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山下,最后的驯鹰人
K9736是唯一一趟从阿勒泰市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每晚7点50分由阿尔泰山南麓富蕴县始发,历时约14个小时抵达终点。列车从新疆最北端开往中部,途经奎屯、克拉玛依、石河子等重点城市,最贵的软卧也只要284元,很少满员。
2021年,我回疆探亲,回程的航班突然被取消,只好乘K9736在第二天中午前抵达乌市,再搭乘后续航班飞回长沙。
6人位的硬卧,只有我和另一个哈萨克小伙,我们点头微笑算是相互问好。晚餐时间,我坐在小桌板前边啃着妈妈烤的香豆子饼,边刷着一位内蒙朋友发来的视频。屏幕里是一位蒙古大汉带着自己的猎鹰狩猎。
起初没说话的小伙,突然眼眸亮了起来,主动问道:“你也了解驯鹰么?”
我摇摇头,解释这只是随手点开的视频而已:“听说阿勒泰也有驯鹰的,你知道么?”
小伙子腼腆地笑了笑:“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驯鹰人,你想听听他们的事么?”
于是在这趟漫长的旅途中,我从邻座哈萨克小伙叶尔肯的口中,感受到了新疆两代驯鹰人与天空的王者金雕相互臣服、成就和陪伴的故事。
1
老鹰在大多数人印象里是最凶猛的飞禽,拥有远超其他鸟类的力量,可以看到千米远的地方。不过,几千年前,蒙古族人和哈萨克人就已经掌握了驯化猎鹰的技能。
新疆有着格外漫长的冬季,驯鹰成了老一辈哈萨克人在冰天雪地里谋生的手段。在新疆最北部的阿勒泰地区,我的族人们驯化的并不是普通的鹰,而是被称为“鹰中之王”的金雕,有人也把它们叫做“金鹰”。
阿勒泰地区的金雕翅膀上各有一片对称的白羽毛,体格巨大健壮,凶猛无比,在捕猎时刻的速度和力量,远超于普通的鹰,除了野兔、狐狸这些常规猎物,它们连狍子、羚羊也敢抓。
我的家里,曾经有过两只金雕,它们分别属于我的爷爷和父亲。
爷爷出生在上世纪30年代末,父亲说爷爷在年少时就开始学着驯鹰了。从40年代一直到80年代,爷爷都过着游牧的生活,父亲也不知道爷爷一生中驯服过多少只鹰。
在我两岁那年,爷爷因病过世,所以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父亲常常回忆起爷爷和他驯服的最后一只鹰——父亲驯鹰的本事,全部由爷爷言传身教,老爷子的那只金雕,是他从鹰巢内救下来的。
父亲也记不得是具体哪一年了,只记得当时他20岁出头,在快要入秋的一天,爷爷带着全家从哈巴河县的夏牧场转场,途经山谷时,听见峭壁上的鹰巢内有雏鹰鸣叫不断,于是好奇心作祟,想着爬上去看一眼。
金雕属于独居动物,天性孤傲凶猛,爷爷观察了很久,确认母鹰不在附近,应该是外出觅食,这才敢攀爬到鹰巢旁边。巢内两只小雏鹰,一大一小,大的因为饥饿,在不断地撕咬小的。对于金雕来说,同类之间的弱肉强食甚至自相残杀本来就是天性。爷爷看到小鹰已经负伤,这么下去大概率会被啄死,就伸手一捞,查看公母。确认小鹰是母的之后,就把它揣入怀中带走了——驯鹰只能驯化母鹰,公鹰体格小于母鹰,驯化后不愿意抓捕猎物。
蒙古族和哈萨克族的驯鹰方法不一样,蒙古族喜欢驯服成年鹰,哈萨克族则认为成年鹰已经不好驯服了,一般选择从雏鹰开始驯养。在转场的半个多月里,爷爷悉心照顾着这只雏鹰,让它渐渐恢复过来。在完成转场、安顿好全家后一段时日,爷爷就按照哈萨克族驯鹰的传统步骤开始“熬鹰”。
熬鹰是驯化金雕的第一步,需要提前准备好全套的工具:一只牛皮做的“鹰帽”——平时,要把鹰帽扣在鹰头上,遮挡住鹰的双眼,鹰才不会伤人和家畜,只有在喂食或狩猎时才取下;一双长度一直到肘关节的牛皮手套,当鹰站在主人手臂上时,保护手臂的皮肤不被抓伤;还有一个牛皮绳做的脚绊、桦树杆削成的Y形支架,用来在马背上、手套上固定、牵制鹰的行动。
熬鹰的过程需要7到10天不等,视鹰的脾性而定。遇到脾气犟的鹰,有可能需要缠斗个15天左右。熬鹰期间,爷爷每天天一亮就穿戴好牛皮手套,起床后给鹰去掉鹰帽,把它架在手臂上,带它熟悉自己家的狗、马、牛羊和家人,好让鹰尽快习惯周围的环境,熟悉主人的世界。
鹰是很难屈服的一种动物,刚开始会反抗、攻击主人,哪怕是雏鹰也一样。所以熬鹰主要是为了去掉它的锐气。熬鹰期间,爷爷只会给它喂很少的食物,有的驯鹰人还会给鹰嘴里塞满冰块,等鹰又饿又困,就立马摇晃它,让它一刻也不能睡。有时到了半夜,家人们也会代替爷爷一会儿,让他补眠一两个小时,起来再继续。熬鹰的过程也是熬人的过程,曾经有驯鹰人没有看住鹰,在熬鹰的第4天让它睡着了十几分钟,这只鹰接下来的几天,都在持续和主人做着抗争,之前的功夫就全部白费了。
鹰与主人共同不眠不休持续几天以后,就会低头认输,不再攻击主人。那时爷爷才会让它饱餐一顿,然后睡个够。哈萨克族人相信,等鹰睡满几天几夜再次清醒后,它就会彻底忘记过去,完全臣服于主人。
雏鹰满一岁后,开始训练起飞、降落和狩猎。捕猎的过程也是由浅入深,爷爷先故意把抓来的兔子弄伤,让饥饿的小鹰去抓捕,成功几次后,会给它牛肉块做奖励,再换上没有受伤的兔子继续练习,随着它捕猎动作逐步熟练,猎物就由兔子换成狐狸。
