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502)

 

漫长的告别,东航“平安扣”姑娘

在人间 在人间living 2022-05-13 06:19
 
 
撰文|张茜   编辑马可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Image
 
 

自从女儿安葬后,周正鸿每天吃过晚饭,都要泡上一杯茶到她的坟头坐一坐。妻子苏玉芳则待在家里,刷着女儿的小视频,时不时抹去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17岁的小儿子失去最亲的姐姐,承受不了打击,脾气日渐暴躁。

 

家庭命运急转直下,始于“3·21”东航MU5735事故。

 

 

 
 
3月21日晚6点,周正鸿忙完一天的农活,来到村里的茶室小憩。村民们正议论着一架飞机坠毁的事。“还好今天我姑娘去的广州,不是广西。”周正鸿庆幸道。
 
中午12点,他送女儿到机场,临别时不忘叮嘱一声“到了打电话”。女儿玉笛(小名)背着双肩包,侧袋插着把阳伞,朝出发大厅走去。这天,昆明天气晴,风力3到4级,最高气温26摄氏度,一切如常。
 
“就是去广州的,1点多的飞机。”不知谁回了句。周正鸿乍一听,全身酥掉,忙不迭地赶回家,拨打起女儿的电话。
 
周家三兄弟,周正鸿排行老二。三弟周有保与朋友吃饭,看到坠机的消息,还唏嘘道“太可惜,太惨了”,但没往自己身上想。8点左右,他正开着车,收到另一个侄女发来的航班号,整个人懵掉了。
 
两兄弟通了电话,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航班上的123位乘客(另有9名机组人员)中,坐着一位叫玉笛的姑娘。夜里11点左右,派出所和街道办的人上门采集苏玉芳的血样,并从女儿床上捡了几根头发,带走了她的牙刷。此时,玉笛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躺在床上,周有保一直刷抖音,刷现场的视频和报道。午夜12点过,情绪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哗哗流下来。他起身,穿着睡衣,哭着煮了一碗面条,煎了两个荷包蛋放在碗里,摆在阳台上。“小笛,你回来了。”讲完这句,他瘫坐在地上,方才接受现实。
 
周正鸿一宿无眠,不知抽了多少支烟。想起18岁便外出打工的女儿,这位土生土长于云南省昆明市滇源镇的农民,心里满是歉疚。
 
夫妻俩没什么技能,在村里承包了两个大棚种花苗,再拉去全国最大的鲜花基地之一——昆明斗南花市上卖掉。农村虽不如城市,但周家和睦,房子盖了,女儿也独立,更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小到电磁炉、炒锅,大到电视机、冰箱和手机,连同弟弟穿的衣服鞋子,全是玉笛买的。爷爷患喉癌,先后做了6次手术,花了10多万,她主动掏了五六万块出来。按周有保的话说,“小笛是村子里最懂事的姑娘。”
 
玉笛是小辈中最不让家人操心的,做事有分寸,事业心又强,被云南白药厂录用,一个月领4000多块的薪水,她却不安现状,辞职做了珠宝销售。
 
小鱼便是在越南认识玉笛的。百八十人的店铺里,玉笛曾勇夺销售冠军。“温柔爱笑、努力上进”的她给小鱼留下了深刻印象。两人日渐熟悉起来,在外打拼,一起租房,成为生活和工作上的密友。“小鱼”这名字,也是玉笛取的。
 
3月19日下午1点25分,小鱼收到一条来自“飞猪”的短信:“出票成功:XX, 03-21 13:10 长水机场-15:05 白云国际机场T1降,东航MU5735,航班起飞前45分钟停止办理值机……”航班联系人一栏,玉笛填的是小鱼的手机号码。
 
■ 小鱼收到的玉笛登机信息。小鱼供图
 
小鱼纳闷,“怎么又要来广州?”
 
两人本是同事。过完春节后,疫情的反复令周正鸿放不下心,“一个小姑娘别跑远了”。玉笛也懂事,从广州回到昆明,与云南晴米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签了合同,成为一名带货主播。声甜手白的她,具备先天优势。
 
工作刚一个多月,由于疫情,公司停工,准备迁去广州。
 
“走的那天,他们原本不是这趟飞机。”公司法人王耀东说。团队里的9人商量后,改签了同一趟航班。
 
 
 
翌日清晨5点,周正鸿骑上电动车去浇花。大棚里,他孤零零地抽了会儿烟,回到家里还没坐定,又折返去浇水。“总想干活,把这事忘掉。”但到底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7点过,六神无主的他跟在昆明的周有保联系上,两人约在机场附近的东航云南分公司门口碰面。现场还有其他几位家属。大门不让进,众人直接被送去酒店。周有保向东航提出去事故现场,被“现场正开展搜救”搪塞掉。
 
东航客机MU5735搜救现场,武警官兵标记出一张边缘烧焦的纸条,写着“……平安扣整体圆滑顺畅,寓意事事圆满,事业一帆风顺,家庭圆满幸福……”
 
