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10)

一个离婚女人的抉择

2022-04-25 10: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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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前言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于宽18岁就有了孩子,过早踏入社会和婚姻,使她的腰条看上去依旧很瘦,胸鼓鼓的,脖子尤其修长,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天鹅颈”。她美是真美,但五爱街从来不缺美女,而且这里的美女大多数命运不好,也是真的。

23岁这年,于宽离了婚,除了5岁的女儿琪琪,她什么都没要。

“呶。”她抬起手,指指在一边玩儿的女儿。我瞟去一眼,只看见孩子两道眉毛跟用碳刷得一般浓,眼睫毛毛嘟噜的。琪琪低眼对付着手里的玩具,睫毛盖下来,我都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到底是闭还是睁。

于宽这么点岁数带个女儿,没房没地,日子可怎么过?我叹口气,心里却也佩服她。换作我,是没有这个勇气的,总要先咽下一口气,等翅膀硬了再说。可于宽表示,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天天吃喝嫖赌,还吸毒。来往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没一个正经人。我怕。就这么一个姑娘,如果真出点儿什么事儿,到时后悔就晚了。”

我说自己有一套老掉牙的房,现在正往外租:“你先过去住,回头我给你钥匙,再带你换一把锁。你一个独身女人带个小姑娘,一切安全起见。”

于宽点点头,也没说谢。她的目光先是触到女儿小小的脸,嘴角微微朝上翘了一翘,也仅仅是一翘而已。然后目光再轻轻从女儿身上跳开,望向远处,眼里尽是迷茫。

我本想问问于宽以后的打算,但想想算了,如果帮不上忙,自己就将嘴巴闭严,别给人假希望,也别给人过多的同情。如果不能真刀真枪帮人家解决实际问题,同情就屁都不是、一文不值。

 

那天下了行以后,于宽跟我一起去了老房子。这处房子已经有年头了,往那儿一站,就显出沧桑。楼道是水泥抹的,灰扑扑的,年前有一家的电器着了火,四楼墙壁被熏得老黑,也没人重新刷一刷。算一算,我在这里住了8年。新婚在这里,差点婚变也在这里,心里对这套房子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年我拼命想逃离的是它,永远不想再见到的是它,后来偶尔也想它、念它。

琪琪的两只手紧紧地挂在于宽细瘦而白晳的脖颈上,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探看,嘴唇闭得紧紧的。我们仨在沉默中前行,之后开门进屋,于宽放下孩子,称赞屋里头挺亮堂。

我说楼层高,采光还好,另外供暖还行,冬天不遭罪。只是家具都是老旧的,过了几手租客,每走一茬租客都会损坏一些东西。于宽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姐,你放心吧,我会收拾得立正的。”

我笑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后走到阳台拉开蓝色铝合金窗,发现纱窗有一点坏了。我抠了抠坏掉的地方,承诺会在夏天到来之前换好这面纱窗。于宽说不用,她自己换就行。

我知道于宽当时手头没什么钱,就让她“下打租(先住再交钱)”,也没签合同。于宽没跟我客气,因为实际情况容不得她客气——她离婚后回不了娘家。她爸妈本就不同意她离婚,而且老两口跟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厉害的弟妹不可能答应让离婚的大姑姐回去住。

2

于宽搬完家,我过去看了一眼,屋子里已经有了过小日子的气象。于宽说她把琪琪转到小区里的一家家庭幼儿园上学,那里孩子少,还便宜。她留我吃饭,我离开时站在门口说:“以后一个人带个孩子很不容易,有事你打给我,千万别跟我客气。”

于宽抱着女儿,眼圈红了。琪琪用胖乎乎的小手挖她妈妈的眼珠,于宽别过脸,躲过那根胖手指,对孩子说:“别闹,妈跟人说话呢。”再转过头来,眼里的泪水就消失了。

母女俩在那儿一直住得挺消停,到了年底,却发生了一件事。对门的男主人趁媳妇儿孩子不在家,酒醉后半夜敲于宽的门,“咣咣咣”砸得山响。于宽走到门口低声问是谁,他也不说话,继续敲门。于宽怕报警影响不好,就给我打电话。我跟丈夫过去时,那家伙还站在于宽的门前。

“你干啥?”我问,他见到我们,酒醉也有三分醒,忙说:“哎呀,我钥匙落家里头了。”

我心说,你钥匙落家里头咋不砸中门那户呢?你也知道中门住了个60多岁的寡居老太吧?但毕竟是老熟人,我没有撕破那层面皮,当场拿出手机谎称要给他媳妇儿打电话。男人连忙拦住我说不好意思,自己喝醉了。

于宽也在一旁劝:“姐,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也不是故意的。”

我转过头跟那男人交代,于宽是我亲妹妹。他吐着酒气赔礼道歉,说以为于宽只是一个普通租客。

“普通租客就可以骚扰人家吗?”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心里挺不好受,离婚的女人没有丈夫,又不能得到娘家的庇护,居然有人想趁机揩油。我原以为只有农村才有这种“踢寡妇门”的事儿,没想到沈阳城里也有。过了几天,我又去拜访了对门的邻居,告诉女主人对面住着我亲妹,让她帮忙照应一点。

从此以后,那家男主人再也不敢造次了。

 

有天下了行,我让于宽等等我,说要请琪琪吃顿肯德基。我俩一起去幼儿园接上孩子,走到楼底下,于宽说要回去给孩子拿件大衣。

我和琪琪就在楼下等,小区门口有卖烤地瓜的,我问孩子想吃不想吃?她说想。我告诉她在楼道里等我,就跑出去买,回来时,见一个老太太正在跟琪琪说话:“你妈跟你爸离婚了呀?家里就你们娘俩儿吗?”

