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500)

 

 

南非打工之家两代人的回乡路

2022-05-09 10:5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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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小妮

我是旅居南非的鹿小妮,乐于分享故事,期待倾听你的故事

4月初,我正在申请将我爸账户余额转到我卡上。去律师事务所时,印度老大爷说:“你摊上大事了,这文件上的签名笔迹不一样,法庭可能会驳回咱们的申请。”我看了那两页纸,时隔一年,虽然都是我签的字,但确实是不同的笔迹:“我爸去世后,我就开始用他签名的方式签字了。”

从律所回来的路上,经过小城的墓地,不由想起几年前,我爸路过这里时曾开玩笑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到时候就把我埋里面就行了。”我当时还笑着怼他:“这是南非的公墓,你这个肤色政府都不会同意让你躺在里面的。”

如今,他确实走了,但我不愿他住进这个公墓。这个月我订好机票,决定带他回家。

1

我姥姥和我爷爷都是国营针织厂的工人。在国营大厂还是铁饭碗的年代,我爸17岁就被迫离开学校,接班爷爷的岗位去参加工作,我妈受姥姥影响,也进了工厂。他俩结婚后住进了针织厂的家属院,1991年有了我。小时周围邻居们都是从事纺织行业的,我能记事时,爸妈已经停薪留职在商场承包柜台做生意,卖化妆品、文体用品、厨房用品等。

千禧年来临之际,曾经风光无量的纺织行业迎来重挫,国企大工厂员工们纷纷下岗,上下游的印染厂、织布厂、针织厂相继倒闭。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是干了大半辈子纺织工人,谁也没有料到有一天会丢了铁饭碗。一群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手足无措地拿着“工龄买断补偿金”,为了生活急急忙忙地找下一个出路。在车间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上进的人只会玩命钻研技术,混日子的人更是没有什么其他技能,谁也没什么第二备选职业。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说陕西很多大工厂倒闭后,斯里兰卡、毛里求斯、塞班岛等很多国外的中资企业闻讯过来招聘。有人顺利面试到塞班岛继续做衣服,有人去了毛里求斯做生产线管理,剩下不想出国的人只能被迫转行。

转眼间,去国外的那批人很快寄钱回来买了楼房,还有人把孩子送出国留学。我爸那年刚38岁,受邻居“出国热”的影响,也想拼一把,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就动了出国的心。

2001年,一家位于南非的华人开的公司前来招聘,我爸和其他12个前同事、老邻居一起顺利通过面试,随后拿到因公外派护照。临行前一晚,家人和朋友们都来送别,我家空前热闹,只有我食不知味,盼着客人快点走,好有时间和我爸多待一会儿。

“爸,你就不能不去?”刚10岁的我还理解不了成年人的选择,只是单纯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爸去几年,赚了钱就回来!”我爸推杯换盏间,明显有点醉,但意识很清醒。

“要那么多钱干嘛,我不想让你去。”我说着就开始止不住地流眼泪。

当晚,那个快到不惑之年的男人在我面前失声痛哭。生活充满了选择题,成年人最没有资格全选,唯有权衡与取舍。我爸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我抱着他迟迟不肯撒手,他只能说:“我到了南非就给你打电话,你要是想我,就给我写信。”

次日到达机场之后,我蔫蔫地跟着我爸。他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笑着说:“来来来,你拼音好,我名字太长了,我怕我写错了,你帮我填登机卡。”

可广播里响起登机提示音的那一刻,我还是放声大哭,我爸一把抱起我说:“你不是喜欢芭比娃娃么,来,我给你买个娃娃吧。”

“我不要,机场东西那么贵,我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那一刻我想不到的是,这送别的场景是接下来十几年的常态。

回家后,我在文件册里找到了我爸写在作文纸上的信,激动地叫我妈一起来看。他在信上说:“我的女儿,为了让我们家的生活更好,我们这两年的分别(起初他的签证只有两年)一定是值得的。你要听大人的话,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爸不在家的日子,你和你妈要相互照顾,等我回来!”

我妈神色复杂——那时为了支持我爸出国,办签证的中介费用都是她东拼西凑来的。她大概也没想过,我爸出国后,她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但只要是为了孩子好,什么都可以试一试。

2

我爸刚出国那会儿,我和我妈一直保持着给他写信的习惯。我的信寥寥几页,而我妈寄过去的是一小沓日记。我不知道当年她都写了什么,我猜大概就是让我爸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家里,或许也有属于他们之间的思念吧。

在我们那小家属院,谁家什么情况外人基本都知道。但自我爸出国那天起,我妈还是把我们家伪装成男主人还在家的迹象——洗手间里的3支牙刷、进门鞋柜上的男士拖鞋、茶几上客人抽完烟永远不急着收拾的烟灰……与此同时,我和我妈都养成了随手反锁门的习惯,即便大白天在家也一样。那些年,我妈独自换过灯泡、修过马桶、搬过家具,实在搞不定,才会求助亲朋好友。

那时的灯还是拉绳开关的。有次我出门前关客厅的灯,也没用多大劲,但一拽,灯没关上,灯绳却拉断了。我妈还躺在被窝,声音震破天际:“我昨天刚修好的!你也慢点啊!”

我急着去上学,当时想不明白,她怎么会为这么点小事发火。如今回头想想,一个身高不到1米6的女人,站在桌子上还得踩着凳子才勉强能够到电灯的开关盒,我不在家时,她连个扶凳子的人都没有,确实烦躁。也不知道,那时的她是不是已经后悔让我爸去南非了。

 

我爸的性格偏内向,一辈子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没成想第一次出国就跨越了半个地球。南非和西安的气候完全不同,也和别人嘴里说的非洲不一样。他抵达之后,赶紧就动笔写信,描述这一路上发生的事、遇到的人,结尾总是报喜不报忧地总结一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别操心!

但实际情况并没这么乐观,面对乌泱泱的当地人,包括我爸在内的同行中年男人们犯了愁:虽然都是行业“技术大牛”,可他们一句英语不会,无法跟当地人沟通,想让工人递把螺丝刀都鸡同鸭讲,还得自己身体力行。

在学英语这件事上,中年男人们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临行前在书店买了英语书,有的买了当年爆火的产品——文曲星,还有的干脆找老师傅要笔记本。

老赵的英语书(作者供图)老赵的英语书(作者供图)

那时,一下班,他们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着各自的“神器”开始背单词——能不能和当地人简单交流,成为了能否立足南非的硬指标。所有的单词抄下来之后,用文曲星点读听发音,然后快速地在下面标注一行中文谐音。

老赵的单词本(作者供图)老赵的单词本(作者供图)

文曲星贴心到还能帮人起英文名,可我爸觉得重名率太高。最后,当地工人们就叫他ZHAO,发音标准,还独一无二。

老赵的文曲星(作者供图)老赵的文曲星(作者供图)

除了上述那些通用方法,我爸还“无师自通”地启用了英语学习里的“灌耳音”。比如,在南非买了话费之后,会有电信公司的充值成功提示短信,他就用有朗读功能的诺基亚手机将信息反复读几遍。别人问他:“你又听不懂,让电话念撒尼?”

他说:“听不懂才要听嚒,我多听几次不就会咧?”

他一生爱抬杠,这办法倒确实不错。他的学习笔记到处都是,连一些超市收银小票的背面也有付费成功后的短信内容——他全部抄下来后,再用翻译神器逐字翻译。

收银小票后面的英语笔记(作者供图)收银小票后面的英语笔记(作者供图)

对于做了一辈子衣服、中年才刚开始学语言的人来说,学会英语怎么不容易,但是英语再难,也难不过生活。

起初,我们和老赵的通讯,除了写信就是打长途电话。当年100块人民币只能打不到20分钟电话。第一次接到老赵从南非打来的电话时,我激动得不行,可是除了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妈则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别哭了,电话费那么贵!”

