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70)

 

 

 

一个声音变现课学员的5个月

2022-03-21 10: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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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2022年1月,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名为《有声书变现骗局,录制100天收入0元》的帖子。评论区里,几百名来自各个“声音变现实战营”的往期学员讲述了他们花费巨额学费后“变现”失败的遭遇。作为10余年的广播剧爱好者,我深知在国内成为一个配音演员绝非易事,对于帖子的内容,我不太意外。

“要是在报名前看到这个帖子就好了,感觉自己被割了韭菜。”网友“小红花”的发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私信联系上她。

以下是她的自述。

1

2021年5月,我在短视频APP刷到江汜的视频,封面做得夺人眼球,上面用醒目的文字写着:“杭州45岁的张女士,偷偷学了江汜的配音课,还完家中负债痛哭,经采访原因竟然是……”

在我为标题停留的瞬间,视频已自动加载播放:“有声书录制严重缺人!无需出镜、不耽误上班、在家就能接单,0基础入门,挑战兼职月入过万!加入江汜声音特训营,5天的时间,教会你提高声音表现力,熟悉配音接单流程,名师直播带教,帮你攻克声音难题……”

视频的最后,是一格定帧的画面,海报上罗列着江汜的头衔:“省级卫视首席频道声”“按秒计费的顶级配音员”“XX大学播音主持专业导师”……与高端大气的头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堪称亲民的学费——9.9元。

我收藏了这条视频,转而在视频APP上搜索“江汜”,点进主页一看,简介更加“辉煌”——除了是官方认证的“年度知识创作者”外,还是“衷声学院”的合伙人,以及某本普通话教材的主编。

痴迷广播剧、动漫等泛二次元文化多年,对于配音,我一直有着极大的兴趣和向往,就是苦于没有学习的地方。毕业后做了5年基础文员,眼见公司里“皇亲国戚”遍布,升迁无望,工资不升反降,年逾而立的我早就萌生了转行的想法。花上9块9,就能拥有跟业内顶尖人士学习的机会,或许还能换个事业赛道,着实不亏。

于是,我翻出刚刚的视频,毫不犹豫下了单。支付成功后,界面跳出一个企业微信二维码,上方显示“一定要添加老师才能上课”。我按照教程扫描了二维码,发现需要添加的微信名叫“青禾老师”,头像是个年轻帅气的男性形象照,实名认证为“XX杰”,企业信息栏显示其公司架构为“精心教育”。

青禾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说他是我的“声音教练”,会全程负责我的学习安排。他特意强调,“不要添加其他任何人”。在他的邀请下,我进入了一个名为“声音特训LCE62”的微信群,随后,他又发来“衷声学院”和“精心教育”的公众号二维码,告诉我进这两个号里面领取学前手册、开营证书和学习资料。

青禾在群里说,我们的学习时间是下周一到周五,5天时间,每晚8点直播上课。他给群里的学员们布置了2个任务:一是修改自己的群昵称,以“昵称+年龄+职业”的格式,二是点开他给的链接,填写“入学档案”。

入学档案的问题设置复杂,姓名、性别、年龄、手机号、职业被置于顶部,是“必填项”。下方设置了“习惯记录篇”和“学习基础篇”两个大类,每个大类下又细分了诸多小问题,“在学习类的花费占比多少?”“之前接触过声音培训教学吗?”“参加训练营的目标是什么?”……问题众多,无法跳过。

我有种被窥探隐私的烦躁,退出了填写界面,瞄了一眼群消息,发现群成员大多改好了昵称备注,300多人的学习群里,宝妈、自由职业和退休人员占据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人员来自各行各业:销售、老师、酒店前台、国企员工、中药健康管理师、理财风险规划师等。

青禾适时发来消息,问我为什么填到一半退出了表单,我直言问题太多,感觉被冒犯。他发来语音解释:“同学,我很能理解你的感受,但请你不要担心,这些问题是为了让我了解你的时间安排和学习基础,这样我才能为你量身打造学习计划,合理安排学习时间,比如上班族我需要帮他们把课排在晚上,主播的话我需要帮他们把课排在上午……我不会打扰你的哈……”

见他言语坚定,态度诚恳,我又折返,填完了入学档案。

没一会儿,群里热闹起来。原来大家在各大平台上都看到了广告,课程的收费并不相同,有的人没有花钱,有的人花了1元,也有像我这样花了9.9元的。通过观察他们的群昵称和发言,我洞悉了规律所在:年轻用户聚集的平台,课程学费就越贵。有人怀疑自己被宰,青禾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是课程设置都是9.9元,各平台优惠政策不同而已。

在群里多待了一会儿,我的通讯录栏猛然蹦出10几个好友申请,注明的来意都是“免费给你发声音变现学习资料”,想起青禾的话,我无视了申请。

2

5月10号,到了开营学习的日子,一到点我就打卡下班,紧赶慢赶回到家等着上课。青禾细心地提前发来“石榴课堂”的直播链接,鼓励我积极发言,说学习态度端正会有奖励。我问是什么奖励,他卖了个关子,说在之后的学习过程中揭晓。

19:45,我提前进入直播间,看到青禾已在暖场,介绍着江汜的过往经验:

“除了你们在网上看到的成就外,江老师还有很多没宣传的经历。偷偷告诉你们,除了是XX大学播音主持专业的老师外,他还教过中国传媒大学的研究生,那可是中国播音主持的顶尖学府!

“他还是国务院、省政府、央视等企事业单位的御用配音员,说不定你们就在哪个政府宣传片里面听到过他的声音,只是你们自己没发觉。

“江老师迄今为止已经拥有20年声音变现经验,全网粉丝累计4000多万,国内两大视频平台都给他颁发了‘年度教育领军者’称号。他的线下课一课难求,今天来到直播间的大家都有幸了,记得一定要好好听,不要错过学习机会!”

……

十分完美,再添十分。听完介绍,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错过江汜的声音训练营。

黑色的背景布,暖调的灯光,一支麦克风,一把椅子,构成直播间的全部。江汜在晚8点准时进入直播间,笑逐颜开,发型整齐,衬衫考究。

“非常高兴见到大家。刚刚听到青禾老师对我的夸奖,但那些光环都不重要,如果不能让你学会东西,这些头衔一文不值。今天你们能够从直播间学到一些技巧,让自己的声音变好听,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对我来说最有意义的事情。我希望今天能受到大家的成全,成全我作为老师的使命,好吗?”

公屏上快速刷过一排“好”。我觉得很惊喜,没想到他成就不凡,却能如此谦逊,身上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孤傲。

江汜模仿着《新闻联播》的腔调,开启当天的教学,当听到他一本正经地用播音腔说出“今天《新闻联播》的主要内容有:江汜声音特训营正式开营,希望同学们好好学习,不负学费”时,我忍俊不禁。

然后,江汜抛出第一个问题:“大家有通过声音赚到钱吗?有的打‘1’,没有的打‘2’。”

一大片“2”里面,零星飘过几个“1”,他着重肯定了变现成功的人:“没想到优秀的同学这么多。”

紧接着,他讲起市场的现状:

“现在市场上的(声音)变现方式有以下几种:第一种是有声书变现,也就是把书录制成音频,门槛要求较低,收入一般是每小时200到800()不等,大家经常听到的公众号美文、荔枝FM、蜻蜓FM、懒人听书的很多音频就属于此类。这种比较适合退休人员来做,因为他们的社会阅历足,有沉淀,能体会到文中的情感。

“第二种是有声小说,这种跟前一种的区别是需要分为‘旁白’和‘对白’,篇幅比较长。收入一般是每小时50至300元不等——大家不要觉得这个工资不高,小说都非常长的,录完一本挣个几万块没问题。而且现在的人都改看书为听书了,这个行当非常缺人。老师做这个会有一定的优势,因为他们的知识积累足。自由职业者也不错,时间充裕,可以反复打磨。

“第三种也就是我们行业的天花板——商业配音。一类是给广告配音,比如肯德基、麦当劳、周大福的广告片;一类是给电视剧、动漫、广播剧的角色配音。商业配音的收入没有上限,像我这样的老手,每分钟就能挣几千块钱,你们新手可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但一旦入门的话,每分钟的收入基本也是百元起。

