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64)

 

 

 

一个七孩母亲和她的凄惶晚年

2022-03-08 10:48:12
0人评论

作者岚山

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2021年12月23日早晨,老同学史云丽忽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妈好像不行了,很怕死,拉着我的手要求住院,还说‘救救我’。你们救护车能来接她吗?”

她妈妈卧床已经两年多,一开始我曾建议她住院查看病因,没来。那天,待我联系好救护车,快出城了,史云丽又打来电话,说不必去接了,不住院了。

七天后,老太太走了。

我回村参加葬礼。90岁的“喜丧”,史云丽的姐姐妹妹弟弟虽然没有面露喜色,但皆是如释重负的神情,跟人都说他们的妈妈“享福去了”,活着太遭罪。唯有史云丽,一直哭天抢地。

我搀扶着她,心想:老太太那句“救救我”的恳求,终像是一把刀插在她心上,够她疼一阵子了。

1

史云丽的妈,我一直叫大妈。史云丽排行老五,我也跟别人一样叫她史小五,她比我大一岁。

我对大妈的印象是小学三年级时建立起来的,那一年史云丽留级到我班,与我成了同学。那时候因为教室不够用,我们只上半天课,后半天按6人“学习小组”轮流去各家写作业。

大多数人家的大人都在生产队出工,但每每轮到史云丽家,大妈基本都在,还总爱跟我们搭话。问问你妈干啥呢,你家养了几头猪、几只鸡鸭啥的。我挺烦大妈的碎嘴。而且史小五的弟弟史小七也真是不嫌磕碜,都五岁了,还动不动就扎进他妈怀里掀起衣服吃奶,也不管我们那么多人都在屋里。

我还问过我妈,大妈不用出工的吗?我妈就笑:“你大妈就为她这个宝贝疙瘩才不出工的呗。生了六个闺女才盼来个小子,心尖尖儿似的,偏偏他还比别人多了个心眼儿(先天性室间隔缺损),三天两头闹毛病,舍不得送队里幼儿园,就只能自己看着了。”

偶尔大妈不在,史小七也没了踪影,那定是小七又进城住院去了,一年总要住上个三四次。史云丽犯愁地说,她弟有病还使劲淘气,动不动就呴喽气喘的。除此以外,她还悄悄跟我说过家里的“隐私”:小七每次犯病她爸都打她妈,嫌她妈啥也不干,光看个孩子还看不好。史云丽说,她妈哪是光看着弟弟呀,屋里屋外不着闲地忙活呢,她爸真不讲理。但六姐妹都敢怒不敢言。

九口之家,只有史大爷一个人挣工分,也多亏我们生产队劳动日值挺高,才算勉强能供上嘴。除此以外,她家的钱都让小弟弟花了,细粮和偶尔上桌的鸡鱼肉蛋都紧着小七一个人吃,动不动就进城住院不说,还得额外攒一笔,预备去省城做心脏手术。

 

我们念四年级时,史云丽17岁的大姐没考上镇里的高中,开始在生产队出工。再去她家学习,大妈谈起这事喜气洋洋的:“俺家俩人挣钱了,等小七上学后,我也能出工,就有三个劳力赚钱,小七的病就能治好了。”

我回家给我妈一说,我妈就叹气:“高兴一阵是一阵吧。你大妈是个苦命的女人,19岁嫁进老史家,7年生不出孩子,被骂成‘不下蛋的母鸡’‘占着茅楼不拉屎’,挨打是常事儿,要不是老史家太穷娶媳妇困难,早离了。”

后面,总算老天开眼,大妈怀孕了,从此两年生一胎,只是一连6个姑娘,还是被史大爷和她公婆欺负,哭咧咧地过了快20年,总算生出儿子,能抬起头过日子了。后来俩老的没了,头抬得更高了点,但也并没有扬眉吐气。史大爷熊她都熊惯了,虽说收敛多了,但只要不如意,还是拿她撒气。

当真是个苦命人。

2

大妈真正不受气的日子开始于1978年,那一年她46岁,史大爷从马车上摔下来,命赴黄泉。当时,史云丽20岁的大姐刚出嫁到邻村,史小七才8岁。

一家人哭天抢地,可是怎样哭喊也唤不醒顶梁柱。随后,史云丽的二姐、三姐、四姐纷纷辍学。本来史大爷是工亡,队里给了一笔抚恤金,也会供孩子们上学,但三个姐姐都不是学习的料,大妈也就没拦。尽管几个丫头算不上整劳力,但下来出工总归还能挣钱了,往后的日子不至于太凄惶。

大妈用抚恤金带着史小七去省城做了心脏修补手术,从此,史小七告别了一淘气就“呴喽气喘”的日子,蹦蹦跳跳地上学了。

但他是真淘啊——

10岁那年春天,小河边都有沿流水了,他还到冰上打滑板儿,结果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所幸河水不深,扑腾半天自己爬上来了。但冰水一激,第二天就开始尿血,胖头肿脸的,在卫生所打了几天针也没见好,去县城一查,急性肾炎。大夫说去晚了,很难治的,弄不好会变成慢性肾炎,再转成肾衰,就短命了。

大妈大惊失色,把二闺女叫去县医院,叮嘱她一定要“不错眼珠”地看着史小七“绝对卧床”配合治疗,自己跑回来到卫生所又哭又闹,骂赤脚医生“装犊子”瞎给人治病,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还说她儿子若治不好,她就把他家孩子全都扔井里偿命。

赤脚医生吓得闭门不出,村里人也大吃一惊:从前那个整天低眉顺眼的“受气包”,啥时候变成张牙舞爪的泼妇了?

