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73)

 

 

 

落魄富二代的疯狂网贷之路

2022-03-25 10:5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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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虫子

一个落魄的背叛者。

2021年7月,杨林问我借钱,我微信转他5千,他秒收款。10分钟左右,他把钱转了回来,说“用完了”。我不问也知道,他是在“倒账”还网贷。

8月底的一天晚上,他再次给我发消息,言简意赅:“借1万,急用!”我把钱从支付宝提现到银行卡里,正要给他转时,他就已经打电话过来催了:“快点,我的网贷要逾期了!”

这次他并没有立马还钱。9月中旬,他约我见面,解释说这几年他借的网贷有点多,近8万块钱,每月差不多要还7千左右的贷款,又说上个月因为被骗了钱,没能按时还款,导致他征信受损,各大网贷平台综合评估分不够,无法再进行循环借款——换言之,就是从我这儿和从别的朋友那儿借来周转的钱,都被“冻”在平台里,套不出来了。

如果是高中时期的杨林,这点钱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但这几年里,他那原本富裕的家庭接连出了大事,生活数米而炊。他又因为没有拿到学位证而错过了就业,没有任何收入,身上囊空如洗,怎么负担得起这么高额的网贷呢?

说起这些,杨林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他连连摇头,直言:“网贷害人不浅!”

1

我和杨林高中时虽不同班,但同在一个社团,所以关系不赖。他父母那时在县城经营一家美食城,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生活也算过得自在。

杨林父母忙于生意,没有时间陪他这个独子,只好用钱来代替“爱”——高中寄宿期间,杨林每周的生活费就有一两千,在这个西北小城来说,实属高花销。每次拿到生活费,杨林都会请一些关系要好的同学出去吃饭、唱K,一顿下来少则几百,多则上千。有同学遇到经济困难时,他也都慷慨解囊,伸以援手。他成绩还不错,喜欢他的女生也不少。

没成想,事情在高三发生了转折。

2016年春,市郊一个花卉基地首次引进并种植成功了6亩“鲁冰花”,迅速成了网红打卡地,获利近千万。这让杨林的父亲杨广原很是眼红——那几年,美食城的生意中规中矩,经营又辛苦,他一直想着转型,只是苦于没找到好机会。

“我爸就信‘站在风口,猪都能飞起来’的道理。他想顺势而为,从餐饮转行到旅游业,也搞一个类似的花卉公园,打造成网红基地加农家乐,他说肯定会爆火。”杨林回忆说。

杨广原知道要打造一个能吸引游客的花卉公园,不仅地理位置要好,更重要的是得有政府的支持,为他做宣传、打广告,帮他引流。经熟人介绍,杨广原认识了一个在县文旅局工作的领导,请对方来美食城吃了个“便饭”,喝了点酒。借着酒劲,他“顺便”跟那位领导说了下自己的想法。领导拍手称绝,说很有前瞻性,又说县里有意在西郊规划、打造一个度假村,与东边的4A级景区遥相呼应,只是因为没有“领军人物”,便一再搁置。那个领导鼓励杨广原“大胆干”,还表示只要花卉公园建成规模、顺利投入使用,他不仅帮忙大力宣传,招揽游客,还可向有关部门申请发放专项贷款,“保底200万”。

有了领导的保证,杨广原便有了十足的底气。他不顾风险,将美食城低价盘出,又拿出所有存款,在那位领导“指定”的西郊大草原上“开荒”,选了十几种在当地并不常见的名贵花种,种了十多亩,还在一旁修了一个二层的农家小院。这个花卉公园搞了3个月,总投资210万,其中130多万是杨广原找亲戚朋友借的,承诺几个月后一定如数奉还。

2016年的暑假,杨林高考成绩不错,正等待着被大学录取的好消息。可通知书没等来,倒是先来了两则坏消息:因为气候,他父亲斥巨资种下去的名贵花卉,全都烂在地里,“种植之前,我爸咨询过这方面的专家,专家收了钱,说是没问题”;随后,县里有几个领导因贪污、吃空饷被撤职查办,答应给他父亲做宣传、发放贷款的那位领导也包括在内,而他所谓“要在西郊打造度假村”的说法,据说还只是“提议”,都未形成“草案”。

不过百十来天,杨广原就从“百万富翁”变成了负债累累的债务人。为了偿还债款,他变卖了家产,可仍有70余万的债款没有还清。

2

杨林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他被兰州的一所大学录取,学医,5年。本是件好事,但家里的钱全都用来还债了,学费竟然都成了问题。杨林尝试申请助学贷款,可鉴于他家以前的情况,达不到申请助学贷款的条件,杨广原只能再次找亲朋好友给儿子借钱。

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孩子上大学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事。不论杨广原之前借的钱有没有还、能不能还,亲戚们也都乐意借钱给他——一年学费7000块钱,也不算多。杨广原又厚着脸皮,东拼西凑了1万元,给杨林当生活费,嘱咐他别苦了自己。

杨林不是不知道家里的状况,只是到了大学,他还是秉持着往日的高水平消费:周末几乎天天泡吧,花销动辄成百上千;理发只去高档发廊办卡充钱;抽烟只抽18块钱一包的黑兰州,每天两包;打游戏买装备,充钱毫不含糊;吃饭、穿衣更是挑剔,不像同学们那般精打细算。

他说,那时这样做,不仅是因为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也是享受惯了高消费后被众星捧月的感觉,更怕同学知道家里的情况后对他冷眼相待。

就这样,开学不到3个月,1万块钱生活费已瓮尽杯干。杨林打电话跟父亲要钱时,发现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了——那段时间,杨广原每天被催债,他偷偷躲去青海一个亲友的家里。杨林只好发消息给母亲,母亲也没钱,到处去借,给他转去了1500块。

“我妈嘱咐我说,家里的情况不容乐观,让我省着点花,但由奢入俭难啊!”

