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伙去单位报复同事,半个月后他出现在领导家的酱菜坛子里

有个小伙去单位报复同事,

 

半个月后他出现在领导家的酱菜坛子里丨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19-08-10 10:27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说明】上一次推送,由于排版问题,有些手机显示不全。以下是重排过的「完整高清修复」版。

 

这两年看了不少犯罪故事,有虚构的,也有真实的。这些案件里,有一类给我印象很深——失踪案。

 

一个人今天还跟你吃饭聊天,第二天就失联了,之后再也找不着。

 

尤其是即时通讯如此发达的当下,”失联“ 事件更 ”容易“ 发生。正是因为何时何地都能联系,联系不上才最叫人不放心。

 

你一定在社交网站见过找人的消息。那种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的失联状态,是最让人难熬的心理焦虑。一会儿希望,一会儿幻灭。

 

既想尽快得到消息,又怕听到消息。

 

想象中有坏事发生,有时候比眼见了坏事发生,还令人抓狂。日常生活中,提起和亲友的 ”最后一次见面“ 大多时候会让人难受。

 

金木在夜行者生涯中,调查过不少失踪案。不同的是,那时候,常常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人“失踪”了。

 

等到去找人,会发现已经发生太多意想不到的事。

 

1932年,金木在上海谋生,借报馆的房间开了个调查事务所。有天,他收到一封匿名来信,写信的人让他回忆多年前的一个案子,是件少年失踪案。

 

今晚的故事,就讲这件失踪案,发生在民国元年(1912年)的抚顺。

 

当金木回忆完往事,他发现,少年失踪案背后,不但有一场大型谋杀案,还有一名“失踪”多年的女孩。

 

故事由助手「福禄娃」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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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民国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案件名称:少年失踪事件

案发地点:抚顺千金寨东竖井

案发时间:1912年8月

记录时间:1932年8月10日

故事整理:福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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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上海,我越来越像正经工作的人,日常生活很有规律。

 

不需要出门调查时,我从早到晚都坐在望平街的事务所里,等着电话或有人找上门。

 

中午会喝点酒,脑袋有点晕的时候,就拆读早上送来的信件。来信一般是报馆编辑,或者不太紧急的调查资料。

 

有时我会整理从北京带来的笔记。

 

喝得半醉时回忆过去,感觉很奇妙。

 

有些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有些并没记录的细节,却会突然清晰得很。

 

据说这是人到中年脑子要坏了,越早的事儿记得越清楚。我不太信。

 

今天中午信箱里只有一封信,匿名的。不过,我展开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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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末时就有挂在门口的私人收信箱。图为1930年代普通人家的木质收信箱。

 

信很短,像是匆匆写下的——

 

金木先生,归还的雨衣想必已收到。不知道你是否想起二十年前抚顺的事情,以及我是谁。

 

那年事情完结,你大概写了文章在报上刊出,不知文章和你的记录是否有留存。若有机会,我想看看。

 

半个月后,我会来上海,或许,我们有机会见面。

 

另,我想你应该不会报警。即使报警,也无妨。

 

来信的女孩叫胡泠秋,我去年夏天在一次调查时认识的。她是一起命案的凶手,如今还在警方通缉名单上。

 

那件案子结束后,她曾给我寄过一封信,说二十年前在抚顺千金寨,她见过我。(注:胡泠秋相关案件,点击这里查看,也可以不看,不影响理解本案故事)

 

我把信叠好收进抽屉,喝了几口酒,边抽烟边回想二十年前的事情。

 

 

民国元年(1912年)夏天,我确实去过一趟抚顺千金寨,我记得非常热,好像是八月份。

 

那地方产煤,从前清就开始开矿,千金寨就是依着煤矿建起来的。中国人俄国人日本人换了几拨人,千金寨的矿产都不减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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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寨曾经是个小村庄,储煤量丰富。二十世纪初,俄国人、日本人先后到抚顺采煤,千金寨也由此繁华,从小村庄变为煤矿重地。

 

我那年去的时候,千金寨归日本管辖。

 

当时我是《白日新闻》的记者,有时候帮人做些犯罪调查,还帮警察破过几回案,在北京小有名气。

 

有天下午,一个顺义的大妈慕名而来,请我帮他找儿子。

 

他儿子叫万小鹏,十八岁,一年多前跟俩同乡去抚顺千金寨挖矿,干得还挺好,去年春节还回来过一趟。

 

上星期,万大妈收到封电报,让她速到千金寨,急事。

 

就这两句话,别的什么也没说。万大妈自己去不了,就来找我。我跟万大妈要照片,她没有,说儿子也没啥特征,就是嗓门大爱嚷嚷。

 

万大妈让我到地方找一个万小鹏的表叔,最早是他带万小鹏去的抚顺。

 

她心里清楚,儿子八成是出什么大事了。万小鹏知道他妈不识字不认路,也没钱买票坐车,不会发电报让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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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煤需要大量劳动力,抚顺本地劳动力不足,煤矿公司就从各地广招矿工。

 

我却没打听到万小鹏的表叔,只好发电报给哈尔滨的朋友,他介绍了一个在千金寨挖矿的熟人,老孙。

 

老孙四十来岁,很热情,把我当小孩看,要领我先去吃饭。我当时二十二岁,大概确实显得年轻。我说办完事再吃,问他万中和万小鹏的事。

 