“除此之外,还有课程转述师、活动主持人、游戏解说、网络主播这些职业可供你选择。如果大家尚有余力的话,还可以打造个人IP,形成自己的账号矩阵,在微博、抖音、快手、荔枝、喜马拉雅、公众号等平台经营自己的账号,人火了自然有需求单找上门,方向也有很多种,比如个人电台、音乐情感、讲故事、品诗词、读绘本等。这种就很适合宝妈,兼顾家庭,又不与社会脱节,带孩子读绘本的同时就把钱给赚了。

“AI语音采集也是一片蓝海,未来人们的生活肯定少不了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加入,它们的声音从何而来?从素人音频中征集而来。

“有句话叫‘劳动创造价值’,社会发展到今天,大家赶上了风口,现在是‘声音创造未来’了,只要两侧的声带一闭合,你就能赚钱!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多尝试,找出适合自己的模式后,每个人都可以用声音变现。”

每讲到一种变现形式,江汜都会现场示范,伴随着BGM,他穿梭在各种情绪间,扮演着不同的人物。在一片夸赞中,偶尔飘过几个疑问,江汜及时觉察到个别学员的担忧:“我刚看弹幕里面说自己的声音跟我差距太大,不好听,担心变不了现,是吗?”

“这是非常常见的一种思维误区哈,声音是可以练出来的,我的声音也不是从小就这么好听的。接下来注意听,我会用10分钟的时间,试图把你的声音变好听。”说完,他教授了一套声音美化技巧,从说话口型到吐字归音,我一步步跟着他教授的技巧去做——提颧肌、挺软腭、打牙关、字头叼住弹出、字腹拉开立起、字尾弱收到位。当我学完后去朗读例文时,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进步,吐字更加清晰,发音更加饱满。

“很神奇”“有收获”“学会了”“好有趣”,正向反馈随即出现在公屏上,江汜笑着说:“谢谢大家的成全,看到大家都学有所得,我很高兴。大家不要觉得声音好听离自己遥不可及,今天通过10分钟的练习,我们的声音都有所变化,更何况是几个月、几年的学习呢?”

1小时的直播课程行至尾声,弹幕里闪动着肯定:“老师辛苦了”“教得好棒”“引人入胜、浅显易懂”。

江汜语重心长地开口道:“那你们愿意跟着我继续学习吗?今天上课前,我专门换了一身挺括的衣服,又反复调试灯光,就为了能给同学们带来最好的体验。我刚在直播的途中看到很多同学都是中途进来的,说实话,我挺心碎的,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周末等孩子回家吃饭的父母,辛辛苦苦准备了一桌好菜,孩子却不来。你不来,大餐就是摆设。”

“明天记得准时回家吃饭,不要辜负我给你准备的知识大餐。”他抬起手臂,朝镜头做了个握手的手势,“我们说定了,好吗?”

业务能力强,为人亲和,授课风趣,我几乎在一瞬间下定决心,要好好跟着他学。

3

次日19:50,江汜又提前坐到直播间,跟大家互动。面对赞扬,他笑着答:“我会把这些溢美之词内化为动力,争取给大家带来更好的课程。”

“江老师,我家里人不同意我学习您的课程,说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公屏上闪过一串文字。

“大家猜我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看着满屏的“播音主持”四个字,江汜说,“很遗憾,没有一个人猜对,我是学工商管理的。我上大学的时候想自立,于是去报名了当地广播电台的考试,我的同学们知道后都嘲笑我,说‘就凭你?不自量力,怎么可能?’后来我考上了,同学们又调转了口风,夸我说‘你好厉害!’”

“这多符合人性啊——这世上的人大多是恨人有、笑人无、嫌人穷、怕人富的,别人嘲笑你、阻拦你,是因为怕你变得比他更优秀。我希望大家摒除杂念,不听纷扰,专注学习,好吗?”

简要回顾昨天的学习内容后,江汜带来了今天授课的新内容——气息运用。他拿起一张餐巾纸,置于鼻前,亲自演绎呼吸方法,并将其量化为金钱——“这是不值钱的气息”“这是值10块钱的气息”“这是值100块钱的气息”。

“今天要教给大家的就是‘胸腹联合呼吸法’,这是配音中最常用的呼吸法……”为了更好地示范,他甚至在直播间手舞足蹈,模仿大猩猩。我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也在不自觉中紧跟步骤,学会了这套呼吸法。

课程的最后环节是点评昨日的新闻播报作业,他在直播间播放了一段音频,听声音是个60来岁的阿姨,声音洪亮,但平翘舌完全不分,播起新闻来不伦不类。江汜依旧回以鼓励,肯定阿姨的吐字归音,表扬她学以致用,话末才委婉地提了一句:“就是平翘舌有待提升,不过问题不大,任何人都是从无到有的,老师相信你后面肯定能行!”

课尾,江汜又征集大家的意见:“大家觉得我这样教课可以吗?我刻意避免了冒犯性和指令性的话语,想跟大家平等交流,互相点燃灵魂。”

他简直是我见过最温文尔雅的老师,全程都给人一种春风拂面、金针度人的感觉,身怀绝顶技艺,却无凌人气势。这节课结束时,他照例许下期待:“明天我依旧会戴好围裙,掌好大勺,为你备好大餐,明天的课程是最精华的部分,记得一定要来,我们不见不散。”

 

第三天,江汜在直播间教授“声线变换技巧”,在他看来,通过调整发声的快慢速度和前后位置,声音可以组合成多种状态。他自如地在“老年音”“公子音”“总裁音”“土匪音”“奶狗音”等各种声线中切换,游刃有余地表演着各色人物状态。

“好厉害,我想学!”“这也太强了吧,感觉好好玩!”“老师什么时候教这个?”……无数追问在屏幕上倏忽而过。

“不要觉得声音多变只是好玩。”他纠正道,“这个是可以帮助你多挣钱的,你一人分饰三角,你就能挣三份钱,甲方肯定也会优先选择你。”

“普通人怎么(声音)变现啊?”留言区有人发出疑问。

“20年前你要问这个问题,我肯定会说普通人变现很难,那时候咱们国家总共就几百家电台,但今天已经是全民自媒体的时代了,大家都站在了声音变现的风口上,千万不要觉得声音的艺术是高山仰止的,现在声音变现的门槛远远没有那么高。”

江汜举起麦克风,对准手机,一段略带口音的大白嗓音随着电流传出来:“你们觉得这个声音好听吗?”

一水儿的“不好听”弹幕滑过,他露出了然的微笑,说:“大家都觉得这个声音算不上好听,但她已经是电台的签约主播了,不仅成功变现,还完美转行了。她都能签约,你还担心自己不能变现吗?”

说完,又趁热打铁:“现在市场对声音的需求就像是大海一样,我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大变局时刻,传播的方式发生了改变,音频视频已经取代了文字传播,现在谁还有耐心去读百万字的著作?录成有声书,几十个小时就能听完。红利期就在眼前,只是许多人还没看见。现在学习声音变现,你就是走在了时代的前面,与机会共振。”

“怎么才能学习声音变现?”

“多少钱才能跟着您学习?”

“在哪儿才能学习声音变现?”

……

公屏上,学员各种问题纷至沓来。

似是预料到了这一幕,江汜不慌不忙,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声音变现实战营”:“大家都知道,我除了在电视台工作外,还是XX大学播音主持专业的老师,近两年疫情反复,弄得大学里面也只能上网课。但这个事情突然给了我灵感,我为什么不能把我的线下课做成线上课呢?那样就能普惠到更多人了。我的线下课一课难求,很多学生专门从外省过来找我,一趟下来,又是路费、又是住宿费,我为什么不能替他们把这个钱省了呢?”