我紧走两步,看清那老太是楼洞里出了名的“瞎打听”,赶紧扬声道:“他爸出差了——咋的大姨,你有事儿啊?”我把地瓜塞进琪琪手里,继续说:“我是她大姨,这事儿你问孩子干啥啊?她家大人也没死绝,你问大人。”

老太太一脸干笑,灰溜溜地走了。我蹲下给琪琪整理帽子,告诉她,以后无论谁打听她家里的情况,都可以不告诉他们实话。

“大姨,我妈不让我撒谎。上回作业没写我说写了,我妈都揍我了。”

我捋捋琪琪的头发,笑了出来:“作业怎么能不写?这事儿是不能撒谎,但是这种——”我小心组织着语言,“总之,像这种老太太、叔叔阿姨打听这些用不着的,或者问你爸你妈咋回事的,你就让他们问你爸妈去,不用搭理他们,知道不?”

琪琪“咝啦咝啦”地啃着地瓜,说真甜,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没有。这时,于宽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埋怨我不该买烤地瓜,说我太惯着孩子了。她拿出一件外套给琪琪套上,之后我们就步行去了一家肯德基。

进去刚点好东西,于宽的手机响了,她皱着眉接起来,是前夫。她拼命地按手机音量键,想调低音量,但我还是听得十分清晰——那边劈头盖脸地说:“能不能让你妈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我狐疑地看于宽,不明白她妈为啥要一直给前女婿打电话。吃完汉堡,琪琪去玩滑梯了,我们就坐在边儿上看着。于宽这才说,她妈觉得她独自带孩子生活不易,一直希望她能复婚,还让她忍一忍,“有啥过不下去的?跟谁过不一样?”

于宽的眼圈红了:“姐,我都不敢回家。一回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劝我复婚,还让我多想想孩子。我不就是想孩子吗?不想孩子,我就把她给她爸一扔,到哪儿我不能混口饭吃?但是姐,你知道我的,但凡能过,我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琪琪从高高的红色滑梯上滑下来,跌进一池花花绿绿的海洋球里,笑得灿烂。我看着琪琪,悠悠地感叹:“还是孩子好,什么烦恼也没有。”

“孩子也有烦恼。想要的花裙子得不到,想要的洋娃娃得不到,想吃的糖,想喝的饮料不能天天吃、天天喝。”于宽纠正我。

我撇撇嘴说:“你瞧,都有烦恼。人活着就是这样。”

 

回去时,我跟着这娘俩儿上楼,顺便上了个厕所。结果冲完水,发现马桶坏了,背后的水箱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常流水,一直“哗啦啦”地上水,一刻不停。

我俩都不会整,我就想找个水暖工来修,可于宽舍不得花钱,非要自己试。结果显而易见,当她挽着袖子,十分豪气地让我去开水闸时,水箱里的一个眼儿跟个小喷泉似的,“嗤”地喷出一股水来,老高,滋得于宽满脸都是水。

琪琪在一旁看着妈妈狼狈的样子,拍着小手,咯咯地笑。

这事还是我找了水暖工才搞定。等于宽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就说,每当这种时候,她还是觉得家里应该有个男人,“还有生病的时候,也希望身边能有个人照顾照顾、安慰安慰”。

但于宽没离婚时候,家里的这些活儿前夫也不干。无论是她病,还是孩子病,那男人都不管。甚至于宽发着烧,还得给他煮饭烧菜,“一想从前过的那些日子,真是枪顶脑门子上都不想再回头了”。

于宽想“再找一个”的心,就这么渐渐地凉了下来。

那天,于宽又留我在她家吃晚饭,我们坐在那间老房的小客厅里,一边唠嗑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上演一部女性励志爱情片,女主带了3个孩子,有个痴情的男人总在危难关头出现,无怨无悔、执着地帮助女主。

于宽笑着指着电视说:“姐,你看,现在的电视剧多毒害人?咋总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手呢?还是咱没有那个命?我咋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也碰不到?”

看着于宽年轻而优美的侧脸,我想,她毕竟岁数小,对爱情还是有憧憬的。所以无论她咋说,我总觉得她再婚是早晚的事儿。

3

那个结婚对象是两年后出现的。他不是行里的人,是别人给介绍的,在长青汽配城里有个卖配件的小档口,也是离异,带个小小子。

于宽说,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拉她的手,她躲了;第二次见面,男人就要跟她开房,于宽不肯,对方说她:“也不是小姑娘,一个离过婚的二手女人,有什么好装的?”

于宽不懂,自己对感情婚姻慎重,怎么就变成了男人眼里的“装”。

“你在为谁守?”男人质问她,“心里是不是还有你前夫?”

于宽感觉莫名其妙:“为我自己不行么?”

后来,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只能为男人()吗?我自己没有底线和标准吗?”