事情比万大妈想的更糟。万小鹏失踪了。他表叔已经死了半年了,矿井冒顶砸死了。电报是几个北京老乡凑钱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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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常见事故。挖煤时,上方的矿岩层可能会崩落,造成人员伤亡。

 

我问老孙,矿工失踪,矿上不安排人找?老孙很紧张,拉我进屋关门说,没人敢去,都怕受牵连。

 

十天前,矿上突然通知停工,召开全体矿工大会。说是矿工大会,其实是公审大会。日本人在矿井空地上,搭了个台子,把万小鹏捆到台上。

 

矿长是日本人,叫米仓。他拎着一包炸药上台,说万小鹏是个疯子,要在井下放炸药炸死大家。

 

老孙说,井下是会用到炸药,但分量都是爆破专家安排好的,一般用黑药,恰好能开洞。但米仓展示那包是红药,爆炸力强,够把矿井全炸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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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俗称雷管。当时主要有两种,红药和黑药。红的效果好,价格贵,威力大,黑药便宜,效果也差点。工人愿意用红药,但包工更愿意用黑药。

 

万小鹏一点没否认,全招了下来,破口大骂说就是要炸死日本人。人人都知道,万小鹏是想给表叔报仇。

 

万中死的那次塌方,一共死了十几个人,有传闻说塌方意外本可以避免,是日本人催工太急。万小鹏就此心里记恨下来。

 

老孙说,日本人倒也没怎样,审问完辞退了万小鹏,该给的工钱也给了。最后,米仓发表一番演讲,号召矿工发现问题,相互揭发。

 

“日本人觉得,这事儿还有同伙。——说不定万小鹏是又给抓回去审了。”

 

老孙说完情况,我也怀疑日本人,说要去见米仓。老孙说他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去。我琢磨了一下,决定先不去,问他矿上什么人跟日本人熟。

 

老孙说,一个伍自贵,帮日本人招工和管理矿上后勤事务,一个张九四,是个把头,能说会道,在日本人面前混得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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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老孙让我最好先去找张九四。伍自贵虽然是管理人员,但平时不怎么跟米仓走动,反而是张九四,天天黏在米仓屁股后头。

 

另外,伍自贵家里最近有点情况,一个月前她老婆早产,大人小孩全死了。公审大会那天露了个脸儿,后来没再到矿上来过。

 

“矿上的人分两堆儿,一堆儿爱跟把头混,能多少沾点便宜,一堆儿跟老伍走得近,都是老伍招来的。”

 

我找到张九四时,他正趴在床上抱着一摞纸磕磕巴巴念什么。我听了半天,凑上去看,才发现是在学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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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清朝石印本学日语图书《东文新法会通》,线装,2册,光绪28年东亚善邻学馆编。

 

张九四人精瘦,声音却粗哑,地道的辽宁东北腔。我介绍完自己,他倒很直接,一口就承认是自己举报的万小鹏。

 

“你说这小子啊,可惜。这种事儿,我知道了能不管吗?不管那就是几十上百条人命,——还不都是中国人?”

 

按照规定,矿工的工资会先发给把头,把头再把各自的钱分给矿工。张九四知道自己要想占便宜,就得先跟矿工混好。

 

于是他就隔三差五请工人喝酒。

 

上周喝酒,喝到最后剩他和万小鹏。万小鹏酒劲上头,痛骂米仓压榨矿工。张九四也跟着骂。

 

“这孩子可怜,他老叔死了,心里恼得慌应该,得顺着他说。”张九四说完这句压低声音,“但他说他要炸矿,那谁受得了?别说我,换你你怎么办?”

 

他灌了万小鹏一夜,哄出了炸药的埋藏地点。悄悄带人过去看,真有一包红药。

 

张九四坚决认为,日本人既然公审完放了人,不可能再抓万小鹏,“就算是抓,要么安排我,要么安排伍自贵——你知道伍自贵吧,管招工的。”

 

我让他带我去见米仓。他从宿舍柜子里拿出台电话机,装上电池,捣弄了半天。

 

一接通先来了句“莫西莫西”(日语:你好もしもし),然后用中文慢慢解释了一通,介绍我是北京来的记者,属于中华民国新政府等等。

 

去米仓办公室的路上,张九四一路嘴里没停下来,问要是写新闻报上会不会登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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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中国某些地方使用磁石式电话,需自备两节干电池做电源,并带有磁石式手摇发电机的电话机。日占时期的抚顺,1907年开始出现这种电话进行市内近距离通话

 

米仓的办公室在日人街。这一带有学校、医院、矿区日本职工家属区,还有警署和日本军方守备队。

 

街区的名字都是按日本习惯起的,叫富士町、朝日町、大和町什么的。路上偶尔有日本人经过,见到我会打招呼。

 

我当时穿着衬衫,西装外套拿在手里,加上头发和眼镜,或许看起来像是日本人吧。

 

米仓穿着身和服,在一间大约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见了我和张九四。他留着小胡子,说话很慢,口气很硬,带东北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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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叠半榻榻米中的“叠”,指一张传统榻榻米的大小,宽90cm,长180cm。四叠半榻榻米正好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正方形,在日本文化中象征着为人端方正直。

 

他说,万小鹏的事,已经按规处理,他是失踪还是怎样,都跟矿上没关系。

 

我说,并不是人失踪和矿上有关系,而是希望矿上帮忙找人,矿长发话,大家才肯找人。

 