江汜自述,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和“精心教育”联手,成立了“衷声学院”,专门教授声音变现。课程共计5个月,有40节视频录播课,20节“VIP小班带教课8”,20节“大咖直播课”。视频录播课的主讲老师是他,除此之外,每个同学还配备了1对1的“声音教练”。VIP面授讲师和大咖公开课则是各种行业大拿,有广播电台的主播,《熊XX》的配音导演,有声书领域的配音前辈,短视频赛道的大V,以及央视级别的主持人,总之,“让你在低头努力的同时也能看到高山,你能想到的声音变现形式,我都请到了名师来”。

“5个月的声音变现实战营,不耽误主业,不影响生活。我全程授课,针对0基础人群,大小班教学结合,这是大学里面最有效的教学方式,我把它完全还原在了实战营里。”江汜笃定地说,“教声音变现的老师很多,但能做到我这个高度,又有大学教育实战经验的,只我一人,我来教你,是最有说服力的。”

学员们已被说得心潮澎湃,无数个“怎么报名?”“多少钱?”从屏幕上飘过。

“我看到有人问是不是很贵?你们猜错了。不要三万五万,只需要三折,16800元!”他稍一沉吟,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但我觉得还不够,今天开播前,我特意动用了自己的权力,跟公司要求发放7000元的优惠券,今天直播间拍付直降7000元,总价只要9800元!但由于力度太大,机构对我做出了要求,只有88个学位,以订单拍付时间为准,后面的人不好意思,只能原价购买。”

“这个课程是我的心头肉,所以希望一会儿真正想学习的人去抢优惠券。”他又强调说,“未成年人不要抢,不需要的人不要抢,不要耽误真正想学的同学。”

“5个月时间也太长了吧,我现在学了今年都不一定能变现。”有人质疑道。

江汜转为严肃,沉声道:“同学,我们这是技能课程,无法速成,你读书读了多少年才参加工作?我们5个月教会你一项变现的技能,你还觉得长吗?5个月的时间,第一个月打基础,学习正确发声;第二个月纠错,矫正训练;第三个月培养有声播读的基本能力;第四个月提升有声播读技巧;第五个月解锁商业配音。”

“我们第三个月就向你开放‘试音权’了,你可以边学习边试音。”他拿自己的学员举例,“这是我们往期的学员,第四个月就接了一个有声书大单,到账14000元,轻松挣回学费,而且还多出5000元零花钱!”

4

在这晚江汜的描述中,“衷声学院”已经帮助上万名学员“成功变现”——一切源于强大的商务对接能力,他们跟国内几乎所有有名气的音频平台都缔结了合约。为了证实自己话语的真实性,他还在镜头前展示了两份合同,分别是“精心教育”与阅文集团、中文在线的合作协议。

“你们知道这两家公司有多么厉害吗?他们掌握了全中国80%的网文版权,你们看到的起点、创世、QQ阅读、17K小说网,都是这两家公司旗下的。除此之外,我们还跟30多家音频公司签订了‘年框’合作协议,身为他们的战略合作伙伴,我们在合同中明确要求的一项就是‘优先试音权’。”

他进一步解释说,“优先试音权”是指甲方一旦有音频需求后,会优先把需求单发给“衷声学院”,让学员完成试音后,再在当中挑选合适的人选。只有那些找不到合适人选的需求单,才会再次流向市场,“我们牙缝中流出去的单子,还有那么多人去抢,而你一开始就站在了那些自由配音人的前面”。

单量也不虞匮乏,学习和接单,都在衷声学院的APP里,形成完美闭环。“我们的商务部门每天都会在接单市集上更新100多个需求单,每一单你都能去试,没有上限”。

试音过程同样周到,“不要担心试不过,我们为你配备了专业的1对1‘声音教练’,他会全程助力你中单,你可以随时随地问他。你的每一个试音单上都会收到我们审音员的详细反馈,大家可以根据问题改进,试中是迟早的事情,挣回学费是最低标准”。

为了体现“衷声学院”的熨帖,他还在直播间里放了一段视频,一个男教练在循循善诱,教学员该如何改进,“这是我们的‘回访计划’,如果你屡试不中,我们还会派专门的审音员跟进,教你如何试中”。

“中单后的每一单都是甲方直接打钱给你,我们不屑于雁过拔毛,我们不抽成,不收中介费,如果甲方对你十分满意的话,我们还会把你引荐给甲方,以后你们私下直接沟通。” 江汜说。

他每讲到一个关键地方,青禾都会配合着在屏幕右下方放上预先制作好的PPT,一个个成功案例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学员,是个宝妈,每次学习都只能在半夜,当时我就很心疼她,又要带孩子,又要顾家庭。孩子的奶粉也不敢买好的,只能精打细算买国产的,现在通过读儿童绘本,每个月都能挣5000多,钱不多,但她可以给孩子买进口奶粉了——我不是宣扬进口奶粉比国产奶粉好,只是为了说明,她是个好妈妈,给了自己孩子更多选择。”

“我前段时间看了个新闻,一个年薪百万的工程师被裁了,40多岁了,没有单位愿意要,现在只能送外卖谋生。我看着十分唏嘘——在现在这个时代,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不会失业,一定要有‘副业思维’。许多人的收入来源过于单一,万一中断,就是万劫不复。你可以不选声音变现,但你一定要让自己更安全些,好吗?”

他还推心置腹地拿自己举例:“我今年40多了,父母都是80多的高龄。前两年,我父母接连重病,躺在ICU里面,每天一两万,钱像水一样往外流。如果我没有经济实力,我爸妈就没有命。”说到动情处,他几度哽咽。

“但是话说回来,现在还有比声音变现更低门槛、更高收入的副业吗?”他自问自答,“几乎没有!它不要求你的学历、经验、人脉,只要你肯学,只要你能钻,就能变现成功。就连《人民日报》都写文章说明了声音变现行业的前景。”

看着PPT上动辄成百上千的时薪,我心动了。我不奢求能成为商业配音演员,那些金字塔尖上的“声优”,每一个人都经过长年累月的积淀,才能站在头部、被人听见。我只想挑战门槛没有那么高的有声书领域,我有普通话二级甲等证书,又热爱表演,应付有声书播读,应是足矣——在家接单,不限时间,我看到了文员身份外的职业突破口,兼顾现有工作的同时又能学会另一项技能,生活的稻草既然出现,为什么不下决心抓住它?

伴随着江汜的一声令下,我屏气凝神,拇指快速点击屏幕,抢到了7000元的优惠券。页面跳转至支付页面,我习惯性选择“花呗”,却发现分期付款需要额外多付近600元手续费。9800元的学费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快要抵上我2个月的工资了。

我退出页面,想再审慎思考一下。但页面开始出现了倒计时,时间以微秒为单位进行跳动,系统提示我尽快支付,7000元的优惠券将在10分钟后失效。

我不想陷入信息茧房,一时激情消费。我退出直播间,辗转多个平台,以“江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跳出的内容无一不是夸他“专业度高”“上课认真”“干货满满”“答疑负责”,几乎没有差评。这些往期学员的评价时间跨度有近1年,行文措辞各不相同,但结果大多不错,基本都成功变现,挣回学费的同时还小赚了一笔。

看来,江汜真是个把自己的行当做到极致的人,无论是做播音员,还是当老师。

我返回直播间,发现江汜正在邀请学员前去实地参观:“我们公司在一线城市,毗邻腾讯、阿里巴巴,前面是著名大学,后方是高新科技园,寸土寸金的位置,人文与科技氛围都非常浓厚。我们每个月都会举行开放日,大家想来的话一定要提前预约,我也非常期待跟同学们见面。”

为了打消学员们的疑虑,他甚至搬出省委省政府做背书,“衷声学院”在去年获得了省级“守合同重信用企业”称号,市场监督管理局对此评选非常严格——需要企业从未出现过违规经营、合同诈骗、制假售假等不良行为,合同履约率需要达到100%。

“大家注意听这段录音——”背景音里,一个醇厚的声音正讲述着宏大叙事,“这是我为省委省政府配的政府宣传片,大家可以想一下,政府机关在进行服务采购时,需要多么严格的审批。层层筛选下来,与政府达成合作的人是我。大家知道央媒和党媒的认可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靠谱!”

江汜许诺,学习过程不玩猫腻,没有套路,一费到底。课程支持无限次回看,接单资源永久开放,一次缴费,终身有效。“这些条款我都写到合同里了,按章程做事,彼此都有保障”。

经验告诉我,他说的是应该是肺腑之言——如果企业背景有问题的话,他绝无可能通过政府的筛查。

“注意了!”他举起右手食指,说,“现在我要开始抽奖学金了,金额800元,本场只有2人,抽中的人可以再减800元。等会儿我再发一波7000元的优惠券,抽中奖学金的幸运儿,花费9000元就能拿下原价16800元的课程!”