生活急转直下,杨林不习惯,杨广原也不习惯。或许清楚儿子是被自己用钱“养大”的,没钱花就跟没奶喝是一样的道理,杨广原不忍儿子受苦,所以就算自己远在青海躲债,他也会借钱给杨林打过去。

当然,即便收到父亲打来的钱,杨林也不如往日那般轻松。他说,自己第一次网贷,就是源于他对父亲的“体谅”。

 

大一下学期,杨林发现,稍有“品位”的同学都以拥有一双正品AJ篮球鞋为荣。上大学前,不打篮球的他,也不穿篮球鞋,认知中也只有安踏、李宁、特步等这些品牌。这让杨林为自己狭窄的眼界而感到羞耻,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他进入了“鞋圈”,了解到不少更“高档”的潮牌——其实他并不懂所谓的球鞋文化,他只知道,贵的就是好的。

“经同学介绍,我相中了一款鞋子,平台价格4千多。同学说,这款鞋子的发售价在1千左右,但因为货量不多,被鞋贩子炒到高价。他说,高价买鞋才能彰显我的阔气。”

于是,杨林开始想方设法筹钱买鞋。搁以前,他只要给父亲打个电话,钱马上就能到位。可是如今父亲到处躲债,他自知得“懂事点儿”,要体谅父亲的不容易,不能连买鞋这种小事都要向他伸手。

他找朋友借钱,可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学生,家境一般,除了基本生活费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当时他也找过我,我爱莫能助。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家的变故,只听他支支吾吾说起几句家里的事,以为是他父母要稍微控制下他的消费而已,过一阵就会好。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有个朋友给他指了条明路:下载一个“分X乐”的APP,一般都会给5000左右的额度。

杨林下了APP,按照要求录入信息后,经审核,可以贷款的额度果然有5000元——买双鞋绰绰有余了。他迅速提交借款申请,分12期,至于每月利息多少,要还多少钱,根本不在意。眼下,他最在乎的是那双能让他“一步登天”的AJ鞋。没几分钟,钱就到账了,杨林立刻下单买鞋。剩下的钱,他请那个朋友吃了个饭,感谢他“指点迷津”。

鞋子拿到手以后,杨林拍照发QQ空间和朋友圈晒了一圈,之后就穿出去“炸街”。搞收藏鞋的都说“头可破,血可流,AJ不能有褶皱”,但杨林却不以为意,他不是专业“玩鞋”的,对他来说,鞋就是鞋,不是什么宝贝疙瘩,他只想穿出去给别人看:“你们瞧,我穿的是高价AJ。我当时穿着新鞋,大步流星地走在学校里,发现女生们都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羡慕和仰望。”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只是一双鞋子而已,会有那么大的反响吗?”我弱弱地问。

“也许那只是我的臆想。就像你说的,有谁会在意别人穿什么鞋呢?可我那时非常期望别人的关注,非常享受那种感觉,甚至沉醉其中。”

从那以后,杨林就算是正式“入圈”了,他在班上拥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号:潮鞋达人。为了保住这个名号,杨林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买双新鞋——而买鞋的钱,多半来自网贷。

3

接触网贷后,杨林每到月初的还款日,就跟家里要生活费;生活费到手后,他就把当月的欠款还进去(一开始并不多,一个月几百块钱)。平台抵扣掉利息后,马上恢复额度,他再把那几百块借出来,分12期或9期还。不过那时他从来不看利息,也从来不会控制自己的消费。

起初,这种“以贷养贷”的方式并没有给杨林带来多大的苦恼,毕竟这样的还款方式就等同于他每月只还不到100块钱的利息。但是随着网贷的次数变多,网贷的金额越来越大,杨林渐渐招架不住了。

大二时,他被邀参加一个联谊活动。为了显得有排面,他穿着网贷买来的各种“潮牌”,还软磨硬泡租了(起初是借用,舍友不肯,只好商议租用,租金一天100块)舍友新买的三星S8双曲面屏手机撑场面。

活动中,他使劲让别人注意到他的衣服、鞋子以及“新手机”,可这点小心思没有得逞,他没有得到别人的赞许,哪怕是一句“你换新手机了?”这样的问候都没有。

他有点郁闷,喝了点酒,回宿舍时,踉踉跄跄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这一摔,不仅把腿摔伤了,还把舍友的手机给甩了出去,前后屏幕都碎成了渣。舍友知道他家里的事,没有怎么责怪他,只是让他赶紧把手机修好,同时也劝他节俭些。

杨林不想授人以柄,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被人看不起。正好那时他的花呗额度被提升至5000,“雪中送炭”。他自己又添了些钱,分期买了同款手机给舍友。他当时已经背了1万多元的网贷,每个月要还900块左右,但他并没有感觉太大的压力,无非就是“还进去再借出来”,只需承担一些利息而已。

 

杨林有个高中女同学叫吴菲,在南京上大学。她得知杨林摔伤了腿,对他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某天,她突然跟杨林表白,说喜欢他很久了。

杨林知道吴菲高中时就患有抑郁症,性格古怪,敏感多疑,有过多次轻生的举动,所以不想跟她谈恋爱,嫌累,就以“不喜欢”为由拒绝了她。没想到,次日一早,杨林就收到吴菲自残的照片,还说,若24小时见不到杨林,她就跳河自杀,“如果我死了,那都是你害的”。

这可把杨林吓坏了,只能赶去南京看吴菲。坐火车肯定来不及,坐飞机自己又没钱——那几天,他全身上下只剩150块钱的生活费。他四处借钱(也找了我),一圈下来,也没借到多少。

他只能再次把手伸向网贷。分X乐和花呗都已经没有额度了,他上百度搜索,又选了一家推荐度较高的“XXX借条”,下载、注册、输入基本信息、进行身份验证、提交银行卡信息……一气呵成。经短暂审核,他信誉“良好”,平台给他的额度是1万。

杨林立马借了款,依然是分12期。这次,他还特意看了下利息,12期下来,总利息1000多块,在他可接受范围内。

钱到账后,杨林马上买了机票赶往南京。吴菲见到他,心情好转了许多。随后,杨林又用网贷来的钱带着吴菲在南京周边玩了一周,才算彻底安抚好她的情绪。返校时,杨林身上只剩600块钱,不够买机票,只能坐火车,近24个小时的硬座,让他苦不堪言。

“从那以后,我发誓,我要杜绝跟女生往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杨林在大学里没有交往过一个女朋友,确实也为他省下不少钱。但他自己花钱仍然大手大脚,只有到了还款日还不上钱的时候,才知道要借一分钱是有多难。

久而久之,每月1500块的生活费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以贷养贷”了,他只能再想办法——而办法,就是继续找平台借贷。他从来没有吃过苦,不可能像别的同学那样找兼职、做家教,自食其力。

到大二下学期期末,杨林的网贷金额已高达3万元,每个月光利息就要还好几百,“以贷养贷”的雪球越滚越大。

4

2018年10月,杨林父母在他舅舅的帮助下重操旧业,在青海开了一家小饭馆。夫妻俩从美食城老板退回到后厨,一个掌勺,一个拉面,回到当年白手起家的日子。

好在两人厨艺不减当年,饭馆每天能入账三四千,刨去房租等成本,一天保底也能挣七八百。杨广原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欠债还清,不再四处躲避,早日正大光明地回到家乡。杨林则盼着父亲能再做大做强,早日恢复以前的富二代生活,这样他就不用为钱烦忧,也不用靠网贷度日了。

