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晓被送给我二婶做女时已经快10岁了。我二婶只生了一个崽,没女。她嫂嫂为了要个崽,一连生了3个女。那年,二婶便央求哥嫂把春晓过继给她。
春晓刚来二婶家时,头发稀少,像晒干的萝卜丝,蓬蓬乱乱。小脸黑黑的,看起来脏。等住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脸就像脱了一层壳,白净了,头发也茂密了,溜青溜青。二婶天天用红绸子给她扎羊角辫,春晓走路几乎都是小跑,两个小辫子甩来甩去,煞是好看。
“一崽一女享荣华”,这是我老家人的说法。春晓来后,二婶很欢喜,疼她胜过疼自己的崽。春晓很活泼,爱说爱笑,手脚尤其勤快,总是主动帮二婶干这干那。洗衣、煮饭、扫地,她样样都会,也很熟练,显然以前在家里经常做事。
屋场里的人都说二婶好福气,过继来了一个好女,乐得二婶合不拢嘴。就这样,春晓成了我们屋场里的“小可心”(大家都喜爱的小孩)。
因家里孩子多,春晓迟迟没能上学,后来竟和我成了同班同学。我比她小2岁,该管她叫姐,可我们是同桌,我便不肯叫。但春晓一直把我当亲弟看,上下学都要同我一道走,还替我背书包。二婶拿给她好吃的,她总要分我一半。学校搞大扫除,她也总让我歇着,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久而久之,我便真把春晓当姐了。
春晓在二婶家住了不到两年,她亲生母亲就反悔了,又把她领了回去,说是再苦也要把崽女都带在身边。后来,我常听到二婶躲在屋里哭,她是真的发自内心把春晓当女了。听到二婶哭,我心里也难受。
春晓回去不久,就要过年了。80年代在湘北还遗留着除夕夜辞岁的习俗,伢崽们打着各式各样的纸灯笼,到家家户户去辞岁,回来的时候就有满满几口袋的糖果饼干。所以伢崽们都盼着过年,总想早点拿到辞岁的灯笼。
二婶照例请人扎了一个花灯笼,在腊月廿八那天,差我给春晓送过去。还没等春晓把灯笼拿在手里,她5岁的弟弟就抢了去,一溜烟儿地跑了。春晓想夺回,被她母亲喝住:“你就一个老弟崽,灯笼不给他给谁?”刚跑两脚的春晓又默默止步。
春晓母亲留我吃茶,一碗茶还没吃完,春晓的弟弟就回来了,手里的花灯笼已经被弄得千疮百孔,稀烂了。
我看了看春晓,她眼里全是泪。
去镇里上中学时,我和春晓又分在了一个班。虽说春晓有时到二婶家走亲戚,我与她偶尔有过碰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不过我能感受得到,她还是把我当弟看。
一次,我上体育课扭伤了脚,那几天都是春晓帮我打饭菜,周末又送我回家。有同学起哄,说我俩在谈恋爱,春晓脸不红心不跳,依旧照顾我,倒是我常被人取笑得面红耳赤。
有时放假,春晓会来二婶家住夜。二婶还把她当亲女看,来了就给她做好吃的,拿钱让她到学校里买点荤菜吃。对此,春晓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觉得只要春晓还管二婶叫“姑”,住再久也是空文章。
初二下学期,春晓辍学了。班主任领着我们几个班干部去她家里邀请她上学,春晓倚着门,低头不语。出来打接应的是她母亲,头前还客套地泡茶给我们吃,话说得也婉转:“家里人多,就靠我男子家一双手,也要留点书把老弟老妹读读噻。”
老师反复做工作,我们也不停地劝春晓。见我们像牛皮糖样粘着不肯走,春晓母亲就跳脚骂了起来:“一个妹崽要读那么多书搞么哩?反正是别个的人。你们有钱你们多读些,我家是冇钱。你们是不是萝卜吃多哒,尽操空心。”说罢,她便背过身去拍起了屁股。
老师见状,只得领着我们几个悻悻离去。
春晓辍学后,就跟着她大姐南下广东打工去了。这是大多数农村女孩的遭遇,似乎这也是她们唯一的出路。一开始,春晓还与班里几个要好的女生写信,说说彼此的境况。后来不写了,春晓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2
2001年,我在一家离家近的小报社实习,便常回家住住。我听说春晓谈了一个广东肇庆的男友,她母亲死活不肯,还说如果春晓要嫁到广东去,她就吃农药。
家里人骗春晓,说她母亲真的气得吃了农药,她就从广东赶回来了。到家她发觉上了当,可父母哪会让她踏出家门,一定要在本地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据说,已经有人给春晓说媒,对方是个好人家,他们都想让她点头同意这门亲事。二婶这第一次和娘家嫂子同了心。那天,二婶请我去劝春晓:“孟崽你读书多,你去同春妹崽打下讲,你说的她肯定会听。嫁到外地有么理好,有了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有,娘爷要是有个寒暑病痛,崽女不落身边,谁来服侍?”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去了。春晓母亲见了我,甚是高兴,给我泡了麻子茶。春晓当时正在拆被子洗,还是那般勤快,麻利。见到我,春晓感到意外,我不好说自己是专门来当说客的,便说在这附近有点事,听说她在家,好久没见,就来看看。
