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元旦,我们当地市作协组织了一场聚餐。当我匆忙赶到酒店时,有两个人正站在包房门口迎接,其中一个是作协副主席张程,另一个白净瘦高个儿,很眼生。张程和我寒暄完,就为我跟瘦高个儿相互作介绍,刚说完我是谁,瘦高个儿就热情地伸出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XX啊,久仰久仰——我是三中的王森林,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说着,又递给我一张复印的报纸:“这是我的拙作,还望多多指点。”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王森林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这个人就在本地的文友群里,喜欢发送“天气预报”,顺带一些鸡汤。我被他这番唐突的欢迎仪式和推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就在我准备往里走去找相熟的文友时,王森林却自顾引领我,亲自把我送到指定的桌、指定的位置:“您坐这儿,一会咱俩挨着,咱俩好好聊聊。”我不好拒绝,只能答“好”。
平时工作忙,作协人员变动不太了解。待王森林走到门口又去迎接其他人时,我偷偷问坐在旁边的文友:“王老师是新任命的作协秘书?”对方抿嘴一笑:“他不是秘书,秘书是他要争取的职务。”我不知其所以然,只见抬眼看去,王森林正在门口迎接最后赶来的几个人,向他们分发着手中的报纸。
聚餐正式开始后,王森林才回到座位,一开口就是:“你是咱们作协的骄傲,以后可要多多指点大哥。”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王森林接着说:“咱们主席是我好哥们,作协谁的文笔好我也略知一二。”
我一边对王森林说着“不敢当”,一边拿出他刚才给我的报纸复印件——那是一篇500字左右的文章,我匆匆扫了一遍,感觉似曾相识,但具体怎么相似,又一时想不出来。
“多提宝贵意见啊,我写得还不成熟。”王森林对我说。
吃饭全程,王森林都在高声谈论,从国内发展到国际局势,从中国作家到外国作家,侃侃而谈。他还一个劲儿地用他的筷子给我夹菜,这种“自来熟”让我反感,但是又不好直说。
聚餐进行到一半时,作协的李主席向我敬酒,我借机坐到他的旁边,打听这个王森林的情况。李主席说,王森林刚刚加入市作协不久,他还不太了解(地市作协,文学爱好者即可加入,门槛不高,与加入省级作协、中国作协需要对作者进行文学成就考量、作品认定、评审等流程不一样),不过,也许是性格使然,他在作协里比较活跃。
回到家,我又扫了眼王森林的那篇文章,忽然想起之前某一期的《意林》杂志刊登过一篇相似的文章,我曾在早读课上向学生推荐过。
“难道编辑老师没有发现?”我心里纳闷,随后想想,也是,全国那么多杂志,每一期那么多文章,如果不是我恰巧看到,也肯定发现不了。可是,既然是这样,王森林为什么还这样高调地把报纸复印了呢,他就不怕有人发现?
恰在这时,微信上收到了王森林的好友请求,想着聚餐前后的种种,我没有通过他的好友请求。
这之后不久,张程给我打来电话:“你还记得上次聚会时那个王森林吗?”
我说:“记得,当时他还给了我一份文章的复印件。怎么了?”
张程在诗歌领域颇有建树,曾在全国知名杂志发表过文章。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张程说:“当时发放复印件也就罢了,他刚刚加入作协,急于得到大家的认可。可是,你说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拿抄袭的诗歌充数,而且还大言不惭。”
听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当地文联要出几本书集,分为“诗歌卷”“散文卷”“小说卷”。想到王森林是语文老师,喜欢在群里搬运些小文章,平时关系也还不错,所以,张程就向王森林约了稿。王森林当即表示,一定要提供一篇高质量的诗歌。
一周之后,王森林把诗作交上来,张程草草看过,大喜过望,称赞不已。没想到的是,当张程把这篇诗作在电脑上敲打出来之后,网页上竟然出现了这首诗,只有个别字句不一样,其余的都相同——诗的原作者还是我国一位当代著名诗人。
张程当即愣住。即便再心有灵犀,也不可能出现两首几乎一模一样的诗作啊。他当场打电话和王森林核对。不料,王森林直接否认,还大呼冤枉。
后来,张程决定撤下王森林这首诗作,这下惹恼了他,埋怨张程太较真,说自己花大力气写的诗却被看成是抄袭。毕竟在作协召开各种会议时经常见面,张程不想撕破脸皮,可他想不明白:作协是一群喜欢写作的人聚集的“圣地”,怎么会出现他这样的人?
