”,然后又问我是哪儿人——“哦,武汉啊,我就出生在武汉,我爸那时候在中共中央中南局工作。小伙子,你做什么工作啊?”

我没想好如何介绍,含糊地说传媒行业,她又接住了——“我曾经是新华社记者”。

我感到她将自己想象成乐于亲近年轻人的、有风度的领导,讲话带有不合时宜地夸张和对大半个世纪前的浪漫化想象,交谈中过多地使用上个时代的书面语。她实际年纪也能让我喊大妈,但看上去是个老太太,衣着打扮显露出的半生际遇,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过一会儿,她说要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她是某位伟人的私生女。

我很沮丧,确定她是老糊涂了。

5

给电三轮的蓄电池充电是强体力劳动,所以就得计算性价比,比如东边3公里某处有8辆车,但沿途没车,而西边2公里处有5辆车,路上还有3、4辆,那我就该先去西边。

同时还要和同事“抢车”。我常循着亮点来到某处,却发现空无一物,本以为是西二旗办公楼里那些程序员捣的鬼,但很快微信工作群里传来咒骂声,不止一人和我殊途同归——原来是有人在规定的上班时间之前出来上班,把坏掉的单车不知道拉到什么地方藏起来,然后在合法工作时间里再扫码消除罪证,其他人到亮点处自然就扑空了——他省力了,像猴子偷桃一样不知节制,可其他人也很难不觉得自己被当成猴耍了。

比如一个人在刚开工的半小时内就找到了10辆单车并且一次性扫码,就明显说不通。领导放话严查,可这人居然铤而走险,还拖着一车还没扫的坏车在街上跑。有一次他引起了公愤,3位同事像警匪片那样追赶地图上移动的亮点,最后也没能搞清是谁破坏了规矩。

尴尬事常有。西坝河附近有江浙沪城市群那么大一片亮点,我过去看,是一片类似驾校的地方,勾开铁门插销,瞧见荒地上停了上千辆各家公司的共享单车,我便像兔子啃胡萝卜那样,忙不迭把车往电三轮上搬。心里想,这样的话,每天我只用工作2个小时就能下班了。

门卫听到动静,拦住我,我把工作软件给他看,他对“运维员”一知半解,大概看我三轮车上有公司的Logo,就跟我说:“这儿是交警队的停车场,停事故罚没车的,下次就该拘你了。”

之后群里还有同事揶揄我,这么多车,为什么我们都不去拿?

是的,使用软件工作有点像在打游戏,会让人一叶障目,忽略常识。但游戏不会让人被拘留,顶多丢装备。

在三元桥霄云路口的牛肉火锅店大朵快颐后,我走出门,发现刚才停电三轮的地方现在是一块空地,我对自己说:搞什么鬼,公司可没有出共享电三轮啊!弯下腰想看看地上有没有纸条、卡片,被剪断的锁,粉笔写的字,或者其他能够给出提示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都没有,四周空空如也,电三轮车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前后左右找了一圈,我确认它消失了,连同上面10多台损坏的共享单车、一个好故事、叙事弧线、剧本完成度、饱和投放、束腰、电动牙刷、素人博主、大V、MCN……全部一起消失了。

这是寸土寸金的东三环,不是大红门、天通苑或《法治进行时》里常出现的别的什么地方。我第一反应,车不是被偷了,而是因为违停被交管局或者什么部门抄走了。112给了我东直门外交管队的号码,电话那头说“明天来队里问吧,现在下班了”,又顿了顿,“不过我没听说今天在那一块儿抄车”。

警官要我第二天带上发票去派出所做笔录,我不敢让公司知道丢车,请求现在去看监控,万一是误会,天亮前就能找回来呢?警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知道再问下去殊为不智,只能嗫嚅着找补——就怕金额太小,不立案。

“立,两千块就立。”警官说。

我在工作群里向组长汇报了这个消息,沮丧地对几个朋友说,游戏结束了。

 

凌晨3点,我跟主管老高发微信,说车丢了。两分钟后,他回电话问车身编号,继而匆忙挂断。我想,马上就会有人通知我去办离职手续了。

早上8点,我又被老高的电话吵醒,他发给我一张GPS定位截图:“你去附近试着找找看,我马上就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电三轮被哪个工作人员骑回去了?或者在交警队的停车场吗?一场误会的可能性最大——公司电三轮的特征太明显,有哪个盗车贼会优先偷公共汽车、校车或出租车吗?