春晓开心地说:“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哒?细时候你可是很闷咯。”两人笑一阵,多年未见的生分感减去了不少。
年少时,春晓就是班里个高的女生,长大了更是女大十八变。一件绿色的风衣穿在身上,让她显得愈发高挑,细脚牛仔裤、高筒靴,是当时流行的标配。披肩长发烫成小波浪,完全是一个都市女郎。与她面对面,我都不敢去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聊着聊着,便扯到了她的亲事上。春晓说,她去看了媒人介绍的后生,人还行,又有砌匠手艺,但她和肇庆那伢崽谈了快4年,不愿分手。
春晓母亲赶忙说男子家要有门手艺,不管什么世道都能养家。春晓父亲就是个篾匠师傅,生了4个崽女都养大了。我也捡起了二婶的那套说词,又说了一个堂姐的亲身经历。堂姐嫁了一个广东崽,父亲病逝没能赶回来送终。等她坐了两天火车,风尘仆仆地到家时,棺材盖都封死了……
听我完讲这些,春晓低下了头。
后来,春晓与肇庆崽分了手,嫁给了媒人介绍的那个本地后生。
他名叫钟长征,长得倒有模有样,人也和气,听说我还是春晓的同学,烟不要钱似的,分了一根又一根。我说我不抽烟,他还是硬塞过来,我只得接下。
我在宴席上搜寻春晓的影子。那天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呢子外套,下面还是细脚牛仔裤配高筒靴,出出进进地忙着。如果不是认识,我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待嫁的新娘。她的脸上看不到刚分手的失落,也没有即将为人妻的喜悦与矜持。
我以为春晓是个通透的人,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在母亲的高压之下,打小就有的逆来顺受。
3
2006年秋天,我到村里采访,顺道去春晓家坐坐。她家的房子是当时新起的两层红砖屋,前后窗户都嵌着明晃晃的玻璃,看得出是殷实人家。
春晓婚后生了2个女,大的3岁多,细的还在吃奶。虽有孩子成天绊着她的脚,但她看起来一点不邋遢,穿着还是格正正的。屋子里也捡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块换下的尿布。
看着春晓生活美满,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便称羡说:“看你过几好个日子。”
春晓一脸笑,掩饰不住的幸福。她把细女轻轻放到摇篮里,边给我泡茶边说:“我也不奢望太多,一家人能顺顺畅畅就好。”
2008年初夏,天已开始热了,我回老家吃外祖母的寿酒。聊起春晓,二婶恨恨地说她离婚了:“那天杀个钟长征,不是个人。”
原来,钟长征在亲戚的引荐下去城里当了砌匠小包头,赚了些钱,就常跟小老板们一起去按摩洗脚。期间,他结识了一个洗脚妹,一来二去,就搞到一起了。
“那家人冇一个好东西。”二婶说起了钟长征的母亲,她一开始是喜爱春晓的,毕竟媳妇长相好,人又勤快,她在村里有面子。后来春晓接连生了2个女,婆婆就不待见她了。细女还没断奶时,婆婆便催着春晓生三胎,说只要能生个崽,计划生育罚款也算了,反正钟家有钱。
正当春晓准备三胎时,钟长征在外生了崽的讯息传回了村里。见小三生的是崽,婆婆喜上眉梢,不但没有责怪儿子在外面乱搞,还撺掇他离婚。有了母亲的支持,钟长征更理直气壮了。
“春晓何理这么老实?她娘老子可是很厉害咯?”我感到不解。
二婶撇撇嘴,恨铁不成钢地说:“春妹崽你是晓得咯,平时一个大炮筒样,到关键时候就放不出一个屁哒。她那娘老子眼里只有钱,何时把春妹崽当过女?”
不过,春晓母亲这次还是为女儿出了头,她让春晓坐困待在钟家莫动,自己多次到钟家去闹,跳脚舞手地骂人。也许是为了息事宁人,也许是想尽快把春晓赶出来,钟家一次性出了8万块钱,留下大女跟爸爸,细女就归了春晓。
8万块说多不多,但在当时的农村不是一个小数字。拿了钱,春晓母亲便消停了,反而劝起女儿来:“都这样哒,你再待在那个家也冇哒意思。”
就这样,春晓把婚离了。
令二婶气恼的是,那8万块钱并没有落到春晓手上,而是被她母亲拿去讨亲了。在当时的农村,一般的男人结婚要花10来万块钱,春晓家就一个弟弟,她母亲当家做主,她又能多说什么呢?
