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家族往事:陌生人的葬礼和四条腿的尸体

上海家族往事:陌生人的葬礼和四条腿的尸体 |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20-05-02 08:25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去年春天,我在北京西郊参加了一场奇怪的活动。
 
午夜时分,几十个人坐进一辆校车,司机沿着设计好的路线开。山区路灯少,车也少,行人更少。校车很孤单。
 
下面这张图,就是在校车里面拍的,实景,没用滤镜。
 
Image
 
经过十字路口,路边有人招手,是个长发的白衣姑娘,怀里抱只坛子。姑娘上车,默默找位子坐下,离我不远。
 
车里很暗,我不太敢看她,但已经猜到,她怀里是个骨灰坛。因为,下一个站点是万安公墓。
 
白衣姑娘目视前方,一路无话,车上却传出颤抖的哭声。不是闹鬼,是有乘客吓到了。
 
车到万安公墓,大灯扫过,公墓门口立着一个黑衣姑娘,也是长发,看不见脸,手里举着把黑伞。
 
大概有一小部分人已经知道,这是魔宙组织的一次活动,叫「消失的搭车客」,当晚我也在车里。
 
校车行驶全程,我基本处在游离状态,无法入戏,一点不害怕。但公墓门口的那个瞬间,心里确实猛地一沉,吓出汗了。
 
我事后琢磨,自己不是被黑衣女孩吓到的,而是被「午夜时分」,「关闭的公墓门口」站着一个「黑衣女孩」这个场景吓到了。
 
我把自己代入了黑衣女孩,为了吓别人一跳,就这么站公墓门口二十分钟,是什么滋味?
 
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整个活动里,最害怕的,或者最胆儿大的,是那个女孩。
 
万安公墓是1930年建的,算是民国时期比较好的墓地了。今晚《北洋夜行记》的故事,也发生在1930年,不过是另一座公墓,上海的「静安寺公墓」,也就是现在的静安公园。
 
看到这里,肯定有人想,真吓人,点一下「在看」,故事白天再看。
 
其实大可不必,点完「在看」,接着看故事就行。
 
科学证明,睡前较专注地完成一段阅读,会睡得更好。另外,往往包含明显吓人元素的故事,其实吓不到人。
 
Image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Image
 
陌生人的葬礼
 作者:掘坟仔
 
1
 
民国十九年初秋天,汪亮有个日本朋友来上海办事,找汪亮做向导,不巧汪亮要出差,就托我接待。
 
这人叫铃木裕,是他留学时的朋友,关系不错,一直有通信。
 
我忙着写稿,不太愿意,但汪亮来带来份白切的真如羊肉。吃人嘴软,只好答应。
 
Image
真如羊肉是老上海真如镇地区的特产美食,有红烧、白切两种。真如羊肉最鼎盛的时期是清朝乾隆年间,一条街上能有30多家羊肉馆。
 
几天后,我收到铃木裕发来的电报,因为台风,船停在济州岛无法出港,他晚几天才能到,并恳请我代表他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这是怎么也没料到的。我不想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就给汪亮打电话,他已经去杭州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没想到,在葬礼上遇到一件荒唐事。
 
葬礼设在了静安公墓里的火葬场,火葬也是按照死者遗愿。
 
铃木裕在电报里说,逝者叫吴振孝,也留过洋,年轻时走南闯北,接受过新思想,中年回国办纺织厂,买卖做的不小。
 
Image
静安寺公墓是民国上海新一代公墓,落成于1896年,位于上海公共租界,主要安葬外国侨民,是上海第一座可以火葬的商业性公墓,入葬费用不菲。1953年3月,静安寺公墓迁葬于大场公墓,原址建成静安公园。
 