等到它可以熟练地起飞、降落,也能恶狠狠地用锋利的爪子精准地抓住狐狸头部,并且把猎物带回主人身边时,这只鹰就可以跟随主人去野外狩猎了。
2
父亲掐着指头算了算,说爷爷的这只鹰,陪伴了他快8年。
驯鹰人有句谚语:冬天鹰养人,夏天人养鹰。
新疆的夏季,草场丰茂,牛羊肥硕,牧人们可以自给自足。这个时节,爷爷每天都会把金雕喂得饱饱的,有时候会摘掉金雕的鹰帽,扔一整只鸡到鹰棚里供它抓捕享用,有时候是切好的牛腿肉,好让它能保证足够的营养。夏牧场的傍晚,就算不用狩猎,爷爷也会骑马带着金雕去跑上几圈,好让它始终熟悉在马背上的感觉。
而到了零下几十度的寒冬,金雕就是爷爷狩猎的最佳帮手,在冰天雪地之间抓捕野兔、狐狸等猎物,来为主人冬季的餐桌锦上添花。它的食物也不再像夏天一样丰富,家里人吃牛羊肉剩下的“杂碎”(动物的脾脏)则成了它的主食。爷爷会用水将内脏的血水、油脂清理干净,再喂给金雕。冬季里每日只有一餐,只能吃七八成饱,这样才能让金雕汲取了营养的同时,保持着益于抓捕猎物的体型和强烈的狩猎欲望。
好的驯鹰人,喂养鹰恰到好处,能通过鹰的鸣叫、眼神、动作、体形等等判断出它是否处于最佳的狩猎状态。
爷爷的这只金雕,每年都在北疆凛冽的寒冬时节为家里不断捕获足够的猎物过冬,除了常见的野兔和狐狸,还有野鸭、山鸡、狍子、野山羊等等。动物的皮草在开春时节还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在父亲的认知里,驯鹰人和金雕并不是宠物与主人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合作与尊重。他还记得爷爷的那只金雕成年后,翅膀在捕猎时完全舒展开来,至少有2米宽,有时单用翅膀就能将猎物扇晕在地。爷爷的右臂因为常年承受着金雕的重量,比左臂健壮许多。
父亲见识过很多次金雕狩猎的过程:它喜欢直接用利爪刺进猎物的头部或喉咙,扭断猎物的脖子,确认猎物完全死掉后,才会把它们带回给主人“邀功”。如果抓到了狍子、野山羊等较大的猎物,金雕会在地面上把它的皮肉撕扯开来,先吃掉内脏,然后再将剩下的分成几份,分批带回给主人。
随着新疆旅游产业的发展,有些驯鹰人只带着自己的鹰和游客拍照赚钱,不再狩猎,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可爷爷非常反对这种做法,他对父亲说,金雕是天空中的杀手,不是笼子里的宠物。
虽然爷爷的金雕狩猎时无比凶猛,但多年来从没有伤害过爷爷和家里的人。爷爷是在金雕陪伴他8年后决定放它回归大自然的。那时,老人家年岁渐长,多年奔波的游牧生活,让他的哮喘在寒冬反复发作,已经不适合继续外出狩猎。而金雕虽然也从不攻击父亲和祖母,可它只认爷爷一个主人,其余的家人们无法让它很好地配合狩猎。老一辈的驯鹰人,大多也都愿意在金雕为家里服务几年后就解除“契约”,让它们重回蓝天,金雕的寿命有30到40年,完全可以自由地度过余生。
金雕放飞也是在初秋,爷爷最后一次给它喂了一整只鸡,然后完全解开了它的脚绊和鹰帽。金雕在空中盘旋寻找猎物,但接近爷爷常坐的马匹后,发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臂接住它。反而掀开了毡房的门帘,躲了进去。重复几次后,金雕就明白了主人的意图,盘旋了一阵子后,展翅转身飞去了远方。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爷爷带着父亲去羊圈里给羊添草,发现毡房门口放着两只狐狸和几只野兔,看猎物的伤口,是金雕的爪子撕扯过的。大概是那只重获自由的鹰怕原来的主人在寒冬饿着,所以来“投喂”爷爷了。
那个时候,正值壮年的父亲才明白,为什么哈萨克族人都说“一匹好马难换一只好鹰”。而原本并无心驯鹰的他,也开始想要有一只自己的鹰了。
3
随着老一辈的离世,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在2005年停止了全家的游牧生活。我们定居在哈巴河县周边的村落,除了依旧养殖牛羊之外,还包了几块地种植油葵。
也是在那一年,父亲认识了他人生中的贵人——“石头警官”。
石头警官姓石,是一名森林公安,因为常年奔波在外,早就被北疆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他性格开朗,会说汉语和哈萨克语,还能扯几句回语。他和同事们负责保护林区内的野生动植物资源,有时牧民们在游牧过程中起了冲突,也会充当调解员的角色,来维护林区内的治安。
父亲因帮助石头警官为同村的乡亲们找回了丢失的马匹而相识。石头警官每日都开着警车奔波,有时巡逻累了,就会停在我家喝一碗奶茶歇歇脚。我和哥哥也非常喜欢石头叔,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些小玩具,有用鞭子抽一抽,就可以旋转很久的小陀螺,也有上了发条就能跑十几米的小汽车……而石头叔带给母亲的通常都是些小米、红豆之类的粗粮,哈萨克人家里不缺肉类,我们也学会了种植土豆、番茄、豆角等等的蔬菜,所以石头叔送的吃食是最受全家欢迎的。
