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北京刺杀案始末

1937年北京刺杀案始末|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20-04-25 08:27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是《北洋夜行记》的故事,而且是一篇特别的故事。
 
2016年在祖宅发现太爷爷金木的遗物,到现在已四年,整理出了90多篇他办案的故事。
 
但其实还有更多的记录没整理,或者说,很难整理。
 
有些是残缺不全的,也有些是他刻意忽略不记的,尤其是他40岁之后的。
 
虽然1931到1934年他在上海开调查事务所时,留下不少案件记录,但也都算是“工作记录”。
 
关于他自己和太奶奶戴戴的日常生活,却很少提到——但我很想知道,大概你也想吧。
 
我有时候觉得,这个太爷爷很陌生,没法看见一个足够清晰的金木。
 
最近,我想明白了。
 
历史记录难免偏颇,过去的事虚虚实实,金木的记录也有遮掩之处,没必要死盯着那些残缺的信息,非要拼出他的一生,非要了解他的全部内心。
 
相反,用更开放的想象填补空缺,可能会更好,也更有趣。
 
于是,我决定把金木的笔记向更多人开放。除了几名助手,我也找了一些写小说的朋友,让他们去写太爷爷的故事。
 
可以理解成「外传」或「同人」吧,我的太爷爷,也是大家的太爷爷。
 
下面这个,是我的朋友魏市宁写的「北洋夜行记外传」,根据金木的残缺日记半虚构而成。
 
故事发生在1937年日军进北平之前,和一刺客与东北的一场灭门案有关,也和金木夫妇的生活有关,那时候,他们在西山隐居,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
 
看完之后,我唏嘘不已,不只是因为故事精彩,还因为我觉得自己多了个更丰富的太爷爷。
 
提醒:故事比较长,但也不算太长,你留出睡前半小时或1小时,看完睡觉,肯定做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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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北京刺杀案始末
作者:魏市宁
 

 

1.
 
民国廿四年间,北平南城出了位奇人。
 
这人打南京坐飞机过来,生得清瘦,自诩留美归士,叫孟定喜。

初到南城,他便拿个翡翠扇坠作抵押,在条喧闹的胡同里租下套四合院,说是要传授武艺。再把意图引得深了,就丢出一句“救亡图存”的噱头。话放出去,四邻全当笑料,只在斗蟋蟀时拿来揶揄,不几日也就忘了。
 
半年过后,这人麾下已有百来号徒弟。四合院里人来人往,所谓男女老少、包罗万象,实在不该是武馆的样子,因而也就成了南城一景。

要说这门营生的诀窍,其实也不新鲜,无非就是旧徒弟拉拢新学生,举凡经手之人,都能从学资里抽几成经纪费。抽成链条打得结实,便就一时蒸蒸日上。

这么一来,院里就没了练武之实,反倒做成了宗滚钱的皮条生意。总而言之,武馆的名望确实响了,便又在胡同里牵扯出闲言碎语。

评议大概分成两派:一来说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孟定喜那套所谓“崩拳结合洋把式”的新潮武术,实在是“金箔子裹狗屎”——百十号徒弟进进出出,没见谁练过一招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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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练武者。

另一派口风略谨慎,说那拳路章法虽不清楚,但是凡事都能举例反推——孟定喜进过两趟北平市政府,一概车接车送,赚足了面子——这情境实在难掩锋芒,绝非虚名之辈能够企及。
 
是年冬至,停了两日的雪尚未开化,赶上晴好,北平城就泛起银光烂彩。当日的夜头下得早,过了九点,武馆后院挑亮电灯,徒弟都走光了,只留下孟定喜要与个野路子切磋武艺。

那客人半夜登门,进了后院,武馆里就渐渐有了交谈,话没说满一圈,便开始杂拌了些拳脚声。一刻过去,馆内赫然三声枪响,四下再没了动静。
 
到了第二天,早起的徒弟进了后院,见那孟定喜的尸首依柱而立,已然冻得硬挺。

不过几个钟头,这消息就爬上了报纸。谈资重新回到了斗蟋蟀的赌局上,上演一个从喧闹到冷清的轮回。这次评议倒是统一:都掏枪了,可见是同行嫉恨,安排了刺客,借着比武的由头伺机开枪灭口。

两日过去,舆情渐稀了,警局里又传出消息,说那枪本是孟定喜的配物,三响也是他自己所发。

根据现场勘验、尸检情况推测,反倒孟定喜先放了枪,而后凶犯躲过了子弹,将其缴械之后,随即在孟定喜身上打了套崩拳,这才闹出人命。
 
真相一出,四邻就觉得索然无味,正预备着把这闹剧忘了,其后没过半月,北平城里又有接连三位武行名仕与人私会比武,相继被杀。新案频起之下,霎时搅得满城风雨,武行、警局都在加紧侦查,而那凶犯却如片雪花匿进了冬日里。

到了腊月十九,又有京津武馆馆长罗定葵与人私会比武。过招之际,门外豁然枪响,弹中后脑,凶犯当场殒命。这宗闹得人心惶惶的案子,至此也就戛然了结。
 
那门后开枪的人姓金,是个资历颇深的记者,平日机敏热心,人脉也广,再扑朔的奇事,到他这儿都能给理出些线条。关于这宗案子,金记者原本推了警局的两次求援,却又耽于个人迷思,私自寻着蛛丝马迹而来,要见这凶犯一面,本想着与他谈话也好,过招也罢,只愿对这人有个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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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格手枪。
 
结果这趟赶得巧了,彼时罗定葵右臂已被断下,情急之间枪就活了,硬生生拽着胳膊走,金记者从门外暗放一枪,算是于生死之际救下了罗定葵的性命。
 
早些年月里,这金记者就在北平帮着破过几宗大案,声望水涨船高。这些事迹传得神了,四九城里但凡是个结得悬乎的案子,坊间都要朝他头上安放。然而武行这宗案子过后,金记者就生出许多心事,从此悄然退隐,举家搬出城外,不再与北平的风雨搭上任何瓜葛。
 
 
2.
 
事与人俱隐,转眼民国到了廿六年,这个春天,这宗案子忽然又生出了一些端倪。
 
那日七点刚过,南城的早雾尚未散尽,叫卖声躲在胡同里隐隐地唱。
 
一株国槐枯死在南新华街头,树下偎着个算卦先生,藏青的长衫,一双瞎眼塌下去,若非割去辫子,倒颇有些前清乡绅的模样。
 
先生把铜锣夹于腋下,攥着块明亮的银盘子,单是掀掀嘴唇默诵卦语,“乾坤坎震”类的字眼儿间或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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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算命摊。
 
一辆脚踏车从雾中骑出,行过虎坊桥捏了刹车,街上霎时一阵刺耳的响。骑车者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衣着齐整,肩披围巾,戴了顶鸭舌帽,帽下的脸却阴着。
 
少年骑到枯死的国槐前停驻,拨一下车铃,扶着车问:“准吗?”
 
先生站起来,应:“得信,不信就甭问准。”
 
少年轧了车:“那好,你给我算一卦。”
 
“听声儿是位小爷,您要算什么?”
 
“我今天只办一档子事儿,你来算算,我那档子事办得成办不成。”
 
先生应了,就开始起卦:“小爷家住哪块儿?”
 
“不远,南边儿,贾家胡同。”
 
“事儿在哪块儿办?”
 
“就这一块儿。”
 
先生点了头,只问两句就够,指头在银盘上一番摸索:“天时正好,按卦象,这俩方位属‘木’,只要无‘金’相克,事儿就办得成。”
 
少年来了兴致:“要怎么的,才算得上无金相克?”
 
“说白了,就是您那事儿沾不得铜臭。”
 
“倒真与钱无关。得,我这儿托您吉言。”
 
说罢了,少年把右手摸进胸口,似在取卦资。那手僵停片刻,突然掏出个铁锥,少年脸上发了狠,猛地把对方按到树上,拿锥子攮入右肩,劲儿使得大,直穿过先生身体,将其钉在树上。
 
伤了人,却不越货,少年拿围巾挡了脸,不顾溅上袖口的血迹,将车头一调,一脑袋闯进晨雾里。
 
当日黄昏,夜幕渐渐落下。
 
月头早出了,夕阳烧尽后,几粒星辰撒上,那月亮便霎时明耀起来。
 
南城香厂路上,路灯电压不稳,滋啦啦成着串儿闪,三个交通警察衣帽板正,两少一老,景观似的伫在岗亭里,也被人瞧惯了,兀自抽着烟。
 
香厂路中段北侧,西式的东方饭店高耸而立,身披霓虹,与南街“新世界”迎面对峙,相互赛着繁闹。
 
饭店通亮的拱形窗内,不时有大笑传出,大堂里已然坐满了客,不余几处空位。来者以洋人居多,三五成群围桌而聚,抽着烟说外语,瓷盘撂在桌面,杯子碰过杯子,酒便灌进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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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饭店是民国时期北京著名的豪华酒店,1918年开业,有客房80套。餐厅有200个餐位,一日四餐,“中西菜均精致”,以法式大菜为主。
 
大堂靠窗一角,一个洋女人守着座杏黄色的小柜台,正低头熨衣服,身后竖有两副展柜,一副略窄小,摆着针脚细密的自制西洋衣帽,另一副宽厚高大,配有玻璃窗,里头摆着古董,尽是些并不稀奇的杯盘瓶碗,却也占去不少空间。
 
角落腾出的位置略显逼仄,就放了面小桌,仅配三只红椅。那小桌前坐着两个中国男人,都逾中年,各戴着副圆眼镜,空着的椅子上耷着件袍子,椅面中央盖了顶黑圆的帽子。
 
一人似是刚到,叫瞿麟铭,尚有些喘,灌下半杯茶就开了口:“金木,今儿早上你在五道庙逮住的那骑车小孩儿,还真犯了事儿。”
 
金木把酒杯送到鼻下,没多少兴趣:“伤了人?”
 
“拿个磨尖的改锥,刺伤了个算卦先生,手狠,把肩膀都扎穿了,就在虎坊桥头。”
 
“那少年骑车,穿得也体面,不该是劫财,审了没?”
 
“审过了,叫王谢,是门没落府上的小太保,家里托几门关系能搭上警察局,估计关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
 
“你对着北平城的人际关系倒是门儿清,”金木打趣一句,又问,“伤人的动机呢,审了没?”
 
“也审了,说是四年前,那算命先生上门给他家占过一卦,嘴直,当面说这孩子命贱,将来成不了事儿。话说出来,家人自然不信,就给他轰走了事,谁也没料见那小孩一直记着仇。隔开四年,人长大了些,家门失势,日子过得不好,在街头偶遇那先生,说是跟了几天,越看越觉得碍眼,就起了杀意。今早他备了把锥子,真见了面,又没下得去死手,单是伤人一条膀子泄愤。要我说,这小孩儿也是死脑筋,多大点事儿也能记恨上四年不撒手。”
 
金木不再接话,把杯口端到唇下,瞧窗外一辆汽车倒着开,泊到路边熄了火。
 
小柜台里头,洋女人熨好了衣服,拿着顶礼帽走过来。女人尚未开口,瞿麟铭就抓起自己的帽子,冲她摆手:“我自己有,不要——‘不要’,听得懂吗?”
 