2009年,春晓再婚,二婶说这次真是个好人家。
男人叫吴勇杰,自祖父那一代起就开豆腐作坊。成年后,忠厚老实的吴勇杰没有外出打工,就在家里帮父母打豆腐。先前,豆腐都是由他父母挑着担子出去叫卖,既辛苦又卖不出多少。后来吴勇杰便买回一辆三轮车,卖豆腐轻松很多不说,收入也增加了几倍。
2010年春节,我见到春晓,她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稍胖了些,还是那般爱说爱笑。我们都默契地没提钟长征,都过去了,春晓也大方地向我介绍了吴勇杰。两人站一起,吴勇杰矮一点,敦敦实实,稍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
那时,春晓的细女嫣嫣已经5岁了,长得很像母亲,水灵灵的大眼睛,两个羊角辫甩来甩去。我们聊天时,嫣嫣和亲戚家的小孩相互追逐着跑远了,吴勇杰喊着“慢点跑,慢点跑”也跟了过去,生怕孩子摔着碰着了。
我一开始便留意到,吴勇杰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嫣嫣,这是一种装不出来的疼爱。春晓也说他人蛮好,不仅对她没话说,把嫣嫣也看得重,跟亲生的一个样。
我为春晓遇上了一个好男人而高兴,不料新年刚过,正月十七那天,刚出工的吴勇杰就出了车祸。
那天天很冷,有些阴湿的路面结了冰,在一个傍江的弯道上,吴勇杰驾驶的三轮车因打滑失去了控制,连人带车翻下了江里。等到有人发现将其救起,人已经没了。
春晓与吴勇杰结婚前后还不到周年,两人没生下孩子。等吴勇杰过了“五七”,春晓带着嫣嫣住回娘家,吴家也没挽留。
4
2013年年末,有人建了一个初中同学微信群,并发起了一次同学聚会。同学们快20年没见面了,很开心,好多都互加了微信。
我也再次见到了春晓,与3年前比,她的外表看不出多大变化,穿着也得体,好多男同学都主动跟她打招呼。见到我,她还是“老弟老弟”地喊着,似乎我们从来就是一家人。
一年后,我回到湘北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小聚,席间大家聊起了八卦。一个同学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春晓如今在跟“武*****”谈恋爱。
“武*****”大名叫王建武,也是我们初中的同学,他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口碑很不好——花心。偏偏他能言善道,哄到了很多女孩子。他的前妻是个外地妹,是他在东莞打工时哄回来的,两人有一个崽。就是因为王建武在外面拈花惹草屡教不改,无望的前妻撂下了崽,一去不返了。
据说,在那次同学聚会上,王建武盯上了春晓。在他的甜蜜攻势下,半年多以后,春晓便和他在一起了,还把嫣嫣也带去了王家。好几个同学听了直骂娘,说王建武不该把“魔爪”伸向同学。我更是坐立不安,聚餐结束就赶紧联系了几个女同学,让她们好好劝下春晓,不要着了这个花心萝卜的道。
然而,春晓的回复令我们愕然又无奈:“你们都误会王建武哒,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不会再看走眼咯。建武说,到那一天一定请同学们来吃喜酒。”
喜酒没等来,先等来了王建武“跑路”的消息。有人说他找前妻去了,有人说他和邻村的一个少妇私奔了,还有人说他傍了一个富婆。传言有很多版本,但春晓面临的现实却只有一个——王建武抛弃了她,而且把崽也丢给了她。
这件事在同学间成了笑料,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觉得春晓既善良又愚蠢。不少人去劝春晓,说王建武跟她好,就是为了给崽找一个免费保姆。她在王家窝都没住热,又没扯结婚证,还是趁早走人。更何况王建武还有个老兄,两个姐姐,把他的崽丢给王家人是天经地义。
可春晓就是不听,她坚信王建武一定会回来:“建武是有苦衷咯,他之前跟我讲过,要同我一口井水吃到老。”
对此,春晓的父母选择放任自流。他们唯一的崽自幼养得娇惯,即便成了家,也是惰身懒动,一家几口的生活全靠两个老人维持。如果执意接回春晓母女,家里又得多两张嘴。
到了2015年春天,春晓依然没有等回王建武,二婶生拉硬拽地把她接到自己家。二婶说,只要春晓不带别人的崽,她就再慢慢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可春晓说:“建武信任我,才把崽交给我。”气得二婶捶胸顿足。
二婶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春晓,可我却心存愧疚——当年就是她们喊我劝春晓与肇庆崽分手,她才嫁给了钟长征,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破事。我嘴上接应,却迟迟没有行动。
后来我回到老家,亲眼见了春晓。短短一年多,她完全变了样。穿了一件褪色的呢子外套,脚上是一双男人的跑鞋。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看起来干练,但没了先前的风韵。脸黑了,粗糙了,显然是下地干活晒的。见到我,她还是一口的笑,眼角的鱼尾纹叠了起来。
作为同学,作为老弟,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于是立即联系和春晓关系最要好的美娟,请她一定要劝春晓离开不负责任的王建武。
美娟反问我:“你晓得不?他其实是春晓的初恋。”
她说,在初一下学期,王建武就开始给春晓写情书了,春晓去广东打工好几年,他俩还有信件来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终于明白春晓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执念。做着好梦的人,是不愿梦醒的。
那天分开时,美娟又悄悄和我说:“你同春晓是亲戚关系,本来我不该说,但作为老同学,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尽量莫与春晓有经济来往。”
我不明所以,还想追问两句,美娟摆摆手,驱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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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终究又回了王家,她说自己不能丢下王建武的崽。二婶伤了心,旁人再说起春晓,她都要气咻咻地埋怨几句:“细时候好聪明一个妹崽,长大了反而越来越笨,笨得跟只猪样。快莫提她,来气。”
离开老家之前,我去了一趟王家,那几间土坯房被春晓收拾得干干净净。春晓刚从王建武的两个姐姐家回来,她说自己去拿菜种了,一对崽女当场揭穿了她,说她是去借学费了:“姑姑家明明有钱,就是不肯借,说借了就是肉包子打狗。”
