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404)

 

维权2年的直播间赌石骗局

2022-04-18 10:0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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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1

月白的入套,始于淘宝上的一次寻常点击。

2022年1月27日,月白在淘宝“芭芭农场”上玩种树游戏,系统提示她,可以通过浏览“瀚海珠宝旗舰店”直播间15秒,领取更多的“肥料”。月白毫不犹豫点了进去。

直播间昏暗的背景里,一个自称“阿金”的男主播,只露出双手,左手把着石料,右手持着手电,嘴里介绍着石料的品相。

那块石料的表皮黢黑,泛着油光,看上去与寻常石头无异。阿金用电筒贴着石皮,在石料周身游走,强光照射下,石料内部竟发出青翠欲滴的绿光。阿金啧啧称赞:“美不美?翠友们!这块料子极有可能是正冰高货!切开做戒面、玉牌都是一绝!”

对阿金的讲解,月白不甚明了,但被“戒面”和“玉牌”勾起了兴趣。自从一年前患上大病,年近而立的月白一直跟衰败的身体做着抗争,偶然在书上看到“玉之上品,可为瑞物,辟邪纳吉,养生防疾”后,她就很想买串多彩玉珠手串,驱赶病魔。于是,她发出弹幕询问:“这是翡翠原石吗?可以切开看看里面吗?”

月白手机里有一个单独的翡翠首饰相册,大略知道翡翠成品是通过翡翠原石加工而成。翡翠在自然形成的过程中,外表会包裹上一层不透明的物质,叫做“皮壳”,内部的翡翠,被称之为“玉肉”。单单通过肉眼,无法辨别石头内部玉肉的好坏,因此“开石”也被称之为“赌石”,赌的就是玉肉的品质,玉质好,价格会涨成百上千倍,玉质差,可能一文不值。不过对于赌石,月白仅限于文本了解,从未亲眼见过。

阿金及时看到问题,立刻回应:“欢迎月白哥!我们直播间卖的是翡翠原石,‘扒皮’或‘开窗’都得先买下来才行。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先等等。等会儿‘红尘哥’肯定忍不住的,我让他买个‘毛料’(未经过加工的翡翠原石)现场开窗给你看。”

疑问被及时解答,让月白觉得阿金很真诚,她决定驻足再看看:“我是女的。我想听翡翠原石知识,我第一次来,不太懂原石。”

阿金立马改口:“好的,月白姐。翠友们,准备上课了!”

阿金简明扼要地科普了翡翠原石鉴定的相关知识——翡翠的判断标准跟单晶体宝石是相同的,越大、越透、越亮、颜色越浓艳就越好。主要的评判维度大致分“种”“水”“色”“花”“瑕”等。

“种”指的是翡翠多晶质集合体中,矿物颗粒的细腻程度,颗粒越细腻,存在感越低,就说明“种”越好,大抵从玻璃种、高冰、正冰、糯冰、糯化、糯再到豆种,品质逐渐降低;“水”又称“水头”,指的是翡翠的透明度,透明度越高越好,“种”和“水”是正相关的,种越老,水越好;“色”是指翡翠里含有的颜色,评价标准为浓、阳、正、匀;“花”指玉肉内分布的其它矿物质晶体,一般有蓝色、绿色、黑色等;“瑕疵”包括裂、绺、棉、棕眼、矿点等,瑕疵越多,价值越低。

“不识场口,不玩赌石。”阿金说,场口来源直接决定了原石质量,“场口就是原石的矿区及产地。场口不同,皮壳特征也不同,通过观察皮壳的颜色、纹理、油质、棱角,再借助灯光观察石料内部的特征,就可以大致判断出原石的场口来源、种水类型、瑕疵多少,从而预估出原石的价格。”

他介绍说,缅甸有成百上千个场口,其中比较有名的场口有莫西沙、莫湾基、大马砍、后江、南齐以及木那等。不同场口的翡翠特征不同:比如莫西沙盛产上乘玻璃种;后江的原石以色浓见长;木那则多有惊喜,经常开出色泽均匀的满绿石料。优质的场口,是品质和价格的保证。

阿金讲解翡翠知识(作者供图)阿金讲解翡翠知识(作者供图)

整个讲述过程,阿金展示出了极强的专业度。他边说边写,用工整的小楷写下这些知识,并在重点地方辅以标注。

“月白姐,记得截图保存,明天我要在直播间考你的。”阿金在直播过程中中断卖货,立马讲解原石知识,只为了满足月白一个人的要求,这让月白觉得自己被重视。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她按下截图键,想在直播结束后继续消化图中内容。

2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女性出现在直播间,她皮肤黢黑,鼻子塌,很典型的东南亚长相。阿金说她是翡翠原石货主,名叫“小全”,缅甸人,家里与缅甸政府签署了承包协议,具有多个矿场的开采权。因瑞丽紧靠缅甸,且是全国唯一一个按照“境内关外”模式特殊管理的边境贸易区,小全选择就近交易,把原石运到瑞丽来卖——因为在瑞丽的姐告区,进出货物可享受免关税等优惠政策。国内的购物平台大多要求出镜主播为中国国籍,因此瑞丽当地的翡翠主播,干的其实是“代购”的生意。

小全的普通话较好,听不出太多外国口音,偶尔会从嘴里蹦出些缅甸话。她不间断地拿出一块又一块原石,每块石头上都有专门的编号,以数字和英文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石料在强光照射下闪出晶莹剔透的绿芒。阿金仔细检阅每一块原石,将“有价值”的留下,“没价值”的退回。

卖过几轮后,阿金的语调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高绿,带白雾,有松花,应该是莫湾基场口。”阿金贴近话筒,用窃窃私语的音调说,“翠友们!莫湾基的!这块起码高绿,搏一搏还有可能是满绿!”

他的音量很低,但语气难掩激动,这种兴奋也蔓延到了刷屏的评论中:

“这是今天为止最高的高货了吧!”

“谁都别跟我抢!这块是我的!”

“阿金砍一刀,快点‘放漏’,3000元我要了!”

弹幕不停闪过,彰显着石料的抢手。阿金拔高音量,陡然说:“翠友们!要的扣‘1’,让我看看有多少人想要!”

月白的手机屏幕上翻滚起铺天盖地的“1”。

“小全,开个价,这块多少钱?”阿金问。

“16880,这块料子在公盘起码3万起。”小全强调说,“咱们老合作伙伴了,我就不跟你讲虚的,‘6688一路发’,16680元,快过年了,给你的粉丝们讨个好彩头。”

编者注:“公盘”是玉石界普遍认同的一种原石毛料交易行为,就是将挖掘出来的玉石原料集中公开展示,买家在自己估价判断的基础上出价竞投。

阿金闻言沉默少顷,不发一言,弹幕里揣测着阿金的心思:

“太贵了,阿金的刀还没抽出来砍。”

“阿金,让老板放个‘漏’!漏一把!”

“阿金,给翠友们谋个福利,搂一刀。”

阿金将镜头对准小全,说:“小全,我也不想多说了,你自己重新报价,看着我的镜头,对着翠友们说。”

小全沉思须臾,攥紧拳头,说:“8800,行了吧?我够有诚意了!”

“翠友们,小全说8800?大家觉得可以吗?”阿金对着镜头说,“想要的把‘6688’扣起来,让小全看到大家的诚意!”

“6688”弹幕翻飞起来,狂热一览无余。

“太贵了,小全!6000起拍,1分钟竞拍,价高者得!”阿金用商量的语气说出了命令的语句,“竞拍也有可能超过8800,把选择权交给翠友们,好吧?”

小全皱了皱眉,撑着头思量片刻,往外挥挥手,说:“行行行,开拍吧。”

“1分钟竞拍,现在开始,价高者得!”

阿金扯着嗓子一声令下,屏幕上快速飘过一个又一个数字。价格以百元为单位递进,过了6500元后,参与竞拍的人数降了下来,价格抬不上去。数字最终定格在“6800元”,一个看不到全称的“***风”拍得此块原石。

阿金朗声大笑,说:“恭喜清风哥拿下!你去找客服拍,拍完回来我给你写标。”——看来主播能看到直播间内所有人的ID全称。

评论里又翻涌起不甘:

“手机卡了,没抢到。”

“清风哥家住在信号基站旁边吗?”

“1分钟太快了,我还在从微信往银行卡转钱,钱没到账,竞拍结束了。”

阿金见了,立马宽慰大家:“好料子后面还有,大家检查好钱包和网速,准备好你们的发财之手!”

清风付完款回来,说:“我下定决心不买的,今天又没忍住!”阿金哈哈大笑。

旁观了整个“竞拍”过程的月白心中惊叹:原来翡翠的利润如此巨大,喊价16880元的原石,抹去首位数字后即可买下。果然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果不是阿金争取,买家绝享受不到如此大的优惠——阿金真是个良心主播。

卖过几轮高货(高价值货物)后,阿金拿起一块小石头,掂了掂,对小全说:“这块石料有点飘,内里不够紧密,个头也小,做不了什么件,顶多只能卖两三千。”

小全摆了摆手,说:“两三千卖什么卖?拿去给翠友抽奖玩吧。”

阿金大喜,笑说:“小全大气!猜什么呢?”

“按你们中国的风俗猜生肖吧,猜我属什么。”

弹幕里飞快掠过一堆十二生肖,抱着对原石的好奇心,月白随便打了个“龙”。

“我是88年生的,选第二个打‘龙’的(粉丝)吧。”小全说。

“恭喜这位新翠友!”阿金说,“今天刚来就中,月白姐,说明你是有缘人!你去拍20元邮费吧,这块料子免费送给你玩。”

喜从天降,月白彻底被瀚海珠宝旗舰店直播间吸引住了,早已经忘记了“芭芭农场”的肥料已经到位——货主全程看不到屏幕,游戏过程毫无猫腻,能够从众多参与者中脱颖而出,足以证明自己运气绝佳。

付完邮费后,月白决定干脆将“幸运”延续,待在直播间观看别人赌石。

3

阿金又拿出一些据说是直播间翠友们购买原石后委托他加工制作的成品,每一块都非常漂亮,雕刻细致,镶嵌精巧,在镜头里散出莹莹的光泽。

阿金说,前段时间有个翠友在他店里花8万买了块料子,种在高冰到正冰之间,做了5块牌子,3个吊坠,2对耳饰,只花了小1000块的工费,“外面一块牌子都要卖到三四万,做成成品,价值翻倍,这就是原石的魅力”。

原石品质卓越,加工工艺精良,工费如此亲民,想起动辄几千上万的成品多彩翡翠手串,月白看到了性价比更高的选择——购买原石,委托加工,同样的品质,实惠的价格。她心动了,在直播间里回复了自己的需求:想要一串多彩翡翠手串。

除了皮壳完整、丝毫看不见原石内部情况的“蒙头料”外,小全还拿出来过钻掉了一些表皮的“开窗料”,以及从石头半腰一刀切开的“半明料”。开窗料和半明料的赌性更少,通过已经显露的部分,大致可观测到玉肉的色泽、种水和瑕疵。而直播间售卖的,大多都是蒙头料。

一块红褐色表皮、在手电下泛起荧光的蒙头料出现在镜头里,在阿金的描述中,这块原石带有木那场口的“杨梅皮托沙”特征,尊贵的出身决定了它上乘的品质,打开必定是“冰透感、种水老、带飘花”的“高货”,适合新人“入坑”把玩。

小全报价3万5,阿金力压价格:“千数啦!给我家新翠友一点福利,4500元。”

小全伸手抢回石料,不耐烦道:“上万的品质你给我千数的价格,不卖了!”

“快点,别磨叽了,这是我给新翠友的福利,老粉都不让买的。”阿金用指节敲击桌子,催促道,“拿过来,人家看我一晚上了,你不给人家放点‘漏’?”

小全无奈放回原石,阿金直接点名:“月白姐姐,这块料子打开价格是过万的,我觉得你今天晚上可以拿这块料子。这种品质,妥妥一个‘漏’,你的多彩翡翠手串珠子,就从这块原石开始!”