女人是俄国人,拒绝的手势看得懂,也就扫兴而去,踮脚把帽子放回展柜。稍过片刻,远处一阵吵闹,四个洋人从楼梯间列队走出,各自擎着件锃亮的西洋乐器,跺着脚走到大堂中间,转圈鞠几躬,迎来些口哨与鼓掌,就开始扭着肩膀演奏爵士。
 
瞿麟铭瞧了眼金木,探着身子过去:“这案子你给改改,再写个故事给报社?”
 
“这案子有什么好写的?”
 
“你给写成命案,再填补点儿新事儿,你见得多,难不倒你。”
 
“‘不要’,听得懂吗?”金木用原话回他,脸上有了些笑意,把酒杯喝空,留下一大一小两粒冰块兀自化着,“天黑下了,说吧,你这趟又想安排什么事?”
 
瞿麟铭伸出手腕,敲了敲表盘:“再等会儿,二十分钟。”
  
过了八点,爵士乐队兴致正盛,皮鞋踩着地板且奏且跳,也不知累。二人乘电梯上到七层,拐角再爬几阶楼梯,就到了顶层礼堂。
 
门口俩警察守着,走廊魆黑,帽檐下只能看到高矮两个鼻尖。瞿麟铭掏出个请柬,矮鼻尖警察扫上一眼,就放他们进去。
 
礼堂内正在办展,灯光打得明暗有序,好物摆在中央,三盏灯歪着头聚了光把它照亮,枣红的盖帘尚未揭开,一旁摆着些裹锈的兵器当陪衬。
 
这礼堂与楼下不同,来者一律中国面孔,穿得老派,满堂尽是些细碎的南腔北调。一老头围着展柜打转,弯了腰从帘缝里往上瞅。
 
两人到酒台坐下,酒保推个烟灰缸过去,金木划了根火柴,把烟点着:“瞧这阵势,私卖古董的吧?”
 
瞿麟铭点头,突然拿手肘推他:“事主来了,金木,你仔细瞧瞧他。”
 
门外站一男人,五十几岁,清瘦,瓜皮帽盖着脑袋,腿脚不好,右臂夹了根拐杖。
 
这人刚要进来,拐杖被那寸把高的门槛轻轻绊住,走出一个踉跄。随身的男人要上前帮扶,他抬手拒绝,那人自觉退下。
 
金木望着他歪进大堂,问:“这人什么来头?”
 
“当真不认得?这是秦琏呀。”
 
“秦琏?”
 
“大半个北国古董行的老掮客——这你先别管,说回正题儿,”瞿麟铭也点根烟,甩灭了火柴,说,“两个月前,你给报社写的那上下两回故事,原案还记得吧?”
 
“记得,民国二十一年,辽阳,徐家灭门案。”
 
“故事里,地方你给改到了咱北平东城,推演的杀人凶手是个满洲人,穷困潦倒,与那徐家有世仇。日本人南下之际,此人逃至北平避难,天黑风高,那满洲人杀人复仇。事成之后,一把火烧了三天四夜,把那东边的城墙都烧塌了。这故事到后半截儿可惜了,你不想写警探查案,就安排了那满洲人一并葬身火海,玉石俱焚……”
 
金木抬了胳膊,说:“都记得呢,你犯不着再复述一遍。”
 
瞿麟铭听了直笑:“行,那我就直讲后话。这故事出报一周后,社里来了封信,说是要给你纠错。我本以为那是胡闹,就没搭理,只记得来信署名胡冀北,大概是说,那案子的起因本是把匕首,案发当日,有个买家登门谈生意,两方聊蹭了,不欢而散。到了晚上,那买家就安排杀手,登门犯下此案,杀人焚尸,盗了匕首逃遁而去。那信上指名道姓,你知道它说这买家是谁?”
 
“怕不就是这个秦琏?”
 
“就是他——姓秦名琏,右腿有疾。那信上讲的,与这秦琏真人倒是没差。”
 
礼堂中间,秦琏靠着展柜,把拐杖弃了,掌托一个茶碗,十数人围拢上去,互相寒暄着,你来我往没几句,忽然一起仰着脸笑。
 
金木看上片刻,转了身问:“信上还说了别的什么?”
 
“你我都知道,这坊间的编排大都有模有样,不值当较真儿,我也就没理会。这不,直到前天正午,拿到这展览的请帖,我一看物件,那信中所提的另一档子事,就也跟着对上号了——你瞧那展品。”
 
话赶得巧,展柜一侧,秦琏授意,那随身的男人走上前去,把盖帘哗啦啦揭开了,其下正是一把匕首。
 
人群往中间一通推搡,秦琏把匕首托于掌心,一张张脸凑上去,使了劲看,纷纷把舌尖抵到齿后,一阵啧啧称奇。
 
片刻过后,秦琏将匕首放回展位,说:“秦嬴政二十年,燕太子丹重金赏求天下兵器,后从赵国徐铁匠处得匕首一把,淬以剧毒,赠给荆轲谋刺秦王。所谓假他人之手,免亡国之灾。不料那荆轲是个半吊子刺客,有勇无谋,刺秦的事终没办成,人也遭戮,八创而亡。此后这匕首流落民间,飘荡两千余载,如今到我门下,也算是段奇缘。今日邀各位过来,别无他意,所谓奇物共赏……”
 
金木朝人群走去,瞧那整尺长的匕首黄灿灿摆着,除了手柄腐化,通体刀身竟未染锈,说它是先秦古董,自然就要怀疑真假。
 
围观的人群乌泱泱地议论,金木拨开缝隙,挤到秦琏面前提了嗓门,拿出挑事儿的口气嚷:“秦爷,您这匕首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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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匕首。
 
话音落下,满堂跟着安静下来,一旁凑热闹的碰了杯子,也不再把酒往嘴里送。
 
秦琏绷了脸,揣紧了双手盯过来,一句话不问,单是读着金木的意图。那随身的男人上前一步,捉了金木的手腕,发狠之际瞧见他的脸,莫名露出些笑意,就松了手。
 
这时候瞿麟铭赶忙跑来,四下拱了拱手,把金木拽回座位,压着声斥责:“这是唱哪出?古董行当的规矩不懂吗,好物不问出处!”
 
“这叫出其不意,”金木望着那跟班的男人,解释说,“你冷不丁问一嗓子,他没防备,就能看出些端倪。”
 
“那你说说,刚看出些什么了?”
 
“还不好定论,”金木撩开袖子,看了眼手腕,“秦琏身后那男人动作凌厉,手硬,应该会武。”
 
看守的俩警察进了大厅,一人把夹在腋下的帽子展平,盖到头上,拨开人群径直朝金木走来。
 
那秦琏跟班的男人一步上前,挡住二人去路,递上两支烟,交代几句,他们便折返出去。
 
这男人方脸,中等个头,穿衣不讲究场合,裤腿上缠着绑带稳稳走来。男人弯腰探进酒台拎出瓶酒,又把三个小杯子压摞取出,在金木面前一字排开:“你就是金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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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伏特加酒具。
 
金木捏起酒杯嗅一鼻子,没什么味儿,就知道是伏特加:“这毛子的酒淡,倒也利口——咱们认识?”
 
男人礼貌地笑:“倒是没打过交道,我在秦爷门下做事,姓周,周门客。”
 
“方才托你解围,我这儿道谢了。”
 
金木说罢,举了杯子把酒喝尽。
 
“别说谢,”周门客拱手,突然就说,“正巧,我也有事劳你赏个脸?”
 
“你说。”
 
“你那把鲁格手枪,能不能给我过过目?”
 
“看枪?”
 
周门客点头:“对,看枪。”
 
金木迟疑片刻,说:“不巧,早不带它了,用不着,尽硌得慌。”
 
说罢了,两人一阵笑。
 
周门客这人怪,笑收得极快,把酒喝了,指间一松,酒杯落地,在木地板上跳了几跳。
 
他与金木对视一眼,弯了腰去捡杯子,手肘挨到金木右胯,这边金木倒也不躲,心里会了意,也就配合着没动。
 
周门客又往腰间触碰,看似不经意的琐碎相接,确实极周密的一番盘查。他终究没探到枪,脸上就有了些歉意,刚要说话,一戴扳指的手耷上他的肩膀,又轻拍两下。
 
周门客转了身,脸色渐渐变冷:“汪汉?你怎么进来的?”
 
“真以为不给下帖子,我就进不来?那把门儿的警察到我这儿,就是俩石狮子,”汪汉个头不高,穿个马褂,脸上带着笑,把个烟屁股嘬瘪撂进酒杯,哧一声灭了,“你们秦老板呢?”
 
“来,”周门客引他到窗口,“你瞧楼下那车。”
 
楼下趴着蜣螂似的一辆老爷车,忽一真抖动,发开了,慢慢调头,顺着香厂路朝西开走。汪汉盯着那车拐了弯,问:“怎么了?”
 
“秦爷在里头呢,瞧见没——已然走了。”
 
汪汉并不相信,就问:“办这排场不小,站片刻功夫就走?”
 
“这边有我照料呢,你有事就直说,回头我递话过去。”
 
“得,那就不绕弯子,”汪汉指向展台,“我有个朋友,相中了秦老板那把匕首,托着过来问个价。我那朋友出手大方,别给他省钱,让你们秦老板随便要价。”
 
周门客说:“怕不是使馆里的朋友吧?”
 
“做买卖,钱给足就成,你管那买主是谁?”
 
“方才秦爷说过,这叫好物共赏,不是交易会,那匕首他要做传家之物,不卖。”
 
汪汉笑着摆手,说:“别来这套,秦老板的办事风格我懂,今晚办了这展,不出三日,那匕首就换了姓。到时候我再去找下家,怕是连影子都寻不见。”
 
“说这些全没用,我就负责看个场子,”周门客弯腰溜掌,做了个送客的姿势,“这地方不让外国人进,您给腾个地儿?”
 
“外国人?”汪汉嗤一声笑,“我这老胡同串子,到你这儿怎么就不算中国人了?”
 
周门客拍上汪汉肩膀:“骡子确实不是驴,却也算不得马吧?”
 
话毒,如个蚂蜂蛰进耳朵,汪汉憋了火,眉间皱出几道细纹,把周门客的手撇下肩去:“成,劳烦递句话,告诉你家秦老板,这笔买卖做不成,他也甭想着搬去上海了,咱们都在这北平城耗着。”
 
说罢又攥了周门客的手往腰间一送,整理了衣襟,出门而去。
 
酒台这边,金木凝神瞧去,隔着层褂子,也能看出汪汉腰间是把盒子炮。
 
那汪汉走后,周门客向金木告辞,说那鲁格手枪以后有缘再瞧,话毕匆匆离去。
 
一旁晾着的瞿麟铭看不懂了,就问:“神神叨叨的搞什么?金木,徐家那案子你跟不跟?”
 
金木摇头:“没瞧见?那匕首尽惹事,咱俩谁都别惦记。”
 
 
3.
 
后半夜里,北平又起了雾。城南街上一匹快马跑过,喘着粗气,两个巡警提着矿灯一前一后追着叫停。雾聚得浓,矿灯的光柱打不远,像照在水里。骑马者不理身后的叫喊,直出城门,刮刮哒哒朝南跑远了。
 
次日早晨,金木在书房写稿,刚把几个字落纸上,看了两遍,终于把稿纸揉了。戴戴抱个不满两周岁的女孩儿过来,单手把稿子展开,没读几个字就窃窃地笑。
 
那女孩儿没扎辫子,蓬着头,手里攥着份卷成筒的《晨报》,凑到眼前当千里镜。
 
戴戴拿个小鼓把报纸换过来,翻到第六版,丢给金木:“你昨晚是跟老瞿在东方饭店见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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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晨报》。
 
“是,事儿让你说准了,他果然又让我写故事。”
 
“哎?上回那故事,他没看出来前半截儿是我写的吧?”
 