截图上的地址是“北京市朝阳区姚家园路251号”,定位时间是“2018.9.12,8:57”,当前状态是“已静止19分钟”。北京妇产医院正对面,附近的地名不能给出任何指向性答案——印度代购非布索坦有限公司,短租公寓,益生堂药店,广禾堂月子食品——我的电三轮就在这些红色的居民楼中间。

我挨个搜寻附近的小区,鼻腔中交织着没睡好的头昏脑涨和深夏的草木清香。在一栋楼后面,赫然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橙色——那是多么可爱的橙色啊,我的车就乖乖地停在锁住的车棚的角落。

我第一眼看到失而复返的车,欣喜若狂  (作者供图)我第一眼看到失而复返的车,欣喜若狂 (作者供图)

老高出现在后方,我欲上前打招呼,他比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问我,在里面?我点头。他用眼角余光警惕扫视片刻,小声说,不要打草惊蛇。然后径直走进最近的单元,左右逡巡一番:二楼,就在这里观察。

有老人下楼,狐疑地看向我们,是那种无论碰到什么都会狐疑地看一眼的人,老高报以友好无害的笑脸。

躲了10分钟,确定四下无人,我们快步向电三轮走去。老高首先打开后座盖,“看看电池”——果然少了一个。锁被完全撬烂了,窃贼把两根电线绞断,撕开绝缘胶皮绕在一起作为动力。

“这帮人一般都是先偷电池,把车子藏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等风声过了再来拿。先打110吧。”老高说。

我问他之前这种事多吗,他说有,但真不多,最远的一次车被弄到了廊坊。

“那能抓到人吗?”

“抓到过,但后续非常麻烦,一般追回车就算了。”

那天也许附近发生了其他什么紧急情况,110要我去找派出所,派出所电话没人接,再反馈,过了很久才来了个南方口音的警官,更像文职或户籍,看起来不常处理这类情况。

“我们觉得他偷完车之后,先把其中一个电池转移走,把车临时放在这里,可能过两天他会回来拿。”老高有些小心地对警官说。

“那些都只是你的个人想像。”警官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明天10点,带上发票来所里做笔录吧。”

“哎哟,您这车怎么进来的,咱们小区规定不让进啊。”门房阿姨发现了什么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惊呼道。

警官倒有些为我们生气:“人家报警了,小偷偷了车在你们这儿放了一夜。”

阿姨的北京腔里清白带一丝委屈:“是吗?那我可不知道,晚上不是我值班,没人呐。”

我打算第二天去派出所,老高欲言又止,有点难以启齿地劝说我放弃报案,因为在他的过往经验里,这多半是徒劳,还可能会给公司带来麻烦——我猜也许不是每一辆电三轮都和发票对得上号。随后,他又告诉我,根据规定,丢失的电池得自己赔偿。说完就看着我,等待即将发生的异议乃至争吵。

 

运维员有两位直接上级,一位是公司专员,一位是“外包方”的代表,也就是老高。他拥有劳动密集行业里近乎高贵的品性和涵养,和下属说话从来是商量的口气。这并不是职场上常见的扮红脸白脸的手段——运维员工作门槛如此之低,我们来或走,与管理者无涉,他完全不需要做这些。中秋节时,他曾为运维员们申请了月饼,并一个个送到工作点位。

我问过工友,之前的工作中他们从未收到类似的公司福利,可能原本也没这项支出,或是领导嫌麻烦而没有申请。

我不想让老高再为我操心,告诉他,我是写作者,因为想了解共享单车才来应聘运维员的。这种坦白十分自以为是又很愚蠢,正常人多半会视为麻烦而要我赶快滚。老高盯着我看了5秒钟,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神情有些不自然。和之前有些防卫的状态不同,他说每一句话前都思考一下,不是怕泄密,而是怕说了什么让自己丢面子的话。

老高给了我一个电话,并提出建议:“这个人是我老乡,也干过运维员,他有多余的电池可以便宜卖给你。”

我经历的几件小事 (作者供图,朱寒烨\绘制)我经历的几件小事 (作者供图,朱寒烨\绘制)

6

北小街胡同口杂院里有个修车摊,关了大半年又重开张,有路过的街坊打招呼。

“哟,还开着呐?”

“开着呐。”

我去换锁头,有点忐忑,从没去过那里,做好了被宰的准备。老板在工具箱里翻了翻,“哟,刚好有旧的,收你20吧”。

我问老板,旧电池朋友说600卖我合适吗?

