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富婆

25岁上海富婆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给陌生男人花钱,

 

还给跟踪她的人送了个单反|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19-08-24 08:28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每次到没去过的城市,我都会抽空找当地的“历史遗迹”看看,尤其是民国时期的。 

 

哪怕只是在当年遗存下的街道走走——当然,那遗迹得是真的,而不是造出来的旅游胜地。 

 

做《北洋夜行记》头两年,翻了不少当时北京的影像和照片,发现如今留下的不多。 

 

如果不串进胡同听大爷大妈聊两句,可能很难想象老北京的模样。 

 

相比之下,老上海的气质更容易找寻,走在某些街道上,就可以想象历史画面。 

 

之所以有这种想象空间的差别,我认为首先是民国上海租界多,留下的建筑遗迹多。二是这城市当时的气质和现在差别不大。 

 

民国上海,受到欧美式商业文化影响,发展出“摩登(Modern)”气质。如今这种气质算是一脉相承。 

 

比如,购物消费。 

 

高露洁牙膏、箭牌口香糖、柯达胶卷、可口可乐、力士香皂、夏士莲、吉列……等等,如今很日常的国际品牌,在当时的上海也很日常。在百货商场里,可以坐扶梯、打游戏、看电影,也能买到LV。 

 

 

 
 

 

 

 

 

 

民国上海的彩色影像。可以先花一分钟感受下,更好地想象那时候的故事。 

 

当时的上海,是中国城市的“洋气”的标杆,也是“世俗”文化的极盛。 

 

以上说的,都是民国上海的耀眼侧面。它当然是个多面体。 

 

越是大都市,越会形成多面体,不同侧面气质差异很大,生活在其中的人也非常不同。不仅仅是华洋杂处那么简单。 

 

有时,不同气质和不同人交错混杂,就会形成某种风格——或者发生某种意外事件,比如跟踪,比如命案,等等。 

 

1931年4月,太爷爷金木的调查事务所接了一单活儿,有人让他跟踪个女人。 

 

在跟着金木逛商场查命案的过程中,你可以对民国上海做一次细节更饱满的想象。 

 

故事由「草头鬼」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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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汇山码头箱尸案

案发地点 :上海汇山码头

案发时间 :1931年4月10日

记录时间 :1931年11月18日

故事整理:草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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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着毛毛雨,英租界同孚路(今石门一路)的三层洋房外,一个梳着爱司头的太太出来了。

 

她踩着一双黑色高跟皮鞋,提着小拎包,打着伞,慢慢悠悠上了一辆黄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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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上海女性流行把烫过的头发横着梳在脑后作“如意髻”,因形状酷似一个横过来的“S”,被称为“爱司头”。

 

我扔掉烟头,骑着自行车跟在太太的黄包车后,黄包车停在了大马路(南京路)的一家百货公司——新新公司的门口。

 

太太下车进了新新公司,坐电梯直上七楼的西餐厅,点了一份白烩芦笋鸡饭、一份奶油菜花汤、一份玫瑰布丁,还有一杯牛奶咖啡。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但每样菜只吃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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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公司,创办于1926年,是当时上海南京路最著名的四大百货公司之一。原址为现在的上海第一食品公司。

 

我看了眼菜单,不敢多点,只点了一杯咖啡,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我接到一个委托,为了钱,我不得不接。

 

四月以来,事务所一天到晚有人拍门,但没一个是来找我的。

 

打开门,全是歪着嘴吸风,喊唉哟唉哟的。楼上开了一家牙医诊所,生意好得很,经常有看牙的找错地方。

 

一到梅雨天,整个楼道里都是消毒水和坏掉的牙齿发臭的味道,可能全上海的人都忙着牙疼,大大降低了犯罪率。

 

半个月来接到的第一个客人,是个镶了金牙、满脸横肉的中年人。

 

金牙怀疑自己的太太在外头养了小白脸,要我跟踪她,最好能把小白脸的样子拍下来。

 

我对外遇兴趣不大,但是金牙拿着事务所的名片找上门,一出手就是五十块——事务所三个月的租金,想到在报馆兼职的工资还没发,多少有些心动,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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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爷在上海当私家侦探时用的名片。

 

金牙怀疑太太外遇的理由是,太太每个月的花销,动不动就上千,最少的一个月也得五六百。金牙再三强调,他不是心疼钱,是心疼太太,钱不能全让小白脸骗了去。

 

小白脸并没有出现,太太吃完以后坐电梯下楼,从四楼一层一层往下逛。

 

先买了意大利单人真皮沙发、水晶玻璃花瓶、一整套白瓷茶具,又买了五身洋装、两顶礼帽、一瓶法国香水,到楼下烫发,再到化妆品部,买了一盒蜜丝佛陀香粉、一支丹祺口红,临走又买了三双丝袜和一支李施德霖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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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蜜丝佛陀(Max Factor)、丹祺(Tangee)和李施德霖(Listerine)广告。

 

没想到,这才是第一家。

 

下午又逛了两家,等太太逛完,天已经黑透了。大马路两侧灯火通明,霓虹灯一闪一闪,照着来来往往的人。

 

我腰酸背疼,脚脖子也乏了,太太倒好,脸上没有一丝倦容,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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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30年代的上海南京路夜景。

 

之后几天,小白脸依然没有出现,大马路上的先施、永安、惠罗等几大百货公司被太太逛了个遍。没想到有钱人的生活是这么无聊,且枯燥。

 