没等春晓开口,我便给她拿了1000块钱。春晓留我吃饭,也是第一次和我说了那么多话。
“是女人都想嫁给爱情。与肇庆崽分手嫁给钟长征,我就认命哒,但老天不肯认我,一个背叛,一个死。本打算就这样带着嫣嫣过,没想到又与王建武这个扁毛重逢。这次,我不认命哒。”
我本想劝她,莫要自欺欺人,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事说不清楚,不一定谁说的就对,谁说的就错。包括我,也包括春晓。
2018年国庆假期,我一到老家便被几个同学拉去吃酒。酒桌上,同学们又说到了春晓。
“只要是能联系上的同学,春晓几乎都借了钱。”
“借我1600,借的时候说过几天还,可两年多哒,从不见还一分。”
“我也是,说过年把,都过两三个年哒,提都不提。”
“以前春晓给我的印象是几好咯,冇想到还是个‘拖骗’。”
大家算了一下,春晓在同学们手上借了好几万,不知她又借了亲戚朋友多少。听同学们抱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上次去王家看她给她拿钱后,她又在微信里找我借过两次钱。虽被美娟提醒过,但我还是选择相信春晓,一次次把钱借给她,但一次次都不见她还。
我不明白春晓为什么要用那么多钱,同学们齐齐白了我一眼,说两个崽女要上学,各种费用加起来不是一个小数字,还有亲友间的一些酒饭、人情来往,以及日常开销,一年下来没有三四万是应付不过来的,而春晓带着崽女不能外出打工,就靠在地里的那点收入维持生活。
其实说开了,我发现同学们恼恨的并不是春晓不还钱,而是她无名无分地给王建武养崽不说,还借钱寄给他花,“口口声声说是做生意要资金周转”。
得知春晓缺钱,单身汉张秋主动找上门来。他开门见山地说,只要春晓同他去扯一张结婚证,把两个崽女过户到他名下,再到他那边去住两三个月,就一次性给她5万块钱。
不知张秋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说他们村要建一个工业园,征用的山田地是按人头分钱的。张家人丁单薄,就一个单身汉和一个老母亲,他从亲戚那得知春晓带着两个崽女,就动了心思。
张秋表示,拿到征迁款后,他会无条件同意和春晓扯离婚证,让她带走崽女。如果春晓觉得他好,也欢迎他们留下来一起过日子。
春晓的债越积越多,她走投无路,就答应与张秋假结婚,带崽女住过去做做样子。起先,张秋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们,还承担了两个崽女上学以及其它的各种开支。这大大减轻了春晓肩上的担子,她总算缓了一口气。
可住了一年多,张秋家所在那片地就是不见征迁,后查明工业园建在了别处。希望落空,恼羞成怒的张秋便把气撒在了春晓身上,他拿着结婚证要挟春晓同他睡,否则就要她偿还这一年多来为她娘仨花的钱。
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往后哪有什么好日子。为了一对崽女,春晓无奈地打了一张4万块的欠条,才拿到离婚证。
他们又回到了王建武家的那几间土坯房里生活,春晓继续东挪西借地硬撑着这个“家”。
6
老周年幼时因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左脚不太好,走路一颠一跛,一直未婚。大家叫他“周扒皮”,其实他一点都不抠,抠的是他的父母。他父母抠也全为了他,就是想给他讨一门亲。
老周跟着媒人上门看亲时,春晓就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带上王建武的崽。看春晓如此坚持,老周点头同意了。美娟私下告诉我,春晓答应嫁给老周,是实在难以为继了。
第一眼见到老周,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吴勇杰的样子。他们高矮差不多,只是老周皮肤稍白净点,也是一脸憨憨的笑。我们去了,他很热情,一颠一簸的,又是拿烟酒又是拿果盘。
当着大家的面,他不叫春晓的名字,而是亲密地喊她“妹崽”。但对两个崽女,他就没有吴勇杰那般细腻了。两个崽女也不黏他,有话只跟春晓讲。
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回家看望父亲的我被困在了家里。二婶跟我说,春晓嫁到周家后,老周和家人都很是宠爱她。但好景不常,春晓再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她的那些债主便纷纷找上门来,要求周家替她还钱,其中就包括手拿4万块欠条的张秋。一开始,周家人还多少还点钱,可债主越来越多,数字越来越大,周家人便不肯再拿钱出来填补这个无底洞了,对春晓的态度也冷淡了。
末了,二婶叹息一声说:“只怕春妹崽在那边又待不好久哒!”
11月,春晓真的离婚了。她没有再回王建武的那几间土坯房,而是回到了第一任丈夫钟长征的家里。我很诧异,就去问二婶。她说春晓这次离婚既有周家人排挤的原因,也是她不愿看到大女像她一样受苦。
“人是有因果报应咯!”二婶慨叹着。
当年,钟长征与洗脚妹结婚后,包头生意越干越大,俨然成了个小老板。但人有了钱就作怪,夫妻俩都迷上了赌博,没多久两人便将家里的存款输了个底朝天。
外面竞争激烈,资金链又断裂,钟长征接不到工程了,只好回到农村。这时,他检查出了白血病,洗脚妹跑出去打工了,听说和别人好上了,回来就闹离婚。
春晓的大女儿已经18岁了,这么多年来,她和母亲一直有联系。这次大女找来,与其说是接母亲回去一家团圆,不如说是叫春晓回去收拾烂摊子。
2021年8月,钟长征不治身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是春晓服侍左右,洗脚妹只在办理离婚手续时来过两次。离了婚,她也没要崽,于是春晓一下子就成了4个崽女的妈。
美娟私下提醒我,春晓的压力更大了,又在四处借钱,还叫我不要再同情心泛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我不忍心,便想请同学们聚聚,看是否能帮帮春晓,给她找个事做。可约了几回,响应者寥寥,有同学直说:“我们能帮得了她一时,不能帮她一世噻!”
一想到春晓,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小可心”。我十分悔恨,当年我做了和事佬,无意之中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她不与肇庆崽分手;如果她在钟家生了崽;如果吴勇杰不出车祸;如果王建武与她好好过日子……春晓如今的处境是否会截然不同?
然而,生活有那么多如果吗?
春晓兜兜转转又回钟家,一些流言很快就疯传起来:有人说她“贩千家”,男子家找了一个又一个;有人说她“克夫”,沾过她的男人不是死就是走霉运;有人说她就是一个“拖骗”,嫁来嫁去,无非就是骗点钱花……
我忍不住问二婶,春晓以后还会嫁人吗?如果没人帮她,她带着4个崽女该如何生活?