静安公墓里的火葬场本是洋人开的,最初只针对洋人做白事,今年才对中国人开放服务。
 
年初,报上为这事儿还吵过一段时间,有人认为火葬不好,是对死者的亵渎,另一拨人说火葬好,不占耕地。
 
提倡和反对争得火热,但其实真正火葬的中国人没几个。
 
中国人不愿火葬,一是因为观念,二是没钱。火化炉是从德国进口的,点一次火至少五十块,抵得上人力车夫半年工钱。
 
吴振孝葬礼来宾不少,穿着都是一色的乌鸦黑,有些时髦的女士还带上了黑丝面纱。
 
Image
民国时期的黑丝面纱。
 
接待来宾的人里,有一个穿着却很奇怪,黑西装底下,还穿一身白袍,像中式葬礼里面披麻戴孝的孝子。
 
这人叫吴子贤,是吴振孝死去大哥的儿子。
 
吴振孝自己也有个儿子,不太成器。几年前妻子死后,儿子犯了事儿,被送去外地了。
 
一个侄子半个儿,吴子贤就算是整个家族里的代表。他这么中洋结合的一身打扮,看起来可笑,但也许代表着吴家对传统习俗的执念。
 
听说我是代叔父日本友人来的,吴子贤多寒暄了几句,还要了我一张名片。
 
遗体道别后,火葬时辰到了,吴子贤在首位,引着灵床出了礼拜堂,去后面的火葬场。
 
Image
静安公墓礼拜堂。
 
一行宾客也不知该留走,三三两两地在礼拜堂里聊天,轻声细语,谁也不敢大声。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就听见礼拜堂外面有人吵架的声音,来客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挺好奇,但也不好意思出去看,毕竟不是熟人。
 
礼拜堂的门一下子被撞开,吴子贤拽着一个墓地的工作人员闯进来。吴子贤招呼一众亲戚上前,撅起工人人员的胳膊,嘶哑着喉咙大喊: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我亲眼看叔父遗体送进火化间,怎么烧完就变四条腿了?”
 
Image
民国时期的火葬炉。
 
 
2
 
从烧吴振孝的火化炉里,找到了四条没烧干净的大腿骨,还有两个天灵盖。
 
这事成了第二天的大新闻:西洋火葬荒唐至极,一炉二尸身份扑朔,逝者家属悲愤交加。
 
我发电报给铃木裕,讲了这件事。转天收到电报,台风已经过境,他很快就到。
 
我想等铃木裕到了之后,随他一起再去吴家看看。出了这种古怪事儿,我当然忍不住好奇。
 
没想到,吴子贤先找上了事务所。
 
他穿着一件灰长袍和藏蓝马褂,举止很老派,客气半天也没聊什么具体事,而是要请我吃饭。
 
“咱们中国人谈事情,哪有不在饭桌上谈的,一顿便饭,是我求您办事,还请赏我个脸面。”
 
看他这么客气,我也就随他。
 
我劝吴子贤附近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他却说附近都是番菜馆子和居酒屋,一定要找一家中餐菜馆。他说,洋人那些生冷血腥的食物,实在享受不来。
 
最后,我们坐车到南市找了家中餐馆,点了酒菜。两方坐定,酒菜上齐,吴子贤先敬我一杯,如此周到的礼数现在实属罕见。
 
Image
民国上海南市区街景。南市区已于2000年撤销,并入黄浦区。
 
 
酒过三巡,才终于提到请我查火葬场意外的事情。他说,这件事闹得亲属很不愉快,火葬的事情,本来族里人就不太满意,现在又出了这样的恶心事。
 
“我堂弟是个逆子,不能灵前尽孝,一切都是我这个大侄子来办,现在办成这样,我也有愧。”
 
我问他巡捕房什么看法。吴子贤摇头,一口喝掉杯里的酒,“洋人巡捕,遇到咱们中国人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不赶走洋人啊,上海早晚成别人的地方,你看现在,中不中洋不洋,不伦不类,金先生,你说你也留过洋,洋人的东西就这么好吗?我叔父比你去的多,还去过美利坚,他一提起国外就夸,说什么都比中国强。”
 
我没有正面回答,华夷之辩这件事儿,打前朝辩到现在,也没个结果。觉得外国好的,就什么都好,觉得外国差的,就什么都差。吴子贤属于后者。

我笑了笑,说国外的东西也不全是好的。然后问他,你去过外国吗,看看才知道好坏。
 
吴子贤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去过,不过我见过,在海上,坐轮船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一片高楼,比现在上海外滩的楼还高,我都吓坏了,以为轮船划到了阎王殿。”他顿了顿,又说,“后来听我叔父说,这叫海市蜃楼,那片高楼也不是幻景,而是世界上真实存在的某个地方。他还说,‘这就是西洋景,你看看人家已经发展成什么模样,再看看中国。’”
 