“还真没有。要我说,那故事署我名可惜了,改署戴先生,稿酬起码多给一倍。”
 
戴戴笑着推他肩膀:“你这是夸我写得比你好,还是笑我写的字儿多?”
 
“我是说戴先生名气大,去年蔡椿寿给你写评论,刊到了《申报》上,这事没假吧?”
 
“人那是给我挑毛病呢——对了,”戴戴把小孩儿放地上,“这报纸上登了个案子,就起在东方饭店,你看一眼。”
 
金木摊开报纸,第六版尽是些市井新闻,方方正正的豆腐格里,有则新闻字数不多,却给刻意放大了:
 
东方饭店遭窃  蟊贼行凶潜逃
 
前晚(十一日)东方酒店顶层礼堂。有秦琏老板为其古董珍品办展。至礼堂闭展之际(夜二时)。有蟊贼见财起意。伺机盗窃珍品而去。秦家两佣人追跴至天台南路。蟊贼情急露怯。沿途放枪三响。两人应声毙命。案发之后。事主秦琏老板告知。此贼为秦家车夫张鲁人也。并出赏金求其下落。至发报时。家贼张鲁人杳无踪迹。后续事宜。容访再志。
 
金木看罢将报纸一丢,告诉戴戴:“这报上没提,那被盗的应该是把先秦匕首。”
 
女孩儿蹲在地上,晃悠悠地爬,把鼓柄往嘴里送。戴戴将小鼓夺过来,塞回小孩儿手里,问:“你昨晚看了那个古董展?”
 
“看了。彼时我就跟老瞿说,那匕首来历不明,堂而皇之露了脸,难免要惹事是非。”
 
“先秦的匕首,他打哪儿弄的,值不少钱吧?”
 
金木没有接话,想了想,说:“昨晚在那礼堂里,有个叫汪汉的去谈事,末了叫管事儿的给轰出去了。我看来者不善,这案子八成与他有关。”
 
戴戴有了兴致,问:“你这是准备去查查?”
 
“轮不着我,”金木铺开一张稿纸,举了钢笔却不下字,“这种事出来,有的是人去查。”
 
窗外雾气正盛,一团团绕着,把山寺隐去。雾躲山风,让出几处鲜绿的牌楼柱角。
 
院里有人敲门,声音渐响了,地上的小孩儿噘起嘴。戴戴把孩子放金木腿上,叮嘱一声别让她磕着,就过去开门了。
 
金木拿钢笔帽逗小孩儿,往指肚上竖,上下左右找着平衡。不一会,戴戴引个男人进了书房。金木把孩子递给戴戴,抬眼瞧去,那人却是汪汉。
 
来到西山,这汪汉竟开始认生,躬腰抱着个白布兜,递出笑脸,拎了把椅子也迟迟不坐。戴戴抱着孩子出去烧水,金木就问:“汪先生过来找我,是有事?”
 
“冒昧,昨晚咱们见过,我没顾得上打招呼,”汪汉看了眼桌上的《晨报》,抓起来扫视,“报纸比我快,昨夜那事您想必也知道了,那我就长话短说,这趟过来,是想请您帮忙寻个物件。”
 
“是寻物件,还是寻张鲁人?”
 
“物件找着了,人我可以不管。”
 
“你这人稀奇,”金木问他,“人老秦家丢东西,你犯得着这么上心?”
 
“您笑话我?我给使馆里的雇主打过包票,说是铁定替他谈下那匕首。现如今物件没了下落,我这不好说话,”
 
汪汉见金木并无应允的意思,就把布兜摆上书桌,推出阵叮当响,“好歹帮衬一把?也不叫您白忙活,我那雇主允下了八百块赏钱——现大洋,不是法币——我这儿先递两百,事成之日当即结余。”
 
“就那么信得过我?”金木把布兜推回去,“咱们不认识吧?”
 
“不认识,也算认识。”
 
金木就笑:“这话有意思,你接着说。”
 
“要接着说,那话就多了,”汪汉俯身坐下,探着脖子,又供出一脸谦逊的笑,“两年前,北平城出过一桩大案,半个月里,一连四位武行名仕相继在比武的时候遇害。那凶犯名叫马恩,原籍保定,在京津一带屠羊为生。这人私下里是个武痴,拳脚兵器各门都通,不知哪根脑筋搭错了,就开始挑武行事主行凶伤人。当月初九,这马恩再次行凶之际,突然被人开枪打死。这档子事,其间个中原委,您应该比我清楚——”
 
“这事儿不必细说了。”
 
金木一语打断,话毕了,两人赛着沉默。戴戴推门走进书房,提来把茶壶,给二人倒了水,自己留下来,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听。
 
金木盯着茶水,问:“怎么,这案子跟你有关系?”
 
“有,关系还不小,”汪汉继续说,“结案之后,巡警去了趟牛市大街,从马恩住处搜到兵器二十余件,与之一并找出的另有一张名单,这事您还不知道吧?”
 
“什么名单?”
 
“那名单上的前四位不必细说,孟、黄、王、许都已身死。而那排在第五位的人,却不是罗定葵——”
 
“是梁司靖。”
 
“想来您就该知道,是梁司靖没假,”汪汉等着回应,金木缄默不言,他就自己讲下去:
 
“梁司靖精研八极拳,据闻也曾与马恩交手,六合而胜,负伤不死。罗定葵排在名单第六,而那排在第七位的,是彼时东亚友谊武协的代理会长——就是我。所以说,这人间事就看造化,彼时赶鸭子上架,叫我这半吊子顽主当代理会长,那是别人的安排。假使那天您没赶去放那一枪,让这马恩脱了身,下一个遭殃的能是谁?这么说来,您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汪汉说罢,朝金木作揖,架势颇显隆重。
 
“别把这帽子扣我头上,”金木变了脸,说起话来,字句冷得坠地而碎,“我那是查案,没想过救谁,恩不恩人,那是你的说法。”
 
“认不认是金先生的事,可那救命之恩我得记着。今天来请金先生下山,一来是信您的本事,二来也算报一回恩。”
 
“我不是谁的恩人,”金木起了身,“叫你受累白跑一趟,回吧。”
 
汪汉不懂了,嘴唇一张又要说话,就见戴戴开了半扇门,冲他嚷:“听不懂吗?叫你走呢!”
 
“这事您不同意,往后我也不会冒犯,”汪汉收钱起身,朝金木拱手,“往后见面,我还管您叫声恩人。”
 
东风调头朝西刮去,晨雾化开一半,山与树都现了形,站得远远近近。金木走出书房,引汪汉出门离去。瞧那汪汉走远,混进雾里,金木就转了身,冲着墙角招呼一声:“人走了,还不出来?”
 
墙后应声探出根拐杖,秦琏斜着走出,一顶瓜皮帽扣在胸口:“金先生,汪汉托你的事儿,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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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戴瓜皮帽的人。
 
“要是应了,秦爷这趟该见不着我了。”
 
秦琏在雾中站过许久,面有疲态,褂子潮了,随金木进院里,也不登堂入室,直接瘫在榆树下的一架摇椅上。金木瞧他眉上凝着水珠,就觉得有意思:“秦爷这是在躲那汪汉?”
 
秦琏就笑:“也不是躲。我这人眼睛娇气,见不得日本人。”
 
“汪汉是日本人?”金木来了兴趣。
 
秦琏拿拐杖撑了身子:“说得细致点,他该算是半拉日本人。光绪二十五年冬,清廷遣六十三人游学东洋,其中有个叫汪可帧的旗人,游学期间与倭女结亲,次年生下一子,送来北平生长,也就是这个汪汉。现今改朝换代,那日本使馆里有个叫横井的人物,此人痴迷古董,与汪汉是表亲,有他帮衬着,横井就把四九城摸得门儿清,趁着文物南迁的乱象,几年间,光从紫禁城里就淘弄走了不少古董珍玩。前月横井又瞧上我那把匕首,托了汪汉上过一次门,旁敲侧击地想要买走。在这节骨眼上,我更不能见他。”
 
“你是嫌那匕首烫手了,这才突然办展——”
 
秦琏抢了话:“凭你怎么想吧,统而言之,东西不能从我名下递给外国人。这趟过来,是旁人推举,信得过你,才叫我托你查查张鲁人的下落。答不答应,你给句话就好。”
 
“这人偷了匕首,现在应该已经逃出北平,出笼的鸟不好拿。”
 
秦琏摇头,给出几分自信:“人就在北平,这你大可相信。”
 
“那就更用不着我了。凭秦爷在北平的势力,找到他还是迟早的事。”
 
“理是没错,事却区分在这迟早上,”秦琏掸了掸帽子,又说,“万事都怕慢人一步,这趟过来找你,我不就迟了一步嘛。日军虎视北平,四九城不是久居之地,我这身份,走迟一步,也是杀身之祸。本来事情都安排妥了,中间出了这岔子,换谁都不能安心。你昨晚问那匕首的来历,我没接话。不管你是什么意图吧,今天我搁句话,若能找到张鲁人,那匕首的来历我愿意跟你说个清楚。别的话不必讲了,你要有意,赶早不赶晚。”
 
晨雾落尽,化成湿气染了万物,屋檐的草斜着,日光丝丝照进院里。秦琏说罢,把帽子戴上,告别的话也不讲,就起身离去。
 
空落的院里,金木独自坐着。戴戴抱了孩子出来,问:“怎么都来找你,这北平就没别人可用了?”
 
金木叹了口气:“这都是老天爷安排来追债的。”
 
 
4. 
 
当晚日头落下,一个蓝衣白帽的邮递员提着盏矿灯上门,矮矮的个子黑窄的脸,递来一张加急的真迹电报,落款是瞿麟铭。
 
电报的笔迹经过影印,稍稍走了些样:
 
北平城内,万事不过人与人的交道。我知秦琏有托,金兄无从下手。有关张鲁人的去向,你我大可见面一叙。你若有意,明日正午到椅子胡同二号「旺德记羊肉铺」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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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电报纸。电报是一种早期通信业务,通过电报机的按键时间长短来传递电码。汉字电报传递需使用4位数字或3位罗马字构成的代码,即中文电码,发送前将汉字改写成电码,收电报后再将电码改写成汉字。
 
旺德记羊肉铺是一门小馆,开在椅子胡同西头,生意清冷,左右几爿邻家铺子都荒着。金木在这一带陌生,跑一趟绕远了,打东头进了胡同,一路无人来往。
 
到地儿进店,瞿麟铭已经坐好,点的烩羊肉刚上桌,蒸汽一团团从碗里往上冒。
 
满堂木桌子都空着,就坐他一人。
 
旺德记的烩羊肉在北平少见,用的是中原配方,切肉的刀工地道,撒下不少白胡椒熬汤,离近了闻不到膻味儿。
 
碗里银元厚度的肉片子粉嫩嫩荡在汤里,白脂给红肉挂了边,浮云似的簇着,顶粗的红薯粉条也有些气势,如一群蛟龙半潜半露着,把羊肉围护其间。
 
金木落了座,扬手要了同样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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烩羊肉。
 
“这地方偏,不好找。”
 
瞿麟铭喝了口汤才给话:“好馆子都藏着,能吃一碗就没白来。”
 
“说说张鲁人吧,你查到什么了?”
 