“一只教不改的死猪,活该!”二婶恨恨地骂着,突然,她的喉头哽咽了,“我苦命的崽啊——”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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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年初,单位工会主席老李给我发微信:“齐老腿脚不好,你跟我去一趟,把慰问品给他送过去。”
我入职博物馆没多久就被拉进了工会小组,逢年过节就干点体力活。我随手回道:“不可能啊,刚才我还看到老齐,提着巨沉的工具箱一路小跑呢。”
老齐是博物馆的维修主管,他待人温和,口碑极好。快退休的年纪依然每天扛着工具箱到处搞维修。
老李回道:“不是老齐,是齐老。我帮你请好假了,待会儿就出发。”
出了单位,我们一路弯弯绕绕来到市中心一个老旧的小区。我一看,这不是原来的机关家属区嘛!于是开玩笑地问:“齐老”到底是哪位大领导?
老李还没讲话,司机插嘴道:“齐局长——老齐的父亲。”
“哦,那为啥不让老齐把东西带过来?”
话音刚落,车中立刻沉默了。
好在目的地已经到了,我们几人下车,提着东西来到一个阴暗逼仄的小楼外。老李按响门铃,过了好几分钟才听到门后传来的脚步声。门打开,一个光头白胡子的瘦老头双手架着辅助器,还翘着一只打着石膏的脚——看来他就是齐局长了。
老李赶紧扶齐局长回到床上,齐局长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满脸兴奋,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老李问:“老孙没在家啊,怎么让您起来开门?”
齐局长立刻换了一个很怪异的表情。他把手抽了回去,拿烟让我们抽。这时大门开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划过来:“我就出去一小会儿,你就敢在床上抽烟!烧死你没事,家烧了我住哪去啊?”
之后,一个50多岁的阿姨进屋了。她戴着粉色贝雷帽,穿大红色的修身呢子大衣,脚蹬过膝皮靴,打扮得挺洋气。头上烫着波浪卷,大方脸涂得黢白,嘴巴抹得鲜红,妆容有些吓人。
我看着她觉得脸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就看向老李。老李显得十分尴尬,把还没来得及点燃的烟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起身说,东西已送到,我们该走了。
那个阿姨客气地挽留了一下,但手已经把大门打开了。我们刚出去,大门就“砰”的一声关上,屋里很快就传出尖锐的怒吼声。
回单位的路上,我好奇地问:“那个阿姨是不是齐局长的女儿?”
老李回答:“她啊,是齐老的爱人,老孙,在咱们馆后勤上班。”
“那我怎么没在馆里看到她?”
这时,司机又阴阳怪气地插话:“人家局长夫人,怎么可能劳驾去上班伺候人呢?再说了,享受那个福气是要折寿的。”
老李摆摆手拦住司机的话头:“自从齐老身体不好,她也跟着长期请病假,每周也只是露几面就走,你当然见得少了。”
据说,齐局长中年丧妻,这位小他许多岁的孙阿姨是他后娶的。我突然明白了工会为什么不让老齐把东西带给他父亲了——大概是父子俩因某些原因闹了矛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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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系统里,齐局长以脾气大、手腕狠著称,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听说他年轻时也曾十分温和,是生活和经历改变了他。当年结发妻子去世后,家里变得一团混乱,父子俩连上厕所要用的报纸都不会裁,只好一用一大张。后来,他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照顾好孩子,只能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
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文革开始了。齐局长挨了批斗,先后去挖过矿、扫过大街……因为生活能力差,受的罪比别人更多。平反后,历经磨难的齐局长终于恢复原职,他一改往日的“老好人”形象,做人做事更较真了。
到了90年代,退居二线的齐局长被派到博物馆担任闲职。放在一般人身上,就安安心心等退休呗。可他偏不。下属工作若没做好,他知道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但他私下对他们又很关心,该给员工的福利,他争取一个也不少,谁家遇到难事,他总是第一个去慰问。
有一段时间,博物馆试行每天早开门1小时,别的领导慢慢悠悠地来上班,只有齐局长每天必到,还跟员工们一起做开门前的准备工作。每逢重大节假日,他也不在办公室里待着,会亲临一线检票、帮忙维持秩序……
为了在退休前多干事、干成事,齐局长不惜得罪很多人,甚至多次压过馆长。员工们更是对他又敬又怕,见了他就像见了猫的耗子。
那年,退休在即的齐局长再婚的消息传出,博物馆里立刻炸开了锅——他的结婚对象不是别人,是馆里新来的清洁工小孙。
那年小孙才20多岁,身上还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她衣着朴素,梳着两个大辫子,见人就脸红,每天都是独来独往的。小孙是个苦命人,她怀孕时丈夫意外身亡,后来她生下女儿,被婆家人“吃绝户”。女儿未满周岁,她就被赶出来打工了。
齐局长的办公室正是小孙的保洁区,她每天要在齐局长上班前、下班后各打扫一次。小孙手脚勤快,每天都主动打好开水,知道齐局长经常忘带钥匙,都是等他来了才去打扫其他地方。有人劝她:“只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没必要这么殷勤。”可小孙依旧如故。
齐局长在工作上一向对人高标准、严要求,但他少见的没有数落过小孙。二人认识半年之后,齐局长突然对外宣布,他要和小孙结婚。
此前,齐局长已经单身20多年了。大家都觉得他很不容易,找个老伴一起安享晚年是应该的。可小孙哪里是“老伴”?她才比齐局长的儿子齐鸣只大半岁,二人这巨大的年龄、身份差距,难免引人非议。
单位有人说,齐局长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有人说小孙人土心不土,扮猪吃老虎;还有人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某天晚上,看见小孙进了齐局长的办公室,好大一会儿才整理着衣服从里面出来……
这些话也许齐局长不可能听到,但都一字不落地飘进了齐鸣的耳朵里——那时候齐鸣从部队转业,齐局长想着父子俩在一个单位可以相互照应,就把他要到了博物馆。但即将退休的老爸搞出这种事,齐鸣在单位恨不得找个地缝扎进去。
那段时间,齐鸣回家没少跟父亲吵架,也干过藏户口本、抢身份证的事。但齐局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坚决不退让。在他眼里,这桩婚事关乎他的威信,如果因为反对声大就作罢,他作为领导面子往哪儿放?