为了照顾其他看客的情绪,阿金特意说道:“我偏心一点,给月白姐姐了,清风哥、红尘哥、吴姐,你们都已经是‘钻石粉’了,等会儿就不要抢,给月白姐姐新人一点‘体验感’。”

没想到自己随手打下的需求,竟然被阿金牢牢记在心里,月白很是惊喜。但突然要交这么多钱,她还是迟疑了几秒,结果就因为这片刻的犹疑,石料就被一个名叫“凌云”的人抢先拍下,夺走了这块阿金“特意”为月白预留的“福利料”。

紧迫感立刻向月白袭来——直播间的新粉不止她一人,商品链接人人能拍,心悦的原石也不会时时出现。

午夜到来,理性出走。月白立刻决心投入下一场战斗,靠自己抢到有眼缘的、价格合适的原石。等下一块“南齐场口特征、蓝底飘绿的”原石出现时,她迅速打出“1”,占下购买名额。

“这块料子蓝底飘绿,能出双色料。”阿金说。

小全要价1万2,阿金狂砍至3500元,小全不满意价格,说什么都不卖。阿金强行去抢小全手中的石料:“快点啦,拿出来吧,你就当跟我家新翠友交个朋友,月白姐姐蹲一晚上了,还没买到,我必须给她放个‘漏’。”

小全只好答应,阿金现场写下带有店铺名、主播名、购买时间、客户名、货价、代购费、石料特征的标签,跟石料放在一起,催促月白截图后找客服拍链接付款。标签下方有一行小字“代购原石,不退不换”,但正好被屏幕中的弹幕遮挡,不仔细留意的话看不见。月白支付了3500元的原石购买费用,和10%的直播间代购费,总计3850元,拿下这块原石。

又卖过几轮原石后,阿金在直播间劝说购买者“开窗”:“凌云哥,月白姐,你们授权开个窗吧,我们直播免费开窗,开出来让翠友们过个瘾,看看种水,大家都期待呀。”

编者注:“开窗”是玉石行业内的术语,指在原石表面擦开一个小口,以此来了解玉石内部的玉质情况。

客服在对话框内也给月白发来消息:

“您好,我们准备给您的料子开窗,您同意吗?由于原石属于特殊商品,原石擦窗了、开窗了、扒皮了、扩窗了、切开了是不退不换的,开石具有一定风险,风险包括原石内部种水以及内裂问题,内裂可能影响后续做件(牌子手镯等)。这个您明白吗?明白请回复‘确认’或‘明白’。”

“另外,如果您的料子需要鉴定证书或加工请跟客服提前说明,未提出证书要求默认不需要。加工需要支付一定加工费,因为我们这边只是代加工。”

月白购买原石,本就是为了切开后做成品,收到原石后自己找人开窗,还需要另外支付工费。既然阿金展示过的加工成品每个都极其精美,月白自然就打算直接委托他加工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回复“同意,确认”。

她问具体加工费多少时,客服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每个雕刻师傅和镶嵌师傅的手工费也不一样,要根据石料切开后的样子设计款式,才能预估大致的加工费用。”

阿金在切石台上清洗原石,公屏上飘起满屏“6688”,评论里欢呼一片:“机器一响,黄金万两”“石头一切,提前退休”“祝大涨”“祝满绿”“祝正冰”……

轰鸣声响起,钻头高速颤动,钻了好几分钟,坚硬的原石表皮才被打开一个小眼,内里泛出透彻的绿光。阿金直呼:“绝了!月白姐,你赚大了!浓晴底,种水老,要不说南齐场口出‘妖怪’呢,千数的价位玩出这种品质!货主看到后要后悔!”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阿金转回货台,准备继续买原石,小全却不知所踪。阿金叫来助手,问小全去向,助手说:“她后悔了,跑了,砍生气了,不想卖了。”

无货可卖,阿金又帮月白把那块免费的赠料也开了窗,结果同样不错:“糯种是有了,大概是糯化,但化得不是很开,免费玩玩还是不错的,反正你不亏。”

直播间里盛满了翠友们的祝贺,有“懂行”的“大佬”发出艳羡:“我在直播间里蹲了好几个月都没有遇到这么好的事情,又‘开涨’,又‘中奖’的。”

主播的承诺和翠友们的评价,让月白彻底相信此次“买石”成功了——如果石头货不对板,围观的翠友们肯定会指出问题所在。或许“运气守恒定律”真的存在,罹患顽疾后,幸运终于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时间已是凌晨,直播间依然热闹非凡,主播的吆喝在手机里回荡,热烈的弹幕在屏幕上更迭。月白熬不住,打了个招呼,准备退出直播间。阿金热情回应:“月白姐晚安,明天再见。”

“石料帮我费心下。” 月白跟阿金回话时,心里已经在规划着石料的用处:多彩手串要求原石拥有不同的底色,先买几个小石头攒珠子做手串,剩下的石料做成吊坠和项链,喜欢的就自己留下,不喜欢的卖了回本。

“没问题,月白姐,明天我帮你把料子切了,再打电话沟通。”阿金应承道。

4

月白在1月28日下午接到了一通归属地为“云南德宏”的来电,电话那头的人是阿金,说料子切开了,很好,蓝底飘绿,种水上佳,没有棉裂,可以出双彩珠,再攒几块料子切开,就可以加工制作渐变手串。

“等设计师过完年回来,我让他第一个给月白姐姐你设计。” 至于石料切开后的照片和视频,阿金没有发过来,他说要等过完年,设计师看完石料后,再把设计样稿和原石视频一并发过来。

月白相信,通过天猫平台交易,对方应该没有造假的空间,便默许了他的说法。

 

这天晚上,月白又进入瀚海珠宝直播间,阿金正在跟人聊原石与成品的区别:

“成品太混乱了,染色的、焗色的、改色的,做成成品后你们有几个人能看出来?我还是建议你们玩原石高货,可塑性强,性价比高。成品再好的东西,你每天戴,也会腻,改成别的东西也不好改。你买一块原石,做一个手镯,嵌几个吊坠,剩下的边角料还可以做成耳钉、耳坠,想怎么换着戴就怎么换着戴。”

“玉不琢不成器,你买原石,看到的是它化腐朽为神奇的蜕变过程,这也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互相成长,彼此见证,你买成品,绝对没有这种体验。”

……

月白听得入神。

很快,又一块南齐场口的石料出现了,月白当即就被“击中”了,率先打出“1”。阿金推断,这块石料皮老种正,接近正冰,穿透力强,水感清澈,“做一个挂件就回本,更别说这块料子还能出一大堆东西”。

小全喊出1万5的价格,阿金极力回护月白:“3600元!给我月白姐拿去玩!”

小全气极,拿起手电砸向阿金,愤愤地说:“‘放漏放漏’,只会‘放漏’,不给了!”

阿金避开手电。最终,小全用缅甸语说着些什么,纠结一会儿,还是“勉强”同意出售了。阿金还特意抹去代购费的60元零头。

月白支付3900元,成为了石料的新主人。

石料在直播间被开了小窗,光透过窗照到原石内部,石料散发出微微的紫色,阿金惊呼:“我的天!哇!这个料子开出冰紫了。在外面买,至少几万起。”助手也在旁边帮腔:“这谁能想到!南齐场口真的不愧出‘妖怪’!”

评论区的弹幕装满了错失者的惋惜:“手慢了,没抢过。”“我恨手机太卡。”“还不是阿金你偏心,直接给月白了。”

幸运之神一再到访,给了月白更多的信心。上瘾一般的感觉加速了她的金钱外流速度。她没有同家人讲自己正在购买原石,想着做成成品后直接送给他们——在东南城镇做公务员的月白,薪资并不高,2块原石就耗去了她2个月的工资,但想着做完自己的手串后,余下的料子能给家人都安排上玉件,保佑一家子都平安顺遂,月白还是觉得值得。况且边角料还能卖了回本,核算下来,买原石比买成品实惠多了。

 

1月30日凌晨,直播间里亮如白昼,躁动的气氛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这次货主是一个长相凶狠、普通话说得不连贯的男人。阿金介绍说,他叫“小黑”,也是缅甸人,家里从事矿场承包与开采事业。

待一块27斤重的“莫西沙场口原石”出现时,直播间沸腾了。阿金观摩后给出判断:石料起尖三角颗粒,外皮为金刚砂包裹,没有断口,种老水足,带白雾层,是块“猛料”。

小黑要价2个亿,阿金猛砍至10万,小黑爬上桌子,意图抢回石料,却被阿金的助手死死按住。

“10万,想都不要想!”小黑扭动着身体嘶吼。

此情此景,月白已见怪不怪,每笔原石成交前,都要来上这么一出,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相信货主的漫天要价了,只觉得阿金的判断才是真实可靠的。

阿金升价至12万,小黑仍是不愿:“这块料子来中国10年了!10年前都不止10万,这块料子按糯冰算都得五六百万。”

两人又进行一番拉扯,直播间的氛围也愈发热烈。

“18万!”最后,阿金直截了当地说,“任何料子没卖出去前都是石头,而且你这个料子10年都没卖出去,说明就是没缘分。要过年了,你卖了就是钱。”

小黑不愿,抱起石料就要走,又被助手拉回。

“你不要在这儿给我吹几百万,说实话,我切过的料子比你挖过的料子都多,我家里干这个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价位能收什么样的料子,我心里清楚。”阿金说得又“专业”又“诚恳”,“如果你能够在过年前放这个‘天漏’,我绝对让直播间的翠友们都‘上车’,大家高高兴兴过年。”

又僵持了几十分钟,小黑终于松口,同意以18万的价格出售。

阿金赶紧在直播间“点人”,并以自身信誉作为担保:

“直播间的老哥老姐们,这个料子切开是7位数的价格。遇玉先遇人,说白了,大家买的是对阿金的信任。如果你相信阿金的专业度、实在度和供应链,今天就合这块料子,直接‘上车’。在阿金的直播间,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踩坑的。”

“大家商量着来,要是想分片料,到时候就切开。要是想回本,我们就拿去公盘拍卖。这块料子我自己也上车,带着各位哥哥姐姐们玩一玩,圆大家的梦。”

18万的原石价格,再加上1万8的代购费,这块总计19.8万的原石,最后被分成了9股,每股2万2。阿金领头参股1股,月白也跟着“上车”,支付2.2万元认领了1股。月白钱包里的余额不再有实感,它变成了一个飘飘然的数字,源源不断地汇入他人账户。

这块原石没有在直播间被实时开窗,阿金说:“切开后肯定一箩筐‘手镯位’,但我们不着急切,先开窗,等分好后1股拿1片料,1片就可以做好几个手镯,剩下的边角料再做坠子、挂件、耳饰。”

月白盘算着给家人们一人一个镯子,剩下的镯卖了回本,要是石料被送去公盘拍卖,她也能拿分红,算是投资回报。

5

1月30日晚,月白再次进入瀚海珠宝旗舰店直播间时,小全和小黑竟然都在。同行的加入带来了竞争,阿金在两人的货物间翻拣,并以他们彼此的存在为说头进行砍价,将小黑动辄10来万的原始出价压至5000元起拍:“这个料子要是小全卖,根本喊都不会喊这么高的价格!”

小黑暴跳如雷:“她喊多少价格管我什么事啊?!”说完,抢回石料,抡起胳膊,身体前倾,作势要打阿金。

阿金避开说:“你怎么回事啊?一点格局都没有,连个女人都不如。来,小全,上货,不要他的了。”

被激的小黑将石料掷到桌子上,暴吼道:“3000起拍,来!来!来!”

阿金直夸小黑豪气,与他握手说定。小全和小黑用缅甸语吵嚷着什么,阿金不顾他们的争斗,用压过争吵声的音量说:“3000起拍,倒计时2分钟!价高者得!”

这块喊价10万的原石最终被人以3600元的价格拍下。争相上货、无奈卖出的情节,在直播间循环上演了一整晚。

小黑抛出一块外皮上写满缅文的全包蒙头料,阿金审视一番,对着镜头低语道:“哎哟,不得了,莫西沙场口的。这种特意带外包装、包装上全是缅文的,都是有点东西在里面的。”小黑舒展双臂,嘴里发出啸叫:“OH!”

就连小全也给予肯定:“真的不错。”

“黑乌沙,起尖三角颗粒状的外皮,内里可能化冰。”阿金倒吸一口冷气,“这种料子就叫‘九水黄雾’,爆发力很强,绝对的精品!”

