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北京人,在乌克兰20年,现在成了难民
这是《自拍》第291个真实口述故事
我是阿光,北京人,80后。我原来在乌克兰做生意,踏踏实实过着日子,俄乌一发生冲突,我成了难民。带着全家逃出乌克兰,走了半个欧洲,仍没找到落脚地。等回到乌克兰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能毁掉,生活被战争碾碎,难以复原,只有慢慢去粘合、重建。
我1983年出生在北京。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打小我就淘气,大人忙于工作,顾不上我,我没考上大学。那会儿出国留学是个新鲜事,东欧留学不用考雅思、费用低,所以我想出国继续学业,尝试独立自主的生活。
因为我爷爷建国初曾被公派留苏。小时候的我,特喜欢把玩他带回来的苏联钟表和苏联相机,对俄语天然地有兴趣。刚好,有个学长从乌克兰留学回来,给我讲那边怎么怎么好,我立马动心了。回家就和爸爸认真地说,老爸,我想出国留学。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画面,老爸坐在沙发上,停顿了几秒说,那你就去呗。
这是我在小学一年级入队仪式上,第二排中间做鬼脸那个是我。
老爸不是口头说说,是立马行动——借钱,找中介,办手续,买机票,4个月搞定一切,出发。朋友、老师、亲戚,没一个看好我的。父母月薪只有一千多块,顶着压力帮我凑足:学费一年两万,中介费两万,还有机票钱加生活费呢,老爸把他当月的薪水都拿出来了。
2002年9月30号,飞机降落在乌克兰基辅。中介派人接我,一路上黑漆漆的,没有路灯。
第一年是预科。我给自己定目标,语言一定得过关,否则别说毕业了,找个女朋友都费劲。我决定住到当地人家里去,逼自己只能说外语。打小衣食无忧,从没离开过家,这会儿都得自己来。
托朋友找到一户人家,房东老头老太太和儿子,三室,租给我一室,55美金,我一个月房租顶房东半个月薪水,他们特满意。比比划划,我开始试着和他们交流。
北京孩子本来就会聊天,加上我敢说还不怕丢脸,没几个月,我就能听懂一些词。把眼前能看到的东西都用俄语记下来,使劲背,天天说,不到一年,口语听力差不多能应付个逛街买菜了。
吃的不习惯,蔬菜少得可怜,贵得吓人。白菜一公斤7美金,当时美元对格里夫纳的汇率是1:4.5,那会儿北京白菜才几分钱一斤。我很节省,自己做饭吃。土豆洋葱胡萝卜最便宜,我就吃这些,圆白菜的菜叶子没人要,我就买这种。吃不起肉,就买大骨头炖汤喝。
房东儿子笑话我说,你还吃这玩意?这是喂狗的东西。挺尴尬,没办法。那时有手机,但话费贵,只能买电话卡和家里联系,说几句话钱就没了。特想家,第一个春节没回去,省钱。
第二年入俄语系。经验多了,知道去哪能买便宜东西,每周去几十公里外的批发市场买菜,整天琢磨这些。大一快结束,开始出去刷盘子,在中餐馆。110美金一个月,日子好过一点。很少出去玩,知道自己兜里有几个子儿。
这是大二时的我在宿舍里和同学们合影。
第三年开始住校,语言好了,当地朋友就多了,天天聊,北京孩子爱聊天嘛。以为中苏友谊深,对人家特热情,慢慢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人家处处欺负你打压你,这让我一直感觉特别扭。其实他不如你,没什么钱,经济倍儿落后,走哪都能碰到酗酒的、吸毒的、打劫的、流浪的……
留学生哪个没被人打过、抢过、讹过?他欺负你听不懂,吓唬你。直接开骂,你们这帮臭小子!来这干嘛的?没事滚回你们中国去!直接说,我要喝酒,给点钱!身上就这点钱,给钱了结呗。敢回嘴?他真给你拉局子里去臭揍一顿,一点招没有。
同学毕业基本都回国了,谁不想拿到文凭赶快撤?这破地儿怎么待呀。像我这样的一个毛头孩子,什么也不懂,全仗着第一年过了语言关,社会经验多一点,不然的话,别说闯出一片天了,命都有可能保不住。留下来,是因为我成了家,有了孩子,离不开。
认识第一任妻子是在学校宿舍,那时我大三。乌克兰女人比较直接,我也看上她了,从恋爱到结婚不到一年。那是2006年,我大四。娶个洋媳妇,父母很高兴。我们搬出去租房住,俩穷学生都要在外面打工赚钱。她在小饭馆里做前台,我刷盘子。快毕业时,老爸建议我卖汽车配件,他原来在交通部工作,懂行。
我开始从国内进货。把A4纸剪成小纸片,自己设计成小广告,满基辅走,见中国车就往里塞,遇到冷眼和谩骂,不管,就塞。后来也在报纸上打广告。记得我赚到第一笔一万块钱,高兴坏了,哪见过这么多钱啊。
打电话给家里,老爹,你看我挣了一万多!老爸说,真不错。那时,中国汽车刚刚走向世界,是个机会。大四时,我注册了公司,租库房,雇员工,有模有样做起生意。那一年,我24岁。