“我又不是侦探,能查到什么?”瞿麟铭有些摸不着头脑,说,“知道你要查这件事了,又愿意找我帮衬,昨儿就赶夜分析了一番,找过两个熟人——但你别指望我能帮上大忙。”
 
金木跟着奇怪:“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查这事儿了?”
 
“这么老远跑一趟,就别推太极了,”瞿麟铭开始恼火,“你就说听不听吧?”
 
“那你说说。”
 
“据我分析吧,这北平城里,敢闹到秦琏府上的人都落不得好下场。假使那个张鲁人脑子灵光,就会躲在秦琏不愿去碰的地界儿。”
 
一碗烩羊肉噗通摆上桌,伙计没问话,直接拿一碟芫荽扣上去。金木抽了筷子,把羊肉挑匀。
 
瞿麟铭趁着间隙吃上一口,继续说:“这个秦琏办事凌厉,有自己的章法,美国人、法国人从他手里都占不到便宜。要说这人本事大吧,却又有个死穴——但凡跟日本人沾边的地儿,他能躲的都要躲开。”
 
金木没多少兴趣的样子。
 
“东城西北角儿,南城正中间儿,鼓楼那块儿……全零散着,都有日本人住着。我要说的却另一处地界儿,那块可能性最大,”瞿麟铭口气里卖着关子,忽然拿手指戳桌面,“使馆区一带,包括这里,但不是饭店——是武馆。”
 
门口一阵叮当响,一个马弁打扮的老头牵着匹白马,打东边走到旺德记门口站住了。两人都停了话,看着那一人一马。
 
马弁往店里扫过一眼,开始往门柱上拴马。那白马乖戾,龇起麻将牌似的一排牙齿衔住缰绳,甩着脖子抗拒。马弁与它拉锯几通,主动妥协了,不再企图拴上。
 
缰绳离了马弁的手,那匹白马倒老老实实驻在原地,一下下扫着尾巴。马弁垫脚凑上马耳,嘀咕过两句,转身走进店里。
 
“来个芝麻火烧!要现烙的,端上来得烫手!”
 
喊罢走到金木面前,端详两眼,直接在瞿麟铭身旁落了坐。
 
“你俩认识?”瞿麟铭问金木。
 
金木摇头:“我还以为你俩认识。”
 
瞿麟铭搞不懂了,站起来问那马弁:“店里拢共仨人儿,你就非要拼我们桌上?”
 
“你管不着!四张椅子空着俩,我乐得坐这儿。”
 
这马弁似乎存了心挑事,认死这张桌子,偏不肯挪。金木端坐着沉默,听瞿麟铭大声理论,非得把马弁赶走不可。柜台后的伙计听见一嗓子高过一嗓子的吵,哎呦一声奔去,堆了笑脸正要劝架,门外就闯进来两个警察。
 
一个警察边走边嚷嚷:“都别动换了,那俩人,停了嘴!”
 
伙计迎上去,几步路鞠了三个躬,刚到门口,不等说话就被警察一巴掌扇倒在地。
 
“滚一边待着去!”
 
伙计捧了半张脸卧着不起,后厨听到动静,浑圆的一个厨子举着大勺探出身子,瞧见警察从腰间拔出了枪,又赶紧退回了厨房。
 
警察把枪口往天上指,说:“刚才接到消息,说旺德记里有人要进使馆区闹事,怕不就是你们三个?”
 
瞿麟铭指了指金木,解释说:“赶巧了吧?我俩就是来吃饭的。”
 
“别在这儿耍嘴皮子,搜!”
 
拿枪的警察示意,另一个就上来挨个给三人搜身。
 
金木起身配合,任凭他上来摸索,两条胳膊往后腰一搭,一把枪从左手闪进右袖,变戏法似的,那警察愣没摸到。
 
到了瞿麟铭,他正窝着火,就开始骂骂咧咧。警察从瞿麟铭身上搜出根钢笔,啪一声拍上桌面。
 
最后去搜那个马弁,这人当下便慌了,警察还没动手,他袖口里就掉出个铁锥子,斜着刺到了自己脚背上。
 
“找到了!”
 
警察扭了马弁的胳膊,他单膝跪下,另一只手攥了脚开始嗷嗷叫。马弁把锥子拔掉,不一会儿,那脚背上就开出了一朵红牡丹。
 
“说是你们吧!拿了,三个人都拿了!”
 
瞿麟铭不服:“事儿弄清楚了吗就拿人?我俩跟这马弁不一路!”
 
“不认识你仨坐一桌儿?老实走!”
 
枪指过来,金木给瞿麟铭递了个眼色,俩人束手配合。
 
马弁一瘸一拐走在前头,五个人出了旺德记,到了街上。那白马瞧见马弁,要跟着走,见他朝地上一指,喊了声“驻”,白马就退回原处。
 
两个警察并没去警察厅的意思,直押着他们进了胡同深处的荒弃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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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北平警察。
 
店铺里桌椅杂乱,积尘的地面上散布着些鸟羽鼠粪,厅堂逼仄,中间已经收拾好一张桌子,两张板凳擦得不干不净。
 
警察从墙角拎了张椅子,也顾不得脏,命三人围桌而坐,叫他们在这等着,随即折返出去。不过片刻,外头人影瞳瞳,聚了约四五个男子,忽然把门锁了。
 
瞿麟铭慌了:“老金,这怎么回事?”
 
“明摆着呢,可惜了那碗烩羊肉。”
 
金木倒是淡然,把布腰带解下,打中间撕开了,蹲下去给马弁处理伤口。那马弁的脚踝被死死按住,拽不开,就忍着痛凭他包扎。
 
腰带打鞋外缠过两圈,马弁不吐一字,脸上的怒气稍有撤缓。
 
“都是他害得,你还帮他止个屁的血!”瞿麟铭在一旁怨斥。
 
金木抬了头:“昨晚我就说过,那匕首惹事,咱们谁都别惦记,你非不听。”
 
“我惦记?是你昨晚给我发的电报!”
 
“你收到了我的电报?”
 
“真迹电报!明明白白你的字迹,还在这装糊涂?”
 
“这是被人下套了,”金木在马弁脚上打了个结,坐回椅子上,“我这边收到了你的电报,你那边收到我的电报,分明都是伪造的,为的就是演今天这出。”
 
瞿麟铭不解:“这是谁干的?”
 
“想知道是谁,得先知道他想干嘛。”
 
金木走到门口,从袖口取出手枪,抵上门缝。亮铮铮的一把鲁格枪,一响过后,门外的锁解了体,叮叮当当掉在地上。街上蹲守的人顿时大乱,几杆枪嚓嚓上了膛,屋里的瞿麟铭直接抱头蹲了下去。
 
外头没开枪,只是隔着门喊:“金先生配合一下,别逼兄弟们走火!”
 
金木回应:“不开枪,不放人,就这么耗着?”
 
“上头交待了,只要你们不出这门,我们管吃管喝,最多一两天就放人。”
 
“那要是硬闯呢?”
 
“还是那句话,逼急了就不能怪兄弟们放枪了。”
 
得了这句话,金木就不再理会门外,走回去把瞿麟铭扶起来,说:“知道了,是汪汉的人。”
 
“汪汉?”
 
“昨天早上,汪汉去西山找我帮忙查匕首的下落,我没答应。他前脚刚走,秦琏后脚又来,还是一样的事儿。汪汉知道秦琏来找过我,就搞这么一出,要看我有没有在帮秦琏。刚才咱们一见面,我没答应的事,在他眼里就等于答应了。”
 
“这俩人斗法,把你夹中间折腾?”
 
“汪汉这意思和秦琏一样——我不帮一方,就绝不能帮另一方。”
 
“眼下怎么办,就这么凭他们关着?”
 
“关着就关着,倒也落得清闲,”金木把左腿搭上右膝盖,点了根烟,“外头有不少枪,你俩不能打也不会躲,不能硬来。”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瞿麟铭开始疑惑,转而看向马弁,“你又是谁,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马弁摇头:“我不认识那个叫汪汉的。”
 
“那你来凑什么热闹?”
 
“碰了个巧,这是我倒霉——”马弁把话咽下一半,落个欲言又止。
 
金木说:“你是王谢的人吧?虎坊桥头犯事儿那个小孩。”
 
马弁低了头,盯了阵自己那只包扎好的脚,终于点了点头。
 
“那少年怨气重,自己被捕了不能脱身,就让你过来报复我?”
 
马弁开始解释:“也谈不上报复,就是想吓唬吓唬你。”
 
“还吓唬别人?这下好,一锥子扎自己脚上了,”瞿麟铭在一旁嗤笑,语气渐渐露出焦躁,“那咱仨就一起耗着吧,当两天阶下囚。”
 
这老马弁倒有主意,摇头说:“也不是没办法。”
 
瞿麟铭说:“怎么,你还能在这儿打个地洞?”
 
金木笑了笑:“老瞿,你让他说说。”
 
马弁没再吭声,把舌头在嘴里一卷,两腮一鼓一瘪,吹出个拐着长弯的口哨。门外那匹白马两耳一紧,轻嘶两声,就朝这边走来。
 
蹲守的人瞧见了,紧跑过去要牵住,那白马一晃脖颈,把人扫出一个踉跄,自己大大方方进门来了。门外的人倒不理会这马,只是哈哈笑着,嘲讽刚才那人连个牲口都牵不住。
 
瞿麟铭看着这匹白物占满半个厅堂,惊得失了语。
 
马弁利索拆下马鞍子,解开缰绳,随后从瞿麟铭胸口摘下钢笔,拆开了,把墨水挤上手指。一番行云流水过去,待那钢笔肚子里的墨水耗尽,雪白的马背上就出现了蓝盈盈的十个汉字:
 
“椅子胡同一号,大有好事。”
 
金木在一旁看得新奇。
 
马弁写完字,顺势压下马头在它耳畔低语几句,末了一拍马屁股,那白马顿时双瞳外扩,惊了似的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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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白马。
 
看守的瞧见马背上有字,蓝乎乎一片辨不清楚,就互相招呼着要拦下它,无奈这马身上不着一绳,光溜溜的实在无从下手,就在人群中踢了几团街灰,折入拐角,扬尘而去了。
 
那匹马不知去什么地方溜了一圈,不过半个小时,总算喘着气回来了,也不用谁管,自觉站在了旺德记门口。
 
蹲守的人正要凑过去,在这原本冷清的胡同里,忽然就看见几嘟噜市民的脑袋正扒胡同两头探看。
 
其后十五分钟里,磨剪子吹糖人的商贩、溜大街的日本妇女、举相机的记者、南城的交警……什么五行八业的人都来了。
 
连那追人小腿乞食的野狗都卧过来几条,能来的全来了,都要看看这椅子胡同里究竟有什么“大好事”。
 
门外渐渐聒噪起来,金木走出商铺,瞧见热热闹闹的一街人,都莫名其妙地朝这边观望着。而那持枪看守的几个人,早就没了影踪。
 
赶来的人群没瞧见热闹,抱怨着渐稀了。金木与马弁互相道了谢,瞿麟铭对这老头的埋怨也至此落停,目送他牵马离去后,转头感慨:“这人,还有他那马,都有一套。”
 
金木把话题往前接:“羊肉铺里的事还没说完呢。我问你,张鲁人跟武馆有什么关系?”
 