听张程说完前因后果,我马上想到上次聚餐时王森林给我的复印件。看来,他抄袭文章这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想到聚会时他对我的那番热情,我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
张程又告诉我,关于王森林,有个秘密他一直没对外人说过。当地作协有个公众号,经常发表一些会员的作品。2017年5月,作协上传会员的作品,别人的作品都能顺利上传,只有王森林的作品传不上去,试了几次也没成功。刚开始以为是哪里出了毛病,最后才知道,后台监测出王森林的作品和网上另一篇文章相似度很高。他们在网上找出了那篇文章比较,刚开始,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包括张程。但是,事实胜于雄辩。
当作协的人把这件事告诉王森林时,他坚决不承认。考虑到他年纪比较大,顾及他的面子,这件事并没有深究。不过,以后再发他的东西,作协的人都会有意识地上网搜一搜。也正因为这样,张程才发现王森林的诗歌是抄袭的。
其实,在当地作协平台发表东西没有稿费,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王森林这么做的目的。张程提醒我:“文品如人品,以后和他交往要小心一些。”
2
我的一位朋友在三中上班。通过这位朋友的讲述,王森林在我心里的印象更加“丰满”起来。
朋友的说法是,王森林本身就是个“奇人”——朋友特意强调,是“奇葩”的“奇”。
王森林原本是个转业兵,在保险公司、造纸厂都打过工。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去了邻省的一所私立中学教了几年课。再后来,通过一次一次的考试,考上了教师编,到了三中。让人奇怪的是,正宗科班出身的老师都没有他“干”得好:不仅教语文,做班主任,而且担任了校报主编。
我问王森林的写作水平如何,朋友笑了,摇摇头:“不敢枉作评论,我只知道他经常拿着自己的作品让其他老师修改。”稍微停顿,朋友又说:“并且,他行事高调,让很多人都受不了。”
偶尔在公众号上发表了文章,王森林总会第一时间把文章链接发到单位群里,求阅读,求点赞,求红包。而且,自己第一个鼓掌。那个公众号没有稿费,全靠读者打赏,单位相熟的同事不好意思拒绝,每次就打赏5元、10元不等。这样下来,他的一篇文章也能得到100元左右的稿酬。
更让同事们不解的是,50多岁的王森林有3个孩子,真不知道他是怎样躲避计生人员的检查的。因为他妻子没有工作,全家人的生活都靠他一个人,王森林曾说,只要能换来钱,什么手段都是无所谓的。
三中有200多名老师,人情往来避免不了。平时别人办事时,王森林从不随礼,他有事的时候,却紧锣密鼓地张罗。朋友对此深有感触,说王森林之前买房摆酒、孩子上大学摆酒、大闺女结婚摆酒。这些招待他都随礼了,可是,当自己的孩子结婚时,王森林却没有任何表示。这样的事不仅在我朋友身上发生过,在其他老师身上也有。因为在人情往来上不对等,很多老师不愿意搭理王森林,他就一遍一遍央求和他熟的同事:“没办法,大哥3个孩子啊,不收点礼金怎么办?房子都不能装修。”然后就可怜巴巴地发信息向同事们求助。收到信息的老师也没把他的面子当回事,当着组里全体老师的面就读了出来,让人感觉王森林就像在伸手向同事要钱一样。所以,“他的人品,我就不说了。我的感觉就是为了钱,他什么事都能做”。
每年国家都要给生活贫困的学生一些补助,平均每个学生2000元钱,每个班级的名额大约10人左右。学校开会说得很明确,必须通过投票选举的方式进行。但是,到了王森林这里,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助学金给哪个学生了,他都要给学生家长打电话:“这个钱你们不能用作他处,是让孩子假期补课用的,正好够了。”——而补课的老师,就是他自己。
于是学生家长不敢花这笔钱,要攒着给孩子交补课费。有的学生不想参加补课,王森林就一遍一遍给家长打电话,反复陈述自己的家庭生活多么困难,不靠补课收钱,生活就难以为继;继而陈述补课的重要性,什么孩子假期自己不会利用时间,什么假期是实现弯道超车的绝佳时期,什么“不怕身边有学霸,就怕学霸放长假”等等。因为怕王森林给自家孩子穿小鞋,家长们没办法,只好让孩子去参加补课,就当“花钱免灾”。
王森林的班里有很多农村学生。到了夏天,他会主动向学生要菜,让这个拿点黄瓜,让那个拿点茄子……孩子们把菜拿来之后,王森林就让他们在午后的自习课去水房洗菜。别的班级学生都在学习,而他班的学生却在洗菜,所以每次考试,班级的成绩都是年级倒数。学校领导曾经警告过王森林,但他却依然如故。
2016年,王森林担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报考高中时,有好几所学校可选。一个学生的家长最心仪的是A高中,但是,他却反复劝说家长,说孩子的成绩肯定去不了A高中,极力让孩子报考B高中——B高中招生困难,每年中考报考前,校长都会派老师到各个初中向班主任们游说:如果你班的学生报考并考上B高中,就给班主任老师一定的“回报”。
然而,等到中考成绩出来,那个学生的分数过了A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家长不依不饶,王森林明知自己为了回扣做错了事,竟然还给家长出主意,让她去找教育局领导给孩子修改志愿,否则就跳楼。家长听信了王森林的话,果真去教育局闹,事情闹大了,却没有达到目的。
情急之下,王森林把那个家长约出来,在一僻静处竟对人家说要“以身相许”——那是个单亲妈妈——说着,还要去搂人家。家长气得不行,极力反抗,把这件事反映给了学校领导。学校领导约谈王森林,他却说,如果他的计划能得逞,就可以把这件事当把柄,要挟那个家长停止对报考事件的追究。
在随后的班主任会上,学校领导详细说了整个过程,警示各位班主任老师,一定要对学生的报考工作高度重视。
朋友还说,王森林因为担任校报主编,经常会和学生播音员接触。一天播音时,王森林趁一名女生整理稿件,竟然把手放在了这名学生的肩膀上。好在那女生很警惕,马上让王森林把手拿下来,回家后把这件事和家长说了,家长一听,暴怒,扬言要到学校教训王森林。王森林知道了风声后,动用了很多关系求得家长和学生的谅解,说自己当时就是一个很随意的举动,并没有多想别的。
可最后这件事还是传了出来,而学校也撤销了他的校报主编职位。
3
那时,王森林和我在三中那位朋友关系还好。朋友文笔不错,王森林经常拿着自己的文章找他修改,“可是,他写的东西有时都不如学生的习作,根本就没法改。所以,我就劝他,不如找些发表的文章参照一下”。
也许是朋友的话“点化”了王森林,此后,他找来要求修改文章的次数少了。他告诉朋友说,被撤掉校报主编之后,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回那个职务。