 

史小七住了一个多月院,接回家继续休养。没过不久,就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对大妈刮目相看的事。

那时候我们已经上中学,每个班都有两亩“学农”田。那年开春我们去挖地,大部分人拿的是铁锹,有几个拿的是铁叉子,说说笑笑地就把地挖松软了。回家路上,史云丽觉得鞋里进了土坷垃,坐在路边脱鞋往外倒土。恰在这时两个男生打起来,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后面的男生叫洪林,追急眼了就把手里的铁叉子扔出去,就那么寸——铁叉子没沾着前面的男生,下落时却落到史云丽的光脚上了,斜立了一瞬才掉地上。史云丽脚背上立马出现几个血窟窿,她惨叫一声,嚎啕大哭。洪林吓傻了,我们也傻呆呆地看着她的血流到地上,不知所措地尖叫着。

有女生戴着纱巾,老师拽下来给史云丽裹扎了伤口,又和一帮男生轮流背着她跑到了卫生所。闻讯赶来的史大妈破口大骂,给了洪林两个大耳刮子,要不是老师拦着,不定打成什么样。后来洪林爸妈来了,忍着心疼跟大妈说打成啥样都没二话,大妈的气这才消了些,依旧不依不饶地骂了半天。

后来,两家“谈判”,大妈不要治疗费也不要误工费(当时合作医疗卫生所治伤也不要钱),她只讲下了挺好笑的一个条件:万一史云丽将来变成瘸子嫁不出去,洪林就得娶了她。

据说当时,确实是有一根齿扎坏史云丽脚背上的“大筋”了,赤脚医生也不敢保证她将来不瘸。

史云丽被她妈背着三天两头去卫生所换药、打消炎针。只歇了两天,又被她妈背着上下学。她是她们家唯一爱学习的孩子,不想耽误课。她一来,立即有人朝洪林挤眉弄眼:“还不赶紧帮着背你媳妇去?”洪林因为同学说史云丽是他媳妇经常恼羞成怒,史云丽也被气哭了好几回,埋怨她妈“瞎胡整”。史大妈却说:“你小孩子懂个啥?万一真瘸了,谁要你?老洪家门风好,那小子也不孬,嫁他家你还吃亏咋地呀?”

不过,史云丽的脚很快就好了,没留下后遗症。

那两次之后,破马张飞发飙护犊子的史大妈得了个外号“惹不起”。尽管是阴盛阳衰的“破落户”,但也没人敢欺负她们家。

3

有段时间,史大妈总来我家唠嗑。可能因为我妈是妇女队长,几个姑娘评工分和分配活计方面没少照顾她们,感谢的话没少说,也总说些她家里的事。

那么多年,史小七依然是宝贝疙瘩,被妈妈和姐姐们呵护得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她妈一直担心他“肾虚”,好吃好喝还是紧他一个人,啥活也不敢让他干。原本史家的六个姐姐还挺嫉妒史小七。等后来没了爸,家里的好东西都自觉留给弟弟吃了。

我妈曾经推心置腹地跟她说:“小子再宝贝也不能那么惯,丫头们懂事不醋弟弟倒是好,可你太偏心了总归不是个事儿。将来小七要是考出去了还成,真要落在农村,啥啥都不会,咋顶门立户呢?”

史大妈长叹:“唉!我也知道这理儿。可我忍不住啊!就这么一个接户口本儿的,还从小就是病秧子,不惯咋整?”

大妈走后,我妈就感叹:“老话说爱儿不得爱儿济,别看你大妈这么疼儿子,将来不见得有指望。”

不过虽说偏心儿子,但大妈也并没有苛待姑娘们。别人我不知道,史云丽当年可是挺“娇”的。

那时候我们放学后都得帮大人伺弄菜园子,锄地、培垄、播种等没有不会的。史云丽却挨不得庄稼,皮肤一碰庄稼叶子就是一道檩子,很痒,我后来知道那叫荨麻疹。她妈一见荨麻疹就心疼得大呼小叫,立马不让她干活了。她还闻不得荤油味,闻到就“哦”“啊”地干呕,年根上她家一“走油”(熬猪板油),她就来我家避难。她妈还得单给她用豆油炸点东西吃,还四处说俺家小五就是“娘娘命”。

我妈虽说配合着“收留”她,背着也没少给史大妈出歪招:“碰不得庄稼叶子?逼她多下地几次就好了!吃不了荤油?不开小灶你看她馋不馋!你就是太能惯孩子了!”

我老羡慕史云丽了,我妈可没有她妈那么心疼孩子,我妈也没有她妈那么能干。

 

老话总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形容不着闲的人,史大妈却是等不及日头出来就下炕干活,日落了也不肯歇,跟个铁人似的。

大孩子在队里出工累着了她心疼,小孩子早早没了爸她心疼,都不舍得使唤,家里的活就她一肩扛。有生产队的时候,她家过得还不错,包产到户以后,她家日子立马就落了下风——毕竟都是弱女子,非正装“庄稼把式”。

那时候机械化程度又低,分到手的十多晌责任田,就算播种和收割能雇来机器,一夏天的田间管理也老多活了,姑娘们不顶个儿。她就只能自己往死了干,立马变成了男劳力都望尘莫及的女强人。

而且她不光在大田里出苦力,还在小园子里种了烟叶,冬天顶着寒风骑自行车去镇上赶大集卖旱烟,也能挣不少钱。后来就不光卖旱烟了,什么赚钱倒腾什么,服装、农具、对联、鞭炮啥的都有,就站在冰天雪地的集市上吆喝。

史云丽说她妈每天睁开眼睛就忙得脚打后脑勺,头一挨枕头就能响起鼾声。

史大妈舍得下苦,头脑也精明,不仅在农闲时节能抓住商机,还会充分利用女儿们的恋爱“价值”。

农村人结婚都早,一般谈恋爱也都不超过一年,史家的姑娘们20岁左右也都有对象了。史老大嫁得最早,从史老二开始,大妈都让她们“多谈一年”再出嫁,她早看透了男孩们只有求偶阶段才肯在丈母娘家的大田里出苦力,一旦结婚,也就光顾着忙活自家的生计。多谈一年的好处不仅是牵来一个积极表现的壮劳力,还能让女儿名下的土地多给娘家做一年贡献。