Image
吴子贤看到的西洋景类似上图中20世纪早期的曼哈顿天际线。海市蜃楼是光线因不同密度空气层的折射,把远方景物显示在空中或地面的奇异幻景。多发生在夏天沿海一带或沙漠中。
 
吴子贤大概想学他叔父的腔调,也掩饰不住他对“西洋景”的厌恶。洋人的高楼,就像即将坍塌的城墙,要砸在他身上。
 
后来他喝多了,问我一些铃木裕的事,但我也不了解,就和他约好,等铃木裕到了,大家一起吃饭。在此之前,我会尽量把火葬场的怪事查清楚。
 
 
3
 
我找报馆的朋友搜集了一些关于火葬场的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早在吴家出事以前,静安寺公墓就传出奇怪的事情了。
 
据传在静安公墓附近,有一个脑袋长得怪异的人,时常抱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放着人头,因为他想找一颗好看的人头,给自己换上。
 
静安寺公墓的殡葬服务归工部局管理,公墓的工作人员怕影响不好,对前来打听吴家事件的人很有戒心。
 
Image
1930年代的上海工部局办公楼大门。
 
我费尽周折,才在公墓下班前等到了值守负责人。从谈话开始到结束,这人都一副防贼的样子看我。
 
开始他的说法很官方,当天火化的流程完全是按照程序走的,无法判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问当天值炉的火化工是谁,他也不说,就重复官话。直到我把折叠好的钱塞进他手心,他才换了副腔调。
 
当天的火化工叫李喜森,那天出事之后,就没再来,听说是得了肺病,在家休息,公墓派人去过他家,家里没人。
 
“我早觉得他又点问题,跟巡捕说了,也不知道查没查。”
 
我又给了两块钱,要到李喜森家地址,没晚饭就直接去了,到地方已经是深夜。
 
这是隐藏在弄堂里二层的一座小公寓,窗户里黑着。我找到李喜森家,发现门开了一条缝。
 
我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屋子不大,东西很凌乱,但不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
 
我正想四处看一下,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赶忙把自己塞进了一个双开门的大衣柜里,掏出弹簧刀握手里。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走进了屋子。
 
这个人在屋里来回翻找着什么,在客厅踱了几步,又往里屋去了,脚步声渐远,我小心拉开一道门缝。
 
大衣柜门的合页吱扭一声,脚步声戛然而止,那人从里屋走出来。我大气不敢喘,攥着刀子的手心直冒汗。
 
他没发现我,却给我吓了一跳。
 
门缝里,只见那人只有半个脑袋,半张脸塌陷在脑壳里。他手里抱着一个瓦罐,盯着房门看,见没人进屋,快步走出了房间,顺手甩上了房门。
 
我等了半晌,听门外确实没了动静,才从大衣柜里钻了出来。小腹有些疼痛,不知是什么时候,弹簧刀蹦出了鞘,划破口袋在肚皮上划出一道血口子,真是够丢人。
 
我用手绢简单处理了伤口,进了里屋。里屋的地上放着一个个腌咸菜的瓦罐,每个瓦罐上都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名字。
 
我打开一个瓦罐,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是福尔马林的味道。不用看我也猜出了罐子里装着什么。
 
我拿出手电,照了照纸条上的字,出乎意料,上面写的都是医院的名字,而且将近七成以上是一个名字,上海医学院,汪亮进修的医院。
 
Image
国立上海医学院由公共卫生学家颜福庆创办于1927年,位于今现吴淞中学附近,初名国立中山大学医学院。它是民国唯一一所国立医学院。首开解剖科等实验室,引领国内学界风尚。
 
回到事务所,我给上海医学院打电话,要到了汪亮在杭州的电话,打了过去。大老远来参加葬礼的日本人,火葬场事故,私藏的人体器官,真不知道这小子在干什么。
 
我先问他去杭州出差的目的,又问了他们医院研究用的尸体来源,兜了一大圈,才问道李喜森。
 
汪亮果然认识。
 
“这人时不常地往我们这儿送遗体器官,好多传教士死了之后也不埋也不烧,直接就捐献了。虽然是无偿捐献,但医院还是会给他些辛苦费。”
 