我赶紧点击福袋,报名参加。5分钟后,结果出炉,幸运击中了我,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倒计时页面再次滚动起来,不愿幸运打马而过,我不再犹豫,立即全款支付了学费。

时间已近午夜,3轮售卖下来,88个学位所剩无几,江汜还在做着最后冲刺,随着他的讲述,屏幕里不断跳出“十万火急”“学位告急”“下月涨价”的海报。我无心再听,选择睡觉。

5

第四天讲完基础知识后,江汜老戏新唱,又开始卖课。他的说法是:“昨天很多学员反馈没抢到优惠,要求再发一次。我想了下,不能因为进入直播间的时间有先后就厚此薄彼,于是我跟公司申请再加了48个学位。”

跟前一晚相同的话术说完后,江汜又增加了新的“福利”。

“声音变现需要什么设备?江老师,可以看下你的录音设备吗?”为了回应这条弹幕,他拿出一个带有衷声学院logo的麦克风,说:“我平时用的就是这款我们跟厂家合作的麦克风。”

“可以送我们吗?那样我们就不用买设备了。”有弹幕“要求”。

“可是这个麦克风原价需要699元,能不能送啊?我想一下……”他犹豫片刻,拿定主意说,“行!那就送,当作我给你们准备的开学礼物!小助手赶紧盘点一下库存,还剩多少个?”

一时间,我气血上涌,原来这课是早买早吃亏?还好他马上补上一句:“记得减去昨天报名的88个库存,昨天的同学也都要送。”

这套设备不贵,但让我觉得“周全”,我在网上见过课还没上,机构就先“营销”学员花几千元买设备的例子。

后面的每一天,江汜都在配音演员和卖货主播的角色之间无缝衔接。每一笔促销都有比前一笔更大的优惠、更多的承诺和更好的保障,直播间始终处于情绪高涨的气氛中。江汜就像相声演员般不断抖出包袱,一直牵引着我们的注意力。说好的5天训练营加餐变成了7天。

当然,后面的直播都以卖课为主、教学为辅,青禾也下场配合江汜唱双簧。

 

5月17日,“声音变现实战营”正式开学,全在“衷声学院”的APP上线上进行。我分配到的“声音教练”是云水老师,听他声音,像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但他发过来的名片上却写着他已经做了近10年主持人。

他把我拉进一个名叫“声音变现实战营52期云水班”的学习群后,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我们的班主任,以后有不懂的随时可以问他,同时他还兼着VIP小班课的授课老师,欢迎大家选他的课。

原来所谓的“1对1声音教练”还是班主任?我看群里有40多人,私聊问他:“我们40多个人的声音教练都是你吗?”

他给了肯定的答复。

“那你教得过来吗?这么多人。”我不免失望。

“是这样的,同学,我们的授课模式是每周上4节课,分别是2节录播课,由江汜老师教授。1节‘VIP小班课’,这个是线上课程,1对15,你们喜欢哪个老师自己去约他的课就行,上课内容是复盘你们学习的录播课,小班课老师会给你们逐个纠正问题。还有1节就是最精华的‘大咖直播课’,每周六晚上8点,都会有行业大拿来给你们授课。”

看来,青禾此前所谓的“填信息量身打造学习计划”,也就是说说而已。

云水解释说,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大咖直播课”外,群里面的同学并不在一起上课,授课老师也不是他,所以不存在教不过来的问题:“我负责随时为你答疑,看到问题后我会第一时间回答你。”

“我们那天不是有88个学位吗?群里怎么只有40多人?”我问他。

“为了营造更好的学习环境,学校给你们分班了。”

通过入群自我介绍,我看到了同学们不同的人生轨迹:

灵犀,来自山东,是个单亲妈妈,想要主攻绘本朗读方向,她的目标是通过声音变现,给宝宝和自己多一些保障。

薄荷,来自四川,自由职业者,对有声书领域颇感兴趣,学完课程后想成为有声书主播。

香香,来自广东,已经退休,想领悟朗读诀窍,提高普通话水平,着意在美文领域发力。

星空,来自重庆,是个职员,热爱配音,兴趣驱使,想要学到配音技巧,利用业余时间挣点钱,发展副业。

……

这个群建在“衷声学院”的APP内,其中一条群规是“不允许私下添加除声音教练外的任何成员”。我来是为了学习的,不是为了交朋友,便遵守了群规。

6

江汜的课程安排非常基础,前一两个月,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呼吸,以及声母、韵母、前鼻音、后鼻音的发音形式。

有学员不满,认为课程“掺水太多”,在群里反馈,“这些东西读小学的时候就学会了,我想学的是声音变现技巧”。

云水给出的答复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地基打好了才能有万丈高楼,解决了发音问题才能谈声音变现。江老师是专业的,他教播音主持专业的大学生也是这么教的,而且这个发音课单独购买的话还需要3699元呢,江老师可是普通话教材主编,请同学们珍惜学习机会,从打好地基做起。”

我认同云水的说法,对课程安排没有抵触情绪,正好可以利用此机会查漏补缺,纠正自己的发音问题。我认真学好每一堂课,按时提交课后作业。

云水的督促工作做得尽职尽责,每天早上7点左右,他都会发来“早安”,提醒我记得学习江汜的录播课;“VIP小班课”开课前,他会提示我预约抢手的老师;每周六的“大咖直播课”,他都会准时发来直播链接。他总是比我提前感知到天气的变化,嘱咐我天凉加衣、下雨带伞,节假日的问候也从不缺席,“儿童节快乐”“端午节快乐”。

“VIP小班课”用来专门复盘江汜的录播课内容,老师会把我们单独拉到一个线上会议室里,让我们逐个“上麦”,现场演示江汜在课程中教到的内容。2小时的课程,真正属于我的时间不多,大多时间我都在听另外14个同学的朗读和老师对他们的点评。我感受到了学员之间的能力差异,那些有过话剧、声乐等基础的学员,总是能更快地做到老师的要求。

“VIP小班课”的选课体验很像开盲盒,宣传海报上堆满了褒奖之词,我根本无法辨别出老师们的真正水平。事实上,老师间的差距颇为悬殊,有人履历光鲜,普通话水平一级甲等,点评作业时能切中要害;有人经历平平,普通话水平只有二级甲等,点评作业时也不得要领。我本来觉得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能教给我技巧,就是好老师,但上过课才发现,我无法领悟一些老师的技法。

我与云水的教学沟通就不顺畅。

一次,VIP小课老师听了我的作业后,说我的录音中有一个字发音不准确,我反复检查,找不出是哪个字。于是我问云水,他听过之后,说我的喉咙过于紧绷,不够松弛,整个录音基调不对,说到最后,他也没指出我究竟是哪个字发音不准。

类似的事情还存在于“情境领悟”中。在录一个古代言情小说音频作业时,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情境、将自己想象成主人公。我求助云水,他给出的回答依旧是“喉咙放松弛,声线放轻松”。这个解答与我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无法给我带来实质性的帮助——或许他的专业力很强,但教学力一般吧,我只能这样想。

有时我当天上午问的问题,云水次日深夜才会回复,早就过了作业提交期限。次数多了后,我不再寄希望于他,更多时候,都是独自揣摩着学习技法。

VIP小课老师的理念与江汜的亦有相悖。江汜主张先天的声音条件不重要,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学习练就好声音;小课老师却说先天的声音条件非常重要,后天难以更改音色和声线。江汜推崇胸腹联合呼吸法,小课老师认为配音时应气沉丹田……学完江汜的录播课再去“VIP小班课”听课时,我时常要经历推翻重建的过程。许多VIP小课老师在上课时无意间透露,他们并不是“衷声学院”的工作人员,只是来做兼职。

VIP小课老师们之间的观念也时常冲突,随机选课制度运转下,我无法次次幸运,每节课都选中自己喜欢的老师。我有时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春秋战国,感受着“大争之世,百家争鸣”的氛围,好在我不反感老师间的观点互斥,认为学习是兼收并蓄的过程,全部采纳实践后,留下适合自己的部分就好。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