大妈早就说了,老大出嫁时“带走”了自己名下的责任田(责任田的份额带不走,这里是指责任田归属于女儿,女儿嫁得近就自己回来种,嫁远了也可以租出去领租金),男方给的彩礼也都充作嫁妆带走了,虽说她们爸爸没了,家里更困难,但下面的5个姑娘一律按此办理,绝不克扣彩礼和田地。但毕竟她一个寡妇,将来要给小儿子娶媳妇也不容易,想在姑爷身上榨取一点劳动力,让姑娘们别觉得委屈。

史云丽她们姐妹几个都说不委屈。她们以为,男家给的彩礼都得留给老弟娶媳妇呢,能当嫁妆带走简直是意外惊喜。别家父母双全的姑娘,也得条件好的才能带走彩礼、带走责任田,从而在婆家挺直腰杆,以她们家的状况,也能不让婆家小瞧,还有啥可委屈的?姑爷子给丈母娘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么?

 

包产到户起初凄惶过一阵子,但史大妈很快凭着自己的勤扒苦做和精打细算追上了大多数人家,甚至大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

更让大妈扬眉吐气的是史小七,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一直被乡邻们认为无法顶门立户,结果 “啥人啥命”, 史小七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学校,19岁毕业分到镇中心小学当语文老师,后来还因笔杆子厉害,总发表文章,很快调进了市教委,人也出落得高大英俊。史大妈常跟人炫耀说,她儿子屁股后面上赶着追的城里姑娘海了去了。

史云丽是他们家女孩里最后一个出嫁的,她没考上高中,初中辍学便回家帮忙。妹妹都嫁人了,24岁的她都成村里的“老姑娘”了,才嫁给当年被她妈“赖”过的洪林。洪林1985年入伍,1990年才退役。那年秋天我回村参加他俩的婚礼,好多同学逼问他们啥时候“好”上的,史云丽笑而不答,洪林说:“你们这些整天拿我俩开玩笑的,都是媒人!”

4

结婚生子后,我回老家渐少,同学都忙家庭忙孩子也很少再联系。

有年秋天跟着医疗队下乡到了老家的乡政府所在地,在镇子里集市旁摆开义诊台,我正跑前忙后地拍照片,忽然被人拍肩膀。回头看,居然是史大妈:“我看着就像你嘛,你也来了呀?”

“大妈,”我连忙招呼,“您还出摊儿呀?”算起来有十多年没见了,大妈明显见老,脸上皱纹横生,腰身也不像以前那样挺拔,微驼着背,头发都花白了。

“也闲不住,不出摊儿干啥呀?俩孙子都上学了,不用我看着了。我的地也租出去了,就接着出摊儿呗。”大妈挺骄傲地说,“以前是冬闲时出摊儿,现在四季都干这个。”

史小七娶的媳妇据说是高干之女,当年结婚就陪嫁了楼房,还生了双胞胎儿子。那些年,史大妈乐得见天合不拢嘴,总说她家祖坟冒青烟了。欢天喜地帮着带了六七年孩子,俩孙子 “离手”了,才又回到老家捡起站摊儿的营生。

对于她的进城又回归,村里也传过她被儿媳妇嫌弃的闲言,但大妈自己说是闲着没事就待不下去,一待就浑身不得劲。那次我还劝她:“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歇就歇吧。孩子们日子都挺好的,特别是小七多出息啊,您老就擎等着享福吧,还出啥摊儿啊。”

那时候史小七已经是招生办主任,我儿子上小学分班时还帮过忙呢。

“挣点儿是点儿,小七再出息也架不住俩大窟窿等着呢。”大妈说。

我诧异:“啥窟窿啊?”

她笑:“俩小子以后上学、置房子置地娶媳妇不是大窟窿啊,且得往里塞钱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这样操心还有头儿啊?”我又劝,“小七养俩孩子还不轻松?哪用得着您老帮忙!”

“闲着也是难受哇,我可不像你妈能坐住麻将桌,我一上桌就心烦。劳碌命咱就得劳碌着不是?”

寒暄了一会儿, 我领她测了血压、血糖,又做了个心电,一切正常,她挺骄傲:“我就说肯定没事吧?一年到头儿,我连感冒都不带得的,从来就没吃过药。”

 

不久,我们初中同学搞了一次聚会,我跟史云丽说了那次相遇。

“大妈身体可真好,七十多岁了还能骑着电三轮儿来回跑三十多里出摊儿呢。”

史云丽发牢骚:“别提了,因为这事儿我们姐几个都没少跟她生气。挣一分钱也得攒起来给儿子,我们给买点儿啥好吃的,都得留着给孙子吃。你说人家俩孩子啥吃不着哇?看得上你这口么?咋说都不听,这大岁数的人,也不知道得苦到啥时候呢。”

“也不见得就苦,她自己高兴,忙碌也是好事儿,你看她身体多好,咱村同龄老太太谁比得上?”我安慰她。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为了她的命根子呀!吃苦受累她都心甘情愿,我们都拿她没办法。”史云丽说。

 

又过了两年,史云丽说她妈妈进城当保姆了,总算给她找了个合适的活计,用不着再风里雪里地站摊儿了。我诧异:“她都七十大多的人了,谁敢用她当保姆啊?”

原来,对方是老太太的远房表姐,八十多了自己独居,轻微老年痴呆,吃喝拉撒尚能自理,只是需要陪伴,需要料理家务和一日三餐,史大妈做这些活轻车熟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老姐妹俩还天天去公园里遛弯儿,外甥还给开了一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吃的也比家里好,史云丽说她妈挺乐呵的。

我总觉得史大妈家的状况有点诡异,这么多孩子,尤其史小七的官还越当越大,哪还有让妈妈去别人家伺候人还“乐呵”的?

在惯爱东家长西家短的村民嘴里,对于史大妈七十多了还进城当保姆,大抵都是佩服:“这老太太真是闲不住,只要有钱,啥活儿都能干!”

“人这辈子咋活的?别人七十多都棺材瓤子了,人家还能抓挠钱呢!”