我问汪亮,这些遗体捐赠经得本人和家属同意了吗。
 
汪亮说,那肯定的,都有本人或家属签的协议书,不过,协议书是真是假,他不敢保证。
 
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让我找医院接收器官的负责人。负责人事也这么说,但器官来源是否合法,也有些含糊其辞。
 
我打听李喜森,他有些纳闷,说:“李喜森脑袋好好的,你说的半个脑袋,肯定不是李喜森。”
 
 
4
 
之后几天,我又去李喜森家里几回,没发现什么,也在公墓蹲了几回,都没见到那半个脑袋的人。
 
吴子贤又来了一趟事务所,一脸倦意,说本家亲戚天天哭闹,让他想办法确认,到底怎么回事,事情搞不清楚,骨灰就没法安置。
 
他这次来,是交给我一个东西,一块烧变形的金属片。吴子贤说,这是骨灰里找到的,不是他叔父的。
 
“上次来就该给您带过来,家里忙的乱乱哄哄,就把这东西给忘了。”
 
我接过来仔细看,这是个铭牌,隐约看到上面写着汉字,除了“上”、“海”俩字,其他都烧得模糊不清。
 
我收起名牌,跟吴子贤说了下调查的情况。提到那半个脑袋的怪人时,吴子贤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见过他,就在葬礼那天,当时还以为眼花,没想真有这么个怪人。”吴子贤描述了那人的模样,和我见到的应该是同一个。
 
送走吴子贤,我直奔静安公墓。小报上传说的怪物,现在看来,确有其人。
 
来到公墓,左打听右问,终于在一个看墓的老头那儿打听到点消息。老头说,那怪人叫王景福,是殡仪馆雇来挖墓穴的工人,一般只在墓地干活。
 
王景福的半个脑袋,是重伤留下的,除了样子古怪,脑子也不太正常,喜怒无常,还会犯羊癫疯,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
 
“经常打人骂人,没有缘由的,他不常来也倒好,省的一不小心惹他犯疯病。”
 
我塞给看墓人一包烟,向他打听王景福住处。
 
老头接过烟,说不知道,“不过你要找他,就等着,他今晚要来赶个活。”
 