 

每周六的“大咖直播课”最值得期待,老师以有声书主播为主,偶尔也会有些配音导演和电视台主持人前来授课。

有声书主播按照小说类型被细分成了众多门类:现代言情小说主播、古代言情小说主播、悬疑小说主播、科幻小说主播、男频小说主播等。不同的小说背景要求讲述人拥有不同的声音特征和演播技巧。这是项艰深的工作,很多时候我听老师讲了,照做了,但连“照葫芦画瓢”都做不到。

大咖课的老师们不负责答疑,有再多的疑问,都只能课后求助于VIP小班课老师和各自的“声音教练”。脾气不好的大咖课老师会要求“清屏”,关掉所有人的弹幕发送权限,全程只有他自己讲——虽然直播间里实时在线人数只有40多人,并不吵闹。

偶有愿意互动的大咖课老师,选中的问题也跟“衷声学院”APP弹幕区里提出的问题毫不相干,老师念出的ID和问题,我都没看见过——我据此推测,这些大咖课老师可能同时在多个线上平台直播教学,“衷声学院”只不过是其中顺带的一个。

大咖课老师热衷于分享他们往日的试音失败经验。头部从业者尚且历经坎坷才守得云开,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新和尚呢?不过大咖课老师总会适时给予我们鼓励,核心思想倒是与江汜传递的价值观一致——只要坚持,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但我认为声音变现并非如他们描绘的那般是人皆可、有嘴就行。“知道”与“做到”之间,似乎隔着不可跨越的天堑。无法“全情代入情境”的问题始终困扰着我,老师们能够给予的帮助,就是在线上亲自示范一遍,让我照着模仿。我可能并非天赋型选手,尽心尽力呈现出来的成品,跟老师相比,可谓悬若霄壤。我时常觉得力不从心,但尽量跟上进度,期待能试音的那一天。

7

在第三个月开通了试音权限后,我一直踊跃试音,几乎试遍了所有的单子。

试音单的数量与江汜之前承诺的截然不同,APP上每天只更新10来个需求单,头天发出来,次日就会关单。通过自己的系统,我看不到有多少人投递了此单,也看不到最终试中音的人是谁。僧多粥少,屡试不中成了必然。

我不知道自己最初的转行期望能否成真,但依旧坚持,想着也许学到后面,困难会迎刃而解。

转机发生在第五个月,课程结束之前,我中了一个小单,只需要发出一个拟声词“喵”。它为我带来了5块钱的收入。这个小小的音节,又垒起了我的信心。云水及时肯定了我的成绩,我打开群消息一看,群里喜气洋洋,中单的人不在少数,均是同样价值5元的拟声词。

我以为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却不曾想到,这是我在“衷声学院”的巅峰战绩。之后我的所有试音,又如泥牛入海般再无回音。所谓的“审音员辅导接单服务”,我更是从没体验过,从未收到过辅导电话。

 

学习结束后,我收到了一份“声音报告”,上面推荐我往公众号美文、深夜电台方向发展。自此,我的接单广场上只剩下30到50元报酬的美文(鸡汤文)需求单,学习途中常见的200到500元时薪的有声书小说需求单全部消失不见,我连试音小说的权限都被剥夺了。

我没有问过云水原因,想着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况且有声小说的要求很高,我还不具备完成演播的条件。我对美文兴趣缺缺,便逐渐不参与试音了。

“衷声学院”先前承诺的“学费回本”和“声音变现”,就如同镜里黄花一般。日进斗金者或许有之,但他们不在我周围,那次全员中了拟声词单后,我后来在群里只见过又有两人中了30元报酬的美文单。从那之后,再无喜报,学习群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难道只有我和同学们试不中音吗?我去网上搜索了“声音变现”关键词,跳出来的结果与我何其相似,真正变现者寡,屡试不中者众。

我还看到了某著名男配音演员的实名揭露,他在采访中直白地说:“配音绝不是一个可以速成赚高薪的行业。网上流传的关于配音兼职收入的价格表,绝对不是一个零基础的普通人经过几个月的培训就能够拿到的。以影视剧配音来说,首先要有机会成为公司的储备配音员,之后至少要‘跟棚’半年以上。从线下学习到实践,从给小角色配音到为重要角色配音,要经过漫长的过程。”

经此一事,伴随着高昂学费消失的,还有为数不多的自信。或许我既无天赋,又无能力,经历了5个月的学习,却连“声音变现”的门槛都没有摸到,依旧被生活钉在原行业中动弹不得。我看到许多人与我一样,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冷静后再想,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是他人的笼中之鸟。查教师评价时陷入了“衷声学院”水军精心打造的“拟态环境”中,铺天盖地的好评淹没了我的视线,让我瞧不见别的观点。反复进入直播间听课,但迟迟不买课,又被系统打上了“铁粉”的标签,最后“花落我家”抽中奖学金,掉入“大数据杀熟”的圈套。

唯一试中的一单,更像是一种“精神抚慰”。他人用5块钱的成本,无中生有出需求单,证明这个课程真能“变现”。

 

后记

我采访“小红花”后,又联系上多个平台“声音变现实战营”的往期学员。通过跟他们的交谈,我发现,学员们对于“声音变现”的认知各不相同。

有人已经心死,不再相信自己的声音能变现,但身陷小微贷,每月仍为高昂的学费分期款项所累;有人为了更好地处理音频,继续花大价钱报名学习机构推出的AU(一个专业音频编辑和混合环境软件)课程;有人仍然满怀希望,将自己在训练营学到的技巧运用到音频录制中,坚持做有声书平台的新人任务,以期成为大主播后获得更多的配音机会;有人切换了赛道,转投下一个风口,在“写作变现”和“直播带货”行业深耕;有人认为上一个声音培训营的教学内容不够精细,寄希望于下一个声音训练营,“东方不亮西方亮,别人站在金字塔顶端,肯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偶有入门者,发现报酬与宣传严重不符,宣传单里动辄几百的有声书录制时薪缩水至1/10,变成几十块,且1小时的“干音”(没有任何处理的原始录音,一句话需要录很多遍,择优录取),往往需要3、4个小时录制,平均时薪算下来,只有10元左右。

在争相比烂的大环境里,“小红花”已属掣中上签,“衷声学院”的确做到了报名时说的那般“一费到底”,后续没有巧立名目收取其它费用,虽然它的报名费一开始就是其余机构的2到3倍。学习过程中,“衷声学院”也如约请到了行业大拿前来授课,比起那些用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滥竽充数假扮“名师”的诸多同行来说,倒显得“诚意十足”。

但“上签”的概念仅成立在没有想过退费的学员间。为了招揽更多的学员,“衷声学院”又与时俱进升级了打法。

今年年初,为了切身体会培训机构的宣传攻势,我也花了9.9元学了江汜前期的配音引流课。江汜当时在直播间承诺,“‘声音变现实战营’学习不满意可以退款,学完无法变现可免费重学或申请退款”。后来,我在“黑猫投诉”平台上看到,“衷声学院”豪拥的100多个投诉单里,不少人就是被“随时可退,保证变现”的承诺所吸引,一时激情付款。

但这些学员们不知道的是,暗雷遍布的环境里,全身而退从来就非易事。“衷声学院”在购买须知里明确写道:“第一阶段学习过程中申请退款,将扣除实际支付金额的25%;第二阶段申请退款,将扣除实际支付金额的50%,第三阶段申请退款,衷声学院将不予支持退款申请。”

学完没接到单后申请复学或退款的条件同样苛刻:“完课率需要达到85%以上,作业提交率80%以上,小班出勤率90%以上,考核优秀(达到80分以上)。”他们还特意标注:“数据以甲方后台统计为准。”

自己当选手,自己做裁判,评分人员是他们的员工,数据统计来自于他们的系统,这两种退款情况本质上已经陷入了逻辑悖论的怪圈——学完没接到单可申请退款,学到第三阶段不可申请退款。“学完”的前提是一定学过了第三阶段,接不到单申请退款的前提一定是已经“学完”了。

针对紧逼退款的学员,“衷声学院”给出的策略是劝说其“延期学习”,或者一拖到底,“主动延期后不可退款”,拖到“第三阶段后不可退款”,上课途中不学习又无法完成各项指标,还是无法退款。