■ 央视新闻发布的“平安扣”纸条。
  
玉笛喜欢玉。搭飞机时,她随身携带着一本厚实的笔记本,上面记录的全是关于翡翠的专业知识。介绍“平安扣”的纸条,便是其中一页。
 
在沙发哭坐一宿、心情稍有平复的小鱼正在广州白云机场专为遇难者家属设立的休息区内,等候进一步的通知。看到央视发布的“平安扣”纸条的新闻,她认出笔迹来自好友,痛哭失声。
 
在安排的酒店住了两晚,小鱼没怎么睡觉,左等右等,却无进展。按耐不住的她于3月25日飞到昆明,要去玉笛的家里看看。机舱遇气流颠簸了几下,她顾不得紧张,一路哭,一路想象玉笛的处境。
 
周家人也不愿在昆明的酒店徒劳地耗下去。家里四位老人还蒙在鼓里,可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多久,身边必须留人照顾。他们只逗留了一宿,心犹如在火上烤,早早回了村。
 
“你们来了”,见到小鱼,苏玉芳招呼道,克制着悲伤。小鱼见到周妈,像看到玉笛本人,“长得太像了。”周有保虽不善言辞,却有意摆出笑脸,仿佛巨大的灾难从未降临。
 
小鱼被带到好友“打扫得非常干净”的房间。柜子上摆放着玉笛从各地买来的纪念品,还有超级玛丽等乐高玩具。“她喜欢拼乐高。”陈列的摆设令小鱼再度情绪失控。
 
■ 玉笛房内的摆设。小鱼供图
 
小鱼最后一次见玉笛,是2月5日。那天,玉笛发消息告诉刚下班的好友:点了外卖,记得取一下。房门响,小鱼打开一看,玉笛拎着炸鸡站在门外,乐不可支的。分开前,两人拥抱了彼此,没想到竟成诀别。
 
 
 
等待的日子里,周有保多次提出去梧州,依然被拒绝。当他看到家属陆续前往现场的新闻,不禁向“一对一负责善后”的航空专班发了火,最终争取到去现场的名额。
 
3月26日,做完核酸检测的5个人——周爸、周妈、弟弟、三叔和小鱼,坐上早9点的高铁,直奔梧州。梧州距飞机坠毁的藤县琅南镇莫埌村大约40分钟车程。
 
■ 律村村口,通往莫埌村的入口之一。张茜/摄 
 
下午4点多,抵达梧州后,他们被接到酒店。这一晚,“3·21”东航MU5735航空器飞行事故国家应急处置指挥部确认,东方航空公司MU5735航班上人员已全部遇难。期待奇迹发生的家属们陷入了绝望和不甘之中:“为什么偏偏是她?”
 
3月27日是遇难者“头七”,5人在东航工作人员和一名心理辅导志愿者的陪同下,终于抵达事故现场。
 
这座南方不起眼的小村庄,正迎来繁忙的插秧季。抢险车、救护车、警车、公务车、消防车来回穿梭,打破了躬耕田间的宁静祥和。
 
才上山,还未到事故核心区,一路上都听得见家属呼唤亲人的哭喊声。“你回来吧”“跟着我们走吧”“我们现在来接你了”“不要害怕在这里待那么久”……每个家庭声嘶力竭地喊着,生怕在天一方的人听不见。
 
■ 挖掘现场。小鱼供图
 
没人绷得住。思念亲人的情绪瞬间在山谷中传开,却以近乎窒息的哀嚎痛彻心扉。
 
东航为每个家庭准备了瓦罐。周家在现场挖了两铲土,盛进罐子里。小鱼特地从广州带了件玉笛生前最爱穿的衣服,将罐子包裹上。周有保心想:万一什么都没有,带点土回家,裹上侄女的衣服,也算是遗体了。
 
在里面待了两小时,出来看到村口社会各界送来的悼念鲜花,小鱼“很感动”。
 
■ 玉笛生前爱穿的衣服。小鱼供图
 
■ 村口社会各界送来的悼念鲜花。张茜/摄
 
返回昆明的当天,即3月28日,是玉笛农历生日。弟弟一路抱着罐子,大家不怎么说话。在高铁上,小鱼的眼皮开始打架,事发后从不感觉困的她,“心安下来”,终于有了睡意。
 
4月7日,东航通知家属去领残骸,并在梧州殡仪馆为每个遇难者举行简单的告别仪式。供人悼念的棺材缩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内里铺着鲜花。仪式结束,周有保提出“看一看遗骸”。三小包20公分长、15公分宽冰过的自封袋里,装着混合着黑土和叶子的泥状物。“拎起来,看不到任何人体组织。”火化后,用刷子扫出四小段如大拇指般长宽的骨头。骨头连着泥土放进骨灰盒,一起带回了家。
 
传统习俗里,坟墓忌放铁钉,怕惊扰故去的灵魂。周有保用一块强磁清理泥土,吸出大小不一的钉子。眼见实在有点多,便将泥土倒在桌面上,居然翻找出非常小的金属残渣。
 
仅剩的四小根骨头和先前在现场挖的土,一同于4月13日葬入周正鸿一块砖一块砖为女儿垒的坟墓中。
 
就在安葬的前一天,4月12日,弟弟、堂姐堂妹和村里十多个小伙伴订了一个蛋糕,给玉笛过了23岁的生日。寿星帽庄重地摆在骨灰盒上。
 
“爱你,仰视天空,云,渐行渐远,终随风而逝!想你,庭院巡寻,爱犬门前摇尾而坐,然你却不归?念你,电话那头再也听不到甜润且充满活力的声音……”一位亲属追忆道。永别了,周家可爱的姑娘。
 