所以,一意孤行的齐局长像故意做给大家看一样,不仅拍了婚纱照、带着小孙去各个办公室发喜糖,还想大办婚礼。最终,这场婚礼被齐鸣狠狠按住了,父子之间关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婚后生活幸福,齐局长的脾气收敛了许多。有好事胆大的人前去打听,他也耐心地作了解释。
他说,儿子也有自己的家了,他如今年纪大了,看中的是小孙的朴素细心,“老了其实也想找个依靠,真要找个跟我年龄一般大的,对方也有自己的家,谁照顾谁啊?”
小孙也的确把齐局长照顾得很到位,让他以前常犯的腰椎病都缓和了不少,整个人也精神了,把满头白发染一染,说50岁都有人信。
有人在私底下帮齐局长算过一笔账:如果他找个城里的老太太,人家不一定愿意照顾他,再找保姆就得另花钱,还不一定好;可乡下来的小孙在这城里一无所有,她离开了齐局长啥也不是,可不得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齐局长肯定也想到了这些,所以才对外夸口:“以前我管着好几百人,一样玩得转。现在就管好一个,我还不行吗?”
婚后,齐局长把钱看得很紧,几块钱的菜钱都得在小账本上记着。小孙也摸准了他爱做决定的脾气,干脆大小事都请示,连饭都要在他批准后再做。齐局长嘴上嫌烦,但心里很享受。他觉得,小孙离开了自己就没法生活了。
3
短暂的甜蜜过后,这段不被外人看好的婚姻,很快就在现实中遇到了麻烦。
当时,小孙与前夫的女儿只有1岁多,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对于这个跟自己孙子一般大的孩子,齐局长的态度是“只出钱不养人”,他说自己脾气不好,没耐心看孩子。
婚前小孙满口答应,但结婚还不到半年,她就提出要把孩子接过来,“孩子找妈,天经地义”。齐局长不管这些,他先断生活费,又把小孙转正的事叫停了。小孙不敢硬刚,就在单位到处诉苦,说自己的孩子命苦,从小没了爸爸,亲妈又不能问……
大家都当笑话看,觉得她得寸进尺,“马上都要给你入编了,还想干嘛?”
谁知时间一长,齐局长先坚持不住了。小孙走后,他天天吃食堂,生活质量大大下降。最终他退了一步,在城郊找个房子,让小孙的母亲过去照看孩子。可小孙依然不满足,她又要齐局长帮自己的女儿落户口。齐局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骄傲地对外说:“答应的事不能改。我以前在位的时候就说一不二,要是都说了不算,我怎么管理呢?”
事情平息后,有人在背后分析,说齐局不要那孩子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不是脾气的原因,是怕降低了自己的生活质量,“亲生母女在一起,她怎么会顾得上他呢?”
两年过去,齐鸣的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虽然和儿子关系紧张,但并不妨碍齐局长疼爱孙子。他早就通过关系要来了一个机关幼儿园的入学名额(这名额十分抢手)。
小孙却跳出来反对,说自己女儿的名字就在齐局长的户口本上,按规矩应该是她女儿去上机关幼儿园。齐局长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可他当惯了领导,拉不下面子直接反对,就借口外出疗养,躲了。
小孙自然还是老一套,没事就来单位哭诉,甚至还闹到了上级机关,搞得像是齐鸣的儿子在抢名额。那段时间,齐鸣好长时间都不敢来上班,大家忍不住在背后议论小孙说,“不要以为自己嫁了局长,就真成领导夫人了”。
谁知幼儿园报名结束,齐鸣却像被拔了大槽牙,整日冷着个脸。大家一问才知,这个名额终究是被小孙要走给了自己女儿。而且,齐局长一直等到报名快截止了才跟儿子讲实话,差点耽误了孙子上别的幼儿园。
自此,父子俩的关系就变得更糟了。
有人说,齐局长对小孙是真爱;有人说,可能是小孙抓住了齐局长的什么把柄,让他不得不认怂——如果被小媳妇举报,可能比杀了他还难受。当然,齐局对外说得很体面:“孙子上的学区幼儿园不比机关的差,而且小孙这几年照顾我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
等齐局长正式退休,有人看见他弓着背上街买菜,跟普通老头没什么区别。而小孙因为在博物馆转了正,整个人都变了,除了月初、月末、发工资这几天来单位,一般见不到人影。而且,她最忌讳别人说“乡下人”、“打扫卫生的”,也不知为这个跟人吵了多少回,后来大家都躲着她走。
4
齐鸣的母亲生前在本市郊区留下了一套院子,齐局长再婚时曾与小孙约定:“这是齐鸣他妈妈的财产,最后只能是他的。”当时小孙满口答应,话讲得还挺好听:“别说这套房子,就是你住的房子,将来也是他的,我心里有数。”
婚后几年,小孙的确没提过房子的事,但世事变迁,再好听的诺言也抵不过疯涨的房价。2010年左右,那个老房子所在的地区变成了开发区,房价一路上涨。之后又遇到拆迁,开发商的报价是赔2套房子,外加几十万现金。
齐鸣这边都已经打算签字拿房了,但他突然接到了一个律师的电话,对方表示,齐局长要跟他分房子,理由是:“这是你母亲的遗产,作为配偶,他也有继承权。”齐局长还大度地表示,现金他就不要了,房子一人一套就行。
齐鸣知道这肯定又是后妈的主意,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时,孙阿姨的女儿已经成年了,她一直叨叨着要在这个城市给女儿一个窝。
齐鸣自然不答应,于是双方彻底撕破脸。一天,孙阿姨带着娘家人抬着齐局长,在单位里堵着齐鸣大骂,双方差点爆发肢体冲突。后来,经过单位、街道、法院的多次调解,商议结果是把一套小房子划给齐局长,但房本上只能写他一人的名字。
齐局长这次张口要房子,算是彻底把父子关系推向了死路。齐鸣当众发话:“这房子就当他以后的养老钱,以后他出了什么事都与我无关。”
我们单位的工会主席老李对各家的关系摸得门清,可即便是他,也弄不清楚齐局长这回是发哪门子的疯。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齐家父子之间做工作,他跟齐局长讲:“谁轻谁重你不明白吗?这房子你要来,最后给谁你能说了算?”