每天少说也要买上几十样,大件让商场派人送回家,小件装满一辆黄包车,跟着太太回家。

 

我发现自己花钱的速度也变快了。

 

不知不觉,已经买了一支英国制的钢笔架,两支施德楼铅笔和一顶细格纹的鸭舌帽——全是些平日根本不会想买的东西。

 

要不是现钱不够,差一点就受了店员蛊惑,头脑发热,买下新式的柯达照相机。

 

想来想去,不能再跟下去了,钱不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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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遇调查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杨树浦巡捕房打来的,问我是不是金律师。

 

我愣了愣,决定先答应,问对方出了什么事。

 

巡捕房说,昨晚汇山码头出了命案,他们抓了个嫌疑犯,男的,叫祝文翼,极不配合,问他什么都不回答,说见不到他的律师,就不会开口。

 

我的电话号码就是他给的。巡捕房的人让我尽快过去一趟。

 

祝文翼是我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朋友,家里是开当铺的,到欧洲留过学,会说英文和法文。回国后没有正经工作,自称是个诗人,文学、电影、建筑什么都懂一点儿。一句话里总要夹杂几个外国词,总的来说性格十分古怪。

 

挂掉电话,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伪造的律师名片,当初印着玩的,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到了巡捕房,我登记完姓名,负责案子的1708号华捕才说出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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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上海公共租界的华捕。

 

十号晚上,原本要开往日本神户的上海丸号轮船因天气原因停航,船夫卸货时闻到一股恶臭,恶臭是从一个大型旅行箱里传出来的。

 

船夫找来水警,将旅行箱打开,里头是一具身体蜷缩、被捆绑起来的女尸。女尸面部已经腐烂,无法辨别身份,已经送去斐伦路(今九龙路)验尸所了。

 

船夫指认,旅行箱的主人是个单身男子,姓祝。水警找到男子,问旅行箱是不是他的,他先头说是,后来又改口说不是,水警觉得男子可疑,带去了巡捕房。

 

正说着,牢房的方向闹哄哄的,有人在大吼大叫,我和1708号华捕一块走过去,吼叫的是个戴眼镜的小个子,身上的藏蓝色条纹西装皱皱巴巴,头发乱糟糟的,就是祝文翼。

 

“把「让·皮埃尔」还给我!CONNARD! CONNARD! (混蛋!)”

 

和祝文翼争吵的是另一个华捕,2112号,瞪着三角眼,右手抓着一只绿头鸭的脖子。绿头鸭张开黄色的喙,灰褐色的翅膀不停扑腾,两只橘色的鸭蹼在空中乱踩。

 

祝文翼一转头看见我,让我不要管他,救「让·皮埃尔」要紧。

 

「让·皮埃尔」是祝文翼的宠物,品种是鲁昂鸭,所以取了个法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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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昂鸭,产地为法国北部的鲁昂,雄鸭的脖子上有一圈白色。法国高级料理血鸭选用的就是年轻的鲁昂鸭。

 

祝文翼说他的旅行箱是上个月在惠罗公司新买的,法国货,一个叫Louis Vuitton的昂贵品牌。

 

箱子是棕色的,里头有两层,四角配有金属皮带扣,外皮用的是上等帆布,花纹很特殊,一种方形眼睛图案和英文字母构成的花纹。

 

发现女尸的旅行箱和祝文翼的是同款,箱子在上海不多见,所以一开始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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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品牌Louis Vuitton于1854年在巴黎创立,1896年正式推出带有其品牌标识“LV”字母的帆布图案设计。图为1920年代的LV旅行箱,为当时各国名流贵族旅行时的首选。 

 

每个箱子都单独配有锁和钥匙,本来用钥匙一试就能证明清白,可惜水警急于打开箱子,破坏了锁。

 

1708号华捕听完摇摇头,船上的行李都搜过了,根本没找到第二个一模一样的旅行箱,目前祝文翼的嫌疑最大。

 

祝文翼坚称和女尸没有任何关系,要我一定要还他清白。

 

我问1708号保释得多少钱,1708号说这是命案,至少五百。

 

我小声问祝文翼,出得起吗?

 

祝文翼说钱都在行李箱里。又说他不要紧,要我想办法带「让·皮埃尔」出去,说完又补充了些如何照顾鸭子的话。

 

这时,「让·皮埃尔」突然从2112号华捕手里挣脱,跳到地上,到处乱窜。

 

2112号一手逮住「让·皮埃尔」,把我和「让·皮埃尔」都赶出了巡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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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让·皮埃尔」带回望平街(今山东中路)的事务所,在鸭腿上绑了根绳子,防止它乱跑。

 

然后到汇山码头,找昨晚上海丸号轮船的船员打听情况,顺便找找祝文翼的旅行箱。

 

上海丸号轮船因命案停航,原先的二百多名乘客分别改乘神户丸和长崎丸,于下午启航。

 

赶到码头时,有几个华捕已经登记完乘客信息,正在盘问昨晚轮船上的船员。说是盘问,只是草草问了问祝文翼上船的时间,有否可疑的举动等等。

 

等几个华捕走后,我找到被问话的船员,谎称自己也是华捕,刚才漏了问题,想见见行李仓的经理。

 

经理告诉我,行李箱是由码头苦力运到船上的,苦力来来往往,人数众多,隔几天就换一拨,出了事一个也找不着。

 