 
 
“飞机为什么失事?”这是所有人的疑问,也是家属的心结。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东航云南分公司指派的专班发给周有保的赔偿方案分为两部分:一是法定赔偿,根据2006年民航局制定、国务院颁布的《民用航空法》第一百二十九条——“国际航空运输承运人的赔偿责任限额”规定,旅客的赔偿限额是人民币40万元,行李的赔偿限额是0.5万元,共计人民币40.5万元;二是经济赔偿,包括丧葬费、死亡赔偿金、扶养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174.5万元;两者相加是215万元。
 
“行李按照100块人民币一公斤计算?”三叔周有保质疑道。玉笛因工作关系,带上飞机的就有三部电话,早超过了5000元的赔偿限额,还不包括首饰等。家属的误工费、交通费等全打包在内,死亡赔偿金一次性赔付20年,“也不知是按照哪个城市上一年度人均工资算的。”周有保书面要求东航提供赔偿明细单,截至发稿时,对方未予答复。笔者致电东航专班,询问赔偿细则和事故调查进度,对方表示现阶段不方便透露任何消息。
 
空难的赔偿通常涉及航空公司的法定赔偿和保险公司理赔,前者是强制性的。中国对承运人承担的赔偿金额分别在1951年、1992年、1993年和2006年调整过四次,从每人赔偿1500元,依次调整至5000元、7万元、40万元。
 
根据《上游新闻》的报道,“实际上,我国几次空难的赔偿金额均大于法定限额。2000年武汉空难,每人赔偿12.5万元;2002年大连空难,每人赔偿18.4万元至19.4万元;2004年包头空难,每人赔偿21.1万元;2010年伊春空难,每人赔付96万元。”
 
代哥嫂与东航谈判的周有保表示,部分未签字的家属浏览过《赔偿协议》,后几页几乎全是免责条款。他希望等事故调查结论明确后,再进一步协商。
 
眼下,周有保得先扛起一塌糊涂的家,“生活全被打乱掉。”
 
玉笛爷爷总归还是从村邻口中得知了孙女的意外,气得起不了床。老人家一说就激动,一咳嗽全是血。奶奶接近80岁,面临信仰崩塌。飞机失事前一天,她还去观音庙为全家祈福。“祈了一辈子福,都没将孙女留住,再也不信了。”
 
周正鸿和苏玉芳悲伤过度,无心劳动。大棚里的花,干的干,死的死。出事后,每晚至少三四十号人上门慰问,持续近二十天。村里人过来看一看、坐一坐。来人的时候,周正鸿摆出一副笑脸,殷勤地端茶倒水。旁人一看他这样子,反而更心疼。客人走后,他便安静地坐着,沉默应对世界。
 
在家务农的他们并不十分了解女儿近些年的生活。越懂事的孩子,越易被疏忽。周家向外发出讣告,征集女儿生前的信息。他们也希望公司提供女儿直播的影像资料,或遗留的个人物品。法人王耀东却称,公司处在搬迁的状态,个人物品各自收拾完一早就寄出了。
 
5月7日周六,几个遇难者家属相约去莫埌村祭悼。可不管多想去,周家暂时也脱不开身。“万一老人绷不住,怎么办?”
 
事故地在山洼里。核心区是一片农田,约1000多平方米,正处于停工状态,用蓝色彩钢瓦围挡着。周有保曾向东航建议,将这片区域保护起来,种上100多棵树,以示对死者的尊重。“我们拿回来的遗骨太少了。遗骸埋在土里刨不出来,分散了又找不着……我们的亲人确确实实交融在那里。”
 
对周家来说,莫大的安慰是那张“平安扣”纸条,它跟玉笛遗骸一样重要。他们希望,纸条尽早回家。
 
应采访对象要求,周正鸿、苏玉芳、小鱼为化名。
 

 

 
 
 

==========================================================

 

在云南国境线上,她和偷渡客、走私犯、赌博老板打交道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2-05-13 02:41
 
 

在云南瑞丽抓偷渡,偶遇赌博、走私与苦命的人

 

 

 

被誉为“孔雀之乡”的边陲小城瑞丽,其西北、西南、东南三面均与缅甸山水接壤。从地图上看,它宛如一块宝石,嵌在了169.8公里的边境线上。

 

瑞丽距离缅甸有多近,打个比方:这里有个著名景点叫“一寨两国” ,一个寨子跨越两个国家——中国和缅甸;还有个特色的玩法是荡秋千,坐上寨子里的秋千,就可以从中国荡到缅甸去。

 

瑞丽的国境线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有些地方,仅仅是一个小沟渠,便是两国的国界。

 

今年的3月23日,瑞丽刚结束了新冠疫情以来的第九次封城。而在过去的2021年,瑞丽市更是历经了六次封城,几度冲上微博热搜。漫长又曲折的边境线、源源不断输入的境外疫情,让这座小城已是不堪负荷。