2019年1月,杨林84岁的爷爷心脏病复发,住进了ICU。杨广原只能暂时关停饭馆,回到小城照料老父亲。高额的治疗费用让杨广原不堪重负,开饭馆挣的几万块钱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他只能再次求助于人,但因为已经成为大家口中欠钱不还的“老赖”,没人敢借钱给他。

就这样,杨林的爷爷因为没钱继续治疗与世长辞。杨广原悔不当初,抱着老父亲的遗体痛哭,不停地扇自己耳光。

“在这之前,我爸从来没有为那件事(搞花卉公园)后悔过,他说一切都是命,他需要过过苦日子,才能知道生活不易,才不会一心想着去挑战生活。我爷去世的时候,他特别后悔,痛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那么蠢的决定,否则我爷就不会没钱治病了。想当初,家里有钱的时候,我爸也帮过一些人,后来也没找他们借过钱。可当我爷病重,我爸找他们帮忙时,他们都躲着。我爸知道,他们是担心他还不上钱。世态炎凉,人情淡漠,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爷爷的去世,让杨林对钱有了新的认知,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他很认真地说,“钱可以续命”。

从那以后,他花钱非常谨慎,不再像之前那样挥霍无度,吃饭穿衣开始精打细算起来,外出时也会“屈尊”挤公交。他的想法很好,省钱,然后还贷款,彻底跟网贷“Say good bye”——他已经被网贷搞得精疲力竭了:“他妈的,一旦逾期,平台的电话就像催命似的狂轰滥炸,影响信誉不说,还有可能影响征信,所以我就想早日摆脱网贷,早点脱离苦海。”

可是作为一名学生,他毫无经济来源,就算不吃不喝,1500块钱的生活费也只够还一半当月的还款。杨广原因为痛失至亲,消沉了好一阵,整天喝酒度日,饭馆足有2个月没有开张,自然也没钱给杨林打生活费了。

为了按时还款,也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杨林只好一次次把手伸向网贷。X团、X浪、X狗、安X花、宜X花、你X贷、拍拍X、省X……只要是能够下款的平台,他都申请过了。

 

2个月后,杨广原重振旗鼓,小饭馆重新开张,生意蒸蒸日上,有时一天能挣两三千左右,杨林的生活费才重新有了着落。可杨广原每次给杨林转钱时,杨林都以“我有”为借口,拒绝收款。有时候实在没办法,隔两三个月才要一次钱,一次只要3000。这样的生活,他维持了一年。

2020年年初,疫情爆发之前,杨广原回老家过年。前一年里,他挣了25万左右,还清了部分债款。疫情彻底爆发后,小饭馆一直处于暂停营业的状态,夫妻俩就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杨林有好几次都想跟他们坦白网贷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家里的债务还没还清,他还不想父亲有太大的压力。

“自从我爷去世,我就决定不再伸手跟我爸要钱,我想做个自食其力的大人,不给他徒增烦恼。每当我还不上款的时候,我就找朋友借,借不上我就找网贷平台,只要有平台下款我就申请,管不了利息多少,下个月该还多少,我只能先想办法渡过眼前的难关。”

杨林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使窟窿越补越大,就像无底洞似的,怎么也填不满。到大四时,杨林的贷款已累积到了6万左右。每个月的4号、10号、13号、15号、21号、28号都是他的还款日,他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各大平台的“催债”短信,身心俱疲,如履薄冰,在借钱、还钱中往复度日。

5

2020年7月,我毕业参加工作,而杨林则去医院实习。实习期间,为了省钱,他几乎不外出。他尝试找过兼职,但吃不了那个苦,只能作罢。他始终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发大财(偶尔也会买彩票),“等我发财了,我不仅可以还清网贷,还能帮我爸还清债务。到时阳光洒肩头,我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但这终究只是他的幻想,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也没有为此做过任何努力,甚至他连最基本的功课都没有按时完成——在医院实习时,他还有两门功课处于挂科状态,如果毕业前还修不过的话,他将拿不到学位证,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正常参加工作。

杨林也清楚结果,但仍静不下心来学习。他心力交瘁,惶惶不可终日,每天睡醒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是不是又到了该还款的日子?需要还多少?该找谁借点钱呢?或者该找哪个平台贷点款呢……“我满脑子全是网贷,哪里还有学习的精力和心思呢?”

可另一面,在经历投资失败、四处躲债的日子后,杨广原变得格外重视儿子的工作问题,一打电话就要叮嘱几句。在我们小城里,“不孝有三,无编()为大”。杨广原期盼着杨林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考取编制,一辈子不愁吃穿,自己脸上也有光。

可杨林满脑子都是他的网贷,一心只想挣大钱,不想进入体制内过按部就班的生活,但他拗不过父亲,还是买了考编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为了能让杨林顺利考取编制,杨广原花了3万块给他报了一个培训班(协议班,考不上全退款),相当于一节课500块——如果杨林顺利考上了,那么3万元学费将一分不退;倘若杨林没考上,同时因私有请假、旷课等行为而错过课时,就要按照课时从那3万元中扣费。为了不辜负父亲的心意,杨林都按点去上课。

然而在医院实习结束,杨林挂的那两门课只修过了一门,学校通知他延迟毕业,报下学期的重修,参加12月份的考试,通过后才能拿学位证。这让杨林万念俱灰,这事是万万不能让家里知道的——上了5年大学,到最后连学位证都拿不到,传出去丢人,而且,“我爸一心想让我考编,我不能断了他的念想呀,那样对他太残忍了”。

但他只能一如既往地去上那个培训班的课,偶尔给父亲拍视频,让他放心——因为他不去上课的话,就要被扣除课时费,属实浪费钱,换句话说,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时间“赚回”自己的钱。看着同学们一个个都找到了心仪的单位,签了“三方(协议)”,杨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也只能自食恶果。

 

杨林的一个远房堂叔就在医院工作。堂叔说,市里的几家医院有“引进人才”招聘计划,转正后为事业编,本科生还有5万的安家费。杨林的专业符合他们的要求,他让杨林投简历,还说自己受杨广原委托,已经跟人家打好了招呼,初审稳过,杨林只需在面试环节中发挥正常,就能“上岸”。

杨林清楚这是大好的机会,但知道过了初审、面试,资格复审时自己没拿到学位证的事便会败露。他硬着头皮投了简历,同时也想好了“对策”。

确如堂叔所说,他初审稳过,以3比1的比例进入了面试。为了不漏破绽,面试时他没穿正装,还故意迟到,面对考官的问题也不好好回答(提前打招呼的缘故,问他的题都是最基本的),故意结结巴巴,东拉西扯,搞得考官面面相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最终,他以面试65分的成绩成功“落选”。堂叔打电话责问他怎么连最基本的问题都回答不上,他就打哈哈搪塞了过去。