于是,2017年初,王森林加入了本地作协,扬言要做到作协秘书,对谁都不避讳。
为了达到目的,作协的一些活动他都积极参加。当地文联办了一本杂志,双月刊,倾向于发表当地作协成员的作品。对于那些平时很难发表文章的作协会员来说,这本杂志成了他们获得存在感的主要途径。
2018年,第三期杂志征稿,王森林投了两篇散文,编辑看稿总觉得有些眼熟,鉴于他的“前科”,上网一搜,果然,是几年前别人的文章,改动的只是其中的人名和某些情节。
王森林打电话询问编辑自己的文章是否被录用,编辑委婉地说,这两篇文章容易产生歧义。不知王森林是没有领悟到编辑的意思,还是装糊涂,竟腆着脸打破砂锅问到底。编辑无奈,只得告诉他,这两篇文章和网上文章相似度很高,不能采用。
谁知,这句话竟激怒了王森林,非要编辑指出来和哪篇文章相似。因为同是作协成员,编辑耐着性子把网上那两篇文章给王森林发过去。看罢文章,王森林根本不承认是抄袭的,说只是巧合而已。编辑告诉他,哪有两篇文章都巧合的?巧合也不行。
此后,王森林在作协群里经常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最后说:“这本杂志以及编辑都变味了,我他妈不投了。”
有次,我去杂志的编辑部取稿费,那个编辑和我说了这件事,忿忿不平:“之前我还很尊重他,见面时叫他‘大哥’,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文如其人’,他能这么做,为人也不能好到哪里去,为了区区50块钱稿费(一篇文章50元)去抄袭别人的文章,太不值得了。而且,如果过后打个电话承认错误也就罢了,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可是,他在群里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这样的人,作协就应该把他开除。”
可市作协只是文学爱好者一个比较宽松的组织,不是行政单位,门槛很低,历年还没有开除成员的先例。
编辑告诉我,王森林还去跟作协的一位文友诉苦,文友好言相劝,让他“注重自己的文品”,说在这个喜欢文字的圈子里,最重要的底线就是不能抄袭,要原创。结果,王森林就把这个文友拉黑了。
我们都以为之后王森林能收敛点,然而在文联不久后举办的一次“国庆征文”活动中,他又投来了稿件。文联领导特意把他的文章挑出来,找来几位作协成员一起来评估真伪。张程那次也在——不出意料,王森林这篇征文又和网上一篇文章“撞脸”了。
“这就是小学生在仿写作文。”当时,文联领导说了这样一句话。
4
9月末的一天,我正在“看班”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接起来才知道是王森林。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说要请我吃饭,我礼貌性地拒绝了。但是,他却不肯罢休,说想和我聊聊,是真心想交我这个朋友。
吃饭地点定在了一家小饭馆。寒暄之后,他直接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家的孩子想去三中,甚至把“价格”都告诉了我。看我一脸懵圈,他才说明原委——原来,他和学校的一位主管招生的副校长关系不错。
三中在我们这里算是比较好的初中,可是“学区”这一硬性规定,把很多孩子都挡在了门外。可是,我家真的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要上初中。
大概是以为我不明就里,王森林急忙说,如果有的话,“‘好处费’咱哥俩对半分”。我谢了他的好意,再次告诉他:没有。他似乎也没什么失望,接着说:“你们单位员工多,你可以私下里问一问,如果有需求尽管找我。”
我表面上说着“好”,内心里却十分反感。
接下来,王森林很诚恳地问我:“老弟,你说,借鉴一下别人文章的内容算是‘抄袭’吗?”
“那要看你借鉴的是什么,如果你借鉴的是文章的思想或者主题,那应该不算。”我说,“比如,你看到别人写了一篇想念父亲的文章,引起了你的共鸣,你也写了一篇类似的文章。虽然都是写父亲,但是,你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肯定不同,不仅言谈举止不同,生活细节也不同。如果你用独特的语言和细节打动读者,这就是一篇好文章。但是,如果把人家一篇文章只是改几处人名或地名,其他的大体不动,那就是抄袭。”
听我说完,王森林看向窗外,半天没说话。本来,我还想举他报纸复印件上的那篇文章,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只一会儿,王森林对此就表现得无所谓:“其实,天下文章一大抄,抄来抄去有提高。哪篇文章的作者能保证作品都是自己的原创?谁都或多或少引用了别人的东西。所以,总是苛求文章的‘相似度’,我感觉没有啥意义。”
我顿时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不再说什么了。
当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王森林接到了一个电话,我听到电话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打开视频!”王森林表情非常尴尬地对着我:“我们家你嫂子,整天疑神疑鬼的,真是……”
说归说,王森林还是无奈地打开视频,让“嫂子”看到了我,这才消停下来。
这个插曲让我想到了朋友给我说的“报考事件”,也让我有了借口:“我还有点事,你也早点回家。”
离座后,我特意快走几步把单买了。王森林笑了笑:“那好老弟,这次你买,下次我买。”
一天自习下课,我班一个女生拿着手写的文章让我指点。我随口问了句:“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
“不是,是我们初中老师让我写的。”学生说。
我有点纳闷:初中老师怎么还让之前的学生写作文?结果一问才知道,这个女生的初中班主任正是王森林。女生说,他前几天拜托几个教过的学生写“同题作文”,说“择优采用”。至于往哪投稿,他并没有告诉学生们。
“我们老师是三中校报主编。”女生一脸骄傲地告诉我。
我暗想,这该不是王森林要往哪里投的稿件吧?我仔细看了下作文——说实话,写得不错,文笔好,思路清晰,主题鲜明。我指出几处感情需要升华的地方后,学生高兴地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王森林打电话告诉我,这一期的杂志上有他的一篇文章:“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些编辑看看!”