 

政府号召全民抗疫,我的闺蜜樱柠,也在其中,只不过她的工作比较特殊,是抓偷渡者。

 

 

 

 

 守边人

 

大学毕业后,樱柠回到了家乡瑞丽。考公失败的她打算先成为一名大学生志愿者,如果表现良好,三年后就可以留在单位里,转为合同工。

 

她原本想进市政府,落选后,面试官问她愿不愿意调到姐相镇工作。面对最后一个机会,樱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姐相镇在瑞丽的南部,是边境重要的关口之一。以傣族为主的少数民族驻扎在这里,村寨相依,茂密的竹林丛生,颇有几番原始部落的韵味。

 

但同时,热带雨林的环境也为偷渡者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新冠疫情爆发后,偷渡者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境外输入病例,威胁到瑞丽人民的安全。

 

“一寨两国”奇观,一个寨子连接中国银井和缅甸芒秀两个村子,寨子里的老百姓语言相通、习俗相同

 

一开始,樱柠的工作主要是在办公室里,收发文书,帮领导做一些辅助性工作。随着越来越多的偷渡者涌入瑞丽,负责守卫姐相镇边境的军队、警察、民兵早已不够调用,不仅瑞丽、芒市的各个国企事业单位都派来员工支援,包括樱柠在内的大学生志愿者也参与到疫情防控的巡边工作中来,白晚班交替,各个寨子还有自发的村民守着寨口。

 

樱柠的主要工作是巡逻,检查卡点值守情况。执勤点四周山高水密、犬牙交错,偷渡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水路、挖洞、翻铁丝网、爬山,人手再多也会有漏网之鱼。

 

守边的环境往往恶劣到超出普通人的想象。一些卡点仅有帐篷供落脚,遇上暴雨天,里面配备的被褥全都湿透了,加上这里是热带雨林气候,非常潮湿,蚊虫滋生。没有坚韧的毅力,没人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

 

樱柠所在的部门内部分成若干个小组,每个组负责排班日的巡逻,至少每周轮到一次,分时段进行,白天和夜晚都有,组内交替轮换,乡镇疫情指挥部会用对讲机进行点名。樱柠的上头还有两个队长,一个正班和一个副班,每次行动的时候基本都是他们带着樱柠在内的两三个队员,开车前往。

 

我本以为疫情期间,抓偷渡这种与危险零距离接触的工作一定会要求队员做好全面的防护工作,但樱柠说,他们只是戴一个口罩,穿着平日里的便装。队长们也大多会配备小刀、电击棒和棍子,用来防身,其他人只有一个手电筒。晚班巡逻的时候,手电筒的白色光柱在黑夜中来回晃动,樱柠恍然有种野外探险的感觉。

 

瑞丽的很多建筑,都带有浓郁的东南亚风情

 

其实,樱柠他们的工作主要是巡逻,但抓到偷渡者是巡逻时常常遇到的情况。偷渡者被发现的时候大多不会仓皇逃跑或者激烈反抗,而是乖乖束手就擒。毕竟见到樱柠他们,就等于是平安抵达了。

 

偷渡过来的基本都是中国人,但基本都不是瑞丽本地人,而是来自国内的各个地方。他们大多是被网络上的高薪工作诱骗,搭乘飞机或者火车等交通工具来到瑞丽后,又在中介的带领下偷渡到缅甸。现在缅甸疫情严重,他们也只能再通过偷渡这种方式回来。

 

“他们是如何成功偷渡回来的?”我问樱柠。我曾在网络上看过不少境外诈骗的报道,得知很多被蒙骗过去的人,在意识到自己从事的工作违法或者是昧着良心的后,想要离开,但都会被暴力地限制人身自由。

 

“诈骗集团确实是不会轻易放他们回来,”樱柠说,“但只要有钱一切都好办。”缅甸守边的军方和当地违法份子串通,送一个人头过来五万块,由家人交这笔钱帮他们赎身,中介便会帮助他们偷渡,偷渡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攀越铁丝网、水沟、树林、挖洞。

 

这些偷渡者大部分都是结伴过来的,但令樱柠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有一次只抓到了一个偷渡者。那个男人和她的岁数一般大,20岁出头,但是面容憔悴,穿着绿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裤子,背着一个装有食物和换洗衣物的大包,全身脏兮兮的,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水。他说他本来跟着一群人一起偷渡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更多的事情,樱柠就不知道了。她所在的部门没有处置偷渡者的权利,在逮到偷渡者以后,会移交给公安机关依法逮捕。

 

 

 

搜捕行动

 

关于偷渡者的信息,有时候会有线人举报,队长得知后带着小队立刻前往。

 

樱柠拍下的姐相风景

 

樱柠去过最特别的地方是一个山庄。那个地方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坐落在马路边一个空旷的田地里,周围有树木掩护,根本看不到里面。外人路过这里只以为是一片农作物,但历经树木的盘根错节走进去后,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有一个巨大的仓库,还有一个游泳池。但如今游泳池已经荒败,游着两只鹅。

 

据说,这里曾经是花天酒地的奢靡之地,经营着色情产业,那个偌大的游泳池便是象征。被依法取缔后,这里便荒废下来了。

 