“挺合适的,我拿货就得这个价儿。”

电池在南四环的十八里店。车过分钟寺,马路边出现了一个大型露天市场,菜贩脚前,地上菜根带着新土。再往南走,一头驴向我走来。

我问自己:这里算北京吗?

和老高比,他老乡显得涣散茫然。屋里满是潮湿的霉味和白酒瓶,拌鸡架的残骸在垃圾桶里,楼道里有人用电磁炉炒菜,大葱炒猪肺和土豆丝烹出经久不散的油烟。这是2017年冬天后北京仅剩不多的城中村公寓,租金1000块一个月,是那种适应了北京后而让我感到陌生的南方城中村。

我问他怎么会有多余的电池,他答:“那时候好挣钱,公司发的2块电池不够跑,自己又配了1块,现在不干了。”

这个解释和他的微信名反差很大——他的微信叫“保证一直这样干下去了”。他继续解释,和媳妇吵架了,媳妇嫌他每份工作都干不长,没拿上钱回来。我问他现在在哪儿干活,他愣了一下说:“现在不干了,没找到活儿,工资太低了。”

“找不到车,混着呗,一个月只有4500,再怎么干也就5000。”

他的话和我观察到的招聘信息多少符合。在共享单车企业招人最多的时候,有最勤奋的运维员赚过1万出头(每月),这样的好光景只有一个月,接下来就降到8000,6000,现在大部分人每天出勤至少6小时,只能拿到4500的底薪。但也暂时找不到更好的活儿,互联网企业烧一波钱,人就来了,钱少了,一些人留下,更多人去了其他正在烧钱的地方。

我想起有一次,刚出发就下雨了——秋天不该有那么大的雨,那就还是夏天。工作群里响起争先恐后的抱怨,其实是报备:是暴雨让我没法收到规定任务的单车。“十里堡的雨挺大”,“东坝也不小”,还有人发来了下雨的小视频。不一会儿,我这边雨停了,可同事们那边雨似乎越来越大。看到一条“我在三里屯躲雨,脚都泡得发白了”,我终于意识到,他们描述中的雨,远比实际上要大——因为三里屯离我不到1公里。我明白,他们中大部分人也不想干这份工作,只想收车回家。

我在老高老乡的公寓里坐了20分钟,偶尔有人大声说话,其余的时候这里沉默得令人惊讶,墙角堆满了二锅头,5L一大桶的那种。在北京的冬夜我也常给自己灌上几口,桶装酒和同品牌的瓶装酒不一样,它不能让人兴奋,只能让人眩晕,然后沉沉睡去。

 

我决定接下来几天在姚家园蹲守,不是为了将偷车贼绳之以法或者挽回损失,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在东三环偷一辆电动车,然后存在东四环的车棚里。他是哪里人,有其他职业吗,有家庭吗,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偶尔为之,还是背后隐藏着金额巨大的盗销链?

我在北京妇产医院门口来回踱步,耳边传来号贩子的声音。

“要号吗?专家号建档,建档建档。”

“生孩子你得先建档知道吗?挂了专家号才能建档,我们这里连号带建档你给3000块钱就行了。”

“挂不到,早没有了,到明年都没有了,不信你自己去挂吧,回头还得来找我。”

也有人跟号贩子搭讪。

“早上开1个多小时车,6点就来了。”

“6点?三天两宿也挂不上。”

“刘为()的号有吗?”

“刘为,哪个刘为?同仁刘为北大刘为安定刘为。”

“哪个医生比较有名一点?”

“我们手上的号都是专家,都有名,吴亦凡鹿晗陈伟霆易烊千玺彭于晏谁更有名?”

大厅里有3个团伙,或者4个,也可能干脆就是1个。北方跟中原口音各半,有个号贩子右臂打着石膏,用绷带吊着,还有号贩子自己就是孕妇,如果不是主动上去找人推销,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个来就医的病人。

天快黑时,我发现了可疑对象,40来岁,不太干净,他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和老高那天看见橙色电动车时的动作如出一辙,先是探头探脑,慢慢走到面前,发现锁是完整的,随即扭头疾走,跳上自己看到的第一辆公交车。我跟着在后门上车,他在车上显得非常紧张,刚到下一站又换乘后面跟上来的一辆车。终点站是五环外类似十八里店那种村庄。