我提起行李票和行李登记,经理叹了口气,说行李票只有头等舱会登记座位号,二等三等不会写,祝文翼是二等票,所以没有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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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民国时广州荣利船务行发出的行李票。

 

“交拐(许多)乘客压压交内(私下偷运)香烟老酒,鸡组(检查)起来么底额(没完没了),则要伐子老古分(只要不是太过分),才伐会牢宁增鸡组额(不会仔细检查)。”

 

说完偷偷给我塞了根烟,我愣了愣,没接,经理挤挤小眼睛,“飞艇牌,国货,伐要紧(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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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1930年报纸上的“飞艇牌香烟广告”。当时正值国货与洋货之争,提倡购买国货。

 

这时,几个记者打扮的青年一拥而上,围住了经理,拿着照相机一顿乱拍,追问昨晚船上发现尸体的事。经理脸色一变,册那,消息走漏了。

 

我趁机挤开人群,到码头转悠了一圈。

 

果然就像经理说的,根本找不着昨晚运行李上船的苦力。苦力多是临时喊来的,做一天休三天,谁跟谁都不熟。

 

此外,码头附近的人说,苦力经常受船员欺负,有时候为了报复会偷东西。昨晚有乘客不满停航,闹得很凶,正是偷东西的好时候。

 

看来,祝文翼的行李箱是被人趁乱偷走了。

 

离开码头,我蹬着自行车上四川路口。祝文翼说过,行李箱是在惠罗公司买的。

 

惠罗正在举办“一元货”大抢购,一层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头,柜台上无数双手在乱摸乱抢,有的人为了一件衣服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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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罗公司,曾经上海最大的英资环球百货公司,与泰兴、福利、汇司合称为上海南京路“前四大百货公司”。1923年推出“一元货”部门,大受欢迎。

 

一个年轻女店员被挤倒在地,有个男顾客走到她跟前,女店员一把推开男顾客,骂他“泥心”(恶心),经理走过来拉开女店员,瞪了她一眼,给男顾客赔礼道歉。

 

女店员一脸委屈,突然小腿抽筋,险些摔倒,我扶住她。经理瞥了她一眼,敲了敲手表,说只准休息十分钟。

 

女店员在打卡机上打完卡,才进了员工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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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卡机发明于19世纪中后期,是工业化的产物。图为1936年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中的打卡机。

 

女店员一边揉腿一边告诉我,刚才的男顾客摸她屁股。

 

说着说着眼眶湿了,刚当上店员高兴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一天最少要站11个小时,一周休息不到半天,天天那么站,站成了扁平足,请假去看医生还要被扣钱。

 

女店员情绪平复以后,我问起旅行箱的事。女店员说皮箱部在三层,让我去找营业主任问问。

 

三层的东西全是洋货,价格不菲,人比一层少得多。

 

皮箱部柜台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竟然是前几天跟踪的太太。

 

太太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转过身,到男士西服柜台,假装挑选西服,太太似乎并没有认出我。

 

太太走后,我向营业主任说明情况,主任查了记录,祝文翼的那款Louis Vuitton旅行箱,惠罗只进了两件,上个月五号卖出了一件,还有一件让刚才的太太买了。

 

我瞥了一眼价格,二百八十六元(金醉注:购买力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一万到两万之间)

 

主任还说,除了惠罗,永安公司也有那款旅行箱,不过商场一般不会特意登记顾客姓名,除非是熟客,否则很难确定顾客是谁。

 

从惠罗出来,天黑了,肚子也饿,我决定第二天再去永安公司碰碰运气。

 

回到望平街,我打了一碗馄饨,又在事务所楼下买了一份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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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平街是上海的一条300多米长的小马路,现为山东中路的一段。由于《申报》、《时报》等报馆都在这条路上,被称为“报馆一条街”。

 

打开门,鸭屎味扑鼻,事务所里一片狼藉。

 

遍地都是鸭屎,垃圾篓被打翻了,台灯碎了,桌上摊开的几本书破了,书页散得满地都是,钢笔的墨水也倒了,流了一地。

 

「让·皮埃尔」昂着墨绿色的头,站在桌子上,带有敌意地瞪着我,脚上的绳子早已挣脱。

 

我放下报纸,伸手去抓「让·皮埃尔」,「让·皮埃尔」灵巧地闪躲,扑腾到报纸上,沾有鸭屎的蹼掌立马踩出几个小脚印,「让·皮埃尔」发出得意的叫声。

 

我想起祝文翼的叮嘱,从晚饭的馄饨里挑出几粒,捏碎,放在小碗里,「让·皮埃尔」凑过去,犹豫了会儿,吃下馄饨,毕竟也饿了。

 

过会儿再看,小碗里全是被吐出的馄饨皮。

 

吃完东西以后,「让·皮埃尔」总算安静下来。

 

我打扫完屋子,把「让·皮埃尔」的鸭掌洗净,「让·皮埃尔」用头蹭了蹭我的手掌,表示友好。

 

我安心坐下,摊开报纸。

 

报纸头版一行黑体大字印入眼前:

 

汇山码头箱尸案,死者身份已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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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一阵冰凉,我从睡梦中惊醒,「让·皮埃尔」冷冷的鸭掌在脸上胡乱地拍。

 

我给「让·皮埃尔」的脖子拴上绳子,带它到楼下散步,回去又从馄饨里剥出几粒虾仁,给它当早饭。

 

