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81)

行,你俩小子算是有点尿

 
 

1969年5月支边内蒙古出发前与同学合影。前排右一是作者

我在报名支边上不属处子,是个二婚头。

此讲是支边报名前我已经在本地农村下乡了。下了本地的乡又再去报名下外地的乡,类似重犯,按庄稼人的话叫重茬。出现这种见异思迁的行为并不是我望着外头的山比本地的山高,而是本地的山高得实在难以登攀,无望之中只好报名上外地的山爬爬看。

事情缘于不久前我在本地下乡的大队所召开的一次会。会是在一个祠堂里开的,到会的都是些蔫不拉几垂头丧气的青年。他们规规矩矩地端坐在摆在天井里的几排四尺凳上。我一瞅这些人,就明白开什么会了。大队部选我这样一个满怀革命激情下乡而来的知青参加这个会,估计是要分派我参与管理这方面的工作。看来,今后革命、生产两方面的任务还轻不了呢。我显得有些兴奋,看到书记旁边有条凳,就挨着坐了下去。

书记冷冷瞅我一眼,用手指着天井里的四尺凳说:你,坐那边去。

就这样,我在下乡后首次参加了由大队举办的“四类分子子弟教育会”。这次会议举行的圆满成功,只可惜我当时脑子全乱了套,整场下来我只记得一个新名词:“可教育好的子女”。

我明白,自己是因为父亲才获得了被指定坐到天井里去的待遇。按大队领导说,把我这样一位有“叛徒、汉奸、特务”三重头衔的名门之后,列入了“可教育好的”一类,已经是考虑了我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第一批报名上山下乡这一坚决“与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的因素了。否则,我必归入“不可教育好的”那一边去。

可我并未因大队的宽容感到荣幸。你说,划到可教育好的那一类里面能说明什么呢?只能推理为我们这类人与生俱来就是有错误、有罪孽、甚至是反社会的,只不过还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可能和机会而已。这不就是基督教所说的“原罪”吗?还不对,人家基督讲的原罪是只要是人就有份,而“可教育好”的原罪,只有我们这些四类甚至九类人等的子女才得以独享。

会议后,大队书记那句冷冷的“坐那边去”的话音,时常萦绕在我的耳边无法销匿。虽然会议之后我出工更勤,干活更下力,并且积极开展“斗、批、改”,尽一切努力去体现“可教育好”的伟大成果,可我的内心一天比一天冰寒,一天比一天无望,人也一天比一天消沉。

我实话告诉大家,虽然我是积极报名要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可我从来就没打算真的要在农村呆一辈子。我自己寻思,毛主席号召我们到农村去只是让我们年轻人接受再教育,就跟上学一样,从来不会有人把在学校读一辈子书作为奋斗目标的。

总归,国家是要有人建设的,城市里的人最终还要回到城市里去从事城市里的事。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回到城市里去呢?就跟上学毕业一样,须经贫下中农认定锻炼合格的才有可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呢?被划入了“那边去”的阵营,而且在事关紧要的政治上,有可能永远回不到此岸来。一个人如果政治生命完结了,前途也就不存在了。这个现实已经告诉自己,我将一辈子留驻农村,永远回不到城里。

犹如一个刚刚探头进入社会的毛头小伙迎头遭受了现实的一击重拳,那种苦痛是难以言表的。我痛恨眼前的世界,我希望马上就来十级以上的大地震,或者爆发社会动乱,甚至来一场战争,把现有一切都来个彻底破坏和颠覆,然后让世界在完全的废墟上按一个全新的规矩重新进行建设和整理。我还希望毛主席能突然发布一个最高指示,宣布立即解放台湾,我将誓死报名参战,用战争来证明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十年后,参加中越自卫反击战的军人中有句极为经典的话:不牺牲就提干。这句话概括了我当时的心境:要不就是为国牺牲,证明我不是坏人;要不就在战争中立功受奖,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真是想啥来啥,就在自己陷入绝望的胡思乱想之中时,东北面中苏边界之战打响了。我异常兴奋,极为兴趣地倾听战事报道,特别注意招收志愿兵的消息。我极为亢奋到处打听,甚至跟在支左中认识的解放军联系,寻找参战机会。,我甚至想,哪怕是把我招去当支前民工也行。十分可惜的是,中苏之间干了一架后,慢慢地就静了下来。我随着消息的稀弱,人也越来越狂躁不安。

一天,有知青聊起支边的事,他说我们县竟然有一百多个人报名支边,这些人过几天就要走了。支边报名的事我早就知道,去的地方好像是内蒙古的一个什么县,许多熟人都报了名。

起初我想,去的容易回来的难,那么远的地方要是回不来就麻烦了,所以就没理会这件事。四类分子子弟会议之后,又有人重提支边一事,忽然就把我提醒了。那个地方离苏联近啊,报纸上说,当地的老百姓都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镐的,平时放牧种地,一旦开战,就都是战士。离战场近打仗机会一定就多,自己既然去不了珍宝岛,为什么不能退而求其次,去报名支边呢。