米仓突然急躁起来,他跟我说起日语,警告我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他可以拿尊严保证,绝对没对万小鹏做什么。如果我代表万小鹏的家人,他可以多给一些抚恤金。

 

“还是快离开千金寨吧。”他说完这句话,又改口说东北话,好像是为了让张九四听。

 

他说,万小鹏预谋炸矿的事情刚过去,如果我揪着这事不放,就有嫌疑是同谋。

 

这日本人不讲理,我有点生气,但总算克制住没跟他理论。后来我才知道,米仓不想让我再查这件事,是因为不想有这事影响扩大。

 

前清政府倒台前,还在和日本协商东北矿权的事。最近,俄国人趁着新旧政府交替也在施压,想把事情闹大,从中搅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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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上要是惹出事,就等于给了俄国人借口。驻扎在抚顺的日本守备军,给米仓下了命令,不准出乱子。

 

这时房间的门开了,门口站着个穿和服的小女孩,用日语喊米仓爸爸。

 

米仓抱起小姑娘出了房间,让张九四送我走。

 

我让张九四带我去找伍自贵。张九四不去,说老伍不喜欢我,我去了自找气受,他要喝多了更烦人。

 

我问了地址,自己去了。伍自贵住在一条热闹街区旁,街边满是商铺,摆了许多大棚,有人管这叫棚街,是千金寨最繁华的地段。

 

门口等了几分钟,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开了半边门缝,说我爸喝多睡了,见不了人。我不好硬闯,正犹豫,伍自贵却醉醺醺从院里走出来。

 

这个伍自贵是个酒鬼,浑身酒气,进了屋发现整个房间都一股高粱酒味儿。

 

他一边听我讲一边打酒嗝,不时擦擦脑门上的汗,大热天他还穿着西服套装。

 

等我说完,他却不吭声。迷糊了半天,说你劝劝他老乡,别找了。

 

伍自贵的女儿给我和伍自贵倒茶,替他爸补充说,万小鹏失踪后,矿上仍天天开工。几个老乡已经几天没去上工,全靠伍自贵担着,日本人没开除他们。

 

这时,伍自贵已经打起呼噜。

 

女孩给我添了几次茶,伍自贵越睡越响,我只好离开。

 

我在旧街市上转了几圈,感觉伍自贵不太对劲儿。那时我基本不喝酒,但我常见同事拼酒。有时候,我分不出他们是真喝醉了还是装醉。

 

这点疑心病,害我多费了不少功夫,不过后来帮了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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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日本占据千金寨后,随后发现他们脚下,有一个巨大的露天矿场。1920年,发布了搬迁命令,于是千金寨移到今天抚顺南站一带,称为新市街,原址也就叫旧市街。

 

趁没人看见,我绕到伍家院子后头。

 

后头紧挨着个酱菜园子。很多密封的酱缸堆到了堂屋后墙边上,冒着热腾腾的豆饼发酵味。

 

我憋着气爬上酱缸,勉强够到一个小窗,能看到屋里。

 

伍自贵果然醒着,但在喝酒。一杯一杯地灌,嘴里嘟囔着,好像在骂女儿。

 

我沿着酱缸走到旁边另一扇小窗户底下,往里看了看,没人。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扒开窗户。

 

一股子浓郁的奇怪气味涌进来,和酱缸散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胃里一阵腻歪,差点吐出来。

 

房间里只有一堆锅碗瓢盆,其他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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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酱菜场成片的酱缸。

 

我找到那几个北京老乡,跟他们一起找人。

 

几天下来,街市和林子都已经摸了遍,他们几个也很熟悉地形,很难错过哪里。

 

不过我从老乡那打听到一件事:万小鹏好像和伍自贵的女儿伍玲玲走得挺近。

 

这帮老乡最早到抚顺,都是伍自贵从火车站招来的,大家都熟。万小鹏有时会去伍家串门,逢年过节还拎个点心。

 

老乡们说,要不是因为闹出这事儿,伍自贵说不定就把万小鹏收作女婿了。

 

第四天,我让老乡先别找了。

 

“凡是活人能到的地方,都找了。你们又坚持说他没离开千金寨。”我说,“除非万小鹏——死了。”

 

几个老乡低头不吭声。

 

我知道他们都想到了,但都不愿意提。

 

或许,那时我也早想到这点。可毕竟年轻,不愿把事情往太坏了推测。要是早两天聊这事,或许能改变后面的事——当然,也可能更糟。

 

我问他们,如果你们要藏一个死人,会往哪藏。

 

废井。几个人想的一样。

 

千金寨开矿一般开竖井,废弃的矿井要么是塌了没法再采,要么是开采太久没价值。平时没谁再去,一般封口也不严。

 

我嫌人太多,说服老乡回去上工,找了老孙傍晚下废井找人。

 

我俩坐罐笼从离营业矿不远的一个废井下去——他们叫西竖井。老孙说,这个井下矿洞多,可以多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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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井,洞壁直立的井状管道,与斜井相对应。竖井需要悬空把人或物提升,斜井则是靠牵引。罐笼,类似电梯,用来提升人或物的笼状容器。

 

我们很幸运,井下没积水。靠老孙拎着的矿灯走了半小时,地里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腿一软,老孙赶紧扶我,俩人一起坐地上。矿灯也摔灭了。

 

我听老孙说了声“千万别点火”,就被他拽着猛跑起来,我也不知道是在往哪跑。

 