于宽心生退意,给介绍人信儿说“不处了”,但男人却不肯放手。这个在长青汽配城拥有一间小档口的小老板对于宽生出兴趣来,来五爱街来得更勤了。他带于宽出去吃饭,夸她是个正经女人,还说上一次于宽的反应让他坚信“我后半生就该找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于宽哭笑不得,回来坐进我的档口,仰脸笑着说:“前后不到两天工夫,两样的话从同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姐,你说我信哪个?”

我问人怎么样?

“人?”于宽陷入深思,隔了一会儿才沉默地摇了摇头,“说不好,看不透,不知道。可能是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我建议她再观察一段时间,毕竟单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急在一时,不能马虎。可那男人似乎不愿意多等,托介绍人来跟于宽商量,说想要结婚。

介绍人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烫得焦黄的卷发在脑后随意地扎起,两边鬓角泛起了花白,看起来有点儿老相。她每次来于宽档口都是先看衣服:“这件我能穿不……那件我能穿不……不要钱可不行,你孤儿寡母的可不容易,再说了,咱也不是那贪小便宜的人。”

于宽忙说她外道了,是自愿送的,那个女人的脸就笑开了花,左一件、右一件地试,一直试到满头大汗。这天和之前一样,女人最后挑中了两件小衫,于宽帮她把衣服塞进黑色塑胶袋子里,她忙用一双肥白的手紧紧捂住于宽的手,说不要黑袋子:“给你省一个袋儿,你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我家小服务员抱着肩膀,冷眼旁观,说这女人虚伪。我抬眼望去,看见于宽坐在货上,介绍人坐在她对面的蓝色方凳上不停地拿手背揩汗,两人说着什么,一开始小声,后来介绍人逐渐变了脸色,站了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你一个二婚的,还带个孩子,还想找啥样的?”

于宽一愣,也变了脸色,跟着站了起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想凑合就不离婚了,就是不想凑合嘛。”

“不想凑合?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吗?也不是什么大姑娘!”

我怕于宽搂不住火跟对方干起来,赶忙过去说自己是于宽的房东,还跟她在一块儿做买卖,不是外人。那女人把一条肥膀子抬起来,揩下一把汗,对我直抱怨:“我这人嘴直有啥说啥。你说咱都是过来人,我说的哪句不是大实话?二婚咱就别想那些花里胡哨用不着的,人条件不差啥,也不是想玩玩,想尽快结婚,这不挺好的吗?”

介绍人的小眼睛奋力一瞪,说那小老板除了铺子,家里还有两套房,于宽跟着他就不用再租房住了。又说,其实这桩姻缘成不成,跟她没什么关系:“我图什么?是怕于宽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我劝介绍人别太激动,又说于宽跟我唠过,没说对方不好,只是想多了解一段时间。又磨叽了一会儿,介绍人十分不满地走了,没多久,于宽她妈来电话了,上来就质问她:“你究竟想找啥样的?”

于宽皱着眉头,把手机拿得老远,等她妈的话歇一歇时,才用十分不耐烦的口气回答:“妈,我都知道了。”于宽她妈不依不饶,非要她给个准话,于宽只好强行挂断了。

于宽坐在档口里,面容纠结,把手机伸到我面前一直抖:“看着没?逼婚简直!我就不明白了,二婚咋的了?第一回小,没整明白,所以第二回想慎重点儿,有啥错儿?咋的?赔钱大甩卖,有人要就得赶紧跟着走呗?”说着说着,她有些激动,眼圈儿又有一点红。她侧过脸去,吸了吸鼻子,再转过头来,一张脸都气起了红晕。

“我离婚招谁惹谁了?我姑娘幼儿园门口那老头老太太,一天天都他妈闲的,凑一堆儿就张家长李家短的。有几回我姑娘回来告诉我,有好几个奶奶问她‘你爸咋总也不来接你?’我家孩子用她们接了是咋的,关她们屁事,真他妈有病!”

 

那天中午下行,于宽收拾完档口就请我去她家吃红烧肉。她炖红烧肉是一绝,色贼正,味儿也好,不腻,我特别爱吃。而且去她家吃饭都不用我洗碗,所以我每次都屁颠屁颠地跟去。

于宽用半个小时就做出了三五个菜,我们边吃边聊。她说自己其实知道父母和介绍人说的话不无道理,但就是没勇气这么快重新走进婚姻。

我劝她不用急,又拿出行里的一些先例说事儿——有的女人离婚再嫁,日子过得还行;也有的过得不咋的,甚至被男方吃定了,“再离?再离你就是三婚。离一回是人家的问题,总离那就是你自身有问题,谁还敢要你?”一个彪悍的东北女人,居然就被这句话给吓住了,从此在家忍气吞声过日子。有时我们聚在一起听她控诉丈夫,她说自己恨不得半夜拿个小榔头将对方凿死。虽然日子已然过成了生死局,但旁人劝她离婚时,她肥圆的脑袋总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怕别人讲究(议论)自己,更是对男人失了望:“再找,可能还是一个鸟样!”

那天的红烧肉吃得我满嘴流油,于宽给我添饭,又让我不要那么早走,下午在她那里眯一觉,晚上她要用电砂锅炖黄豆猪蹄子。于宽炖的猪蹄子,味道不是一般的好,出锅轻易骨肉分离。我做饭相当外行,这个便宜能不占吗?于是厚着脸皮,准备留下来睡一觉。

见于宽在家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就想不通了——她前夫为什么不珍惜这么好的女人呢?而那个小老板这么着急结婚,到底是真看到了于宽的好,还是想尽快解决自己生活中的实际问题?