在和我们都熟悉了以后,父亲开始叫他“老石头”,他则唤父亲“老海”。我的父亲叫海拉提,汉语里是“坚定坚强”的意思。父亲也确实人如其名,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多年来,他总是承担着大部分的劳作。
一天,父亲正在往圈内赶牛羊,石头叔突然开着车出现,他把一件旧T恤包裹着的金雕交给父亲,嘱咐道:“老海,这只鹰突然砸到我车上的,你先帮我试着照顾几天,南边林子起火了,我得去看看。”说完连口水都没喝,就立马离开执行任务去了。
衣服里的金雕应该是刚成年,已经奄奄一息了,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只是轻轻地扑棱几下翅膀。父亲仔细检查了小家伙,发现它的翅膀有烧焦的痕迹,八成是被电线“打”了(2000年以后,疆内牧区的现代化程度不断加强,山林小道、公路边都竖立起了很多新的电线杆,每年被电线电死的鸟类越来越多)。父亲给金雕喂了糖水,又把它受伤的翅膀处撒上碘酒消毒,切了些肉糜用小拇指捅进鹰的喉咙——他不是专业兽医,只能用哈萨克族最传统的法子试试,其余的就听天由命了。
没想到第二天金雕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眼睛睁得溜圆,父亲说,它能发出急切的叫声就是好事。果然,没多久,它主动叫着啄走父亲喂到嘴边的牛肉块,开始正常进食。于是这只金雕就暂住在了我们家。
石头叔一周后才出现,他匆匆把母亲端来的奶茶喝得一干二净,还啃了一只馕饼,才去看了一眼金雕。随后他提议父亲一直养着它:“抽空去给鹰办个收养证就行。”
父亲听了,高兴得说不出话,他想驯鹰的梦想,竟然在这次偶然的救助过程后得以实现了。
我的母亲对于驯鹰这件事,也极力支持。她虽然是传统的哈萨克妇女,但也辗转过不少草场。她和我们说起鹰,总带着感恩的表情——出嫁前,母亲曾因鹰的恩赐,躲过一劫。
那是秋冬交界的短暂时节,牧民们会举家赶着牲畜从秋牧场前往冬窝子,建好牛羊圈,储备足够的物资,以便度过漫长雪季。母亲和家人们在转场的路上,遇到了一只落单的狼。那时候,男人们已经引导着马匹和牛羊提前一步进入了冬窝子,只剩几个女眷骑马驮着物资,走得慢了些。
狼群很少单独行动,母亲当时想,也许有其他的狼也在附近。她和大家一起加快了骑行的速度。狼和母亲她们的马队保持着距离,却一直紧跟其后。母亲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说自己紧张到在寒冬里也浑身发热,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她不知道狼会不会随时向马队发起进攻,狼是不怕马匹和人的……
直到空中传来金雕的鸣叫,马队里年长一些的女人告诉母亲:“狼的天敌来了!”
狼与金雕都是食肉性动物,捕猎时有着巨大的冲突。夏天水草丰茂,野生动物最多,狼和金雕食物充足,就暂时相安无事。可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季,北疆的山谷、草原会进入最为寂静的时间,动物们会藏匿在深洞中避寒,狼和金雕会为了争夺食物而矛盾加剧。
母亲的认知里,狼和金雕都是捕猎的好手。她后来才了解到,金雕与狼相比,拥有更宽阔的视野和超强的俯冲力,攻击力也远胜于狼,甚至会直接攻击狼。金雕在捕食狼时,往往都是俯冲突袭,狼的奔跑时速远远低于金雕的飞行速度,而且金雕的爪子可以直接撕裂狼的毛皮,而狼的牙齿和爪子却很难对金雕造成伤害。落单的狼面对金雕的迅猛攻击,跑得再快也没用。
母亲记得那天,金雕的爪子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迅速刺进了狼的头骨,随着金雕越飞越远,女人们的危机解除了。后来外祖父告诉母亲,那只金雕或许被人驯养过,所以没有攻击人类。母亲却一直倔强地相信,金雕通人性,是来解救她们的。
所以,看着石头叔带来的金雕,母亲心花怒放,虽然她不会驯鹰,也力所能及帮助父亲照料着受伤的金雕。
4
父亲有了自己的鹰那年,专业的驯鹰人已经很少了。很多哈萨克牧民都在逐步离开牧场,迁居到城市谋生。新疆的生态环境随着矿业、风电开发、旅游业等等现代产业的发展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随着野生动物的减少,驯鹰人和猎鹰的狩猎成果也不再似往日那般丰厚,大多数时候只能空手而归。
可父亲把这只金雕当做上天赐予他的礼物,在他和母亲的悉心照料下,金雕凭借着原本就强大的生命力,很快康复。父亲就踏上了多年前爷爷的驯鹰之路。
拿到收养证后,父亲立马给金雕起了名字——纳扎海,在哈萨克语中是“闪电”的意思。
爷爷那只鹰用过的鹰帽、脚绊早就在转场中丢失,父亲亲手重新给闪电缝制了全套用具,按照爷爷留下的老法子,开始了熬鹰、驯鹰的过程。闪电很快就融入了我们家,甚至对偶尔出现的石头叔也不再戒备。
夏季里的游客们越来越多,有好几个驯鹰人都带着金雕去了景区景点驻守,招揽游客让他们托着鹰拍照留念,一次10元。一个季度下来,能有两三万元的收入。而父亲宁可在夏天“闲养”着闪电,也不愿意让它去赚这种钱,他和爷爷一样固执地认为,做天空中的终极猎手才是鹰的天职。