好在老孙对地下熟悉,七扭八拐竟我把带到了一个卷扬机跟前,卷扬机控制的是个轨道矿车,有几个矿车,往外运煤用的。

 

老孙说,肯定是瓦斯爆了,这劲儿忒大了,可能跟那边炸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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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扬机,又称为绞车,靠人力或者机械动力驱动的装置,能够垂直提升,或者水平、倾斜拽起重物。图中标出的就是当时千金寨使用的卷扬机。

 

我问那边是哪边。他说矿上,刚才疯跑的时候,他听见有其他脚步声,可能是隔壁矿洞里逃跑的人。

 

地道还在微微摇晃,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

 

老孙检查了一下卷扬机,竟然还没有断电。他催我赶紧坐上矿车,上车前,他很严肃地说:“抱头坐在矿车里,千万别抬头伸手,等车停了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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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矿车和当时深煤坑的铁轨。将矿车安置在铁轨后靠卷扬机牵引,用来运送东西以及人员。

 

这时,黑暗里亮起几盏灯,几名戴头灯的矿工从那边逃过来的。

 

看见矿车,几个人纷纷跳了进去。

 

老孙对几人大喊“低头!”用力一扳手把,卷扬机开始提升,斜着往上走。我坐在前面的矿车,把自己窝得像个虾米。

 

车越开越快,后面忽然一声惨叫。我刚要抬头,一只手把住我脑袋,摁了下去。是老孙,他正紧缩着身子蹲在我身后。

 

惨叫声又忽然没了。

 

到了个巷口,老孙又用力扳动手把,卷扬机停下。

 

后头几个矿工跳下车跑看。我往后找了找,看见躺着一个人。打开安全矿灯一照,这人已经死了,脸磨没了。

 

老孙说,这运煤的通道矮的很,人在里边要不屈着,指不定会蹭到哪。

 

老孙看着前面几个矿工的背影,说:“矿车太小,坐不下这些人,有一个人得站着。其他人,不会让他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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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井下作业空间狭小,乘矿车时如果将身体伸出车外,容易发生剐蹭,十分危险。

 

跑到前面的几个矿工找到了一个井口,已上了罐笼。老孙骂了一句,说人上多了。话音没落,罐笼坠了下来,砸在井底,矿工也没了声。

 

老孙拽着我往回走,也有点紧张,手一直哆嗦。

 

他说,这时间一般该换班了,来来去去人多,不知道得死多少。

 

走了大约七八十米,还有个出口,是一条斜着通向地面的通道。

 

我记得自己当时紧咬着牙,身上硬邦邦的。老孙往前探了探路,让我走前面,说有亮光,“有啥动静就死命往前跑,别回头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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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巷道类似图中所示。当时每个矿井至少两个安全出口,出口之间距离也不能太近。

 

走着走着,后头追上来个年轻矿工,看上去比我还小一些。老孙一把抱住,叫他小罗。

 

小罗一开口眼泪流出来,说全死全死了——孙叔,全死了。

 

小罗说,出事前五分钟,他刚和其他人换了班,去拿自己的饭盒时,听见砰砰几声闷响,他本能地拿衣服包住嘴脸,躲进角落里,没有按正常的路线往出口跑。

 

后来,巨大的粉尘涌进来,什么也看不清。他知道是瓦斯爆了。

 

那些跑向出口方向的人,可能全被埋了。

 

“我看见老鼠了,一窝子老鼠往一个方向窜,我就跟着跑。”小罗说,他一直记着孙叔从前说的,地下出事,老鼠最机灵,会往没事儿的地方跑。

 

老孙在衣服上蹭蹭手,帮小罗抹了把眼泪。我们仨谁也没吭声,慢慢往上奏。

 

底下越来越热,我感觉皮肤已经冒不出汗来,一阵阵灼烧的疼。那是矿洞里的煤点着了,再不出去我们全给烤熟。

 

我们越走越快,远处的光点却越来越小。老孙急得大声骂娘,骂日本人。

 

走到能看清出口时,发现老孙骂得不冤。井上正有人在封井口,越来越小的缝隙里透进上面的黄色灯光。

 

很快,最后一丝亮光也没了。

 

我又怕又气又急,冲上去一脚踹在封口上,竟然打下来一块。

 

是黄泥,还没干。

 

三个人连捶带踢十分钟,封口破开一个小孔。我伸胳膊出去,扒开一个洞。

 

外头一阵嘈杂,有人拽住我胳膊往上拉。洞口也被扒开更大。

 

被救上去后,看见米仓铁青着脸,正在吆喝工人重新封上洞口。米仓旁边站着张九四,就是他拽我上来的。

 

四下挤满了矿工,有十几个日本人,其余全是中国人。听了米仓的命令,有人犹犹豫豫拿起铁锹封洞,有人站着不动,还有人转身走了。

 

我这才知道,爆炸点着了井下的煤,米仓下令封所有井口隔绝空气,好让煤熄灭。

 

我从底下伸出胳膊来,张九四才敢拉我们上来——谁也不能眼看着活人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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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仓瞪着我,用日语说,金记者,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没理这话,问他为什么封矿不救人。

 

米仓说,下面人已经死了!人还可以再招,可煤烧掉就没了。

 

说完,他又问我为什么在井下,到底是不是来闹事的,和万小鹏什么关系。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我用北京话回他,说操你丫的——你不救总有人救!