一直到我上大学,我每次接到我爸打来的电话还是很激动,不明所以的同学都好奇我怎么接个家里的电话能高兴成这样。他们不知道的是,自我爸出国以来,基本是一到两年才回家一次。第一次知道老赵快要回来时,我和我妈满心欢喜地商量着,到时候全家一起去哪里玩、要一起做什么事情,罗列了一大堆计划。可后来发现,那短暂的20天时间,走完亲戚再买点需要带回南非的东西,就用完了。听闻我爸那时曾叫过我妈跟他一起去南非,他们的原计划是把我放在大姨家,但好在我妈没同意,让我童年没过过一天寄人篱下的日子。

那以后,我妈每一次出去吃到什么好吃的,就会回来和我说:“等你爸回来,咱们请全家人一起去吃。”不完全统计,我妈提到过新疆手抓饭、烤全羊、自助餐等等,至于真实现的,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但起初那些年,在我爸短暂的探亲假中,我们仨都会在她的安排下拍一套艺术写真全家福。

大概是2011年,我爸回家后突然来了一句:“我明年不回来了,没意思,坐20多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我当时很是错愕——我心心念念盼着他回来,他竟然觉得没意思?亲情就这么淡了?那一天,我独自躲在房间里哭了好久。现在想来,连我都这么难过了,何况我妈呢。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们全家连写真都省了。到后面有一年,我爸回家后,我妈起个大早给他做了一碗手擀面,想着让他吃吃家里的味道。可我爸看了一眼说:“想下楼吃胡辣汤。”据我妈后来描述,当时气得她大腿根抽着疼。

其实我爸并不是故意想和我妈对着干。到了南非后,他一直给南方的老板打工,胃已经不习惯一早上起来就吃面食了。国外根本吃不到家乡的特色早餐,他是真馋外面小摊上那一碗回民胡辣汤。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我爸过了太久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已经习惯性忽略别人的感受了。有时候,他像刺一样的言语,虽是无意,但听者的心却被扎得流血,感情也随之慢慢流走。

时间能改变一切,我爸每次都报喜不报忧,我们之间的书信渐渐少了,后来直接不写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不知道该和对方聊什么。因为我们离得太远,彼此的烦恼不同,连相互倾听的必要似乎都没有了。

后来QQ聊天、微信聊天日渐方便,我们的沟通却并没有增加。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和同龄女孩不一样,好像丧失了撒娇的能力,习惯了事事自己做主。我想我妈也一样,过了那么多年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过了那么多个无法团圆的春节。她好几次都跟我说:“你有没有发现,咱们家人都越过越独了?根本不习惯家里多一个人的生活。”

3

地球另一端的老赵,也过着我和我妈当时想象不到的生活。听和老赵一起工作过的叔叔回忆,他们初到的那家大厂有自己的食堂,但每天饭桌上是万年不变的土豆、大头菜和鸡肉。因为在当地这些食材最为便宜,只是为难厨师每天变着形状、口味折腾它们。

和老赵一起去的全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几十年都以面食为主,刚开始每天吃米饭,把很多人的“陕西胃”折腾得够呛,偶尔吃一次面,感觉像是过年一样。为了稍微能还原一下家乡味,“油泼辣子一道菜”的陕西汉子们很快就离不开老干妈了,拌面、拌米饭、拌菜,无所不能。

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样,都希望在有限的条件下吃到家乡的味道。一个上海人带了一小瓶醉蟹,每次克制食用量,就着两个大拇指甲盖大小的螃蟹,能吃下一大碗米饭。四川人用珍宝一样的香肠蒸了一锅米饭,打开锅盖的一瞬间,热气腾腾的泰国香米中透着香肠的味道,直逼天灵盖的“家乡味”差点让他们流出眼泪。

然而,十年一晃,他们逐渐开始迈入“老侨”的行列,习惯了南非的饮食、气候、香烟。依稀还记得以前每次准备出国前,我爸他们还万分抗拒尝试南非当地香烟,家人总会帮他们买老家产的烟,后来这些男人们再回国探亲时,就开始从南非往国内带烟,因为国内的烟再抽起来他们会觉得辣嗓子了。虽然谁都不想承认,但又无法反驳——故乡呀,终究是回不去了。

在且认他乡作故乡后,我爸也从小赵也变成老赵了,一头自来卷中的银丝越来越多,笑起来满脸皱纹。我曾三番五次地催他回国,但他却总是保持沉默,问得急了就只说:“还能干动,再干两年呗,到时候你嫁人,给你陪个车。”

工作之余,他就爱看看唱歌的综艺节目,自己唱得不怎样,却什么明星的花边新闻都看,谁出了新歌、谁有了新恋情、谁劈腿,他全知道。他还喜欢在各种平台上刷刷新闻、看看短视频,给自己起了个网名“飞来飞去忙,碌碌无为”。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南非小城市的崛起,十几年前当地人连鞋子都没有,如今在街上也经常看到当地人开着豪车,虽然他已经拿到了永久居住证,再也不用为了签证烦恼,但事业呢?

 

和老赵一起来的老乡中,有已经回国了的,还有几个人开了自己的工厂,虽然不大,但好歹是对自己漂泊多年的一个交代。老赵心有不甘,奈何自己一不会开车,二不会专业英语,虽然年过半百,但离退休还早,这个年纪回国,能干什么呢?

“老赵,咱回国吧。”喝酒的时候,老乡除了抬杠,偶尔也会和我爸畅想一下晚年生活。

“不回,你回去咧还能抱孙子看娃,额回去弄撒?给人家看大门戚?”

我爸说的是实话,陕西的纺织行业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离开家乡快20年了,谁还能回得去?在南非他们这个年龄还能月入上万,回去了,就真只能退休了。

我上高中时,他回国和亲戚喝酒,酒过三巡,亲戚问:“老赵,那你咋不开个厂?”

“想开么,这不是时机莫到。”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我爸神色有点黯淡,他酒醒之后可能自己都不记得说过什么,但我却记下了。我知道了,漂泊多年的人并非不想家,只是他们有自己未完待续的梦与不甘心。

4

别人家的孩子高考前都会特别紧张,而我妈和我说:“你别紧张,能考啥样是啥样,考上了咱就去,考不上开个店不是也挺好的。”老赵常年在国外,对我的学习也爱莫能助,高考前也没什么特别的嘱咐,更别提建议我学什么专业了。

直到大学毕业,他发信息给我:“你准备毕业了去哪玩呀?人家不是都去毕业旅行吗,我给你寄钱,你出去玩一圈。”

我和他说:“我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找到一家世界500强的公司开始实习了,早就领工资了。”

“你现在不出去玩,到时候上班了哪有空儿出去玩呀?”

老赵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毕业旅行,但那时候的我一心想着工作,要做到人力资源总监。可没想到,我很快就厌倦了职场——大概是从小在妈妈的柜台里长大,一直就想开店。24岁本命年,我穿着一双布鞋跑了半个西安,开了一家芳疗馆,做自己的生日礼物。我以为自己算个自由职业者了,白天赚钱,晚上就带我妈逛街,直到我爸回家评价我的工作:“你这工作,除了能睡个懒觉,真是能把人忙死,天天忙得那么晚才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没时间陪回国来的老赵,他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上网消磨时光,很快,就又飞回南非了。我和他说我谈恋爱了,他只发信息说:“出门约会的时候,记得把钱包带上!”