我和哥哥从小和牛羊一起长大,也养过几只狗,可当家里真正出现了一只鹰时,我们还是兴趣大增,巴不得天天和闪电同吃同睡。爷爷过往驯鹰的故事我们早就烂熟于心,也想上手试试,虽然金雕也接受我们的投喂和抚摸,可和它一起狩猎这件事,对我和哥哥来说还太难了。
养了闪电以后,我们明显察觉到父亲每年都在盼望着冬季的到来。白雪皑皑的山间,才是他和闪电最原始的游乐场。父亲会在抵达山顶后仔细观察山下是否有猎物出现,一旦野兔或者狐狸冒头,他就会摘掉闪电头上的鹰帽,在父亲急促而有力的呼喝下,闪电会迅速出“鞘”,开启它的狩猎。
父亲说看到猎物的闪电,眼睛会闪过寒光,宽大的翅膀展翼搅动起周边的积雪,勾起的利爪每次都能精准地抓捕到猎物的喉部,比刀片还锋利的喙很快就能将猎物撕裂,一击毙命。速度之快,像一场激烈而精彩的无声电影。
父亲眼里,和闪电一起狩猎,是一场骄傲的历险,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有时我和哥哥也会骑马跟在父亲身后,每当闪电叼着猎物回来,我们甚至能从父亲的背影中感受到他的雀跃。
那几年,父亲冬季的吐马克(尖顶四棱的男士皮帽子,左右有两个耳扇,后面有一个长尾扇,帽顶有四个棱,冬季能很好地遮挡风雪和寒气),都是用闪电捕回来的狐狸皮做的。
直到2014年,随着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强化,以及金雕数量的不断减少,传统的猎鹰节将完全取消,民间也不能再继续饲养金雕。石头叔作为父亲的好友,提前透漏了风声给我们,要父亲“妥善处理,早做打算”。
没过多久,针对金雕的“禁养令”颁布。几位邻村年长的驯鹰人放走了自己的金雕,父亲听闻后,也只当作不知道。后来村委会的人轮流上门几次,想做通他的思想工作,父亲总是沉默不语,把闪电关进鹰棚,自己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那时候哥哥已经外出打工,听闻了消息,也赶回来和闪电亲昵了一番。母亲和我轮流劝说着父亲,虽然我们也舍不得闪电。我在学校的生物课上,听老师说过很多动物保护的故事,也曾经和同学们一起看过《可可西里》那样震撼人心的影片。我不担心闪电被森林公安们没收,我更怕它被盗猎分子抓走。母亲则信奉着老一辈驯鹰人的传统——闪电已经在寒冬里为我家带来了丰富的猎物,很大一部分的猎物还转化成了粮食和财物。她觉得我们在闪电身上索取的已经足够多了,父亲应该给它最大的回报——就是还它自由。
闪电和父亲已经相处快10年,是父亲最熟悉的老伙伴,要他像爷爷一样放飞自己的鹰,对父亲来说实在太难。算起来,石头叔和父亲也相识十多年,父亲见证着石头叔从一名愣头青,成长为资深的森林警察。作为多年的挚友,“老石头”知道父亲的软肋在哪儿。
5
我记得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消失了快一个月的石头叔来我家吃手抓肉,母亲特意做了石头叔爱吃的巴哈利和包尔萨克。他的脚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见到我们一家人脸上始终堆着笑。
他对父亲说:“今天我来,一是道别,二是最后劝上一劝,你不听,我也不唠叨你了。”
石头叔和我们说,他消失的这一个月,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是因为盗猎者的出现。这次,他们追捕的是一群极度猖狂的偷鹰贼。
多年来,阿勒泰地区金雕的数量在逐步减少,早就被列为国家级保护动物,也被列入世界濒危物种红皮书。可盗猎者对于金雕的兴趣,从来都是有增无减,总有人高价收购金雕,无论死活。盗猎者们曾把金雕偷偷贩卖到南方的餐馆,上万元都有人抢着成交,只因为买家听说金雕的胃是治疗胃病的奇药,要“以型养型“。这种无稽之谈,不知道害死了多少金雕。
残忍的盗猎者更喜欢在冬季捕杀金雕,那时候它们的羽毛最为丰满,毛色也最好看。如果到手的金雕还活着,盗猎者会用针戳瞎金雕的眼睛,这样陷入黑暗世界里的金雕,就会停止反抗,从而停止损伤自己的羽毛,便于卖出高价。很多的买家会把到手的金雕制作成标本,他们眼里,金雕作为哈萨克族的“神鸟”,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会给自己带来好运。而能够活下来的金雕,会被偷渡出境,贩卖给中东国家的土豪们作为宠物,因为厉害的金雕能够杀死狼,是一种彪悍身份的象征。
多年来,森林公安们从未停止对于盗猎者的抓捕,但高额的利润总会滋生不法分子的欲望。这两年禁止饲养金雕的政策一出,盗猎者反而更加猖狂了,总有哈萨克族老乡家里的金雕频频被偷盗,下场就是沦为标本或汤羹。
石头叔锤了锤自己的腿,对父亲说:“我也老了,前几年出警这挨的刀伤,好不彻底,天一冷就疼,今年我女儿非要我办病退。老海,我要回南方老家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处理闪电才最好。”
那天晚餐,算是给石头叔践行,父亲杀了一只羊,母亲做了一大锅汤饭。在蒸腾起的食物香气中,两个老朋友耳语不断,慢慢消融了父亲心底原本与“禁养令”抵抗到底的倔强。