“我也想好好回答问题,通过面试参加工作,拿工资、领安家费,这样我就有能力还网贷了。可是我没办法正面回答,万一面试通过了,资格复审的时候被我爸知道我延毕的事,他该多伤心呢……我没法儿坦白,只能硬着头皮上,走一步是一步。”杨林跟我讲到这里时,情绪开始激动。

接下来,在他堂叔的安排下,他又投了好几份简历给别的医院,每次都是稳过初审,面试时又“状况百出”,都以低于70分的成绩被淘汰。堂叔非常郁闷,打电话问杨林是不是中邪了,杨林再次打哈哈,以“学术不精”为由,将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眼看他像“扶不起的阿斗”,堂叔也不好说什么,便放弃了帮他找工作的想法。

2021年的夏天,为了拿回那3万元学费,杨林顶着巨大的压力,参加了事业单位以及“三支一扶”等招考(没有学位证也可报名,笔试、面试全部通过后进入资格复审时才审查)——成绩如他所愿,很“不理想”。杨广原为此愁眉锁眼,担心儿子的未来,杨林却暗自窃喜,“终于不用浪费3万块钱了”。

那之后,杨林一边假装四处找工作应付家里人,一边为了还网贷胡乱想办法。他一度想挣“快钱”,差点走上贩毒的不归路——不知从哪儿找的关系,他跟当地一名毒贩搭上桥,毒贩承诺,只要杨林愿意运毒,安全送达指定地点后,钱不在话下。杨林为了尽快还清网贷,决定放手一搏,幸好那名毒贩还没来得及行事,就被绳之以法。杨林得知后,吓出一身冷汗,“还好我没去,要不然我也就完蛋了”。

那时杨林的网贷已经累积到8万左右,每月本金加利息他需要还7千多。他每天都在找人借钱,借不到就用别人的信用卡套,或者用别人的身份进行借贷,凑够以后还进去,再借出来,还给别人。

网贷搞得他心绪不宁,精神萎靡,日渐消瘦。母亲以为他是因为工作的事,对他心疼不已,劝慰他慢慢来,不要着急。

6

2021年9月,自从不能“循环借贷”以后,杨林每天都为了还款而抓耳挠腮,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天下午5点左右,正被如何还款所困扰的杨林接到了一通来自香港的电话,说是借贷公司的,问他是否需要借贷,要贷多少。

杨林心里咯噔一下,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都没想,就说自己确实要用钱,需要贷5万左右——他想一次性多贷点出来,然后还清一部分,之后只欠几家平台的钱,这样也轻松些。

电话那边让他加一个支付宝账号,说会通过支付宝与他联系。加了支付宝好友以后,客服给他发来了一个截图,让他下载一个叫“度X满”的APP,装好以后填写基本信息,绑定银行卡,然后就可以申请贷款额度了。

那个平台真给了他5万的额度。他申请了贷款,分24期,一共需要还57200元,每月需还2383元左右。但是贷款资金并没有直接下款到他的银行卡里,而是在他的“度X满”个人金融账户里,并提示说,需要跟他的“信贷专员”联系开通会员,才能获取提现权限。

会员分中级会员(价格999元,免1个月利息)和高级会员(价格1799元,免3个月利息)两种,在客服的介绍下,杨林往他们的指定账户里打了999元,开通了中级会员,获得了提现权限。而那999元的会员费则如客服所说,确实返还到了他的个人账户里。

发起提现申请后,客服说30分钟内钱就会到账。杨林等了半个多小时,并没见钱到账。他问客服,客服不好意思地说,他们的贷款是银行下款,这个时间点银行下班了,需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下款。

杨林心如急焚地等了一夜,第二天一醒,就急忙查看账户,但是依旧没有入账。他打开APP一看,上面显示“由于您的银行卡信息和身份信息不匹配,导致系统放款失败”,他把页面截图给客服,客服“假装”疑惑,让他仔细查看基本信息是否填写正确。

杨林仔细看了下,确实发现银行卡号填写错误,中间一个“2”和“3”颠倒了位置。他很纳闷,昨天填写的时候可是非常认真仔细,而且还订正了好几遍,怎么就错了呢?他问客服,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能不能自己修改?

客服告诉他,信息提交以后,他自己是没有权限进行修改的,还说他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需要跟上级领导请示。过了15分钟左右,客服给他发消息,让他下载一个叫“连X”的通讯APP,在上面添加他们的主管,主管会告诉他怎么做。

他加上那个主管以后,那个男人给他发了语音,意思是他的借贷申请已经递交上了去,贷款也已经生效,目前所有信息在北京信贷中心那边,如果需要修改或更换卡号,要么自己委托律师到北京进行修改,要么交纳20%的保证金(1万),由他帮忙委托人修改,修改好以后,这1万块钱再返还到他的个人账户里。

杨林一开始有点犹豫,总觉得自己遇上了骗子,但是一想到那么多网贷需要还,便铁了心,认为打1万块钱过去,能借5万出来,也划算——他好说歹说,从大学舍友的借呗里借了1万出来,将信将疑地往那个男人给的“指定账户”里打了过去。

钱打过去以后,主管又给他发了信息过来,“义正词严”地说了他一通,“责问”他为什么打款的时候没有备注“保证金”三个字。他说信贷中心那边即使收到了款,也不知道是谁打的钱,怎么替他修改账户?

杨林急了,问他有何补救方式。主管说,再打1万,一定要备注“XX的保证金”几个字。杨林一听还要打1万,直接傻眼了,他哪还有钱呢?但是那人告诉他,既然你已经打了1万了,不妨再打1万,修改卡号,顺利把5万借出来,而且打的那2万块钱是会一并返还的。

杨林一听,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心里起疑,便打退堂鼓,让主管把他的钱退给他,说自己不贷了。主管显得特别不耐烦,说他就算不贷款了,也要到信贷中心那儿修正信息,还说贷款已然生效,从下个月起他就得按时还款,否则将影响他的征信不说,还会被纳入失信人黑名单。

杨林隐隐察觉到不对劲,怎么贷个款,自己还要搭进去这么多钱呢?不贷还要影响征信,被拉进黑名单?他想起来有个同学在市公安局工作,便给他发消息问了下情况。同学告诉他,这是“套路贷”,是骗钱的,让他赶紧报案。

杨林当即就到市公安局报案,电诈中心的警察给他做了笔录,查了他打款的账户(账户是云南的),发现钱已经被划走了,追不回来了。警察用他手机调查取证过程中,他特别担心警察会发现他网贷的事,“丢人呐!这么大的人了,还在靠网贷活着,难道不会被别人笑话吗?”

从公安局出来后,杨林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我真蠢,这种当也上!”