自己是在本地上了黑名单的人,身上背着的原罪黑锅已经永远无法脱卸,在家跟前,哪怕抬个胳膊迈步腿都会受到限制。如果去了一个陌生的新地方,一切框框都没了,一切都重新开始,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想到这里,我为当初没有去报名支边而懊悔万分,这样的机会因自己的一念之差而失去,将悔恨终身。

不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要努力争取,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契机。

事不容迟。当天收工后,我洗净两脚泥回到城里,打听好地方,第二天一早,怀着志在必得决心,去了支边报名的地点——“动办”(动员上山下乡办公室)。

“动办”人极为惊诧,说:支边人员明天就发服装了,五天后就出发。他们都是半年前报的名,你这时候才来,黄花菜都凉了。我只有哀求的份,说:老革命,虽然我现在才来报名,反倒说明我对支边这件事很慎重,考虑得透,所以态度也最诚恳最坚决。我已决心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一定要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祖国边疆。你要不相信的话,我现在就咬破指头给你写血书。说着,我就要扯自己的衣襟。

“动办”里的几个人见我缠得很真诚,有个中年人就说:这样吧,目前支边指标已经没有了,你先填个表,列你为备取,明天发完服装,如果有空出名额来,就把你补上。可是一条,就五天时间了,你来得及准备吗。我说,没问题,明天走都行。“动办”人又相互嘀咕了一下,对我说:那你现在马上到父亲单位开个证明来。

一听开证明,就觉得这事八九不离十了,我真是高兴万分。我跑回家,赶快把报名情况告诉妈,她听说我报上了名,眼泪就下来了。妈是从战争中过来的,很坚强。她明白我的处境和心情,对此现状她无能为力,只有靠儿子自己闯荡来改变自个的命运。所以她没拦我。当天上午,我就上父亲单位开好证明,下午回到乡下,把自己的行李一捆,跟大队和生产队干部说了下情况,晚上就回了城。

第二天,“动办”通知我已经正式批准为支边战士。我到“动办”补领服装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很幸运,是最后一个被批准的人。回头走在街上,我心里是别提那个舒坦和敞亮了,有如一个被绳子捆死又加了块巨石将沉入水底的人,突然挣脱了绳索浮上了水面。我心里指着天,指着地,指着人,指着房子……指着一切骂道:他娘的,老子受够了也受到头了,从现在起,谁也别想再折磨我了,老子看在同呆十几年的面子上最后看你们几眼,一旦走人,对不起,誓不再回。

我怀着恶作剧后的愉快心情在街上闲荡,溜到百货公司门前遇到了阿戆。阿戆是小学、初中、文革就粘一块从没分离过的发小,下乡之后才各自而去。碰上别人我不会言语,碰上阿戆我必须把去支边的实情告诉他,也算作是告别吧。阿戆听完我的最新动向甚为突然,眼睛“提溜”“提溜”地转圈瞪着我看,嘴巴一扁一扁的像嚼屎橛子般,显出要吃人的模样。他找茬似地问:你为啥要支边去?

我为啥去?咱可不想把“子弟会”的缘由告诉他以免引起误解。我说,在乡下活干腻了,这样下去就跟土埋半截似的透不过气来,还是想换个地方闯闯,也许有新机会呢。阿戆听了半天沉默不语,自己低头用脚尖踢石块。踢着踢着,他突然斩钉截铁道:我也去报名。

阿戆这话比他听说我要去支边还让人感到突然。听阿憨说他也要去支边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只可惜事到如今已经完全成了异想天开的事。我说:别说的轻巧,我们后天就要上火车走了,没可能了。阿戆说,你报得上凭什么我就报不上?

阿戆是个心聪脑明的人,还长了个艺术胚子,吹、拉、弹、唱、跳样样精通。从幼儿园到文革的十几年里,他由文娱骨干成长为艺术领衔,在我们本地学生界,也算名噪一时的演艺大佬。只可惜他跟我一样,文革中眼睁睁地就把队给站错了,被上台掌权的那派人定性为“保皇派”。“保皇派”是现行犯,比历史型的“子弟”罪行严重得多,所以他也只好第一批报名上山下乡。若从这个角度分析,他比我的前途好不多少。所以他也要去支边,我特理解。然而理解归理解,但在方式上却让人感觉到轻率和突然。我想,搞艺术的人大概都有所谓的艺术性格吧,心血一来,立马高潮。要是这样,同学叫他“戆都”(跳大神的)也算没冤枉他。