石头叔走之前也去看了一眼闪电,他摸了摸它翅膀上的翎羽,多年前烧焦的疤痕早就消失不见。他扭头对着父亲笑了笑:“我当时在车顶发现它的时候,还以为是只死掉的喜鹊呢。现在看看,它长得多好啊。老海,你养它费心了。”
知道闪电要走的前一晚,哥哥也从市区回来了,我们兄弟俩半夜偷摸进鹰棚,摘掉了闪电的鹰帽,夜里它的警惕性依然没有放松,扑棱着翅膀,在看到来人是我们之后,才又安静下来。哥哥煮了鸡肝给闪电,它吃饱后更愿意让我们抚摸。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闪电走了,爸一定会很伤心。”
“要不给他买匹小马?或者狗?”
“算了吧,地上跑的爸都养过了,啥也比不上闪电。”
放飞闪电的那天,父亲特意骑马往没有路的林区走,他是为了让闪电离人类的电线和盗猎者更远一些。越是人烟稀少的无人区,对闪电来说就更加安全。深藏在山野中的洞穴,会是闪电日后的巢。
北疆的夏日总是晴空万里,湛蓝天空之下满目的绿意明艳而生动。闪电早上在出门前已经饱餐一顿,大概是没有太多狩猎的欲望。父亲去掉它的鹰帽和脚绊,它还稳稳地站在父亲右臂处,父亲做出扬手的动作,吹起了高昂的哨子,闪电才展翅在我们头顶盘旋飞了几圈,却很快飞回马背上。父亲又试了两次,每次闪电飞回,他就把手臂紧紧贴着身体,不让它降落,闪电每次都还是笨拙又小心地往他身上飞。
哈萨克人相信,如果金雕总往一个人身上飞,是有好事情要降临在这人身上的预兆。
我骑马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再次让闪电起飞后,转身调转马头往反方向奔去,就像多年前爷爷放飞的那只金雕一样,闪电最终还是弄懂了父亲的意图。闪电很聪明,在盘旋了几圈之后,最终还是在光明万里的天地间越飞越远,很快消失不见。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有的牧民会在自己的马年迈时,把它放回大自然,让它们遵循生命的规律——自然轮回。牧民会牵着老马一直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直到老马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再骑着其他的马匹离开。
那一天回到家后,父亲的眼睛是红肿的,他一直和自己的名字一样,坚强无比。在爷爷过世后,我还从未见他哭过。
后来,父亲渐渐和周边的驯鹰人一样,习惯了没有鹰的日子。想闪电了,就骑马去到林区深处,总能看到有鹰飞过。他虽然不舍得闪电离开,但更不舍得它有任何被盗猎者抓捕到的风险。
石头叔在离开新疆之前,同父亲告别,称赞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主人。父亲笑了笑说:“不是主人,是家人。”
哈萨克人眼中,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被灼伤的神鸟,也是自由与高傲的化身。我和我的族人们能在漫长人生里拥有过它们的陪伴,已经足够幸运。
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鹰,可我偶尔在梦境里还会梦到闪电,它盘旋在山涧、在草原,与猎物周旋厮杀,身手矫捷,一击必中。
驯鹰人和鹰的故事,最终将成为美好又传奇的过往,但希望哈萨克人的头顶上,是永远有金雕在叱咤天空。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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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9年,学习成绩优异的小军哥考进了湖北省粮食中专,学的是当时最吃香的财会专业。那时,很多成绩好的初中毕业生都会选择读中专而不是高中,是因为中专毕业包分配,还会有“干部身份”。
但对于这件好事,小军家里是有争论的。
小军的母亲是我的姑妈,她是我们家族里唯一的高中生。当年她考大学只差了几分,准备复读时赶上运动,只得作罢,所以“读高中、考大学”成了她内心深处的一种情结。
小军成绩好,姑妈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你老老实实给我上高中,将来考上了大学,这一辈子的命运都会被改变”。
当年持这种观点的人并不多,小军反驳道:“高中3年,本科4年,但我读中专总共才3年,出来就是干部编制,不一样的改变了命运?”
“我又不等着你赚钱,你再读7年书我也供得起。”
“省中专的录取名额比三中还少,哪个更好还用想吗?你不要把你的梦想都放到我身上。我不想再读了,天天读,读烦了。”
那天,小军吵完架就来找我诉苦。他只比我大2岁,在所有堂、表兄弟里面,我俩走得最近。
我问他是真不想读书了吗?他说读中专也是读,“而且读完高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吗?我有现成的机会为什么不要,非得去赌小概率?”