小黑开价5万,阿金不置可否,转而回应粉丝:“有没有新粉想要的?要的扣‘1’,我给大家放个‘漏’。”评论区云集响应,阿金直接无视,点名某位粉丝:“和尘哥,在不在?这块你拿了,这是我给你的福利!”

“想不想跟新翠友交朋友?”阿金问小黑。

“想。”

“想的话就‘放漏’嘛。”小全说。

“对!‘放漏’。”阿金斩钉截铁地定出价格,“800!”

小黑不依,打掉直播手机。阿金扶正手机,强行与小黑握手:“哎呀,别那么小气嘛,880,可以了吧?就当跟新翠友交个朋友,后面再来你这里买。”小全也加入劝说的行列:“就是嘛,你给翠友们一点福利,翠友们才能支持你的生意。”

屈于双人攻势,小黑又“被迫”答应,答应时扭动身体,满脸不舍。

那个和尘在付款时稍有踟蹰,被剥夺了购买资格。“这么好的料子给他,他不联系客服,月白姐,还是给你吧。”阿金的描述正中月白的需求,“月白姐,这个料子很有可能出黄色珠子的,你不是想要渐变多彩手串吗?到了你攒珠子的时候了。”

月白没有立马答应:“我要付房子首付了,没钱买了。”

“那就880吧,不要80元的代购费了。”阿金说,“给姐姐一个好彩头。”

“阿金怎么天天偏心她!”评论区里升腾起一片不满。

阿金尴尬地笑了笑,月白听从劝导,购买下这块原石。石料开小窗后,一如既往地不负所望:“月白姐,你运气太好了!这个料子化冰比我想象中还好,清爽的柠檬黄,晴底黄味,进色多,起货是高糯化到糯冰之间。”

3块原石开完窗,月白凑够了蓝底、绿底、黄底、紫底的石料,漂亮的多彩渐变手串,仿佛已近在眼前。

“月白姐,你直接跟客服说全权授权我处理吧,我来帮你代加工。”

月白本就打算委托阿金加工——换家店加工,要重新筛选目标店铺、辨别工艺好坏、支付来回运费,还得冒着石料被调包的风险,实在没道理舍近求远,就在淘宝对话框内许下授权。

开窗过程毫不惊心动魄,成功变得理所应当。“一刀下地狱”的痛苦从未出现,“一刀上天堂”的幸运成为常态。

3万多元花出去,月白看到自己的直播间头衔从“铁粉”变成了“钻石粉”。

“下一个等级是‘挚爱粉’。”阿金说,“只有消费金额达标,才能解锁下一个头衔。”

6

2月2日,当又一块合车料(几个人一起购买)现身时,月白依然选择“上车”,但“合车”中途有别的翠友选择“下车”,没有当场合成,月白不想多等,也就势“下车”。

阿金在直播间又开始给别人的原石开窗,尖锐的电钻声响起,月白觉得吵闹,下滑屏幕,来到了别的原石直播间。

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背井离乡的缅甸货主,极力维护粉丝的主播,猝然落下的砍价大刀,极限推拉的卖货过程,除了直播间的名字不一样,一切都似曾相识。月白赶紧下滑屏幕,观看了更多售卖玉石的直播间,发现同样的套路在这些直播间里一直上演——逢新(买家)必定放‘漏’,逢石必夸种好。主播强势杀价,货主捶胸顿足,买家满意而归。“开窗”之声不绝,“大涨”之叹不断。

信任轰然间崩塌,她一直相信的主播,会不会只是流水线上标准化打造的“宠粉”骗子呢?亢奋过去,理性回归。不知不觉间,月白才意识到,自己花出去3万多元,得到的全是空头支票——时值春节假期,快递停运,商家不发货显得理所当然。

为了弄清楚店家究竟是不是骗子,月白第一次打开瀚海珠宝旗舰店的商品评价详情页。如出一辙的好评文案令月白警醒,她翻完1000多个评价,发现许多评价时间间隔久远,来自不同的买家ID,但评价文案和图片却完全一样——很显然,好评全是刷的。

逐条细读评论后,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月白发现,许多夹杂在“好评”类目中的评价,其实是真情实感的差评:

“5000多买回一块破石头,主播当时说不会失望,不能做手镯也能开个挂件,结果是个坑,赚黑心钱出门要小心。”配图是一块完全切开的石头,没有任何种水而言,黑得像炭。

“完全交了智商税,一帮托儿在直播间起哄,豆种都谈不上的货色,居然敢说是糯冰,淘宝能允许这样黑心的店铺存在,真是奇了怪了。”

“这家发过来的原石,我用螺丝刀就扣出了一个1厘米的深洞。直播间说是绿色‘果肉’,我现在用牙刷沾水刷一刷就没色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附上的视频显示了买家用人力撬开石头的全过程。

……

这些评价时间跨越了2年,完全不似同行抹黑。

月白如遭雷劈,赶快在各个网站上搜索“直播间原石”,跳出来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央视财经对“直播间赌石”骗局的揭露视频——一模一样的购买过程,大同小异的卖货套路,买过几次毛料后,视频主人公同样选择了与人“合车”,这一次,她等来的不是“大涨”,而是“切垮”,几十万元瞬间蒸发。主人公又联系七八个同时在直播间参与赌石的人,发现大家的命运在暗中早已被人书写——全部“切垮”,血本无归。切开的石头,根本就不是直播间里买的那块石头。

视频主人公选择了报警,警察介入后发现,大量在直播间里喊“开涨”的人的IP地址与直播间公司注册地址一致——明显是托儿。境外玉石商人也是假冒的,所谓的报价、砍价都是双簧,就连玉石原石,都是店家从当地的玉石商贩那里借过来的。警察将店家的行为定义为“诈骗”,对其展开了抓捕行动。

“整个圈套都是设计好的,你赌的根本不是玉石,而是一个道具。”警察在视频的最后说。

月白猛地明白了为什么直播间的原石个个“开涨”,为什么加工后的成品完美无瑕,为什么阿金要诱导她“全权授权加工”——只要原石不到她的手上,她就永远发现不了直播间里的原石只是道具,切开后的片料,可任由店家造假。

月白连忙又切换几个App搜索,发现即便要求寄回原石,同样也难逃骗局:

“直播间灯光渲染下的‘帝王紫’原石,切开就是白色大理石。我申请退款,却被拒绝,平台判定切开的原石属于定制商品,不支持退换。”

“买下后只要开窗了、切开了、取件了,就属于‘定制商品’,根据平台规定,一律不退不换。只要你最后拿到手的成品是翡翠,不是假货,那再垃圾,你也只能自己吃进。鉴定机构也只能鉴定翡翠的真假,而不能鉴定翡翠的价值,20块钱的翡翠,主播用5万的价格卖给你,只要鉴定结果是翡翠,你就很难以‘诈骗’为由申请立案。”

想起自己那3块开了窗的原石,月白豁然顿悟,原来“翠友想看”“免费开窗”的话术,只是为了诱导她亲手堵上自己的后路。

可没有被调包的原石,又怎么会在种水上呈现出天壤之别呢?月白在一个翡翠卖家的视频中找到了答案:

“‘灯下不观玉’,直播间的布光全是斜向45°高亮直射光布光,在这样的光线下,翡翠的种水和透度起码可以被‘拍’高一两个等级。带冰感的就敢喊高冰玻璃,有一点绿色就是阳绿帝王绿。”

甚至连所谓的“绿”,也是人造的,内行人士在视频中揭露翡翠造假方法:

“在售卖前,原石商会先把原石打开,检查原石品质。如果质量差,那么他们会从中间挖一个空洞至表层数毫米处,之后他们会把绿色的东西,比如绿色的牙膏塞进去,再封上,这样,等到外行人通过‘窗’打光时,原石就会透出绿色。”

“有的人,会在不值钱的山料上面,模仿高档翡翠原石的外皮,直接做‘假皮’。还有一种专门作假的压力计,用来在玉石上注射翠绿的颜色,并把石头里原有的杂质冲出来,这样的玉石就会呈现出晶莹剔透的样子。”

编者注:“山料”指没有风化面表皮的或风化层很薄的玉石荒料,多为从矿山露头或掌子面上开采的原生矿石,又称山玉,碴子玉。

那如果不要原石,只要加工的成品呢?答案是同样难逃生天:

“直播间借来原石开窗,诱导你直接加工,不把原石寄给你,也不给你看切开后的视频,再去市场上买点低劣的翡翠成品寄给你,中间再赚一道加工费。你要是非要看原石,就把切垮的、开坏的原石寄给你。反正你开了窗,就退不了。”

 

看到后面,月白发现,就连自己的“时来运转”,也是被人“定制”的。

“猜数字、猜生肖、猜汽车,为什么你一进入直播间就能‘中奖’,想过吗?因为你的头衔跟他人头衔不一样,下过单的是‘钻石粉’‘挚爱粉’,没下单的是‘新粉’‘铁粉’,你只要参与发言,就是羊入虎口。为什么货主没看手机却能选中你?在手机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其他人可以暗示货主。”

月白想起自己每次下单之前翠友们“真心诚意”的参谋和开窗之后铺满屏幕的恭贺,总有些人冲在一线,场场都在,说些“收到了成品,品质不错”之类的话,无形中加深了自己对阿金的信任——既然“新粉”头衔让自己成了主播眼里待宰的羊,那那些“钻石粉”头衔的“翠友”,又会不会是合伙做局的“托儿”呢?

想起阿金说的,“只有消费金额达标,才能解锁下一个头衔”,月白觉得一切像是个荒谬的笑话。

月白赶紧检索“原石退货”,出来的内容令她大失所望。

“买石2天,维权2年,我在瀚海珠宝直播间购买的‘高冰’原石,切开后就是一块乌漆墨黑的石头,没有一点加工价值,什么东西都做不了。6000多元打了水漂。我每次找媒体曝光,总是很快会被公关掉,我前脚找媒体,后脚淘宝就打电话给我,报道总是不了了之……”

“我咨询过翡翠成品卖家,他们说直播间卖的原石是在缅甸批发的‘公斤料’,这种石头中开出‘绿’的概率几乎没有。跟店家协商过程中,他们的态度非常强硬,一直坚称自己的赌石行为是受当地政府支持和保护的,坚决不予退款。”

……

时间已经是2月4日凌晨4点,月白心乱如麻,整合完已有的信息,她决定先从那块19.8万元“合车料”开始,提退货申请——那块原石没有被“开窗”,是最有希望成功退款的一笔订单。

7

月白是在4日中午12点接到阿金的电话的。阿金问她为什么要退款,为了尽可能挽回损失,月白并未透露自己已知晓所有套路,只说:“资金周转不开了,先不‘合车’了,要交首付了。”

阿金痛心疾首:“这块料子我都‘上车’了,真的是10年难得一见的好料子,月白姐你要是现在退出的话,就太可惜了,到时候你的一片料少说也可以出几个镯子。”

月白没接茬,直接说:“我看你店里加工的评价里有很多差评。”

“这个店是我从别人那里盘过来的,差评都是前店主的遗留问题,你用时间排序,看近期的是不是都是好评?”阿金解释道。

“你不是说你家里做翡翠生意几十年了吗?”月白抓住对方话里的漏洞,“为什么还要从别人手里盘店?”