前面堵成一片,他显得越来越焦灼,不时打量我和四周。我非常疲倦,在炎热的日头下晒了一天,所有的好奇心消失了。头一晚只睡了4个小时,我开始感到不安,觉得应该让这件事快点结束,不能在公交车上继续站下去。我喊司机开门,起初没人理我,过了两三分钟,这辆车还没能驶离站台,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

我扭头跳下车,回家倒头就睡。我想,他在目送我离开。

醒来后,所有关于他面目的记忆都像被切除了。后来,我想,至少得让他赔偿电池的损失,不过不赔也就这样了,虽然事后想想应该这么做,却感到轻松极了。

我没能保护自己的财产,甚至纵容了犯罪,我给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天气太热,跟过去有危险,报警太麻烦,是聪明的自保。

但最后,我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明明白白地放走了偷车贼。事实指向了我一直在回避的答案:我就是想放走他。

如果说北京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世上没有一定之事,然后就是,人跟人之间终究怀有一点不那么情愿的慈悲。

7

什刹海的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找我说话了,朋友圈也不回复。头像换成了一张墓地的照片,人名后缀是“同志永垂不朽”,应该是她父亲,我在家属那一栏里看见了她。

我搜索这位老干部的信息,没有百度百科,找到了亲人建的网上纪念馆。网站还是上世纪的产物,付费的都是些老年人,弹窗通知下个月就停止运营了。

网页里简要地介绍了老干部的一生:抗战时期在晋察冀军区参加革命,随部队一路南下,建国后来北京,在中央机关党委秘书处和国务院做过副处长,最后去地方上离休,去世。末尾着重提到:在大军区禁烟局等党的秘密战线上做出过极为特殊的贡献。

老人留下4个子女,老太太是老二,住在北京石景山分配的宿舍,她的三弟留在地方学校,是经济条件不太好的知识分子;小妹去了美国。家人们很怀念这位革命者,会定期来留言版倾诉,有老太太的大哥写给父亲的诗:偶入革命缘书草,中原大学掩硝烟,字师坪上同文死,一段辉煌无人知。

另一条留言是老太太的小妹的,我找到了她的博客。这位美国华盛顿州劳动部门雇员写道:爸爸——我在美国时,常常看到一些白发的老人,每当看到他们,我都有一种奇怪亲切与震惊的感觉,因为我想到了您,在这个世界的西方,我看到了一些很像您的人。

我从这个家族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老太太的人生,她确实是新华社下属杂志的记者,CNKI能搜到她写过的稿件,最近一篇是在2001年采访某大学校长,以及某德国女士来北京减肥——那时这种事是能上新闻的。

“我只能像在大海边采摘贝壳那样,拿出几片敬献读者。”这是和她讲话风格一模一样的写作,在用过去的语言真诚展望未来。

2007年底,三弟暗示她精神出现了状况,“大姐还是不让人省心”,招来了老太太在评论中的咒骂,说他们是黑社会。

我感到不可思议——她告诉我的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大部分都是真的,或者整件事情根本就是自编自导自演,虚构了一个父亲和网上墓地(这可能性并不大)。但我唯一确定的是,她推着小车每天乘六号线去什刹海游泳。

最后一条留言里,我知道老太太为何不再出现了——她于2019年年底去世了。

 

就像被历史里钻出的一只小虫叮了一下,须臾间不见踪影,红肿却从皮肤慢慢泛起来。

北京是一个饱含心机和袒露所有毫不冲突的城市,我怀疑北京本质包容,什么人会在不包容的地方待上那么多年呢?我的睡不安稳只是把一些东西奇观化了。我还意识到,我们大惊小怪的,只是他们的生之日常。

我阅读过和平里的历史,在那些部长楼和中央芭蕾舞团之间,政界,商界,文艺界人士的年轻时代,他们经历过很多事,日后写下的回忆录里充满了辛酸,对有些人来说痛苦极了。为了忘记,许多人四散各地,或者干脆出国。在该笃定时虚无,在令人痛苦迷惘之事上笃定,这是生存手册。

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会遇到一辆晚归的出租车,司机大概就住胡同里,不知道是土著还是租房子的郊县司机,有时在上班前,有时在收工后,黑夜里,对面照来一束大灯,我就知道他来了。不论户籍身份,此刻我们要分享一条逼仄的窄缝,我把电三轮尽力弯到一边,问,能过吗?司机叼着烟,探头眯了眯眼睛,说:差不多。于是两车交会,胡同里复归黑暗,只剩下猫在人们在深层和浅层睡眠的交替进行中。