在人生的岔路口,小军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之后的3年,我和小军只在寒暑假才能见面。几乎每次见面时,他总在埋头练习珠算。爷爷曾教过我打算盘,我想趁机显摆显摆,不料拿起小军的算盘却傻眼了——这算盘与我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不是那种宽宽大大的木质算盘,而是窄窄的,用白色塑料做的。上方原本该有2颗珠的,现在却只有1颗;下方原本有5颗珠的,现在只有4颗。
见我手足无措,小军在一旁哈哈大笑。我不甘心,拿起练习册想做题找补一点面子,哪知第一题就是一道四则混合运算。
“你会算吗?”见我不服气,小军笑着拿过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弄,迅速算出了结果。我用笔验算了一遍,完全正确,从此对他的珠算水平心悦诚服。后来,小军果然顺利考过了珠算一级,而当时,念财会专业的中专生一般只要考过五级就可以就业了。
1992年,小军中专毕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没有服从分配去物资局报到,而是丢掉了这个“铁饭碗”。那个周末,小军来高中看我,我也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不去单位上班。他说,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的班,他感觉自己坐不住。
这下我更不懂了:“你读中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在情况已经变了,你还小,不懂。”他说,“我周一就去上班了。”
那之前,沙市某银行首次对外公开招聘,并组织了一场考试。当时全市共有几百人参加,小军考了第九名,算盘打得好帮了他很大的忙。后来,小军如愿成了一名银行会计。我问他是不是早就想去外面应聘才练珠算的,他笑而不答。
2
一两年后,沙市的经济形势开始急转直下。到了1994年,地级市被降格为一个区,所有的行政单位都降了一级,最后连城市的名字都改了。仿佛是一夜之间,本地所有的企业都变得入不敷出,数以万计的工人陆续下岗。就连曾经在中央电视台打过广告的“沙市日化”,也变成了回忆。
物资局被划归进了商贸局,岗位不够,很多职工没了工作。小军的父母是棉纺厂的职工,也都下了岗。他们闲不住,也不能闲,就拿着“买断”的钱开了一家面馆。
沙市人早餐爱吃“大连面”,这是一种用整鸡和猪腿骨煮成鲜汤下的碱水面。面上要淋一勺面码,一般是肥瘦相间的卤肉丁、卤过的瘦肉片、油炸鳝鱼丝和鸡丝。
姑妈做的大连面味儿很地道,面和码子的分量都很足。起先我以为是姑妈对我特别关照,后来看其他人的碗里,也是如此。因为太过实在,她起早贪黑也没有赚到多少钱。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小军的境遇。他所在的银行丝毫没有受到大环境影响,还是朝九晚五坐办公室,工资待遇稳中有升。逢年过节还是同过去一样,大包小包的物资往家里提……
这时候,家里人都称赞小军走对了一步棋,进银行简直就是捧上了“金饭碗”。小军自然得意,他曾向我吹嘘,说自己早就看出了社会发展的走向:“当初不上高中,是因为担心等我大学毕业就不再包分配了,事实印证了我的想法。中专毕业虽然还包分配,但趋势已经不对了,不进物资局也是基于这个判断……”
18岁那年,我离开沙市去外地上大学,和小军的联系渐渐变少了。大二那年寒假,小军迟迟没来找我玩——他出事了。
两个月前,姑妈突然登门向我爸借钱,说小军和科室主任一起赌球,输了。主任挪用公款的事情败露,已经被抓,小军从主任那里借了60万,如果不赶紧把钱还回去,也要进牢房。
那是90年代末,我爸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600元,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千块。他能掏出的钱和小军捅出的窟窿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
我决定去姑妈家找小军。或许是纺织行业没落了的缘故,小军家所在的棉纺厂生活区比沙市别的地方衰败得更迅速。短短数年之间,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往日热闹的商业街,此时大多掩门闭户。居民楼下私搭乱盖了很多棚子,花花绿绿的塑料篷布几乎把路面占去了一半。破旧的家具、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建材垃圾堆在楼前的空地上,有的住户还在家门口养起了鸡,饭粒和鸡屎散落一地。
到了姑妈家,小军却不在,他的弟弟小勇正在房里对着电视唱卡拉OK。这个男孩先天智力缺陷,后来脑部又受了一次外伤。但神奇的是,他从未上过学,却能跟唱电视上播放的歌词,只是吐字有些含混不清。
“天天唱啊?”我问。
小勇对我一笑,眼里是无忧无虑的快乐。他根本不知道、也不能理解家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变故。
出了那样的事,小军的工作自然是不保了。姑妈说他最近总是很晚才回家,第二天睡醒就出去,至于每天在哪里,做什么,他从来不对家人讲。
为了不让小军进牢房,姑妈姑爹把小军爷爷留下的房子卖了,也只够还一部分钱。后来没办法,他们只得拉下老脸找亲戚朋友七拼八凑。当着我的面,姑妈忍不住骂道:“真是个砍脑壳的!”