5

等到2008年的冬天,我在街里忽然又碰见史大妈了。她正在翻垃圾箱,脚边是一摞捆扎好的纸壳子。我实在是惊诧莫名了好一会儿,又怕大妈遇见熟人难为情,正拔脚想躲,没想到她见了我却高兴地喊:“真巧呀,咱娘俩又碰上了。”

站住唠了会儿嗑,我才知道老太太那个远房表姐去世了,“工作”没了,正逢史小七被派到下面的一个县当官,儿媳工作又忙,她就帮着照顾上中学的俩孙子,天天给做两顿饭,这中间的空闲,就下楼“抓点钱”。

“不少卖呢,上门收废品的我都不给,自己往收购站背,能多卖点儿。这一片门市的老板都可好了,天天给我攒纸壳儿。”老太太很得意地跟我说。

我心说,人家一定是看她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个,都可怜她呢。哪能想到她儿女成群,日子不赖,自己名下的一晌半责任田年租金也万元左右,还有两千多的各类种地补贴进账。

再问史云丽,她就说:“老妈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好像我们不孝似的。谁也劝不住她,没法儿。”

至于史大妈攒下的那些钱,说是都给俩孙子“压岁”了,外孙儿、外孙女儿们谁也得不着。

不过没多久,我就又听说老太太回屯子了,儿媳妇雇了个钟点工给孩子做饭。村里人都猜,老太太是被撵回去的,可她自己却说是在城里也待不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

我想,我若是史小七,或买或租,也得在城里找个房子把老妈安顿在身边。不过转念我又想通了——在城里她会继续捡破烂,太给孩子们丢人了。连史云丽都嫌弃,跨越了阶层的史小七肯定更受不了。

 

2010年7月,史云丽在市里买了商品房,此前她出嫁在外村的四个姐姐一个妹妹也都陆续进城,村里的房子几乎成了“地营子”,只有农忙时才回去住。种地机械化,忙时不多,一年得有二百多天住在城里,开着轿车两头跑。

我和史云丽的接触比以前多了,也特别羡慕她悠闲的小日子,就跟老妈感慨:“史小五家姊妹都随大妈了,个个能干。”

我妈笑:“还说呢,当年你大妈跟我骂过史小五,说小五当姑娘当得娇滴滴,下不了大田,吃不了荤油,福都在娘家享了,一出嫁能下田了,也不吃小灶儿了,力都出到婆家去了!”

我也笑:“确实哎,你当年嫌我大妈惯孩子,还真是惯的她。”

“白惯!”我妈不屑,“一个个白眼狼,都进城了,老娘扔在乡下没人管。眼瞅着八十了,还一个人抱柴拎煤烧锅燎灶,她们在楼房里猫冬也猫得住呀?”

我吓了一跳:“可别这么骂人家啊!是我大妈自己住不惯城里,非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

“我还住不惯城里呢,被你们生拉硬拽弄来不也就习惯了?她也不是没在城里待过,两次来照看孙子,还陪过老姐,总共十二三年呢,咋就不惯了?”我妈说。

“还不是因为她不听劝非得捡破烂给孩子丢脸,安生地在城里享福,能让她回去?”我说。

“有用的时候能忍着她丢脸,没用了就嫌丢脸了?再说她不偷不抢只是闲不住想抓挠点钱,有啥可丢脸的?”我妈又道,“爱儿不得爱儿济,老话儿不带说瞎的!”

我嗔怪:“您老别瞎分析人家的事儿,史小七不是不孝的人,史小五也从来没埋怨过弟弟。”

老妈嘀咕:“一路货色。她也比她弟强不哪去。有一个强的,你大妈也落不到那步田地。”

哪步田地呀?史云丽口中,她妈八十多了,能吃能睡能劳动,春夏秋见天长在菜园子里,总求人给她儿子往城里捎菜,冬天能到留守的乡邻家串门,还能到小卖部看人打牌,一个人的日子自得其乐。

但我妈坚定地认为,老太太是心里凄惶面上逞强,“你大妈就是个要强的人,她跟我说过,前半辈子受够了掌柜和公婆的气,下半辈子说啥也不能受儿女的气。肯定是受气了,她才回去自己过日子。”

村里人都这么说,但史大妈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过儿女半个不字。传言不可信,我劝老妈不要人云亦云。老妈道:“也就咱娘俩说说。你大妈长寿是长寿,不是个好命的!”

我不以为然,命好命坏又不是别人说的。

6

2014年秋天,我妈病逝,埋回祖坟那天,史大妈跟一些乡亲等在村路上送了我妈一程,还拉着我的手流泪说,我妈虽然病了二十多年,但也是个有福的人,比她强。那一次,我终于听出些自艾自怜的意思,也可能是为了安慰我。

村里老人“走”得多了,史大妈渐渐成了最年长的“老寿星”。2019年初冬我带队下乡“健康扶贫”,村长带我们入户建档,走到了大妈家。

“这老太太倒不算贫困人口,但她是村里最年长的,也给体检一下弄个健康档案吧。”

87岁的史大妈耳不聋眼不花,一眼认出我,叫着我的小名拉我的手:“哎呀呀,咱娘俩又见着了……”

那次体检,大妈血脂、血糖、血压比我还正常,心电医生也哄她说:“您老快90岁的人了,心脏还是40岁的!”

史大妈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

但是没几天,史云丽就打电话说她妈卧床不起了。雪地上滑了一跤,就站不起来了,被人抬回家的。说是腰疼,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你说能不能是腰椎摔断了?”