守门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爷 ,睡在保安室里,瘦得有些畸形,穿着一件V领的汗衫,露出大片的胸毛,胡子花白,见到队长的时候还会殷勤地递过来一只香烟。

 

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身体孱弱的老爷爷,便是这片山庄的老板。曾经的他风光无限,还有很多任老婆,如今千金散去,身边人都离他而去,独留他一个人守着这片山庄。

 

有时候,他还会跑到市中心的公园和一群大爷大妈跳广场舞,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山庄,或许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安身之处。

 

而这个山庄后来也成为了偷渡者的天堂,一些人就是在这里被抓到的。他们将这里作为中转站的根据地,在躲过巡逻后四散而走,将危险辐射向各处。

 

瑞丽边境上的国门,从这里过去便是缅甸

 

除了偷渡者,樱柠也经常和走私的人打照面。

 

有一次巡逻,队长发现一辆私家车凌晨了还在路上行驶,很可疑,便将这辆车逼停。樱柠她们围上去后,发现车里坐满了人,而且神态不安,眼睛里透出恐惧。

 

队长怀疑这群人涉嫌走私,但是对方一个劲儿地否认。为了拿到证据、将同伙一网打尽,队长便和其他人继续巡逻去了,只留下樱柠和另一个志愿者小姑娘看着他们。

 

即便是现在,樱柠也能回忆起她那时的紧张,同行的小姑娘也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对方都是青壮年男性,如果在这个时候直接开车走人,或者是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她们都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听天由命。

 

“不要问那么多,待着就行了。”樱柠强装镇定地命令他们。好在那群人也很心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继续在车上坐着,直到队长他们回来。

 

队长那边又发现了几辆可疑的车,不仅仅是私家车,连三轮车也有,还查获了他们走私的物品——烟。

 

这些烟由缅甸那边的人直接通过铁丝网扔过来,然后被接应的人捡起,藏在芭蕉林里。芭蕉树的叶子硕大,是很好的遮蔽物,这些车上的人便负责取出烟来运输出去。

 

特色美食手抓饭,底层铺的就是芭蕉叶

 

做满三年志愿者后,樱柠还是离开了这个岗位。最大原因是熬夜,每次上完夜班只休息一个早上,便要接着上班。连轴转的工作强度,让她的身体渐渐吃不消。

 

而且樱柠作为大学生志愿者,真的就只是“志愿”而已,薪水和补贴低得可怜。辛勤工作到第二年,她的工资才从1500元涨到了2000元,每个月有300元的补贴,但还常常迟发。

 

搜捕偷渡者、稳定社会治安、防止疫情扩散,樱柠的工作价值不可估量,有时候甚至要拎着个大麻袋、顶着烈日去清理乡政府的街道。但是仅凭这些待遇,她连生存都很成问题。

 

回忆起那段抓偷渡的日子,樱柠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和疫情、和瑞丽这座小城一样,按下了暂停键。日复一日地巡逻成为消磨时光的借口,她好像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里,樱柠仰天长叹:“我的青春啊,都洒在了姐相镇。”

 

 

 

求职陷阱

 

从姐相镇离开后,樱柠一边考公,一边寻找在市区的工作,这样她就不用很久才进一次城,很久才能跟家人和朋友见上一面。

 

她开始频繁地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最终被一家公司看中,邀请她过去面试“办公室文员”一岗。

 

樱柠按照导航找了过去,但是兜兜转转都没有找到公司地址,她只好给负责人打电话,电话那旁的人居然说:“我让老板亲自来接你。”

 

樱柠听闻这话受宠若惊,很快一辆炫酷的跑车停在了她的跟前。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老板,梳着个油背头,没有啤酒肚,一看就是那种精明的商人。而副驾驶座上的人则与老板的气质格格不入,一副潦倒的样子,像来讨债的农民工。但老板却介绍说,这人是他的得力助手,相当于公司的副总。

 

樱柠没有过多怀疑,坐上车跟着他们来到一个铺面。那是一楼临街的一个普通店面,看起来正在装修,有几个工人走出走进,忙忙碌碌的。

 

老板领着樱柠来到二楼,有个抽着烟的女人走了过来,介绍自己是公司的会计。她给樱柠递了烟,樱柠婉拒了;紧接着女人又给她倒了茶水和递零食,樱柠都没有碰,一心想着好好面试。

 

接下来,老板问了樱柠一些常见的面试问题,诸如“你的优势是什么”,樱柠一一作答如流。至于之前的工作经历,樱柠没有具体讲关于抓偷渡的事,只是说自己作为志愿者,在政府里干了一些杂活。

 

志愿者工作结束后,樱柠留下的只有这份志愿者服务证

 

老板点头,转而说起自己的公司:“我们这个公司平时还做一些娱乐性的。”

 

直到这时,樱柠都没有察觉任何奇怪的地方。她以为的“娱乐”是那种很多公司都会有的团建活动,便一直“嗯嗯嗯”地回应对方。

 

老板认为这是樱柠表现出了对公司的兴趣,提出要带她去自己的工厂参观。工厂离店面有些远,需要开车前往。

 

对樱柠来说,开去工厂的那条路并不陌生,但是老板却七绕八绕的,一直在周围打转,才终于送她到目的地。这里从外表上看与普通的工厂没有什么两样,很空旷。

 

樱柠跟着老板来到二楼,这里又是一间办公室,但是看得出装修很好,还有一台电脑,老板在椅子上落座,突然问了她一个突兀的问题:“你身边有赌博的人吗?”