我一问文章内容——就是不久前我的学生写的那篇作文。我当时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把学生的作文说成是自己写的,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心虚。
只不过,王森林一直没实现当作协秘书的目标。适逢三中换帅,王森林数次找到新校长,拿着自己发表的几篇文章,要求继续做校报主编。校长看他态度诚恳,就答应给他一次机会。
5
这之后很久,我因为忙于工作减少了和文友们的联系,也就没再有王森林的消息。
2021年末,王森林在作协微信群里高调晒出了他的获奖作品和证书:在市委宣传部,市文联和市文广局联合举办的“xx好故事”征文中,他的两篇“民俗散文”分获一、二等奖。
几分钟过去了,祝贺的文友寥寥。也许是觉得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王森林紧接着又发了一段文字:“参加此次征文活动的共有2000余人次,获奖者仅有20位,是真正的‘百里挑一’。”
这段文字果然效果明显,文友们纷纷在群里放起了鞭炮,好不热闹。
我以为王森林的写作水平提高了,也想发一个“点赞”。可还没等表情发出,群聊里忽然跳出文友肖桂梅发的信息:“《大东北》是我积累多年的心血,初稿写于2017年,2019年发给政协,几次修改后定稿。2020年政协邀请部分文友校对书稿中的部分内容。但是,有位文友校对后照葫芦画瓢,在报刊上发表,获了大奖。”
我不禁一惊:难不成王森林又对身边人“下手”了?赶紧停下手指。
果然,王森林并没有离开微信,他立刻反击:“肖老师,说话要注意影响,你是在‘指桑骂槐’吧?”
肖桂梅也马上回话:“王老师,我没有指名道姓,你怎么就多心了呢?不过,话说开了也好,否则,有人会以为是我抄袭了你的作品。我写《蒸豆包》,你写《蒸黏豆包》;我写《撒年糕》,你写《切糕》;我写《话说缠足》,你写《三寸金莲》。我写姥姥缠足时的痛苦,你写奶奶裹脚时的故事……试问,这不是抄袭是什么?”
接着,肖桂梅在群里发出了自己以往作品的链接。看来,她是真的抓住了王森林的把柄。
可王森林并不示弱:“同题的文章很多,民俗文化的文章网上多的是,这是我之前写的文章,怎么是抄袭了?”
肖桂梅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你说是以前写的,为啥不早在报刊发表,早得奖?为什么偏偏在你给我校对文稿之后写出来,然后发表?”
王森林马上扭转画风:“说到校对,我至今还很寒心。我用了一个月时间给你校对,我没喝过你一口水,吃过你一口饭;而且,民俗的文章也不是你的专利,我怎么就不能写了?下次再见面,你都应该请我喝酒!”
肖桂梅回话:“校对是政协付费项目,否则,你能给我校对?我就是要让广大文友都看清某个人的真面目。怎么,抄袭别人的文章还有理了?那些奖品都应该是我的。”
这场争论越来越激烈,可我们却不知该怎么劝。最后,还是张程出来解围:“两位老师别争论了,都是家乡人,写的都是家乡事。本群是作协工作群,无法提供太多空间给两位老师做辩论场。所以恳请两位老师移步线下交流,可否?”
然而,王森林依旧不依不饶:“我得到的奖品是我自己的劳动成果,也不是你给的!”
肖桂梅回击:“不给我校对,你的灵感哪来的,那些故事哪来的?都是聪明人,人心都有杆秤。我不和你辩论,你自己寻思吧。”
肖桂梅不再说话,王森林这边也沉默了。一场争论算是暂时平息下来。
好奇心驱使我把王森林和肖桂梅的相似文章都看了一下——确实,肖桂梅的文章大多以说明文为主,主要记录了风俗的起源以及具体表现,偶有记叙成分。而王森林的文章以记叙文为主,在说明的基础上夹杂着故事,较之肖桂梅的文章更加丰满。
相比之前,王森林这次的做法貌似“高明”了不少。但无论如何,他都借鉴了肖桂梅的大量文字,或者说,是对肖桂梅文章的一种扩写:有的是一整段都原封不动地借鉴来了;有的则是在肖桂梅说明文的基础上加上了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王森林的文章里有肖桂梅文章的影子。
正如肖桂梅所说,她的好几篇文章,王森林都“借鉴”过——既然没有写作这个天分,为什么还要在这条路上死扛?想到王森林曾经说过的“天下文章一大抄”,我不禁叹息,好多话堵在胸口。
没想到,王森林隔天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否看到昨晚两人的争论。
“老弟你看,我那算是抄袭吗?”
“大哥,你承认不承认,你借鉴了肖老师的文章内容?”我压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说得委婉一点。
“我是借鉴了,可是,我认为这次不明显啊。”王森林满是委屈。
“借鉴了就敢于承认,肖老师也就要一个心理平衡,你何必那么嘴硬?”
然而,王森林却拒绝我的建议:“在群里我怎么承认?如果承认,我以后还怎么在作协混?”这不是“掩耳盗铃”吗,人家都把文章链接发出来了,你不承认别人就不知道了?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克制了一下:“你事后打电话说说吧,不要伤了文友的心。”
“我获奖是事实,其他的顺其自然吧。”王森林像是在告诉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王森林有没有给肖桂梅打电话承认错误。只不过,很多人已经不屑于再谈论他。而我,也把他的电话拉黑了。
后记
有一天,王森林不知怎么进了我们学校,直接到办公室找到了我,单刀直入地说,让我把之前发表过的文章借他一用。
“我用一两篇文章就可以,我想往档次高点的报刊投稿。如果发表,稿费全归你。”
我反问:“如果编辑发现怎么办?”