“我去西藏当兵了,去年才回来。以前家里的生意都是我爸在打理,主推线下。现在入驻天猫的门槛太高了,直接从别人那里盘店更划算。”

“如果你能保证给我做出来的成品跟你直播间里展示的一样的话,我就不退款。”月白假意周旋,“不仅不退,我以后还在你这里买。”

“我跟股东们商量一下。”阿金说。

显然,他不敢保证。进入相持阶段,阿金不同意退货申请,月白也不撤回退货申请,直到系统自动同意退货申请,把钱打给了月白。

好歹撤回最大的一单了。

 

春节过去,快递恢复。月白把剩下的3块原石也点了退货,这一次她立马收到了反馈,卖家拒绝申请:“原石已按照客户要求开窗,影响二次销售,无法退货退款。”并且强行点了“发货”。

鉴定书(作者供图)鉴定书(作者供图)

月白联系阿金,要求提供鉴定证书。阿金发来了鉴定证书照片,但模糊不清,关键信息遮遮掩掩,检测编号和防伪条形码、二维码都没有拍全。月白质问阿金为什么不提供清晰完整的照片,要求重新拍摄,对方没有回应。

快递已经上路。月白致电淘宝消费者服务热线,听完月白的讲述后,工作人员给出的建议是:拒收快递,申请小二介入。

月白照做,双方进入举证环节。“开窗商品属定制商品,影响二次售卖,一律不退不换”成了店家的免死金牌,月白查看了直播回看链接,将主播承诺玉肉材质、诱导买家开窗的画面一一截图上传,辩解道:“卖家以影响二次销售为借口不予退款,但我所购的原石主播都说‘开涨’了,一个开出上万,另一个几万,高品质的翡翠根本不影响二次销售,除非主播承诺的都是假的。”

举证阶段,买卖双方只能看到对方的举证材料,无法与淘小二发起对话,也无法实时知晓平台对自己证据的判定态度,只能等最终的裁定结果。月白心急如焚,每天拨打淘宝官方的客服电话,接线人员大多是将无用的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安抚她耐心等待。

 

月白决定从多处寻求突破口,她来到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案,警察告诉她:“你没有确认收货,只有确认收货后,权威鉴定机构认定翡翠有质量问题才能考虑立案,而且你这个涉及跨省市,又是网上交易的,案件取证起来非常困难,不一定能立案。你已经追回2万2了,剩下的几千块钱就当交智商税算了,以后网上交易要小心。”

“我在网上查过案例,同样的案件,福建宁德的警察就立案了。”月白敦促道。

收货后要是被卖家诬陷换货怎么办?原石一旦沾了手,责任认定可就说不清了。况且签收后过了一定时间,平台就会自动把钱打给卖家,如果不能在期间内找到证据,等于是自己亲手把钱塞进卖家口袋里。

“那你先打云南消协的电话投诉吧。”接待民警说,“先要到他们的经营地址和联系电话。”

月白又联系瑞丽市消协,消协给出的指示是让她提供卖家的经营地址和联系电话,月白在淘宝上查看到店家的公司全称,将其复制到企查查、天眼查等软件中查询,却显示公司经营异常,公示出来的电话也已停机。

月白联系快递公司,用收件人的身份,要来了店家的发货地址和电话,但其发货地址与经营地址也不一致。月白又辗转各个热门App发帖,讲述自己的遭遇,有几个同一店铺的购买者向她提供了发货信息——无一例外,这些快递发件人是同一人,但发货地址与联系电话,均不相同。卖家隐于网络之后,分化出无数个分身,让人找不到其真身所在。

月白将能够查到的信息全部告诉消协,得到的答复是“耐心等候,45天后会同步处理结果”。可淘宝给予双方的举证时间只有15天,根本来不及等消协的处理结果。

月白几乎每天都拨打淘宝的消费者服务热线,接线员各不相同,表现出来的专业素质却惊人一致——车轱辘话来回说,通常承诺几天内会给出回复,然而时间一到,还是杳无音信。

这时,阿金那边已经第二次强制发货,月白从网上查询得知,如果举证失败,即使她再拒签一次,也是无用,平台还是会把钱划给卖家。

月白只能一次次拨打淘宝消费者服务热线,一个较有温度的接线员给她带来了希望,她告诉月白:“您的举证太主观了,是否影响售卖不是以价值决定的,而是以是否开窗决定的。判定结果很可能对您不利。”

“如果我能证明他们制假售假呢?那是不是就可以赢?”

“是的。”对方给出肯定的回复。

8

绝望之际,月白在网上看到了一个翡翠原石维权贴,发帖人声称自己在直播间购买过60多万的原石,全部开窗后仍然退款成功了,帖子写得半遮半掩,对维权的过程避而不谈,只在结尾处要求维权者私聊。

月白似溺水之人看见浮木,赶紧添加对方,却发现对方另有所图——那人要求月白先缴纳定金,维权成功后按付款金额抽成30%到40%,如果举证失败后对方介入的话,则需要抽成50%到60%。“我们需要找媒体报道‘造势’,给店家形成舆论压力,报道不是免费的,需要疏通关系。你们平时找媒体,媒体不报道,就是因为被淘宝‘公关’了”。

月白又在网上搜索了“淘宝帮忙维权”的帖子,发现此类职业维权人很可能就是二道骗子,他们利用买家慌不择路的心理,再雁过拔毛一次,最终维权失败,杳无音信。即使维权成功,也要抽取一大部分金额。

警察不立案,消协需要45天,平台判罚不利,求助他人需要高额抽成。不收货没办法拿去鉴定中心鉴定,收货了鉴定了万一是种水差的低廉翡翠,也无法从材质层面证明其是假货……行至死局,无路可走。

月白翻遍网络,几乎看完了所有翡翠原石的相关帖子,发现维权者比比皆是,成功者寥寥无几。一瞬间,她万念俱灰,想要放弃,“要不然就当交智商税了吧”。

她百无聊赖地在淘宝直播间里穿梭,刷到一个碧玺直播间,直播间没有打光,画面漆黑,观众无几。

“你怎么不打光啊?打光后才显得货品更好看。”月白问。

“没钱买灯,没钱交电费。”主播回答。

“那你这样卖得出去吗?直播间里都没几个人。”

“卖不卖得出去无所谓,随便播播。”主播说,“而且我也没钱买流量买推广,给淘宝交‘保护费’,自然直播间里没什么人。”

店家的话,让月白想起自己进入直播间的契机——在“芭芭农场”上做任务,就被当成流量卖给了翡翠原石直播间。月白忍不住跟主播讲了自己的经历,包括自己退费无门的遭遇。

主播鼓励她道:“这种情况我还是建议你抱团,多找一些受害者,一起想办法解决。你一定要坚持维权,正因为坚持的人少,放弃的人多,骗子才有恃无恐。你越是坚持,其实他们越怕你。”

来自平台商家的鼓励,又让月白重拾勇气——8630元全是自己的血汗钱,没理由自认倒霉,让卖家逍遥快活。

 

月白重整思绪,仔细辨别,加入了一个“翡翠原石维权群”。

群友们给她提供了新思路——不仅要从制假售假的角度去维权,也要从平台规定方面入手,只有找出平台的错漏,平台才不会包庇卖家。月白开始夜以继日地钻研,期望在浩瀚的法律法条和繁多的平台规定间寻求破局之法。

一番研究下来,月白注意到:淘宝对于“正品”的定义是,非“未经报关”的进口商品——她立刻想:如果不能从“材质”上证明那些原石是假货,那可以从“定义”上证明啊。

月白向店家索要来报关单,眼尖的群友们找出了问题所在——卖家提供的报关单上的境内收货人并非店家的淘宝注册公司,报关单上显示的进口日期为2020年2月18日,报关商品重量高达291.3公斤,根本看不出来跟月白所购的翡翠原石之间的关系。

月白用以上理由驳倒了店家的报关单。店家又重新提交了一张落款盖章为“瑞丽市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翡翠鉴评委员会”的说明函,函内解释:“翡翠原石全靠从缅甸进口,实力雄厚的进口商只有一个几十吨甚至上百吨的总过关凭证及发票,没有针对某一块原石的进口过关凭证及发票……直播售卖是一种创新,只要不售假货,就没有问题……”

月白向平台说明:“该协会为社会团体,其说明不具有法律约束力,卖家应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淘宝平台规定提供报关单和产地证明。”而对方没有提供。

此前阿金发来的鉴定证书模糊不清,无法查证真伪。月白咨询了国家珠宝玉石质量监督检测中心,工作人员告诉她,目前国内外只支持对大面积开窗或扒皮的翡翠原石出具鉴定证书,鉴定结果也仅对开窗部分有效。月白的所有原石都只开了小窗,不一定能够通过小窗直接判定整块原石的材质。

月白判断,那张检测证书很可能是假的——如果所谓的原石里都没有翡翠,那开了窗的石头又怎么算得上“定制商品”呢?月白要求店家重新提供清晰可供查证的鉴定证书,对方自然提供不出来。

9

淘宝的平台规定也成了月白维护自己权益的法器。

淘宝公示的《淘宝直播原石行业管理规范》细则中明确要求,商业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必须包含“玉石原料及成品的收购、设计、加工、销售”,但月白在后台查到的卖家的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并不包含这些,却在淘宝成功开店,售卖翡翠原石。

细则显示,主播或卖家承诺原石来自某场口的,承诺原石属于海外代购的,“须承担相应的举证责任,若卖家举证无效或未举证,交易支持退款”;主播或卖家在翡翠原石直播过程中,不得出现类似“大涨”、“一定涨”等故意诱导卖家购买的用语;不得出现违反广告法的用词(如“顶级”、“完美”等)或“赌”“博”等涉及赌博性质的用词,否则交易支持退货退款。

此外,直播间有未经允许的外籍人员出镜,对未切开的原石进行种水、颜色、价值等方面的确定性描述和承诺,直播口述中有其他捏造细节、夸大宣传、使用绝对化用语等,应按照违规处理。

为了彻底赢得斗争,月白还搬出法条震慑平台,《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规定:“网络交易平台提供者明知或者应知销售者或者服务者利用其平台侵害消费者合法权益,未采取必要措施的,依法与销售者或者服务者承担连带责任。”

月白不分昼夜地穿梭在海量信息中,只要想到有用的信息就上传。网上没有成功经验可供参考,月白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是否有意义,可除了不停举证,她什么也做不了。直播间购买的石头,成为了压在她心上的石头。她感觉自己在翻一座不知道终点的高山,唯一支撑她继续的信念就是:把钱要回来,不能便宜商家,要让不法商贩得到惩罚。

 

月白最终突围成功,判定结果出来前,淘小二提前打电话通知了她,说她列举问题如实、举证详细,所以判定她赢。至于她“假一赔三”的要求,淘宝没有同意。

尘埃落定后,月白再次进入瀚海珠宝旗舰店直播间。直播间里依旧充满快活的氛围——店家立马修正了行为,将“缅甸货主小全”换成了“中国货主李哥”。在又一块“正冰高货”出现后,主播一声令下,开启1分钟倒计时竞拍。月白抓住时机,在弹幕里反复发送“骗子”“我上当了”“切开就是大理石料”“千万不要信,我是受骗者”。

阿金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及时作出反应:“大家刷一波6688,6688一路发!这个料子必大涨!”

虔诚的“翠友”们执行指令,互相接力,用漫天的“6688”淹没了月白的发言。

“我刚刚看到公屏上有人说你是骗子,不敢买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月白的发言。

“都是‘黑粉’。”阿金态度不悦,“同行的老把戏了!谁的直播间播得好点就去谁的直播间捣乱!”

“我在这儿都买了3万多元原石了,我不是同行,他们就是骗子!”月白打出解释,可显示发送失败——她被拉黑禁言了。

历时10天,不舍昼夜,费尽周折,月白才退款成功。她没有看到平台对店家执行任何处罚措施,店家还是可以正常直播。晚上一到,直播间里的每一个人,依旧戴好了面具,上演着固定的剧本。

月白感到了一种蚍蜉撼树的悲哀。

她在多个社交平台发布了维权经验帖,想要通过发声防止更多人上当受骗。其中大部分帖子都被平台删除了,只有零星几个上当者通过帖子联系到她,在她的免费指导下,又有一个人维权成功了。

有参与合车19.8万元原石的翠友找到月白,告诉她,阿金没有告知大家有人“下车”了,那块料子被切开了。阿金发来的视频里显示,机器已经就位,准备切开石料,但切开后的样子,没有录进去。

月白找到淘宝客服,要求不得再将她作为流量卖给任何珠宝直播间,不要再给她推荐任何珠宝类广告。客服告诉她,在客户端关掉“个性化广告推荐”即可,她照做了,但毫无作用——她的手机淘宝界面被珠宝广告淹没了,她每次都点“不感兴趣”“引起不适”“不想收到此类推送”,再一次打开淘宝时,她还是会收到广告推送。

 

后记

本文的初稿写于2月底,终稿完成于4月初。1个多月的时间里,那位“合车”19.8万原石的翠友收到了之前单独购买的3块小原石。吸取了月白的经验教训,他没有在直播间授权开窗,收货后单独找“行家”看了原石,“行家”通过未开窗的全包裹皮壳判断,原石种水不错,翠友相信“行家”的判断。石料切开后果然不负所望,内里玉肉跟阿金描述的大差不差。成功在前,翠友选择继续等待19.8万原石加工而成的成品,至于石料切开后的照片和视频,他至今仍未看到。

我倾向于所谓的“行家”也是骗子,只为了再赚“翠友”一道鉴定费、开窗费、扒皮费和加工费,如果最后石料不好,就只赚鉴定费。月白则认为那个翠友也有可能收到了货真价实的翡翠——因为阿金要放长线钓大鱼,获取信任后再宰他个大的。她从那位翠友口中得知,有两人曾跟阿金“合车”了价值240万的翡翠,最后却“切垮”了。

成功退款近2个月后,月白才接到瑞丽消协的跟进电话。对方告诉她,原石属于特殊商品,不属于生活消费品,双方在交易中产生的纠纷,消协一概不受理。至于她“假一赔三”的诉求,只能交由法院裁定。关于店家是否涉及诈骗,则需要经由公安介入。月白很是无奈,想起维权初期报警的经历,当时警察给她的建议,就是找消协介入。

“你们每天应该收到很多原石类投诉吧?”月白问瑞丽消协。

“这个……这个……”工作人员支支吾吾许久,斟酌道,“原石交易是我们这边的特色,市场很大,产生纠纷的只是一小部分……原石交易没有国家层面的强制标准,‘公斤料’也好,‘精品料’也好,只是个人的主观判断,法律是要讲究客观的,我们依照的只能是法律。”

“你们作为工商局的一部分,是不是有义务规范一下原石交易行为呢?”月白问对方。

“我们已经跟上级部门反映多次了,但你要知道,一个行业政策、法律法规的制定,不是我这样的人就能做决定的。如果你们起诉得多一点,也是对这个事情的推进。”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到原石类投诉变多了呢?”