 

樱柠摇头说没有。老板忽然痛心疾首,说他本人其实非常讨厌赌博,曾经有个朋友因为赌博输光了家产,被抓了起来,后来是家人费尽千辛万苦将他解救出来。至于那些还不起钱的人,老板还说,他们都会被关到水牢里,长时间在水里泡着,一旦倒下就会溺毙,很困很累但又无法睡觉,非常残酷。

 

听到这里,樱柠已经脊背发凉、浑身颤抖了。这么详细的描述,外行人是不会知道的,樱柠凭着直觉推测,这个人应该是有偷渡经历的。

 

但老板话锋一转,说自己找到了可以戒掉赌博的方法。他准备之后带樱柠一起去香港和澳门,看看那边的赌场是怎么开设的。有了这个经验,他就可以模拟搭一个网络赌博平台,暗箱操作——只要让别人输,自己就不会输。

 

就在老板滔滔不绝时,樱柠的妈妈打电话过来了,樱柠当着老板的面接通了电话,跟妈妈说自己正在面试。等樱柠挂断电话后,老板沉默了一阵,提出要送她离开。

 

天黑后,空旷的街道

 

坐在跑车上,樱柠鼓起勇气告诉老板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并提出把她放在人多的路口就可以了。老板也没有多说什么,按照她的要求停在了路口,等樱柠下车后便离开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尾声

 

偷渡者带来的境外输入,凭借一己之力毁掉了瑞丽,这个昔日发展蓬勃的边境小镇。

 

2021年曾有新闻报道,到瑞丽回国自首的非法分子中,约8.7%的人确诊新冠肺炎。而在境外疫情日渐严峻的情况下,那些偷渡回国的人有极大可能携带着感染病毒的风险,未经隔离,经由瑞丽前往全国各地,使得瑞丽不得不承担起边境守卫和疫情防控的重任。

 

守边人里除了像樱柠这样的大学生志愿者,还有很多是自告奋勇的普通百姓,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在这条长达169.8公里的边境线上,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

 

许久没有开放的公共场所,用铁丝网隔离

 

昔日的瑞丽不仅以玉石珠宝而著称,还有丰富的旅游业、制造业资源,灯红酒绿,宛如一颗璀璨的边境明珠。但现在,外地人带着多大期望而来,就有多失望地逃离。我认识的一个酒吧老板,就因为疫情不得不关停了所经营的网吧和酒吧,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小城。

 

体现在核酸采样上的数据也更加直白。2021年4月6日,瑞丽市全民核酸检测采样三十五万多份。但到了2022年4月16日至17日,人数仅有十九万多。可见,仅仅一年,就有将近一半的人离开了瑞丽这座小城。

 

曾经全城狂欢的傣族泼水节,已经连续三两年取消了;曾经的瑞丽倚仗盛产翡翠的缅甸,是翡翠外贸发达之地,但如今,夜里灯火辉煌的珠宝城已经不复存在;曾经如火如荼的珠宝直播,在最鼎盛的时候,大街上随处可见招聘月薪过万的主播的广告,但如今,只剩下一排排空荡荡的摊位,被征用来作为核酸检测的地方。

 

曾经喧嚣的珠宝摊位,如今空置落灰

 

而我就住在赌石城旁边,曾经的每晚,我都能听到因为赌石赌赢而燃放烟花庆祝的声音。我一度非常讨厌这个声音,也总是被这个噪音困扰着,影响到写作和睡眠质量。可是如今的我,却异常的怀念,因为那个声音,是一座城市兴盛的声音。

 

与偷渡者带来的境外输入疫情进行漫长的搏斗后,今年四月底,瑞丽的电影院、体育场等公共场所陆续开放,最著名的宝石市场“德龙珠宝夜市”也于5月1日重新开市。

 

瑞丽,这座一代人用青春守卫、用梦想经营的边陲小城,愿它能早日焕发昔日的光景,再现那人人向往的边境繁华之地。

 

*本文头图为樱柠所拍的芒市金塔;文中樱柠为化名

 

 

作者  鹿呦呦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Jessica

 

=================================================================================

薅羊毛的年轻人,和他们被杀死的时间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2-05-09 00:26
 
 

薅羊毛,正在攻陷年轻人的时间

 

 

年轻人的时间是怎么被杀死的?被工作、社交、游戏、直播、睡眠、忧伤,以及金钱。

 

各大App正在携手谋杀你的时间,其中最隐秘的一种来自于购物软件。蹲直播、买会员、领返利,它们把你固定在手机里。

 

但你并不是赢家。

 

 

 

 

周一零点,这是国超神经最紧绷的时刻。

 

这是某购物软件“企业助力次数”刷新的时刻:用企业邮箱注册的用户可以互相助力领券,获得比平日更大的优惠。通过巧妙凑单,很多人都可以叠出“200元买耳机”、“700元买全海蓝之谜”的消费神话。