大报小报,凡是关于箱尸案的报道,我都看了一遍。

 

《申报》和《时事新报》说,死者叫陈巧芸,丈夫是个汽车夫(汽车司机),一周前在法租界报过案,说他妻子失踪了。

 

汽车夫昨天已经去验尸所认了尸,女尸面目全非,汽车夫还是认出,身材和发型一致,手上涂过指甲油,确定是妻子陈巧芸。

 

小报抓住陈巧芸的情史大肆渲染,其中一个叫《红报》的,声称采访了陈巧芸的熟人,说其生性放荡,有四十个爱人,推断是死于情杀,用词浮夸艳俗,读起来简直像黑幕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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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杨树浦巡捕房打电话,核实了汽车夫认尸的事。

 

巡捕房说有人替祝文翼付了五百元保释金,人已经被放出来了,但凶手还没抓到,所以祝文翼仍有嫌疑,要随时配合调查,不得离开上海。

 

祝文翼没回家,他原来租的房子退掉了,所有钱都在旅行箱里,身上一个铜钿也没有。但他说这不叫穷,叫暂时的财政困难。

 

祝文翼不愿意向父母开口要钱,和「让·皮埃尔」一块赖在我的事务所,天天背着手在屋里晃,一会想吃冰洁涟(冰激凌),一会想坐皮沙发。

 

我问他付保释金的是谁?祝文翼说不认识,是个女的,自称是我的朋友。

 

我一时想不到谁会出手这么阔绰,只好作罢。

 

报馆的朋友打听到,汽车夫和陈巧芸住在英租界白克路(今凤阳路)永年里二百九十一号。

 

我去的时候是傍晚,楼里刚好有两个舞女有说有笑走出来,我趁机进了门。

 

大厅里,一个打扮花俏的小老太太弓着身子,脸贴在墙上,往洞里偷窥。

 

老太太发现我走近,立马板起脸,若无其事地拿出一张月份牌,挂在墙上,正好堵着墙上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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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份牌诞生于清末上海的广告宣传画,因广告上印有月历被称为“月份牌”,经由上海流行至全国各地,于二三十年代达到顶峰。

 

老太太是房东,我撒了个谎,说我是汽车夫的东家派来的,有事要找他。

 

听见汽车夫,老太太两只眼发光,招手示意我凑近点,问我听没听说汽车夫的老婆死了?

 

我点点头,老太太压低嗓门,说据她观察,两个人感情不合很久了,缺乏交流。

 

“一窟伊九晓得伐四正经女宁(一看她就不是正经女人),骚四骚得来(很风骚),姘头哈堵(姘头还多)。

 

“由躺(有一回),劳该四摸路踩仓(在四马路菜场),伊搂个虐宁(她搂着个男人),被吾邦着了(被我碰着了),增伐要面孔(真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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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马路菜场,位于上海福州路,于1930年左右竣工,为大型室内菜场,内有电梯冷库等设备。

 

老太太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天都黑了,我找不到机会打断她。

 

一个穿制服的胖子阴着脸,慢吞吞地从楼上走下来,老太太忽然放低声音,戳了戳我的胳膊,“勒了,勒了(来了)”,然后转过头,跟胖子打招呼。

 

说着说着,一阵大风,把窗子和门吹得啪啪响。

 

老太太忽然不吭声了,打了个寒颤,我问她怎么了,老太太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门口的电灯忽闪忽亮,高跟鞋的声音慢慢靠近,门锁发出转动的响声。

 

门打开,一个穿无袖旗袍的高挑女子站在阴影里,旗袍两侧的开衩几乎开到腰上,露出一双大白腿。

 

鬼啊——楼上传来一声大喊,胖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帽子也掉了。

 

老太太看见女子,两眼发直,大张着嘴,吓晕了过去。

 

女子气冲冲地走进来,瞪了我一眼,把手里的一沓报纸狠狠甩在胖子脸上。

 

“旁驴(胖子),撒宁告诉侬吾翘辫子拉(谁告诉你我死了)?”

 

我反应过来,问女子,你是陈巧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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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巧芸没死,她和汽车夫过不下去,去了二马路(九江路)找情郎,本来不打算回来,谁知道汽车夫报了警,事情闹大,还卷入箱尸案,全上海的报纸都说她死了,是汽车夫认的尸。

 

房东老太太晕倒后,我掐了几下她的人中,她慢慢醒过来。

 

缓过神以后,白了胖子一眼,小声骂他,“要西夸嘞(要死了),亲老婆啊伐宁得个(自己老婆都认不得)。”

 

陈巧芸到巡捕房表明身份,之后接受记者采访,大方坦露自己只有三个爱人,并已决定与汽车夫离婚。

 

还放话「女人要是没有过四十个男人,就算白活一场。」

 

这些话登报以后,有人骂她是「女界之罪魁」,也有人称她为「奇女子」、「新女性」。

 

风波平息,箱尸案又回到原点,巡捕房脸上无光,恨不得立马将祝文翼定罪,草草结案。

 

我决定继续调查祝文翼的法国旅行箱,上回的永安公司我还没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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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公司,由祖籍香山(广东中山)的澳洲华侨创办,上海的分店开设于1918年,是南京路四大百货之一。

 

永安的经理认得我,前段时间为了跟踪阔太太,我几乎天天都来。

 