我劝说道:就算“动办”让你报名了,你爸你妈同意你去吗?阿戆说,先报上名再说,只要“动办”批准了,那些事就好说了。

老天爷教导我们:有志者事竟成。阿戆这方面的运气出奇的不错,他到了“动办”,刚好就遇到了一位来退服装的人,那是一位年龄还差几个月写血书坚决要求报名支边的孩子,报名后父母誓死反对。直到走前,孩子的防线才被家人突破,孩子同意不去支边了就跟家长一块到“动办”还服装。“动办”面对临阵变故,当即就把孩子的服装转到阿戆手上,让他顶了缺。那套服装阿戆穿起来偏小点,阿戆还是很乐意。只可惜我的最后一名支边批准者的纪录让阿戆给破了。

下乡后有一次进山打草,跟老乡们坐马车上闲聊,队长汪志春问我们为啥敢到这地老天荒的地方来,我就把上面这段事跟他们讲了。

队长听完后说:行,你俩小子算是有点尿。当时,我还听不懂东北话,不知道队长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后来才知道有尿是有种、有本事的意思。可是,刚刚明白又马上迷糊起来,东北人怎么用尿这样的排泄物来表示本事、能力呢?

三十年后,我到了“尿越撒越近,字越看越远”年纪,才体会到东北人在用词上的精妙。可不是嘛,人老了连尿都撒不动了,滴滴答答的,还有啥本事有啥干劲啊。年轻人拉出家伙,尿性足,一呲就呲出七八个垄台之外,正是有劲头,能出活,敢说敢干的时候,这不正是有尿吗?

202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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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炉匠

 
 

前排左一为小炉匠

往年回家“猫冬”,都是第二年的四月才往回返。春风四月,嫩水开江,大地开化,生产队里开始忙起种地,我们也得回去干活了。可是1973那一年,正月刚过,我就回莫旗了。提早返回的原因是在家呆不住,心神不定地老觉得有啥事要发生。

回到屯子,知青点里果然出了大事。

知青院死寂一片。开门进屋,屋里没一丝暖气,四面墙上,结挂着一寸多厚的白霜。里屋炕头上,一个人蒙头睡觉。这谁呀,快晌午了还赖炕上?我掀开被头一看,是小炉匠。小炉匠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嘴唇灰黑,胡子拉楂。他睁眼一看是我,先是一愣,愣着愣着,嘴角就扁了起来,扁着扁着,就抽泣开来。本来,一个没回家的人见了刚从家回来的,应该兴奋地问这问那才属正常,他反倒抹起泪来。我问,怎么回事?病了?哪里不舒服?小炉匠经我一问,更是泣不成声。

我最见不得男人的女人相,我说:咱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谁怎么你了,痛快说就是。小炉匠听我话里带火,安稳了些,开始断断续续地叙说起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没等听完,我就按捺不住了。说,遇上这种暴胸炸肺的事你怎么就会躲被窝里哭?谁把屎拉咱知青头上,咱就叫他用舌头舔干净。

小炉匠是个能人,跟我同年同校同级。文革串连返回,他就呆家里哪也不去了。别人热火朝天地在外面破四旧、立四新、斗走资派、夺权建革委会、复课闹革命,他却呆家丧志玩物,整天在家附近的各个店铺里转悠,尤其对修理行当情有独钟,看匠人怎么把残破更新伤毁重整。当同学们一个个都“修炼”成文武双全的革命小将时,他却“堕落”为当属三教九流中的一流修理匠了。

没想到的是,下乡后,我们练就的革命本领丧失了用武之地,小炉匠那些下三烂的手艺反在庄稼院里大行其道。理发、刻章、补锅、补鞋、修钟表、修锁、修车、打白铁、修电匣子、裁布量衣、毛线针织……日用工艺行十八般武艺他无所不能,所以他的“小炉匠”之称应运而生。知青点独立开火后,大伙一致推举小炉匠当大师傅,也是因为他的无所不能。

知青们都认为做饭是下乡之后最难忍耐的事,点里连女知青都宁愿上队里干累活,不愿围着锅台转。小炉匠却悠然自得,一边给知青做饭,一边给老乡们当活雷锋。在院里院外收了很多送来修理的破烂玩意儿的同时,也收获了社员们的赞誉。

第二年,小炉匠就作为第一人选推荐进了大队新成立的铁匠铺。兄弟姐妹们,您可别把铁匠铺不当豆包,进了铁匠铺,每天多拿二分技术分不说,大队的分值还比不少生产队的分值高。而且还晒不着累不着的,社员和知青没个不眼红的。