这一年大家族的年夜饭,小军没有参加。我知道他是在有意回避,怕大家问他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去赌博。
3
再见到小军是几年后的事了。他的发型变了,脸上有了皱纹,但身材保持得不错,不像我,30岁不到就挺上了肚子。
我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并不显得生分。我问他找到事情做没有,他说他在一家内衣厂当库管,事挺多,每天要收发货、记账、定期盘库。下了班就看书、踢球,“天天踢”。
我看了看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了3个字:“心急了。”
我无法理解,银行的效益蛮好的,他完全没有必要冒险。可小军说当时他的压力很大——爸妈还没到退休年龄,拿不到退休工资,弟弟小勇完全指不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固定收入。
一开始,他家的面馆薄利多销,还能勉强保本。后来,请的小工说每天回家太远,来去不方便,就问能不能住在店里。他爸答应了,结果店里开始三天两头地丢东西,不是肉少了,就是煤少了,再后来连碗筷都被那个小工偷卖了。
姑妈姑爹本可以把那个小工赶走,但又看这人可怜,心里过不得,就算了。小军叹了口气,说:“再往后,物价越来越高,他们又不肯跟着一起涨价,总觉得薄利多销。结果就是每天吃面的人不少,但越卖得多,亏得就越多。”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善良,沉默了。
小军接着说,他就是在面馆亏钱的情况下意外接触到赌球的。那时候,他的科室主任家里出了件大事,“他的伢(孩子)得了白血病”,第一期的治疗费刚把主任的荷包掏干了,第二期的治疗又来了。
一天,主任拉着小军,说他喜欢踢球又喜欢看球,懂行,想请他帮忙参谋一下该买哪个球队赢,“押对几场就能救伢一命”。
结果,那几场球赛小军都猜对了赢家。主任大喜过望,说孩子第二期的疗程费已经赢够了,还拿出了1000块钱感谢小军。
“这么厉害?”我有点不敢相信。
“扯淡的。”小军苦笑了一下,“那几场看似爆冷,其实懂球的都能猜到,所以赔率蛮低。要赢到他说的数字,每场的注就得下蛮大,一般人不会这么下注。所以我当时就想,要么主任还买了‘大小球’,要么就是在骗我。”
在球队实力不相当的比赛中,猜输赢是很简单的,于是博彩公司会根据评估,设置一定数量的“让球”。比如,赛前预估实力强的A队“让”2球给实力弱的B队,如果最终两队的比分为3:0,超过了让球数,则称为“大球”;反之,比分若为1:0,则称为“小球”。
主任从头到尾都没让小军估过进球数,如果他买“大小球”还赢了钱,就说明他其实很懂球,根本不需要找人商量。
小军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觉得主任之所以拉他一起赌,可能“只是想找个伴儿”。毕竟银行对员工管得严,科室里人多嘴杂,多拉拢一个同伴,就可以帮忙“打个掩护”。
一起赌球后,主任总怂恿小军下重注,说买对一次就能收手。等小军输了几千,主任又主动借钱给他。就这样,小军陆陆续续欠了主任3万块。一天,主任说自己马上要用钱,让小军赶紧还钱给他。那时小军上班才不过几年,每月大部分工资都交给家里了,忽然要这么多钱,他开不了口。见小军实在拿不出来,主任说索性再搏一把,兴许一次就能把本赶回来。
1996年恰逢欧洲杯比赛,捷克一路杀进了决赛,小军非常看好队里的球星波博斯基,赌他能带着捷克赢德国。他又找主任借了2万块,结果下注之后,捷克加时赛被进了“金球”,他输赔干净了。
眼看窟窿越扯越大,主任这才交了底,说他借给小军的钱都是公款,“虽然你没有直接拿,但一旦穿了帮,我们谁也跑不掉”。自从知道了真相,小军就急切地想还清借款,可越心急就掉得越深。最后主任被抓时,他已经在主任那里借了60万。主任托人递话给他,说要是“不想进去”,就赶紧把钱还上。
那一刻,小军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提前设计好的圈套——主任可能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吃几年牢饭换几百万元公款的打算。他说靠赌博赢治疗费,纯粹是一场诱骗。他想拉小军下水,利用他会计的身份为自己做事,好直接从公账上拿钱。
好在小军到底也没有这么干,或许是没有权限,或许是内心还存有一丝忌惮。
4
在随后的10年里,我只有在回老家过年时才会看到小军,年少时的亲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总觉得小军还有些话没有对我说,但他不愿与我深聊,总是临到开饭才到场,吃完又早早离去。
我问姑妈,小军每次吃完饭走得这么快,是不是在谈朋友?姑妈说:“谈个呵欠。”他没有稳定的工作,还有个智障的弟弟,没有哪个女孩会看上他。他每天就在屋里盯着书看,很少与外人打交道。
我想找小军聊聊,但又感到自己的到访可能会给他带去伤害,毕竟我已经结婚生子,什么都有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生出了一些歉意,因为以自己的能力,实在帮不了他。
我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勇表弟,他正戴着耳机听随身听,间断地哼唱着老歌。整个世界都在变,很多人也在变,只有他无法改变了。
几年后,我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成了一个小老板。想到还窝在老家的小军,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过来帮忙盯装修。
“可以啊,什么时候来?”
“越快越好。”我仿佛听见他关闭已久的心门重新被打开了。
我们公司做的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办公区面积挺大,整个装修过程充斥着各种摸索和讨价还价。别人觉得繁琐不堪,但小军却感觉很新鲜,好像他就是属于这里的。
由于我的关系,小军入职时,公司并未要求他提供工作履历。我向大股东介绍他时,也有意做了美化,谁都不知道他过去做了什么。小军也很争气,为了不让自己闲着,他总是抢着做各种事情,公司上下对他的印象都挺好。公司步入正轨后,小军就被委任为综合部经理。
每到周末,在外租房的小军会来我家坐坐。在一个周末,我新泡了一壶铁观音,给他筛了一杯,问他现在还看书吗?