我看墓的小屋陪老头聊了半宿,老头扛不住,躺下打起呼噜。我看一直没动静,灭了灯,也打算小眯一会儿。
 
这时,看见一盏马灯摇摇晃晃飘过来,昏暗的灯光里,是一个抱着瓦罐的人影,看不清头脸。
 
我躲在小屋里,从窗口往外看,那人影在门口停住,提起灯向屋里照了照,并没有看到我。
 
这么近距离看,他那张面孔实在可怕,凹进去的一侧,连眼珠也没有了。
 
Image
金木根据印象手绘的王景福肖像。
 
他把马灯放在了小屋外面的窗台上,抄起墙角的一把铁锹,朝墓园深处走去。
 
我看他走远,跟了过去。
 
王景福没感觉到身后有人,闷着头走到一个敞开的墓穴,把瓦罐放下去。然后,从身上解下一个布袋子,也丢进墓穴,开始填土。
 
不是挖墓人吗,怎么半夜填起墓来?我打算从背后接近,先制住他。总不能等他填完再挖开看。
 
我刚走两步,脚下“咔嚓”一声,不知踩了什么。王景福动作快得惊人,回头就甩出一铁锹。
 
幸好我和他还有段距离,铁锹从我鼻尖划过去,不等他再挥回来,我俯冲到他腰间,将他撞得仰过去,掉进墓穴。
 
我跟着跳进,压在他身上,掏出弹簧刀,弹出刀片,要他别挣扎。他竟然不理会,一阵接一阵胡乱扑腾,力气大得惊人。
 
我当然不能真捅他,就收起弹簧刀,死死摁住他,任他叫喊。瓦罐被他撞碎,一股刺鼻的气味冲上来。
 
看墓老头总算跑来,提着马灯照过来,看见我俩,吓得呆住。我说,别愣着,赶紧报警,出人命了。
 
老头踉跄着步子跑了。
 
墓穴里的味道实在刺鼻,我有点犯恶心。
 
约莫一刻钟,巡捕赶到,铐了王景福。我拿手电照着,检查瓦罐里散出的东西,竟一些猩红色的碎肉,看上去是人的肾和肝。
 
王景福丢进墓穴要埋的,是一个藏蓝色的布袋,里面有一把斧子,斧子上有暗褐色印记,还有一些纸片,其中一张是中教道义会的会员证,会员的名字是李喜森。
 
另外,还有一块金属证章,和骨灰里检出的金属片样式相同。
 
Image
“中教”是1930年代兴起的民间宗教,信众组织是"中教道义会",该教以个人功法修炼及慈善事业为核心。
 
押到巡捕房,王景福就招了。
 
吴家办丧事那天,他从后门去火化间,找火葬工李喜森商量事儿,两人起了口角,王景福被李喜森辱骂一通。
 
一气之下,王景福去墓园找了把斧子,回到火化间,砍死了李喜森,然后又找到一个大铁钩子,连勾带捅,把李喜森的尸体塞进了火化炉,和吴振孝一起烧了。
 
两人口角,能闹到杀人,是因为分赃不均。
 
一年多来,他俩都在合伙盗窃人体器官,卖给医院或者医学研究单位,挣了不少钱。
 
杀了李喜森后,王景福打算洗手不干,就在墓园里挖开一个从没人祭拜的老墓,打算埋掉李喜森的个人物品,还有从没卖出去的器官。
 
我在巡捕房做完笔录,一个认识我的华人巡捕,招呼我抽烟,跟我讲王景福的事。
 
王景福身上不止一条人命,前几年在新闸桥边,打死了一男一女,一直没抓到他。
 
华捕感叹,人人都知道这小子的怪模样,但从没想到他藏在静安公墓里,离我们这么近,真是灯下黑啊。
 
第二天,我给吴子贤打电话,告诉他事情查清楚了,犯人就在巡捕房。
 
吴子贤听完,也没说什么,谢了我几句,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几天,我再联系吴子贤,都没有音信。我有点犯嘀咕,他的调查费还欠着尾款没结。
 
于是,我又去了静安寺巡捕房,打听一下吴子贤来过没。
 
吴子贤的消息没打听到,王景福的却打听到了,他发羊癫疯,死在了看守室。
 
我问怎么回事,巡捕告诉我,那天王景福的哥哥来巡捕房来看他。
 
他哥走了没多久,王景福就开始抽羊癫疯,嘴里吐白沫,脸憋得青紫,没来及送医院,就没气儿了。
 
我有点纳闷,王景福还有个哥哥呢?。
 
“对啊,我也才知道。他哥叫吴子贤,他爸叫吴振孝,这小子也不姓王,他姓吴,叫吴景福。”
 
  
5
 
我去汇山码头接铃木裕先生,却碰到了吴子贤。
 
他还是一身中式打扮,看到我,就挥挥手走过来。
 
Image
民国时期的汇山码头位于黄浦江下游西岸,是日本邮船码头
 
他说:“我也一起来接铃木裕先生。他这次来,是要帮我处理父亲的遗产。我叔父,吴振孝,是我亲生父亲。”
 
我说,并没听铃木裕先生提到过什么遗产的事。
 
吴子贤说:“你是个外人,这种事情想必不会对你提起。吴振孝的律师告诉我了,必须我和我弟弟,还有这个铃木裕先生都在场,他的遗嘱才能公布。”他抽了一口烟,看向江面,“可惜我弟弟死了。”
 
我问他,他和王景福的关系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吴子贤灭了烟,低头看着脚下,“金先生,我跟你说过海市蜃楼的事。那年我五岁,父亲带我和母亲从上海出发,去关东州,那是我和亲生父母唯一一次旅行,”
 
Image
民国时期日本出版的“关东州”地图。关东州位于东北辽东半岛南部,是一个存在于1898-1945年的租借地,曾先后被迫租借给俄国和日本。该地区包括军事和经济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旅顺口港和大连港。
 
“那次旅行中,我母亲失踪了,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在哪里走丢的。回到上海,父亲就将我过继给了大伯。从那时开始,我的亲生父亲,吴振孝,就是我的叔父。”
 