大队郭书记在铺子开张头天把小炉匠叫跟前说:铁匠铺就你文化高,你到学校去找管笔来,给铺子写个牌子。小炉匠找来了墨水却没找着笔,这难不倒人。他用块破抹布头醮着墨汁在一块木牌上抹了几抹就成了。一年后,公社教干到我们大队,见到这块已被雨水冲得淡不拉几的牌子,惊叹万分,问:这牌子请谁写的?郭书记说:铁匠铺里的一个学徒,知青。公社教干说:你把他叫来我见见。

郭书记把小炉匠叫了来,教干问:你字写得不赖,文体方面还会点啥?小炉匠寻思一会儿说,不会啥了。教干提醒:会来点乐器吗?小炉匠说,就会拉两下胡琴。教干说:拉个曲子我们听听?小炉匠把放在工具箱里的二胡拿出来,拉了个《北京有个金太阳》。拉完了,小炉匠兴致未尽,又拉了一段二人转的文嗨嗨,一段武嗨嗨。

前边的那段二胡独奏曲金太阳,郭书记听不懂,后面二段二人转却把郭书记听入了迷。郭书记笑咪咪地问小炉匠:你南方人咋会这玩意呢?小炉匠笑而不语。公社教干跟郭书记说:这人才可不舍得窝在你这旮旯抡大锤,我得带走。郭书记说:你安排他干啥活?教干说,中心校正缺音体美老师哪。郭书记说:我这旮不也缺嘛。教干寻思一会儿说:那好,限你三天之内把他的材料报到公社,人明天就到你的学校报到。听好了,过期一个点,就是我的人。

郭书记当天就把小炉匠连人带胡琴搬到了大队学校。

学校不光上下班有点,还带着星期天,小炉匠的空闲更多了,他又学起一门修理人的行当——针炙。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小炉匠虽然当时还不是共产党员,可他认起真来也是了不的的。比如说他身上长了虱子后,就认真琢磨起虱子来。经研究,他发现男虱子屁股是圆的,女虱子屁股是分叉的。男虱子喜欢串门,女虱子癖好钻衣缝。于是他在虱子泛滥成灾的恶劣形势下,果断采用弃公灭母的战略和火烧连营的战术,重点消灭母虱子,取得了卓有成效的成果。如果小炉匠消灭的对象是美帝苏修的话,这就是一个极精彩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例。

针炙这活,在老家他就颇感兴趣,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本医书,一套针具。他照书请客,边看书边给人扎针。在缺医少药的北大荒,老百姓是无医乱医,无药乱药。得病了,有人给自己看病就是万幸了,不管名医庸医处医试医,能给他们医就喜。在这种优越的实践环境中,小炉匠的针术突飞猛进,不到半年,疼痛类的毛病,基本上达到了针到痛除。郭书记的二儿,牙疼得在地上打滚,郭书记叫他上小炉匠那儿扎针。儿子起小怕针,死活不肯上学校。郭书记叫了仨小伙,用武力把二儿抬到学校,然后按着胳膊叫小炉匠扎针。一针下去,二儿立马就不哼哼了,人也安稳下来,老实地任小炉匠摆弄。一分钟后,郭书记的二儿蹦着跳着干活去了。

一年后,风湿类的、气喘类的、扭伤类的、肠胃类的还有不知啥类的病,小炉匠都扎好了不少,至少是有明显好转。这下,小炉匠名声大振,连四乡八屯的都常有人套着大轱辘车来求上一针。

小炉匠不是能吗,可是他再能也没料想到,自己就因为这能耐,被牵入一场无端的灾祸之中。

我们队有个叫二李的,他家头年从辽宁老家来了个老妹。老妹十九岁,在老家生活不易,就投奔哥哥来了。老妹虽然是投奔哥哥来的,但她这情况属于“盲流”。她不能上生产队挣工分,平常就在二李家帮着种种园子,编个筐子,打些羊草,秋地里拾个荒啥的。老妹粗眉大眼的,身条好,能干活,是个好媳妇苗子,只可惜有一毛病,隔个十天半拉月的就要抽次风。要不,这样的姑娘早就被前后屯的小伙子娶走了。

二李因为老妹这病求小炉匠扎针,小炉匠诊断出她是癫痫病,摇头说扎不了。二李说了一大堆好话,小炉匠就是不松口说给扎针。到最后,二李说:俺也不指望啥,只要你给治,扎好了是你救了俺老妹,扎不好就是她命该着。老妹在大哥讲这话的当口,趁机“咯噔”一下就给小炉匠跪下了。小炉匠没见过这个,一个大姑娘给自己下跪那还成啥体统,慌忙叫二李扶起老妹。没别法子了,他只得说:那好,那好,我先试试,不过你们还是要抓紧到大医院看去,我这几根针真的没那能耐。