齐局长流着泪答:“我不是真要房子,就想他能多来看看我,就算跟我吵架,我也算见了他。”
人老了就害怕孤独,其实齐局长早就想和儿子缓和关系了。他那时已经70多岁了,因为骨折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吃喝拉撒全靠孙阿姨照顾,即便心是石头做的也都捂热了。可儿子对他不闻不问,齐局长心里多少是有意见的。
孙阿姨抓住了齐局长的心理需求,不断地吹枕旁风,说齐鸣之所以不理他,是因为他手中没有东西,如果他有几套房子在手,儿子为了房子也会来巴结他的。于是,老糊涂的齐局长踏出了要房子的第一步。
面对儿子激烈的回应,齐局长并没有及时醒悟,只觉得对方在挑战自己作为父亲和领导的权威。局势失控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但一切都晚了。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决定,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父子绝交,使齐局长更加依赖孙阿姨了。没两年,那套回迁的小房子就过户到了孙阿姨名下,他每月的退休金一到账也到了她的手里。
老李得知此事后,对同事们感慨:“齐局长已经被老孙攥得死死的了,一点筹码都没了。”大家都为齐局感到不值,纷纷骂孙阿姨“忘恩负义”。可这些话对孙阿姨一点影响都没有。她活得很潇洒,还变洋气了很多。
5
去齐局长家那次之后没几天,我在单位的停车场遇到了齐鸣。他黑着个脸从我身边冲了过去,顺着他跑去的方向,我看到一群人围了一堆,里面传来阵阵哭声。我走近一看,地上坐着一个胖胖的女生,一边嚎哭一边拍地,地已经湿了一大片。
我问周围的同事她是谁,他们怪笑道:“老齐的妹妹啊。”
齐鸣尴尬地杵在那儿——我想,这胖姑娘应该就是孙阿姨的女儿了,仔细打量,却发现她跟精致的孙阿姨压根没法比。她身上的休闲装质地粗糙,臃肿的身材快把衣服撑破了。脸上两片高原红,干黄的头发上还蒙了一层土。
我曾听老李提起过,孙阿姨的女儿叫小云,从幼儿园到初中一直很优秀,中考成绩还没出来,就有好几个重点高中向她伸去橄榄枝。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上了高中后成绩就一路下滑,在高二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退学了,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后来还是齐局长帮她找了一个学校读,毕业后又把她弄到博物馆来管仓库。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大概弄清了刚才发生了什么:齐鸣今天来停车场排查电器设备,发现一辆车违停,挡住了设备开口。保卫人员打电话喊人挪车,等了半小时,车主小云才姗姗来迟。她来了以后就跟保卫人员吵了起来,齐鸣过去劝,她更来劲了,直接把车钥匙扔到车底,扬言要挪车就先钻到车底去。
围观的熟人越来越多,大家明面上是劝架,其实都站在齐鸣这边。混乱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
小云的嚣张气焰霎时就没了,她一屁股坐地上,咆哮着:“我什么身份,我能是什么身份?我就是没爹,娘不疼不爱,没人要的乞丐!”
大家想息事宁人,就安慰她:“人家齐局长对你们娘俩挺好的,供你上学,还给你解决工作……”
谁知一提齐局长,如同火上浇油,小云立刻委屈地嘶吼起来:“呵,也就干了这几件好事,就值得我念一辈子吗?”
她说,齐局长为人刻薄,根本不许母亲在自己那儿长待,也不让娘俩多接触。有时孙阿姨叫她过去吃饭,饭多吃一口,肉多夹一筷子,齐局长就故意咳嗽。关心的话,他不会多问一句,也从不让她在自己家留宿,“有次下大雨,我妈想让我留一晚,那死老头子就借口汤做咸了,又是敲碗又是摔椅子,我妈赶紧让我回去。当时我才多大啊?大晚上的,冒着大雨骑着自行车穿过半座城啊!”
小云又说,自己读高中时有两个选择,私立的“外国语”与公立的一中。因为齐局长的意见,母亲让她去了外国语,可是在那里读书简直就是噩梦,“外婆不在了,我只能住校,周围的同学有钱有势,就我一个人落魄鬼。小三的孩子也比我的地位高,毕竟人家还是亲生的,我呢?就是一个外来的!”
高二开始,小云开始逃学,混迹网吧。在一次离家出走后,她彻底退学了。虽没细说,但我感觉小云可能在学校里遭受了严重的霸凌。在小云眼里,她一生的悲剧都是齐局长造成的。
小云那天哭得很悲伤,最后变成了干嚎、呕吐,差点憋过气去:“你们都觉得姓齐的真是什么好人吗?他干了多少脏事,你们都知道吗?”