他反应倒是很快:“你把你最早发表的文章借我就可以。这样的文章大概率发现不了,因为那时网络还不发达。”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刚开始,他还有些支支吾吾,看了看四周,见没人关注,才说:“这话我就只跟你一个人说,都是生活所迫啊——孩子多,没办法。虽然现在国家搞‘双减’,可是,很多人还在偷偷补课。我干班主任,有这个方便条件,可是基础知识学生不愿意补,我就想给他们补补作文。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少,我就想多发几篇文章让学生和家长更加信服我——你帮帮大哥吧。”
原来,他这次更加“短平快”,想直接拿我的文章去发表。我有些想笑:“多发几篇文章就可以了?你得和学生讲解啊。”
面对我的疑惑,王森林掏出手机——原来,他早已准备好了几本作文讲解的阅读资料:“到时,我只要照着这本书讲就可以,作文这东西没有定法,讲解起来也比较随意……”
王森林后面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只是笑了笑,拒绝了他的请求。
(文章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了不起的,女盖茨比
前言从上大学来到北京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6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最打动我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为女性,对待同性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更多的惺惺相惜。目睹或听闻她们的故事,总会让我有切肤之感,她们仿佛是我的镜子,我渴望把她们写下来。可以说,书写她们也是自我探索的过程。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依然需要面对许多或明或暗的陷阱,以及性别带来的痛楚。城市激发起她们的野心,也改变了她们与自我的关系。她们怀揣欲望,付出代价,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屡屡遭受失败和尴尬。然而我相信,比起传统对美好女性的定义,这种具有生命力的美更值得记录。这些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可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个女人身上。然而,当我的笔触打开生活的褶皱,深入到那些幻想的、虚荣的、野心的、盲目的、古怪的女人心中,我不禁感到,她们每个人都如此奇妙,如此与众不同。
1
11点一刻,李茉独自坐在餐厅里。她已经等了20分钟,发消息对方也没回,心里不免有点后悔:王书华大概还是跟以前一样冒失,自己就不该约这顿饭。
大学同学群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说来奇怪,毕业都十多年了,谁也没想过要建一个热热闹闹的群。或许大家心里都知道,有的人有缘坐在一间教室里,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密友,真正关系好、常来常往的也就是小圈子里那几个人。
直到两年前,李茉突然被刘姝拉进了群。刘姝说:“没想到吧,群主竟然是王书华,她到处凑人,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人到齐后,王书华连珠炮似地发了几条消息,交代了自己这些年的轨迹:毕业后执意跨专业考研,最后成功考入本校的王牌院系,目前已经在北京买房安家,事业发展得不错,欢迎大家有空去找她玩。
李茉心领神会地一笑,没说话,群里也应者寥寥。那个群就像一潭死水,很快沉寂下去。
今年春节,王书华突然在群里发了个红包,李茉起初也没在意,下意识里觉得,既然彼此生活没有交集,也不好意思领人家的红包。没想到第二天,王书华又发了一个,还热情招呼:“同学们,昨天的红包只有三个人领,剩下的钱又退给了我,大家可要积极一点啊!”
刘姝私下跟李茉吐槽:“怎么过了这么多年,王小姐还是掌握不好分寸,总是那么用力过猛啊?你说,就算再有钱,这凡尔赛得不尴尬嘛?”后面跟着一个表示社交死亡的微笑表情。
李茉突然想起一些久远的小事:有一阵子,她和王书华似乎特别亲密,王书华周末还邀请她一起去八大处爬山。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王书华说自己有相机,可以拍照,李茉便欣然同意。八大处之行回来后,王书华似乎感到她们已经升级为闺蜜,经常来找李茉一起吃饭、上自习,但凡有机会就和她黏在一起。李茉这人慢热,喜欢独处,王书华的主动让她感到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拒绝。有一天,王书华又来寝室找她去食堂吃饭,亲昵地想挽住她的胳膊,李茉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王书华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眼光犹如闪烁的、旋转的冰花,她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李茉并不想和她走得太近,甚至有些嫌弃。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李茉也没追上去,她本来就不需要一份太过黏腻的友谊。
十多年过去了,李茉毕业后,辗转去国外工作又回国,微信里加了上千个好友。在漫长的年月里,“王书华”三个字几乎完全从她脑海里抹去了。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那闪烁的眼光却刹那间浮现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像针一样刺入她内心深处?王书华也还记得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李茉加了她好友,聊了几句,王书华便提出周末见面吃个饭,并豪爽地表示,她请客:“这个餐厅我经常去,很不错。11点吧,早点见,咱们可以多聊聊。”
李茉心烦意乱地刷着手机,正当她打算发一条“11点半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的时候,王书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的模样没怎么变,坐下来,也不提迟到的茬,笑声爽朗,气如洪钟:“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情况吧,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后来做过英文导游,做过教育,现在开公司,年薪百万,已经在北京买房——你呢?”
2
王书华上大学时,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那时,大家刚从天南海北考到北京,既憧憬又惶惑,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闪光点,就像一群跃跃欲试的鸟儿。而王书华却总是掉队。
第一学期上英语语音课,老师让大家用英文做自我介绍,其实是为了考察每个人的发音是否标准,提醒大家注意纠正口音。班上同学的水平参差不齐,一个叫沈梦的高挑女孩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含蓄无瑕的英式发音,让老师也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连连鼓掌。
李茉有些紧张,她老家在四川小县城,中学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完全为了应付考试。后来忐忑说完,老师提醒她最大问题是n、l不分,其次还要注意让元音更饱满。她连连点头,走下讲台时如释重负,自己的问题虽然不少,但貌似也能凑合过关。
接下来轮到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她昂着头,神情格外认真,几乎是满脸严肃又飞快地说了一大段,想用语速来证明自己的流畅和熟练,但大家一时间都愣住了——她说的什么?接着全场爆笑,老师也忍不住乐了。
讲台上的女孩一下子懵了,她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只得跟着大家一起呵呵地笑。这时,老师严肃地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江西,仿佛承认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她的口音太严重了,以后要仔细上每一节课,纠正每一个音,“相当于从头开始学一遍英语”。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匆忙无措地点头。
这个女孩就是王书华。在班级里,她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就连随机分配宿舍也冥冥中带着一点暗示。班上21个女生,4人一间宿舍,只有她被单拎出来和其他系的人合住。
一上大学,女生们都开始打扮自己。“班花”洪小晴喜欢去双安商场买名牌;李茉攒了做家教的钱,去声势浩大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添置短裙,希望自己能精致起来。只有王书华,任何时候遇见她,她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疲于奔波的样子,仿佛在忙什么大生意——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毛衣领口露出皱巴巴的秋衣;就连在食堂吃饭,她也一点没有女生的矜持,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看起来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百米冲刺,只有用这种风卷残云的方式才能获得饱腹的满足感。
李茉几次和王书华一起吃饭,都感觉旁人向她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忍不住提醒她能不能吃慢点。她腮帮撑得满满的,嘴唇上还挂着两颗饭粒,一边吞咽一边说:“高中时争分夺秒,习惯了嘛。”
在和李茉疏远以后,王书华又和班上好几个女生有过甜蜜期,但无一例外都非常短暂。她就像一股浑浊的激流,在大学生活的默认规则里横冲直撞。最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李茉并没有细想原因,毕竟那时候她太年轻了:忙着做兼职挣生活费、计算考试成绩能不能拿奖学金、结交新鲜的朋友、担心社会实践不够找不到好工作……哪还顾得上别人。
她只记得,语音课期末考试是每人做一段3分钟的演讲,内容不限。王书华站上讲台,演讲的内容竟然是自己如何学炒股,看到同学们都窃窃私语起来,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发音小有进步,但依然带着浓重的口音。
才讲到一半,老师就打断了她:“你就把精力拿去炒股了?你这种态度,说明你这学期根本没有好好练习,全班同学里就你最差!”