“从网络直播开始就变多了,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也是因为交易方式发生了改变,但法律法规却没有跟上。你们所谓的‘公斤料’和‘精品料’,可以经由法院裁定。我本人去法院旁听过类似的案子,都是买家胜诉的,维权不难。”

“我也看到过不少买家败诉的案例……”月白说。对方却打断她的话头,匆匆挂上电话。

 

在寻找本文采访对象的过程中,我见到了赌石者各种各样的现状:有人在原石直播间花了几十万,等到幡然醒悟时,家庭关系几近破裂;有的人维权多年,始终等不来退款;有人在瀚海珠宝旗舰店直播间“开垮”石料后,又在别的直播间里砸出去几十万,等来的结果没有任何不同——机器飞速运转,刀片猛然落下,可惜石料“开垮”。

一块原石,从被挖出来的那一刻起,要先后经过缅甸本地矿产主、缅甸本地翡翠商、国内翡翠商、国内小商家之手,中间甚至可能还会再被转手几道,最终才能落到国内赌石玩家手中。击鼓传花至最后,普通玩家需要面对的,往往是被吹到即将爆炸的泡沫。

“如果直播间的石头都是稳挣不赔的话,主播为什么不自己收呢?当时想过这个问题吗?”我问月白。

“上当之后才醒悟。直播间的气氛太火爆了,人很容易冲动。”

文中人名、店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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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麻风病人的罗曼史

2022-04-15 11:47:20
7人评论

作者张馥兰

撰稿人,遍尝人世间的欢乐和痛苦

“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不能没有男人。”这句话一次次从耄耋之年的许若深嘴里溜出来,又滑向他有几分媚态的眉眼,他说男女欢爱之事是自己此生的心头好时,从不脸红,有时,还不忘加一句,“没有男女那个事,天下哪里来的人?”

乍一听,这像是个情场老手依自己这辈子的切身经验咀嚼提炼出来的肺腑之言——但这么说,又未免显得有点过于武断且轻薄——或许,知晓了许若深的经历后,另一种表述更为贴近现实:对于他来说,这坎坷的一生里,什么都可以失去,什么都挽留不住,但唯独不能没有女人,不能缺失爱情。就像鱼离不开水,野草需要雨露一般,女人和爱情滋养着他的生命,让他在这充满偏见和藩篱的社会里不至于失去依傍和盼望。

在许若深此生悠悠长梦里,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女人,最亲密的是女人,给他种种幻想的是女人,让他体味最多快乐和痛苦的,也是女人。

1

龙湖人许若深年轻时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玲珑,长相斯文,一到潮州岭后麻风村,有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龙湖小生(指潮汕传统戏剧潮剧中的文弱书生)”。到岭后村一两年后,女孩们干脆直接唤他“那个白白的”,卫生评比,他的宿舍常被评“先进”,因为平时那些跟他常往来的女孩,都愿意主动帮他打扫房间。

许若深是1961年被政府工作人员踩着单车送来岭后村的。之前患病在家时,即便被家人安排一个人去住一间老厝,厝边(邻居)的女孩们也不会疏远他,相反,还喜欢跟幽默风趣的他说笑。她们经常抱了针线和毛线球到他家门口,一边绣花一边跟他闲聊——那是她们每日埋头于干枯的针线活时,能寻到的些许“活水”。

到了年节,邻居女孩们也不忘端了自家做好的粿来给许若深吃。他的头发长得几乎要留成“女儿头”了,却不敢去理发店——因为右手已经有3只手指蜷曲无法伸直了。女孩们知道了,便去借了推子剪子来帮他理发。

来到麻风村后,景象变了,领导在开会时反复强调:现在是医病期间,要好好医病,男女病人之间不能做那些事。那是婚姻法(1950年)里明文禁止麻风病人结婚的时期,也是麻风村实行性别隔离最严格的时期,男女病区宿舍隔开几百米远,男病人不能踏进女病人宿舍,用许若深的话说,“男女说话要在光明处”。

可人的天性终究没法阻挡,来到麻风村的年轻孤寂男女仍然会想方设法悄悄相互靠近。女病人要去公厕,就要从许若深宿舍后面经过,宿舍靠在山边,后面地势高,从窗户就能望见里面,

刚刚而立的许若深一双眼睛闪烁有光,一张薄薄的嘴能说会道,长相又讨好,很快就吸引了路过的一些年轻女孩。她们病情尚轻,鲜嫩的脸蛋上没有留下什么印记,几乎看不出患病。

渐渐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有四五个女孩悄悄往许若深的宿舍跑。十多人的集体宿舍,一张张单人床背靠背挨在一起,难免有病友不爽,于是许若深在某天突然就被医院领导调了宿舍——因为他“跟一些阿妹太过亲密”。

 

又过了几年,一天,他听说女区来了一个叫金凤的女病人,心中一惊:难道她也来了?不禁想,来了也好,可以继续作伴。他问别人,那女孩姓什么?说是姓刘。他心里又黯然下去——那就不是了。

因为那个让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女孩,姓林。

2

潮剧《苏六娘》中有一出折子戏“桃花过渡”,一把红雨伞,一双绣花鞋,一支划桨,一老一少在渡船上对唱“斗歌”。

“渡伯”站在船头,一边划桨摆渡,一边调侃“桃花”:五月扒呀扒龙船,红男绿女如行云,哪个郎君合你意,阿伯做媒来定婚,来呀来定婚。“桃花”站在船尾,撑着一把雨伞,俏皮地回应道:六月暑天时,暑呀暑天时,五娘楼上掷荔枝,阮()有荔枝自己掷,免用别人费心机,来呀来费心机。

这出潮汕男女老幼皆知的地方戏,直到1959年拍成电影时才有女演员去扮演敢于追求自由恋爱的“桃花”。在许若深年轻的时候,戏中的女角还都是由男性扮演的。1934年出生的他也曾演过——那是他17岁时的年节,传统又隆重的游神队伍,清一色的男性,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扛着“老爷(潮汕人对祭拜的诸神的统称)”,长长人龙中,许若深撑着一把红雨伞,穿着一袭红衣,踏着红绣鞋,脸上只需抹了红粉、画个浅眉,便从一个玲珑少年成了可爱灵俏的“桃花”。

正是借着那把红雨伞和那双绣花鞋,许若深给自己做了媒——他喜欢那个借他道具的女孩。女孩名叫林金凤,因皮肤黝黑,被乡亲们起了个外号叫“黑葡萄”。她父亲早逝,母亲在“番边(东南亚)”改嫁后,便把她寄养在了外婆家。

许若深与林金凤同算是天涯沦落人——出生在战乱年代的他,自幼就没了亲娘,被寄养在祖母家,7岁祖母辞世,从“番边”回来的父亲好吸鸦片又喜赌博,不久就把他卖给了膝下无儿的养父母,改姓了“许”。

林金凤的外婆家离许家不远,便和周围的几个女孩一样,时常去许家找许若深玩。她们有时在许家里相互撞见,脸皮薄的便会一个个溜走,最后留下的,只有林金凤。

两人开始正经谈起了恋爱。成长中亲生父母的缺位,让他们身上有着未被社会和家庭驯服的野性,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避忌。两个年轻人就像春天里蓬勃生长的藤蔓,一步步向彼此靠近,终于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热恋中的他们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白天相互搂着去韩江堤边上散步,站在江边依偎着,望着白浪一层层涌来拍打岸边,晚上则拉着手去东凤戏园看戏。两人的衣服也时常交换着穿,几乎不分彼此。林金凤一进许家的门,许若深碗里的米饭还没扒完就会放下,养母也会立时明白:“是阿妹来啦。”

林金凤的外婆家在市场尾巴那里,她常常顺路买些应季的水果过去许家。6月时她挑了新鲜的荔枝,却不知道要剥壳的水果是许若深最怕的。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患上麻风,右手的两只手指开始有点不自然蜷曲,一看到荔枝,五脏六腑就暗暗紧纠在了一起,表面却又不敢表现出什么。林金凤叫他吃,他就摇头“不要”,林金凤就剥开了喂他。

吃完东西,二人就躺到床上。每次林金凤睡在许若深变形的那只手一侧时,他便下意识地把她抱过去,或者马上溜到另一边。两人在街上散步时,他会很自然地把那只手藏起来,他要时常警惕,不能让她牵到那只手,他必须揣紧自己的秘密。

3

许若深养父是龙湖镇上的运输工人,在那个时代工资待遇不错,身份既安全又备受尊重。许若深本是传续家族香火的希望,小时候被养父母视如掌上明珠,百般宠爱。可孩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却患上这该死的麻风。有一回,养父看到许若深用有些蜷曲的手在装饭,动作缓慢僵硬,不禁叹气道:“我不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不会泪流,原来要你来做种的,没想到,今日,没种!”

在许若深没谈恋爱之前,养父母看着他时常发愁——有谁敢跟麻风病人结婚呢?在那时人们的认知里,这是一种不洁的疾病,是对四处沾花惹草、或品行不端者的惩罚,它的传染性也被恐慌失措的人们夸大,甚至还有不少人认为它是遗传病,如果生下“麻二代”,就更可怕了。

但让养父母大感意外的是,儿子居然还能自己找到对象。看见许若深和林金凤关系炙热,他们自然喜上眉梢。按理说,那个世代,观念保守的父母一定不会允许孩子们在结婚前交往过密,男女床第之事更是大忌。但许若深的养父母有传宗接代之急,掂量之下,繁缛的习俗礼节也就变得不重要了。平日里,两人在床上嬉闹玩笑的声音不免会传到养父母耳里,他们却从不多言。有一次,两人在床上滚时,林金凤突然瞥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惊讶地问: “那是谁?”许若深笑着回答:是我母亲。

私底下,养母曾亲开心地对许若深说:“看来稍微有点希望(能成家)。”她和丈夫甚至心中盘算着,儿子和林金凤一旦有了孩子,两人结婚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了。

然而,他们还是想错了。

 

有了身孕2个月后,林金凤最终还是抛下了许若深。

按照惯常,她总是每天一早吃完饭就去许家。可有一天,许若深在家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内心焦灼,坐立不安,便跑到路边张望,依然没有望见林金凤的身影。后来他跑去了她外婆家,问过老人,才知道她还没起床。

林金凤在屋里听到了许若深的声音,主动招呼他进去。这是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看到她的外套挂在床头的挂钩上。她指着床旁边的竹藤椅子说“若深兄,坐坐”,然后便坐起身,顺手把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许若深关切地问林金凤怎么了,她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许若深说自己回家拿番薯过来给她煮了做早餐,她也没有答应。俩人说话依然亲密自然,似乎一切如常,许若深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来林金凤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客套和距离感。他还是跑回了家拿番薯,养母看见了,便问他要做什么,他答要拿去给别人,养母亲便明白了,不再多言。再到林金凤的外婆家,林金凤已经起床准备吃早餐了,许若深便对她说,自己先回家,等她吃完饭了过去。

回家后,许若深在焦灼中白等了一天。即便时隔将近70载后再回忆,他依然能清晰讲述当时等待爱人而不见的心情:“我们家都接近街路边,我总是走出去张望,望不到,就回家了,倒在床铺上,越想越难过,很生气。”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怎么了?