“后来,吴振孝娶了一个东洋女子,生了景福,可惜他是个纨绔子弟,整天打架斗殴,让人打坏了脑子,之后又误杀了人,吴振孝没办法,不得已把他这个倒霉儿子藏在墓园里做工。因为这个打击,那个东洋女人也病死了。”
 
我说,巡捕说你弟弟死前,你去看过他。
 
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说, 你们聊了什么,让他犯了癫痫。
 
吴子贤不再说话,眼睛盯着江面,很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的小点,顺着江面移动过来。下游传来一阵汽笛声,“长崎丸”号黑色的船舷慢慢靠向码头。
 
Image
民国时期的日本客轮“长崎丸”。
 
我把写着“铃木裕”三个字的板子放在胸前。
 
人群中,一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老人向我走过来。
 
我们互相打了招呼,老人用带有口音的汉语向我问好,我也简要解释了一下汪亮没来的原因。
 
吴子贤双手作揖:“晚辈吴子贤,家父吴振孝。”
 
 “你父亲的葬礼,我没能赶上,很抱歉。” 铃木裕上下打量他,“我们见过面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吴子贤有些迟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想不起什么。
 
“坂崎丸,关东州。”铃木裕用日语说出这两个词。
 
坐车去吴家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路,我也没什么话可说。
 
吴家的宅院里,吴振孝的兄弟和其他亲戚都在等候,还有吴振孝的律师。
 
律师见到铃木,又握手又鞠躬。铃木裕欠身还礼。
 
我想离开,但铃木裕说没关系,既然我是汪亮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都是光明正大的事,不用避讳。
 
大家进屋坐下,铃木裕坐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些文件和护照递给律师,“我需要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Image
民国时期的大日本帝国外国旅券,即护照。
 
律师确认完,还给了铃木裕,向吴家人示意,要宣布吴振孝的遗嘱。
 
吴振孝的家产不少,本以为会引爆一场争夺遗产的腥风血雨,结果却出奇的平静。
 
因为,吴振孝的遗嘱出奇的简单。
 
遗嘱上说明,吴振孝生前已将所有遗产赠送给铃木裕,宅院早已抵押给了银行,剩下的财产,包括纺织厂和一些现金证券,均已经过估价过户给了铃木裕。
 
另外,吴振孝委托铃木裕筑了三块一百克的金锭,分别交给他的两个弟弟,还有他的儿子吴景福。
 
铃木裕从随身带的皮箱里,拿出三块金锭,摆在了桌面上。按照遗嘱的意思,就是让大家留个念想,万一碰上灾年,也好用它换条性命。
 
一直到律师讲完,吴子贤才开口,情绪有点激动。
 
他问律师:“按照法律,我就是法定继承人,即使我父亲没有将遗产留给我,我也可以继承一部分。”
 
Image
 
律师说,一般情况下,按照遗产特留分制度,是该这样处理,但吴振孝的情况比较特殊。
 
“吴先生生前已经将财产抵押,或过户给了铃木裕先生,这些财产就不属于遗产,并不适用于中华民国民法中关于特留分分配的方法。这些金条也是他在与铃木裕先生商议后才确定给你们的。”
 
吴子贤听完这些,摔门而去。
 
铃木裕本来想把景福的金锭子,交给吴子贤。吴子贤走了,他只好将景福的交给吴振孝的三弟代为处置。
 
随后几天,铃木裕一直在上海,他打算趁自己在的时候,把吴振孝过户给他的纺织厂卖掉,留点养老钱。
 
我陪铃木裕逛了几天后,陪他去了纺织厂,做不动产变更前的一些准备工作。
 
那天我们一直在厂房待到很晚,直到诺大的厂房只剩我和铃木裕。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出事了。
 