妻子很快怀孕了,心疼孩子一出生就要住出租房,我决定贷款买房。70多平米,基辅左岸,穷人区,22万美金,那会儿这笔钱能在北京买房。基辅房价高,贷款利率14%,抢钱一样。她妈妈和姐姐的房子拿去做抵押,我老爸帮忙出首付。
孩子出生了,双胞胎,父母乐坏了。没过几个月,金融危机来了。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迅速贬值,几天功夫汇率就从1:8跌到1:40,房子立马缩水40%,现在更惨,就值4、5万美金。一人工作,养四口之家,生意刚起步,每月还房贷2千5百美金,瞬间我压力山大。
早起晚归拼命干,几乎见不到俩孩子。我在家那几小时,她们总是在睡觉。年轻,冲动,结婚太早,婚姻意味着什么,我们根本就不懂。
两个人开始天天吵架,一点小事就引发大战,我累死也不爱回家,分居一年。为了孩子,想忍,可想到要痛苦一辈子,不值。好合好散吧,我们协议离婚。按照当地法律,孩子跟母亲。那时孩子三岁。
这是我的双胞胎女儿。
我的孩子在这里,我无法离开。郁闷,孤独,一个人苦撑着,继续做生意。房子跌了,欠银行的钱照还不误。买房后第五年,老爸再次出手相救,拿出省吃俭用的30万人民币,帮我还清了房贷尾款。
刚松口气,克里米亚危机又来了!刚稳定几年的汇率又从1:14跌到1:26。生意一落千丈,从鼎盛时期月入十万多到最后只能简单维持公司开销,我麻木了。
人在无助时,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2015年初,我有了第二任妻子莲娜。她看上我性格好,直率,我看上她人好,朴实。她有个儿子叫万尼亚,跟爷爷奶奶过。幼年丧父的万尼亚很孤僻,对我有点抗拒。但我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想用爱感悟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老爷们。
这是2015年我和莲娜在基辅。
2018年,我和莲娜有了新的孩子马克。重组新家庭,日子过得热闹,相处却不易,所以我们非常珍惜彼此。她会持家,挺大肚子下厨,任劳任怨。从没跟我要过什么名牌包包和香水,有钱理发美甲就知足了。两人也有吵架,斯拉夫人倔,一根筋,我就多让着她呗。
她父母在乡下住,离基辅三百公里。俩人的退休金加起来不到1千5百人民币,交完物业费水电费,剩不下什么钱。冬天更惨,再加上交供暖费,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们自己种地,养鸡养猪养牛,尽可能自给自足,辛苦得很。我们经常开车去乡下,帮两个老人干活。
这是2018年,我现在的媳妇莲娜、继子万尼亚和我的小儿子马克。
我和前妻离婚后关系变好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仇人,我们都是老实善良的人。两个女儿EVA和KIRA和我都很亲,她们的花销我全包下来了,夏天带她们去度假,开学给她们买新衣服,时不时接来一起吃个饭。
最大遗憾的是,她们不会说中文,因为她们小的时候,我不在她们身边。后来,我把她们送到乌克兰基辅东方语学院去学汉语。不知哪一天哪一个举动打动了万尼亚,也许长大懂事了,他终于接受了我,他也开始在网上学中文。我的小不点儿薇拉在2021年出生了。一下子成为5个孩子的父亲,我开心得不得了。
这是2021年,我的5个孩子合影。
以前我每年都回国两三次。除了小不点儿薇拉,几乎我的每个乌克兰家人都去过中国。俩大女儿去过四五次,连原来的丈母娘都去过。她们太喜欢北京了。2020年初,疫情来了,乌克兰4千万人口,10%得新冠,说实话,我估计,10个人中最少有5个得过病。
这是2019年我带全家回中国,那时小薇拉还没有出生。
战战兢兢熬过疫情,生意快完蛋了。我一直想,干脆回国吧。可回国机票太贵,越来越贵,回不起。回国的事一直拖拖拖,一拖就是三年。
2022年2月24号,俄乌战争来了!亲兄弟打起来,在乌克兰人眼里,自己家被占了,兄弟肯定成仇人了。其实在开战之前,媒体战已经打得火热。一周内,老百姓从平静渐渐变成恐慌,这种氛围也影响到我。
开战前一天,乌克兰政府突然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当时我就想,可能这只是个口头命令,就算真的封城了,也没啥可怕的。以我往年的经验,最主要的就是,别自己吓自己。
有一天,我在回家路上被拦截,十个人抄着家伙,喝令我们下车,货都卸下来,椅子下面到处翻,找武器!他们怕有人往城里运武器。因为那会儿手雷枪支泛滥,打架时一言不合手雷就掏出来了,那都不算个事。我家楼下一天就被烧了七辆车。