瞿麟铭还有些后怕:“这是怎么了?还想管张鲁人那档子事呢?”
 
“你只管说。”
 
“小道消息,是说那个叫周门客的,把能找的药铺、武馆都查了一遍。所以我估计吧,张鲁人可能是负了伤,另外跟武行也脱不开关系。”
 
“药铺,还有武行。”
 
金木念叨几句,转身就走。
 
瞿麟铭在身后问:“你去哪?”
 
“去宣武门,拜访个老朋友。”
 
 
5.
 
“金先生,咱们算不上朋友——”
 
宣武门南,罗定葵家里,金木朝北而坐,太师椅上盖着张羊皮,他却总觉得坐不自在。主家罗定葵坐西朝东,手里玩着两枚保定铁球,自嘲年纪大了,要用来疏通经络。
 
这家堂屋的西墙上贴了幅北平地图,民国廿五年印制,巨幅一张,占了半面墙头。朝南整面是一排木门,连绵十六扇,全没糊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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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出版的北平地图。
 
四点的阳光斜着,被窗格割成块儿铺在地上,到墙角走了道弯儿,正一寸寸朝地图上爬。
 
罗定葵继续说:“别怨我说话带刺,两年前,你要是不救我,我也不会怨谁。你、我,还有那个姓马的,咱们三人算是各行其道。谁死谁活都是命,姓马的是个奇人,我也不会记恨他。”
 
金木点头:“这话不止你一个人说过。”
 
“你呢金先生,你怎么看?”
 
话赶过来,金木就把往事说了:
 
“两年前我本来是推了这宗案子的。巧的是,就在梁先生比武那天,我到小斜街喝牛肉汤,临到算账,一个精瘦的汉子进来,斜坐到墙角点了碗杂酱面。在那搅筷子的空档,他那虎口的裂伤露了出来。我瞧见了,过去正想搭个话,他头也没抬,直接摆手,说:别问,看你敢管事儿,我就嘱咐一句别的——现在去靖德武馆,那人兴许还能保命。话说完了,继续埋头吃面。后来我赶去靖德武馆,救下了梁司靖,从他口中确认了那吃面的就是马恩。这时候,我才觉得那马恩有点意思,不该是个争强好胜的武疯子。也就是这回巧合,才惹出了后面那些是非。”
 
“梁司靖是真练家,姓马的就认这点理儿,试出真本事了,就没下去死手。”
 
金木张了张嘴,那天的枪响在脑中一闪而逝,他就把话咽下,收了声。
 
“武行终究要落幕,姓马的脑子轴,就铁定了要当陪葬,那一枪谁送都是送。你自己的事儿,还得你自己消化。”罗定葵把铁球收了,又说,“除夕都过了两回了,你这趟来,就为问这旧事儿?”
 
“你对北平武行门儿清,我这儿还有个事要请教。”金木起了身,“在你印象里,那使馆区附近有开武馆的吗?”
 
“这话问晚了,这年月也就鸦片馆子、酒窖子有生意,旁的都得废。”
 
Image民国时期东郊民巷使馆区街道,左侧是法国在北平设立的邮局。
 
金木有些失望,但还是追问一句:“三五年前开过的武馆也成。”
 
“那还有些,全都改了行,不该是你要找的那家,”罗定葵起身走到地图下,把指头往右一戳,说,“愿意碰运气的话,你就去小二条。”
 
沿长安街朝东搭乘电车,铛铛晃一路,自王府井站下车,过了北京饭店,不远处就是小二条胡同。
 
徒步折进小二条,朝北不过一丈便没了路,往右拐又能走了,如是拐上四回,听一路脚步响,一道实打实的砖墙截住前路,就算到了这梯形胡同的尽头。
 
其中,小二条第三拐处藏了家四合院,独门一户,是座三进两院的旧宅,开过武馆又遭荒废,门左仅剩一尊石狮镇守,楣上悬了面不起眼的小蓝旗子,破着虫蛀似的小洞,称“复武堂”。
 
当日黄昏,太阳下去一半,西边的城墙拆剩不多,就让出来一道整齐的豁口,夕阳走到中间,便能看到落霞正盛,染红半座北平。
 
金木来到复武堂门口,尚不了解内部情况,怕惊了闲人,就没登门直入。四下观察一番,他折进胡同深处,把腰带勒紧了,朝砖缝里垫几脚,轻易攀上围墙,黑猿似的伏脊而行,背了一片晚霞,脚下再无声响。
 
红日之下,那身影绕过几鳞屋脊回到复武堂,见前院翠绿的两口太平缸都空着,就知道这里暂还无人寄住。
 
金木绕去后院,双臂一展纵身落地,在屋檐下贴柱而行,一扇窗一扇窗地探查。
 
到了靠东的一间仓房里,果然就找到了卧床的张鲁人——张氏驼背,在榻上折成只虾子,盖了被子也好辨认。
 
金木跳进仓房,背靠一张旧木桌站好。
 
张鲁人似正酣睡,脸朝墙面,突然轻声发了话:“秦爷派你来的吧?”
 
金木轻咳一声:“我是个闲人,这趟只算瞎逛,没谁指派。”
 
张鲁人靠墙坐起,谈吐尚需费力:“我懂,秦爷往这使馆一带派人,都是绝口不提事主。若没猜错,你这趟是要杀我。”
 
“杀你?”金木心生好奇,就问,“杀了你还怎么找那把匕首?”
 
落日余晖撤出复武堂,仓房渐渐暗下。金木划亮火柴,把桌上的半截蜡烛点着。
 
张鲁人淡然说:“东西我没碰过,这事秦爷心里清楚。”
 
“没碰过,这有意思。”
 
金木举了烛火走近,瞧那鲁人伤势不浅,肩头被贯穿过,拿面旗子胡乱包扎了,前胸后背各鼓着一拳大小的肿囊。
 
看他无意撒谎,金木就说:“那秦琏确实找过我,没杀谁的安排,只是请我帮衬着寻找你的下落。言语间,他咬准你在北平,我就猜你该是叫什么事耽搁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瞒着不提。这趟见到真人,也就明白了。你别多想,确实是我自己要来,没有知会秦琏。你若信得过,前晚的事就不防说说?”
 
张鲁人打量着金木,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前夜过了十点,秦琏打东方饭店回府,脸上带着些脾气。不出半个小时,周门客随即赶来,两人凑到一起,开了电灯,在那商讨事务的秦家祠堂长久逗留。
 
接近凌晨那会儿,秦琏传张鲁人过去,递上一张纸条,写着城南一处地址,是个岔路口,命他跑去东方饭店领个木匣,一路不停,火速送去交割。
 
吩咐完毕,秦琏问张鲁人记住没有,等他点了头,就这边便把纸条揉了撕碎。
 
事情谈得机密,张鲁人不敢多问,就拉了辆胶皮车打掩护,到东方酒店从个警察手里领过木匣,那匣口打了封条,不知装着何物。
 
张鲁人实诚,半分钟也不耽搁,依着目的地一路往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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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皮车就是人力车,20世纪初广泛采用橡胶轮胎,乘坐舒适,所以称“胶皮车”。图为民国北京一个人力车夫和胶皮车。
 
其后过了一刻钟,北平开始下雾,自郊野往城区一丝一绕聚着。
 
到了地坛附近,前头忽然响起人声,张鲁人遥望,只见两颗红星坠在地上喘息似的闪。他缓下脚步,走近了,看到辆脚踏车远远地横在路上,两个男人正蹲在树下抽烟,一人手里时有银光闪烁。
 
此时月亮泡进薄雾,泛成颗软烂的蛋黄,张鲁人眯了眼,这才看清那银光是柄短刀。
 
两人看到张鲁人,就先后站起来,把烟踩了,各自拉低面罩,推车过来拦在路上,一副要劫道的架势。
 
这边张鲁人倒也没慌,把胶皮车停下借路,刚要开口就听一人抢着喊:“驼子,我俩不难为人,都是替上头办事,不动粗。把匣子交了,我俩就饶你回去。”
 
张鲁人觉得这声音耳熟,像府上的人,也顾不得辨认,就闷了头要硬闯。那人不再多话,上前拽了车梁。双方较起劲来,那人调侃一声“劲儿还不小”,刚要动粗,这边张鲁人未见动手,单是胯下抬一记腿,那人腰上已经挨了一脚,哎呦一声,踉跄着滚进草丛里。
 
另一人颇有些惊诧,喊罢“这人怎么会武”,犹豫片刻,就把短刀猛刺过去。
 
张鲁人驼背,却曾在复武堂学过几式,到了秦府从未显山露水,如今出手也算利索,先是一个侧身躲过,随即劈掌把刀卸下,此时左手已然拿了那人右臂,另一只巴掌攥成拳头,豁然闯出袖口——闷响里裹着一阵脆裂,听声该是把那琵琶骨给打断了。
 
那人应声扑倒,搂着肩膀在地上扭动。
 
张鲁人撂倒两个小贼,就拉了胶皮车继续赶路。待他走远,前一人爬出草丛,一声不吭,急煎煎溜进夜雾。地上那人也缓过劲儿来,单手扶了脚踏车,顾不得脱臼的右臂,就那么在胸口晃荡着,朝北拼命骑去了。
 
北平南郊,浓雾之下,目光所及处一概荒无人烟——这就算到了。张鲁人按地址找去,到了交割路口,见棵桐树上拴了匹马,通体枣红,捣着前蹄正一阵阵喘气,只是四下里不见骑手踪迹。
 
张鲁人正好奇,听闻树梢一阵脚响,就抬头望去,隔开一层薄雾,见团人影像只鹧鸪栖在树上。那枝杈晃过几晃,树上的人影忽然放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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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北京南郊的树。
 
张鲁人躲避不及,子弹应声蛰在左乳,剧痛贯穿胸膛,似把一半精气神都打散开。眼下逃命要紧,张鲁人就把车弃了,抱着木匣朝林间跑去。
 
一路上摔了两跤,只觉得一只老鹰追着血迹飞在肩后,枪声断续响起,子弹噼啪打在树上,树皮一声声崩开。
 
再往前跑,树木渐稀了,张鲁人跳进路沟,且滑且走,一口气逃回南城。进了条胡同屏息躲好,此时身后早没了追声,总算是把人甩开了,这才惊险保住一命。
 
胸口的枪伤虽说不轻,好歹也算有惊无险,子弹绕过了肋骨,该是打穿了。
 
后半夜里,张鲁人凭着曾在复武堂学的些诊疗经验,就近扯下一面彩旗,把枪伤敷衍过去。
 
挨到次日,见那事情登了报纸,昨晚交待的话秦琏不认了,硬是把自己侮为家贼,张鲁人才恍悟事情有诈。
 
秦府不能回了,他就抱着木匣奔去小二条,躲进了荒弃的复武堂熬日子。
 
张鲁人简要说罢,金木跟着思忖许久,说:“在这儿耗着不是好的安排,知道吗,光这枪伤就能要命。”
 
“这地方难找,你是怎么摸索过来的?”张鲁人忽然问。
 
“都是朋友指点,我也就干点腿脚活儿,跑一趟碰运气,”金木瞧了眼窗外,正是四下阒静,就说,“这里挨着使馆区,不到最后,秦琏手里的人不会过来。而今找你的人不止秦琏一门,现在我能摸到这块,旁人无非也就迟上两步。这地方保不了你,最好尽早离开。”
 
张鲁人苦笑:“除了这儿,也没别的地方能容得下我。”
 
“那不一定。”
 
张鲁人看出金木的意思,就从枕下取出个扁木匣,递过去说:“我没打开过,要说里面装着的是匕首,一掂量就知道不对。你要是信我,现在就打开看看。”
 
金木接过木匣,瞧那封条未启,就拿了蜡烛隔了空烤,小心翼翼揭开一半,掀了匣盖,里面果然空无一物。金木合起木匣,回头问:“能走路吗?”
 