就为老妹这病,小炉匠专门上了趟齐齐哈尔,带回几本针炙的书。他照书上说的和自己琢磨的就开始动手给老妹扎针,另外还配了些药。扎了两月,老妹犯病前开始有了知觉,不象以前不管搁哪倒下就犯,自己全然不知。接着往后,隔二月犯一次,又隔三月犯一次,入秋之后就近乎不犯了,只要感觉不对劲,就赶紧上炕躺着,等劲一过,就没事了。

胖墩他妈是老妹的婶儿,就住在知青西院,小炉匠三天两头地在胖墩家蹭饭吃,她也把小炉匠当儿子待。一天,她跟小炉匠说:老妹亏了缠你治,不光不抽风了,连月经也顺了呢。她头前是半年不见一回红,现在三二月就来一次。老妹自己不好意思跟你说,就托我,想求你帮她把这病也治断根。小炉匠说,那可不行,妇科病扎针很多穴位是肚脐眼底下的。胖墩妈说:怕啥的,街里医院还有男大夫接生的呢。小炉匠说,我是老师,不是大夫。胖墩妈说:啥大夫不大夫的,卫生院的大夫有你那两下吗?小炉匠纠缠不过,只好说,反正不该扎的地方我是不扎的。胖墩妈说,该扎的地处儿你给她扎就是。

提起卫生院,小炉匠又想起一件烦心事。前两天,卫生院刘院长专门来学校问他,愿不愿意从医。隔了一天,供销社鄂主任打来电话说:旗里批给个招工名额,你跟我干供销咋样?要论小炉匠自己的意愿和特长,他想干大夫。可是要论身份,又是另一说了。公社卫生院属社办单位,供销社是全国性的集体性质,社办跟国家办相比,哪长哪短,小炉匠很清楚。所以,他不知咋办才好。

正在小炉匠为这事犯愁的时候,屯子里出了件要命的大事,老妹喝卤水死了。

那天天死冷,二李连帽子也没顾上戴,捂着耳朵匆匆忙忙把小炉匠从学校叫到他家去。小炉匠进屋一瞅,老妹躺在炕上,鼻子、嘴往外淌着血,他摸了摸老妹的手脉,翻了翻眼皮,说,瞳孔放大,脉也没了,人不行了。二李家顿时哭声一片。

老妹抬东山埋了没几天,屯子蔓延着一则逸闻,老妹死前肚子已有三个月身的孕了。屯子里传问,谁的种?人们答,天知道。

过几天,又续出消息:老妹死前就跟小炉匠好上了。

这些在前后屯间盛传的消息,小炉匠却一无所知。体育老师大刘听到这事传得越来越邪乎,觉得事情蹊跷,要是不提醒一下小炉匠,怕是小炉匠要吃亏,就婉转把这事跟小炉匠说了。小炉匠一听,如遭晴天霹雳,呆坐椅上,满头冒汗,半晌没说出话来。大刘说:兄弟,你要觉得这事真委屈,就找郭书记去。

这时候是元旦过后春节之前,知青点的人都回了南方。小炉匠本打算放假后也回家的,一出这事,还咋走啊。如今点里孤自一人,觉得确实只有找郭书记才行。

小炉匠上了郭书记家,郭书记说:你去把马老板叫来。马老板这时候是二队的政治队长,他来到郭书记家,郭书记说:马蝎子,小炉子是咱公社挂了名的知青人才,外头传他跟二李老妹的事你得处理。这关系到知青声誉,关系到知青政策,你政治队长不能不管啊。马老板叹气说:我咋就能不管呢,可这事扎手啊,你总不能听谁传谣言了截住就处理谁吧,得找着根啊,可根搁哪呢?

郭书记说,你是装啊还是真二虎啊,这事不就是二李家的跟小姑子闹翻了,小姑子才喝的卤水嘛。二李家的怕屯子里人戳脊梁骨,就造出这谣言往外放。你上二李家当面就把这事挑开,然后让二李跟小炉子赔不是。小炉匠说,光道歉不行,还得叫二李签字画押,说明这事跟我无关。郭书记说:行,就这么办。

第二天,马老板按郭书记说的,把二李和二李家的,还有胖墩妈、贫协主席老李头找一块,黑起脸当着小炉匠的面把二李公母俩剋了一顿:天底下哪有你们这种伤天害理的人?啊!人家小炉匠把你妹子的病治好了,你们还倒过来往人家身上扣屎盆子,缺不缺德哪,啊。二李在队里本来就怕马老板那张不饶人的嘴,加上自己家里的办的事也实在不咋的,也没啥争辩,就按马老板要求的,在小炉匠写的一份声明上签了字按了押。