开战当天早上6点05,我正看新闻,说5:20基辅发生五次爆炸,就在左岸。突然听到窗外有点乱,我打开阳台门出去,楼下已经有人,倒很淡定。我问,刚才是什么声音?他答,爆炸吧?有人已经准备撤了。嘣!我问,这又是什么声音?他答,这是又爆炸了!明白了。
战争还是来了!不能赌,赌不起。我让媳妇把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撤。
这是2022年2月24号我在基辅街头,我后面是被轰炸后的居民楼。
2月24号,最漫长的一天。晚上七点,我收到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信息,中国政府准备为中国公民包机撤侨了!没有祖国的安排,回国难比登天。这个回国机会对我来讲,非常非常难得。
激动过后,我开始伤感。我这一大家子,只有我有中国护照,他们走不了。茫然呆坐,象征性把表格填好,然后取消。我不可能把他们撇下,自己一人回去。我肯定要留下来陪他们。
炮声越来越近,离我家两公里处有炮弹炸开了。真真切切,战争就在眼前。不是生就是死,这就是大时代。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太平盛世下的海边漫步、乡下烧烤、今天吃什么、明天去哪玩、吵架、嬉戏、欢笑、为一点小事烦恼、拼命挣钱、任性花钱、结婚、离婚、再结婚……
你一生中的大事小事都不算什么事了。战争能把一切抹平。
在焦灼中无所适从。3月2号凌晨两点,一个大哥转过来中国大使馆信息,说撤侨可以带外籍家属了。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全家都可以回中国了!我说莲娜,咱赶快走,轻装上阵,带上现金,几件衣服就OK,走吧。还好手里有一些现金,因为从不相信乌克兰银行,我挣到钱都马上换成了美元。
我火急火燎给前妻打电话,让她赶快把双胞胎女儿送到我这来,但她们的妈妈不肯放她们走,好在她们在基辅外一百多公里的小镇,那里暂时是安全的。老丈人他们也不想撤,哪都不愿意去,就守着家,守着他们的猪牛羊鸡鸭兔。
这是战前在乌克兰乡下,我的老丈母娘给我看她养的羊。
在中国大使馆协助下,我们一家五口坐上大巴车,和别的中国同胞撤到了摩尔多瓦。在边境,当地志愿者为我们提供了免费食物,热咖啡、泡面、水果什么都有。我们已经逃出战火纷飞的乌克兰!
休整之后,我们将前往罗马尼亚,在那短暂停留。下一步何去何从,我还不太清楚,跟着大部队走,一切听从大使馆安排,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背后有个强大的祖国。我无数次对自己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
这是在摩尔多瓦的救济站里,有志愿者在为难民分发免费食物。
30多个小时9百多公里的奔波,终于来到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本来大使馆帮我们安排住宿,一个北京老乡乔大哥专门跑过来,他听朋友说有个基辅的北京人来了,“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放心吧。”非要请我们去他家里住。他和家人睡地板,把卧室让给我们。
莲娜是一路哭过来的,她正在从自己的家乡撤离,没来得及和她父母道别,父母也天天在那边哭。谁知道呢?前几天还踏实过日子呢,还拍视频有说有笑呢,今天就成难民了。什么是难民?难民就是活着像野草,不知会被风吹到哪里,死了最多算个数字,像没存在过一样。
这是我们中国大使馆撤侨的大巴车。
双胞胎女儿准备跟着我前妻去德国,她们的继父去前线了。离乌克兰-波兰边境三十公里的地方,火车窝那9个小时不动。她们给我打电话,跟我诉说被挤上火车和一路的狼狈,听到女儿们说:我们可能回不去家了,也许是永远。最后一句话是,爸爸,我们真的很爱你,告诉弟弟妹妹我们也很爱他们,还有大家。
电话里她们都哭了,我心都碎了。如果在基辅,我们可以一个月见一次,现在她们去德国,我们回中国,以后见面就难了。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怎么办?一块去中国又不现实,医疗、学校、吃住……各种费用我付不起,再说,前妻和孩子分不开,前妻和我现在的媳妇怎么相处?我面临人生中最大一个选择,到底去哪?何去何从?
3月7号,双胞胎女儿已经到了德国,当地志愿者帮她们免费安排了住宿、食物和衣服。
这是德国政府为女儿们提供的免费房屋。
我们准备去德国和孩子们汇合。我们急需一个落脚处,走一步看一步,明天怎么样我们真不知道。薇拉害怕,我说,有我呢。最重要是全家人在一起。一路上有那么多朋友帮忙,网上还有那么多粉丝出主意,怕什么?