 

我冲张九四喊,你他妈是把头,发话啊,底下肯定有人没死!

 

张九四一脸为难,看看米仓。米仓不看他,说谁不听命令就开除,工资全扣,不再聘用。

 

说完米仓走了,留下张九四苦着张脸,眼看要掉眼泪。

 

老孙上去给了他一耳光,你个王八羔子不认祖宗了是吧?然后抄起两把铁锹,招呼人去主矿井口挖人。

 

小罗也跟着吆喝人,零零散散去了十几个。张九四伸手又给自己补了个耳光。

 

我没理他,拿起铁锹破开刚才被封上的井口,然后去找伍自贵。

 

伍自贵仍是醉醺醺的,但很快召集了上百人来,除了矿工,还有附近的村民。米仓的人拦不住,救援在各个井口和出口展开。

 

忙活一整夜,一共救出二十四个人,一个重伤,不确定能不能活。老孙大概估算了一下,可能死了至少两百五十人。

 

很多人挖出来时身体扭曲在一起,保持临死时的样子,是被活活憋死的。还有些人被高温烤干,手脚都深深抠进泥里。

 

天亮了。伍自贵浑身上下黑油油,从西装上衣兜里摸出个随身小酒壶,坐在煤堆上喝起来。边喝边流泪,黑脸上画出弯弯曲曲的几道引子。

 

突然,他从喉咙里爆出一声惨叫。那声音瘆得人头皮发麻。

 

那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女孩远远站在矿厂门口,是伍自贵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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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随身酒壶。

 

救上来的人都送进了医院。我跟米仓商议,要矿上承担医疗费。他很生气,但最终同意了,条件是我暂时不写报道。

 

实际上,我写不写已经不重要。整个抚顺没人不知道矿难发生。米仓夜里就被叫去了守备军司令部。

 

我刚做记者时,调查事情总想做出详细的目标和计划,一步步去查。后来,我越来越喜欢凭直觉,嗅到什么就去查查看。

 

有时候,绕得远了,反而跟更清晰。

 

日本人最怕矿上出乱子。如果乱子是人为的,可能就是冲着日本人的。

 

这一点,我想到了,米仓也想到了。

 

他让张九四找我,说如果我不是来捣乱的,就查出矿难的真正原因,否则很难离开千金寨。

 

张九四说,米仓不是闹着玩的,估计上头有压力了,“火车站派了当兵的,不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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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寨火车站,1903年建成,主要用来运煤。直到日俄战争后,1906年,千金寨才开始接受客运。

 

第二天下午,我在小罗救出的一个大叔身上,发现了关键线索。

 

大叔当时在通风井里待着,突然顶上灯闪起来,矿洞壁上的一个电线打了火,噌地烧起来。他拿起铁锹就去够,想切断电线。

 

火顺着线往井下跑,他在后头追着。就在他扯下几段电缆时,其他地方已经爆炸,气浪冲进来,把他打晕了。

 

他最终被烧成重伤。如果一开始就往通风口外跑,或许能早得救。

 

小罗救他出来时,在他手里找到了几段电缆。

 

这几段电缆没烧坏,我反复检查,发现从头到尾的外皮上布满了细小缺口。递给老孙检查,他琢磨半天,突然问小罗——你说你看见老鼠了?

 

小罗点头。老孙肯定地说,这线老鼠咬的。但马上又说不对,老鼠从来不咬这玩意儿。

 

一是因为,矿里铺的电缆一般会多少抹点樟脑油,或其他防老鼠的东西。二是因为,矿工几乎见老鼠就喂,吃饭的地方总有老鼠讨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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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过电缆又检查一遍,好像闻到什么味道。——淡淡的,但似乎勾起了某种曾经闻过的强烈味道。

 

胃里泛起一阵酸,我有点头蒙。我想起的是豆饼发酵和酱油的气味儿,有高粱酒的气味儿,还有另外一种气味儿。

 

我把电缆用纸包好,趁天没黑透去了伍自贵家。

 

伍自贵院门敞开,他坐在院子里,只穿了条西装裤子,上身光着膀子,两脚光着袜子都没穿。

 

他在喝酒。院里摆了个小桌,一桌子菜。

 

我没问怎么回事。伍自贵找只杯子给我倒酒,我说不喝。他也不劝,自己喝。他在胸口抹把汗,说女儿不在家,难得自在一回。

 

他身上挺瘦,胸口上还有没洗净的煤灰。

 

我笑了一声,说你女儿在家,也没见你少喝。掏出那几段电缆,搁在桌上。

 

他看了看,手上没停下,继续倒酒喝酒,夹了一筷子青菜,蘸小碗里的酱,——“新鲜的刺老芽,隔壁酱园子里的新酱,够味儿。”

 

他让我自己找条凳子,坐下边吃边说,你来得挺巧,再晚会儿我就走了。

 

我并没怎么问话,伍自贵就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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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老芽,一种山野菜,多见于东北。烹饪方法多种,配大酱吃别有风味。

 

大约一个月前,也就是万小鹏扬言炸矿被举报前没多久,伍自贵负责给新开的矿井铺设电缆。

 

电缆由矿上统一采购,并涂上一层樟脑油防鼠,几名电工下矿铺设。伍自贵算是监工,偶尔下矿检查。他动了心思,趁检查便利在几段电缆上做了手脚。

 