 

周一零点。

 

国超打开手机,紧张地盯着右上角的数字跳转,然后依次切进微博、贴吧、豆瓣和QQ群——在羊毛党的世界,这些免费的助力次数会像货币一样在市场上等值流通,2元/1次,每周一0点发行。

 

国超要在几个页面之间来回切换:社交软件用来抢“点”,不断刷新新的交易信息;同时开着计算器敲打,算出怎样才能叠出最大优惠;各类购物软件用来观测二手市场的波动,有些商家甚至挂出了专门链接,价格不停波动,刷出好价才舍得转手。

 

“群消息一条一条弹,晚一步就会被别人买走,要一直刷刷刷。”同时,你要学会分辨出点的人是普通用户还是黄牛——后者可能使用了虚拟ip等手段,交易可能会导致封号;或者只是单纯的骗子,转账2元后,就消失在网络世界。

 

“就像买期货一样。”国超这样形容。

 

线上购物有自己的方式和节律 / Unsplash

 

为了让叠加优惠更多,国超开通了会员卡,领取专属优惠;注册了微信小号,专门用来刷点、买点;拉着身边的朋友注册了软件,完成“新用户助力”。

 

这一切当然是值得的——靠着薅羊毛,国超赚到了四五千元,其中最瞩目的一笔收入是手动找到了199个朋友助力,买到了99元的耳机与护肤品,赚取了近千元的差价。

 

99元秒杀Beats耳机

 

另一种更常见的“羊毛”则是优惠券。

 

思思是在刷微博时偶然发现“返利”机制的:各大论坛里漂浮着各类日用品的优惠券,抢券后在返利App或小程序上下单,常有意想不到的折扣。

 

在“羊毛党”的功课里,平台的满减、会员折扣、品类券叠加,加上商家赠送的优惠券,最终能凑出“两三块钱的日抛、十几块的零食礼包、几十元的运动鞋”。

 

在薅羊毛的过程中,思思逐渐知道,自己拿到折扣的同时,博主也能获得相应佣金。

 

再后来,她有了自己的羊毛群,从薅羊毛的人,变成“羊毛党”。

 

对“羊毛党”来说,同时操作多台设备是必备功课 / Unsplash

 

整理促销信息时,思思通常要同时运行三个设备:手机、ipad和电脑。手机和ipad用来刷不同的群消息,电脑则用来复制链接。“如果都是苹果系统,手机上复制,可以在电脑上直接粘贴,再快2秒钟。”

 

双十一永远是最忙的时候。

 

思思还记得,11月1号0点,平台突然开始大量放券,群消息多得把手机卡顿。“当时朋友来找我,我说你先别和我讲话,我正在打仗。”

 

羊毛党之间流传着许多神话,比如有人一晚上可以净赚10万。那样的故事通常发生在某个“专业团队”里,他们坐拥十几个微信群或微博,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优惠。

 

“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券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你懂吗?我自己去找永远找不到,但是他们总能找到。这就是人力物力的差距。”

 

 

 

 

获得“返利”有一套复杂的规则——平台有官方的返利App,可以给“羊毛党”不同比例的佣金,同时扣除手续费;还有第三方返利App,“下线”少的用户免手续费,但佣金比例更低。实际下单的人数不同,羊毛党能获得的收入,从几毛到几十元不等。

 

所有的返利都来自平台:“就是一个链条,平台在最上面,然后是第三方返利,然后是大的运营商,最后是我们。无论站到哪里,最终都只有一条链。”

 

平台与“羊毛党”之间的关系是暧昧的。

 

在“企业助力”活动结束以后,国超发现,自己被风控了。最开始,是他拍下的优惠商品被无故退款,且优惠券不返还;后来,是常规商品也无法付款,会员卡不能正常使用。问过互联网工作的同学之后,他了解到,这样就叫作“被风控”。

 

思思也有类似的观察:在购物节期间,羊毛博主往往需要叠出“神价”才能吸引大家下单,算出的“神价”太多,又可能被封号。所以需要学会“养号”:多写带图评价、多回答买家提问,“总之,就是和平台、和算法证明你是真人,而且是优质的真人。”

 

在被鼓励和被禁止的界限上,平台和“羊毛党”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官方来定规则,官方来给佣金,他们是最终的上家,我们只是小鱼吃虾米。”思思这样概括。

 

关于“薅羊毛”,流传最广的大概是果小云的故事:2019年末,天猫店“果小云旗舰店”因运营人员失误,将脐橙价格设置为 “26元4500斤”。一时间,大量羊毛党涌入店铺,拍下订单后申请赔付。最后,果小云发布声明,“跪求”羊毛党退款,放自己一条生路。

 

两年之后,“Bug价”已经成为了店家营销的固定话术。

 

在在运营“羊毛群”的一年多里,思思发现,真正的Bug价可能只有几百分之一概率:“大多数时候,是宣传文案故意写成‘Bug价’,让大家赶紧捡漏,但其实就是商家为了冲销量给出的大额券,限时使用,给你一种Bug很快就修复了的错觉。”

 

灰色产业也是存在的。

 