离开北京乔大哥家,坐火车举家北上。火车上,不断有志愿者发放免费食物和水,过道里都是从乌克兰逃出来的难民,都是女人和小孩。19个小时颠簸,终于到了匈牙利的布达佩斯。第二天再一路向北,去柏林。
在奥地利维也纳中转后,到达柏林。一个中国朋友开车送我们去女儿们那里。那是距柏林180公里的一个城市。当地市长的朋友给她们提供自己的房子住,四室三卫,食物酒水免费,新衣服都为她们准备齐了。
看到她们被安置得很好,我放心了。她们暂时不想跟我们走,她们还要留在德国和妈妈在一起。看到5个孩子又能在一块玩,我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个画面。当着孩子的面,我第一次落泪。
这是我和女儿们在德国小镇团圆。
去哪呢?我们想选一个福利好的地方,能让孩子踏踏实实上学,最好离乌克兰别太近,因为战火很有可能会燃烧到欧洲,既然逃出来了,干脆逃远点。到丹麦几天后,我们决定去瑞典。
整个欧洲全境,从柏林到汉堡,汉堡到到丹麦,丹麦到瑞典,车票对乌克兰难民全程免费。到瑞典的赫尔欣,去瑞典移民局拿号,填表,办暂住证,拿着暂住证就能免费享受医疗,教育、食宿,16岁以上的成人可以打工,所有难民有权申请国家救济金。
不管你是哪国人,只要你是2月24号以后从乌克兰逃出来的,你就有资格享受这些待遇。出去逛街,发现物价和乌克兰差不多,工资却高出4、5倍,乌克兰人民真是太可怜了。
这是在瑞典的赫尔松我们被分到的免费宿舍。
暂住一天后,我们又被瑞典政府分配到1千公里外的一个城市,离北极圈很近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要上路了,真想早点安顿下来,能安稳地睡一觉。这次我们被安排住在一个学校体育馆里,几乎看不到一个男人。
战时状态下,乌克兰成年男性16-60岁不许出境,能跑出来的都是有钱人,据说过海关的价格已经炒到2万美金了。能跑出来,我们算是幸运的,没有中国大使馆的帮忙,我们只能在那边等死。
这是我们在瑞典当地政府为难民安排的学校体育馆临时住所。
刚住下来没两天,又接到通知,一星期后我们要被送到更北边的一个城市。已经跑2千多公里了,全家都累垮生病了。我们决定单飞,去哥德堡找个小镇安顿下来。
一路走来,我们已经得到太多帮助,中国大使馆、志愿者、红十字会、朋友、老乡、同学、粉丝,我们不想再向人索取,再依靠别人了,那样总是欠别人的,人家可以帮我们一星期,一个月,甚至一年,但我们必须独立。
兵荒马乱的年代,小人物无处安身,但总有一处地方能容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吧。我们有手有脚能工作,不能老把自己当难民,我们想自己去争取好的生活。
终于到了哥德堡,等身份,找房子。小家伙一路吃了睡,睡了玩,他不知道这是在逃难。有一天,孩子累得走不动了问,爸爸,你咋不开车呢?我说,我哪来的车呀?咱家车在基辅呢,他说,怎么着?咱家车是不是坏了?我说,车没坏,车在乌克兰呢,在家呢,你知不知道?说笑间,我一阵心酸。
两台货车,两辆小车,两套公寓,一间乡下祖屋,库房里价值二、三百万的货物,四个零售店,二十年的心血都留在乌克兰了,带不走,无法变现。我的公司仍然在交管理费,我还在给雇员发基本工资,我难,他们更难。
战后物价疯涨,老丈人他们更艰难了,我也要资助他们。现在我们活着全靠原来的积蓄,幸亏我还有自媒体收益,不然坐山吃空。
现在我全职做自媒体,这是唯一收入。俄乌战事后,我成了热门博主,很多网友为我们出谋划策和打赏,让我们非常感动。我尽量发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东西,可是,我也有不怎么开心的时候,也许战争时期,人们比较焦虑,有时我发什么都会挨骂,歌颂祖国的,外网骂你,说欧洲好,国内骂你,两边不是人,真难。
我们一家人的合影。
二十年前来乌克兰,听不懂,不会说,兜里没钱。现在要在另一个离家更远更陌生的国家再次面对这些问题。老了20岁,学外语,找工作,租房子,一步不能少,得重走一遍。我做错了什么?那些和我一样失去家园、流离失所、不知所措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不求别的,钱、生意都不重要,我们只求战争早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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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心的故事

红卫兵——作者钱钢1966年在北京
红心——红心是什么?网路游戏?手机图片?中国大陆一种萝卜或咸鸭蛋的品名?说不定,你还听到潮起潮落的股市上有股民说: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你还记得——也许根本不知道,“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动员毕业学生上山下乡的口号。那一代人还会说“广阔天地炼红心”、“一颗红心忠于党”、“红心献给毛主席”,还会唱:“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红极一时的红词和红句,于今安在?“突出政治”、“反修防修”、“世界一片红”、“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还有“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它们烟飘云散许久后的一九九二年,我开始使用电脑。这时听说,有人在用电脑解析整本《红楼梦》,探寻这部名著的语言奥秘。二〇〇一年,我卸下《南方周末》常务副主编一职;坐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电脑前,学习用光碟,对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作计量分析。