办完这事,小炉匠算是一块石头落地,长吁了口气。

接着,小炉匠又惦记起招工的事。招工上调,是当知青的最大愿望。这几天一直没顾上给卫生院和供销社两个单位领导回音,自己能得到这样的机会,跟其他知青比起来,算是万幸的了。自己得赶快定下主意给个回话,别耽误公家的事。

小炉匠先去了卫生院,找到刘院长。刘院长见了小炉匠没等他开口就把他引到一个僻静处,悄声地问:你有对象了?小炉匠说,没有啊。刘院长说:怎么好几个人都反映,说你跟谁谁都怀孕了?搞医的可忌讳这事。小炉匠一脑门的火,问:是谁造的谣?刘院长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跟你说,千万别慌着找对象,结了婚的招工都不要啊。

小炉匠从卫生院出来,刚平静的心又乱腾起来。从刘院长的话里能听出来,传说自己的事已经传遍全公社甚至更远。幼稚啊,可笑啊,自己还寻思着马老板给开了会,二李一家也白底黑字的画上押,这件事就算了了,能了吗?谣言这玩意儿,一旦四散,你咋清除啊,就算公社一个不落地把全社男女老少召来开辟谣大会,也备不住有人不信嘛。完了,自己这一世英名算是彻底毁了。从刘院长的话里能听出来,这次招工也极有可能成不了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小炉匠越寻思越委屈,越想象越害怕,回到知青点,倒炕上就起不来了。

我回点里那天,已经是第四天。他三天没烧炕,三天没做饭。三天里,都是胖墩妈送饭过来。饭端跟前小炉匠也吃不下去,三天就喝了几口面条汤。

听小炉匠叙述完这几天发生的事,我严肃地说:你起来穿好衣裳,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小炉匠把棉衣套上后,我问:你跟老妹发生过关系吗?小炉匠问,你说的关系是什么关系?我给她扎针的时候,每天都见面,都说话,很平常的。我解释说:不是指日常关系,而是指男女关系,说白了,你俩搁一块睡过吗?小炉匠说,你说啥呀,你就这么看我?操,我跟你说,除了扎针要碰着的地方,她的其他部位我都没碰过。为慎重起见,我再次严肃询问:你和她确实没发生过性交吗?小炉匠看我使用这么严谨的专业术语,不由得冷笑了一下,坚定地说,没有。我说:你能肯定?小炉匠说:绝对肯定。

听到这个回答,我就放心了。我说,那你下炕洗脸。我点着灶炕,我们把屋烧得暖暖和和的,饭吃得饱饱的,跟他们干。小炉匠诧异地问:怎么干?我说,到上面告二李去。现在上面正在抓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典型,咱就说二李污蔑知青,破坏上山下乡。小炉匠是个聪明人,一听我这主意,立即来了兴头,说:对,就告,造出大影响,让全公社全旗都知道我们告状的事,等到我们告赢了,等于给我向全社会平反辟谣了。

说干说干,第二天,我们就写出二封告状信,一封寄给大兴安岭地区人保组,一封寄给莫旗人保组。

地区人保组负责人刘培典外地出差回来,看到了我们这封信,极为重视,撂下他事,即赴莫旗。他到了莫旗人保组问这件事,旗人保组说,是收到过这样一封信,只是人手少还来不及处理。刘同志见状,二话没说,就自己下了屯来。他走访了大队,生产队和社员,最后见了小炉匠和我。

老刘四十多岁,古褐脸灰白发,像个公社干部,说的也都是农家话。他先看我们住的房子,问我们的生活,然后盘在我们的凉炕上跟我们唠嗑。唠着唠着,就入了正题了。他静听小炉匠叙述完出整件事的过程后,老刘说:小兄弟,我跟你们说实话,你们申诉的这件事,让我们有些为难啊。为啥呢,如果我们出面甄别这件事,是要以证据说话的,什么证据呢?就是要查那个死者是不是跟男人同过房或者怀过孕。我很愿意相信你们讲的话是符合事实的,你们是清白的,但是,你们能保证死者也是清白的吗?她在辽宁老家是不是有过事?到了这里跟其他男的是否有过事?这些你们都无法保证吧。万一我们查出死者生前曾经跟其他男人有过接触,那么结果会怎样?不光我们不能给你们一个满意结论,你们反而会更说不清楚。这个情况我跟你们交一下底,请你们认真考虑考虑。