经理很热情,找财务要了旅行箱的购买记录,查到去年圣诞卖出过一件,说可惜皮箱部的柜台女店员已经离职了,否则她脑子灵光,可能会记得顾客的长相。

 

经理说完又跟我推荐商场新进种种商品,还说要给我打折,说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买了两双最便宜的男士洋袜。

 

经理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旁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她一直盯着我看,我一看她,她就手摸刘海,把头低下去。

 

我找了个理由,支开了经理。

 

经理一走,我走到女孩跟前,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

 

女孩脸红了,皱着眉,支吾半天,小声告诉我,经理说的那个女店员不止离职了,而且还失踪了。

 

女孩跟我说话引得几个年长的高级店员不满,她们使唤女孩去打扫柜台,喊她「练习生」。

 

女孩让我去食堂等她,晚饭时候再跟我说。

 

我到食堂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对食堂员工谎称是女孩家里的亲戚,员工没有起疑,和我聊了几句,我才知道,「练习生」是商场职位最低的,一个月工资最多只有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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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女孩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到食堂,说是被高级店员罚加班了。

 

女孩告诉我,失踪的女店员叫殷阿彩,比她大四五岁,和老板是同乡,广东中山人,半年就升为高级店员,大家都叫她「好彩妹」,说她是lucky girl。

 

女孩和好彩妹走得近,俩人是在店员图书室里认识的,好彩妹字写的好看,英文也好,经常教她讲英文。

 

好彩妹交了个男朋友,半个月前离职,从宿舍搬出去,走得急,就把行李寄存到女孩那儿,说好过段日子回来拿行李,却再也没回来。

 

我问女孩好彩妹搬去哪儿了?

 

女孩摇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好彩妹的男朋友是个外国人,好像是建筑师,好彩妹经常去法租界找他喝咖啡、看电影,有一次还给她带了一块白脱油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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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脱油蛋糕,一种老上海的西式点心。白脱,即butter,黄油。不同于今日奶油蛋糕的松软,白脱油蛋糕口感醇厚、偏硬。图源:凯司令。

 

我向女孩打听好彩妹的身高体型,发现好彩妹皮肤黝黑,身材娇小,和箱尸案的死者完全吻合。

 

我问女孩,能不能让我看看好彩妹留下的行李,女孩点点头,说行李在员工宿舍。

 

宿舍里阴暗潮湿,脚气味很重,十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每人只有鸽子笼大的一个铺位,到处都是臭虫和蚊子,待一会胳膊上就被咬出几个包。

 

女孩说前几年职工闹过几次罢工,正式职工都搬去条件好点的新宿舍了,只有练习生还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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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1930年上海棚户区的“鸽子笼”住宅,为了能尽可能多的塞进房客,楼房被隔成鸽子笼一样窄小的单间,更甚者,会沿着阳台或屋顶扩建出一间。

 

女孩从床底拖出一个灰不灰蓝不蓝的包袱。包袱打开,是一块香皂、两件衣物、一本小开本的英汉词典,和一本厚厚的牛皮纸剪贴本。

 

剪贴本里大多是穿着打扮时髦的漂亮女性,很像《良友》杂志的封面女郎,还有一些穿晚礼服的外国女影星照片,琼·克劳馥和葛烈泰·嘉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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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30年代风靡上海的美国好莱坞女明星,琼·克劳馥(1904-1977)与葛烈泰·嘉宝(1905-1990)。

 

女孩告诉我,剪贴本是好彩妹的宝贝,她不可能不回来拿。

 

剪贴本里还夹着几张建筑设计草图和一张名片。名片上用英文写着:Nagy Theodor(纳吉·西奥多),Architect(建筑师)。

 

读到建筑师的英文,女孩频频点头,“「阿克太克特」,好彩妹经常提到这个词,说是她的「肥洋伞」。”

 

女孩问我「肥洋伞」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说是「未婚夫」(Fiancé)。

 

名片上的西奥多大概就是好彩妹的男朋友了。

 

我看了看名片的抬头,有一行小字写着:L.E.HUDEC & Co.,翻译成中文就是「L.E.邬达克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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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达克是上海建筑界的红人,连我这样的外行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去年九月,由他设计的浙江大戏院开幕,当天上映的《卡门之爱》连续四场满座,一票难求,上海许多名流都抢着去。

 

我也去看过一场,上千人的影厅里,空气仍然十分流通,靠背座椅宽敞舒适,光线适宜,即使坐在角落,视线也能自然地落在银幕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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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1930年代的上海浙江大戏院,由邬达克设计,后经改建更名为浙江电影院,位于黄浦区浙江中路。

 

邬达克的事务所开在外滩二十四号,横滨正金银行四楼,我托人介绍,说想打听一个叫纳吉·西奥多的人,对方答应在两天后的午餐时间抽空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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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1928年上海的横滨正金银行,这栋大楼建于1924年,位于外滩24号,现为工商银行上海分行。

 

两天后,我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见到了邬达克。

 

邬达克坐在办公桌前,一身深棕色条纹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黑色的圆框眼镜,脸上有点疲惫,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直到我进门,他还在埋头看各种文件和图纸,手里握着笔,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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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达克,László Ede Hudec(1893-1958),匈牙利籍斯洛伐克建筑师。1918-1941年之间,邬达克至少在上海留下了37件建筑作品,其中包括著名的国际饭店与大光明戏院。