我寻寻觅觅,追索那些红色口号。它们在历史的某一刻呱呱坠地。渐渐——有时会突然,越长越高,甚至疯长成巨兽哥斯拉(Godzilla)。它们也会衰竭,染病,被冷落或是遭遗弃,渐渐——有时只在一夜间,夭亡,消失。它们还会变形。有些词失踪了,可是冷不防,你还会撞上它的游魂。
确切说,“红心”不是口号,是各种口号里频繁出现的热词。它语义朦胧,包罗万象,但却曾是一个影响过几亿人的图腾。如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在《乌合之众》一书中所说,“说理和论证战胜不了一些词语和套话。……许多人把它们当作自然的力量,甚至是超自然的力量。它们在心中唤起宏伟壮丽的幻象,也正是它们含糊不清,使它们有了神秘的力量。”
“红心”的生命轨迹是这样的:
这是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八二年,“红心”在解放军报历年被使用文章篇数的变化曲线。在文革时期,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并称“两报一刊”,是毛泽东号令天下的最重要传播工具。它也是我从事新闻职业的第一个媒体。
我考证过“红心”的来历。人民日报创刊于一九四六年。截至一九五七年底,仅在一九四九年,发现一个与后来的用法勉强相近的“红心”。早期军队文艺作品中偶有“红心”这字眼,并不流行。解放军报一九五五年创刊,一九五七年以前的报纸上,“红心”,指的是战士打靶的十环靶心;“命中红心”,象征高超的射击技能——无独有偶,台湾国民党军也有完全相同的说法。
不过,“红心”盛行之前,中国人的辞典里却有“黑心”:“黑心商人”、“黑心的汉奸”……。一九五七年夏天以后,报纸上“黑心”多了起来。“右派分子的黑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心”……。在革命阵营,黑,象征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和一切丑恶的主义。而“红”却正相反。“红旗”、“红军”、“东方红”,红,代表所有被崇尚被讴歌的事物。
政治话语也是一种植物。从古老的忠奸分明到现代的红黑对立,“红心”的种籽已在。一九四九年后,社会主义改造扫荡旧的所有制和资本主义思想,“红心”有了土壤。反右的气候使它破土而出。
一九五八年,作为政治词语,“红心”降生了。
这年四月六日,解放军报报导,某医院高级知识份子主动开会向党交心。为了表示交心要交得勇、交得诚、交得深、交得透,他们举着红旗和一颗大红心,在全院游行。无独有偶,四月十九日,乌鲁木齐的民主人士和知识份子举行“自我改造跃进大会”,向党交心,决心改造资产阶级政治思想立场,终身效忠社会主义。会后,敲锣打鼓游行。走到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员会门口,向区党委书记敬献了用红布、红纸做成的红心。此种形式被各地效法,北京民主党派举行交红心游行,民盟的队伍高举纸糊“红心”,率队者沈钧儒。
这就是中国大陆传媒上“红心”一词的词源:在反右运动中,作为“黑心”的对立面,“红心”降生。
一出眼花缭乱的大戏,从“号召”人民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开锣,到把五十五万说了几句真话的人打成“右派”、使数百万人受牵连打击落幕。朱正先生在其所著《两家争鸣——反右派斗争》一书的结尾写道:
没有人再提意见。
通往大跃进的道路打开了。
通往文化大革命的道路打开了。
“红心”问世,起初实有其物(从民间女红、剪纸中移来),此时被赋予政治意涵。它开始的语义是“听话”。紧接着,便是“奉献”。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到处是驱赶麻雀的锣声和小高炉炼钢的滚滚浓烟。一些来自农村的官兵,对土改后家中已有的骡马和鸡鸭突然“归公”心存抵触。军中广泛开展共产主义教育,要让他们认清:“革命战士火红心,党的立场最坚定,个人得失云霄外,一心一意为人民。”
为“胡闹经济”、“命令经济”埋单的是数千万条消失的生命。那时的“红心”,意味着对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无条件拥护,意味着克己、灭私。“红心”后面的动词,多是“为”、“献”、“交”,而宾语,则几乎全是“党”、“祖国”、“公社”。
童年的我们被告知,国家遇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国际上又掀起了反华大合唱。敢于对抗美国的古巴是我们的好朋友。所以,古巴人民也有和我们一样的红心。于是之、英若诚等北京人艺著名演员激昂地朗诵:
菲德尔·卡斯楚发出了号令,
号召人民以铁和火来回击敌人!
七百万颗红心一个意志,
七百万支枪口,对准这批帝国主义的雇佣兵……
巴西也和我们作对,以间谍罪名拘禁新华社记者和贸易官员等九人。全国各报连载长篇通讯《九颗红心向祖国》。我至今还能记得,有个反迫害记者的名字是王唯真。
文革爆发前,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宣传了许多“先进典型”,他们都是“红心”的代表,有的至今仍为楷模,例如雷锋。当时公布的“雷锋日记”云:
为了党的事业,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幸福,就是入火海上刀山,我也心甘情愿!就是粉身碎骨,也是赤胆红心,永远不变!