我问了问详情,大小便没失禁,腿脚也还能动,不像脊椎神经受损。“来医院检查一下吧,不做检查谁能知道咋回事儿呢?多半有骨折,哪里骨折得拍片才知道。”我说。

但是大妈并没有来。原因是史小七回去看了看,认为老妈经不起折腾,骨折无非也就是养着,就养吧。

往后自然是史云丽伺候着。弟弟见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弟媳更不能指望,姊妹六个就她嫁在本村,就近照顾,责无旁贷。但史云丽很快就累得受不了了,要求史小七主持公道,老妈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那么重的担子凭什么她一个人担。

史小七虽然是家里的老小,毕竟是唯一的男丁,又身居高位,在家里有绝对的话语权。他在城里组织了一次家庭聚会,视频连线史云丽——线上线下同步的那种。那次“会议”,确定了“每家轮流回村陪护,每次一个月”的方案。

大概隔了有五个月,史云丽打电话问我,褥疮怎么治疗护理。说这五个月四个姐姐一个妹妹轮流伺候老妈,老妈瘦得皮包骨头了,屁股下面、脚后跟、肩胛骨都坏了,她上网查了查,知道那叫褥疮。她愤愤地说:“先头我伺候的那些日子,我妈都胖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也没生褥疮,现在可倒好,满身屎尿味儿,血丝呼啦的好几块烂肉!”

我给她快递了一个红外线理疗仪,又把当护士时的一些经验告诉她,还经常视频指导。镜头里的大妈果真骨瘦如柴目光呆滞,像是换了个人,一翻身就哎呀哎呀地叫唤。

史云丽从那时起经常跟我吐槽,她对姐姐妹妹和弟弟都充满怨气了——嫌别人护理老妈太敷衍,嫌弟弟八百辈子不露一次面:“轮到他护理老妈了,他就说要出一个月一万块钱雇我。他上班的确是出不来,我能不替?他咋不‘雇’别的姐妹偏雇我呢?并不是因为我护理老娘尽心,是他拿准了我不能要他的钱,他给我儿子安排了工作,天大的人情呢,我替他干活能要钱?一万两万还不都是空头支票!”

史云丽一连陪护两个月后,会有五个月的空闲,这中间她一次都不愿意回老家,“眼不见心不烦,见了心情不好,总想跟她们吵架。她们也没有好心情,也都是互相埋怨,总觉得自己得到得少、付出得多,狗咬狗一嘴毛。”她跟我发牢骚。

“谁都认为老妈一辈子偏心儿子,这时候就该指望儿子,但谁都不敢当面说小七!人家也不回来,想说也说不着。”

 

史大妈瘫在床上一年之后,史云丽打电话说:“我老妈得癌症了,总尿血,肾癌,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尿血也不一定是肾癌呀,这么躺着,很容易泌尿系感染的。”我说,差点脱口建议住院检查,又咽下了。去医院怕是她们姊妹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小的时候,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得病了在家“挺”着是很正常的事,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旧觉得很正常。我指导着史云丽用了些氟哌酸,不再尿血了。她们也胡乱给老太太吃消炎药、去痛片啥的,后来说去痛片也止不住老太太哼哼,问我有没有更好的止疼药,说是癌症扩散了,浑身疼。毕竟情况不明,我没敢再瞎指导。

7

2021年夏天,我们的健康扶贫医疗队又一次巡回义诊到老家,我带着医生上门去看史大妈。除了血糖仪、心电机,别的也搬不下救护车,无法给她做更多的检查。

那一次是史小六在陪护,屋里的气味让我不好意思要求医生长时间驻足,神智清醒的大妈拽着我的手不放,我就留下让别人先走。趁着小六送医生出门的当口,她清晰地对我说:“我听见车声了,你把我拉你们医院去,行不?”

我给史云丽打电话问怎么办,她赌气说:“我可不做这个主,做主也得她儿子做主。”

可是若打电话给史小七,我可就太不知趣了。我只能挣脱了大妈,落荒而逃。

回程我很难过,同事们议论纷纷:“这老太太身体底子可真好,这么大岁数卧床快两年了,居然都没得坠积性肺炎。”

“最初可能腰椎棘突骨折或骶尾骨骨裂啥的,一动就疼被动卧床,时间一长肌肉萎缩了,又那么大岁数,爬不起来了。”

“不做检查就说是肾癌,真能扯!谁说的啊?赤脚医生?”

我懒得问谁给诊断的,反正老太太的孩子们都这样说。村人眼里,癌症就是绝症,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有啥治疗意义?挺着,更加顺理成章。

 

那一次我登门“义诊”之后,老太太就“睡颠倒”了,经常是白天呼呼大睡,夜晚大呼小叫地折腾人,要吃要喝,二便失禁,孩子们谁陪护都是叫苦连天。史云丽说她妈已经老糊涂了。

等到年底,老太太拉着史云丽的手要求住院时,是她第五轮当陪护。那天她妈还使劲表扬了她,说儿女成群,属小五伺候得多,也属她最尽心。

那天给我打完电话,史云丽又打电话给姐妹和弟弟,描述了老娘强烈的求生欲。姐妹们都同意住院,但都说医药费应该弟弟出,别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就说这些年老太太手里的钱都给了儿子孙子,也该他出。

史小七却又分头打电话劝姐姐们:“都理智一点好不好?多少钱都不用你们出,真到那天,丧葬费也我一个人承担。可是住院有意义吗?延长老娘的痛苦来成全自己的孝心,蠢不蠢?”

史云丽拒绝叫救护车后,跟我学了这些话。我心里一剜一剜地疼,那可是老娘自己提出来的啊,岁数再大也是贪生怕死啊,哪怕是姑息治疗、安慰治疗呢,又不是花不起钱,成全一下老娘的心愿怎么就愚蠢了?

但我也只敢关切病情,问:“吃饭还正常不?”

“已经啥都吃不下了,”她说,“我是不是应该把他们都叫回来守着?”