 

我的英文水平很一般,平时看书读报还马马虎虎,一到会话就完全不行。

 

来之前,我连夜背了许多单词和常用句式,结果一张嘴就结巴了,我俩的对话全靠邬达克的中国秘书翻译。

 

我给邬达克看了西奥多的名片,邬达克皱着眉,断然否认西奥多替他工作,只承认确实认识他。

 

大约十年前,俩人同在克利洋行当绘图员,西奥多聪明,有野心,可惜才智平庸,缺乏耐心,不到一年就走了,后来再没联系。 

 

中间发生过一件怪事。

 

当时洋行里有个老建筑师,是邬达克和西奥多的上司,他很欣赏邬达克,很多工程的会议都会让邬达克参与。托他的福,邬达克仅仅两个月就升为了经理。

 

老建筑师喜欢画素描,随身会携带一支4B的软性铅笔,笔杆刻有他姓名的首字母。有一次,邬达克在西奥多脚边的垃圾桶里看见了那支铅笔,被掰成了两截。

 

后来突然有一天,老建筑师在施工的大楼发生意外,坠楼身亡了。

 

说到这里,邬达克提醒我,要小心西奥多。

 

邬达克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指着墙上的一张摩天大楼照片,对我说,那是美国纽约的每日新闻大楼,上海就是中国的纽约。

 

“上海处处是机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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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纽约的每日新闻大楼,由雷蒙德·胡德设计,高约145米,共36层,很可能是邬达克设计上海国际饭店时的直接参考。

 

这时,秘书走到邬达克耳边嘀咕了几句,邬达克向我道歉,他要去参加会议了。

 

邬达克让秘书送我下楼,秘书是个瘦削的小眼睛,对西奥多的评价十分刻薄。

 

“西奥多当初离开洋行,就是嫉妒邬达克先生。后来打着邬达克先生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全上海的建筑洋行他都混过,都混不下去。”

 

说完掏出日程本,翻了翻,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我,说是他们查到的西奥多的住址。

 

地址在法租界巨籁达路(巨鹿路)附近的一排老式石库门房子里。

 

第二天我沿着地址找到,一打听,西奥多恶名在外,是个暴脾气,还很邋遢,邻居说他为了不用早起等收粪工,经常夜里偷偷把自己马桶里的屎尿倒在别人洗干净的马桶里。

 

第二天找他理论,他非但不认账,还会动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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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许多老式的石库门没有现代化卫生设施,依然采用旧式马桶。图为1919老西门附近的石库门,马桶盖是打开的说明刚刚刷过。(图源:《霓虹灯外》)

 

邻居说,上个月,有个年轻的中国女孩搬进了西奥多家,女孩很勤快,每天早上都准时倒马桶。而且嘴也甜,进出都会跟邻居打招呼,说话带点广东口音。

 

一周前,俩人好像大吵了一架,之后的第二天夜里,西奥多就匆匆搬走了。

 

邻居描述的年轻女孩,就是好彩妹。

 

正说着,一辆黑色的雪佛兰汽车靠近,从车上下来了一伙人,打头是两个高大的外国人,其中一个一身白色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长勺形的藤条捧兜,会说中文。

 

这伙人听到西奥多搬走了,几脚就踹开了西奥多的家门,冲进去,把里头能砸的东西全部砸了。

 

邻居偷偷告诉我,这伙人是来讨债的,西奥多沉迷回力球赌博,欠了不少钱,匆匆搬走可能是为了躲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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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力球原为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的一种球类运动,20世纪20年代末引入上海后大受欢迎,成了和跑马、跑狗等齐名的赌博项目。

 

砸完东西以后,打头的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好像要去下一个地方,其他人转身跟着他走。

 

做私家侦探的都知道,论找人,没有比讨债的更在行的了。

 

我决定偷偷跟着他们,顺藤摸瓜。

 

我坐上一辆出租汽车,跟着讨债的雪佛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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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了苏州河畔的圆明园路,刚才的那伙人从车上下来,进了一座五层高的公寓楼,我没上去,在楼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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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雪佛兰汽车。

 

没一会儿,楼上传来拆房子的声音,三楼的窗子飞下来一个电水壶,接着是椅子和各种家具。

 

三楼另一侧——西面的阳台上,一个男人扒着栏杆跳了下来,摇摇晃晃落在了草坪上。

 

男人是个外国人,一头棕色卷发,脸上胡子拉渣,鼻梁挺直,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到处张望,皮鞋提在手里,衬衫敞开着。

 

我立马反应过来,喊了一声,西奥多,纳吉·西奥多。

 

西奥多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

 

我用磕磕巴巴的英文表明身份,我不是来讨债的,只是来找好彩妹。怕西奥多听不懂,特意一字一句,变换说法,重复了好几遍好彩妹的大名。

 

西奥多对好彩妹的名字有反应,眉头紧皱,往后一退,突然转身撒腿就往大路跑。

 

我追上去,电车当当地驶过,西奥多不顾红灯,直接冲到马路中间,一辆公共汽车为了避让他,突然转向,差点和路旁的黄包车撞到一起。

 

我也冲过去,岗警从头顶的交通灯岗亭中探出脑袋,愤怒地冲我俩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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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上海的闹市街景。

 

再往前就是外滩了。

 

西奥多似乎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故意带着我在高楼大厦之间来回跑, 跑着跑着就不见了。