在解放军报工作时曾遇到过一位总政治部的老干部,他参加过对雷锋事迹的“挖掘”。我在八十年代亲耳听他说,雷锋日记是经过“加工”的。所以,后人读到的雷锋日记,并非字字真迹。
那时代,报纸上彷佛时有书法展览。每出一个英雄,党、国、军领导人便纷纷题词赞颂。解放军战士欧阳海,拦惊马救列车而牺牲。国家副主席董必武赋诗:
向欧阳海同志学习:赴汤蹈火如需要,脸不变色心不跳,毛主席的好战士,说得出来做得到。曾经跳入冷水井,救出小孩非由请,又曾跑进大火房,背出邻家老大娘。见义勇为出天性,生平只知干革命,一本毛选不离身,书能活用可通神。舍生冒险救车祸,百千人命得安妥,忘我精神世所钦,钢铁意志火红心。
董老喜用“红心”。有时为押韵,他便以“赤”代“红”。如在赠给海军轮机兵麦贤得的诗中,他写道,“不怕死在眼前迫,毛泽东思想哺育此心赤”。
麦的事迹惊心动魄。报导称,在台湾海峡一次海战中,他头部被弹片击中,脑脊液外流,在神志不清、脚步不稳的时候,仍坚持战斗三小时,居然能够从密如蛛网的管道中和千百个螺丝里,检查出一个震松了的小螺丝钉,创造了无法从生理学上找到答案的奇迹。董诗给出答案:“思想若能革命化,五官百骸听驱策”,十分切合当时流行的“精神原子弹”之说。“钢铁战士”麦贤得的日记也被报纸刊登。日后谱写大量毛主席语录歌的音乐家劫夫,专为麦贤得的日记作歌《掏尽红心为人民》。
报纸告诉人们,红心不是与身俱来的。取得红心的办法很多,“归纳起来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学好毛泽东思想。”有个从大学参军的士兵,入伍后感到屈才。通过学习毛泽东著作,“找到了自己的思想根源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是受了家庭和旧社会的影响”。他写了篇学习心得,题为“换心记”。他写道:“入伍后,我换了一颗心(把私心变为红心),这颗心,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换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半期,解放军中最流行的词语有“高举”、“紧跟”、“突出”。有红心,必须“高举”——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必须“紧跟”——紧跟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必须突出——突出政治。一九六五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取消军衔制。从元帅、将军到士兵,一律无差别地佩戴红帽徽、红领章。那时有支名为《全军上下一片红》的歌子非常流行:
红色的帽徽红领章,红色的战士红思想,全军上下一片红,颗颗红心忠于党。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红光闪闪照四方。
继承红军好传统,学习红军好榜样,红色军队代代红,颗颗红心向太阳。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千年万代放红光。
少年时代的我喜欢这首歌,那么多的“红”,听得让人血脉贲张。就在这首歌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们一个猛子,扎进了红得不能再红的文革红海洋。一九六五年全年,解放军报上“红心”的使用篇数是一〇三篇,一九六六年达到了二二七篇。许多此类文章,和毛泽东八次检阅红卫兵有关。那时满眼是这样的句子: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的帽徽和领章是红的,我们的心是红的,颗颗红心向着您”……
“千万遍欢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亿万颗红心飞向毛主席身边”……
“千万双眼睛仰望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千万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高高举起,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文革,各式红色口号喧哗升腾。在一九六七年的解放军报上,“红心”的传播强度继续攀升,达到二四一篇,一九六八年,再翻一番——四九五篇,一九六九,四八二篇。这是“红心”传播的巅峰期,它像符咒,通过报纸、广播、样板戏,在痴狂的人群中播散。
下面的句子,摘自一些省成立革命委员会时发给毛泽东的致敬电:
毛主席啊,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派永远忠于您!蘸尽东海万顷水,写满蓝天千里云,写不尽我们对您的无限热爱,无限崇拜!表达不尽我们对您的无限信仰,无限忠心!我们生为捍卫您而战斗,死为捍卫您而献身。为捍卫您,鲜血染红革命旗,生命献给毛主席!为捍卫您,我们刀山敢上;为捍卫您,我们火海敢闯。海枯石烂,我们忠于您光辉思想的红心永不变,地动山摇,我们高举您光辉思想的伟大红旗不动摇!(甘肃)
您和您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亲切接见了四川在京学习的革命战士,喜讯传来,全省军民心潮似海,激情如火,红心涌向红太阳。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一定以林副主席为光辉榜样,永远读您的书,永远听您的话,永远照您的指示办事,永远做您的好战士!无限忠于您,无限忠于您的光辉思想,无限忠于您的革命路线,无限忠于以您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四川)
我们井冈山儿女坚定不移地表示:天变地变,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伟大毛泽东思想的红心永不变!地动山摇,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决不动摇!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永不丢!对毛主席的指示句句照办,字字照办,永远照办!(江西)