他没有回答,却在纸上写了一段话,字迹依旧好看:“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径,我懒惰,嗜赌,永远喜欢这些捷径。我想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吃喝嫖赌,心中的邪念像雍和宫檀木大佛前的香火一样常年缭绕……”
他说,这段话是一个叫冯唐的人写的,“觉得就是写给我的”。
那天,小军主动对我说起了往事——原来,他去银行上班后,曾提出把小勇送去上学,多少学点东西,以后能照顾自己。但姑妈不同意,说她在一天就会养小勇一天,不会让他出去受人白眼。
“你是怕他拖累你一辈子?”我问。
小军点点头,说自己过去遇事总能找到最便捷的应对方案,唯独弟弟小勇的未来是他不想去想、但又无法回避的一道难关:“那天听完我妈的话,我就想起小学做的那道傻X数学题——‘一个水池有两个水管,一个进水,一个出水,问什么时候能把水池放满?’我不是不想管他,但按部就班的上班,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哪怕进了银行,进水管可能变粗了,但出水管依旧开着。”
“你觉得赌博可以改变这些吗?”我问。
“不能。”小军回答得很干脆,“但我愿意搏一把,除此以外,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万一没有搏到呢,你当时没有想过?”
“想过。所以走捷径才是缭绕不散的邪念。念头一起,就会控制不住。”
5
一年后,公司的业务有了一些进展,原有的工作场地就不够用了。于是我们又租了一个新场地,还是让小军负责筹备工作,他干得很好。
2015年,新场地投入使用一个月后,我向公司提出给小军升职成“总助”的事。虽然最后没有通过,但公司领导都肯定他的贡献,同意以后按“总助”的标准给他发工资。那段时间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每个人都干劲十足。有了新场地后,我就不再跟小军一起办公了。
2018年的一天,小军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要来找我,有件事必须要跟我面谈。
那天外面正下着雨,小军坐到我办公桌的对面,雨伞就随手放在桌角。他脸色很差,看样子是熬了夜,只呆呆地望着不停滴水的雨伞:“我又掉进去了。”
我呆了好一阵,终于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便有些气愤:“怎么又搞啊?!”
他沉默着,眼睛里好像有东西要淌出来。
他欠了100多万,债务是从2015年开始累加的。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他突然哭了出来:“我一直以为还能翻回来,这一回是确实顶不住了。”
我从未见过小军流泪,只能先安慰他,再问钱是从哪里借的。他说是用信用卡套现、小额贷、网贷都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自己捅的窟窿只能自己填,而且公司刚开始赚钱,你也没办法帮我。”他逐渐平静了下来,“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有几笔钱马上就会逾期,他们会找过来的。先跟你打个招呼,免得到时候让你为难。”
好在小军没有用公司的名义办理过借款,所以我跟大股东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太过难堪。有那么一瞬间,我对自己隐瞒了小军曾经赌博的过往感到明智,不过随即又想到,如果当时不隐瞒,他会不会多一点警醒?毕竟公司里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接纳他。可是那样一来,我叫他换个环境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军临走前,我塞给他4万块钱现金,他稍作推辞就收下了。他没让我送,而是自己打车去的车站。犹豫再三,我还是给姑妈打了电话,提前做了下铺垫。我怕上了年纪的她突然接到催债的电话,心理承受不了。
姑妈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她说棉纺厂生活区赶上了拆迁计划,钱已经拿到手了,拆迁工程却停了。他们一家人可以继续住在老房子里,那笔拆迁款能应付一下实在搪塞不了的债主。
那年春节,小军托我给他找个事做——因为多张信用卡逾期,进了失信名单,他出去找工作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有些犹豫,却突然想到年夜饭桌上已经40多岁的小勇表弟自斟自饮的样子,心就结成了一团。听说小勇还学会了抽烟,一天至少一包,看来听歌带来的快乐已经满足不了他了。眼下,姑妈姑爹已经老了,这个家过上好日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最终,我向一个开酒厂的朋友张了嘴。不过这次我没有隐瞒,而是将小军的过往都提前讲明了。朋友答应得很爽快,说他那里正好缺一个头脑灵活,能做各种事的人。
“那你千万不能让他管钱、管账咧。”
“不会的,我晓得。”
开春之后,我去了一趟酒厂。小军住在厂子的门房里,10来个平方。最里面摆着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靠墙立着,临窗有一张桌子,上面装了台电脑,是这里除了吊灯之外唯一的电器。在桌上,我还发现了一副没有收拢的老花镜。都说“四十三,过眼关”,看来小军应该没有闯过去。
我私下对朋友说,多给小军安排点事情做,他闲不得。朋友让我放心,说小军每天忙得像个陀螺,晚上还要出去踢球。
我告辞的时候,小军被领导安排出去办事了。经过他住的门房,只见门虚掩着,谁都可以推门而入,可见他如今已经身无长物,不再需要锁门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断想,小军是怎么一步一步落到这般田地的?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读中专,而是读了高中,最后上了大学呢?如果他直接进了物资局,之后又顺利进了商贸局呢?如果他经受住了主任的诱惑,或是早点向家里坦白,及时悬崖勒马呢?如果他能在我们公司好好工作,一直待到退休呢?
再看往日的种种选择,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突然想起小军离开我公司那年,给我发来的一条微信:“世界上有两种长大的方式,一种是明白了;一种是忘记了明白不了的,心中了无牵挂。所有人都用后一种方式长大……”
我百度了一下,果然还是冯唐写的。
可小军一生都明白不了的,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