Image
民国时期一家大型纺织厂。
 
纺织机的丝线丛里蹦出一只飞梭,直奔铃木的脑门,我推开铃木裕,飞梭砸在了砖墙上,崩出老远。
 
从黑暗里走出一个穿衬衫的年轻人,双手拿着飞梭,直冲着铃木裕扎过来,是吴子贤。
 
我抄起一根木棍,挡了一下。又一棍打在吴子贤的小臂,他手上的飞梭掉了下来。
 
没了飞梭,他还是不肯放弃,追着铃木裕跑。铃木裕绕到织机后面躲了起来。
 
我追在吴子贤身后,设法不让他接近铃木裕,但却被他推了一把。吴子贤推倒线轴和织机,把我困在了一个角落。
 
Image
飞梭。
 
铃木裕见势就往厂房外面跑,慌乱之中,他的呢子大衣绞在了织机里,把他绊倒在地上。
 
吴子贤扑过去,从袖筒里掏出一把匕首,朝铃木裕一顿乱刺。铃木裕的惨叫声响彻厂房。
 
我好不容易把身上的线弄断,搬开织机冲出去,抓住了吴子贤拿刀的手,想把他从铃木裕身上拉开。
 
吴子贤就像一条疯狗,死活不松开。直到值班门房带着巡警来到厂房,我们才制服住吴子贤。
 
铃木裕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吴子贤袭击的时候,他一直用右手臂抵挡。右手腕子被捅得乱七八糟,和胳膊只连着一丝皮肉。
 
这之后,我再没见过吴子贤。
 
 
6
 
铃木裕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最终没能保住他的右手。他倒是很看得开,说自己是左撇子,只要还能写字就好。
 
他说,自己在上海的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有杂记、游记,还有几篇不怎么样的侦探小说。
 
 
出院那天,他又让我和汪亮陪他去了一趟纺织厂,说这是最后一次去看了。
 
工人已经下班,值班工头把厂房钥匙留给了我们,嘱咐我们临走锁好厂房大门。
 
我们在寂静的厂房里待了一会儿,铃木裕轻轻吟唱起了一首日本歌:
 
天上影は变らねど(天地乾坤四时同)
栄枯は移る世の姿(荣枯盛衰世之常)
写さんとてか今もなお(人生朝露明月映)
ああ荒城の夜半の月(呜呼荒城夜半月)
 
哀伤的声调萦绕在厂房中,我有些惊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铃木裕表现出哀伤,即使他去静安公墓吊唁逝者,看到自己老友的儿子被抓走,都没有这样过。
 
汪亮说,铃木裕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若要宣泄,就毫不避讳,不分场合地表达情绪。
 
最后一天,他登上“长崎丸”之前,用十分严肃的口吻对我说,“金桑,我想到一个很好的故事,等我回到日本就写。”
 
几个月后,汪亮给我送来一篇小说,是铃木裕写的,名字叫《坂崎丸》,而且已经翻译成中文。
 
这部小说,似乎解答了我对整件事情最后的一点疑问:吴振孝和铃木裕究竟是怎样的交情。
 
以下是小说节选: 
 
王振的妻子从哪一点上看,都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乡下妇女,矮胖的身材,时而怯懦时而凶狠的眼神,时常会表现出一些无知且丢人的行为。
 
唯一不一样的地方,也许就是她穿了一身王振给她买的不合身的洋装,这反而让她表现的更加滑稽和局促不安。
 
王振对自己的妻子十分不满,甚至是厌恶。
 
他时常和他的日本朋友藤田贺三郎提起,这个妻子就是他的噩梦,如果能够选择,他绝不会在留学日本前,就屈服于家族的压力,与这个妻子结婚。
 
这趟旅行中,他的妻子算是给他出尽了丑,王振甚至把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延伸到了她所生的那个叫王贤的小孩身上。
 
没错,王振从不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的儿子。每次他要称呼王贤时,都会叫“那个小孩”。
 
这种厌恶的情绪,终于在旅行快要结束的时候爆发了,就是在他们登上返程的“坂崎丸”的时候。
 
……
 
邮轮即将到达胶东海域时,王振正在和他的国际友人们在甲板上交谈,妻子和儿子怯懦地站在一个角落里。
 
甲板上突然爆发了一阵惊叹,在船舷的左侧,大海东边的位置,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景。在这蜃景中,映出一座繁华的现代都市。
 
王振正打算换个舒服的姿势,欣赏蜃景,没想到妻子扑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嘴里念着跑菩萨保佑。
 
孩子问妈妈在做什么,他妈妈回答到,“咱们这是到了蓬莱仙岛,就要看到神仙了,快跪下来磕头。”
 
甲板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而对于王振来说,就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这件事,让他在全世界人面前丢了人。
 