老刘这话好像把我们堵进一个死胡同,意思是说我们告这件事,风险极大,而且很有可能是越告越麻烦。按此推理,较为稳妥的办法是就此罢休。小炉匠的脸由白变红,由红转紫,憋得说不出话来。我心不甘,说,刘同志,这事如果不理清,小炉匠这辈子就废了,现在有两个单位要招他的工,就等这事的结果呢。老刘转眼看着小炉匠又说:只有一种情况出现会对小炉子有利。小炉匠马上接茬问,什么情况?老刘说:通过检验得出结论,死者生前没有怀孕,甚至还没有发生过性接触。小炉匠凝思了一会儿,出了口气,然后坚定地说:刘同志,我坚决要求检验,如果查出老妹怀孕,我就认下。我在旁边赶忙阻拦说:那怎么行,别人干的,你也认嘛。小炉匠说,别人干的查出来我也认了。

老刘安然地笑了笑。我这人眼毒,一眼就看出他笑里含着的诡意。他这诡笑突然让我领悟到,老刘刚才不是跟我们玩了一个“诈”吧?如果是的话,这诈玩得真是高明到顶点了。刚才他若无其事般地把我们一逼,一方面侦探出了小炉匠话语的真实度,二方面是掂量出了小炉匠的真实意图,三方面是这件事万一出现不良后果,小炉匠自作承诺了,只有自认倒霉,事就算截根了。

寻思到这,我不由得对老刘的处事手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刘同志,你这水平,算是让我开了回眼。老刘说:小兄弟,说啥呢?你们一帮嫩胳膊细腿的半大孩子千里遥远地到咱这北大荒,要是你们爹娘见着你们住这四面露风房子,吃的这半生不熟的苞米楂子,不掉泪才稀奇呢。你们搁这受了委屈,我们不管谁管哪?别的不说了,就这样,三天后我派法医来开棺验尸。

老刘的话说得我们热泪盈眶。

政治队长马老板、贫协主席老李头、二李、小炉匠、我,另外还有仨社员扛着洋镐、铁锨和一副水筲簇拥着法医上了东山。老妹死前儿已经入冬了,因为冻土难刨,再加上郭书记当时就嘱咐过:这事还可能出讲究,别埋太深了,所以她的墓坑很浅。两社员没费多大劲,只是把垒在坟堆上的冻土疙瘩刨散了,把冻土块子揪两边,棺木就露出来了。老妹的棺木其实就是个木头盒子,一社员用洋镐伸进盖子里一别,木盒就撬开了。

两社员按法医要求把木盒盖放一边,从盒子里把尸体抬出来放在盖板上,法医先对着尸体拍了张照,然后上前把老妹的衣裤脱解开,裸露出胴体。

我和小炉匠都是处男,从没看见过成年女人的身体,就有意地避远了些。马老板见我俩走开了,就说:你俩躲那么远干啥?是让你俩观景来啦,这场合你们是见证人,整个过程都得盯着,有啥事你们就得负责任哪。我和小炉匠听这话,只好回到尸体边上。

老妹横在木板上,脸面浮肿,脸色黑灰,眼睛半合,嘴巴半开,一付不甘心的模样。最叫人关注的是她的腹部,今天要探求的就是这个部位。我看见,她的小腹鼓鼓的,比身体的其它部位突出不少。一见此状,我的心顿时跳快起来。莫非她真的怀孕了?

法医姓王,白脸高个,戴副眼镜。他指导着社员把从山下挑来的水用勺子从水筲里一勺一勺地蒯出来,慢慢地浇在尸体的腹部,目的是用水把冻着的尸体化开。大概是浇了一筲半水,王法医叫停,他用镊子按了按胴体,说,行了,他就蹲下身去用刀划老妹的肚子。他在肚子里拨弄半天,又让社员往腹下部继续浇水,把筲里剩下的水浇完了,王法医又把脑袋凑近尸身,再次仔细地翻弄观看。他自个“嗯”了一声后,又转到腹上部翻弄。腹上部没用水化过,很硬,他就从他带的小箱里找出一把凿子一把小槌,在老妹胃部凿了起来。凿完了,他从肚子里抓出一把黑乎乎的东西翻着看,看一会儿又拿近鼻子嗅。嗅完,又上肚子里掏出一把,把它装进一个瓶子。装完瓶,他说:行了,把她衣裳穿好,埋回去。

马老板悄声问法医:检出咋回事来了?法医断定说:处女膜完整,子宫无怀孕痕迹,属不明物中毒死亡。

我看过这方面的书,处女膜完整就是没有外物进入过阴道,也就是说老妹生前没跟任何男人发生过性关系。

紧悬着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

此时,小炉匠紧着上前两步,“卟哧”一下跪倒在老妹尸体前,眼泪有如急雨中的屋檐水般涌了出来。他两手拍地,压声悲恸,周身抽搐。我上前扶着小炉匠,劝道:我们不能光顾自己高兴,还得去谢谢人家法医嘛。小炉匠听我这话,趴在地下狠狠地嚎了几声,才直起上身,对着老妹说:老妹,今天你都这样了还要破肚挖心的折磨你,实在是逼到走投无路了。现在,你用自己的清白换来了我的清白,你的情我至死不忘。我把话撂这儿,每年清明那天,我一定来看你,给你填把土,烧张纸。你就安心呆在天堂吧。