辞职那天,我去找老高告别,在附近请他吃了顿便饭。我问他吃烤鸭还是羊肉,他说:“都可以啊,不过我不太吃羊肉。”

我很好奇他的工资,他苦笑:“你猜我一个月拿多少钱?”又伸出五个指头:“5000,好在包三餐,还有几百块交通补贴。”说起来是领导,并不比运维员收入更多,非常累,不用去外面找车,但是要做统计数据报表,电话得24小时开机,万一有三长两短,得马上去现场处理。

老高是一个英俊体面的业务员,衣着整洁,五官清秀,他在邯郸近郊付了房子的首付(他家在邯郸最偏远的县城),7000一平,贷款30年,父母帮还贷。结婚时他妻子不仅在彩礼上让了步,还选择不去外地务工留在家乡工作,和父母一起带孩子,他对此不能更心满意足。他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很少超过1000元,其余都打回家里,所幸那套房子在市场上表现不错,短短一年时间,房价已经涨到近万元了。

我建议他去广州深圳上海找机会,他肯干,心思缜密,容易获得更大的舞台。

“没办法啊,老婆孩子都在河北,如果家里有事,3个多小时就能回去看看。”

最后,我们在烤鸭店门口抽了支烟,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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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金三角,遇到了4个毒枭

 黑叶 全民故事计划 2020-08-26
 
几个月,队伍扩充到近百人,战斗实力有了,而这些人要做什么,成了他们四个人经常讨论的问题。很快,他们决定介入毒品买卖。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06个故事 

 

 
2017年的冬季,快到圣诞节,我从曼相的满盘先是骑马后又搭车,翻山越岭用二十六个小时到了邦康。
 
大巴终于在邦康的城边上停下,车门外立即聚了一群人喊着“过河,过河,60元”。
 
这些人是拉客的,他们会把想去中国又没有合法手续的人偷渡过去。冬季是旱季,河水窄而浅,一分钟不用就过去了。
 
过了河就是云南孟啊口岸,在孟连县境内,然后乘大巴二十多个小时就到了昆明。
 
邦康是缅甸禅邦第二特区佤邦的首府,这座很有名的城市不大,也就像中国一个普通的县城,它有合法的赌场及情色产业,还有巨大的教堂。这种奇怪的景象在邦康共融,人们各自去他需要的地方。
 
紧挨着国境线这边的邦康,城里的居民大部分来自中国,几乎所有的商业、企业以及赌场和情色产业的经营者都是中国人。
 
这天,我恰好走在邦康最热闹的地方,这里的几条街全是酒店和卖各种东西的店铺,很像温州义乌最初的小商品市场。在熙攘的人流中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抬头就看到前边有一座五层楼高的教堂。
 
教堂的偏门处是一个很宽敞又肃穆的休息室,当我走进去时,看到一位衣着讲究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他的两边各坐着一位中年妇女。
 
我坐下后把腰上的佩刀挪到身前,呼了口气,心想上帝不会怪我吧。我穿的衣裳很旧又有灰尘,确实不适合在这里久待。休息了十分钟,我把双肩包背上正要走,斜对面的那个男人向我招手说:“请留步”。
 
他说的是中国话,随即用手拍着沙发说:“请先生到这边坐”。
 
男人像是有七十岁的样子,但目光犀利与倦意中又透露着几缕杀气。他语气温和地说:“您别在意我失礼,因为您像我熟悉的一些人”。
 
我在缅北极少遇到如此礼貌的人。
 
“我从中国来,在佤邦做一些短期的工作”。
 
对眼前这个富人样的男人我也没在意。在这个战火平息二十年的地方,说着中国各地口音的人在这里捞金,已经引不起我的好奇心。
 
老头盯着我说:“你胳膊上的刀痕,比我身上的还多。但你看着不是一个喜欢打架的人。”
 
我说我喜欢打架,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问他住在佤邦?他点头肯定。我表示要告辞,还要去办些事。
 
他急忙伸手拉住我的手腕说:“别走,我们说会儿话,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会派人送你去。”他的手劲显然跟他的年龄不相符。
 