小二条响起虫鸣,周门客已然赶来,戴着顶黑蓝的毡帽把额头挡了,俯在墙角蹲守着,正是百无聊赖。
 
不过片刻,复武堂开了门,周门客取出手枪,拉动枪栓,放在耳畔听那脆响。
 
这边张鲁人独自走出复武堂,跛腿弓腰,肩头尚有血迹。周门客把手枪探出拐角,瞄准了胸口,也顾不上为何不见第二人,直接放出一响。
 
枪声过后,张鲁人立时闪过,似乎早有防备,那驼背也瞬间变得板直。周门客一枪落空,蹙了额头,瞧那人虽穿血衣,竟站直了,再看身手,方知他本就是金木伪装。
 
那场面惊险,子弹擦身而过,镶进墙皮,尘渣崩散落地。金木把手探进胸口,也掏了枪出来,回敬一响后顺势朝地上翻滚,躲去石狮一侧。
 
周门客趁着压制的形势,翻身攀上墙壁,脚下发力,在巷间起伏几合,绕着石狮又开两枪。两发子弹全部击空,泥鳅似的攮进土里。
 
金木蜷了身躯,屏息从狮嘴缝隙开枪反击。两头子弹拽光穿梭,来往间各发四响。小二条像打着细雷,一声声随之点亮。枪声落停后,复武堂那石狮子也被揪下一只耳朵。
 
金木靠在狮后,把眼镜挂上鼻梁,开始喊:“学武的在人背后放枪,坏规矩。”
 
“这他妈玩儿枪呢,还讲个狗屁规矩!”周门客躲在墙角,像是想起什么,攥着手枪突然笑了,“不过这话打你金木嘴里说出来,新鲜。别怪我放黑枪,你打开始就不该使这调包计。”
 
“你那儿一开枪,我这边的事也就清楚了,刚才张鲁人说的不假,”金木把弹夹退出,数了遍子弹,尚余四枚,“你等我先捋捋——秦琏知道我会跑这一趟,就遣你在身后跟着,等我找着人了,你再伺机灭口——你们这黄雀在后的把戏也不地道,咱俩就谁也别怨了。”
 
“你我隔开那么远,话就少喊吧,”周门客喘着回应,“我只问你一句,那张鲁人呢?”
 
“送走了。放心,这趟你见不着他。”
 
“金木,你这就多事了吧?”周门客攥紧了枪,探出墙角威胁,“怎么处理张鲁人,那都是秦家的事。人找到了,你的事也就完了,非要搞得这么复杂,对谁都没好处。”
 
“别说这歪理儿,你们尽可搭台唱戏,可我不能给谁当枪使吧?”
 
金木说罢了,探了头从狮口望去,等看清了墙角杵着那把枪,也就不再躲了,自己把弹夹推进枪膛,起身掸了掸衣服:“你那是把勃朗宁吧?这枪一匣七响,刚才我要没数错,你这子弹该是打光了,杵一副空铁皮子吓不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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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制造的勃朗宁手枪及弹夹。
 
那边应声把枪缩回墙后,喊:“咱们把枪收了,出来聊?”
 
这边金木没应,人却轻脚走去。到了墙角,见那周门客双脚都离了地,正像只蝎虎贴上墙面,这姿势维持得久了,腿肚子就开始哆嗦。
 
金木走出墙角,与他照了面,说:“你这飞檐走壁的本事稀罕,得空教教我?”周门客吃下一惊,跳回地面,把枪送去腰间,嘴里也有了怨气:“你也不差,走路都他妈不带响!”
 
两人互相瞧着,看那彼此面相,仿佛都试着从对方眼中得到些消息,又都防着自己的心思被人读走。
 
沉默中对峙片刻,金木首先开了口:“不说话?那我说你听——前夜里,汪汉闯了展会,秦爷那匕首就卖不成了。这事闹出来,如那汪汉所言,秦府往上海也搬不成。所以就在当晚,你俩想了个匕首遭劫的障眼法,叫那张鲁人送个空匣子出城,半道再找人劫了,演出戏给那汪汉看。这事安排妥了,谁都没料到,那糊里糊涂的张鲁人虽说是个驼子,却练过武,因而就把这贼喊捉贼的把戏唱错了剧本儿,你们那边将错就错,干脆登了报纸,把张鲁人诬成家贼了事——我说的大约没错吧?”
 
周门客不置可否:“凭你怎么想吧。”
 
金木上前一步,反问说:“这我又不懂了。既然都是演戏,当夜出门之前,你们何不直接跟那张鲁人一并说了,就非要把他搞成个局外人?”
 
“他是个憨人,不懂得变通。遇到这事,那是张鲁人的命。”
 
金木一声冷笑,话却还是苦口婆心:“秦琏不想招日本人,我懂,那也犯不上弄得自家血流成河吧?”
 
周门客不耐烦了:“既然都敞开说了,那我问你一句,这人你到底交不交?”
“说开了,就更不能交了,张鲁人不是鸡仔儿,就这么送给你们宰了?那不是我的风格。”
 
“你这是要来劲?”
 
周门客恼了,立时后撤,握拳扎了马步,摆出个要武斗的架势。金木走上前去,把他双臂轻力按下,客客气气说:“商量事儿,不动武。”
 
“你想怎么着?”
 
“若我刚才说得没错,你那事倒也好办。我先提个建议,你不防听听——闹到现在,你与秦爷那出戏算是唱完了,现在无非怕是汪汉找了张鲁人,再把这定局给搅了,弄得节外生枝。我看不如这样,你若放过张鲁人,后事我去安排,保证让那汪汉找不着他。咱们双方各退一步,到底是为了个物件,用不着再死人。”
 
周门客还正恼着:“那驼子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就非要搅合进来?”
 
“你就说应不应吧?这事拖一天,你们那出戏兴许就多几个人知道,等真飘进汪汉耳朵里,那就难办了。到时候人白死,你们这场戏也全白演。”
 
周门客懂了金木的意思,把头点得极为勉强:“也行。你把张鲁人送出北平,这名字他往后也不能再用。我就提这两条,你答应了,这事儿我去铺台阶儿。”
 
“你说话算数?”
 
“我既然应了,就不会多事,秦琏那边我去知会。”
 
“那行,天也晚了,脸都瞧不清楚,就不聊了吧——”
 
金木转身要走,周门客却还怔着,犹豫片刻,就喊了他:“你那把鲁格枪,这回能给我瞧瞧了吧?”金木回了头,把手伸去腰间,摸索着迟疑了,终究还是要豪迈,就握着枪管把枪柄递去。
 
“这德国人造的玩意儿,还真就是立马上手,”周门客掂量着那把鲁格枪,前后瞄了瞄,又把眼朝枪管里瞧,“知道为什么在意你这枪么?——在我看来,两年前打败马恩的是它,不是你。”
 
金木开始不耐烦:“又是马恩那档子事儿,我那是查案,不是比武,那节骨眼上,谈胜负就得死人。”
 
“你不在乎胜负,我不一样,我不在乎他犯了什么事、杀过什么人,我只知道他这人讲究,比武都是用那敌手的本事,虽说杀了人,也算仁至义尽。直接说了,马恩这号人物,犯案之前我就认识。你当时若是不放那一枪,怕也弄不过他。我是对这人真有兴趣,本想找他比一局,时间地方都挑好了,后来你插足进来,我那事就没办成。你说,这算不算你欠我的?”
 
周门客说罢,把枪递去,金木没接,就说:“你若真有执念,那我这枪赔给你。”
 
周门客一惊,递出真假难辨的笑,把枪指向金木,指头搭上扳机:“给我?咱们的事儿还没完呢,就不怕我现在就给你脑门上来一下?”
 
金木摊开右手,三枚子弹横竖躺着:“枪给你,子弹我留着呢。”
 
周门客笑着摇头,把枪丢给金木,摘了毡帽转身离去:“这回算我败了,往后不必再见这枪,东西还是物归原主。”
 
 
6.
 
“这个姓金的到底是哪路人,怎么凡事都要给我使个绊子?”
 
秦家祠堂里,秦琏正给供桌换蜡烛,拿旧蜡点新蜡,说到这里,把新蜡烛带火拍到案上,火熄了。
 
“还有你,他敢允诺,你也敢答应?这事不能使性子,你们江湖那套,在这年头就是个笑话。”
 
周门客把蜡烛拿起来重新点上,慢条斯理地换好:“你不懂,就只管放心瞧着。我半道回去把那后院点了,金木是个聪明人,他懂我的意思。”
 
“你老实说,他这人信得过吗?”
 
“这么说吧,值得信一回。”
 
“行吧!”秦琏有些不满,虽说信不过金木,却愿意被周门客说服,“明天的事办妥了,到晚上我就再组个局,把事儿办干净,你给提个地方吧。”
 
“依你的性格还是去东方饭店,用不着我提。”两人相视而笑,周门客又给了句后话,“不过要我说,这事成了,那匕首也用不着出手了。”
 
秦琏摇头,一屁股坐上供桌:“我也看清了,任凭什么执念,都要放开。再说眼下的局势,我就是真到了上海,那也不见得太平,带着这物件难免招眼。”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执念。你这人,就是忌讳有办不成的事儿。”
 
秦琏哈哈大笑,起身拍着周门客的肩膀:“我怎么那么舍不得你?你再考虑考虑,后天的机票,有你一张。”
 
周门客不接话,站了起来:“胡同的火这会儿该熄了,我去《晨报》那儿安排一下。”
  
次日上午,北平回暖,瞿麟铭来到西山,身后跟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男人。戴戴把人迎进大门,见到正在院里浇一盆牡丹的金木。
 
三人进书房坐定,瞿麟铭说:“昨夜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吧?”金木正要询问,看那跟来的男子脸廓清瘦,面无朝气,就问:“这位瞧着生份呢?”
 
“还没来得及介绍,”瞿麟铭说,“听名字就不生分了,叫胡冀北。”
 
金木来了兴趣,问胡冀北:“所以那信是你写的?”
 
胡冀北点头:“是我。”
 
“这么一说,你跟徐家那桩案子还有点关系?”
 