我想不出答案,心里有些茫然。

4

于宽到底妥协了,开始张罗婚礼。琪琪暂时被姥姥姥爷接走,因为那个小老板提出孩子的事儿要等结完婚再说。于宽问我“再说”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咋回答。

我知道她心里还有许多问号,但问起来,她又说自己带个女儿过日子,实在有诸多不便,“你可能不知道,夏天不管天气多热,睡觉我都不敢开窗,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婚礼定在了年后,年前于宽就和未婚夫住到了一起。她把我房子的钥匙还回来,没好意思讲,想让我把这房子再给她留一段时间。

过年时,她把琪琪带到了未婚夫家,在此之前,孩子已经不知被姥姥姥爷教导过多少次“不能耽误你妈的幸福”,结果来了以后,跟未婚夫的儿子口角了两句,未来的婆婆就对孙子说:“你让让她,她是客,她待一宿就走。”

于宽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在热闹的年节气氛里,她看着满桌子饭菜,看着那些筹备好的喜被、喜毯、四件套、红拖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自己背叛了琪琪、欺骗了琪琪,甚至不敢再去看琪琪的眼睛。

大年初一那天,于宽带着满腔心事回娘家拜年,在路上,她看到沈阳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娘家的布置也同样喜庆,阳台上挂着大红灯笼,窗户上挂满了小彩灯,那些彩色灯泡一闪一闪地亮着,把过年的氛围烘托得足足的。

以前于宽一回娘家就是干活,好像不干就是吃白饭,对不起谁似的。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都是于宽钻进厨房忙得一头油汗,等全家都坐定了,她还在炒最后一道菜。饭后,她又是第一个起身收拾碗筷,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不仅是她,还有琪琪,在这个家里都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一次,表弟问琪琪:“你们过年为啥不在自己家过啊?我妈总因为这事儿跟奶奶生气,我妈说没有姑奶子回娘家过年的,不好。”

琪琪仰脸问妈妈,到底是哪里不好,于宽只好摸摸女儿的头,说:“弟弟那是跟你闹着玩儿、开玩笑呢。”

但琪琪不这样认为,有一回,她亲眼看到姥姥跟舅妈吵架后哭了,当时姥姥说:“于宽大过年的没地方去,不回咋整?”琪琪问妈妈,她们能不能就在自己家过年,于宽也不知道行不行,因为她从来没有试过。逢年过节,总有人同情她们母女,问她们这个年节怎样过,还邀请她们去自己家里。于宽她妈当然是早早打来电话,特地用十分轻松的语气说:“来妈这儿过啊,早点儿过来。你弟妹跟我说,就乐意你回来,她啥也不用干,你做菜还好吃。”最后还一定要交代:“啥也不用买,人来就行。”

可于宽哪能这么干?她大包小包地拎回去,从父母、弟弟、弟妹、小侄子身上穿的、嘴里吃的,点点滴滴都考虑到了。可就算这样,弟妹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很多次,于宽母女进了家门,弟妹都不起身。心情好时,她说声“姐来了啊”,心情不好,连这一声都省略掉,就像没看见她们娘俩似的。于宽妈总在这时候出来打圆场,而于宽则装傻充愣。

“能看不出来吗?我也不缺心眼。”于宽跟我抱怨,又说这是她最终妥协、选择再婚的最大原因,“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我和孩子不用再颠沛流离,也不用再看人眼色过年了!”

这一次,准新娘于宽再回娘家,明显感觉不一样了。弟妹主动说不用于宽做饭了,她来掌勺,还说于宽以后再来就是客了。

 

我连红包都准备好了,于宽却没结成婚。

于宽这人做事麻利,我知道信儿的时候,她已经重新租好了房。我跑到她的出租屋里,她笑说我有口福,因为她刚炖了排骨刀鱼——这是我当年的最爱,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

饭菜摆上桌,于宽又掏出两瓶啤酒,“啪”地一声起开。我问起事情的缘由,于宽就边喝边说。

大年初二那天,于宽父母又联系了她的前夫,说轮也该轮到他带一段时间的孩子了。前夫咋会同意?他在电话里把于宽一顿臭骂,让她死了那条心。于宽父母还是那个老样子,装开心,但背后时常叹气,其实他们也想带外孙女,但儿媳妇死活不同意,说只要把琪琪扔到他们家,她就离婚。

于宽去问未婚夫,琪琪什么时候可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可无论怎样追问,那个小老板都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他摆事实、讲道理,说于宽跟了自己以后就不需要攒钱买房了,这笔钱正好可以花在琪琪的教育上,他建议于宽把琪琪送到一所寄宿制的贵族学校念书,“也算你对得起这个女儿了”。

一开始,于宽不是没动心,她问琪琪想不想去。寄养在姥姥家的琪琪回答得很干脆,直接点头说“行”。

于宽很疑惑,问女儿:“你为什么会同意?”

琪琪头也不抬:“不同意,你生气咋办?”