就这样,我坐进了他停在教堂外的车。
 
 
在车里,老头正式自我介绍。他说自已叫陈永祥。他身边的两个妇人都是他的老婆,而且补充道,“她们只是我几个老婆中的两个”。
 
车在邦康城里绕了一圈,驶入邦康最大的赌场,也是我最厌恶的地方。老头说他在赌场常年订有房间,有时就过来住一阵儿。
 
他带我走进他的客房,请我在高背椅上坐下,两个妇人示意侍应生服务。陈永祥扬了下手,让她们离开,开车的司机则坐在另一头,目光紧盯着侍应生,他应该还充当着保镖。看他胳膊抱在胸前的样子,我想司机戴着快枪套。
 
桌上摆满了酒,陈永祥示意我随便。
 
突然,陈永祥倾身向前看着我说:“我无意冒犯,实在想问你的经历。”他又手指着楼下的大厅说:“你一定和这里其他的人不一样”。
 
我索性告诉他,我出生在内蒙古,成长于文革乱世,中学时被吸引到一群人中,并接受了秘密军事训练,又在监狱中混了很多年。
 
我指着自己的右脚告诉他:“入狱后,脚背上的五根骨头断了四根,成了瘸子。”
 
奇怪的是,我还没有变成一个混蛋,在这十年仍假装正经地帮助穷人;在四川大凉山扶贫支教几年,现在又跑到缅甸来做志愿者。
 
我还告诉他,在最近十年中,我骑着自行车独行几万公里,去观察了解中国农村的发展现状,在翻越秦岭后就无惧死亡、视死如归了。
 
他看着我胳膊上的几十道伤痕,伸手轻轻触碰说:“这条是刀砍的,这条是划伤,这个口子是刺伤,这些是没有及时处理发炎导致的。”
 
我笑了,看着陈永祥说:“不用猜,你身上也有不少伤痕,而且是枪伤。”他把身体向后一靠,说:“我是身心俱伤”。
 
说着,陈永祥示意司机,男人立即走过来,从腋下的快枪套中拔出枪递给他。他看着我,手里的枪在几秒钟后即被拆散,扔到了桌上。
 
我想,老头是要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
 
 
陈永祥的语气有一丝伤感:“枪是杀人的武器,现在它就是废物”。
 
我说:“你曾经是用枪的人,对吧?”
 
他从桌上拿起拆掉的枪管看了看。“我是在北京出生的,在海军大院长大,穿军装、戴军帽,再加一双将校靴,就是我们那帮人的荣耀。”
 
五十年前的陈永祥刚高中毕业,像那时候北京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处于激昂中,一旦找到某个朦胧的出口,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而像他们到越南的还有不少人,其中插队在广西、云南的知青更多。当这群人被北越胡志明的军队接收后,分在了同一个团的各个营里。
 
在他们穿上军装、背上枪支弹药,脑子里满是兴奋。然而他实际上就真枪实弹地打了一仗,还是和南越的军队打的,并未和美军对碰过。
 
原因是陈永祥所在的连在伏击南越的车队时,一梭子弹还没打完,他就中枪了。
 
当时他吓蒙了,血从肚子涌出,没人注意到他,直到两个小时后,连队要撤时,有人发现他还活着,才用帆布一裹担走了。
 
因为负伤,他被留了下来,在山里一个隐蔽的村庄里进行治疗。
 
陈永祥说:“就打了五分钟,也就打了十几发子弹就完了。”
 
在村庄里治疗时,每天来给陈永祥换药的是一个叫阿贞的年轻女民兵。他就像爱一个姐姐那样,依赖着这个清秀的北越姑娘。伤口痊瘉后,陈永祥也被留在这个隐密的村庄,开始像阿贞她们一样照顾被送到这里的伤员,同时还要负责从中国运送过来的药品收发。
 
由于美军对中国和苏联援越的战争物资封锁得越来越严,中国工兵在北越山区密林中开僻的胡志明小道经常受到美军飞机的侦察和轰炸。在一个安静的早晨,路过村庄上空的美军飞机向空地扔了几颗炸弹,正在提水准备洗涤伤员衣裳的阿贞,不幸死在了那场轰炸中。
 
陈永祥顿了顿,说:“袭击过去后,我们只找到阿贞散落的肢体,从那刻起,我整个人就像是成了一个疯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阿贞死去的那一阵,陈永祥说他总是能到处看见爱人的身影,于是他一刻不停地在村庄和村林里跑来跑去地寻找她。医疗队的队长命人把他关进屋子里不许出去,他又将竹制的屋子撞破,继续漫山遍野地寻找阿贞,直到队长把他捆绑起来,并往他的胳膊里注射了镇静剂。
 
两个月后,美军飞机又一次扔炸弹时,陈永祥刹时清醒了:爱人已经死了,他要活着。
 
老头对我讲述这一切时,语气平静,我不忍再细问。于是我岔开话题,问陈永祥:“越战之后,你没回北京?
 