直到入职互联网公司的风控部门以后,国超才知道,“薅羊毛”的不只有他这种“散户”,更有庞大的灰产:蹲守“BUG价”只是其中一种,而且并不常见,更多的是寻找平台规则漏洞,利用虚拟IP、“设备农场”批量下单,然后申请退款或倒卖商品,借此把优惠套现。

 

如果活动设计恰好有漏洞,“一晚上薅平台20万都很常见”。国超说。

 

大厂的风控部门负责与用户、专业“羊毛党”和竞争对手博弈 / Unsplash

 

平台注定要为这样的副产业负责:拦截数据、提出风控策略、甚至要去灰产羊毛群里“卧底”。算法在进化,薅羊毛的人也在进化——他们开始以“兼职”名义低价收买学生、微商等注册新平台,或开通新业务,获得新的优惠。平台需要不断提高自己鉴别“羊毛党”的能力,比如,判断是不是大量的订单都有相似的收货地址。

 

这是一条成熟的产业链,全职的“羊头”获得大部分收入,做“兼职”的用户获得2块、3块一单的“提成”。真人用户参与可以降低被发现的几率,但一旦被平台监控,真人用户也可能面临退单、降低权重或封号的处罚。

 

判断谁是“灰产”、谁是真实用户的权力,全部属于平台。

 

“平台撒钱是为了促活,或者拉新。”如果是做兼职的学生,虽然也是真人,“就像是电商平台的‘水军’,注册完就走,不会在这里买东西,那就是低质量的用户,无效的流量。”

 

 

 

 

在关于薅和被薅的故事里,年轻人常常提到一个共同的代价:时间。

 

从10月20日到11月1日,思思每天都要花一个下午刷新信息、计算优惠,“有时候上课都要耽误,克制不住地在下面刷刷刷”。

 

开始成为“羊毛党”时,国超正面临着论文开题。“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打开手机刷有没有人出点,或者去看有没有新的秒杀。”有时候,他还会因为错过“秒杀”时机而懊悔,或是倒卖时出现意外,最终只能原价转手。

 

“优惠本就不属于那些不肯花费时间的人”,国超说 / Unsplash

 

时间、精力、情绪都是代价。在薅的过程中,他们时常感到自己“被卷进去”:优惠商品越来越难找,规则越来越复杂,“神单”也越来越少。

 

最开始,它是一个游戏;最后,它像是一场战争。

 

刚开始,国超的会员只需要5.9元,每周1张5元无门槛优惠,还有许多品类券、满减券,“周末还没把无门槛用掉,就会开始焦虑”;后来,月卡变成了39.9元,同时有了更多使用限制;再后来,账号被风控,用券的商品被如数退款。

 

但这或许不是一件坏事——进入互联网实习后,国超常常要复盘各个电商平台的玩法。第一次参会时,国超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小时:“哪些玩法无懈可击,哪些玩法会有很大风险,没有人比我更懂了。”

 

他就此留在了大厂。

 

 

 

 

2006年,托夫勒在《财富的新革命》中提出了“产消合一经济”的概念,一种既生产又消费自己产品的经济模式:“当前的新事物就是电脑化结构,它把消费者转换成产消合一者,并把这一现象普及到了几乎所有的经营活动中。因为有了这种结构,各种各样的公司都开始品尝‘免费午餐经济’的香甜前景。”

 

在这本书里,托夫勒举出的例子是亚马逊网站:用户自己输入音乐和书籍评价、个人意见,同时消费这些内容,促成了平台的兴旺。

 

这种商业模式曾在门户网站上复制、发展。现在,电商平台也可以实现同样的功能——只要你浇水、种树、组队、下棋、领券、砍一刀,在这个平台上付出足够多的劳动,就可以获得足够多的“羊毛”,拿到最大的优惠。

 

大厂将游戏化的购买称为“培养用户心智” / Unsplash

 

思思说,她觉得羊毛博主的工作其实是一种“翻译”:教会用户在复杂的界面里找到各类优惠券,筛选不需要的商品,凑出更划算的满减。“专业的羊毛博主甚至会自己做二维码,用户扫码就可以领券下单了,把步骤简化到最低。”

 

这样,用户就会永远相信平台还有羊毛可薅。

 

更多人是主动学习了这一过程:在学会了新的‘玩法’后,买家的双十一又变得轻松了起来。“前几年学会了区分这些券的种类,学会了怎么看直播,搞清楚发券的不同时间段,今年很快就跟上了节奏”。

 

“这些平台上的优惠和活动,本来就不属于那些不想花时间的人。”

 

最后,这些劳动会成为DAV、成为UV、成为GMV,出现在新的商业故事里。

 

他们也会有一些感觉自己被“反薅”的时刻:为了花掉月卡里的5元券,国超买了一个懒人支架,“结果因为太懒了,快递放了四个月还没拆”。

 

他很久没有再重复那样的周一零点。现在,他的零点通常在周报和会议中度过——审视那些被薅走的羊毛、尚未修复的Bug,和属于其他年轻人的时间。

 

*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作者  一只耳  |  内容编辑  浪淘淘  |  微信编辑  白白

 

所有跟帖: 

红衣女人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13/2022 postreply 20:51:41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