我问过“小红花”为什么不选择退款,她说她报名时,“衷声学院”还没有承诺可以退款。学习越到后期,心余力绌的感受就越强烈,可钱已交了,除了继续学,她别无选择。5个月的课程结束后,APP里的学习群已无人说话,江汜、青禾、云水忙着收割新的学员,没有再联系过她。她认为,这次学习并非毫无收获,“衷声学院”还是教会了她一些配音技巧的,但他们也夸大了“试音中单率”。

“我不吃这一次亏,会一直以为我也可以做配音,入了行才知道自己差得远。”我联系到她时,她已将学习的重心转移到考取别的资格证上。

 

当时拉我进9.9元的配音课引流群里的,也是那位青禾老师,让我填完“入学档案”后,他同样也让我别通过群里其他学员的好友申请。

我反其道而行之,迅速通过那十几个好友申请。之后一聊,无一例外,这些人全部都是“衷声学院”的竞品机构——从视频引流、软文推广,最后到直播收割,一整条链路上,处处飘荡着这些培训机构吹出来的“逆天改命”的肥皂泡美梦。字字成钩,步步为营,所有的铺垫,都指向同一个终点——参加他们的“声音变现实战营”。

除了这些外部竞争者,我发现市面上还有些搞“声音变现”的机构,跟“衷声学院”的拉新转化手段如出一辙,于是就去查了他们的办学资质——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真的“师出同门”,都来自同一个母公司——“精心教育”。为了配合消费者“货比三家”的心理,“精心教育”在市场上上演着“左右互搏”的戏码,不同的名师IP,相同的割韭菜套路,总有一张网能围住想要“声音变现”的学员。

 

当然,如果学员花9.9元进群后对“声音变现”又没了兴趣,“精心教育”也准备了另一张大网去捕捉你。

见我结营后还不报名“声音变现实战营”的正价课,青禾又美其名曰要给我好好学习的“奖励”,将“樱花老师”的微信推给了我。

这位“樱花老师”先是拉我进了“女性共读会”微信群,要免费教我“写作变现”,又把“樱花听书”微信公众号推给了我,说里面都是教人挣钱的理财书单——青禾也给“小红花”说过这个“奖励”,只是“小红花”掏了近万元学费上了正价课,这个“奖励”便没砸中她。

我很好奇这场骗局的终点究竟在哪儿,便一直照做,但绝不掏钱。见我仍不报名“写作变现课”,“樱花老师”又推荐了“慧晓老师”的微信给我。

本着“舍我其谁”的精神,我自然不能错过。好友通过后,点开“慧晓老师”发来的海报一看,果不其然,她是卖“教人提高情商、学会说服艺术”的“沟通特训营”讲师。

在我写作本文的过程中,“慧晓老师”一直进行着信息轰炸,总是在半夜发来“老公出轨该怎么挽回?”“孩子不听话怎么办?”“职场妈妈平衡家庭与工作的秘籍”一类的主题直播链接。嫌她消息太多,我屏蔽了她,因此无缘后续的“骗局裂变”——“声音变现”引流课开始前填的“入学档案”,是“精心教育”后续“精准狙击”学员的利器。只要顺着“精心教育”安排的流程走下去,总有一门课程能打动你,市面上各类热门“变现”与教育,诸如声音变现、写作变现、情感关系、职场提升、财商教育、亲子教育……他们应有尽有,未来应该还会与时俱变。

“稳步踩在时代风口,切实掌握流量密码”。我想起引流课上江汜叫学员要“打造自己的账号矩阵”的那句话——原来最成功的“账号矩阵”,就诞生在“精心教育”内部。我想,这家机构的创始人,应该是个深谙烹饪技法的人,中国传统美食中的“一鱼多吃”,被他原封不动地移植到赚钱之中,全程力争做到“一韭多割”。

文中人物、机构、授课平台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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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拐来的女人,三种命运

2022-03-18 10: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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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若

北京皮村“工友之家”写作组成员。打工十余年。爱好文学,偶尔舞文弄墨。

1999年,我第一次出门打工。

出发前的那个下午,父亲坐在桌旁,一边抽烟一边叮嘱我:“在外面找不着活儿就回来”,“千万不要轻信陌生人的话,不要喝陌生人的饮料吃陌生人的东西”,“逢人只说三分话,不要全抛一片心”,好半天都没嘱咐完。

“凡事谨慎点,就算是熟悉的工友,你也不要跟他一块儿去太远太偏僻的地方,你不知道谁是人贩子,人贩子会伪装成问路的,也可能伪装成工友。”

可能是怕不能引起我足够的重视,父亲给我讲起一个老家亲戚女儿的亲身经历。早年她出门打工被人贩子拐卖,起先并不反抗,装着很乖的样子稳住买方,过了一段时间才试着给男方家说,自己出门这么久了,从来没给父亲买过衣服,父亲最喜欢中山装,想给父亲买一件邮回去。还专门强调:“你看,我在你们这里过得很好,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成全。”

男方家看她从没有逃走,踏实安心过日子的样子,就答应了。没多久,女孩父母就收到了衣服,刚开始很纳闷,因为他们没有那个省份的亲戚。等拿着衣服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才发现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

抽出来一看,是一个折成长方形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女儿被拐卖给人家当媳妇,希望家里人去解救,最后还附上了具体地址。全家人惊出一身冷汗,这才知道失联几个月的女儿去了哪里,赶忙报了警。

末了,父亲一再告诫我:“不管是男是女,说得再好听,工资再高,都不要轻易相信,不要跟别人走,切记切记!”

我谨记父亲的教诲,可回头想来,即便出门后万分小心,我也曾离拐卖非常近。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在镇上买完衣服坐着摩的回工厂,就在距离厂子还有一里多路的时候,摩的师傅突然把车头往旁边岔路上一拐,偏离了大路。我一看就大叫起来,摩的师傅说:“前面在修路呢,得绕道。”我坚决不肯,说自己就在这儿下,宁愿多走几步也不愿意冒险,随后给了钱就跳下车跑了。

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没有被拐卖不是因为自己多聪明多机智,而是纯粹运气好。在今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打开朋友圈,映入眼帘的是“徐州八孩女事件”,我一下想起了自己身边那些被拐卖的女性。

她们来自四川、贵州和云南。有的已经生儿育女,有的已经作古。她们是我的长辈、我的邻村熟人、我发小的家人。她们就这样,看似普普通通,生活在我的家乡,就在我的身边。

 

婶子:到生命的最后,她都没再回过家,老家也没人来过

听奶奶说,那是1983年的春夏之交。那天阳光明媚,大家都在田里做着春耕的准备,从远处走来了一男一女,男人三十多岁,女孩不过二十上下。

男人操着外地口音,四处打听村里谁家要娶媳妇,说希望在这里给妹妹找个婆家。女孩跟在他身后,穿着粉红色上衣,低着头,紧张地捏衣角。

男人终于问到了奶奶头上。奶奶打量着那个女孩,她个头不到1米5,细黄的头发,白皮肤,双眼皮,看起来很乖巧。奶奶回去问了问我未婚的五叔,最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们就用900块钱“买下”了这个叫小琼的四川女孩。拿到钱后,那个男人就走了。

等小琼和我妈渐渐熟悉了,她才告诉我妈,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她哥哥,只是她邻村的一个拐弯亲戚。男人以“带大家去河南当老师”为由,把小琼和村里的另一个女孩骗到了河南。起初,两个女孩信心满满,以为能在这里圆了教师梦,可等来了才发现,自己竟然要被卖给当地人当媳妇。

在那个年代,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乡女孩以1300元的价格被卖到了另一个村,小琼只能任人摆布了。

爷爷去世后,奶奶一手拉扯6个孩子,家里哪还有多余的钱呢。我的五叔并不是好吃懒做之人,只是因为兄弟多,家里穷,才迟迟娶不起媳妇。

那年五叔二十多岁,中等个儿,长相清瘦。因常年在田地里劳作,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黑黢黢的。小琼来了后,奶奶给五叔布置出一间新房,扯了两套新衣服,整了两个新枕头、新被子,请亲戚朋友吃顿饭就算结了婚。