“北越胜利后准备向南方打,所有的部队都在暂时休整,我所在的卫生队已扩充为一个师的医院,就扎驻在靠缅甸和南越的边界上。”
 
 
他说起曾经的朋友,和他一块从北京出来的十几个年轻人,进入北越后迅速进入战斗部队,不久便分散到各处再无音信。在北越部队等待向南方大举进攻时,老天爷竟安排十几个人中的一半陆续到了陈永祥的师医院疗伤。
 
隔了几年意外相见的七个人,竟一时没有认出彼此,还是陈永祥在看新收伤员的名单时,发现名字竟如此熟悉。他没按捺住激动,冲入病房时,照着名单上的名字狂喊起来。
 
眼前缠着绷带的老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冲到一起拥抱着、嘶喊着。
 
也是在这时,陈永祥发现,一旁观看的北越伤兵中,有一双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们。陈永祥与那双眼睛对视几秒,大叫了一声“张卫东!”
 
张卫东是他们曾经班上的班长。让他们下定决心去北越打美军的,正是他。
 
老头沉默一会儿,说:“他的一条腿没了。”
 
当人们发现张卫东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一个月后。
 
张卫东说他听到一些传言,说北京不希望北越的部队进攻南方,但北越的上层已做出进攻的计划。他紧盯着同学们说,“你们该离开这个无休止的战场,赶紧走,随便去哪里都行。”
 
多年在战争中的经历,使他们有了判断复杂事情的能力,也听懂了张卫东的暗示。
 
他们决定走,方向是泰国。
 
当大家准备好一切必须的物资及抬张卫东的担架后,在即将行动的半夜,却听到一声枪响。人们冲进屋一看,张卫东自杀了。
 
剩下的六人,丢下担架,继续启程。
 
一个月后,他们进入了老挝。
 
然而,六个人却在几天后,遇上了老挝民兵。
 
“我们穿的都是北越军服,语言又不通,当时还处于战争状态,对方把我们包围后不相信我们编的说辞。万一扣留,后果难以想象。”
 
六个人很清楚当时面临的危险,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后突然向对方开火,趁着手榴弹爆炸的烟雾,紧接着一齐向密林中奔去。
 
退到山顶后,有人发现少了刘军。
 
在北越打过仗的人都清楚,开了第一枪就没有了退路。落在最后边的人会留下打阻击以让其他人逃脱。刘军就是留下来的那个人。
 
剩下的五个人,只能向西边走,西边是缅甸,退到那里相对容易。
 
 
 
逃到缅甸后,活着的五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中很茫然,经过几个昼夜的观察和讨论,他们决定先向中国边境靠拢,目标是果敢。
 
五个人在北越参战的经历,受到占据着果敢民地武装同盟军的认可,在他们参加了当地的几次伏击战后,分别被任命为连长和排长。
 
陈永祥笑了笑说:“所谓的同盟军实际就是个杂牌队伍,人员复杂,拉帮结派严重。过了一年后,我们就感到果敢也不是久留之地。”
 
而促使他们最终离开果敢,是周海军之死。
 
周海军原是和陈永祥在同一部队大院长大,他有四个姐姐,在家中受宠万分。当初,他们一帮人暗中决定南下越南时,都不同意让周海军入伙,说他细胳膊细腿,长得又细皮嫩肉,最终还是陈永祥说服了班长带上他。
 
周海军到北越后,经过几年丛林作战就变了个人,不仅凶悍而且思考周密。他们加入同盟军后,升为连长的周海军屡打胜仗,成为同盟军的骨干,但也受到其他人的排挤。
 
在一次战斗中,周海军被人打了黑枪。
 
剩下的人决定走,但有件事让他们犹豫:
 
果敢紧靠着中国云南,一个晚上的行军就可以回到祖国。回不回去?陈永祥表示他不想回去,为“北越战”死了那么多同学,又为了“逃生”牺牲了最亲密的兄弟,能回去吗?
 