胡冀北犹豫一会,闭上眼,似是叫那回忆折磨着。
 
“案发当天,有我——”
 
民国二十一年冬月廿九,辽阳四大庙以东,天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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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辽阳风景明信片,画面为四大庙。
 
上午十点过了,落雪正酣,一个瘸腿商人造访徐家。来者岁愈中年,穿着厚皮氅,持一根杏黄色的老藤拐。这人走过远路,双肩各扛两指厚雪。
 
彼时辽阳已属日据满洲,天地变色,那日人攻陷山海关后,徐家往年的人脉死伤逃亡,这宅院子也就破落下去。
 
近日里,徐家独子徐凌又准备去美利坚留洋,父亲徐尉宾鼎力支持,为了给儿子凑船票,连长工都遣散回去。
 
那天来者登门,徐尉宾瞧他眼熟,却也认不出是谁,想来这人或是故交,就把他领进堂屋,吩咐太太把炉火烧旺。
 
那来者自打进门就面色板青,既没报明身份,也未寒暄半句,坐下就直表来意——无论如何,都要买走徐家那把古董匕首。
 
这时候再瞧那来者的相貌,恍然与个故人重叠,徐尉宾想起他是何人,当即直言谢绝,说那匕首是镇宅所用,决不出让。
 
徐尉宾话毕起身送客,那来者却依旧坐得稳当。他这趟从北平回辽阳,长途跋涉,冒过大险,自是铁了心要谈成这笔生意。
 
两人僵持着,徐太太沏好了茶,把茶碗朝客人递去。徐尉宾伸手接过,将茶水泼进火炉,嗤一声浇黑一片嫰红。
 
来者看懂意思,不再表态,也就沉默离去。
 
当天夜晚,胡冀北来到徐家拜访徐凌,这趟登门,算是为徐凌出国送行。那胡冀北爱倒腾洋货,带来一整套做咖啡的物件做临别礼物,锃光瓦亮摆满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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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1930年的法国银质咖啡器具。
 
两人在东屋谈到夜深,暖瓶渐空了,倒出半杯混沌的水锈。徐太太提了铁壶去堂屋烧水,回来续暖瓶的间隙,临门跌了一跤,开水洒到地上。
 
那腾腾水汽散尽后,水中泛起一个人影。
 
徐太太抬头一望,见是个蒙面男子,正双腿支撑着倒挂梁上,两人刚对上眼,那人就放一枪,正中徐太太眉心。
 
徐家立时死寂,那蒙面人沿房梁猫行,回到堂屋,发现徐尉宾正在西边厢房里取猎枪,就先把手枪瞄去,隔着两扇花窗,将其两响打倒。
 
徐家东屋里,两个年轻人被这场面怔住,正是不知所措。蒙面人翻身落地,进门一枪把暖瓶打碎。
 
这边胡冀北已然吓得瘫倒在椅子上,只觉得两扇肋骨万金重,喘起不过脖子,就不止地咳嗽。
 
那徐凌倒是沉着,起身拎了咖啡壶要砸,未及抬手,小腹挨上一枪,人也跪倒在地。蒙面人把两人制住,盘问了身份,再问匕首下落,徐凌就犯了倔,再不给一句回应。
 
那人一怒掀了桌子,揪起胡冀北的衣襟,把枪口顶上脑门。再问一次,徐凌就叫了声“别杀他”,随即朝西边厢房一指,说那匕首就在衣柜的暗屉里。
 
蒙面人丢下胡冀北,拽着徐凌去厢房取物件。在这空挡里,胡冀北爬出东屋,出了院子就开始奔跑,一路冒雪干咳,直逃到二里开外。
 
再回头,见徐家大火正旺,整丈高的火舌朝天舐雪,在那四大庙一带烧出了一个暖夜来。
 
次年过了元宵,这案子被警厅当电路火灾潦草结下,胡冀北就去了北平。此后五年里,他变得如履薄冰,起先做过记者,待那秦琏的势力渗入报社,胡冀北就改行去了电报局,其后没过一年,又跑去了石印所里当了伙计。
 
这么跑来跑去,终究不得安稳。直到今年,金木的故事在报纸上刊载后,胡冀北自认为往事搭上肩膀,这才决意说破,就给瞿麟铭写了那封信纠错。
 
听罢胡冀北的讲述,金木就问:“既然在北平整日惶恐,那你就没想过离开这里?”
 
胡冀北苦笑:“也想过。怕了,就自然想跑。一想到跑,就恨,又要逼着自己留下。”
 
“这事儿难办,太陈旧,还出在关北。说句难听的,到了北平,这案子没人会管,也没人会认,甚至都没人会记得。”
 
“这话昨晚上我跟他说过,”瞿麟铭摸到胸口,把钢笔取下,又掏出一小叠纸,“小胡,你这事先缓一会儿。金木,我先问你,昨个晌午你找我摸罢了秦琏的底儿,完事儿没跑去使馆区找张鲁人?”
 
“去了,也见到了人。”
 
“那这新闻是怎么回事,你把人撂了?”
 
瞿麟铭把纸展开,递给金木,是半张《晨报》,就在昨日相同的版位,登着饭店蟊贼案件的后续消息——
 
前夜又起火警  竟烧死个窃宝蟊贼
 
前晚小二条胡同门牌五号一废弃宅院起火。未知何因所致。大火焚毁后院三间。一人殒命。消防预防各队竭力扑救。至一时余始熄。幸未延及邻户。后有秦琏老板前往辨认。确称死者乃东方饭店蟊贼张鲁人(本系秦家胶皮车夫)。后四邻听闻有古董珍宝遗落火场。以致半夜争相哄抢。现警厅已遣人看守。所谓珍宝尚未寻见。不知后事该会如何收场。
 
“又是放火烧,唱来唱去就这一出,”金木折了报纸,还给瞿麟铭,“别信它,昨夜这把火是烧给汪汉看的,说到底也算烧给我看的,那张鲁人也没死。”
 
瞿麟铭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人在我这儿呢。”
 
“这又是哪出?”
 
“前晚我去小二条找到张鲁人,那周门客也偷着跟了过去,本意是要杀人灭口,后来我俩碰了面,为保张鲁人不死,我就跟他做个交换。”
 
就着碗早茶,金木把前夜的事简要说了,胡冀北听到一半似乎没了兴趣,起身问了问路,就去了茅厕小解。
 
瞿麟铭听了骂上秦琏一通,末了,听金木总结说:“这新闻的意思我懂,周门客是要告诉我,若不能叫这张鲁人改了名字离开北平,那他就难免真要变成个焦尸。”
 
瞿麟铭叹了口气,转眼又打起精神,说:“我就说那张鲁人但凡有点心眼,就会躲在使馆区附近,瞅瞅,果然就给说中了。”
 
金木则说:“这事有你的功劳,另外也亏了罗定葵,别瞧他身手不好,被人笑称是个混武行的文人,这人对北城一带的武馆倒是摸得门儿清,包括那使馆区四围。那小二条的复武堂,要说本在三年前就破落了,他却还记得详要位置。”
 
两人说着,院里的女孩哇一声哭了。金木刚起身,戴戴就跑过来,说那胡冀北抢了张鲁人的木匣,从后院翻墙跑了,自己要看着孩子,就没追去。
 
金木下意识地喊:“坏了,张鲁人!”
 
三人赶去后院,推们闯进去,见那张鲁人正坐着,却是安然无恙。
 
金木上前问他:“那胡冀北呢?”
 
张鲁人就说:“那人叫胡冀北?他啊,走了,说是要去报仇,顺手把那木匣也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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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黄花梨木匣。
 
金木骂道:“乱来!这不是去送死?你没劝他吗,这事弄不好还会连累到你。”
 
张鲁人就说:“劝了,那人说话藏着山水,说什么自己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怕再死一回,也不会连累你我。”
 
“捣乱!”金木回屋取了手枪,也顾不得瞿麟铭,自己推了辆脚踏车出门追去。
 
瞿麟铭也没追去,自己回到张鲁人房里,拿了报纸给他看,问:“那周门客的意思,金木应该跟你说了。我就是好奇,你真就愿意背负这杀人越货的妄罪,成他人之美?”
 
张鲁人重新坐起,却是云淡风轻,说:“我这名字本就是个代号。四年前山东大旱,我在德州活不下去,就逃到北平谋生。起先进了复武堂打杂,那时候人都喊我’张驼子’,后来主事的去了武汉,那武馆就破落了。大概俩月之后,我又被秦府收留,就负责拉胶皮车,那管事儿的嫌驼子难听,给我改成了’张鲁人’。如今出了这事,我不怨谁,就当把那名字还给了秦家,此后两不相欠。”
 
瞿麟铭觉得这张鲁人有意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问:“想好没,伤好之后准备去哪?”
 
张鲁人看着窗外,似是刚做抉择:“出来谋生,却还是走上死路,那就干脆回去。”
 
 
7.
 
日落之后,北平南城,秦府横闩闭户,门口挑亮一盏明灯。胡冀北带着木匣过来,拍几下门环从门缝往里看。
 
守门的慢悠悠走来,问他是谁,胡冀北晃了晃木匣,说有事要找秦爷,与那张鲁人有关。守门的来回通报一趟,就带胡冀北进了后院的秦家祠堂,随后端上盘点心阖门而去。
 
胡冀北独自等候,捏着块糕点在祠堂走动。这地方敞亮,墙北挂了四幅清八旗将军像,供桌上密密麻麻排着四层牌位,靠前一尊供着的亡者叫秦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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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年间正黄旗定边将军乌雅兆惠画像。
 
一刻钟后,祠堂吱呀开了门,一个男人端着两杯茶进来。
 
胡冀北问他:“秦爷呢?”
 
那人大方坐下,说:“他去东方饭店办点事儿,我叫周门客,这趟我来见你。”
 
“你算什么东西,我只见秦琏。”
 
胡冀北抱起木匣,转身要走。
 
一件硬物撞上木头,周门客掏出手枪拍到桌上:“事儿没弄明白,你走不了。”
 
胡冀北脚下一软,扶了椅背坐回去,方才开口就觉得这人熟,熟里又掺着些悚然,像是出自某个噩梦里。周门客记性好,就给他提示,单是伸手把鼻梁一下全遮了,再递一个眼神过来,胡冀北就愕然寻到出处。认出来了,就觉得脚下生根,脊背僵成快铁板,再也无法动作。
 
周门客把枪拿起来,说:“张鲁人在西山,金木家?”
 
胡冀北不语,周门客就说:“不用怕,喝茶。”
 
命令直接下到手上,胡冀北不想听从,那手倒自发伸去,一小盏茶碗千斤重,举到一半碗口一斜,水就洒了。
 
周门客点了点头,枪口低下去,就把往事和盘托出:
 
“张鲁人的事儿先不提了,说点别的。对,就说这碗水。五年前,我在辽阳替秦爷办事儿,本是去偷个物件,再顺手杀个当家人。那晚运气不好,这家人向来睡得都早,偏那夜有个朋友拜访,也就歇得晚了。晚了,事就出了岔子,起因也是这水。
 
“那晚我在梁头等得正不耐烦,巧那当家的老婆没走稳,把半壶开水洒到了地上,映出了我的影子。我瞧事情败露,也没别的法子,就干脆开枪把她放倒。既是杀人,就不怕连带几个。
 
“半中间里,那拜访的客人舍了性命要救那门独子,虽说勇气可嘉,可惜本事不好,挨过两枪,也就跟着陪了葬。那门独子倒是识时务,为了保命就说出了那物件的下落。
 
“得了东西,我把他引到路上,俩人中间落着大雪,他朝东走,我在身后举枪瞄着,想着这地儿叫日本人占了,把他当条鱼放生也好。到底是没开枪,我就冲着他喊了句话,记不清了,是什么来着?”
 