于宽扭过头,眼圈儿红了。后来她对我说,自己过来过去,只有这样一个小人儿最在乎她的感受。

自从住在一起后,那个小老板似乎感觉自己已经吃定了于宽,他给于宽做工作,让她多想想新家,多想想新家庭成员。

“新成员都有谁?他、他爸妈、他儿子!”于宽为人不拖泥带水,她想清楚以后,立即出去租房,安排好了就通知对方不结婚了。她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炸了,大家都来声讨她,说她疯了、犯贱,“没想好跟人住在一起干什么?让人白睡了。图啥?到底图啥?”

于宽也问自己图啥?可她说不清楚。

我看见于宽的眼睛开始泛红了,于是举起酒杯,走了一个。琪琪也要喝,她拿一杯雪碧跟我们碰杯,说:“我也要来,我也要来。”

那天我们喝了很久,也喝很多,最后于宽的舌头都短了,她哭着跟我干杯:“姐,我离婚招谁惹谁了?我不需要同情,天天问我过年上哪儿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琪琪早早地在一旁的沙发上睡下了,大概是于宽给她盖多了,她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显得安详而满足。

5

一个月以后,于宽让我下行去她家。我进门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出事儿了。

“我怀孕了。”她的脸色又灰又白,瘦削的下巴更尖了,“没想到这样不小心。”

我猜于宽知道自己怀孕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可能内心有过挣扎,所以没休息好,眼窝向里塌,黑黑的一圈,头发也耷了下来,在空气里荡啊荡的。

我没说话,她点起一支烟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仰头吐出一团白白的烟雾,眼神很茫然,旋即又耷下眼皮,整个人像刚走过很远的路,疲惫不堪。

于宽说这孩子不能要,她也没有和那个小老板商量:“咱自己做下的事儿,自己负责,我不是一个啥事都等男人来负责的人了。”

于是,我只能拿起小茶几上的手机开始联系医生。我告诉于宽,做完了手术以后,每天下行我都会过来。虽然我做饭不太行,但可以凑和着吃,这样她就不必惊动家里的任何人,琪琪我也可以替她接送。

那支烟被于宽三两下吸完了,她哈下腰,又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支。我抢了下来,说她已经变成了一杆老烟枪:“烟味儿太大了,孩子回来闻得见。”

于宽执意要再吸一根:“最后、最后一根。”这根烟她抽得很凶狠,眼里蓄起泪,却像猫一样眯起眼来,不让泪掉下去。

我没问于宽为什么哭,有时候人总想要个答案,那答案最好听起来合情合理。可人世间总有人不按牌理出牌,也有太多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了。

于宽抿掉那支烟,说好在她有积蓄,不然独自租房子真待不起。也真不敢让父母知道她怀孕了,如果知道,肯定免不了落一顿埋怨。说着,她开始模仿父母,先在床上挺挺腰身,打扫一下嗓子,脖子一伸,一根手指朝前指着说:“要是有个老爷们儿,至少能侍候侍候你,给你煮口粥、接送个孩子吧?现在这情况,歇两天你就得算计少挣了多少钱。压力多大?有福都不会享。”

见于宽学得惟妙惟肖,我忍不住跟她一起笑了。

 

从那之后的每一个春节,于宽都带孩子出去旅游,没在任何人家里过年。娘俩照了很多相片,洗出来给我看,脸上的笑容都平静而满足。

不过周围还是有人,包括她的父母,都觉得于宽和琪琪很可怜。大过年的,万家灯火、万家团圆,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们而亮。只有她们在四处漂泊游荡,像孤魂野鬼,连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对此,于宽懒得解释。

数年后,于宽在五爱市场附近买下了一处二手房,小套。她住大房间,琪琪住小房间。一次,我跟她去看那房,房子已经装修完毕,只有些小零件需要自己安装打孔。

于宽拿了柄电钻,说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得定。我拎拎那份量不轻的家伙,看那“嗞嗞”空转的电钻头,说:“于宽你现在可真行,你要是个老爷们儿,我马上回家离婚,说啥都要嫁给你。”

正式搬家那天,行里一帮人又过去燎锅底,也顺便帮忙搬搬抬抬。男男女女、老的少的,有新人也有故旧。大家搬完了,于宽请吃饭,那晚于宽喝了很多酒,散场时见了风,已经有些醉了。

我在后面见她开始走醉八仙的步子,就拿胳膊肘怼身边的人,说:“你瞧,你于姐醉了,脚底下开始绊蒜了,快去扶着点儿。”

一个小伙子听见了,发起疯来。他往前猛窜两步,一把把瘦小的于宽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甩开一只膀子朝前就跑,唬得于宽一阵阵尖叫,大家都笑。

后来大家上了楼,开了门,于宽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像将军一样拿眼逡寻了房子一圈,那目光像激光,哪一处都能看得到、哪一处都能看得穿似的。看了一圈后,她回过头来,喷着酒气的嘴巴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可能是看人实在太多,终究什么也没说。

大家又乱了一会儿,才相继告辞,散场前于宽在厨房里跟我说:“这些年,难是难一点,有时也感觉苦,甚至也感觉寂寞,但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走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于宽和琪琪一直送我到楼下,我让她们赶紧回去,她们不听。我走出两步,回头看她们娘俩,只见昏黄的单元门灯下,琪琪依靠在于宽身上,拿手紧紧地挽着妈妈的胳膊。