接下来几天,林金凤也没有出现。有人告诉许若深,说她已经跟别的男人好上了。

“那个男人眼睛半斜半斜的,说句实话,与我相比差远了。”讲到此处,老年许若深仍然愤愤不平,“她喜欢的是他的钱袋,说到底钱银压倒一切。”

但他自己也承认,麻风病是他们分手的根本原因,他心有不甘,却对这个结果无可奈何——显然,林金凤也有自己的苦衷,1950年代的农村,女人的贞操比生命更重,一个20岁的女孩未婚先孕,一定很慌张和害怕,而且,她怀着的还是麻风病人的孩子。或许,正是在惊慌失措间,她把一切告诉了外婆,意识到事态严重的老人赶忙暗中帮外孙女找好下家,迅速把她嫁了出去——如果再稍晚一点,事情败露,林金凤不仅抬不起头做人,更加不可能嫁人了。

这事对许若深的养父母打击很大,没过多久,养母就因病辞世了。40多岁的养父很快续弦,后妈大许若深不过3岁,改嫁过来的,过门时背上驮一个,手里拉了两个,婚后又顺利生下一个男丁,让许家的香火终于得以延续。养父多出两儿两女后,许若深在家里的位置就被一步步挤到了边角。后妈刚进门时他还跟家人一起吃饭,后来便自己一个人住,自己一个人煮饭吃饭了。

4

旧时潮汕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泰哥(麻风)治得好,赌钱也能改掉。许若深在老家时,养父母从未带他去治过病。对他们来说,麻风就是绝症,做什么努力都是多余的。他们甚至也没有像其他麻风病人的家属一样去求神拜佛,总之,他们对这个养子,放弃了。

但转机其实已经出现了,美国医生Guy Faget在试验中发现最初用于治疗肺结核的氨苯砜(Dapsone,简称DDS)能抑杀麻风杆菌,麻风病人服用后竟奇迹般地痊愈了。至此,在人类世界肆虐千年的麻风病终于有了克星。1948年,在第五届国际麻风大会上,砜类药物被认定为该病的标准治疗方式1。然而,因为信息阻断,大多数中国人对此一无所知,直到1961年,皮防站的医生前来找到许若深,告诉他,必须入院隔离治疗。

许若深没有选择。刚来岭后麻风村时,这里还在动工建设。他听更早进村的病友说,潮州的麻风村本来选址在桑浦山(位于潮汕三市的交界处),在山的另一端,是隔壁揭阳县(后改称市)的西坑麻风村,但听说那边要改建为干部子女的学校,便将麻风村迁移到此地。麻风村紧挨着一座叫“岭后”的小山,四周是连绵的山岭。其中的洋铁岭,是抗战时国民党部队与日军交火的战场,可见地势险要。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在江边长大的许若深,突然靠山而居,成了被隔离收治的麻风病人,很不适应。山里昼夜温差大,也挡住了人的自由出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四面的山给藏起来了,举目之下都是陌生人,又没有可亲近的女性,一腔的炙热情感没有可接收的对象。

岭后麻风村周边的环境 (张馥兰/摄)岭后麻风村周边的环境 (张馥兰/摄)

熬过了一年,他逐渐适应下来了,开始跟女病友有来有往。可这时医生却要叫他走了,因为入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他是不用被隔离的“结核型”。麻风病有多种类型,包括瘤型、结核型和界线型等,本来结核型因为载菌量低,不具传染性,但一年前是运动式的“麻风扫荡”,皮防站工作人员只要发现有麻风病人,都要先“扫”进麻风村来。如今又叫他走,大概是想腾出床位接揽更多病人。

许若深只好回家,没想到从养父母到弟弟妹妹,没有一人欢迎他回来——不用明说,他回来了,许家的名声就会不好,甚至可能会影响到弟妹们的婚事,没人愿意被牵连拖累。家人让他回去跟医院方面商量,允许他继续在岭后住,家里负责提供生活费。碍于当时的社会现实,最后医院方面同意了。

许若深虽气懑委屈,心里却也清楚,自己在麻风村住过了这一年半载,往日村里那几个跟他相好的女孩,大多已经出嫁了,他回去也是凄凄寂寂一个人,还不如就安心在岭后继续住下去。

入院两三年后,有一回他从岭后请假回家,到了潮州车站买票,工作人员撕了票准备拿给他,就在他用双手夹着纸币递上窗口时,工作人员瞥见了他那只不完整的手,马上把票收了回去,说:“买票要有防疫证才行。”

当时,麻风病人和精神病人一样,被当作扰乱城市社会治安、影响市容的存在,广东省卫生厅等部门甚至因此特别出台文件,防止他们流入城市,将他们阻挡在火车、公交和船等公共交通之外。虽然心里愤懑,许若深最后也只能叫踩单车载客的送他回去。后来他想出对策,之后再想回家,便让手脚完好的病友提前帮他去撕好票,等到车来时,藏好双手,再上车。

1960年代广东省卫生厅禁止麻风病人流入城市的文件1960年代广东省卫生厅禁止麻风病人流入城市的文件

入院治病的麻风病人越来越多,麻风村里年轻好看的女孩也多了起来。但许若深不敢叫她们晚上来宿舍了,之前因为“犯规”,他已经成了领导眼里的关注对象,如今寄居于此,再被发现造次,可能就要被赶走了。

但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要如何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炙热的欲望?夏夜的圆月高悬空中,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宿舍,许若深站起身望向窗外时,总不禁暗想:月光这么好,何不悄悄出去约会?即便回来晚了,也可以悄悄翻窗进宿舍。

他终究还是和一个女孩约好夜里出发,一起去无人的山边。借着月光,他依稀看到还有别的人影。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男女发现了这条通往欢愉的秘密通道。

每到晴好的夜晚,一对对大胆的人就悄悄溜出宿舍,默默地走向山边,找一处空旷无人叨扰的地方,在沾满露珠的野草上铺上席子,就着蛙叫虫鸣,在月光下纵情。他们仿佛忘却了病痛和孤寂,忘却了自己身在隔离病院,忘却了内心无从诉说的伤痕。绵延的山就是他们的屏障,广阔的天地和永恒的月光就是他们的壁垒,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让白茫茫的月光也照进心中。

这是少数勇敢者的游戏。在医院的明令禁止下,大多数病人为了在麻风村住下去,选择了默默遵循,选择了自我压抑。只有少数人选择了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诚实负责,他们顶着被发现的危险,选择了去冒险。

在交往中男女日常会互送吃食,许若深也一样。在物质匮乏的年月,分享有限而宝贵的食物,已是最直接表达情意的方式了。

 

总会有人为冒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受罪的常常是女人。

麻风村里没有什么避孕措施,发现意外怀孕的女病人大多选择悄悄跑回家,把孩子打掉了再回来。不幸的被发现的,在文革时,就要被批斗,面对其他病人的指责和羞辱,低着头在众人面前承认错误。

也有人开始尝试一些避孕的“偏方”,比如体外射精,还有人相信喝洗米水可以避孕。自然,这些像安慰剂一样的做法并不奏效,村中女病人怀孕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为了安全起见,不少男女索性只敢相互爱抚和摩挲——许若深就曾在大白天看到在一男一女站在一棵树旁这样做。

曾跟许若深交往过的曾婉燕,就曾落过两次胎,但许若深强调,那与他无关,是她和其他男人的孩子。他甚至认为,她交往过的男人太多了。不知道何时能“出院”的隔离生活,像被困在大海里不知何时抵岸的摇荡孤舟里,不少男女之间的关系相对自由随意,有的甚至会同时跟不同人交往和发生关系——说到底,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不过是在茫茫黑夜的孤寂里相互取暖罢了,在与病痛和生存的长期挣扎中,他们无法做更长远的打算,不敢相互承诺,只能求一时的安慰和快乐而已。

过去在家时,许若深也想过去完成养父母的期望,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可既然已被赶到了社会边缘,他想,何不顺势顺当地做个“孽子”,逆社会之大潮,更加灵活自由地活下去呢?

5

一晃,许若深40岁了。

因为麻风杆菌对神经的侵害,他的一双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就算一壶开水淋下去也浑然不知。两只手的手指因为做饭烫伤已经掉了好几只,一只脚的伤口也开始蔓延,无法下田干活的他,被安排去清扫山边落满地的树叶,晒干了可以用来做燃料煮猪食。

南国深秋的山边,大片的翠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村民们在屋前山边种下的龙眼,树叶落在地上层层叠叠。

王玉珠门前便有几棵生长茂密的龙眼树。她比许若深小1岁,一双脚的伤口要更严重一些,已经没法正常走路,每天只坐在门口望着山边的日出日落。对她来说,一日像一年一样漫长,一年跟一日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即便天地自然如此苍美,也早已无心欣赏。

许若深的出现改变了她的状态。她看见他每天出现在自己门前,双手捧着一支竹耙,弯着腰在那里清扫落叶。久而久之,她对生活的渴望被唤醒——她渴望有人亲密相伴,她渴望接近一个男人的身体。平素沉默寡言的她开始主动招呼:“若深兄,不用忙得那么辛苦啦,进来坐,食茶。”煮了好吃的,也把许若深唤过去。就这样,许若深开始频繁进出王玉珠的房间。

当时许若深还跟曾婉燕在一起。曾婉燕少女时就患了麻风,伤心过度,泪水流得太多,早早把一双眼睛哭坏了,已是半盲。但她的房间和王玉珠的紧挨着,单寻声色,就知道许若深经常往王玉珠的房间跑。感到受冷落的她开始对许若深冷眼冷语,骂他“整天去钻指洞”,两人的争吵越来越频繁。

曾婉燕性格倔强,是硬脾气,王玉珠则是传统男性所期待的那种温顺女人。她温婉体贴,几乎从不大声说话,知道许若深跟曾婉燕吵架,她会小声劝:“若深兄,不要()。”许若深还吵的话,她便背地里告诉他:“你继续跟她吵,会害死我。”她对许若深极尽温柔,开始为他做饭,她知道如何讨好这个内心桀骜不驯的男人。

于是,许若深跟曾婉燕的那根线渐渐断了,他走向了王玉珠。

跟王玉珠在一起不久,许若深便在心里有了欲念。机会很快来了,一次许若深进屋,见腼腆温柔的王玉珠坐在床沿,他便自然地在她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在那微妙的氛围里,王玉珠开始主动脱下衣服,这正是许若深渴望已久的。已经中年的他们,欲望照年轻时一点没减,与日常相处时的被动不同,王玉珠在这方面大胆而主动,就像久旱的鱼遇到甘霖一样饥渴。两人躺在床上,许若深又张开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玉珠啊,是你抱我,还是我抱你?你背我,还是我背你啊?”王玉珠便紧紧地把他抱住,用双腿紧紧夹住了他。

她不想让眼前的男人离开自己,即便他知晓了自己的秘密。

然而,许若深还是发现了,自己很难深入王玉珠的身体。王玉珠只好如实相告:原来,她是先天性阴道发育不全,按古人侮辱性的称呼,就是“石女”。

可以想象,即便没得麻风,在传宗接代观念极强的潮汕社会里,她也无处容身。不知当时许若深会不会想起当初在林金凤面前努力掩盖秘密的自己,总之,他没有嫌弃——要在岭后村生活下去,他们本就不可能结婚,更别说拥有孩子了,那还有什么好介怀的呢?也不用担心惹出事端了。

 

两人由此进入了一种紧密的关系,开始搭伙吃饭——王玉珠是负责做饭的那个。每天只要一有空闲时间,许若深就往她房间钻。经历这么多个女人后,许若深开始意识到,在性爱上,“有的女的比男的更有兴头”。他感受到了王玉珠隐藏在柔和面容下的狂野和她对身体亲密的渴求,他就是被这样的她迷住了。