毛主席啊,毛主席!在这盛大节日里,祖国南方大门的儿女,红色宝书贴胸口,豪情洋溢喜泪流。……四千万颗红心迸发出震天动地的声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四千万颗红心凝结成世界上最美好的祝愿:敬祝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广东)
“红心”的传播达到顶峰时,定义归一,即“忠心”。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成为地球上最大的剧场,亿万人竞相献艺,把世上最美好的语言全部敬奉给毛,而把最一切毒咒喷向毛的敌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这时成为最大的“黑心”恶魔,被称为“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江苏有位不识字的农妇顾阿桃,据报导,她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用图画画出“读书笔记”。文革初,报纸整版刊出她批判刘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漫画和发言,题为《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拚》。其中,刘少奇号召学习马列竟也成了罪证:
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是黑心黑肺黑肚肠,写了一本黑《修养》。……黑《修养》里借口要共产党员“作马克思和列宁的好学生”,不提我们要当毛主席的好学生。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不提我们当毛主席的好学生,目的就是要我们不读毛主席的书,不听毛主席的话……
如果不回到彼时彼地的历史现场,后人怎么可能理解这种逻辑?面对光天化日下的错乱,那时的实情是:有人热泪盈眶地服膺,有人不假思索地跟从,有人怀着忧悸,在大合唱中隐身自保,有人——那种每个时代都不缺少的精明者,则不问全信、半信或不信,皆本能地加入高呼,更对虚言夸词进行不乏灵感和激情的创造性再传播。而在这一切背后,是专政机器的强大威慑,和独立思考者的悲惨身影。
一九六九年,我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那年十六岁,说是“六八届初中毕业”,其实唯读到初一便“停课闹革命”。我爱作文,伴随我进军营的是一本《革命委员会好》——“两报一刊”祝贺各省革命委员会成立的社论和各地给毛主席的致敬电。我笃信红词红句,还爱慕那些社论标题,什么《东北的新曙光》(黑龙江)、《七千万四川人民在前进》(四川)、《芙蓉国里尽朝晖》(湖南)、《不到长城非好汉》(宁夏)。一九七〇年元旦,两报一刊社论《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其中一些句子多少年后还能脱口而出,如“旧世界风雨飘摇,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在整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一块帝国主义的‘安定的绿洲’了”。
就在这年元旦后没几天,我目击了一起手榴弹爆炸伤人的严重事故。
那是个阴冷的下午,连队行军来到宝山县海边。许多年后那地方成了“宝钢”。当年是国民党留下的废弃机场。我们在那里进行实弹投掷。
当兵次年我担任了文书,那天,在指挥投弹的副连长身边,记录每个战士的成绩。海边细雨寒风,我打着哆嗦,不时抽着鼻子。副连长见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旧弹坑说:“小钱!到那里避避风!”
弹坑距副连长和投弹者很近。我刚刚跳进弹坑,投弹的战士上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在瞬间发生,几乎不可能看清细节。我只在突如其来的震撼中听见极近的爆炸声,看见两个人腾空而起,接着像被一根铁棍击落到地下。我头脑一片空白,呆怔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哭喊着,跳出弹坑,向副连长奔去。
事情的完整经过,是后来经投弹战士的描述和现场勘验,才拼接出来的。那战士是个饲养员,平日忙碌喂猪,很少训练。他很紧张,已经拉了弦的手榴弹脱手落在脚下。副连长扑上去,左手抓起,扔出,但手榴弹在他头顶左上方爆炸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恐怖经历。我看见鲜血和脑浆,看见被炸断皮带的涂血的手枪,看见被炸成蜂窝状的衣袖,听到惨叫,卷入一片混乱的抢救。饲养员轻伤,幸免一劫。副连长被三个弹片击中头部,经抢救脱险,却终生残疾。
出事当晚,整个连队弥漫着令人透不过气的压抑情绪。满满一锅米饭,到夜深都没有人碰。有摩托车声由远及近,我被叫出去,师部的新闻干事来找我和一些战士谈话。
我们宿营在海边的村庄,没有电。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新闻干事说:
“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是一,二是二!”
一些日子后,这起重大训练事故,演化为一个英雄故事:副连长奋不顾身,舍己救人。这不是一般的“爱兵”故事。一年前,毛泽东在“九大”上说,“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所以,我们的副连长,被定为“两不怕”的典型。
新闻干事的长篇通讯在军区报纸刊出。他在采访时让我“一是一,二是二”,但他笔下的副连长,却让我感到陌生:这是个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有很高的无产阶级觉悟。事实是,这位一九六二年从苏州入伍的高中生,最突出的是军事技术强。他当过团里的参谋,军服整洁,爱穿擦得很亮的皮鞋,在连务会上被人批评“清高,骄傲,有小资产阶级思想”。他想违反上级的戒律,在驻地谈恋爱,找了个上海姑娘。请求建立恋爱关系的报告被党委否决,我亲眼见他脸色铁青,把被打回的报告扔进抽屉。
文章还用副连长的事迹去批判刘少奇。说,手榴弹从拉弦到爆炸只有短短的三秒钟,我们的副连长啊,不管三秒钟,只管往前冲,用他的英雄壮举,给了刘贼“钟爱自己”的“活命哲学”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当时读到报导的感觉是,钦佩,仰慕!