 

不久后,杨林拉我见面,除了想当面解释不能还我钱的原因外,更多的是想倾诉最近这些不顺。在酒吧里,几瓶啤酒下肚,微醺的他开始细细说起这些年的来龙去脉。他满脸憔悴,双眸无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富二代。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举杯,宽慰他:“向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诈骗”这事,的确让杨林痛定思痛,他决意要做出改变,积极备考,想着来年一定“上岸”,尽快拿工资,还清网贷和借朋友的钱。

“你的钱,我一定还,就是晚点。”临走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拍着我的肩说。

我没催他,但还是劝了他一句:“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爸吧,家里人一起想想办法,先把钱还上再说。”

可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疲惫的眼神里又添了坚毅:“我还是不想告诉我爸,我不能给他增添烦恼。”

7

就在杨林决意要努力时,又一件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2021年11月,杨广原突然病倒了。起初杨林的母亲以为丈夫只是操劳过度,便让他从青海回家休息。可回来后,他的状态越发差劲,时而有头痛、恶心、昏厥等症状。

看着父亲的状态每况愈下,杨林实在放心不过,便带他到兰州的医院进行检查。母亲也从青海赶了过去,饭馆暂时交由杨林舅舅打理。

“那个时候,饭馆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每天少说也能挣两千,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家里债款很快就能还清了,生活又会好起来了。但是天不遂人愿,我爸倒下了,这一切都怪我……”杨林说。

做了检查以后,医生初步诊断杨广原为脑癌。这消息好似晴天霹雳,杨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他们一家三口又去了趟广州的大医院,结果更糟——肿瘤已经恶化了一段时间,癌细胞已经扩散,即便做手术,活下去的希望也不大了。

“我妈说,她细想了下在饭馆时的种种情况,我爸确实有很多非常反常的举动,比如流鼻血、呕吐、晕厥等,但是她以为我爸是因为债款和我工作的事,压力太大了,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那之后,杨林有段日子跟我们失联了。有次我给他打视频,他正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边抽烟,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

我问他:“叔叔没事吧?”

“嗯……没事,过几天就出院回家了。”他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一个月后的周末早晨,我正在睡觉,朋友突然打电话给我:“杨林他爸过世了,今天回老家下葬,咱们去送一程吧。”

听出我很诧异,朋友又说:“去广州之后就恶化了,据说在重症室躺了好些天,最后几天甚至都没有任何意识,都没能好好告个别。”

我翻起身,简单收拾了下,便赶往杨林家。我和他家距离90多公里,赶到时已是10点。杨林披麻戴孝,正像个大人似的挨个接待前来送殡的人。看到前来送殡的债主,他主动迎上前,除了感激他们来送杨广原最后一程外,又保证“父债子还”,说父亲欠他们的钱,他一定还上。

见到我们,他满眼通红,冲我们点了点头,我抱了抱他,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杨林“嗯”了一声,握着我的手更紧了……

那之后,杨林仿佛突然间就长大了。他在家附近的医院里找了份工作,老老实实地上班,每天下了班就回家,陪着他母亲。至于网贷,他依然没有还清,仍需要不断借钱来周转。

2022年元旦,我、杨林以及几个高中同学聚会。酒过三巡,杨林有点醉了。他说:“我爸进重症室前,我鼓起勇气坦白了延毕的事。他很艰难地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还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让我安心……”

他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后面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大概意思是——如果他顺利考上工作了,他父亲兴许能走得更安心些。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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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在国内外升学体制之间的母子

2022-03-24 10: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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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景瓷

业余退堂鼓一级演奏家,修雨伞小能手。

都说高考是人生最大的关卡,但我觉得中考的重要性显然是被低估的——多年来,杭州市区普通高中和中等职业学校的招生比例始终保持大体相当,也就是说,一半的初中毕业生在人生的第一次分流后就划向了中等职业学校,走职业教育道路,几乎再也没有机会进入全日制普通本科院校,更不用说是名牌大学了。

我的领导罗佳敏和她的儿子俊俊,就是在接到一个告知有一半学生要上职高的电话以后,人生路线完全改变。今年秋天,俊俊的小学同学就要上高中了,他却因为母亲一个一意孤行的决定,学历还停留在小学。

1

罗佳敏是我们单位的二把手,也曾是我心目中的励志女神:杭嘉湖平原不知名的小镇出身,靠上大学走出农村,考进我所在的杭州城区事业单位,工作非常拼,没到40岁就成为单位副主任。她很会保养也很会打扮,看得出来夫家家境优渥,任何时候见到她都神采奕奕,外表精致。

2019年春节前,单位工会组织迎新春茶话会,地点在满目苍翠的龙井茶园。大家坐在茶园里喝茶吃点心嗑瓜子拉家常,活动过半,罗主任主动坐到我们这桌,她神情有些忧虑,仿佛是有什么事想说又不想说,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说了:“袁大姐,你儿子准备考什么大学啊?”

袁大姐是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出纳,儿子正在杭州一所末流普高上高三。她儿子成绩不好,单位的人多少都知道,所以她也非常坦然,表示:也就上个高职吧,打算上个“订单班”,就是那种用人单位和高职院校有协议的,至少工作是没什么问题的。

罗佳敏显然对袁大姐的回答没什么兴趣,她一向是很周全的人,但是那天她连客套的“挺好挺好”都没说,转头就又问另一个部门的吴科长:“吴琳,你女儿是不是刚上高中啊?你们以前怎么没去上民办初中啊?”

吴科长正在嗑瓜子,冷不丁地被领导一问,微微有些尴尬:“啊,我女儿刚上了半年高一呢,中考快要了她半条小命,总算是上高中了。她从小读书就吃力,我跟她爸商量过,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读书么,总是靠自己的,也不是靠学校的,您说是吧。”

罗佳敏对这个回答似乎也不太满意。袁大姐和吴科长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往下说,罗佳敏就讲出了她的忧虑。

她儿子俊俊过了寒假,就是小学六年级最后一学期了,虽然读的是重点小学,但是成绩处于中游。马上就要面临小升初,她花了大价钱在外面辅导机构给他请了一对一全科家教,机构里还有专门所谓给规划学业的老师。前不久,她和机构的老师长谈了一次,她说自己对俊俊的期望是起码要能考上浙大,老师则直言希望渺茫。现在普通高中的升学率只有一半,按照现在她儿子的成绩,如果能摇号上一流的民办初中,还有希望能上个二线的重点高中,要是摇不上民办初中,上职高是大有可能——很多公办初中,上职高的比例都超过了70%。

在杭州,走中考序列的初中,分为公办和民办,相对来说,民办的教育资源比公办好,管理比公办严,但学费贵——公办初中有的学校只收书本费,民办分档次,一年学费基本都要几万块。要进民办学校,名义上是只能摇号进,跟摇车牌一样(当然,要有各种“关系”就再论)。摇号是自愿参加的,不少家长怕花钱,对自家孩子的学习没信心,就不参加摇号,直接上片区的公办初中。

吴科长家显然属于这一种,她听到这里,不由放下了手里的瓜子,脱口而出:“(上一流民办)初中上到大学,那得花多少钱啊……”感觉她咽下了后面半句——就凭我们单位的收入,能付得起吗?