 

我绕着大厦转了几圈,没找见他,气喘吁吁,这时候路灯和大楼上的电灯全亮起来,已经是晚上了,风越刮越大。

 

我叹了口气,准备回刚才的公寓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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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上海外滩。

 

经过沙逊大厦时,门口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眼睛直直盯着我,竟然是西奥多。

 

西奥多冷冷地看着我,确定我看见他,推动旋转门进了大厦,我快步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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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逊大厦,于1929年建成,位于上海外滩20号,其墨绿色的金字塔顶为外滩地标之一。高77米,共10层,局部13层,5-9层为华懋饭店。现为和平饭店。

 

西奥多坐电梯上了楼,电梯顶上的指针停在了九楼。

 

另一部电梯正在排队,我跑到一侧的楼梯,一级一级往上爬。

 

一口气爬到八楼,两条大腿发沉,我喘了几口气,扶着栏杆慢慢往上走。

 

通往九楼的楼梯贴了封条,九楼的华懋饭店因为窗户漏水正在维修,断了电,暂停营业。

 

我扯下封条,顺着楼梯走上去。

 

整一层楼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闻见一股油漆和钢材的味道。

 

我摸了摸口袋,柯尔特警探特装手枪还在,但没带手电,只能靠双手在身前摸索探路,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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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尔特警探特装型转轮手枪,1927年推出,可发射点三八等大威力子弹。图为较早型号的柯尔特警探特装手枪。

 

九楼是华懋饭店的餐厅,我摸到餐桌上盖着厚厚的帆布,餐厅大得出奇,走了很久还没到头。

 

走着走着,迎风的一侧窗户空着,窗子被卸掉了,黄浦江吹来的大风呼呼作响,十分凉快,窗帘啪啪拍打在墙上,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也碰出声响。

 

这时候,黑暗里有个低沉的声音,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过来,我就告诉你她在哪儿。”接着,大理石的地板上传来几声脚步。

 

我扶着冰凉的墙壁,循着声音慢慢往前,右手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枪。

 

突然,右侧身前的一扇窗子猛地开了,对面一股强风涌过来,把我整个身子推出了窗外,强风从两侧的耳边呼啸而过,帽子立马就被刮飞了。

 

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在大厦外侧了,两只手死死扒着窗檐,膝盖蹭着花岗岩的外墙,不敢乱动,也不敢往下看。

 

西奥多看见我扒住了窗檐,着急了,上来掰我的手指。

 

我一抬头,他就站在窗前,用绿色的眼睛瞪着我,强风从他的身后鼓荡起他的衣服,西奥多一手抓住窗帘,一手用力掰我的手指。

 

我顺势松开那只手,拉了一把他的领子。

 

西奥多失去重心,整个人被强风吸出了窗外,从我头上飞了出去。

 

我低着头,贴着窗檐,匍匐地爬了进去,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腿还在发抖。

 

事后我查阅资料,这种能瞬间把人吸出窗外的强风现象叫做峡谷效应。风的入口处开阔,出口处狭窄就会导致风速加剧,形成峡谷效应,楼层越高,风的威力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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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报纸没有提西奥多的名字,只说某匈牙利籍的中年男子意外坠楼,砸在水门汀的(水泥)地面上,当场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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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死后,我调查发现,他曾经在负责沙逊大厦设计的公和洋行待过,而且不久前,还给一家叫东方钢窗的公司打过零工。

 

华懋饭店的九楼的窗户,正好就是这家公司负责维修。

 

此外,我又去了一趟法租界西奥多的住处。

 

门还没修好,屋里乱糟糟的,除了床、柜子和一张桌子,几乎没有其他家具。

 

我找到了一本建筑素描本,开头几页画得像模像样,越往后越潦草,十页过后就全是空白了。

 

抽屉里有几件衣裙和丝袜、一双舞鞋,还有口红、香粉等化妆品,全是女性用品。

 

我找到负责箱尸案的1708号华捕,让他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好彩妹在上海没有亲人,经永安公司的练习生确认,都是好彩妹的随身物品。

 

此外,练习生到验尸所,认出了箱尸案尸体的手链和一只耳环,证实死者是好彩妹。

 

报纸上提过西奥多有个哥哥,我告诉1708号华捕,让他找西奥多的哥哥问话。

 

一开始,西奥多的哥哥并不承认西奥多与好彩妹的关系,但华捕拿出好彩妹的衣物,对方很快就松口了。

 

西奥多确实杀害了好彩妹。

 

西奥多和好彩妹是去年圣诞夜认识的,那只装着好彩妹尸体的旅行箱,就是她和西奥多认识的开始。

 

那阵子西奥多赌回力球赢了很多钱,到处挥霍,在永安百货的橱窗里看见Louis Vuitton的法国旅行箱,进去就买下了。

 

当时替他包装旅行箱的,就是好彩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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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永安百货公司的橱窗。

 

俩人认识以后,好彩妹每逢休息日就去法租界找西奥多,西奥多那会儿还有钱,就带好彩妹出入高档餐厅,吃西餐喝香槟、跳舞、看电影,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密。

 

后来,好彩妹嫌永安公司的宿舍条件太差,想搬去和西奥多一起住。西奥多不愿意,但经不住好彩妹一再念叨,最后就答应了。

 

好彩妹搬进去之后,很快就发现西奥多只是绘图员,根本称不上建筑师,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

 