我疑心是绝食,可是就算没有器官衰竭,不吃不喝还能挺多久呢?“要是不打算输营养液,叫他们回家守着也行。”我终还是多嘴建议。

“不输液了,小七说得也对,我妈这种活法有啥质量啊?真不能延长她的痛苦来成全我们的孝心。”她果决地说。

这么快就被洗脑了。我心想,人活着时你是这么理智,真到人没了,你别感情用事也行。

后来我听说,等儿孙们都赶回来围前绕后的时候,史大妈已经意识不清了。据说还能听见孩子们喊她,一喊她就眼皮颤动,有时眼角还滚落泪珠,但一直都没能再睁开眼睛。

 

送葬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尽管疫情刚刚过去不久,儿女们响应政府号召也没有准备宴席,但大部分在城里猫冬的村民也都驱车回来了。史大妈在村里算得上德高望重。

络绎不绝一拨拨来吊唁的城里人比村民还多,都是冲着史小七来的。为免人流聚集,每一拨戴着口罩的人跟史小七握握手、灵前鞠个躬便转身回返了。即便这样,门前的轿车也一溜溜停出好远,院子里的花圈一个挨一个都摆不下,只好压摞,挽联上都写着市里各机关事业单位的名称。

村民们越发羡慕史大妈了。

“老太太是个有福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史云丽本就泪水涟涟,一听这话,泪珠越发汹涌。

 

后记

安葬完老妈不久,史云丽就来找我看病。高烧39度,寒战得哆嗦成一团,发热门诊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是上呼吸道感染。我陪着她输液时,她哭了:“我夜夜梦到老妈拉着我的手要求住院,我咋能那么狠心不让住呢?”

我安慰她:“你也努力了的,你自己也做不了主。”

她依旧抹泪:“人到老了不能给自己做主,太可怜了。”

给史大妈烧完三七,史云丽也不做噩梦了。“我在坟前求老妈原谅了。”她说。

2022年大年初二,史云丽打我电话,说是又发烧了。恰巧我在医院带班,说:“那你赶紧来吧。”

“不去了。没用。我这是外病,你给我秋霞的号码,我求她跟我妈说说吧。”

秋霞是远近闻名的“大仙儿”,村里好多人信外灵侵扰、邪祟附体,“外病”就指这个,据说只有”大仙儿”能治。我劝不动史云丽,好在她儿子不信什么外病,按我建议在偷偷在米粥里加了感冒药,加上秋霞一番“作法”,很快就好了。

现在,史云丽终于不再哭咧咧的了。

时间终是一剂良药,何况,她相信老妈原谅她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一个县城公务员的漫漫返蓉路

2022-03-08 10:32:49
0人评论

作者小李飞道

努力找寻平凡生活中的笑点。

1

2007年,就业形势不算严峻,赵翔认为自己非名校毕业,去大公司没有优势,于是选择考公务员。

也就是这一年,我俩同批考进了某县地方税务局。我被分到了偏远乡镇税务所学业务,赵翔留在县局办公室——他是中文系毕业,文采满腹,办公室需要他写各种材料。

局里的同事多是本地人,说话有口音,语速极快,我在工作交流中,总像在做大学英语六级的听力测验题——答案全靠蒙。好在我和赵翔的老家邻近,下班后和他聊聊天,才有回到正常世界的感觉。

一开始,赵翔是很满足当一个县城公务员的。那时候我们常常相约散步,县城很小,沿街而行,一不小心就到了郊外,农田旁野狗狂吠,鸡鸭啄食。此情此景,赵翔忍不住赋诗一首:“母鸡啄青菜,生下土鸡蛋。满身土鸡肉,红烧或清蒸?”

我赶紧鼓掌:“有文化,真可怕!”

第一个月工资到账,赵翔迫不及待地去ATM机上查,900多元。他乐得合不拢嘴,也犯了愁——大学时,他每月400元的生活费都花不完,这900多可怎么花?一旁的我脱口而出:“花不完就存起来买房子嘛!”

1年后,赵翔真在县城里按揭了一套房,而我是在2年后买的,那时县城的房价已经翻倍。赵翔捡了便宜,时常感激我:“谢谢李哥当年提醒我买房,不然我就只能像李哥一样多花10万了!”

那话是我随口说的,气得我总想掌自己的嘴。

在小县城,一旦进入体制,就会感觉生活平静得像一汪水。除了工作,无事可做的我就开始期待在一个雨巷里遇见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可惜没过多久,我就接受了现实——在小城的雨巷里,大多数时候只能遇见提着帆布口袋、急匆匆去超市抢免费鸡蛋和特价大米的大妈。年轻小姑娘都去大城市发展了。

我深感失望,但依然不放弃,尽量在公众场合表现得彬彬有礼,试图塑造出一个儒雅的书生形象。毕竟在县城里,随时随地都会遇到熟人。面馆的老板、卖水果的阿姨、超市的收银员,可能是我某位同事的七姑八婆小姨妹。我希望他们在暗地里评价我时会说:“这个娃看起来挺老实,我家有个未婚的××,哪天介绍给他。”

赵翔却一点不在意形象,他迅速地入乡随俗。我很快就发现他在县城中心最大的超市里和大妈们一起抢免费鸡蛋。

 

那时,全局开大会,数赵翔最忙。

他要给领导准备材料,布置会场,处理紧急状况。还得随县局领导下乡检查,车刚一刹住,他就往下一跳,给领导拉开车门、提包、照相,记录领导讲话。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我张口结舌,佩服不已。

可一年以后,赵翔散步时笑容渐少,他对我感叹:“还是你做业务工作单纯。”

赵翔说自己在办公室写材料,跟在大学时写情书完全是两码事。他自信不俗的文笔能够打动女友,如今却被领导贬得一文不值。早上,他小心翼翼地将熬到半夜才写好的材料递给领导,然后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像个小学生。领导审阅时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缓缓拿起笔,划掉一个又一个“表述不当”的词语、句子,甚至整个段落。

赵翔拿回稿子,开始了漫长的修改,一直改到办公室主任满意、副局长满意、局长满意为止。一篇稿子少则修改几次,多则要改十几次。如此反复,最后赵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学中文的,到底懂不懂汉语的基本语法?