不过罗佳敏毕竟是领导,吴科长话锋一转:“不过我女儿怎么能跟罗主任家的公子比呢,聪明的孩子当然要好好栽培,国内的教育选拔体系一点都不科学,孩子的天赋都被埋没了。”

这几句让罗佳敏很是受用,她非常赞同:“机构的老师也是这么说,说我儿子很聪明,就是不太适应国内的教学方法,说不定到了国外,潜力就带出来了。”

吴科长又拿起了瓜子,大家也恢复了言笑晏晏,只是我不经意看到,袁大姐和吴科长又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袁大姐和吴科长都是杭州本地人,也都是事业单位里典型的“老油条”,年轻时走门路进了单位后就开始“躺平”,从单位分派成立时就没挪过窝。她们看着罗佳敏毕业进单位一路做到了自己的领导,知道此人惹不起,但心里又看不上。所以,她们对罗主任儿子的事情,表面上奉承着,其实存着微妙的幸灾乐祸。

不过那时,我们当罗佳敏也就是说说而已,对杭州普通工薪家庭来说,初中就出国留学,无论是理念上还是经济上,都等于是天方夜谭。

2

春节后上班不久,一天午休的时候,我被罗佳敏叫到办公室。作为单位的小透明,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战战兢兢准备挨骂。没想到,她递过来一小盒酸奶:“小颖来了啊,坐啊。”

她先是问了下我最近的工作情况,夸我进单位这几年表现一直不错,说领导都看在眼里,她准备跟主要领导推荐我云云。绕完圈子,她递过来一沓密密麻麻的英文材料,说麻烦我没事的时候帮她看看,翻译成中文,也不用太精确,翻个大概意思就行,“外人说得天花乱坠,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领导要你帮着办私事,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我赶紧点头如捣蒜,说保证按时完成任务。罗佳敏在后面又跟上一句:“有些私人的事情我不想影响大家的工作,你明白的吧。”

这就是要我闭紧嘴巴的意思了。我白天在单位没敢把材料拿出来,晚上回家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英国留学语言培训和预科的介绍材料,结合她说的那句话,想必这是在考虑儿子去英国的事了——她显然是对中介的介绍半信半疑,怕被套路,所以自己也在做搜集和准备的工作。

我一边尽量准确地给她翻译纸面上信息,一边也上网搜索她儿子读的培训机构的资料。这家培训机构很有名,除了补课,留学也是拳头产品。我看了他们官网上的一些案例,讲的大多是在国内“唯分数论”下读得有些吃力、不够拔尖的孩子,中学阶段就出国,在欧美更宽松、更全面、更先进的教学体系下,创造力和更多潜能被激发,最后上了欧美名校的故事。这些故事写得有理有据,令人心动,说实话,作为普通家庭应试教育出来的我,看完都很羡慕。

越是成绩上上下下的学生,读书的时候就越苦,直到成年以后,我还经常梦见自己坐在中学的考场上抓耳挠腮,题目不会做,吓出一身冷汗。哪个孩子不想摆脱枯燥高压日复一日的学校,去外面更大的世界看看呢?

 

我把翻译材料交给罗佳敏后没几个星期,有一天早上一上班,袁大姐跨进办公室连包都没放下,就神秘地把吴科长拉进我们办公室,关上门,一脸兴奋地跟我们说:“哎你们知道吧,上次罗佳敏说要送儿子出国,我以为她随便说说的。没想到昨天晚上她在食堂跟我说,真要去了,现在去还得上一年什么语言,多耽误一年——你说她是不是魔怔了?”

我不动声色,假装也很惊讶:“真的呀?那她哪来这么多钱啊?光我们这儿的收入,肯定不行吧?”

袁大姐还背着包,就说开了:“哪是她老公啊,她老公估计赚得还没她多,还不是得靠她那特别难搞的公公婆婆。”她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别看罗佳敏在单位跟个老虎一样,她这半辈子,可没少吃她公婆的苦。有钱是有钱,但她也没花上,所以就变着花样想让公婆掏钱。”

吴科长平时总是没睡醒的样子,说到罗主任的事情,倒是精神奕奕了起来。

“我爸有个朋友,知道她公婆的,都退下来这么多年了,无非是退休工资多一点,要到英国去,我觉得也够呛,后面还有那么多年呢,万一……”她跟袁大姐挤挤眼,“人么总是要走的,你们说是吧……”

那个早晨,袁大姐始终没顾上把包放下,和吴科长一起,从罗佳敏大学毕业进单位开始说,一直说到她昨晚公布儿子要去英国的消息。原来,罗佳敏自己是杭大(后并入浙大)毕业的,对儿子的要求,是不能比自己差。她当年刚进单位,就经老领导牵线,认识了她老公。和她小镇姑娘的出身比,老公家庭背景确实不错,父母都在老牌垄断国企身居高位,但她老公是个妈宝男,性格懦弱不求上进,介绍给罗佳敏的时候已经年过三十,比罗佳敏大了整十岁。

讲到这里,吴科长拍拍我的手:“小颖你晓得吧,罗佳敏年轻时候就这样,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都要比别人强,自己是这样,现在她儿子的事情也这样。什么国内教育体系不适应啊,那是看在她是领导的份上我们安慰她的,她还真以为自己儿子被埋没了,其实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是读书这块料。”

袁大姐也点头:“小颖,我跟吴琳是看着俊俊长大的,小时候带到单位来,看着就不怎么聪明。要我说,上什么民办初中啊都是瞎花钱,出国更是瞎胡闹,考上清华北大的难道个个家里都有钱上民办?都是靠孩子自己读出来的,她不认命也没用。还不如我们这样,实实惠惠读个高职,将来工作也不愁。”

说完,她转向吴科长:“吴琳,你女儿考大学什么打算啊?”