讲台上的她起初极力想辩解什么,最后她仰起头,眼神由无助变为傲慢,甚至还有一丝轻蔑。
3
好久不见,王书华开场就出了个“王炸”,没等李茉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翻出各种名人合影给老同学欣赏。这还不够,看完照片,她又打开一个短视频送到李茉跟前——那是她坐在钢琴前弹奏《献给爱丽丝》。曲子弹得很流畅,但很明显,弹琴之人并未沉浸在音乐中,而把焦点都放在了表演上:她要让镜头见证,自己配得上优雅的艺术。
“没想到吧,现在我也学会弹钢琴了。”
李茉本来就因为王书华迟到有些不满,而王书华这一连串的操作,每一步都在煽动她的怒气。当王书华准备打开第三个视频的时候,李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诶,我是来找你叙旧的,不是来看你凡尔赛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用力过猛?”
王书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的:“好了好了,来看最后一个,你总得让我尽兴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
李茉哭笑不得。那个视频里,王书华坐在商务专车里,录下了窗外流光溢彩、飞驰而过的天安门城楼,背景里的摇滚乐震耳欲聋。
“我给你看这些,除了炫耀的意思,还因为它们对我来说,真的是特别重要、特别有纪念意义的瞬间。”王书华点了四道大菜,不管吃不吃得完,也不再嬉皮笑脸,浮现出那种认真,甚至有点严肃的神情,“我知道,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我没钱,你们都看不上我。”
大学开学第一天,王书华穿了自己最贵的衣服:一件红色条纹衬衫,17块钱,她离家时妈妈在镇子集市上给她买的。她站在叽叽喳喳的新同学之间,好奇地探索着周围的面庞。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用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待女孩意识到什么时,又马上朝她挤出了一个客气的微笑。
就在那一瞬间,王书华感到这个美丽的女孩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她后来知道,这个女孩叫洪小晴,家里是开厂的,从小学音乐、练芭蕾。她长发齐腰,每个月都要去学校南门的理发店做专业保养,保养一次的钱够自己吃一个月。在很多个夜晚,王书华眼前都会浮现出洪小晴看到自己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之色。
王书华也接近过沈梦。沈梦是北京人,刚入学时参加社团举办的新生英语演讲比赛就得了一等奖,大家向她投去的羡慕眼神里,甚至包含了一种无言的敬畏。后来王书华终于有了机会:学校通选的国标课上,因为男生太少,老师就安排女生搭配,她和沈梦成了舞伴。聊天时她再三追问,沈梦才告诉她,自己小时候跟着驻外工作的父亲在英国生活过4年。沈梦不太愿意张扬,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
王书华机械地点点头,心中却如同遭遇炮击。溃败、茫然,甚至可以说绝望。在开发语言潜能的黄金时期,自己还在老家玩泥巴,人家已经沉浸在全英文的环境里,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后来,王书华又发现,家庭条件一般,貌不惊人、也不喜欢打扮刘姝都毫不掩饰地嫌弃她。一起玩儿了两天,刘姝就瞪大眼睛怒斥她:“你竟然随地吐痰!”仿佛她是一种原始怪物。她被刘姝的样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辩解道:“在我们农村人人都这样啊!我已经习惯了十几年,总要有时间来适应对不对?”但这个动作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她的无意识,在第三次对她怒目而视之后,刘姝也开始躲着她。
“其实我知道,当时我们那么小,都挺单纯的,大家也都愿意相信,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都是平等的。”王书华说着说着,会忍不住抬高音量,像在和谁吵架,“那种伤害,我知道没有恶意,甚至都说不上是有意的,但它们藏在每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里,时时刻刻都在折磨我。”
或许王书华是在和过去的自己撕扯。那个无论做什么都是错、茫然又自负的小女孩正在把她往记忆深处某个幽暗的区域拽拉。
4
王书华说,那时她不知道怎么办,唯一能缓解焦虑的方式就是笨拙而近乎自虐地努力。
首先是钱。家里一个月给她500元生活费,父亲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那时一个月工资就1000出头,母亲没有稳定工作,除了务农,只能偶尔帮人打打零工,她知道,这笔钱已经接近父母能承受的极限,其他的都要靠自己想办法。
刚开始,她应聘过发传单、礼仪模特(由于身高不够没能成功)、网站内容更新,最后发现,性价比最高的还是做家教。她可以给中小学生补习全科,大学里不少留学生,还可以给他们补习中文。在很长的时间里,每周她要安排3次家教,课时费30块左右,一次两小时,大约可以挣到200元。
兼职占去了大半休息时间,为了不把学习拉下,她每天早上6点起床,6点半准时到学院,保安一开门,她就溜进去找间教室开始学习。饶是如此,她的专业排名依然只能到中游位置,一方面是因为底子太差;另一方面,她意识到本专业就业前景不行,不甘心一条胡同走到黑,必须要跨专业考研。
她雄心勃勃地锁定了目标:考财经方向的研究生。于是,她又多了一项任务:去北大旁听。
所有的路程几乎都是在奔跑中过去的:跑着追公交,跑着赶课程,跑着做家教,她总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有段时间,她发现一个学生家最近的公交站恰好比阶梯收费的里程多一站,为了节约1块钱,她会提前一站下,剩下的路程一鼓作气跑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1年多,奇迹并没有发生,王书华的财经课学得根本无法和专业出身的人相比,可以说是毫无竞争力。冬天早晨,学院走廊一片幽暗,她走进去,恍然觉得自己像小时候走在乡下乌漆嘛黑的夜里,走了10多年,挤过高考的独木桥,竟然又返回了原点。
意识到自己并非天才这一点让人绝望,但她没功夫在绝望里沉溺得太久,接下来怎么办?她决定改变方向,现实一点,最后锁定了本校。这意味着她得把之前的努力推倒,从头开始备考,并把旁听课改到了校内。