小炉匠这话,我也听得酸酸的一身疚愧。

当天晚上队里放在贫协主席老李头家招待王法医。酒过三巡,小炉匠高举酒碗,对着众人说:王法医,还有各位老乡,我小炉匠衷心感谢大伙对我的关心帮助。这碗酒,我干了。小炉匠把酒一口倒进嘴里,撂碗又说:就着机会,我也宣布一件事,明天起,我小炉匠从此再也不摸针了。请大伙监督,如果哪天我小炉匠又给啥人扎针了,我就是王八羔子揍的。

一个月后,小炉匠进了供销社。我曾问:你干商业合适吗?小炉匠说,合不合适的我也不再跟“医”字沾边了。

三年后,我冠“省招生组”之名上莫旗招生。得了空,就上屯子里去看小炉匠。小炉匠此时已经是供销分社主任,分管我们大队这方向整片的商业供应。那时候商品供应还是紧张,生产队和社员要买工业品都得找供销社,小炉匠就跟骚母狗一般的吃香。此时他已经成家,媳妇就是胖墩妈的闺女,住在知青点的三间房里。

当年我们住十四口子人的知青点只住了小炉匠两口子,外面还有两亩来大的院子,显得宽敞舒服。房子也旧貌换新颜:房顶是新苫的草,墙体修整得有棱有角,窗明几净,加上门上贴着张还不很旧的喜字,一幅东北农村富足美满庄稼户的画图。

我跟小炉匠说,咱这破房经你一收拾,比加格达奇(大兴安地区所在地)干部家属院还阔,你没少费劲啊。小炉匠说,费啥劲啊,我一说想整房子,四里八乡的人就把草啊,沙土啊,坯啊,木头啊啥的都拉来了,七手八脚一阵就给整起来了,我也就是管个饭罢了。

小炉匠带我参观了当年女生住的那间屋,如今做了仓房,里边堆着粮食、、饭豆(做豆包馅的)、黄豆,还有淹的猪肉,风干的牛肉,农家物件啥都有。我问摆在屋角上的那两口缸是盛啥的,他说,一缸是油一缸是腌的鹅蛋。小炉匠从缸里捞出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鹅蛋让我瞧,说:我叫老婆煮上一锅蛋走时你带着,这玩意吃个把月的坏不了,另外再带上些干牛肉,晚上饥了还能打打饿。小炉匠这话我爱听,那时候,我们单位食堂每天都是土豆煮蛔虫(粉条),小炉匠这么一说,我高兴歪了。

接着,小炉匠又走到炕琴前,打开柜门,指着里边满满噔噔各式各样的酒说:大脚,想喝啥酒你自己挑,管够。

酒桌上我问小炉匠:你如今过上这地主老财的日子,还想上学吗?小炉匠说,除非浙江的学校,其他学校就不去了。我说,你非认浙江学校干啥,先上上学,将来再往浙江调不行吗。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来招生的,负责中专部分。如果你想上,我还能帮点小忙。小炉匠说,反正不是浙江的学校我就不考虑了。

第二天,小炉匠给我联系了一辆卡车回到旗里,一路上我是感慨万分。我名义上是在地区的单位工作了,得到了一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工作,可我是“无家无财无有房,宿舍高低床挤三张,食堂窝窝头蛔虫汤,大眼小眼人惶惶。”可人家小炉匠在乡村里住着,“粮满仓、油满缸,搂着媳妇睡热炕,权大权小管一方,吃喝住行有人帮。”同样是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生活就这么过着,转眼就耗没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已经回到浙江,在一个县(县级市)的劳动部门工作。一天,小炉匠的姐夫来找我,说是小炉匠想调回浙江,要我帮个忙。那时候,我们县下乡莫旗的知青都已经回返,只有小炉匠还呆在屯子。我觉得这个忙我得帮。

我找了我们局长。局长是个讲原则而又富有同情心的人,他说,你找出个正当理由,我想法给办了。当时,知青返城的政策已经过期,小炉匠又兄弟姐妹好几个不能说父母生活困难需要照顾,他也没有中级以上职称。这事拖了好一段时间没找着合适理由,最后还是局长自个说,还是用落实政策作理由吧,你叫他自己赶紧联系一个接收单位,联系好了我们马上研究办。

我把消息告诉小炉匠姐夫后,他姐夫给他联系好了商业局下面的一个酱油厂。就在小炉匠离开家乡整二十年的之际,他在公安局老潭、皮革厂老柯等好几个插友的共同帮助下,一家人如愿回到了故乡。

202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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