胡冀北低了头,说:“喊的是——‘记住,你已经死了。’”
 
“对了,就是这句,”周门客拉了枪栓,“你说,要是再这么瞄一次,是不是就真该死个人了?”
 
对面咬了牙,一拍桌子哗啦站起来:“是我!我就是徐凌!”
 
“敢认就是好汉,比五年前强点儿,”周门客把指头探上扳机,“当时放你,那是我惜命,可你不该来北平。”
 
屋顶几声瓦响,像打着闷雷,周门客警惕而起,见门外有身影翻下,落地之际打出枪响。
 
窗子随即破开个细孔,子弹打穿秦奉的牌位,供桌之上,秦氏一族的牌位如个多米骨牌,挨个压倒一半。
 
周门客慌忙掩护,一脚垫上徐凌肩膀,顺势躲到了供桌后面。
 
徐凌挨上一脚,踉跄着摔到门前,起身跨过门槛,兀自逃开了。
 
这边周门客来不及瞄准,就朝徐凌放了一枪,未中,他起身再瞄,金木破窗滚进祠堂。两人绕着雕花梁柱斡旋,彼此拿枪指着,不肯轻易放响。
 
周门客且绕且说:“那小子我还放他去,跟秦琏的恩怨,他们自己了结。金木,咱俩这边也该算算账了。”
 
金木跟着回应:“那就算算。刚才我晃你一枪,小二条那枪咱就算扯平了。”
 
周门客朝屋顶放了一枪:“听听这响。你若刚才打死我,我也不抱怨。那马恩功夫再好,最后不还是死在你那枪下?死在枪下,在这年头就是学武的归宿,只是可惜了一身功夫。”
 
金木听后朝门外放了两枪,说:“我这枪比你多发子弹,现在开过三响,我不占便宜,你尽管来。”
 
周门客低头暗笑,右臂一挥把枪丢出门外,说:“再斗枪就没劲了,经过昨晚那回,也腻了,咱们来点新鲜的?”
 
金木把枪收了,站出来:“好,依你。”
 
两人各自收拾了衣服,扎稳马步,上前击了一掌,就开始武斗。周门客年轻,身子敏捷,绕着梁柱砖墙腾来挪去,以躲为纲,拳脚一出,每发必中。
 
金木略有迟缓,出手倒稳,自己挨过几下,都生扛着,拳脚拿住对方的机会少,却是每击都要使出些力道。
 
两合下来,周门客脸上遭过一掌,轰隆隆肿出半块粉馒头,人就渐渐生出杀意,也随着金木更换打发,拳拳脚脚找人骨缝。
 
到了第三合,金木被周门客逼着后退,抓到破绽正要出拳,此时腰间撞上茶桌,身下又有椅子拦着,左膝躲不过去,就拐了胳膊改为格挡。
 
周门客出手带着蛮力,硬生生把金木左臂打断,又连带着磕上膝盖——金木把那木桌压塌了,胜负已分,周门客也就停了手。
 
“不打了?”金木躺在地上,强行站起,又歪下去。
 
周门客说:“还打?再打就得死人,不打了。”
 
金木看着他,突然喘着笑:“我跟那马恩见过一回,说实话,你跟他有几分像。这次败了不是坏事,我能落个宽慰。”
 
周门客摇头:“你这岁数,打成这样不容易。”
 
金木把气喘顺了,提议说:“以后我去上海,到时候再来一局?”
 
“那没戏,我不跟秦琏去上海,”周门客摆手,“别看秦琏大我十岁,说到底他算个新人。我不一样,我这人念旧,太喜欢北平了,就得死在这里。”
 
周门客说罢离开,把祠堂门敞着,不知要去向何方。这边金木靠桌坐起,看那远处夜空里升起一盏天灯,红里透着大黄,在风中飘着荡着。许愿灯而已,在北平早不新鲜了,却给他勾出个长久的笑。
 
 
8.
 
当晚八点,香厂路上,东方饭店大堂提早打了烊。一个服务员出门抽烟,叫人照准后脑勺砸了一拳,烟头掉在地上,他人却在原地晃悠,再挨一拳,也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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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北京大饭店的餐厅大堂。北京大饭店是当时和东方饭店类似的豪华饭店。
 
酒店五楼的“秦时风月”雅间里,秦琏与四位老友围桌而坐,正是谈天说地。几个服务员在旁候着,不管听没听懂,都跟着笑。
 
菜早齐了,各盘都夹过几筷子,餐桌正中的大盘子却仍盖着。
 
五人互相示了意,秦琏扶桌起身,把那盖子揭了,躺在盘中的正是那把先秦匕首。
 
四人一同起身,见秦琏捧了匕首,展示一圈,笑称:“按说这该是件无价之宝,今儿个硬要贱卖,我也不妨直说缘由。前两天那档子事儿大家也都耳闻了,这物件方人,门口没蹲俩麒麟的小户镇不住。”
 
那四人听了就笑,此时门口进来个服务员,瞥了眼秦琏,低语两句与一人换了岗。
 
秦琏呷一口红酒,瞧那服务员站好,消了疑心,就继续说:“六年前,日本人占了东北,家父秦奉为购这匕首推迟南下,两天里,往那物主家里跑过三回。那物主没信誉,原先本就谈妥了,他那儿翻脸就变了卦……”
 
那服务员听到这里,手肘轻磕下肋,袖口里溜出把餐刀握在手心。
 
这边无人瞧见,秦琏就接着说:
 
“……价也翻了,大义也说都说尽,登门三回还是接连碰壁。后来老爷子一打探,才知道那物主想得远了,准备留下匕首,到了危机时刻交给日本人自保。
 
“事儿谈不拢,两天过去,秦家不搬不行了,老爷子也就饮恨启程。在这节骨眼上,路上偏就碰到了守城的三个日本兵。
 
“后边的事说来可笑,就为争个嘉靖年间的小瓷瓶子,老爷子跟那日本兵拌了声嘴,毫无预兆的,就被他一枪打死在了车里……”
 
话到此处,那服务员一阵犹豫,把迈向秦琏的腿收回,手里也一同僵下。
 
秦琏抚着那匕首叹了口气:
 
“丑事不怕说了,我这人从小懦弱,怕惹事,为此也挨过不少打骂。老爷子挑地儿,就喜欢拿藤条子打腿,后来在那南下路上,我这条右腿慢慢僵死,算是随他而去了。
 
此后我就不再怕了,想着凡事再大,封顶无非搭上条命。心狠下来,这匕首来得就也容易。
 
说回正题儿,这些年不都在提倡救亡么,现今北平岌岌可危,我也全想好了,待我搬去上海,万一北平有沦陷那天,我就把这笔钱换成手枪,换成子弹,这匕首终究还给它变回武器,到时候一个子儿不少,全都还给北平。”
 
秦琏说罢,雅间里全没了声响,所有人都想着什么。那徐凌假扮的服务员低头咬了牙,五指一松,把餐刀顺进裤袋,不知该不该再下狠手。
 
对桌而坐的老人站了起来,朝秦琏作揖,完事朝旁人说:“既然咱们四家都对这匕首有意,那就——各自叫个响?”
 
“不带我就开始喊价了?”
 
门开一条缝,声音先跑进来,那来者跟着进了屋,竟是汪汉。秦琏脸色刷白,下意识扶了拐杖,把呼出一半的喘息咽回肺里。
 
“秦爷,您这匕首找回来了?可算是我消息灵,赶早一步。”
 
汪汉说罢,桌上四人哑口失语,都枯坐着,正是面面相觑。
 
“你来,我走。”
 
秦琏收起匕首就要离开,不出两步,汪汉伸腿绊了那拐杖,他便脚下一空,直接跪在地上。汪汉假意惊慌,伸了手要扶不扶:“哎呦!没摔着吧?你们几个,别站着,来搀着点呀!”
 
四个服务员凑上来,一起下手搀扶。徐凌单手按上秦琏胸口,一手正要去摸餐刀,忽觉得袖子被人扯了一把。一件凉物硌上手心,是那秦琏把匕首偷摸递了过来。
 
徐凌木然接过,又见秦琏朝他摆手,正示意自己赶紧离开。
 
——五年过去,匕首恍然回到手里,灭门仇人也正躺在眼下,似个牵心多日的梦忽的圆了,这徐凌却迟疑着不能动手。秦琏见他未动,就骂一声:“别扶我,你去把帽子给我拿过来!”
 
这一嗓门儿喊得刺耳,像道不能违抗军令,徐凌愣了须臾,就起了身朝门口走去。这边汪汉看出有诈,立时掏出那把盒子炮,也撕了嗓子呵斥:“我不言语,看谁出得了这屋!”
 
喊罢一声枪响,南窗的玻璃哗啦碎了,满屋人都惊得抱头躲避。
 
在那混乱中,秦琏竟然站了起来,右腿生生踩着地板,两步急冲过去,把汪汉扑倒在地。两人扭打间,盒子炮又发一响,子弹撞进喉结,直接打死桌下一位买家。
 
人群立时乱作一团,秦琏拧不过汪汉,背上挨了一拳,就朝着地板大喊:“该走的还不走?”
 
众人正要开门,盒子炮又发一响,声音发闷,徐凌回了头,见那秦琏腿下淌出一片血迹。
 
这边汪汉被秦琏箍着肩膀,试了几回都转不下身,一怒之急,就把枪管抵上对方心口。
 
开枪之际,汪汉后背忽一阵锥痛,那痛感破皮入骨,在体内蔓延出无数跳动的根须,直把几团血挤出喉咙。
 
汪汉咧了嘴往自家心口看去,此时此刻,他那百般索取的匕首,正一截一截从前胸探了个尖儿出来。
 
眼瞧汪汉不再动弹,徐凌拔出匕首,又低了头凑去秦琏耳畔,说:
 
“杀你的不该是他!要是躲过了这劫,记得救你的人姓徐。”
 
徐凌说罢,把匕首掖进秦琏袖管,起身走出雅间,朝人群跑去。
 
 
尾声
 
一周过后,西山日光正盛,几座佛塔错落而立。
 
Image
西山灵光寺1898年老照片,远处有白塔。
 
金木左臂打了石膏,把右手搁上桌面,在院里跟那女孩掰腕子。小孩儿用了双手依旧掰不动他,撇了嘴刚要哭,金木就撤了力。
 
那女孩掰赢了,原地蹦几下,就流着泪咯咯地笑。
 
戴戴炸好一碗带鱼从屋里端过来,金木抓起一根,仔细咬下鱼背上的细刺,像正吹着口琴。
 
半碗带鱼吃下,一个日本人登门造访,开口声声脆,说着地道的北平腔。这人自称横井龙藏,住在使馆里,这趟过来,打算邀金木帮忙调查“凶犯胡冀北”的去向。
 
金木愣上片刻,递了块带鱼给他,说:“巧了,前些日子,我写一桩灭门案的时候还真查过这人。他啊,五年前就死了。”
 
日头渐高了,横井龙藏离开金家,在那开车回城的路上,跟个十五六岁的骑车少年照面而过。
 
那少年在金家门口扎了车,取出把刀子攥手里。隔墙看到金木正哄小孩儿,少年犹豫片刻,朝着大门踹了两脚,也就骑车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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