外语院校都是小班制教学,一个班就20来个人,多出一个都异常扎眼,为了不引起注意,她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说话。即便如此,有位老师在第三次看到她时,还是客气地请她离开,不要影响课堂秩序。她什么都没说,静静起身站到教室外,也不走,就在那里等着。下课后,老师走出教室,她就站到老师面前,那双热切的眼睛似乎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老师同意了。
毕业那年考研,她差3分进复试,不甘心,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半地下室,零零碎碎做兼职养活自己,一面继续备考。有一次,她在回出租屋路上遇到了大一语音课的老师,凑上去聊了几句,老师问她在哪里工作,听完她的回答后莞尔一笑,然后客气地祝她顺利。
老师走出很远后,王书华还愣在原地,她知道老师那个笑容的意思:那可是本校竞争最激烈的专业之一,就你这样?
第二次,她真考上了。
接到录取通知是傍晚,她清楚地记得时间是19点50分。她先是欣喜大笑,然后悲从中来:因为2分之差,她没有考上公费,而现在她的银行卡上只剩126块钱。
她开始哭,涕泗横流,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早上6点,她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继而清醒过来:哭有什么用,我得挣钱去啊!
5
听了王书华的讲述,李茉大吃一惊:“这些,我完全不知道……你不是还炒股吗?还有相机,我一直觉得你挺有钱的!”
认识王书华这么多年,但直到今天,李茉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那时候大家的确都太自我、太脆弱了,每个人都努力表现得开朗、阳光,却都封闭在压力和焦虑交织的壳里。
王书华狡黠一笑:“我就想让你们觉得我有钱——但还是经常露怯。”
吃完饭,她意犹未尽,拉着李茉到一家茶室接着聊,“走吧走吧,我的精彩章节才刚刚开始。”
她说自从考上研究生后,就猛然发现自己的外语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变得更加自信了,加上拥有了研究生的身份,可以做的兼职水准也大大提升。她开始为一些商业会议、展览做现场翻译,“家教”也升级为“高端私教”,终于告别了吃了上顿盘算下顿的日子。
然而,见识了更高层的社会也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刺激,“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同样在这座城市里,有人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有一次,我去一个孩子家里上课,那是个别墅区,人上来就告诉我,家里光是放在股市里的钱就有几千万”。
必须要有钱,必须要迅速有钱——这样的声音时时刻刻、如魔咒一般在她的意念里回响。研究生毕业时,如果去一个体面、稳定的单位,过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薪资完全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必须走一条艰苦的路。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进入一家旅游公司做英文导游。别人接一个团歇两天,她则是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带着一帮外国人,绕着天安门、故宫、什刹海来来回回,一天走8个小时,第二天还要去爬长城。一个团一般三四十个人,大部分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什么都要靠导游。吃饭的时候,别的不说,光是饮料要加冰,招呼一圈下来,游客都快吃完了,她碗里的东西还没动,只能在车上塞半包饼干凑合。
她知道放下身段就能挣钱,但没想到工资加小费,能挣那么多。这份激动支撑着她持续运转,一个团送走,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个。
一年冬天,她带着一个旅游团去八达岭,谁也没想到那天会碰上寒潮。气温零下,朔风呼啸。团里的老外都是第一次来中国,游兴不减,羽绒服外头裹着军大衣也要继续往上爬。风像一头怪兽在山头盘旋,似乎想从大地上把长城连根拽起,她冷到腿都丧失了知觉。终于到了拍照环节,她弓着腰,好让自己站定,但戴着手套,半僵的手指死活按不下拍照键,她只好颤抖着取下手套。对面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笑,她按下键,忽然忍不住转过头去,流眼泪了。
摸熟了行业的路数,微信里积累了上千个外国客户,靠着口口相传的介绍和推荐,她很快注册了公司自己单干。挣了点钱,就在一切欣欣向上的时候,疫情来了,一夜之间客户减为零。她不得已关停公司,想起自己做家教的老本行,转向线上教培,没干多久又遇到了“双减”。
“现在嘛,我还有‘高端培训’的业务,收入这块儿,肯定是能保证的。当然,炒股、买基金这种事就不提了。”王书华脸上露出略显神秘的微笑,这些年的经历让她越来越相信,一个人真心渴望什么,竭尽全力追求什么,最终就会得到什么,但也有遗憾和怅然,自己也走了很多弯路。
“就像买房一样,我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也看准了趋势,但没办法,家里谁都指望不上,这个弯路也就躲不开。在北京这么多年,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拉我一把,连有点用的指导都没有,只能全靠自己。”说到这里,她有点愤然,“我像一只钻进黑盒子的苍蝇,到处乱撞。”
6
有钱真好啊。
金钱带给王书华的不仅是物质宽裕,更让长久压抑的心灵有了释放的机会。贫穷不仅是一项过错,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从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她很少去商场买东西,一走进品牌服饰店就忍不住低头,气势自动弱三分,若是柜员上来问询,她就会含糊嗫嚅说“只是看看”,再乘机逃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走进星级酒店,走在熠熠生辉的商品中间。
最后一次搬家,是搬到自己买的房子里。那天一早,她请了两个收纳阿姨上门,迅速打包好所有东西。搬家公司把东西运到目的地,阿姨又按照她的示意,把物品一件件归置整齐,一天内完全搞定,而她只需要动动手指,下单付款就可以了。