其他三个人都点头同意。
 
于是,他们拉了两个排的人趁夜离开果敢,经景栋向南,最后到了金三角。
 
当他们一群人在“金三角”安顿下来后,打仗并不是面临的首要问题,吃饭及弹药补给更为迫切。在初期,四个人彼此没有分工,统一意见后,让比他们高一届的王爱国担任队长。
 
接着,他们袭击了几股零散的山匪团伙,不杀人,只要钱和武器。
 
几个月后,队伍扩充到近百人,战斗实力有了,而这些人要做什么,成了他们四个人经常讨论的问题。很快,他们决定介入毒品买卖。
 
我问陈永祥:“你们就这样放弃当初的想法,去为毒品打仗吗?”
 
“如果你总是在死人堆里,眼看着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个个死去,你怎么还能有其他的想法?”这个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介入争夺毒品生意后,经过数次偷袭、抢夺和谈判,他们控制了一片罂粟种植区以及几条贩卖鸦片的渠道;不仅完成对罂粟的收购、加工、销售,还向其它人提供保护并收税。
 
这四个人,在湄公河边上扎驻下来后的二十几年,变成了毒枭。
 
到了1995年,北佤联军彻底控制了南佤,开始全面禁种罂粟。
 
四个人找了张中国版的最新地图,做了若干个标记,最后决定去萨尔温江畔靠近当阳的地方。那里有两条河,如果遇到变故可任选一条河溜走:船比汽车可靠,不容易被伏击。而且那里宁静、气候适宜,山上基本是橡胶林,有橡胶林的地方就会有稳定的土著居民。
 
“实际上,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那里没有被缅军和佤军控制,这极为重要,往往导致一个地方不安宁的因素是政府。”陈永祥对我说。
 
我和陈的谈话持续了几个小时。
 
这个晚上,我住进陈永祥给我安排的豪华套房里,老头在临道别时告诉我想要什么随便。我摆摆手说,明天还要赶路,就此和他道别。
 
 
没想到,我与他还会有第二次见面。
 
2018年5月中旬,是缅甸的泼水节。
 
节日第一天的清晨,我备好两匹马背上枪外加两枚手雷出了营区,来到二百公里外的萨尔温江畔那尼——陈永祥的庄园就建在那里。
 
头天晚上,我告诉了陈永祥我的行程,他要派车来接我,被我婉拒了。
 
当我半骑半走了八十公里,到了地图上标示的大青树驿站,牵马走进唯一的酒店住宿时,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两个彪悍向我走来,他们极有礼貌地问了我的姓名后,告诉我他俩是老板派来接我的。
 
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后,我见到了陈永祥。
 
他安排我先休息。等我睡了一觉后,被请到餐厅吃午饭。陈永祥指着三个老者依次介绍说:这三个人就是王爱国、郭小钢和唐广州。
 
我向四位长者致敬,王爱国一摆手:“别,四个毒贩有什么可敬的。”
 
四个人向餐桌走过去时,我注意到王爱国的腰有些僵硬并侧弯,唐广州柱着拐杖走路、一条腿拖着,郭小钢一开始就没说话,眼神有些茫然。陈永祥解释说,郭小钢被炮弹震伤过,这几年常犯糊涂,过一阵又正常了。
 
席间,我冒昧地问:“你们没想过回北京?”
 
沉默了一会儿,王爱国问我:“你为什么离开北京到这里?"
 
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活到这个年纪,黄土埋了半截的人,离故乡已经很远。
 
陈永祥告诉我,他们在山后有十万亩橡胶林,十几个村寨的村民在那儿工作,庄稼、果树和橡胶,足以让这里的人过上平安的日子。
 
唐广州眯着眼眺望远方说:“这都是我们干的。打仗、逃亡、贩毒。结果就是这样。”
 
那顿饭,我不知吃了什么,约莫估计,吃掉了我管理的儿童庇护营五年的饭钱。
 
第二天,我要回儿童庇护营,在我将要跨入接我来的那辆黑色越野车时,陈永祥突然想起什么说:“等等,你还有个地方没有去!”
 
四个人带着我走向一片松树林。
 
眼前的情景,让我有些恍惚,阳光从松林树冠的间隙穿透,给树林染了一层金色,鲜花环绕在松林的内侧,花环的中心是十几座坟墓。
 
在这片墓的中间,刻着很多人的名字,还有一些墓碑没有名字。
 
那些都是他们四个人昔日的同学,没有名字的,是至今下落不明的人。
 
在墓群另一侧,还有四座墓,刻着陈永祥、王爱国、郭小钢、唐广州。王爱国说,我们早晚都要死在这里,只是提前把墓准备好了。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黑叶,现在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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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门女婿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14/2022 postreply 21:5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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