我突然想起琪琪小时候。那时,我常带她出去玩,带她出去吃肯德基。一次,她对我说,妈妈的头发实在太多太乱了,也不去收拾收拾,跟狮子王似的,“有时睡醒一觉,我都找不着她的脸”。

她举着胖乎乎的小手跟我比划,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

琪琪将妈妈的烫发全糊到脸面上来,揉乱,再一点点扒开那杂草般的乱发。于宽低着头,老老实实任女儿摆弄,直到自己的脸一点点清晰,又重新出现在女儿面前。至此,母女俩相视一笑。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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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村的篾匠和他的老牛

2022-04-25 10:3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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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申赋渔

作家。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

1

在申村西南的空野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排茅草屋,这是申村的猪舍。猪舍养猪也养牛。自从成立合作社后,篾匠就搬到这猪舍里住了,成为专职的饲养员。

猪舍很大,有五间草屋。三间养猪,两间养牛。篾匠在养牛的一间里搭了个铺盖,晚上偶尔会在这里住。

篾匠还是孩子的时候,跟着父亲讨饭。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12岁。经人介绍,到纸扎匠家去做长工。纸扎匠家有几十亩地。父亲送他读私塾,他读不进,倒喜欢扎纸人纸马纸房子。父亲把他绑起来用鞭子抽了几次,没用,只好由他。纸扎匠除了对扎纸有兴趣,其他一概不管。家里的活儿,只好请长工。

篾匠那时还不是篾匠,只是个大孩子。他烧饭、洗衣、喂鸡鸭之外,主要就是给纸扎匠带儿子。纸扎匠的老婆去世了,留下一个病怏怏的儿子。孩子倒乖巧,只要你带着他到竹园里去玩,他就不哭不闹。

园子里其实也没什么玩的,他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在竹园里看各式的鸟。看着麻雀、灰八哥、白头翁,跳跳蹦蹦,叽叽喳喳,他就快活。这竹园是申村最大的,还是纸扎匠的父亲留下的。

纸扎匠的父亲是个仁义人,跟纸扎匠的刻薄大不一样。经常有人过来借篾刀:“大爹,剁几根竹子啊。”“剁,剁。”来人到竹园里很细心,轻手轻脚,不肯踩坏一根竹笋。剁竹子的时候,也刻意挑密的地方,两三根就够了。主要回家有个杂用。如果家里做篾器,要的竹子多了,他们会拿粮换。

老爹死了,纸扎匠当家。又有人来要竹子,他的脸色就不好看:“家家都来要,就这么大的竹园啊。”人们就不来要竹子了。要的时候,趁纸扎匠不在,自己带了刀来砍。一砍一捆,竹笋子不用说,踩得东倒西歪。没两年,这竹园就变得稀疏了。

纸扎匠看篾匠一天里有相当长的时间都在竹园里看着儿子,就跟他说:“这家里的筛子、箩筐都破得不像样子了,你天天在竹园子里,闲也闲着,不如学着做。家里篾刀、锯子、刮刀都是现成的。”

篾匠人聪明,手又巧,到外村篾匠家里看过几次,回来试一试,劈竹子,剖黄篾、青篾,倒也不费劲。最好弄的是竹篮,粗粗大大的,不讲究。接着就是篓子、簸箕、竹匾,也用不着多细致,弄弄就会了。

纸扎匠一看,他还有这手艺,欢喜得很,又让他做竹榻、靠椅和躺椅。反正竹园里有的是竹子。篾匠找来旧的,东看西看,拆拆弄弄,真摸索着做了出来。过了一年多,篾匠竟打出一条带花的凉竹席。

申村人总算有了自己的篾匠。再也用不着到外村去请了。

2

第一个请篾匠的是五寿太太。呆子五寿死了,五寿太太成了寡妇。有人想来抢了她去做老婆。没抢成,反倒被五寿太太打了。五寿太太要把家里的竹席换一换,除除晦气。

自从五寿太太请过篾匠之后,请他的人便多了。篾匠辞了纸扎匠,专心去做他的篾匠。纸扎匠无可奈何,只是在篾匠走了之后,站在自家竹园的门口,整整骂了半天。

1955年,申村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篾匠家里穷,本来就没什么田地,立即入了社,被安排到猪舍养猪养牛。偶尔也让他做做竹篮子、长短的竹匾。

养猪养牛一个人忙不过来,队长就让纸扎匠的儿媳芹秀做他的帮手。纸扎匠的儿子,那个篾匠从小看护的孩子,长大了,结婚了,死了。芹秀成了年轻的寡妇。

到猪舍才一年,年纪轻轻的芹秀又死了。就在芹秀死的这一年,老牛生了一头小黄牛。接着就是公社化的1958年。到这年年底,就闹了饥荒。猪舍的猪太耗粮,杀了。牛呢,不能不养,重活计要靠它。不过也养不了几头,就只留下小黄牛。

小黄牛长得快,没几年,就派上了大用场。拉磨、拉车、耕田,样样行。黄牛似乎通人性,篾匠的话都懂。要它做什么,篾匠跟它一说,它就颠颠地往前跑。篾匠从来不让人碰它,连队长也不行。什么活儿,都得由他亲自驾驭。晚上呢,牛慢慢地吃草,篾匠就睡在旁边。只有听到它反刍的声音,他才睡得香。