恋爱谈得如火如荼,感觉我和当时的男友随时都能订婚,直到闺蜜又一次发照片给我——她们家每次逢年过节都会两大家子一起聚餐,她每次都会发全家福给我看,毫不吝啬地和我分享幸福时光。从她单身时的一家三口,到结婚后的两家人,再到生了两个孩子干脆换了张大餐桌,每一个团聚的佳节,从未间断。

我并没有羡慕过谁家财万贯,可偏偏这一张张照片上的情景,让我可望而不可及。我突然在想,如果我爸能活到80岁,我们俩这辈子还能见几面呢?童年越是缺什么,就越容易产生执念,我决定去南非创造一家团聚的机会,就当是我结婚前陪他也好。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的我根本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计划,只是和我爸说:“我去陪你吧。”他就准备了各种文件,然后我就顺利地拿到了陪伴签证。我又问我妈:“要是我去南非了,你去不去?”她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有了她这句话,我打算先去探探路。

2016年底,我带着一把琵琶和一大一小的行李箱从咸阳机场出发,途经香港转机,13个小时后,终于踏上了南非的土地。来接我的老赵穿得格外正式,西服熨烫得整整齐齐,白衬衣略微有点泛黄,后来才知道他那天最终决定不系领带了,不然显得过于正式,反而有点尴尬。

见面后我们没有拥抱,陕西人的骨子里不习惯这种肉麻的行为。我能看出,老赵本想嘘寒问暖一番,可是我们俩太久没有一起生活,一时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挽着他的胳膊,感受到他的高兴——奋斗这么多年,能和女儿团聚也算是业绩!

后来听说,老赵觉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跑这么远心里没底,怕我买的单程机票出不来海关,怕我不会英语被人为难,怕我找不到出口……他还让老板多买了一张返程机票,明知道退票的可能性不大,却还是爽快地花了钱。

直到一起和老赵上班的印度人问他:“你女儿在哪上学?英语这么好?”

他一听乐了,逢人就说:“姥姥滴,还以为她不会说英语,害滴额多买了一张票,谁知道啥都会!”

这就是标准的“陕西式凡尔赛”,乍一听以为在埋怨,可是那种骄傲自豪真是快溢出来了。

那段时间,我借宿在他工作的工厂,主动担起做饭的事,可不怎么下厨的我,遇到了不习惯的调料和品种略显单一的食材,总是发愁。在那个网络非常不方便的环境下,每天除了练琵琶、背单词、看美剧、等我爸下班,就剩对着做饭APP打发时间了。

每天下班后,老赵就带着我去工业区散步,因为还没买车,走不了太远。那是我俩唯一的消遣,真的太幸福了,我挽着他的胳膊,让满工业区的长辈们羡慕不已。那段时间,我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福了,有人笑他是心宽体胖。

得知中国驾照不能直接换南非驾照后,我开始准备考驾照,可是因为我是陪伴签证,交通局拒绝给我办理交通号,我只好回到驾校找校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交给交通局,让他们拿到总部审批。大约等待了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总算同意给我一个交通号。

在南非考驾照可以使用自己的车辆,这对于新手来说非常友好。这里的路考要比国内简单得多,没有红外线,没有那么多要求完成的动作。停车入库、侧位停车结束后,带着考官沿指定路线跑一圈就算完成了。说来也怪,拿着中国驾照和公证书的时候还有警察来查我,拿到南非驾照后,就再也没有在路上遇到警察让我出示驾照了。

有一天,我爸突然说:“是不是从你买了车,咱们都没有出去散步了?”

回头想想,那么奢侈的时光,还真是被一辆车给搅和了。

5

平时路过那些工厂,老赵总是满眼羡慕。我深知,年过半百的他总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怀着要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热望,我就想着,既然我爸能做衣服,我也开过店,干脆就开服装加工厂吧。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就考虑长期留在南非了,和国内的男友最终没有熬过异国的时差考验。

2017年10月,我和老赵就开始找空厂房。在工业区转了一圈,稍微合适的房子竟然要28兰特/平米(市场价位在18兰特/平米)。他看了说:“那有啥办法,要真滴莫有,28一平也得要呀!”

真是应了老赵的嘴,一个月后,我们果然摊上了全工业区最贵的“28一平”房子。但这个这个700多平米的厂房,加上一个院子,算是圆了老赵漂泊多年的梦,他再也不用觉得自己忙碌半生碌碌无为了。

工厂内部(作者供图)工厂内部(作者供图)

2018年1月,我们的小型服装加工厂正式开业。我为它一个“ZIFFER”的名字,是我名字的谐音,而我名字又是爸妈名字的组合,我期盼着它能实现我们一家相聚的梦想。

一开始,我们人少,就找大工厂拿订单做二手加工。我基本两天需要出去送一趟货,作为一个从来没在工厂工作过一天的小白,我忙得不亦乐乎。

当时我最大的烦恼是没时间做饭,找认识的阿姨们打听怎么才能迅速吃上饭,她们教我炖肉、做茶叶蛋、煲汤,总之,想尽一切办法能“一锅出”,尽量别折腾。我每天都盼着我妈能来南非帮我们,常常和她视频,给她看工厂里的工人和院子里空地,畅想着等她来了,我们开一片地,种菜,再养几只鸡,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

一个月后,我妈顺利拿到签证,也来了南非。我在当地刚交了一位新男友(后来成了我的老公),他在300多公里以外的城市工作。为了庆祝,我特意叫他一起来工厂,我们一家人终于能坐下好好吃一顿饭了。

时隔17年,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我当时有着无与伦比的成就感。我妈一来,我和我爸没空儿做饭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不过,另一个大问题出现了:我们只有十几个工人,计件制,工资周结,但工人很难稳定。

我经常想起在国内考人力资源师时学过的内容,但里面“稳定员工”的手段,在这里好像没有一种能有用的——计件制的生产线能不能拿高薪,全靠工人的手速,但在一袋面包就能过活一天的国度,好像少上一天班也不会怎样。工人们常会因为各种原因辞职或取消加班,白天刚进来的女工,晚上就能和男工爱得死去活来,真挚的爱情浓烈到可以直接不来上班,分手也很快,然后就有一方就离职了。

我还曾试图劝一个男工好好干,收收心,做个管理人员。他不解地问我:“我为啥要当组长?那么大压力、那么多事,拿的钱也和我现在差不太多,还不自由,我不去。”每个周五发完工资之后,永远别想看到他加班的身影——他拿着钱马上去酒吧喝酒,和最漂亮的姑娘们谈恋爱,他换女朋友的速度比工厂生产线换款还快。我爸一生节俭,没有怎么好好玩过,更别提享受生活,而这个男工舍得给自己买两千多一双的球鞋,圣诞节能花六千多块把自己打架掉了的牙全部补上,他买过一部车,后来发现无力养车,又卖掉了。

我曾经学过的管理学在这里完全失效了,挫败感时常涌上心头。我担心每一个节假日,因为工人们从来没有什么契约精神。在中国放3天假,假期结束后从清洁工到总经理一定都会来上班。但在南非,工人们完全随心所欲,他们什么时候收假,绝不是我能决定的。

在这个鼓励生育的国家,18岁以下的孩子每个月都能拿到政府补助,生得越多补得越多。很多妇女把这笔收入当成了自己的主业,每个月初,她们拿到补助金之后就会变得懒惰,等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再回来上班。

每个月的月初没人做工,这成了我开厂第一年最大的烦恼。还好,一位朋友介绍了一个黑人组长给我们。这个组长到来之后,慢慢给他的同胞渗透危机思维,让他们除了想明天,还要想想后天,还成立了所谓“强制储蓄会”,一些工人发了工资会相互督促,储蓄起来。渐渐地,工人稳定问题稍有缓解。

6

开工厂之后,老赵不到半年就瘦了下来,满脸疲惫。他却说:“多好滴!人家减肥还要钱呢,我这都是免费滴!”

我妈来了南非后,不能适应这边的生活,时常和家里人视频,泪流满面地说“妮妮把我关在厂里”。我明白我妈喜欢出去玩,但我们这里周围都是厂房,她不会开车,我们也都忙厂里的事儿,没时间带她出去。

而更重要的是,她和老赵的关系日渐紧张。分别快20年的夫妻哪里还能剩下感情?我渐渐了解到,打拼多年的人大都在用钱维系着和亲人最后的亲情,那些常年没有给家里寄钱的,早就和家里断了联系,一丈之内的是夫,一万多公里以外的哪里还能是当年的丈夫?