吴科长说得轻轻巧巧:“我们是女孩子,到时候读个财务,本科考不上就大专也行,出来早点嫁人生孩子。读到博士还能怎么样啊,难道想当科学家啊?科学家最后也要生孩子的……”

3

2019年夏天,对罗主任和袁大姐来说应该都很难忘。

罗佳敏的儿子小学毕业,暑假举家到英国毕业旅行了一趟,开学后,先去英国读一年语言过渡,然后入学英国排名很靠前的一所初中,据说上牛津剑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大姐的儿子参加了国内高考,发挥平平,考上省内一所高职院校,选了酒店管理类的“订单班”,毕业后就去酒店做基层工作。

待到工会组织中秋茶话会,我们又来到了龙井茶园。罗佳敏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人的状态也不再是忧心忡忡。袁大姐的儿子说不上发挥失常,但人总是有些侥幸心理的,儿子没有超常发挥考上本科,她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看着大家围着罗佳敏半真心半恭维地夸她儿子前途一片光明,我听见她和吴科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不就是花钱了?”吴科长胆子小,对袁大姐摆出一个“嘘”的手势。

我一直记得那年龙井茶园的秋色。在那个时候,接受了各类网络信息和网络焦虑的我,自然觉得袁大姐和吴科长,代表的是中年女性的油腻和狭隘。可能是中介网上的案例做得太好,我以为罗佳敏的儿子最终是会曲线救国成功的。

然而生活就是那样瞬息万变。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的3个多月以后,习以为常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只道是寻常的很多事,都突然要翻盘重来。

 

2019年夏天,对罗主任和袁大姐来说应该都很难忘。

罗佳敏的儿子小学毕业,暑假举家到英国毕业旅行了一趟,开学后,先去英国读一年语言过渡,然后入学英国排名很靠前的一所初中,据说上牛津剑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大姐的儿子参加了国内高考,发挥平平,考上省内一所高职院校,选了酒店管理类的“订单班”,毕业后就去酒店做基层工作。

待到工会组织中秋茶话会,我们又来到了龙井茶园。罗佳敏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人的状态也不再是忧心忡忡。袁大姐的儿子说不上发挥失常,但人总是有些侥幸心理的,儿子没有超常发挥考上本科,她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看着大家围着罗佳敏半真心半恭维地夸她儿子前途一片光明,我听见她和吴科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不就是花钱了?”吴科长胆子小,对袁大姐摆出一个“嘘”的手势。

我一直记得那年龙井茶园的秋色。在那个时候,接受了各类网络信息和网络焦虑的我,自然觉得袁大姐和吴科长,代表的是中年女性的油腻和狭隘。可能是中介网上的案例做得太好,我以为罗佳敏的儿子最终是会曲线救国成功的。

然而生活就是那样瞬息万变。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的3个多月以后,习以为常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只道是寻常的很多事,都突然要翻盘重来。

 

到了3月中旬,罗佳敏因为强行飞往英国、差点被纪律处分的消息传遍了全单位。

“她硬要去英国接儿子,领导拦都拦不住。你们都懂的么,现在这个时候,肯定不给批的呀。领导都给她想办法了,叫她老公去嘛,她老公是企业的,总归好一点,她反正就是要去……”平时看不出来,杨秘书这么喜欢说领导的是非。

“她怎么敢叫她老公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罗佳敏在我们这里说一不二,在家里屁都不敢多放一个的人……本来他们家就是都不同意送孩子去英国,她一意孤行非要去,现在出了这么个事情,那还不是所有的锅都她一个人背。”这个故意压低又难掩兴奋的声音,来自袁大姐。

接下去,她们俩又絮絮地说了不少话,声音很小,但是内容隐秘又劲爆,一边说一边笑,我也不忍再参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电脑搜索新闻——原来英国不少学校在3月中旬提前开始放假,后面的课程也改为网课。袁大姐讲得刻薄些,但是实际情况恐怕只会更糟,海外留学生不仅要孤苦无依面对疫情,还要抵抗特殊情况下激化的种族歧视。

罗佳敏的儿子只有13岁,出国还不到半年,寄宿在英国家庭,此前没有任何独立生活的经验。罗佳敏的心急如焚,我感同身受。

有时候,我们下意识就会以为我们在社交网络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社交网络上,到处是北上广的高知家长们“鸡娃”不遗余力,仿佛拼尽一切众星拱月才是养娃的常态。罗佳敏有条件,给孩子更好的教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生活要复杂得多,中年人微妙而又酸楚的嫉妒心藏在重重掩映之下:因为没钱或者不舍得花钱放弃了“鸡娃”的家长,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都要不断说服自己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甚至不由自主地希望别人“鸡娃”失败,进一步印证自己的精明和决断。

很难说哪一种孩子更幸运。“鸡娃”这件事,好像怎么选都是两难。

4

中国有句古老的谚语,屋漏偏逢连夜雨。

到了5月,天气转暖,疫情缓解,罗佳敏结束了三天两头请假的日子——杨秘书带来了她最新的坏消息:罗主任正式请了长假,照顾从英国回来的儿子和突发小中风住院的婆婆。

“啧啧啧,惨是真的惨。她婆婆那个人,你们晓得吧,都小中风了,听说一个星期还赶走好几个看护嘞……我跟领导到医院去慰问,当着我们的面,也没给罗佳敏什么好脸色看……阴阳怪气,话里话外说儿媳妇毁了这个家,孙子都是她害成这样,病就是被她气出来的……就这样噢,她老公居然还在上班,家里一点也不管,搞得好像多大的领导一样,啧啧啧……”

“那她婆婆万一要是咽气了,退休金不是没了?那她儿子还去不去英国读不读书了?”吴科长依然在嗑瓜子。

“我就说,去英国就是瞎胡闹,现在湿手捏干面粉了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浪费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袁大姐语气格外得意。

我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那罗主任自己还好吧?”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明知故问,能好到哪儿去呢。

“小颖你还没男朋友吧,听我们的,不要跟他们外地人一样,就盯着人家家里条件好。有的人家是看着条件好,其实空心老官,再说有钱不给你用,还不是等于没有?等人家瘫在床上,还得你伺候……”杨秘书暧昧地跟吴科长、袁大姐交换一个“你们懂的”的表情。

三个人说完罗佳敏的事情,又絮絮说起自己的孩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袁大姐的儿子在高职才读了不到一年书,学校就预通知,如果疫情缓和,这一届学生就要开始去酒店实习。袁大姐有些舍不得,19岁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旺盛受不了拘束的年纪,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去了酒店实习,在袁大姐看来就是“做服务员”。她怕儿子受委屈,但要是不去实习,完不成“订单班”的实习计划,将来毕业了就不能“包分配”,正是两难。

吴科长的女儿转眼就要上高三了,只是一所普通高中,在学校成绩不上不下。她也想过给女儿请家教,可请家教的话,要长期才有效果,她算来算去,这笔钱相对于我们单位的工资,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她怕“女儿不是读书的料”,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怕这笔钱没花,最后落下埋怨和遗憾,也是两难。

杨秘书的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是个不爱学数学、很爱唱歌跳舞的漂亮小姑娘,成绩也是中等,她安慰两位大姐,说她刚进单位的时候,招聘的编外人员都是大专生,但是今年最近一批招进来的编外人员,已经都是研究生了。“现在研究生也很难找工作,未必比高职好得了多少”。