除了工作不顺,另一件事更让赵翔烦心:他的女友在成都工作,不断催他辞职去成都发展、定居。

2

自打工作以后,赵翔每周末都要乘车去成都见女友。他们的爱情萌芽于初中,细细算下来,已经谈9年了。

赵翔没有阳光帅气的外表,相反,他是个戴眼镜的胖子。他家境也一般,父母都是下岗工人,靠着省吃俭用才供他读完大学。赵翔考上公务员后,第一时间给女友报喜,希望她来县城。

赵翔的女友是个志向远大的女孩,她毕业后就去了成都,在一家央企上班。异地恋很难,双方都很辛苦,女友劝赵翔去成都团聚,赵翔被逼急了,说自己还在试用期内不能辞职,“况且好不容易考上公务员,怎能随便放弃?”

女友生气了:“公务员怎么了?不就是一个普通工作吗?成都随便一个白领的收入都比你高!你不来成都,难道我们两地分居?将来有了小孩,也与你两地分居?”

赵翔哑口无言。

眼下想继续维持这段感情,必须得牺牲一方的工作。而女友已经明确表示,她是不可能辞职的。赵翔听说女友去相亲了,对方是成都本地人,条件很好,两人还留了联系方式。

那段时间,我们傍晚一起外出散步,他不再有兴致吟诗,而是给女友打电话,有时长达几小时。他像个情绪不稳定的小孩,或激动大叫、或低声呜咽,有时稍作停顿,手指路边的移动营业厅,像吩咐仆人一样对我说:“去给我充话费!”

此情此景,给还没谈过恋爱的我留下了心理阴影,一度认为谈恋爱,特别是谈异地恋,是又费钱又费时。后来,我慢慢地才领悟到了赵翔这么做的高明之处——给情人使劲打电话,让情敌无电话可打。

有时打完电话,赵翔还不放心,当晚就跳上去成都的火车。小县城有老式绿皮火车去成都,速度慢,车上气味复杂。在车厢里,赵翔就像个编剧,挖空心思创作台词——几个小时后,这些台词就变成了对女友吐出的甜言蜜语。

第二天早上,当赵翔一脸轻松地出现在单位时,我就知道,他又一次拯救了他岌岌可危的爱情。谁能想到,过去的12个小时,这个面带笑容的男人一直在奔跑。他跑着赶火车,跑着赶公交,跑着爬楼梯,跑着见女友,是名副其实的“跑男”。

赵翔说,他去了成都才知道,女友出去相亲是她爸安排的。她爸不想让女儿受两地分居的苦,于是没经她同意,就骗她去见了一个朋友的儿子。这让赵翔的内心又燃起了希望,他觉得解决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搞定未来岳父。

那天,他买了本地产白酒、老年奶粉,和女友一起上门了。

吃饭时,赵翔主动谈起朝鲜战争。此前,他从女友那里打听到老人的兴趣点,还认真查阅了相关的史料书籍。当赵翔像军事专家般分析志愿军出神入化的战术时,女友的爸爸惊得目瞪口呆。随后,老头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赵翔全神贯注地聆听,配上一副如痴如醉、恍然大悟的表情。很快,两人就视对方为知己了。

这顿饭吃得满意、喝得高兴,女友的爸爸差点就喊赵翔“兄弟”了。

 

2008年年底,一年的试用期满了,赵翔开始认真思考女友的建议,最后选择了“考回成都”这条路。

一打听才知道,这比登天还难。

当初赵翔选择考县城公务员,就是不想当炮灰。他开玩笑说,判断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城市建设、是否宜居的一个简单方法,就是看它的公考难度:“比如在四川,公考难度为四级:一是普通模式,乡镇公务员,只要不嫌弃,一不小心就会考上;二是困难模式,成都以外的县城公务员,只要不放弃,多考几年总会考上;三是噩梦模式,成都以外地级市市级公务员,你得明白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四是地狱模式,成都中心城区一二圈,你要懂得,人生有些事情不能勉强。”

赵翔的女友就在成都中心城区工作,那里的公考难度可想而知。按说,赵翔只要勤奋复习、日积月累,也是有机会的。但公考最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很多考生无法确定自己的实力——这次考了高分,下次却得了低分;985毕业生考不过三本毕业生的例子比比皆是,专科生打败本科生的事频频发生;甚至有人不复习还考得好,连着复习考几年,分数却越考越低。

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摆在赵翔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大的拦路虎——公考面试前,在职公务员需要拿到单位同意报考的证明,而我们县局公务员的人事管理权限在市局,得由市局人事科拍板。

赵翔先去我们县局的人事科打听,科长说,他拿到证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全市税务系统近千人,每一个都是单位辛苦培养的人才,怎能轻易流失?况且,税务局是人人羡慕的好单位,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想走。”

后来,我跟赵翔开玩笑:“看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税务局。”

赵翔自己的事还没解决,又来劝我也考去成都,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市局争取机会。我连忙摆手,摇头道:“成都像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考成都我想都不敢想。”

赵翔望天感叹:“即使在小县城,也得仰望星空啊。”

3

据老同志们说,税务局的公务员想进步,主要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学业务,比如在税务所当专管员,在稽查局查账,争做业务骨干;二是走管理路线,比如在办公室、人教股、财务股勤爬苦做,等着升职。

当然,这话也不绝对。就算当局长、所长也得懂业务,学业务的也得懂沟通管理。无论走哪条路,都是阶段性的侧重罢了。

赵翔暂时没法去成都,便把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他本来就在办公室写材料,于是坚信自己适合走管理路线,但仅仅一年后,他就动摇了。

2009年,我参加全市稽查业务考试考得县局第一名,在大会上被表扬,赵翔有些羡慕。他来到我的出租房,看到满屋的税收和会计书籍,说我一心做业务好单纯:“李哥,我真佩服你,有这么多时间学业务。”

到了年底,赵翔主动找局长要求调岗,想到业务科室去。局长一阵表扬,说年轻人迟早都要去学业务的,但他跨专业学业务,没这么简单:“等段时间,下次有适当的机会再给你调动岗位。”

赵翔心里一咯噔,回家后苦苦思索“适当的机会”到底指什么。是下次新招的公务员来接替自己写材料?还是在某次业务考试中证明自己的能力?