我起初根本不懂这些,只是单纯地想,是不是自己努力一下,家人就能在一起,时间就能把这个感情上早已千疮百孔的家庭治愈一些。可我错了,因为感情已经耗得稀薄,长期一起生活后,我爸妈相互看不惯,两人经常是冷战的状态,要么互相不说话,要么一开口就能骂出世界上最恶毒的词汇。虽然那时我已经27岁了,但听到那些话时,还是会和5岁孩子一样震惊。

我当时在日记里写:“可能我做错了,为什么一家团聚之后每个人都变得不开心了?是不是我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简单的快乐?”

无论我怎么安抚,我妈还是想回国,而老赵也根本不说一句软话。一家人的感情在矛盾中更淡了,时间并没有治愈任何的伤口,而是教会我一个道理:有时候一家团聚,不如每个人都过得舒服。

2018年的5月,我妈回国了,留下我和老赵在南非继续战斗。其实,在这里,表面上一家团聚了,但因为工厂工作的原因,我们很少有机会坐下来一起吃饭。

我妈上飞机的那天,我意识到,自己的梦想终究是碎了。两个月后,我怀孕了,没有等来我妈,倒是等来了老公和我们一起开工厂。

 

2019年1月,一个印度人拿着一条婴儿的小纱裙,问我们家能不能做。我说:“大爷,你开什么玩笑,这么多工序我们怎么做?”

他执意要让老赵看一眼——这是一条别人家已经裁剪结束的裙子,但是那家工厂没办法做出来,他四处找加工厂处理这个烂摊子。老赵进办公室后,我和他说:“看看就好,你可千万别冲动。”

老赵太久没有做这么复杂的衣服,兴奋得犹如恶狼看到活鸡,拿着裙子看了两眼,居然就去算加工费了。5分钟后,他爽快地接下了这个单子。

那以后,我每天都紧张兮兮地看着日历,算着客人的交期。因为人手不足,老赵带着工人在生产线上玩命赶货,工人们第一次接触这么难的衣服,全都不熟练,每天都在闹着加工价,烫衣服也是用的最小型的吊瓶熨斗,和家用的熨斗功率差不多。

35道工序才能出成品的小纱裙,我们居然赶在最后期限交了单。全家人累得筋疲力尽,有些吃不消的工人直接离职走了,但也就凭着老赵过硬的技术,开启了我们家自己接单的道路。我也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骄傲。

独立接单后更忙了,但好在利润空间有所提升,我们把工人的工价整体调高了一些,开厂后的第一年,也算是完成了我在事业上的第一个小目标。

 

2019年4月,在我预产期的最后几天,我妈带着复杂的心情再次来到南非,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孩子,但她又恨极了工厂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坐牢”。她一直不想面对老赵,只是因为这个外孙女,我们一家人又再次团聚了。

可我妈抱着软糯的外孙女,之前在南非的生活困局仍然没有解决。孩子不足百天,她又提出回国,而那时带孩子的黑人姑娘恰好也因为家中有事离职了。我不愿勉强我妈,当即给她买了机票。我望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刚刚招进来的那批工人,我以为自己坚强点,就可以挺过来的。

为了保障孩子能按时喝奶,我定了很多闹钟。但有时闹钟响的时候,孩子在睡觉,一天少吃了好几顿,我连上厕所都是跑着去的,生怕她突然醒来我不在身边,让她没有安全感。

白天,我带着孩子在能看到监控的那间房子办公,生产线上的质量根本没机会一直盯着,两三个小时看一眼,还得盼着孩子别起来。最终,有5张订单遇到了质量问题,有的必须重新返工,有的还得赔付。与此同时,工资需要每周按时发放。我手里的现金流基本断裂。

我第一次觉得生活那么难,只能让我妈赶紧回来,“要不工厂肯定就得关门”。她只好再次返回,刚进门,拉开冰箱,就发现有蟑螂。那时候宝宝已经开始添加辅食了,这样的冰箱是不能再用的,但看着发完工资之后仅剩不到1000兰特的口袋,只好作罢。

那估计是我一生中最穷困的时刻。坎坎坷坷地熬到2019年的圣诞节假期,工人回家后,我们全家人带着半岁的小女儿一起出去玩了一大圈。一年下来,除去买机票和订单的扣款,基本没怎么赚钱。我刚刚准备捋起袖子继续拼,我妈却在2020年1月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再次回国。

那些时日,我每天都在哭,却又不得不咬着牙继续开工。我也想过直接回国,但我爸怎么办?他早已不适应国内的生活,一如我妈一直没办法留在南非一样。

7

我妈回国的第二个周,疫情爆发。在南非,无数热心的侨胞给国内捐赠口罩、防护服,但南非很快也因为疫情而封国,本就现金流紧张的我们,必须面对颗粒无收的现实,很多房东给租客免了半个月的房租,我们这片的工厂都在等白人房东大发慈悲,结果解封后没多久,就收到催款的律师信。

2020年7月,南非第二波疫情的高峰期到来时,我女儿刚刚14个月。经过全家人商量,我爸和老公坚守阵地,我带着女儿回300公里以外的小公寓里躲着,每半个月,老公回去大采购一趟。

那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摆满了老公结婚前收集的古董,日本的柜子、上百年的象牙琴键钢琴、清代的龙盘……装修的时候,他坚持要把地板铺成木地板,我则觉得平时不住没必要花这个钱,他却说:“如果有一天宝宝要回来住,马上就能舒服地住下。”

女儿正在学说话、学走路,她在地上摸爬滚打了不到一周,就能晃晃悠悠地独立走路了。这是我来到南非的第四年,居然机会体验全职妈妈的生活。每天全身心地陪着女儿,用烤箱给她做各种美食,陪她唱歌、弹琴、弹琵琶、画画、讲绘本,她开心得不得了。

小屋窗外(作者供图)小屋窗外(作者供图)

刚来南非时,我注册了一个可以发表自己文章的平台账号,那时闲,隔三差五,文章就能被推荐到首页,只是到后来我根本没空思考,更没空动笔。这次我每天白天趁女儿独立玩玩具的时候找选题,她睡午觉时,我打草稿。编辑通过后,等宝宝晚上睡着,我冲一杯黑咖啡开始写作,第二个月靠着写作,月入过万,带着孩子还能完成自己的梦想,我觉得骄傲无比。虽然每周五还是由我计算工资、开发票、对接客户付款,但对我来说,这份闲暇已经非常奢侈了。

因为小区附近人很少,我会时常带着女儿到不远处的大湖边散步,捡松果、摘野花,回家放在不知是哪个朝代的瓶子里插起来,不到30岁的我,似乎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快乐得再也不想回工厂了。

南非公园景色(作者供图)南非公园景色(作者供图)

2020年10月,老公说他和我爸想要搬到另一个厂房,他跟我说:“你回来,咱们再干最后一年就回约翰内斯堡。”

在我们家,“最后一年”这个梗用了很多年——第一年没赚钱,觉得是买了经验,第二年赚了一点点,觉得努努力还有希望,第三年和自己说“再干最后一年!”,这个梗已经用了第4年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都能去演绝望主妇了,好不容易换来的新生活,一夜之间就能把我打回原形,我开始晚上睡不着,倒一小杯红酒在阳台发呆,阵阵风吹过来都是楼下邻居种的花香,这美景居然像是个美梦。

老公说:“你放心,你回来之后不会耽误你写东西,我和你爸管着工厂,你在办公室带孩子、写文章。”孩子一天天长大,卡里的余额如果没有给你十足的底气停下,成年人也只好继续往前走,不管有多么不情愿,这时的我,或许也一如当年的老赵吧。

2020年11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和孩子回到了工厂,我爸看着已经可以独立走路、词汇量暴增的外孙女,开心得合不拢嘴,只是我知道选择回工厂就意味着我写作事业的停滞。为了节省一个月的房租费用,我们加快进度赶工装修新工厂,终于在12月前全体员工搬进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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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厂最大的好处,是能够完全把生活和工作区域分开。依旧是3间卧室,其中有间自带洗手间,厨房、浴室、餐厅、客厅一应俱全,除了灰还是很大,居住环境比从前好太多了。工人的居住环境也好了很多,超大的院子能让他们在工作之余晒个太阳、有个草地坐下聊聊天。

大概是太久没有在工厂了,回来后,我就带着工人拼命赶货。每个人都想在旺季的尾巴上留点过圣诞节的钱,我觉得每个工人都好可爱。搬家的时候老公不小心把车钥匙丢了,车窗还开着、车门也没有锁,晚上只能把车子留在新工厂,那个时候所有人还都住在老工厂,天黑后两个小男孩主动跑过来问我:“咱们的车怎么办?”