阿姨走后,她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想起大学刚毕业和刚工作时那几次狼狈的搬家,为了省钱、省时间,她只敢请最便宜的运输师傅,头天晚上熬夜打包,自己扛着行李箱在老式楼梯间里爬上爬下,搬一次家就掉一层皮。
现在她再也不用搬家了。
更令她心神舒畅的是每次回老家——直到现在,李茉才知道王书华来自一个大家庭,奶奶生育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而她的父亲因为有公职,胆子又小,不敢超生,是唯一没有儿子的小家庭。
“我出生那天,我奶奶拎了一串鞭炮到医院,听说是个女儿,她拿着鞭炮,冷冷地对我妈说,那也就没必要放炮了。就因为这个,我爸妈在两边的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谁都可以奚落你、瞧不起你——而他们甚至不敢表现出一点不高兴,还得想尽办法各种讨好亲戚。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带我去舅舅家拜年,为了让他们给我们一点好脸色,我妈带上了鸡鸭、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再自己上灶做饭。即便这样,舅舅见我去了,还是把桌子上的‘旺旺大礼包’啪地一下收进了抽屉。
“他们把受的气都变成对我的严格要求,我爸又是老师,只要有一次没考第一,我回家就会挨打——现在呢,我也感谢他们,不然我怎么能来北京呢?现在说不定就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盼着生儿子呢。”王书华哈哈笑了几声,“最好笑的是,现在我一回家,给我奶奶至少1万,而她那些儿子、孙子,一年到头能给个1千块钱就不错了。我奶奶当着我的面一个劲儿地说,现在新社会,孙儿孙女都一样!我知道,就这1万,她还要从里面抠点出来救济那些宝贝孙子呢!太好笑了,但我也无所谓,反正孝敬你是我的心意,你怎么花我就不管了。至于我那些叔叔、舅舅,他们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今年过年不是没回家嘛,我妈让我给舅舅发红包表表心意,我一下子就火了,你以为我挣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我妈骂我不知好歹,早晚要众叛亲离。嗬,我想,这样的亲戚早点离了岂不是更好?为了跟她赌气,我干脆就在同学群里发,可惜你们这些人还不领情。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们清高不爱要,自然有别人要。看看我的小学同学群,我从腊月二十七发到正月十五,每天他们都排队出来‘谢谢老板’,我就喜欢那种热闹的感觉,就跟放鞭炮一样。
“你们就觉得我‘得志便猖狂’是吗?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臭毛病,虚荣、庸俗,跟北京的富人相比,我这点钱算什么啊,是不是?但现在我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呢,我随心所欲。这些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又没犯法,I earn it by myself……”
王书华飙出这句英语时——举重若轻的美式发音,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不禁扬起手臂,洪亮的声音响彻茶室。服务员走过来提醒说:“美女,能不能小声点?”
她翻了个白眼,泰然自若应道:“不好意思啊,我这刚从农村出来,还没太习惯。”
7
李茉说:“之前,我的确觉得你有点奇葩……不过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能理解,甚至还有一些佩服,这么多年你一直保持这种奋斗的冲劲,很多人都是做不到的。”
王书华眼里闪过一丝温热的光,但又马上镇定下来:“那是因为最后我成功了,如果现在我一无所有,你也不会这样看。”
“或许现在你可以让自己放松一点,不必那么紧绷,比如……比如在同学群里说自己买房,总让人觉得有炫耀的嫌疑,这好像没必要吧。”
“我承认,我这样做绝大部分都是出于炫耀,出于对过去的难以释怀。”王书华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反问道:“那你们的沉默里,有没有一点点嫉妒呢?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有没有一点点自己混得不如我的失落呢?”
李茉怔了一下,但依然试图维持自己的观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同学们对你的疏远,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没钱?比如那个时候,我也要靠做家教维持生活。还有我觉得,那些家境好的同学,比如沈梦,她曾经跟我说,因为她爸爸经常要出国,又很忙,她成长过程中经常觉得父亲是缺失的,家庭也有很多问题……每个人都在克服自己要面对的困境。”
王书华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吧——但你无法否认,金钱已经是塑造我们和别人关系最重要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多么可悲!”
走出茶楼前,王书华有些黯然道,在考研期间,她曾经和一个男孩认认真真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她的初恋。男孩很真诚,但他的家人觉得她一无所有,不同意。后来他出国了,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暮冬时分,天黑得早,外面已有一点苍茫的暮色。王书华望着车水马龙怅然若失地一笑:“当时我难过了很久,但现在,你让我去找一个条件不如我的,我也不愿意去啊!人之常情——这件事我本来打算再也不提了,但今天还是忍不住跟你说。”
她在分别的路口伸出双手,“谢谢你来找我,老同学,抱抱吧。”
李茉忽然觉得有点伤感,但转念又想,自己挣得还没有人家多,也没有资格同情人家,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出几步,王书华在后面喊道:“李茉,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时光倒流,回到大学,我有钱了,我会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