为了还债,西奥多打算利用自己的绘图才能伪造支票,把假支票兑现。好彩妹坚决反对,偷偷用打火机把西奥多伪造的支票全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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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申报》上一则伪造支票骗款的新闻。

 

俩人大吵了一架,西奥多一时冲动,用自己的领带把好彩妹勒死了。

 

杀死好彩妹以后,西奥多非常慌张,给哥哥打了电话,连夜搬去哥哥家里避风头。

 

西奥多的哥哥找了律师,把案子的一切全推到西奥多身上,至于尸体是如何藏进旅行箱内,又是如何运到上海丸轮船上的,西奥多的哥哥称自己一概不知。

 

我事后调查,西奥多的哥哥所在的洋行与上海丸号轮船有生意往来,很可能参与了运尸,但西奥多一死,没有证据,只得作罢。

 

箱尸案到此真相大白。

 

报界再度发酵,大大小小成百上千条报道,全上海都在讨论箱尸案的案情,有的杂志报纸还刊登了好彩妹和西奥多的照片。

 

听说还有人添油加醋,把箱尸案改编成剧本,要拍成话剧和电影。

 

祝文翼的罪名洗清,取回了五百元的保释金,他用那笔钱在贝勒路(今黄陂南路)租了一套新式公寓,又买了一只新的Hermès小型登机箱,说以后再也不坐船了,要改乘飞机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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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Hermès登机箱广告。

 

祝文翼要和「让·皮埃尔」搬去新的住处,离开事务所时,「让·皮埃尔」垂着脑袋,走几步就回头看我一眼,祝文翼说,「让·皮埃尔」舍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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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结束后不久,我收到了一个神秘的包裹,包裹里是一套上好的格纹西服和一款新式柯达照相机。

 

包裹里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只有一张小卡片,写着几句威胁的话。

 

大意是收下礼物,否则就要去举报我非法经营私家侦探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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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出包裹是什么人寄的。

 

直到后来有一天,金牙打来电话,质问我为何还没查到太太外遇的小白脸,还说太太上个月花掉了一千五百块,其中有五百拿去杨树浦巡捕房交保释金,小白脸到底什么来头?

 

我恍然大悟,祝文翼的保释金是金牙的太太出的。

 

西服和照相机,这两样东西都是在百货公司跟踪金牙的太太时,我拿起来看过的。

 

原来我早就暴露了。

 

五百块已经花掉了,柯达照相机和西服又在我的手里,真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只好告诉金牙,外遇的事情我已经调查过了,没发现太太有小白脸,所以无能为力。作为补偿,只收三分之一的费用,作为跑腿费。

 

西服过于贵重,原则上不能收,我转送给了祝文翼,改改尺寸还能穿。

 

只有那台柯达照相机,摸了又摸,实在舍不得,就留了下来,毕竟平时查案也用得着。

 

一个多月以后,祝文翼邀请我到华懋饭店九楼的餐厅用餐。

 

餐厅已经修好了,两侧的窗子不仅错开位置,而且经过加固,安全性大大提高。

 

吃饭时,祝文翼说巡捕房不久前联系他,说有个船民在外白渡桥底下找到了他的Louis Vuitton旅行箱,让他去认领。

 

据说偷走箱子的苦力发达以后,不到一个月就把钱败光了,沉迷赌博,买了一堆马票,输得倾家荡产,最后跳桥自杀了。

 

祝文翼说完,晃了晃高脚杯里的葡萄酒,叹了口气,“It is the best of times,it is the worst of times.”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利用强风杀人于无形,这么巧妙的手法,真的只是西奥多灵光一现想出来的吗?

 

假如是他筹谋已久,那他想杀的人究竟是谁呢?

 

 

据说,上海「魔都」的称号,最早是一位日本作家提出的。他在上海游记中这样描写1920-1930年代的上海—— 

 

眩晕于它的华美,腐烂于它的淫荡,在放纵中失魂落魄,我彻底沉溺于这些恶魔般的生活中……这里没有传统,取而代之的是去除了一切束缚。人们可以为所欲为。

 

故事里建筑师说,上海处处是机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机会。——这感慨有点简单,听起来居高临下。 

 

有位研究中国消费史的学者,分析民国上海的消费文化:“如果上层精英是上海商业文化的塑造者和推广者,那么中下阶层的人士则算得上消费文化的学徒和受害者。 

 

那个大上海,容纳着无数人的欲望和理想。同时,也吞噬了无数人的自我。 

 

金木遇到的几个人,有人梦想有钱,有人努力挣钱,还有人不花钱就难受。总之,必须围绕消费为核心。谁消费能力强,谁的话语权大。于是,只好使劲挣,挣了花,花完再挣——即使并不真的需要那么多。 

 

这个循环逻辑是社会的推动力和稳定剂,也是人人都难摆脱的一种心理倾向:靠拥有,囤积某些东西来填补空虚。 

 

我有个朋友,特别爱买书,家里堆成山,好多都没拆封。好在他也天天看书,只是看得速度比不上买的速度。 

 

要是他的快乐就在下单和占有书,可能就出毛病了。 

 

我估计你也见过类似的人——就连太爷爷金木,看见白送的相机,也忍不住留下了。 

 

但愿他后来没养成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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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加拿大2022運程大事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13/2022 postreply 13:07:02

第六波新冠疫情何时袭来?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13/2022 postreply 13: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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