“钥匙丢了,启动不了呀,只能停在那边把院子门锁好。”我无奈地回答。

“丢了怎么办?”他俩担心地问我。

“咱不是有保险么,赶紧丢了换成现金不好吗?”我跟他俩开玩笑。

“把我俩送过去吧,我们晚上睡在车上。”小男孩坚持着。

那一刻我的心都融化了,遇到这样的神仙工人,在南非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2020年12月11日中午11点左右,我们刚刚搬进新工厂不到两周,刚刚移过来的宿舍被烧得连渣都不剩。原来,旁边工厂因为没有地方,在经得房东同意后,就将员工宿舍建在了我们所在的院子,跟我们刚刚移过来的宿舍背对背。

火灾发生后,左邻右舍的华人工厂主都来帮忙灭火,旁边工厂的火势明显比我们大得多,3辆消防车分别在2个院子冲着起火点灭火。没多久,对方就来商量赔偿的事宜。我一头雾水,起火原因未知的情况下,就要求我们赔偿,是不是太不合理?

我的工人找到我,画图给我看,坚定地和我说:“你别怕,不是咱们家起的火,你看咱们的房子只有不到他们房子一半的长度,但是他们后半部分的房子全都烧毁了,这说明起火点在他们宿舍的最后面。”

工人的图给了我巨大的安慰,在对方工人集体要求老板赔偿的时候,我家的工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自己的财务损失要我们承担,还有一群女工过来找我,说能不能把原定圣诞节放假前给工人聚会补贴的费用都给男工,因为被烧的是3间男工木屋宿舍,他们损失最重的连条内裤都没剩下,我心底又是一番感动。

 

就在我以为遇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一群员工的时候,我此生最大的噩梦来了。

2020年12月19日,工厂放假了,大批赶着回家过圣诞的工人们一早就乘车走了。早晨6点半,老赵照常起来帮工人开门,没了睡意之后,他跑去空无一人的工厂裁衣服——这么多年,还是享不了清福。

“爸,咱们带宝宝去山上吃早饭吧。”我追到裁床和他说。

说是早饭,可工厂一年四季哪天也没办法有规律地生活。早上9点多,老赵刚从裁床忙活完,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出门,两个男工说宿舍煤气漏了。我老公看了一下回来,还是让修理最在行的老赵去解决。

谁知道这竟是全家最后一次见面——快要10点了,我们仨等了好久,老赵都没有回来。

两个男工前一天晚上临时起意想要抢劫,他们等到工人都走了开始按计划行事,原本计划绑了我老公,再去绑我爸,然后向我索要钱财。可事发突然,他们直接绑了老赵,一失手,竟要了他的命——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哪里是两个强壮小伙的对手。

老赵身负重伤,临死前死死地抓着凶手,怕凶手会去前院害我们,凶手为了逃离现场,硬是把他已经僵硬的手砍得不忍直视。他的一生定格在了58岁的第二天,他等了一辈子,还是没能熬到退休,刚刚当了不到两年姥爷,就草草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意外比明天先来了,我看着忙碌的侨胞们帮我们搭灵堂、组建治丧委员会的时候还是懵的,直到老赵的遗像摆在灵台上的时候,人才彻底崩溃了。因为疫情,我妈来不了南非,在电话那边一直哭着让我带着孩子回去。

是啊,我爸走了,我来南非本就是为了一家团聚,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以后,我每天都在和老公说:“我要带宝宝回国,我们卖了工厂走吧。”

他说:“你想好了,工厂是你爸留给咱们唯一的东西。”

“我爸留给咱们的是命,他受那么重的伤还死死拉着那男工,生怕他来前院伤害咱们,你居然觉得我爸留给咱们的是工厂。”

我俩起了争执,老公执意留下好好做工厂,我一心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朋友看我们俩谁也不肯退一步,赶紧出来劝:“杀父之仇,抓住凶手绳之以法后,再慢慢处理工厂,好吧?”

时间并没有因为我多么的伤心难过就慢下来,1月开工的日期如约到来,工厂的水龙头开始漏水,一条生产线的电无法正常使用,我崩溃地在老赵的遗像前大哭。他在的时候,这些修修补补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理,现在我手足无措,只能打电话给老乡叔叔求助。

有一天,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一个想法冒出来:老赵留这个工厂给我们,唯一的好处是白天你忙得根本来不及难过,你也不用刻意学着坚强,那么多工人还愿意跟着你干,你就得往前走。

南非的疫情在发现新毒株之后,日感染人数又一次破万。受疫情影响工厂的订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而两个凶手还没抓到,我明白,谁也走不了。

我爸去世后的第二个月,我正在厨房做饭,女儿一个人在客厅玩,她突然说:“爷爷,爷爷。”

我听到后泪流满面,对着墙壁兀自说:“爸,你回来了?我不怕,你别急着走,缺什么就托梦给我,你别担心我们。”

一直等到我女儿跑到厨房找我,我问她:“宝宝,你在和谁说话?”

女儿说:“是爷爷。”

“爷爷过得好吗?”

“好!”女儿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和爷爷说,妈妈好想他。”

“好。”女儿甜甜地回答。

每个你害怕的鬼,都是别人日思夜想的人。老赵在我的梦里出现了一次,侧脸看胖了些,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大概这是最后一次道别,看到彼此在不同的世界安好,就放心了。我也开始去商店买漂亮的餐具,这周添一对咖啡杯,下周买一套盘子——对逝去的亲人最大的安慰,莫过于我们好好地活着。

工人安慰我说:“这里是南非,有时候警察抓人要很久,之前有个案子也是2年后才抓住凶手,但你放心,肯定能抓到!”

我们依然过着开门是工作、关门是生活的日子,仿佛老赵的生活在我身上复活了。经营工厂还是有无数的烦恼,遇到看似过不去的坎,我总会把我爸的单词本拿出看看,那薄薄的本子里字里行间,都是他当年和命运交手的痕迹。

老赵走后,我开始刻意模仿他的字迹,所有的文件上我的名字都变成了“赵”,每一笔都是无处可说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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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E别的|一场漫长的上海逃跑计划,中断在浦东机场

CDT 档案卡
标题:一场漫长的上海逃跑计划,中断在浦东机场
作者:BIE别的
投稿人:电报匿名读者
来源: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发表日期:2022.5.9
主题归类:上海疫情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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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从上海 “跑路” 失败的人,被迫卷入了场生存实验 —— 没床、没固定食物、没公共交通工具,如何在机场、火车站流浪一个月?