王振扭过了头,脸慢慢憋红,眼前的奇观蜃景也变得无趣了。
 
……
 
藤田对他的这位中国朋友十分敬重。
 
他们是同学,王振在学校时能力就比自己强,工作后自己又创办了自己的产业。反观自己,毕业后屡屡碰壁,在日本本土过得不如意,漂洋过海来到关东州,依然没什么起色。
 
一个人的时候,藤田总还有那么一点别扭。他知道,这种别扭叫做嫉妒。
 
王振对待妻子的态度,让藤田看不起。妻子的所作所为虽说有些乖张,王振也不至于用这种态度对待结发妻。
 
有好几次,王振当着藤田的面辱骂妻子,当然,王振妻子也不退让,当面又骂了回去,两人就在公众前开始了恶毒话语的比赛。
 
有一天,当藤田看到王振在打儿子时,藤田发觉的,自己不仅仅是看不惯,而是有些蔑视王振了。
 
……
 
这天夜里,藤田睡不着觉,到甲板上抽烟,听到隐约传来的吵闹声。藤田开始没有注意,后来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就掐灭了香烟,朝吵闹声的方向走去。
 
藤田隐在暗处,看到了王振和他的妻子,两人似乎已经争吵很久,逐渐厮打在一起。
 
最后,王振拽住妻子的腿,把她翻下了船舷,那个女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就消失在漆黑的海水里。
 
王振傻了,手紧紧握住栏杆,等他回过头时,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藤田。
 
藤田急忙走过去,抓住王振的肩膀,把他拽回到船舱。
 
小王贤跑了过来,看到爸爸和叔叔两人,问妈妈去哪儿了。
 
王振有些慌乱,藤田却俯下身子说:“你妈妈在最上面的那层甲板,她在和别的阿姨说话呢。”
 
王贤想去找妈妈,被王振厉声呵斥住,拽回了船舱。藤田在后面安慰王贤,“别担心,回去睡一觉,妈妈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藤田贺三郎独自在船舱中,来回踱着步,他失眠了。
 
以往藤田看王振,都是楷模一样的存在,在学校时,他成绩优异,工作以后,他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自己到现在都还只是一个小职员,想要像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那些文人一样周游大陆的梦想,似乎永远都不会实现。
 
而今天,王振做了一件不想让人知道的错事。或许这是个实现梦想的机会。
 
……
 
“坂崎丸”到了上海。下船的时候,小王贤问叔叔,我妈妈去哪儿了?
 
藤田捏了捏王贤的脸蛋,告诉他,他的妈妈去了蓬莱仙岛。
 
藤田站起身,对似乎已经魂不附体的王振说,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我们写信联系。
 
藤田果然给王振写了信。在回信中,王振附上了三千元钱,这是当时上海一个公司职员一年的佣金。
 
藤田辞去了工作,开始了中国的旅行,他会给王振寄一些明信片,告诉王振他在哪里。
 
即使后来藤田回了日本,王振依然会收到他的来信。如果没有及时回复,他就会在上海的杂志上,看到藤田贺三郎署名的小说,小说里总有一个愤怒的丈夫,和一个可悲的妻子。
 
最终,王振甚至将自己的生意都抵给了藤田。他似乎绝望了,不久后就死了。
 
藤田很悲伤,又觉得很轻松。参加王振的葬礼归来,他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正在完结
 
在回日本的船上,他回想半生的往事,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无论见到多么粗鄙、卑劣、残忍和无耻的人,自己也不再会感到厌恶。
 
自从在“坂崎丸”上,对小王贤说出第一句谎言时,他就失去了蔑视任何人的资格。
 
 
后记
 

吴家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铃木裕与中国朋友之间。太爷爷金木见证了两个关于妒忌的故事。

 

羡慕唤起渴望,妒忌催生怨恨。在不少古老的宗教中,都警示人们,要远离这两种情绪。

 

《旧约》中说,不得觊觎你邻居的房子,不得觊觎你邻居的妻子,或男或女奴隶,或牛,或驴,或任何属于你邻居的东西。

 

圣人说得清楚,但世人却活得糊涂。

 

仔细琢磨,便会发现,妒忌引发的怨恨,常常深隐于内心,人却无法自知。因为,它常常以「蔑视」的面貌出现。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所有跟帖: 

上海雷神之锤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5/01/2022 postreply 19:49:06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