她说的也没错,我当初考上单位的编制,手握的只是省内一所普通大学的本科学位。短短几年时间过去,我要是现在再找工作,连劳务派遣人员的资格都没有。

 

2020年的夏天,罗佳敏的婆婆身体好转,她重新回到单位上班。她打扮依然精致,人更瘦了,眉目间却添了好些人到中年的疲惫。

从3月她几乎是赌上职业生涯飞赴英国去把儿子接回国开始算,此时俊俊已经在国内上了半年的预科在线教育。按照原计划,俊俊在英国读一年预科后入学英国的初中,本来就要比同级的孩子晚一年上中学,只不过中介机构的老师给罗佳敏算过,英系的硕士学位只要一年就可以获得,晚一年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全球疫情都在反复,预科又没有正规学位,如果不确定什么时候能重返英国正式上中学,上网课等于是浪费时间。

初中是我国的义务教育,这就意味着,如果俊俊就此放弃赴英留学,可以在2020年的9月入学本学区划片的公办初中,回归国内教育体系。

在我以为罗佳敏会放弃让儿子留学做稳妥的选择时,她又请了长假,这回让袁姐都有些同情她了。

经辅导机构的中介介绍,俊俊暂时搁置了赴英计划,也不在国内体系入学,转而到常州读一家所谓可以“无缝对接”英国教育体系的国际学校进行过渡,等疫情缓和,可以直接转学到这家中学的英国总部。

据说这家国际学校的英国总部赫赫有名,牛津、剑桥的录取率很高,课程与国际接轨,有大量的素质教育课程,比如戏剧、骑马、小语种、高尔夫什么的——当然,价格也与国际接轨,常州的这所分校每年的学费就是近15万人民币,光做四季校服的钱就要再加5000多。

我看到这个价格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从小到大,我爸妈为了我上学花的钱,加一起都没有15万。

罗佳敏在儿子留学这件事上执念越来越深。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国内外疫情形势的变化,她越来越被动,却越来越偏执,她把儿子送到常州国际学校后,回来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夸国际学校好,还劝其他同事也送孩子去读国际学校,比如杨秘书。

杨秘书来找袁大姐抱怨这件事的时候非常生气、情绪激动,一边大力扯开我们递给她消气的零食包装袋,一边就讲起来:“你说罗佳敏有意思吗,自己儿子现在弄成这样,她就不盼别人好。成绩拔尖的孩子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孩子不就是我女儿这样的中段生?你知道她讲什么啦,她说我们女孩子升到高年级,读书会更吃力的,万一滑到职高,好好的孩子就毁了,职高有一半人要上呢,不如早点做打算……”

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了袁大姐一眼,没想到袁大姐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被她笑得后背一凉。

5

2021年秋天,俊俊在常州国际学校升入初二,他的同学们在“双减”之下升入初三,课外补课都没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分流却还在。到了冬天,杭州的疫情又有几次有惊无险的反复,我们单位也随之忙了一阵。

元旦前,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罗佳敏的老公和儿子。

和保养得当的罗佳敏相比,她老公实在是不修边幅,秃头、啤酒肚、略微浮肿,黑色羽绒服下摆居然还露出一角咖啡色格子的家居服。他到我们单位来,叫嚣着说罗佳敏中了中介的邪,说不定还跟中介是一伙的,合伙起来害了他儿子,要单位做主,让她把钱吐出来,要跟她离婚。俊俊跟在爸爸身后,已经是个少年的模样,他不躲闪也不说话,戴着眼镜,看着这样的爸妈,摆出一脸青春期特有的故作无所谓。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常州的国际学校虽然名义上是那所英国学校的分校,在罗佳敏老公出面再三逼问下,中介被迫提早摊牌,承认国际学校的学分和年级在英国并不能被承认,转学一事只是为了让罗佳敏继续“投资”的权宜之计,如果俊俊还要去英国上中学,从2019年到现在的所有学习经历几乎都是白费劲,他的起点还是小学毕业。同样,因为这所国际学校和国内教育体系不能互认,俊俊要在国内上学,也要重新读初一——而他以前的同学都马上就要上高中了。

如果不想白白耽误这3年,只能接着听从中介的建议,在常州的国际学校升入高中,将来从国际学校申请英国的大学——而这已经远远偏离了罗佳敏当初的计划。在过去的近3年里,他们一家已经为了俊俊的“留学”花费了将近100万,换来的只有儿子的前途未卜和被气中风了的奶奶,罗佳敏的老公知道真相后,近乎崩溃,才来我们单位大闹,一口咬定中介是骗子,甚至臆想出了自己妻子和中介合伙欺骗他们一家的情节。

我的记忆,定格在那个疲惫的中年男子在走廊里破口大骂自己的老婆,面沉如水的青春期少年对着这样的父母一言不发,大家站在办公室门口指指点点,和罗佳敏“砰”的一声大力关上办公室的门。

 

一眨眼,2022年已经快到4月了。听说俊俊还留在常州那所国际学校,接下来也应该会继续留在那里读高中。我们私下暗戳戳地分析过,常州这家学校看起来很正规,从官网上看,历年申请成绩斐然。如果走国内的教育路线,苦哈哈地埋头读3年初中,参加中考几乎就要脱一层皮,再地狱般读3年高中,走上高考的独木桥,还大概率考不上985高校。这样一看,在国际学校读书不需要参加中考,大学是申请制,学校和中介机构都能提供文书服务,申请到名校的概率也挺高的,如果官网描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算上中学6年的学费、申请费用、大学后留学的费用,价格也是十分辣眼的。我们几个家里条件一般的下属,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还凑在一起认认真真给罗佳敏按计算器算过,算出了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连袁姐都忍不住透露出一丝羡慕,走这条路,除了贵,没别的毛病。

我忍俊不禁,心想,“贵,是我们自己的缺点吧……”但我到底是不敢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大笔钱,对哪个家庭来说都不是小数目,这条路的难,大部分都难在了罗佳敏身上。不知道罗佳敏为此会在家里怎样斡旋,为了儿子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从2019年初到现在,3年时间,有的孩子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有的孩子还没准备好就要走上社会,他们背后的家长,则在这段时间里从意气风发到迅速衰老。对于我,更多的是恐惧,我怕将来我的孩子也只是资质平平,而我也没有能力给TA最好的学习生活条件。我怕TA问我:妈妈,为什么我同学不用中考、不用高考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些嘲笑罗佳敏像祥林嫂一样执迷于出国还到处给人安利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平心而论,这件事轮到自己头上,我们未必能比罗佳敏做得更好。

我可以对孩子没有要求,但我很怕TA对这个世界失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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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的桂林空难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26/2022 postreply 10: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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