有人跟他开玩笑:“篾匠,认它做干儿子吧。”

篾匠就笑骂:“死入滚(滚一边去),你不及它一根毛。”

3

篾匠的老婆死得早,就一个儿子,叫壬小,已经十多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1959年,人人都在挨饿。壬小又不是省事的人,饿了就来缠着篾匠:“爸,我饿。”

篾匠也没法,只能尽量把自己的饭食省给他。他还是喊饿。有次壬小又过来。篾匠正忙,就让他把青草剁碎,拿糠拌一拌,喂牛。壬小弄好了,把桶放在黄牛的面前,黄牛吃了几口,又抬起头来哞哞叫。篾匠一听黄牛的叫,跑过来,一拍手:“嗨,忘了加饼了。这蠢材,嘴刁得很呢。”

篾匠拿来一块豆饼,用刀一片片刨着。豆饼是黄豆榨过油剩下的豆渣,压得结实了,成了一块圆圆的大饼。喂猪喂牛,是上好的饲料。篾匠把一捧碎了的豆饼倒在牛的食桶里,让壬小拌一拌。或许是饿急了,壬小从桶里抓了一块豆饼就放在嘴里嚼。

靠偷吃黄牛的豆饼,壬小不再哭闹,个头虽没什么变化,身子倒渐渐壮实了。篾匠心里过意不去,只好没日没夜地铲来新鲜的草料,更加精细地喂牛。牛一天的活计结束了,篾匠就拿了刷子,给它浑身上下刷洗一遍,不让毛打结,或者沾一身泥巴。这黄牛,每天都漂漂亮亮。

1980年,申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田地按人头分,生产队里的农具、房屋都分掉。这一年,黄牛24岁,已经是一头老牛。队长的意思是宰掉,每家分点肉。篾匠说什么都不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天天到队长家抹眼泪。队长自己的官儿就要撤掉,也不想再多事,就说,你自己做工作,如果大家都答应不杀,就不杀。

篾匠就挨家挨户去求情:“这牛跟了我二十多年,不能杀啊。你们也就少吃一口肉,不算看我的情分,留它一条命,也是积德。”

有人就说,不杀可以,你买了去,不能说这么大一头牛,就白白给你。篾匠哪来这么多钱,思来想去,就跟队长去说:“牛归我,队里分什么东西我都不要。你说这牛值多少钱,我每年卖了粮再还,一年还不清两年,两年还不清三年。”

队长一想,这也是个办法。没想到,篾匠的儿子壬小听到这话,回家把篾匠一顿臭骂。一头老牛,活儿干不了,哪天说死就死了。要它回来做什么?还要每年还钱。壬小死活不答应。

篾匠骂道:“你个畜生,不是它,你早死了。”

壬小恼羞成怒:“要牛,你就自己跟牛过去。”

篾匠听出来,壬小这是要跟他分家。因为壬小从小没娘,篾匠溺爱过度,现在好,自己老了,壬小成了忤逆儿子。

村里人听说了,纷纷来劝和。壬小低着头,一言不发。壬小的老婆倒拍手顿脚地直跳:“老糊涂了。家里什么好东西,只要他看到,就拿去喂牛。他对自家的孙子也没这个心。你教他说说,这么多年,有没有给孙子买个甜嘴什么的。”

篾匠闷闷地说:“我有一分钱都给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4

篾匠跟壬小还是分了家。篾匠仍旧住在猪舍。猪舍大部分的房子拆了,留了两间。两间也够了,一间养牛,一间篾匠住。独自一个人过,反而快活。

田分到一家一户,小活儿都能自己做,地怎么办?还是要耕啊。家家又来请篾匠。篾匠扛了犁,驾了牛,二话不说就下地。地耕过了,到晚上,人家就把篾匠请回去吃饭:“篾匠,这牛啊就归你。该我家的这一份呢,不要了。你还的时候,少还一份。”

申村人家大多是仁义的,一家带头,其余的也就跟着这么做了。哪家真会这么较真呢?再说了,篾匠现在一个孤零的老人,向他要钱,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壬小家的地要耕了,就让儿子来找篾匠:“爷爷,帮我家耕个田啊。”

篾匠说:“你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篾匠就把壬小家的地耕好了。壬小又让儿子来喊他:“爷爷,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吧。”

“晚上有人请了。”篾匠不去。

篾匠现在有了许多的空闲,又操起放下多年的手艺。从他门口经过,总看到篾匠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削削刮刮,编编织织。老牛就卧在旁边呆呆地看,嘴里不住地磨叽磨叽,嚼个没停。

篾匠家的四壁上,挂着各样的竹器,有筛子,有箩,有竹匾,有捞馄饨的笊篱,还有像手一样可以抓痒的“不求人”。到赶集的时候,他就背些去卖。

竹筛(作者供图)竹筛(作者供图)

篾匠的竹器卖得快,不到散集,就卖完了。他呢,给孙子买一块烧饼。烧饼是夹馅的。有芝麻糖的,有豆沙的,有萝卜丝的。萝卜丝的最好吃,里面和着肉丁和虾籽。

每次有集市的这天下午,他的孙子就会来猪舍里玩。篾匠从小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只烧饼。篾匠每次都要先掰下一小块,然后才递给孙子。这一小块他不吃,是塞到旁边老牛的嘴里。看孙子和牛吃得快活,他就笑,一笑,满脸都是皱纹,一口牙七零八落。