一旁的老李看不下去了,也怕小云说出什么下不来台的话,就赶紧喊了几个人把她抬走了。可这场闹剧引得单位里流言四起,纷纷攻击齐局长道德有亏,还传他当年是逼迫小寡妇嫁给他……
没过几天,齐鸣就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2021年年中,我在医院偶然遇到老李。他说齐局长得了老年病,住院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代表单位来看看:“可惨了,都瘦脱相了,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你猜现在谁在照顾她呢?”
“孙阿姨?”
“她现在忙着上访给小云解决编制呢。她安排小云夫妻来弄(照顾齐局长),别看他们平时嘴巴吱吱哇哇,但是照顾起来很用心,端屎端尿的,连亲生儿子都不一定做得到。”
我觉得孙阿姨一家应该是盼着齐局长早点走的,但老李说,齐局长活着对她也挺好的。毕竟他一个月的退休金小2万,而且医疗费基本公费全包,根本没有经济负担。
之后,老李又把我拉倒一个僻静处,说出了他的担忧:齐局长不知哪天就走了,现在他住的房子在城中心,虽然破旧,但学区是一等一的好,价格不菲,“老孙早就盯上了”。她一直在做齐局长的工作,让他立遗嘱,又怕他跟齐鸣接触多了生出变故,就让自己的女儿女婿过来“看着”。
对于这套房子,齐鸣倒是早就讲过,他说房子是老爷子的,该怎么分就怎么分,他不缺房子。老李却摇头说:“真要到了那一步,面对巨大的利益,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6
年底,老李退休了。那个周末,我跟齐鸣等一帮人帮他搬东西,晚上老李就请大家吃饭。几个人一喝就高,啥话都开始往外倒。尤其是齐鸣,一直对老李表示感谢,说他家的事老李没少帮忙,老李这一退休,他以后真不知道找谁了。
老李则是一脸的解脱样,他俩碰了一杯酒,齐鸣仰头一闷,长舒一口气,突然说起了小云:“小云这事,我觉得有愧啊!”
他说当年齐局长本是不同意小云去“外国语”念书的,他觉得私立学校看的不仅是成绩,还有对家庭背景的考量。齐鸣听了之后,心里就乱了,“初中时两个孩子(他儿子和小云)就一个学校,姓孙的就特喜欢跟我比孩子的成绩。她家孩子好吧,我少不了一番数落。我家孩子好吧,小云被训得可怜,我看着也难受。”
齐鸣认为高中最关键,孩子也敏感许多,如果再这么比下去,对两个孩子都不好。于是他耍了个心眼儿,让儿子去爷爷那儿吹风,说自己不想跟小云同校。
如此一来,齐局长才难得为小云的未来选择了一次。好在私立学校学费更贵,孙阿姨也没有反对,可谁知,他们竟阴差阳错地把小云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齐鸣感到十分自责,说如果不是自己那样做,小云如今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生活。大家听完都觉得这事有些玄乎,桌上的气氛就冷了下来。最后,还是老李出来打圆场:“就老孙那种教育方法,再好的孩子也给逼疯了,要怪只能怪老孙的心气吧。”
在外人看来,孙阿姨对小云的感情很复杂。她嘴上不饶女儿,但行动上却时时刻刻在为她的未来操心。大概是从打算把小云带到城里的那一刻起,她的这种谋划就没有停止过。
小云学历低,即便进了博物馆也只能做合同工。孙阿姨常推着齐局长去机关找人,想让小云转入正式编制。有几次,我看到齐局长被孤零零地扔在办公楼前晒太阳,不知孙阿姨又跑到哪个办公室去诉苦了。齐局长坐在轮椅上,一只手抽搐成鸡爪样,没了牙齿的嘴巴深陷,流出的口水把胸前打湿了一大片。
几个退休的老同志在背后聊起他,无不感叹:
“谁能想到以前大名鼎鼎的‘齐老虎’如今会沦落成这样,被当个工具一样推来推去。”
“人一老,就啥也不是,别管以前是多大的人物。”
在大家哀叹的时候,一个老太太却撅起了嘴:“老齐头这是该!谁让他一开始心思就歪了。他娶娇妻,就是想找个人伺候自己。以前他怎么对待人家小孙的?根本就没当老婆看!像使唤佣人一样呼来喝去。别的不说,他婚前就把账户里的钱都给了儿子。”
如此看来,齐局长一开始是想靠儿子养老的。只是他没想到人生的变数如此之多,哪怕有铁腕手段,依然不能掌控全局。
有天,我去单位资料室办事,遇到到孙阿姨在跟几个女人聊天。我询问齐局长的状况,她满不在乎地说:“养着呗,一个月那么多工资呢,一年下来不比养头唠唠(猪)强。”
她还得意地跟旁人介绍经验,说钱一定要放自己手里,房子也不能轻易过户,只有财产在身上,别人才能对自己好,“老公、孩子什么的,都靠不住。”
孙阿姨的确是这么干的——她把钱握得死死的,就怕小云夫妇以后不善待她。她没事就去跳舞、旅游,说是要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不能把希望放别人手上。
有人暗戳戳地问:“万一齐局长走了,你有什么打算?毕竟你还年轻。”
她毫不迟疑地说:“找什么老伴?我现在有工资,自己过得挺好,找老伴就是负担。伺候人一辈子了,现在我就是要休息。不能像我们家那位一样,攒了一辈子钱,人垮了,钱还没享受掉。”
几个女人纷纷表示赞同,之后又问孙阿姨,到底是怎么拿捏住臭脾气的齐局长的。
“很简单,这种当过领导的人爱面子,尤其是老了以后,就更爱听好话。其实就是顺毛驴,言语上让让,顺着,最后啥事都听你的了。”
孙阿姨边说边嗑瓜子,一张涂脂抹粉的老脸,在阳光的映衬下更白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