他很清楚,如果电线短路起了明火,可能引燃瓦斯。

 

他灌了几口酒哈哈笑起来,说女儿爱吃他做的芝麻糊,几乎天天都熬,家里总闹耗子,“我就是试试,可没想真有效——”

 

有回他喝多酒忘了收拾灶台,后来发现剩下的芝麻糊老鼠吃得干干净净。不但把沾了芝麻糊的锅碗舔得干干净净,连灶台上的洗锅刷子都啃没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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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用来清洁大灶台铁锅的刷子。

 

那股气味儿,我又想起来了。原来是馊掉的芝麻糊,香气混着酸腐的复杂味道。

 

伍自贵从桌上拿起一截电缆,说老鼠爱吃啊爱咬啊,是老鼠坏了事——老鼠害死那么多人。

 

他把电缆往嘴里塞,我伸手夺下来。

 

他就拿起酒硬塞我手里,说那你陪我喝酒。我跟他推搡几下,酒泼了一地。他把杯子丢在地上,骂我怂包。

 

“瞅你那熊色(sǎi)——跟我一样,比我还熊!”

 

我捡起杯子,让他继续讲。我相信他是真喝醉了。

 

他却不讲了,嚷嚷起来,先骂日本人该千刀万剐,又骂自己也该千刀万剐。

 

他回屋拿来一个油布包裹给我看,里面是一叠文件——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清廷颁发的《开采批准书》、一份请求华商在奉天(沈阳)一带开矿的奏折抄录本,一张清廷同意开办股份制企业的回执,还有几份手抄的申诉书。

 

申诉书的内容,是向清廷控告日本和俄国强占千金寨的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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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执照实际是抚顺煤矿的股票。清代民间要给朝廷交钱,才能办股份制企业,这种规则叫“报效”。股票上写明报效军饷,然后朝廷给了这张回执,认可抚顺煤矿公司。右侧为《奉天千金寨煤矿公司禀稿》中收藏的矿业开采批准书内容。

 

千金寨的煤矿开发,最早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就开始了,伍自贵是第一批开矿的华商,创办了华兴公司。当时,他只有二十八岁。

 

华兴公司发展迅速,但只风光了三年多。等到日本人和俄国人在东北开战(1904年),俄国人先动手到抚顺抢矿。

 

伍自贵说,当时俄国人是和另一家华商煤矿公司联合,要挤兑华兴公司。

 

“那时还算好,华兴只要干得好,挤也挤不走我,——但俄国人一败,千金寨成了他南满铁路的地盘,日本人扛着枪来开矿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堂屋,说告状告了五年,倾家荡产,就剩个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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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俄战争,俄罗斯和日本为了争夺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地区的战争。持续一年半,最终日本获胜。

 

看完那叠文件,我大概理解了伍自贵的报复行为。不过,这么多年后再回想,或许当时我也没真的理解。

 

我问他,日本人抢了你的矿,为什么还为他们工作。

 

伍自贵愣了几秒,说我不活,我儿子得活——我儿子呢?死——了。他两眼发直,拿起就高粱酒瓶子喝。

 

我按住他,说你冷静冷静,慢慢说。我陪你喝。

 

给他倒了半杯,我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一口呛得两眼泪花子。

 

一年前,伍自贵还在向朝廷递交申诉书。虽然华兴公司已经破产,但他咽不下那口气,典当了最后的家产,只留间屋子给老婆女儿住,自己整天跑北京跑奉天(沈阳)打官司。

 

可后来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老婆怀孕了,大夫说可能是儿子。这是他做梦都想的好事。第二件事,大清完了,革命了。他不知道找谁告状了。

 

他冷静下来——“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过完旧历年,他找到千金寨大矿长米仓,应聘包工头。

 

日本人竟然答应了,工钱给的多,还让他监管日常行政事务。他心里清楚,日本人管不好中国矿工,他轻车熟路,又懂矿懂煤。日本人需要他。

 

真拿了日本人的钱,他却难受起来。走在矿上,看见什么都难受,尤其是见到认识他的人,就觉得自己窝囊透了。

 

酗酒的毛病,就是从上班后开始的。

 

一个月前,伍自贵老婆意外早产,不但大人死了,胎儿也没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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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出事后,伍自贵七天没睡觉,一边喝酒一边想出了给电线动手脚的复仇方式。

 

酒醒之后,他去了矿上,又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冲动,万一闹出事来得死人。他说,想过干脆找米仓说明,但又总觉得不对劲。

 

“我恨米仓啊,我恨日本,我自己都不想活了——我怕什么?可我又他妈蔫了吧唧的,吓得睡不着觉。我脑子有问题了,比芝麻糊还糊涂。”他指着自己的额头。

 

伍自贵每天夜里看那些文件,回想一家人遭的罪,反反复复琢磨。

 

他夜里觉得该报仇,想象自己炸掉千金寨和所有人同归于尽。早上醒来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担心矿上出事日本人找上自己。

 

一天半夜,他稀里糊涂找来了万小鹏,他最信任最喜欢的矿工。几瓶酒下去,他不但跟万小鹏讲了电线的事,还讲了华兴公司的事。

 

万小鹏安慰伍自贵,说叔你做的对,但就是心眼还太善。

 

“这是个好小子,会安慰人。我俩胡扯商量了好几种报仇的方法——可我以为就是发泄发泄,发泄完心里舒坦不少。”

 