新婚之夜,五叔红着脸进了新房,小琼站在堂屋不知所措,大家起哄道:“该新娘子进去了。”小琼畏畏缩缩地进了新房,随即新房的灯就熄了,大家哄笑,然后各自回家。

多年之后,五婶还在埋怨我妈:“我当时不愿意进去,你们非要我进去……”

我妈只能劝她:“总是要走这一步的,跟谁过都是过。”

婚后,大家都对五婶挺好,家务也很少让她做。那会儿家里还是奶奶做饭,做好了就喊她吃。庄稼活是五叔在做,她只洗自己的衣服。村里人见了她,都叫她“新娘子”。

虽然是买来的,但五婶可以随便去邻居家串门儿,也能去附近的亲戚家走走;村里小孩们跳绳的时候,她会拿着绳子和大家一起跳,或是帮大家摇;谁家有红白喜事了,也会叫她参加。我想,大家还是同情她远离爹妈,大老远跑来,不要亏待她。

一年后,五婶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小松。她对儿子是寄予了厚望的,不过孩子小时候也是奶奶帮忙带,直到奶奶去世,她才开始学着自己带孩子、做家务。

那些年,婶子手里一直没钱。上街买吃的,也只是她在前面买,五叔跟在后面付账。奶奶走后,她开始闹着要当家,说村里人家都是女人当家。她还向五叔要了1000块钱寄回娘家,说先前那900块钱人贩子吞了,娘家一分钱没得,得给一笔钱给她爸爸妈妈买衣服,给弟弟妹妹上学。

对于她的要求,家人也都没有异议。

 

有时,五叔和婶子也会吵架打架。

一次我去她家,正碰见五叔和五婶争吵,五婶仗着平时大家都宠她,一个劲儿地抢白。五叔气急败坏,甩手抽了她一耳光。我赶紧去拉架,五婶哭了,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娘啊,你的苦女子在受罪呀,在挨打呀,你们也不来看看你的苦女子啊……”

确实,五婶的娘家人一直没来过。小松出生之后,五婶给娘家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在这边过得挺好。还寄了一张自己抱着孩子的照片回去。娘家人也给她回了信,但并没有人来看她,不知是穷还是不待见她。五婶说,她打算等孩子大了再回娘家看看,只是最后也没能成行。

一直以来,家人对五婶给娘家写信、寄钱都是默许的。一开始她不知道在哪里寄信,他们甚至带她去镇上的邮电所。那些年,她和娘家书信往来没有间断。每年春耕的时候,五婶还会把五叔给她的钱邮寄回四川老家,让他们买种子、肥料。

又过了几年,五婶生了第二个儿子,但孩子刚满月就夭折了。第三胎是个女儿,第四胎又生了一个女儿。那时计划生育管得很紧,他们就把小女儿送人,身边留着一儿一女。

女儿2岁多的时候,婶子突然“中邪”了,白天黑夜都要往外面跑。五叔白天干活儿,晚上还要提防她跑丢了,十分疲惫。有一次,她从家里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五叔在后面追不上,只听她“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塘,五叔赶紧跳进去,把她捞起来背回家。

村里人都说五婶是装疯卖傻,“打她一顿就好了。”但是五叔总说她是个病人,不能打。

村里人又说,五婶是被“鬼上身”了,“你看她往水里跑的样子,像不像那个淹死的人生前的样子?买点纸钱烧给那个人叫他离开。”五叔听了依言而行,没过多久,五婶真的好了。

我一直不迷信,猜测可能是时间长了,不论是家人还是村里人,多少怠慢了五婶,不像开始那么关心她了。她疯疯癫癫了一段时间,大家又重新关注她了,自然就好了。

我一直想不通,五婶识字,会写信会寄钱,也没有人看着她,她怎么不逃走呢?有时他们夫妇打了架,她会去找村里的妇联主任为她出面评理,却不要求对方解救她。

我也问了妈妈,妈妈说她开始不逃跑是因为手里没钱,而且家里人对她很不错。等后来有了一双儿女,就舍不得走了。

对这个说法,我将信将疑。

 

1991年,我们村的很多人都生了黄疸型肝炎。

这是个传染病,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染病的人不少。好在这个病不难治,请医生输液、喝草药,“禁嘴”不吃生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年,我和堂姐也先后被传染了,都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看好的。五婶也是那个医生看的,不同的是,医生不让吃的我们就不吃了,婶子却总是忍不住。

看到孩子们吃柿子,她拿起一个就吃,吃坏了又请医生治;家里请人收稻谷,宰了一只公鸡在灶上炖着,婶子也去盛了小半碗鸡汤。于是,她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一年之后转成了肝癌。

一天,我们家吃汤圆,妈妈让我给五婶送一碗。我端着一碗汤圆进去的时候,五婶正在床上翻滚呻吟,此时的她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听到声音,她回头两眼发直地看着我。我说:“婶子,我来给你送汤圆。”她感激地说谢谢。那时候她已经虚弱不堪,上厕所蹲下就起不来了,需要人拉才能站起来。

1993年的秋天,31岁的五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直到去世,她都没再回过娘家,老家也从没来过人。

 

云兰:老家的爸妈来了,但并没有把她领回去

十多年前,我由于生产时大出血,产后高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请来医生为我挂水,我躺在床上正迷糊着,听见医生和家人们在另一个房间聊天。

医生说,邻村有户人家买了个云南的媳妇,小女孩十五六岁,很瘦小,像营养不良没有发育好的样子。女孩是被她姨妈拐来的,3万块钱卖给了一个30多岁又高又胖的光棍……

我一听,激灵一下就醒了。等医生帮我换药水的时候,赶忙问他:“你刚才说的是哪个村的人买了个媳妇?”

医生一下子警觉起来,忙矢口否认,怎么问也不肯说了。临走时一个劲地叮嘱我:“小李,你千万不要举报啊,不然你我都有麻烦。”

一年多以后,我才偶然从邻居处打听到,那个被拐卖的女孩在杨柳村——我的好友秀秀的娘家就在这个村。

那天,我兴冲冲地去找秀秀,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她娘家村里那个被拐过来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回云南了吗?秀秀说那个女孩叫云兰,已经生了儿子,也和娘家人联系上了。

云兰的丈夫是家中的独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其中一个姐姐嫁给了计生办的一位干部,可以牵别人家的牛,赶别人家的猪,还有人给他送礼。他当然是吃不了那么多,于是就让老婆带去娘家。

这家的老两口能干,但把唯一的儿子惯得不像话,从小好吃懒做,做事笨手笨脚。让他倒个水,他会把暖瓶摔了;大家在外面吃完饭把碗筷拿回家洗,他连碗带筷子都扔在池塘里。村里人看到了,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百不成”,意思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成”。

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人谁也不敢把闺女嫁给他。到了三十多岁,家里人着急,才赶紧凑了3万块钱把云兰领回了家。

孩子半岁的时候,云兰的爸妈来了。男方家对他们很客气,每餐都变着花样地招待,还给他们买了好些衣物、礼物。

据说,当时拐卖云兰的姨妈,当然不是她的亲姨妈,就是一个人贩子。她给小姑娘买衣服、买零食,说要带她去北京打工,最后又以“有人要找保姆”为由,把她骗到了河南。云兰爸妈想把女儿带走,男方说也可以,只是得向他们支付当初买她的3万块钱。

云兰爸妈拿不出这笔钱,也不想借外债付这笔钱。他们权衡利弊,觉得云兰在这边也不错,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长得白白胖胖的,比在老家过得滋润。最终,他们选择把云兰留下。

他们走时,带着男方送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云兰抱着孩子送他们上车,恋恋不舍。他们承诺以后每年都会过来陪她住一段时间,还说:“要是想我们了,我们就来看你。”

云兰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谁也不清楚。只是来了没几年,她满头的青丝就全白了,村里人都叫她“白毛女”。可她还不到20岁,大概是心里苦。

后来,云兰父母果然信守承诺,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时间。他们打着过来看女儿的旗号,在她婆家蹭吃蹭喝,走的时候再拿一笔钱,简直就是把她当摇钱树。也不管女儿在婆家开不开心,是否自愿,就像把她抛弃了一样。

如今,云兰的小孩也有十多岁了吧。

 