这群“跑路”失败的流浪者,几乎囊括上海的所有 “社会面” —— 底层打工人、都市白领,飞加拿大、瑞士、新加坡的“出海派”……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在城市文明笼罩的大都市里,人们被迫缩回某种原始的生存状况,被最基本的出行、食物、居住需求团团困住。

我们找了几位上海浦东机场(特指上海浦东机场 T2 航站楼)的滞留旅客,大部分人都在机场生活了半个多月 —— 有回不去高考城市的准高考生 Mikey、从外地支援方舱的 “方舱大叔” 海哥,徒步二十多里地到机场的山西小哥张允,及飞加拿大、瑞士等的 “出海派” 等。所有人中,至今有一位仍滞留机场,其余人都成功离开了上海。

以下是他们的 “跑路” 故事与被困机场生存指南。

千军万马的艺考,过不了空无一人的登机口

浦东机场的流浪者,个个都有夸张的“机票取消”记录。

4 月 15 日,上海官方疫情发布会明确表示允许外乡滞留人员返乡后,Mikey 就开始疯狂抢票。他是吉林长春人,一年前来的上海“艺考”学校。前不久,他收到了“梦中情校”—— 北京电影学院戏剧影视表演专业的艺考通过通知,急着回家补高考文化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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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惨不忍睹的机票取消记录。/图源:Mikey

他买过上海直飞长春的机票,还有飞大连的、飞上海周边城市的机票,全都被取消了。回家无门,于是他另辟蹊径地买了从上海飞青岛,青岛转机到大连,大连转机到烟台,最后从烟台飞长春的四张机票来 “迂回救国”。结果,航空公司很 “鸡贼” 地先取消了最后一班,接着取消中间的航班,让他怎么都飞不成。他心如死灰,“现在四张票里还有没取消的呢,等着吧,过两天绝对就取消了。”

在机场待的时间越久,他买机票越是无底线妥协。有一次,有内部渠道告知他有飞 “辽宁通辽” 的机票,他内心窃喜,飞辽宁好啊!结果,他查了半天,才发现这是飞内蒙古通辽的机票,跟他家隔了十万八千里。但他还是买了,“只要能飞,去哪儿都成。”

过去的 5 天里,他的机票被退了一万八千块钱,每天平均要退三千六百元 —— 也就是,一天差不多要退 3 张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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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机场,候机的人与被滞留的人。/摄影:Mikey

算了算,他的机票一共被取消了 20 多次。他心急败坏地说,“是说让你返乡啊,没说机票取消率 100% 啊。” 航空管家 2022 年 3 月底的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 —— 大型机场取消率前三的是长春龙嘉(100%)、南昌昌北(97.0%)、沈阳桃仙(95.1%)。

但机票取消时间相当 “狡诈”,Mikey 说,他每次致电航空公司,对方都只会甩锅道 “我们不知道,但取消的概率很大。” 就像一个“渣男”,不跟你明确提分手,就一直吊着你。利用售出机票到机票退款的这段时间,“他们可以拿你的钱去赚利息,最大程度地榨干你。” Mikey 看懂了套路,却不得不入套。

航空公司最 “狡诈” 的一次是,Mikey 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当天下午都没取消。他心想着,“这回该让我飞了吧”。

于是,4 月 25 日当天,他被迫签了 “解封前不返校” 的承诺书,头也不回地走出“艺考”学校,想尽办法搭了辆警车到浦东机场。当一切准备就绪时,他手机突然跳出一条短信,“因公共卫生原因,您的机票已被取消……”

就这样,学校回不去、附近酒店又少又贵,还可能被临时征用或封锁,Mikey 就这样被迫住进了机场。

近期飞泰国曼谷的姑娘木子,倒是提前预订了浦东机场附近的酒店。坐出租车去酒店的路上,酒店还回复说能正常入住。可二十分钟后,当她抵达酒店时,却发现门口了站了一排 “大白” ——酒店被临时封了,只进不出。

因此,睡机场成了他们最保险的做法。

浦东机场的“滞留链”

“方舱大叔” 海哥与山西小哥张允,跟 Mikey 前后脚住进浦东机场。他俩都准备飞国内北方城市。

当然,想在封控期间进浦东机场流浪,如果没有一张被取消的机票,外加 48 小时核酸证明,都不够格。有一次,Mikey 前脚从浦东机场踏出,花几秒钟取了份外卖,后脚他就被安保拦住要求出示 48 小时核酸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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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踏出机场出口半步,没有 48 小时核酸证明,休想再进来。/摄影:Mikey

“方舱大叔” 是 3 月份跟几个同乡从老家山东烟台出发,坐了辆货车到的上海宝山区某方舱医院。大叔在方舱当保安,工作了一个月后,听说家中的老父亲身体不太好,他便急着回家。这份方舱的工作是他跟招聘中介谈的,几百块一天。临走时,由于没干满规定的时间,大叔还跟中介闹了点不愉快。

跟 “方舱大叔” 聊天时,他已在机场滞留了一个多星期。得知我的来意,他第一句话就是,“现在要帮助,就是(让我们)赶紧离开上海。” 他操着一口带山东方言的普通话,急躁地说,“我们冒着生命危险,随时可能被感染,来支持上海、帮助上海。现在连家都回不去,真是气人。”

说罢,他还着急地冲我打听,“你是记者啊,我得到一个消息,上海有各省各地的政府派专车,给我们这种志愿者拉回去隔离,是有这个事情吗?”

Mikey 在机场经常充当 “方舱大叔” 的 “翻译”,“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就给他们翻译一遍。” 他说,“方舱大叔”年纪大了,不太会用手机,也不会抢票,打探消息基本靠口耳相传。

山西小哥张允住在上海浦东新区曹路镇,这里有片 “城中村” —— 由于房租低廉,成为广大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大本营。上海疫情开始后,他们这帮 “打工人” 的生存境况估计比住小区的人更差 —— 抢不着菜、揭不开锅。可山西小哥刚从 “城中村” 逃出,就又被困在了机场。

好在,Mikey、“方舱大叔”跟山西小哥张允都是北方人,几个人看彼此都贼亲切,索性就抱团。三人有饭一起吃,睡觉在一块,票也一起抢。滞留机场的这段时间,他们三人抢着被四五家媒体采访了一轮,成了机场里的明星。“可我现在,就像个乞丐一样……”,山西小哥无奈地说。

被困浦东机场的滞留旅客,大致分为飞国内航班与飞国际航班两派,各自抱团。国内航班的取消率极高,这一派也因此人多势众,内部还按南北方划分了小圈子。

相比之下,国际航班是最准时的,但也有一小部分人被落在了机场。上海跟东京两地飞的龟田,在浦东机场遇到被滞留好几天的 “苏黎世大姐” 与 “多伦多大姐”。这两位大姐,一个是飞瑞士苏黎世,另一个飞加拿大多伦多。

龟田说,“苏黎世大姐” 是大连人,来上海转机时,没想到被滞留了。龟田飞走的当天早上,“苏黎世大姐” 还处在机场新一轮机票取消的崩溃中,可当龟田抵达中转城市时,“苏黎世大姐” 也已从浦东机场脱身,顺利到韩国转机去了苏黎世。

Mikey 说,只有他们这群飞国内北方城市的,处在浦东机场 “滞留链” 底层。

每天,只要身旁有一架飞机起飞,都能瞬间刺激他的神经。“刚才听到没,又有一架飞机起飞了。” 他在机场目睹了几十架飞机起飞,“飞加拿大温哥华的、加拿大多伦多的、新加坡的、香港的、台湾的。前不久,还有飞广西南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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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寥寥无几的航班,几乎都是飞国际与港澳台的。/摄影:飞温哥华的姐妹Ju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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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身后的停机坪。/摄影:Mikey

Mikey 说,他甚至在机场看到过一家人上午到的机场,下午就包机回了四川成都。这件事极大地刺痛了他,“你要说航班不能飞,这我认,但他们包机走是啥意思呢?”