第二天,万小鹏却偷偷囤了炸药,要给表叔报仇。后来,这事儿被张九四捅了出来。

 

万小鹏被开除后,伍自贵不放心,怕他冲动起来真惹出大事。他找万小鹏到家里聊了几次,想让他离开千金寨。

 

万小鹏不同意,说事情已经闹开,他也在那么多人面前骂了日本人,要干就干到底。

 

伍自贵用手卡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直勾勾看我,说:“我把他弄死了,不小心——掐死的。”

 

他指指身后,尸体就藏在屋子后头酱缸里。

 

我放下酒杯,想起自己踩过的那几个密封酱缸。肚子里一团滚烫,想打嗝打不出来。

 

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高粱酒,有点晕头转向,迷迷糊糊梳理伍自贵说的话,一边起身往院子外面走,打算去酱缸那看看。

 

我听见伍自贵说,这孩子比我狠,可他也没日本人狠。

 

这是我听见伍自贵说的最后一句话,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之后,我头上挨了重重一下,伍自贵的光膀子在眼前模模糊糊晃了几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只记得,他手里拿的好像是半截酒瓶子。

 

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被人砸晕。之后很多年里,我被人砸晕过很多回,可能就是那次醉酒加重击,落下了病根,一砸就晕。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院里和堂屋找了一圈,没见伍自贵。

 

直到老孙找来,告诉我,伍自贵死了。早上五点多,米仓从日军守备队出来时,他抱着一捆炸药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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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当时的日本在抚顺东区的警备司令部。

 

老孙说,可惜米仓没死,只炸掉了下半截。

 

爆炸惊动了警署和日本军方守备队,千金寨被封锁,我也被带去调查,又在千金寨待了半个月。

 

后来,由于矿难和伍自贵的死,矿上传闻有冤魂出没,很多华人矿工离职。

 

不过,老孙送我去车站的时候告诉我,矿上换了新矿长,张九四在矿山做了驱邪的法事,不少矿工又回来了,已经开工了。

 

我问老孙,张九四还会做法?

 

老孙说,那小子能耐大,听说以前确实当过道士,现在升了总把头。

 

关于这件事,我根据笔记能回想起的就这么多。

 

 

我回北京后,为《白日新闻》写了报道,但没能全部刊发,只发了个简短的消息——

 

千金寨XX日商煤矿公司发生瓦斯爆炸,查明原因是庶务科伍自贵操作失职所致。矿难发生后,伍自贵携火药引咎自戕,伤及同僚数名。

 

可以确定,胡泠秋就是伍自贵的女儿,我们确实见了一面。

 

但为什么她记得那么清楚,还有什么事要说,我也想不明白。

 

直到半个月后又收到她的来信。这次不像之前三言两语,讲了很多——

 

金木先生,恐怕不能见面了,我都写在信里吧。

 

我叫伍玲玲,胡泠秋是离开东北后改的名字。

 

那年在千金寨,我十一岁。

 

我想讲一讲父亲的事,有些你大概并不了解。

 

父亲年轻有为,是我儿时的偶像。虽然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儿子,继承自己的产业,但也从未冷落我。

 

我从小就念了新书,甚至想过,若家中不再有男子,我也有天可以继承华兴公司。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打消了,因为我看到了东北的变化,还有父亲的变化。

 

自从日本人占了煤矿,父亲日渐变成了一个愤怒但懦弱的人。

 

父亲曾是个新旧兼有的人。他创办华兴公司,就是要做新事情。

 

母亲曾提议为他纳妾,多个生养儿子的机会,他不同意,说自己是穿西装的新人,不来那一套。

 

但平时他又很守老规矩,一切依着族规家规,做事待人温和,即使吃了亏也要当做好事。

 

俄国人刚挤占煤矿时,他一点都不生气,说华兴公司是朝廷批准的,朝廷定会主持公道。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懂得多,洋人是不讲规矩的。父亲很生气,但是闷着。

 

日本人来的时候,父亲依然申诉,但没了底气。他从那时开始喝酒,和母亲争吵,对我也变得冷落。

 

母亲怀上弟弟之前,他整个人其实已经变了。

 

我和母亲都被他打过很多次,身上至今仍有伤疤。他发火,但母亲从不回嘴,我也不说,只是越发觉得他没骨气,受了洋人欺负,却拿家人出气。

 

朝廷也确实曾和日本人商议赔偿,但只有商议,并无真的赔偿。父亲每次喝醉都会跟我讲,要杀日本人,要闹得日本人办不成事。

 

我也心疼他,但我心里藏着恨。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恨日本人,还是恨父亲。如今回想,可能也恨我自己吧。

 

父亲愿意替日本人做事,我很惊讶。不过母亲懂他,知道是因为她怀孕。母亲说,你爹是个好人。

 

可他戒不了酒,好像还偷偷抽过鸦片。

 

既然恨,又要低头。既然低头,又要恨。我想父亲是病了,用现在时兴的话,可能算是某种精神上的病症。

 

母亲早产并非意外,是因为他发酒疯推倒了母亲。母亲的死,他却怪罪日本人,日本人欺负他,他才变成这样。

 

当然,当然是日本人害了他,可他却害了母亲——可能也害了我?我不知道。

 

这些他并没跟你讲。

 

那天晚上,你俩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在屋子里,被他捆起来堵上嘴巴。

 

我恨他,又可怜他。

 

请原谅我讲得语无伦次,毕竟这些事在我心里埋了二十年,真要说的时候会有情绪。

 

父亲说谎了。

 

万小鹏不是他杀的,是我。我把他灌醉之后绑起来,用枕头捂死了。

 

把芝麻糊涂抹在电缆上的办法,也是我想到的,我告诉他,既然有办法报仇,怎么不去做?