桂芝:被原配老公卖了之后,她哪儿都回不去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儿时的玩伴齐勇竟然买了一个媳妇。

那是1999年年末,我从广东回家,妈妈告诉我,我的发小齐勇结婚了。我很为他高兴,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齐勇的媳妇是花了3万元从人贩子手上买的。

齐勇曾经尝试过在本地相亲,但一直没有结果。大家都说,齐勇讨不到媳妇是因为他爸妈、包括他本人实在太抠了。

1998年春天,一个外村的姑娘来齐勇家相亲。她从面包车上下来,站在路边一瞅:房子在山边,路也不通,下了车还得走一段路。姑娘嫌太偏,说什么都不去了,这门亲事就泡汤了。

事后,齐勇的爸妈找到媒人,说姑娘不答应,那所有的花费都得还回来——比如去姑娘家带的猪腿,去媒人家拿的方便面,以及租车费……他们要求全部折成现钱。

此后,再也没人去帮齐勇说亲了。本来农村就男多女少,等着说亲的小伙子多得是,一直打光棍的齐勇只能买媳妇。

那个女孩叫桂芝,贵州人,在我回去的那段时间,村里人绘声绘色地讲着桂芝逃跑的故事——那时,他们结婚才一个月。

入冬时节,桂芝来到齐勇家,人贩子离开后,她平静地过了一段日子,不哭不闹,很顺从的样子。大家都以为贵州那么穷,她在这儿生活挺好,会和齐勇安心过下去,所以放松了警惕,没人天天看着她。

没成想,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桂芝拿着脸盆去院子里的厨房打水,可过了半天都没见人回来。去厨房一看,只有脸盆放在地上,桂芝早已不见人影。齐勇妈跑到厕所里找,也没人。大家这才慌了,屋前屋后地喊,没人答应。

桂芝跑了——经过一番吆喝,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男人们拿着火把,分头寻找,有的沿着大路向前追,有的去了山上。一大群人忙了半宿也没看到人影,大部分人都回去休息了,只有齐勇一家人还在继续找。

天已经蒙蒙亮了,齐勇姐夫开着拖拉机,决定带着叔伯们往县城方的向追。突然从山上下来两男一女,冲他们招手,大家定睛一看,那女的不就是桂芝吗?

等桂芝走近看清拖拉机上的人,急忙转身往山上跑,可哪里还来得及。几个彪形大汉立刻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另外两个男人见情势不妙,扔下桂芝就跑了。几个人没有追上,只得拉着桂芝回家。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江湖骗术,俗称“放鹞”——几个男女设个局,男的充当人贩子,女的自愿被卖,钱到手后,男的在约定时间来接人,女的想办法逃跑。

村里有人建议报警,把3万块钱追回来,“要是人真跑了,那岂不是人财两空!”可买卖人口本就是犯法的,咋报警?

村里有好事的女人把桂芝关在房间里,把她脱得就剩内衣内裤了,在她身上搜钱没搜到,就连拍打带吓唬:“说!你把钱藏哪儿了?你不说就打死你!”

桂芝哀求道:“阿妈,别打了……”

一个更厉害的女人一把扯掉了桂芝的胸罩,揪着桂芝的乳房说:“还说你是大姑娘,看看你这奶头这么长,分明是奶过孩子的!”

后来,还是齐勇进来说:“算了,别打了,以后她要是和我好好过日子,就不追究了。”

桂芝答应安心过日子,以后不会再逃跑。可齐勇不信,他不出去做工了,就在家里待着。

 

一年后,桂芝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小云、小朵。

孩子长到1岁时,桂芝提出想回老家看看。孩子也有了,齐勇就说服家人让她回去看看——其实那时候,齐勇已经做好了她一去不复返的准备了。

一个月之后,桂芝又回来了。她向齐勇坦白,自己的确在贵州结过婚,还生了一个儿子。卖她的人贩子当中,有一个是她的老公。

那次,他们想带走桂芝未果,丈夫回家后立刻又找了一个媳妇。桂芝这次回去,家里早就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只好含泪告别4岁的儿子,又回到河南。

桂芝没有直接到齐勇家,而是先去了一个关系要好的婶娘家,求婶娘去问问齐勇还要不要她。齐勇一听喜出望外,连说:“要!要!孩子的妈妈回来当然要。”

这回,大家才真的放心了。走了又回来的,肯定不会再跑了。其实她不回来,在老家还能找个男人嫁了,既然回来,就证明她舍不得齐勇和女儿们。

从此,家里人再也不看管她了,还会给钱让她上街买东西。渐渐地,桂芝也发现齐勇能干,对她也疼爱有加,重活脏活从不让她干,钱也随便让她花。桂芝感到很知足。

 

一年后,桂芝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小云、小朵。

孩子长到1岁时,桂芝提出想回老家看看。孩子也有了,齐勇就说服家人让她回去看看——其实那时候,齐勇已经做好了她一去不复返的准备了。

一个月之后,桂芝又回来了。她向齐勇坦白,自己的确在贵州结过婚,还生了一个儿子。卖她的人贩子当中,有一个是她的老公。

那次,他们想带走桂芝未果,丈夫回家后立刻又找了一个媳妇。桂芝这次回去,家里早就没有了她的位置,她只好含泪告别4岁的儿子,又回到河南。

桂芝没有直接到齐勇家,而是先去了一个关系要好的婶娘家,求婶娘去问问齐勇还要不要她。齐勇一听喜出望外,连说:“要!要!孩子的妈妈回来当然要。”

这回,大家才真的放心了。走了又回来的,肯定不会再跑了。其实她不回来,在老家还能找个男人嫁了,既然回来,就证明她舍不得齐勇和女儿们。

从此,家里人再也不看管她了,还会给钱让她上街买东西。渐渐地,桂芝也发现齐勇能干,对她也疼爱有加,重活脏活从不让她干,钱也随便让她花。桂芝感到很知足。

 

齐勇被一堵突然歪倒的砖墙扑倒在地,顿时晕了过去。

他的腰椎断了,腰部以下丧失了知觉。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医生确定他再也不能站立,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下半辈子。

齐勇带着一笔不菲的赔偿款,被接回了家。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看他,齐勇絮絮叨叨地给大家讲:“墙倒的时候,我拼命跑,我以为已经跑到安全地界,就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慢了半步,就慢了半步啊,下半身都瘫了下半生也毁了,还不如被砸死……”

讲到这儿,齐勇说不下去了,拉过被子蒙头大哭。

大家唏嘘着,安慰着:“这好歹有条命在,说不定以后奇迹出现,还能走呢……”

那时,桂芝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齐勇妈带她走后门做B超,鉴定胎儿性别——齐勇失去了性能力,不可能再生育了,大家都希望这是个男孩。可检查结果出来,是个女孩,婆婆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

女儿生了,桂芝坐月子,小清来看望。看到瘫痪在床的表姐夫,她就鼓动桂芝跟她一起回贵州。可桂芝却犹豫了,没多久,小清就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小女儿一岁多时,一家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桂芝,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毕竟你还年轻,齐勇搞成这样,也不能拖累你一辈子。你愿意在这个家待着更好,你要是有其他想法,我们也理解。”

桂芝看看齐勇,看看三个女儿,表示自己不走:“孩子还小,齐勇失去劳动能力,你们也一年老一年,我不能走啊,我出去打工赚钱养家。”

第二年,桂芝就跟着村里打工的姑娘小伙一起去深圳,进了厂。一开始,她还隔三差五地打个电话回家问问齐勇问问孩子,后来加班忙,就半个月打一个电话。

虽然齐勇舍不得桂芝,但很通情达理:“她要是在外面找,就让她去找吧,人家年纪轻轻能让人家守活寡吗?”

这年过年,桂芝回来给大人孩子都带了衣服、礼物,一家人过了一个团圆年。但齐勇明白,这是见一面少一面了。开春,桂芝又去了深圳,没有多久就换了厂,给家里的电话越来越少。及至后来,半年也没有一点消息。

又到了年关,村里在外打工的姑娘小伙都回来了,却没有了桂芝的身影。齐勇眼巴巴地看着村口的方向,到了天黑就开始失望。不管他如何痴痴地守望,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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