王玉珠也是了解他的,知道男女之事也是他的心头好。她会在许若深尚且沉醉之际告诉他,她把自己的终身都托付给他了,他什么时候想要,她都是同意的。她常常挽留许若深过夜,但在热恋之际,即便再缠绵难分,许若深也还是不敢留下来——一来担心被别人知道,二来他觉得两人不能一直太黏糊了,要给彼此留点空间,免得日久渐生厌倦。

当时村里尚有两三百人,女人有几十个,但许若深已被王玉珠的温柔和狂野驯服了,也不再去找别的女人了。

王玉珠对许若深更是依赖,她双脚行动不便,很多事情需要他帮忙。一次许若深回家小住几天,回到村里后去找王玉珠,王玉珠一看到他就哭了,她在他面前褪下了长裤,露出的大腿被烫得红肿——原来她双脚也是知觉丧失,洗澡时被开水烫伤了。许若深心疼得赶忙拿了药膏帮她涂抹。

一对被正常社会遗弃的男女,在岭后村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最理解彼此的痛,最能相互抚慰伤口,惺惺相惜的他们,渐渐成了彼此生命里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人。

然而,曾婉燕和王玉珠这两个女人却从此结下了仇,断绝了往来。20多年后,曾婉燕完全失明,生活难以自理,村庄却正好只剩她们两个女人了,王玉珠在领导的反复劝说下,应承帮曾婉燕煮饭,但也只限于完成煮饭,两人从不说话。

6

许若深和王玉珠在一起20多年,一起见证一个世纪翻了页,一起从中年迈入了晚年。外面的世界守着它既往的秩序,岭后村则慢慢衰落下去——这里不过是一代人生命的长度,没有被允许的血脉可以延续。1980年代,麻风特效药的出现,进一步加速了它的终结,新发麻风的病人无须再隔离治疗,不再有新人进来了,老病人有的治好病离开了,有的在这里死去,人数日渐一日地减少下去。

2001年,岭后村只剩下13名村民了。他们早都治好了病,只是因为身体残障、家人不接纳、在社会难以谋生等原因而选择在这里终老。

这一年,开始有志愿者走进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最早的志愿者来自日本和韩国,他们来到这里,见几十年的老房子旧落失修,村民零散在山边各处居住,如有病痛也难以相互照应,于是便请来水泥工,与他们一起动手,修筑了两列相距四五米、互相照面的新屋。

“男区女区”取消了,许若深和王玉珠的新房间总算挨在了一起。两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有时会直接隔着一堵墙喊话,家人或者志愿者带了好吃的来,他们也会喊对方。光阴已经磨光了双方的激情,延续的是两人的朝夕相伴。

潮州岭后麻风村的房子 (张馥兰/摄)潮州岭后麻风村的房子 (张馥兰/摄)

许若深和其他村民房间墙上,贴满了带着笑容的年轻面孔,这是这20年来志愿者往来的见证。那段时期催生了一个家叫工作营的本土公益组织,我正是在10年前以这个组织的志愿者身份开始走进麻风村的。阿琼则比我更(2008年)来到了这里,见证了两位老人最后几年相伴的时光。

阿琼对村里许多老人都当作自己的爷爷奶奶一般,跟许若深的关系也十分亲近,有时她去别的“伯伯”房间坐久了,就能感到许若深会有点吃醋。说到底,这些孤独的老人们也会在志愿者们面前“争宠”,实在是因为他们太缺爱了。

在一起30多年来,日常的大小事,从吃饭买什么菜,王玉珠几乎都听许若深的。两人在一起聊天时,许若深总是滔滔不绝,王玉珠则经常沉默,在一旁认真听着,偶尔会心一笑。

和那些大学生志愿者一样,阿琼也叫王玉珠“阿姐”——在潮汕地区,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成为妻子和母亲,年纪再大,也只能被称作“阿姐”,不允许拥有长辈的“尊称”。时隔多年,阿琼依然记得,每逢周末,身材瘦小的“玉珠姐”会坐在门前等待着学生们的到来。后来,志愿者们为她做了一个有轮子的木板,方便她在房间和屋外“滑行”。

跟许若深的百无禁忌、喜欢谈自己的风流韵事不同,王玉珠从不在志愿者面前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与她十分亲近的阿琼,对她的过去也一无所知。阿琼担心触及她的伤痛,也不会主动去问。有时,她们帮王玉珠洗澡洗头,她的腰因为年老变得僵硬,很难弯曲,有时难免会把她的衣服沾湿,但王玉珠从不生气,总是笑吟吟的,感到知足——虽然王玉珠乐意让这些善良的女生帮她洗头、洗澡,但对于理发,她还是习惯让许若深来。

在麻风村60载,砍柴、烧柴和煮饭磨光了许若深所有的手指,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了。但王玉珠却信任这样一双手。许若深用这对手掌抱着一把剪刀,慢慢地给自己的爱人理发,王玉珠就交代他,从哪里剪到哪里,要剪多短。

理完头发,还要用剃须刀刮干净脸上多余的毛,这时喜欢说笑的许若深就说:“玉珠啊,你说男人有胡子,女人为什么没有啊?”言语之间,充满了细腻和温存。

 

2010年,76岁的王玉珠在一次意外中摔倒,之后再也无法起床。村里剩下她一个女人了,又没有护工,77岁的许若深就在王玉珠家人和村领导的期望下承担起了照料她的工作。他心中清楚,这是一个厚待过他的女人,他只能迎难而上,没有退路。

到了后来,王玉珠连大小便也失禁了,有时难免弄脏床席。没有手指的许若深说,这时要清理起来就“哭父(父亲去世的哭丧,这里表示困难重重)”了。可王玉珠却在此时表现出了某种坚决,绝不愿意让除了许若深之外的人进屋帮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

许若深只好端一盆水在门口,让手脚完好的村民郭良浩帮他拧干毛巾,他再拿着进去帮玉珠擦干净身体和席子。郭良浩打小便得了脑膜炎,影响了智力发育,至今仍是小孩脾性,有时毛巾拧不干就撒手走开了,许若深只好自己用一对手掌慢慢压干水分。

好在每逢周末,女志愿者们会主动承担起了那两天的照料工作。

王玉珠身体健康时养了只母猫,在这山野里顺应天性繁衍生息,子孙成群。后来即便不能下床,王玉珠仍然惦记着她的10多只猫,担心它们饿着了。

7

2012年的一个周末,许若深和志愿者们坐在王玉珠的床边聊了会儿天,到了午饭时候,志愿者便说去拿饭菜过来给阿姐吃,许若深转过身去喊王玉珠,喊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应。

原来,她已经走了,走得如此平静,就像她生前一般隐忍沉默。

看着睡去的王玉珠,一个女生当场便哭了出来,许若深则在一旁呆住了,许久也没有反应过来。到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仍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甚至有些懊悔前几天喂她吃饭时,看她没咽下去还一直催她吃——王玉珠那几天浑身滚烫,总是说“太热了”,原来这是一个人临近死亡的预兆。

王玉珠去世的第二晚,许若深径直跑去了她房间的床上睡。几十年来,即便在两人感情最炙热的时期,他也从未在她房间里过夜,如今,他要在这里寻找她的气息,寻找他们之间亲密的余温,寻找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的影子。他整日整夜地想着她,想着他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一切,想着她的身体,她的笑容,她的温柔。

郭良浩看着许若深反常的举动,问他:“睡在这个房间,你不怕吗?”

“能遇见她最好了。”许若深答。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个月,直到魂不守舍的许若深不小心摔断了一只手臂。近40年了,看似王玉珠总是在依赖着他,实则两人是相互依赖。现在,许若深知道了,王玉珠才是自己心中最大的安慰和寄托,他们是在患难岁月中的血肉交融,是共享的命运。

 

许若深仿佛失了魂魄,日益消瘦,茶饭不思,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法从失去王玉珠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一对前来探访的志愿者情侣见状为他买来了碟片机,此后,他便开始在潮剧、电影和潮语歌曲的世界里体味别人的爱恨情仇。

有一回,许若深听附近农村的村民说有一种可以看“男女动作”的碟片,于是在志愿者情侣前来探访时,问他们“可有这些?”于是,他们便又为他带来了碟片。

在这个只有寥寥几人的小村落,在孤寂的日子里,许若深便挑没人来访的时间点看片。有一回,村里的一名村民发现了,便饶有兴致地和他一起看,看得起了瘾,连吃饭时间都忘了。不久,那个村民便去外面买新片回来,碟皮是西游记,里面内容却是男女的情欲表演。许若深笑骂那个村民是“伪君子”,因为碟片机、碟片都在他这里,即使被别人逮个正着,也只是他一个人承个“不正经”的名声。

有一回许若深看碟看得正心潮澎湃,恰被附近农村的一对中老年母女撞个正着,就在他慌忙要把碟机屏幕盖上时,对方却示意他不用,也和他一起看完了。

还曾有性工作者来过岭后。那是个30多岁的女人,她走入了许若深的房间,很自然地跟他拉家常,望着墙上志愿者的照片问他:“她们敢跟你合照?她们不怕?”说完,一步步走近,直到在他的床沿坐下,之后,又娴熟地把短裤往下拉一些。

许若深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听到了她说“一次50块”。他内心发痒,却还是故作淡定。他在心里说,我就不碰你,碰你就要掉纸字(人民币)。嘴巴却紧闭,不发一言。

但他也诚实地说,他后来也假想了一幕:她在深夜造访,随后,他将房门紧锁,在那个小房间里点起一盏白色的小灯,若明若暗,一夜尽欢。

可是,他又想,自己真的还能像年轻时一样燃烧吗?过了这一夜又如何?说到底只是想想,想想罢了。

8

过去的10年里,岭后村的老人们如山间的落叶,一点点飘零,静静地归于尘土,最后只剩下了3人。喜爱热闹的许若深一点点感受到四周的静寥对他的吞噬。

自2017年认识他后,我每年春节都会前去看他,在村里小住几天。唯独2020年因疫情,我一直等到了10月,才重又来到岭后村。

我一个人站在村口,往那平行的两小排房子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听到一点人声,只有山雀在身旁的的树上自在地鸣叫。一阵风从一旁山路上吹拂过来,凉飕飕的。

这异乎寻常的静寂竟让我恍惚,我放轻脚步,缓缓走到了许若深房间门口,踌躇了一阵,迈了进去。看到我来,许若深睁大了眼睛,热情地招呼我:“妹啊,你来了,坐坐坐。”

将近两年没见,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仿佛一下衰老了许多:原本就白皙的脸,呈现出一种无血色的枯白;一对眼窝都是大圈的淤青;两边脸窝下陷,深度足以放下拇指。整张脸就像久旱爆裂的大地,炸开了深浅大小、长短不一的沟壑,密集分布,纵横交错。他的身体亦如干枯的树枝一般,一层皮挂在一身骨架上,再没有多余的肉。

此情此景,让我既感心疼又有点隔膜。我忍不住说:“阿伯,你瘦了。”

他点了点头:“村长也瘦了。我第一瘦,他第二。”

这话一出,竟让我笑了出来——这个小小的村子,也不过只有3人。

他说得没错,77岁的村长孙銮盛也瘦了一圈,人也显老了,只有60多岁的郭良浩还有个圆鼓鼓的肚子。

等坐下来细聊,才知道外面疫情爆发的那半年,他也病倒了,说不清究竟,接连生了两场病,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最难受的是尿道炎,严重时几乎撒不出尿来,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浑身哆嗦不自在。

他生病时恰逢麻风村被隔离的时期,外人禁止来访,志愿者的探访也暂停了。他在孤独和病痛的包围下消瘦和干枯下去。幸而他仍有着对人生的强烈眷恋,叫了医生来打针,又认真吃药,终于慢慢好起来。

在我之前不久,有几个从潮州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来访。时隔半年多,终于又有人可亲近,可说话,可开玩笑,病后初愈的许若深十分开心,脸上的皱纹都是舒展的。熟滑的潮汕话自然地从他嘴里溜出来,真容易让人忘了他的年纪。

这张嘴是百无禁忌,甚至不只一次骄傲地向我宣称,这么多年来,跟他最亲近的学生志愿者大多是女生。在那个小房间里,女生们就自然地坐在床沿,或搬来小凳子,和他围坐在一起,用那个碟机看多年前的韩剧——许若深对属于年轻人的喜好一点也不感疏离。

韩剧碟片是志愿者买来的,有个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女孩会一边看一边和他谈论剧情,分析剧里的反派角色,他则在一旁一边点头一边评论着男女主角的长相。

等到临别前,我们找他合影,与他并肩坐在一起,他便会教人:“手搭在肩膀上,头要靠在一起,这样才显得亲密。”

许若深还是那个许若深。

和志愿者在看韩剧的许若深(张馥兰/摄)和志愿者在看韩剧的许若深(张馥兰/摄)

9

今年2月初的一天早上,还在睡梦中的我被电话吵醒,陌生号码的那头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她正在许若深那里。许若深没有手机,每次都是有志愿者到访时用别人的手机跟我联系。他告诉我,他们就要搬走了。

我十分惊讶,问他:何时搬?要搬去哪里?