我被抽调到团部,奉命以英雄壮举目击者身份到各个连队巡回报告。我问领导:怎么报告?领导说,按照报纸的报导讲!报告题:《不管三秒钟,只管往前冲!》
我被抽调到更高级的机关——上海警备区政治部,学习文艺创作。这是我写作道路的起点。我在那里创作和发表了处女作。
那是一个歌颂副连长事迹的说唱台本。我不仅模仿报纸报导里的“闪光语言”,还对真人真事进行“升华”。我写道,迎着喷薄欲出的朝阳(不是阴冷的下午),副连长率领我们来到海边。他挺立队前,带领我们背诵毛主席语录,进行战斗动员(不是只做具体的实弹投掷准备)。他高声问战士,前方的靶子是什么(其实投弹无须靶子)?大家满怀仇恨地回答:那是美帝国主义、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好!”他下令:“狠狠地打!”——当然,此皆杜撰。我用劲咬着笔杆,要“挖掘”副连长的思想境界。我的处女作的标题是《一颗红心永向阳》。
是的,这是我的“红心”故事。了解“红心”和红色政治口号的生灭史,便不难理解,当我和我的同代人开始写作时,那些成为后人笑料的词语,何以会如此自然地出口成诵。这也是我走进文学和新闻的第一课。命运安排我,刚踏足这职业,就遇到“真话与谎言”这核心命题,只不过多年后才转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奋力前行,并付出代价。
其实也就在“红心”的传播到达巅峰的时候,我和许多同代人自己的心,已经悄悄变色。一九七〇年,我渴望入党而不获批准——因为父母随着文革深入成为“有问题的人”。到了一九七一年林彪“自我爆炸”,毛的神像在眼前动摇。
朱学勤曾说,林彪事件后公布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其中那些“恶毒语”,将他和下乡的同伴一棒喝醒,而乡间苦况和大饥荒史实,更将他们的左翼迷幻彻底轰毁。朱学勤在《南方人物周刊》发表的《李“红心”的秘密》,讲了他的“红心”故事:
在他下乡的村子里,有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妇女队长。报纸记者来采访这位孤老婆婆,搜集了许多感人的事迹(朱回忆,事迹全部真实。如同我的副连长舍身扑救士兵,是让我铭记终生的真实情景)。但记者遇到难题:老人没有名字,像许多农妇一样,她的称呼也是“张王氏”、“李赵氏”之类。记者灵机一动,文章见报前给老人起了个名字:李红心。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无意中窥见了“李红心”品质高尚的秘密:一天半夜,一位住在“李红心”家的女同学听见微弱说话声。悄悄起身,发现“李红心”一个人在屋里,右手在胸前划十字,口中喃喃自语。她在祷告!这位乐于助人的“李红心”婆婆,原来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林彪事件后,红色口号,尤其是发源于军队的一整套“高八度”语言,迅速降温。解放军报上“红心”的传播强度,回落到一九六五年前的水准。一些新的口号——“反潮流”、“破法权”、“全面专政”开始风行。但“红心”犹在,仍配合着一波又一波政治运动。林彪垮了,红心意味着“批林批孔当闯将”;邓小平倒了,红心又意味着积极参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一夜间,“深入揭批四人帮”成了红心的标志。毛泽东死了,报纸的大标题变成:《红心向着华主席》!
朱学勤说得对,“文革是以文革的方式结束的”。看看一九七六年十月的报纸吧:“几天来,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普遍举行声势浩大的庆祝集会和游行,热烈欢呼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主席和中央军委主席,……千万面红旗辉映着胜利的笑脸,千万颗红心发出了同一个战斗的声音:‘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
“红心”这个词,应当成为人类史的标本。它是强权的另一张脸,崇高而美丽。亿万人,数十年,无数遍口口相传,使这咒语的迷幻力日增。红心的“红”是形容词,更是动词,是强人驱动体制运转的动词。这就是为什么,被红其心灵的中国人会如此驯顺地缴出一切,利益与生命,常理与常情,还有爱和诚信。人们被诱导,震慑,裹挟——不只被领袖声威、党国大义,每一个人还被其他人——同学、同事、朋友甚至亲人所裹挟,被语言的声浪所裹挟,更被自己的羞耻感赎罪感所裹挟。“换心术”是暴君得逞一时的秘密武器。而“红心”的淡出,又恰是这三十年“中国奇迹”得以发生的玄机之一。
“红心”真正冷却,是在改革开放开始之后。就像在文革前反对“突出政治”一样,邓小平在文革后坚决抛弃了“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是邓的务实主义带给中国人的最重要转变,其意义绝不亚于告别饥饿。当然,历史的钟摆也开始强劲地摆向另一端。物欲横流,逐肉弃灵。人心冷漠,眼睛注视的是脚尖而不是星空。是报应?
更确切说,“稳定压倒一切”的主轴下,即使越来越多人想找回各自的“心”,也并不受到嘉许。政治动员惯性犹存。“主义”不那么时兴了,可是精神驱使之速效,声音一致之便利,对政治家还有着难以抵御的诱惑力。身居高位的大奸巨贪,也每每口吐红言。“红心”尚未绝迹。它的同义语——“世界观”、“人生观”、以及“讲政治”、“以德治国”等新说法,仍飘来耳畔。然而时移世易,尽管权力还时有闯入人们内心世界的冲动,但已不再无所忌惮。真正的思想自由还在远方,但杂色斑斓的个人精神领域已经开始隐然成形。毕竟,“红心”等一整套政治话语,连同它们的语境、语义、传播者与接收者的相互关系,特别是“红”——崛起于二十世纪中国的民粹型极权主义政治文化——这个最根本的语源,彻底变异了。
有部德国电影,名叫《Good-bye,Lening》(《再见,列宁》)。我对这块化石说:
别了,“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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