Mikey 没在机场看到一架飞国内北方城市的飞机,他们这群人,就像是被下了诅咒一般,困在浦东机场的天花板下不得翻身。

撞见飞走的旅客登机时 “拖猫带狗”,Mikey 内心嫉妒得都快滴出血来,“猫猫、狗狗都能上飞机,我上不了。”

而对于那些连机场都到不了的人来说,Mikey 已经是被羡慕的那个了。

去浦东机场的路——徒步、单车、警车

在上海交通几乎停摆的状况下,要想从家到浦东机场,只能各显神通。

外地人去浦东机场的路,是最通畅的 —— 通常,他们只要先坐高铁到虹桥火车站,在火车站花几十块钱就能打到去机场的车。

而上海市民想从家打车到浦东机场,却要在 “黑市” 上花高于市场价近 20 倍的价钱。据几位租车公司老板的报价:上海市内,包车起步价 800 元;跨区的话,1500 元左右。一位住酒店的旅客说,他打车(跨区)开了十几分钟,就花了 1200 元,这还是让酒店前台争取的协议价 。

老板阿冯有一家租车公司,公司的车常年在宁波与上海等地跑。上海这波疫情开始后,他们的车被征用为防疫用车,拿到了上海市政府给的 “临时通行证”,成了上海车中的 “特权阶层”。

上海允许 “返乡” 后,阿冯的这些车顺利成了 “返乡车”。他得意地向我展示:“从上海回大连的美女,已经成功到达 —— 对方出发前给了一万块押金,抵达后给了一万二,共两万二千元。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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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政府发的临时通行证。对封控期的上海司机来说,可谓一证在手,天下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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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租车公司老板的收账截图

可 Mikey 觉得这分明是在抢钱,他宁愿在机场继续死磕,都不愿坐 “黑车”:“这个b白赚我几万,我还要坐在他旁边,感受他的呼吸、感受他英俊的面庞跟龌龊的头脑……”

为了不花冤枉钱,从学校去浦东机场的时候 Mikey 直接打 110 找了警察。据官方口径,上海民警接的单中,50% 都是求助出行、就医类的问题。理论上,这条途径是可行的。

但得知 Mikey 要回去高考,警察先让他出示了准考证,接着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准考证上没有写明日期?” 警察还告知他,必须在 14 天内高考,才能开 “绿色通道”。Mikey 当场被这些 “套话” 气笑了,“我是参加全国统一高考,不是小升初考试。”

再加上,如今从上海回长春,难免不在其他城市中转,并就地隔离 14 天以上。回到长春后,还要接着隔离。所以 “14 天内高考,才能返乡” 的规定,不免有些可笑。

最终,Mikey 通过朋友联系上另一个警察局,顺利坐上警车到了浦东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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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机场、火车站沿路的检查站。/摄影:上海市民付先生

山西小哥张允更加生猛,他一个人连背带扛几十斤行李,从浦东新区曹路镇出发,徒步了二十多公里地到的浦东机场。他整整走了 5 个小时,一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偶遇了一个男人牵着俩小孩走过,路边连辆共享单车的影子都看不到。

路是手机地图导航的,有几条小路是被铁丝网封住的,山西小哥还遇到好几个检查站 —— 几个穿防护服的警察站路边,用黄色护栏把路一挡,就是个检查站。检查站外,警察会仔细盘问:绿码、核酸、当日车票,或有无其他必要出行理由。

走在路上,山西小哥觉得自己像是军营里负重越野的 “兵哥哥”,只不过他掉队了,大部队消失不见,只剩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

“方舱大叔” 要从宝山区跨越六十多里地到浦东机场,他一路换了好几种战略 —— 徒步、电瓶车、共享单车等。途经区与区交界的地方时,他甚至要手脚并用,爬过铁丝网,并巧妙地躲过值守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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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站的警察,仔细盘问过路的人与车辆。/摄影:上海市民付先生

一开始,我会把这些故事想象成上世纪 “谍战片” 里的场景,实在没法与脑海中的上海对应上。直到越来越多上海人跟我讲述类似的经历,还给我看了实地照片,我才相信这些故事是如今上海普通人的出行日常。

在浦东机场“露营”是种怎样的体验?

如今的浦东机场正处在 “战时” 状态下 —— 所有商铺全部关停,吃不上东西、外卖难进、车难打,所有人被迫最大化利用现有物资。

Mikey、“方舱大叔” 与山西小哥,抢占了全机场最豪华的 “总统套间” —— 即无印良品店门口的那张木椅。木椅长两米左右,没有把手,可以整个人躺上去。全机场仅此一张。木椅的延伸处,有个像迷你版榻榻米的地方,Mikey 在上面铺了张瑜伽垫,作为他们的第二个据点。三人因此免于睡冰凉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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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与 “方舱大叔” 的豪华床铺。/摄影:飞温哥华的姐妹 July

三人中 Mikey 的年纪最小,普通话跟英文也最好,因此包揽了他们三人的对外交流。他顺利地从飞走的旅客手中,拿到了充气睡袋、瑜伽垫等生存物资。他说,全机场就他们几个睡得最舒服。通常,滞留旅客从飞走的旅客那里继承他们的过夜装备,这些装备之后将流入 “新来的人” 手中,循环往复。

浦东机场的 “轻奢套间”,是能躺的机场椅 —— 本身能躺的椅子很少,更多是拿两排扶手椅并作一排来躺的。“轻奢套间” 数量不多,极为抢手。资历深的滞留旅客,抢占 “轻奢套间” 的机会最多。幸存的极少数机会,只留给下一批来得最早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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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排并作一排的机场 “轻奢” 躺椅。/摄影:飞温哥华的姐妹 July

当然,到机场早还不够,还要够 “社牛”。浦东机场过夜,不欢迎 “社恐”。

飞温哥华的姐妹 July,提前一天中午 2 点左右就到了浦东机场。可她一进机场,惊讶地发现机场的两排 “躺椅” 上都睡满了人。她当即把整个浦东机场的机场大厅转了个遍,瞄准了一张没有扶手的软皮躺椅。椅子上当时还坐了人,她厚着脸皮凑上前去问,“你好,你们要过夜吗?”

没想到,她幸运地听到对方说他们今晚就走。于是,她开始在这张 “躺椅” 旁死守。半小时后,她看到机场里好的位置都被占完了,连最次的只能坐的椅子,都所剩无几了。

在这之后抵达浦东机场的旅客,要么占张椅子坐一晚,要么只能选 “自助露营套间”,也就是睡地板。社交媒体上,输入 “浦东机场过夜”,就能发现五花八门的 “自助露营攻略”—— 如野餐垫配薄羽绒被;充气床垫搭配一次性野餐布;防潮垫配露营睡袋 …… 所有这些,统称为 “用过即弃过夜包”。

可实战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会抱怨攻略欠佳 ——“床又冷又硬,被子就该带两床的”、“有充气床垫,就是太小了”、“感觉自己差一件羽绒服”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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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体上的“浦东机场过夜攻略”

Nora 是极少数 “露营” 体验颇佳的姑娘,过夜当晚,她将自带的两个行李箱拼成一张床——一个当枕头、一个搁身子。这样做的目的,一来免于躺在冰凉的地面,二来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我身上所有重要的物品,都压在身下的两个行李箱内。”

她当晚的准备很全乎——穿着羽绒服、裹好睡袋,戴上眼罩、口罩、耳塞等,最重要的是,她与另一位同伴挑了个附近有工作人员,还有摄影头对着的角落,才敢安心躺下。

最近每天在浦东机场过夜的人流,少则几十人、多达一二百人。Mikey 说,旅客聚集的机场出发层,能用的厕所男女各一个,打热水的地方,也只有一个。为了抢占稀缺资源,越靠近厕所与打热水处,睡的人越多。每天一大早,都会有人去厕所排队,女厕所尤其人满为患。

至于洗澡问题,Mikey 住了半个多月机场,一次澡都没洗过。他也没功夫想这事。

因为即使有了 “机场顶配” 的露宿装备,也没有和之匹配的高质量睡眠。睡在 “总统套间” 的 Mikey,为了防止猝死,强迫自己每天睡 3 个小时 —— 凌晨 3 点在头顶射灯的照耀下,艰难入睡,早上 6 点准时被机场广播声吵醒。

但在浦东机场之外,那些露宿火车站外的人,只能蜷缩在过道处,连个遮风避雨的地儿都没有。上海市民付先生亲眼目睹,在虹桥火车站外的流浪者把棉被一铺,就是张床,天一晴,就把棉被晾晒在附近的栏杆处。他们无处觅食和方便,连身为一个现代人最基本的 “遮羞布” 都无法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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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外,被滞留的旅客。/摄影:上海市民付先生