他的回答都是“还不知道”。

就在这通电话的前一天,我刚好买好了去看望他的车票,于是便跟他说,见面再细谈。

 

2月24日,载我的司机按照导航把车开到了岭后村附近,却不知该怎么走了。我向着四周张望,却顿感有些陌生——右前方时出现了几台庞大的推土机,还有一大片裸露的黄土,触目荒凉。我睁大了双眼顺着这些高低起伏的黄土往更远处望去,终于望见了被工地包围着的两排孤零、低微的平房。

到了许若深房里,他说这里已经施工1个多月了,平房的侧面和背后,推土机几乎日昼夜不停地工作。以前住过的那些旧房子早已推倒碾碎,我到达时,碎渣都已被清走,只剩下一片赤裸的黄土。

我感到有些悲哀。但许若深他们3人的表情很平淡,连惊讶都谈不上。他们似乎默然接受了这样一种安排,甚至都没有一句牢骚,半点怨言。

我还没从眼前的巨大变化中缓过神来之际,一个毕业多年、刚刚结婚的志愿者,带着她的丈夫,拎着满大袋的食物迈进了许若深房间。已经接近年关,他们从外地赶回老家准备过年,便特地过来看他。

他们3人有说有笑,表情放松,空气中都弥漫着欢乐的氛围,房间外轰隆的机器声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很多女大学生志愿者即使毕业多年,仍会抽空来看许若深,我见过好几次了,这对许若深说来时颇为值得骄傲的——他没有被忘记。

黄昏很快来临。按照惯常,每次来岭后,我都会一并准备好3个老人的三餐。可当我做好晚饭给许若深送去时,他却告诉我,他已经喝过上顿剩下的粥,不用再吃了。

虽然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也只好依他。等我吃过晚饭想再过去看他时,却发现他房间的门虽仍敞开着,人却已经躺下了。我站在门口,看见屋里那盏昏暗的小灯下,许若深似乎整个地缩小了,变成了蜷缩在一张大床上的瘦弱小孩。也不过6点多,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不知他今日为何睡得这样早。

等到晚上8点多,我想着再走过去瞧瞧,发现他的房门已经合上。我听到挂在门外墙上的时钟正“滴答滴答”地走着,一声声落在黑夜里,格外明晰。

我回到房间躺下休息时已是晚上11点多,不远处的机器仍在施工,轰隆隆的声音似乎要身下的土地掘开三尺,要把整座房间震垮。我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禁想,他们在日夜赶工的时候,难道真的没有想过这边上还住着3个人吗?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晚,醒来时看到许若深已起床,便走了过去。

他脸色有点苍白,头上带着一顶棕色的尖顶毛毡帽,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双手缩在黑色大衣里,里里外外严实包裹着好几层衣物,以至于人削瘦得看起来像个微胖的橄榄。他说昨天着凉了,下午四五点钟身体里就开始感到冷,后来添了衣物还是冷得哆嗦,于是赶紧缩到被子里去了,幸好睡过一觉后好多了。

我问他,听到要搬迁,你担不担心?

“我死父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他回答得又是那般快。

虽然推土机已经开到了家门口,可他们至今也不知具体会搬去何处,只是听说搬迁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我问他家里人是否知道这里拆迁的情况,他回答:弟弟说,如果到时搬迁了,不喜欢,或者住不惯,就回家住。

“你想回家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这里有一个麻风病人,家里有妻儿,以前在这里医病时,妻子和儿子经常来看望他,跟他很亲近。后来回了家,等到年老病重躺在床上时,想喝一口水都没要到。

我想再问更多,他有点不耐烦地反问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这里自由,回家不自由。”他总结道,“如果(最后真要)回家,良浩第一惨,我第二,村长第三。”

许若深笑着自嘲,说自己是被剃掉了翅膀的鸟。他的双手就像乒乓球板,左脚有早年患病落下的旧伤,右脚年老机能衰退导致长年酸痛,只能在屋里及附近迈着小步。自从王玉珠去世后,他便和郭良浩结了伴。平日里,大小细碎的事情他都需要郭良浩帮忙,开关灯、开煤气炉、煮菜、拿碟片、放碟片……常常都是许若深在屋里大声喊道:“良浩,来……”郭良浩在屋外听到了,便一边大声应和着,一边踩着光脚板悠悠地向许若深的房间迈去。尽管一天要被“使唤”很多次,他也很少表现出不耐烦,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早10多年,也曾听闻过岭后村要搬迁合并到揭阳的西坑麻风村去。那时王玉珠还在世,村里还有10名村民。王玉珠那时忧心忡忡地对许若深说:“若深兄,如果要搬,你要(和我)一起去啊。”

“你放心,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许若深当时如此安慰她。

10

如果说,许若深还有什么可信任的人,那便是常来探望的志愿者们了。得知岭后村要搬迁后,他陆续打了电话告诉几个关系颇好的女生,我不禁有点荣幸,原来自己也是被托付了信任的那个人。

相比去得更频繁的学生志愿者,我跟许若深的关系不算太亲近。在最初去的几次,他都没有记住我,直到有一次我和朋友把跟他合影的照片洗了出来送他,他就记住了。下次我们再去见他时,发现合影已经被贴在了床边那面墙上——现在,那面墙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用黄色丝带勾出的“岭后”两字和爱心符号,他担心搬迁时太仓促,让到访的学生把那些照片提前拆落收起来了。

他记住我后,我开始偶尔接到他借学生手机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是十分熟悉的乡音,用顺溜的潮汕话递出的几句问候,就仿佛我们在相隔200公里的远方遥遥重逢了,我确认了他依然健在,我们一样地牵挂着彼此。

之前许若深房间的照片墙(张馥兰/摄)之前许若深房间的照片墙(张馥兰/摄)

在岭后住下的第二天是农历十二月廿四,南方的小年。我看到不时有附近农村的村民从村口经过,还有个妇女手里抓着一把枝叶,进来问有没袋子可以装。经村长提醒,我才记起,今天是潮汕人“送神”的日子,他们是来摘竹叶和“神树叶(榕树叶子)”去拜神的。

连神仙也准备上天过年了,但岭后的3个村民却没人打算回家。来这里61年了,许若深几乎没回家过过年。

龙湖早已不再是他被卖入许家时的那个家乡了。如今那里已经摇身成了“龙湖古寨”,是全国著名的旅游景点,于2008年被录入首批“全国传统村落名单”,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游客。

有一次做完口述史后,许若深特意用碟机给我播放了家人带来的龙湖春节游神活动的录像。

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如摇摆的长龙般穿街走巷,红男绿女,锣鼓震天,在依稀回音里,我彷佛看到了70多年前那个扮演“桃花”的少年许若深。

在与林金凤分开多年后,他依然会梦见与她欢愉。即便人到暮年,许若深也依然忘不了在青涩年月里与她一起做过的种种事情。有时,他会想,林金凤是否偶尔也会想起自己?

许若深最近一次回龙湖已是五六年前,还是当地的一个志愿者服务队帮助他完成了回家的愿望,到了龙湖寨,他们拿出准备好的轮椅,推着他走。在古寨的牌坊前,他像个游客一样与大家拍了合影,下了餐馆吃饭,又逛了儿时再熟悉不过、如今已经成为文物的进士第、探花府、许氏宗祠、龙湖书院……几十年的时光像流星一般划过,家乡也变得梦一样飘渺,留在难以触碰的内心深处。

许若深回龙湖时的留影(张馥兰/摄)许若深回龙湖时的留影(张馥兰/摄)

他是想去见林金凤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见。他实在怕影响到她,引人怀疑。他听人说过,他和林金凤的孩子后来早夭了,林金凤又生了4个儿子,还有个儿子当上了校长。她的丈夫则在前年去世了。

当年跟林金凤分开后,许若深和她曾多次在街头市尾撞到,她总是匆忙往一边躲开,他自然也当作没看见,沉默地走向另一头。后来到了岭后村,有一次他回家,却是有意去遇她。他看到有个小孩坐在她家门口,便上前去问:“你爸在吗?”

得知孩子爸爸出门去了,他满心欢喜,让小孩去把他妈妈叫出来。林金凤出来,发现竟是旧日情人,却已躲闪不及。

他们站在她家巷口,林金凤垂泪问许若深在那边医治得怎么样。相视良久,她转头回家取了一些油盐和米递给了他。许若深知道她是会给这些的,他承认,他正需要。那时米油盐布都是靠票供应,林金凤在“番边”的母亲有时会从海外寄些回来,所以才能略有盈余,算是好的了。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双眼对望,最后一次认真看过彼此。

11

许若深似乎对时间情有独钟 ,不仅门外墙上有一个时钟,房里也挂着一个,有时坐在他房间,便会听到时钟“滴答滴答”走动,清晰又有节奏,仿佛将永续循环下去。我们总是相对而坐,他将一对手掌交叠着放在大腿上,缓缓地按着某种节奏拍打着,下面一对脚也交叠着,翘着的那只脚也跟着摇啊摇。每当他开始用一口顺溜的潮汕话风趣地讲着往事时,便常常让人忽略了时钟的存在,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有一回,我们聊到日影西斜,许若深抬头望着墙上的钟,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快地一张一合:“哎呀,6点了啊,过猛(真快)啊。”

我望向门外,昏昏沉沉的暮色中有归巢鸟雀的声声呼唤。我一下子被击中了,问他,你这一路走来,活到现在,将近90年,觉得时间过得快吗?

“快,非常快。”他回答。

“那你觉得活到现在,这一生有什么遗憾吗?”

自2014年开始做麻风村口述史,在我拟定的访谈提纲里,关于人生的“总结”是必问的问题之一。我从很多曾患过麻风的老人那里得到了很多有“缺憾”的回答,本来向许若深抛出这个问题时,自以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认真思索过后,他平静地回答:“我想来想去,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哩。”

他又缓缓说道,回想起来啊,这一生是苦乐交掺,却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想想,是啊,回望这长长的一生,他能在这充满偏见和藩篱的社会里,在种种的缝隙中求得生存,还能冲破种种障碍热烈而无悔地去爱,充分体味了男女之间的亲密和欢愉,这样的人生是知足的。当他这么想时,他已经原谅了自己受过的那些苦,原谅了曾被抛弃,原谅了曾不被待见,原谅了自己在行动上的不便,原谅了作为家族弃子飘飘荡荡如飞絮的命运……

他肯定了自己。

他早就挣脱了世俗的期望,卸掉了那一箩箩沉重的担子,拒绝了被框缚、被定义。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许若深啊。

许若深在自己的房间(张馥兰/摄)许若深在自己的房间(张馥兰/摄)

 

后记

在这篇稿子完成后,我刚刚打电话问了岭后的村长孙銮盛,获悉最新的情况是:他们目前不用搬了,经过协商,他们现在住的两排房子,单留下孙銮盛住的那一排,许若深和郭良浩搬过去对面一起住。

这3个老人,暂时还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张曼娟对本文亦有贡献,感谢原田僚太郎提供的帮助。为保护文中人物隐私,曾婉燕和王玉珠均为化名

引用:

1 参见 JUSTIN BAR.(2011). A Short History of Dapsone, or an Alternative Model of Drug Development.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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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世人誤解的貪嗔癡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4/18/2022 postreply 20:5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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