 

后来我知道,他真的按我讲的办法做了。

 

我觉得出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这让父亲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因为做这事,变得更加狂躁。他根本不是个有勇气的人。

 

从那之后,我一句话也没跟他讲过。可能我们看起来最像父女的一刻,是你到家里来那次,我给你倒茶。

 

我不想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脸。

 

我也不想让他的事情败露,他躲在屋里哆哆嗦嗦的时候,我总忍不住也偷偷哭。他再怎样可恨,也是我父亲。

 

他和万小鹏讲了自己的事,我都听到了。

 

万小鹏是个好人,我一直很喜欢他,也了解他。他不知从哪偷了炸药要炸矿,我很想他成功。

 

可他知道父亲的秘密,早晚也会泄露的。

 

杀人很累,可下了狠心也就没事了。他死得并不痛苦,连挣扎都没几下。父亲不知道,他俩都喝醉了,我将万小鹏拖进去杀的。

 

不过,尸体是父亲帮忙藏的。他醒来发现万小鹏死了,并不惊慌,我却崩溃了。你应该能理解杀人之后的恐慌。

 

父亲要把尸体藏到废弃的矿井里,但我俩都不想去矿上,也容易被看见。后来,我建议藏在酱厂的缸里。

 

我可真是从小就有做坏事的天分啊。

 

可我没想到,后来芝麻糊真的惹出了事——我也怕,父亲说死了两百多人,我连续几天都做噩梦。

 

半睡半醒之间,我觉得好像理解了父亲。我们都活在委屈、愤怒和恐惧里。

 

我让父亲带我一起逃走,父亲不肯。他把我锁在屋里,说要亲自了结事情。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人要活得不难受,就得给自己个交代。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的。

 

以上就是我的一些补充。

 

离开东北后的很多年,我都很迷惑,生活为何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如今回想,大概从那时起,就预示了后来的变化吧。

 

这封信,算是给过去的一个交代。

 

另及,当你收到信时,世上已没有胡泠秋这个人了。上次我说想看你留下的记录,也算了吧。

 

我已经更换了姓名和身份,去做更多「复仇」的事。比起我自己的仇恨,这些事更重要。

 

这是我对过去的救赎,也算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吧。

 

依然没有姓名,没有地址。

 

我抽完手里的烟,把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找出胡泠秋上次的短信,看了看最后的那个印章:龙泉壁上鸣。

 

我突然想起,当年老孙送我上火车后背着手离开,一边走一边唱着歌——

 

来到千金寨,就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

一条破麻袋,能铺不能盖,盖上前胸脯,露出两膝盖。

北风冒烟雪,无米又无柴,天冷肚子饿,小鬼来逼债。

没钱鬼不饶,去把儿女卖,卖掉儿和女,还不清阎王债。

冻死路边倒,阎王脚下踩,一把尸骨扔关外,悔不该来到千金寨……

 

 

我很想知道胡泠秋后来去做了什么「复仇」的事业。

 

金木后来有一些记录,他推测胡泠秋可能做了刺客,暗杀一些亲日分子。这些暗杀组织可能是当时国民政府的特务处组织,也就是军统的前身。

 

据学者研究,1930年代的军统在民间雇佣了不少平民刺客,有学者、职员、和尚或黑道组织等等。

 

太爷爷回忆说,“人之初,并未真的「成人」,家庭、社会、时事对其击打、削磨及扭曲,方令其「成人」”,胡泠秋也好,他父亲也好,人的反转变化,比犯罪诡计阴谋更令他震惊。

 

因为人是动态的,更多的侧面的展示和真相揭示,会让你的理解更复杂,而不会去随意论断。

 

金木从二十二岁的青年到四十二岁,从不喝酒到喝酒上瘾,从拿笔的记者到带枪的侦探,大概也是个「成人」的过程。他刚去日本学医时,恐怕也从未料到,自己会在多年后变成记录历史的夜行者吧。

 

在大时代悲剧的笼罩下,环境对人的暴力挤压实在太大,几乎无人能逃脱被碾压的命运。

 

代入地理解一下,太爷爷做夜行者一定也很辛苦吧。

 

上世纪五十年代心理学界曾有个ABC理论,认为事件本身(A)并不会直接导致人变化的结果(C),起决定作用的是人自身的信念、态度和对事件的理解(B)。

 

如果认定了从A直接到C的简单逻辑,可能会陷入极端思维,把自己推入一种”必然“的悲剧。

 

比如认定了在强大的外力面前,自己无能为力。比如坏事总会发生,不如永远逃避吧。再比如问题解决不了干脆解决自己吧。

 

总之,哪怕所受的压迫再大,退缩和自毁总不是好的选择。胡泠秋是有罪的,但我仍同情这个女孩。大概是因为,她并非“恶”人,并最终找到了自己认可的抗争道路。

 

当然,她后来的人生是否仍会有转向,我也无从得知。

 

这算是我的一点理解,不知道你怎么想?

 

可以留言说说。

 

点击这里,看胡泠秋和金木后来在上海「对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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