机场里的“集体野餐”

每天中午,浦东机场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会推着一个卖泡面的货车经过。这时,几乎全机场的人的目光都会被小货车吸引,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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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泡面的机场工作人员。/图源:微博

货车里的泡面只有一个口味 —— 统一牌香辣牛肉面,没得挑,一个人只能买两桶。很多机场的滞留旅客,一天就靠这两桶泡面过活。Mikey 说,更早之前,整个浦东机场连卖泡面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 Mikey 他们三人是个例外,他们的泡面可以论箱买 —— 不仅因为 Mikey 还在长身体,一天最多能吃八桶泡面,还因为他给机场抓到过小偷,立过功。

在机场偷东西的人,是位四五十岁的女性。某天,他亲眼目睹那位中年女性徒手拽开了上海某特产店的拉门,他看得目瞪口呆,“那个拉门只安了颗螺丝钉,拉垮得很”,他说,机场所有商铺的拉门,都是这个配置。理论上来说,只要你想拉,轻易就能拉开。

但当天,那位中年女性偷得实在有些过分 —— Mikey 看见她拉了个皮箱,拼命往里塞,烟、酒、泡面、老婆饼、奶糖、酸奶、纸巾等等。最终,她一人提了四大皮箱的东西,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他说,“对方把店里的东西都拿了个遍,连装东西的皮箱都是店里的。”

她的动静实在太大,但除了 Mikey 之外,机场里的所有人都对此熟视无睹。Mikey 跟这位中年女性有过结,早就想逮着机会整整她了。几天前,他在机场花 500 块钱点了份外卖 —— 一盒酸菜鱼、四份炒饭、一份小酥肉、一个南瓜饼、五六瓶可口可乐等。他盘算着跟 “方舱大叔” 与山西小哥一起吃。可等他中途打了个电话回来,那位中年女性把还剩大半的酸菜鱼一顿乱吃,炒饭也被她吧啦了几口,对方还拧开可乐直接喝。听 “方舱大叔” 说,当时他们几个人拦她都拦不住。

Mikey 当时一直饿着肚子,他吃不了辣,每次都要把泡面过一遍水再吃。吃到后面,一到饭点,他就感觉是去上刑,“怎么又饿了?” 这次,他好不容易点了份外卖,结果没吃什么就被那位中年女性给糟蹋了。他被气得直跳脚。

当天,趁对方还在收拾的间隙,他跑去找了好几位安保打报告说,“离你几百米处的地方,有人正在偷东西。” 可安保硬是没搭理他。无奈之下,他直接拨打了 110。警察到了现场,人赃俱获。那位中年女性当天偷了五千块钱的东西,被关进了拘留所。Mikey 摇身一变,成了机场的立功之人。

从那之后,机场工作人员经常会在给 Mikey 的泡面箱里偷偷塞些吃的,卤蛋、肉制品、面包、饼干等等。Mikey 他们三人跃升为整个机场的 “特权阶层”,“经常能吃到些普通人吃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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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被投食的饼干、面包等。/摄影:Mikey

每天,Mikey 还会跟新来的旅客边搭话边要点吃的。“方舱大叔” 通常会借着交流 “过夜攻略” 的方式,跟他们换食物。他们也会从自己的库存里,拿出一些给没东西吃的旅客。

浦东机场内部,也盛行 “物物交换” 法则。Mikey 会跟新来的旅客交换食物 —— 基本就是交换不同口味的泡面、饼干、面包、咸菜等等,毕竟大家的食物都很有限。

饥饿,是所有浦东机场滞留客的共同记忆。每天早上醒来,Mikey 第一眼就会看到无印良品货架上的零食,还有隔壁冰柜里的可乐、冰淇淋。他已经快忘了泡面、饼干、咸菜之外的食物,是什么味道的,他很想尝一尝。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店铺宁愿白白开着冰柜、宁愿把东西放过期,都不愿把这些食物卖给他们?

可惜,他只能往肚子里咽口水,他离这些食物这么近,又那么远。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反复提醒他:该吃泡面了!

只要能离开上海

白天,整个浦东机场分贝最高的声音,是循环播放的广播声:“温馨提示,请您全程佩戴口罩,并保持一米间距……” 这段话 Mikey 在机场听了成千上万次,每次只要前奏声一响起,他张口就能背出接下来的话,“先中文念两遍,后英文念两遍。

广播会在白天多个时段循环播报,晚上也不能幸免,Mikey 算了算,每十分钟就要播一次。每天早上,他都会被这个 “催命” 广播成功吵醒。白天,他也被吵得什么都干不进去,“连打一把王者荣耀,都不能打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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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里,正准备活动身体的滞留客。/摄影:Mikey

吃完饭,Mikey 一时没戴口罩,立刻被机场内冒出来的工作人员抓住现行,“那个戴耳机的,快把口罩戴好。”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Mikey 心里的愤怒就会增长一点。他不明白,在这个地方,“你没有饭吃,没人管你。你没有水喝,也没人管你。你没地方睡,更不会有人管你。没人管你是死是活,但你不带口罩,就一定会有人管你。”

近一个月多来,浦东机场就像是整个上海的一个横截面。

但机场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乎戴不戴口罩,他们只在乎怎么逃出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Mikey 有时会把自己想象成《荒野求生》里的 “贝爷”,在玩一个生存挑战游戏。但在游戏里,“贝爷” 至少知道明确的结束日期。不像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机票被取消了 20 多次后,Mikey 的情绪濒临崩溃,急需一个负能量宣泄的出口。在电话里,他跟我痛骂了三个多小时,尽情发挥了一个东北人的语言天赋。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听着,附和几句。

他还只有 17 岁,但却要面对这个操蛋的系统里最操蛋的状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竭尽所能让他骂得痛快。

他的心气很高,“你知道吗?我当时艺考连南艺、中传的复试都没去,我就要赌北电,结果我赌赢了。” 可下一句话,他的心情立刻跌回谷底,“可没想到,我输了,输在回不去高考上。”

“14 天内再回不去,我就要复读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复读的。我快疯了。”

聊到后面,他开始在机场散起步来,语气逐渐恢复平静。散步,是他在机场这段时间里唯一的解压活动。他说,他所在的那一层,从头走到尾,大概几十米长。他每天要来回走四五十圈。

散步时,他喜欢观察机场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发觉在机场滞留越久的人,越喜欢把自己闷在一个角落,一个人对着一个屏幕,不说话、也不活动。“(他们都是)能不动就不动,因为动多了就会饿,饿了就要吃饭,吃饭就要花钱。” 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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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躲在角落吃泡面的滞留旅客。/摄影:Mikey

Mikey 说,唯一能让大家提起兴头的事,就是抢票,“赶紧离开这里,是所有人唯一的盼头。”

几天前,Mikey 时来运转,买了张高铁票,成功逃到了杭州。现在,他正在杭州的酒店隔离,这次隔离至少要花费 5000 元。但他不在乎了,“只要能离开上海就好。”

他说,山西小哥也用这个方法离开了上海,估计现在也在中转地的酒店隔离。等隔离结束,他们应该就能顺利买票回家。

三人中,只有 “方舱大叔” 还待在浦东机场。Mikey 说,“方舱大叔” 听闻去中转地隔离要自费,就打了退堂鼓。他们俩都离开后,我对 “方舱大叔” 很不放心。所幸,Mikey 跟我说,“方舱大叔” 有个儿子,一直在远程为他打理一切。

“方舱大叔” 还在执拗地等,等一班直飞家乡的航班、或是一辆能把他带回家的政府专车,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我只盼望,近期要去浦东机场的朋友们,能为他多带点吃的去。

注:以上所有采访对象,均为化名;上述所有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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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神傳說將不再?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11/2022 postreply 06: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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