也就两年,是个年三十,篾匠一家一家走过来。每户几十块,多少不等。这是他卖篾器的钱。他早就算好了,黄牛多少钱,各家该得多少。连壬小都给了。毕竟分了家,算是两户。

各家都推辞:“不是说好的,不要的么?这样子,叫我们怎么好做人。”话虽这么说,送到手的钱,还不是个小数目,收也就收着了。最不高兴的是壬小和他老婆。没想到老头子攒了这么多钱。壬小老婆说:“攒了给孙子不好?白白送人家。哪家又会说你个好?越老越呆。”想了想,又说:“壬小,你老子能挣钱,比你还强啊。我看,合家算了。把他请回来,还一起过。”

篾匠来找我爷爷。他们是老哥儿们。

“木匠,壬小又来找我,跟我合家。你说合还是不合呢?”

“旁人怎么说?只有劝合的,没有劝分的。这事别人不好拿主张。”

“你个老不死,跟我还说这样的话。”

“合吧。到老了,有个三长两短,你一个人躺倒了,水都喝不到一口。养儿子做什么?还不是养老送终。合吧。”

篾匠就高兴了。

5

篾匠牵了牛,搬回儿子家住。正好有人家新娶了媳妇,要分田。队里就把猪舍的草屋推倒了,把地一耕,分给了新媳妇。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吧,过了七八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人老了,牛更老了。老牛什么活儿都不做了,整天吃吃草,晒晒太阳,无所事事。篾匠平日里就做篾器消磨时间,还是每个集市都赶。

有一回,散集了,回来的路上,身后面突然冲出来一辆摩托车,车把儿一刮篾匠,篾匠就倒了。摩托车停也没停,跑了。篾匠倒在地上就不能动了。有人喊来壬小,七手八脚送到医院。一拍片子,断了两根肋骨。

壬小和老婆起先还管的,送饭,擦擦洗洗。篾匠毕竟是老了,受了这样的伤,人整个就不行了。几个月下来,还是不能下床,人越来越瘦。拖的时间一长,壬小就烦了。老婆说:“一时半会死不掉。你老子,你管。不能让我一个女人,给他洗身子。”壬小过几天擦洗一回,然后再四处抱怨。

有个老光棍,平日就好说胡话,一张桌上打麻将,听壬小抱怨得烦,就信口说:“脏还不好办!不给他吃,自然就不脏了。”

过了两天,有人从篾匠屋门口走,听到他喊饿,就问壬小。壬小说:“他现在是糊涂了。不要听他的,才送饭他吃过。你看,碗还在这里。”

老牛在外面,听到篾匠的喊,也哞哞叫。又有人来问壬小。壬小就恼了。当天晚上在门口大骂:“老头糊涂了,你们倒说我不孝。我辛辛苦苦还落这样的话柄。哪个再嚼舌头根子,我就告他造谣。”

又过了十来天,篾匠死了。

丧事办完,壬小喊来一个买牛的。这人看看牙口,在牛腰胯上捏两把,摇摇头,不肯要:“太老了,杀不了几斤肉,肉又老,卖也卖不出价钱。”

壬小跟他讨价还价,恨不得立时把手里的缰绳递到那宰牛人的手里。正说话间,老黄牛猛然顶起壬小,头一扬,把壬小摔到地上,又冲过来,要用头上的角抵他。还好宰牛人手快,一把抓住缰绳,拼命拖到旁边,牢牢绑住。

壬小被送去医院。一查,伤了肺。医生说,即便出院了,重活儿也不能做,好好养着吧。壬小在医院住着,壬小老婆哭着回了家,拿把刀就要杀老牛。被邻居拉着,好劝歹劝,拖回屋里。

整个这一出闹剧,我爷爷都在现场。爷爷八十岁,父亲这几天正跟他商量过生日的事。当天晚上,他把父亲喊过来。“人做不了的事,牛做了。这是头有德的牛。有德的牛不能杀。”

“壬小家的事,不好管啊。你也知道,他家两个人,蛮得很。”

“不管也要管。我这周年不过了。把钱省下来,你把这牛买回来。我们家养。”死人才过“周年”,把“生日”说成“周年”,是爷爷的气话。

爷爷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父亲不同他争执,也不能争。这时候争了,谁知道老人会怎么想呢。凭父亲,牛也买不起。思前想后,只得去找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商量。

第二天一早,壬小的老婆请人来捆老牛。哪个肯来?没办法,她自己动手,捆得乱七八糟,牛还是站着。毕竟是头牛,她也不敢动刀下手。上门去请杀猪匠,杀猪匠不来。

到中午,来了个陌生人,开了个价,说不上多,也值这牛的钱。壬小的老婆收了钱,让他自己把牛牵走。牛都上路了,她还追出来,一竹竿抽在牛的屁股上,牛往前一蹿。那买牛的人骂道:“死泼妇。”

过了两天,父亲用自行车带爷爷去了西边很远的一个村。送他来看老牛。养老牛的这户人家,夫妻两个,五十多岁,都是忠厚老实人。儿子出去打工了,家里条件算不错。男的以前养过牛,会养,也喜欢。牛是申村人托他去买的。

那天晚上,申村有几十户人家凑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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