无论如何,都得先动起来。所以从那时起,赵翔下班回家便从零开始,偷偷地学会计。

 

2010年初,单位下发通知:市局近期将进行一次企业所得税考试,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前10名还将代表市局参加省局组织的所得税考试。

“所得税”大概是众多税种里最难的。要掌握企业所得税,绕不开会计利润,而学会计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工作间隙,赵翔来我的办公室,说自己已经报了名。他坦言这次考试是他调动岗位、转型学业务的一个机会,错过了,就要再等几年。说完,他又问我,上次考试成绩好,到底有什么诀窍?

我说没有啥诀窍,就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了看书上。赵翔相信了,第二天,他早上提前2小时到办公室看书。刚开门,他发现地上有张纸,捡起一看,上写满了学习会计和税收需看的一些书籍和网址,最后一句话是:“若有疑问,欢迎打扰。”

这个胖子看完以后差点哭了。等到上班时间,他奔进我的办公室,握住我的手说:“李哥,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请我吃片片鱼。”

记得我俩刚到县城那会儿,人生地不熟。赵翔走遍了大街小巷,几天后面露喜色地对我说,他找到了一家性价比最高的冷锅鱼店。本地吃冷锅鱼是按人头收钱的,吃白鲢8元/人,花鲢12元/人,不限量,可以吃到饱。这对于刚入职的我们,充满了诱惑力。

当时,赵翔邀请我一起去品尝,我问是不是他请客,他一脸茫然地说:“当然是AA了。”可我们到时,服务员说没位置了。这家店的顾客大多是普通百姓,多点白鲢,赵翔明知故问:“花鲢多少钱一位?”服务员面露喜色,说可以在过道给我们加张小桌。等我们坐定,赵翔看着菜单,故作惊讶地说:“原来还有白鲢啊,我们吃白鲢!”弄得服务员一脸懵。

而这一次,赵翔答应请客还挺爽快的:“没问题,就在下西街那一家。”

“就是全城最便宜的那家,号称8块钱吃到饱的片片鱼?就这?”

“不去算了,要去就今晚。”赵翔说完扭头便走。

我冲着他的背影吼道:“成交!”

 

自此,早上经过赵翔的办公室,总听到他的读书声。我劝他:“兄弟,学会计不能只读,重在理解。”

他回道:“诵读百遍,其义自现。”

工作间隙,他拿书来问我疑难处。我发现书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划了线,甚至每行,每个词语,都被他用各种符号标注。我问:“既然全都成了你的重点,何必还要标注呢?”

“习惯了。”他呵呵笑。

赵翔晚上熬夜看书,白天满眼血丝,同事打趣他:“哟,昨晚去成都会老婆了?”

一周以后我问他:“怎么样?学会计是不是很累?”

他摇摇头,目光坚毅:“比起写材料,这点累算什么。”

2个月后,考试如期进行,等成绩出来了,我和赵翔取得了县局的前2名。后来我们又一起去参加了全省的考试,成绩也都排在全市前列。

这下,赵翔在局里彻底出了名。他趁热打铁向局长提出调岗申请,然后成功地调到了业务科室。

4

2009年,赵翔和女友结婚了,每逢周末回成都团聚。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平日里吃面都舍不得添个煎蛋的赵翔,为了见女儿,周三也要回一次。他在单位食堂吃饭,手机搁碗旁边,一边刨饭一边翻看女儿的照片,咧嘴傻笑。

赵翔老婆休完产假就要上班,赵翔的妈便去帮忙带娃。婆媳之间难免有矛盾,这时赵翔犯了难——他远水救不了近火。

有次,婆媳俩又为小事吵架,赵翔像个消防队员,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灭火。他先打电话劝老婆,让她主动跟婆婆沟通;又打电话给母亲,劝她心宽一点。不知不觉1小时过去了,他说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母亲在电话那头叹息:“儿啊,别急,妈不和她吵了。”又哽咽道:“我儿命苦啊,在外地上班还要操心家里的事。”

挂断电话,赵翔的眼圈也红了。

 

有了小孩以后,家里的开支增多,本就节约的赵翔更加精打细算了。

他告诉我,其实成都的物价比县城便宜。他在成都的母婴店买了6罐某品牌的奶粉,买6送1,但同样的钱在县城只能买5罐。“成都除了房价贵,其他生活成本竟然低一些。要是能去成都工作就好了”。

这时,老婆又劝赵翔去成都找工作,赵翔左思右想,还是踌躇不定:知名企业只要名校生,以他的学历,只能找个小公司。

有个哥们知道了,劝他千万别辞掉公务员的工作:“一些小公司工作不稳定,任人唯亲,拖欠工资。”他建议赵翔创业,最好先学一门餐饮手艺,来成都开个馒头铺、卤肉摊,或卖烤串什么的。

赵翔豁然开朗,决定学做卤猪头肉。几周后,他请我去品尝。我看着那半块颜色怪异的猪头,有点害怕,就问他有没有放什么乱七八糟的调料。赵翔拍胸脯保证:“放心李哥,我在淘宝上买的绝密配方。”

我刚咽下去,赵翔便急不可耐地让我评价。我告诉他:“不要灰心,再坚持个三五年,你的卤猪头肉就能赶上邻居大妈的水平。”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赵翔就想到了另一个办法:考成都的事业单位。

我吃了一惊,他竟然要放弃公务员待遇,去考事业编。赵翔露出轻蔑的眼光,嘲笑我:“想不到你这样迂腐。”

其实,像我这样“迂腐”的人不在少数。一个单位有公务员、参公人员、事业人员和临聘人员,大家普遍认为公务员的发展前景最好。在公考论坛上,常见这样的帖子:“我放弃县城的公务员身份,去考成都的事业编制,这样值得吗?”

不管别人怎么说,赵翔已经开始准备考成都的事业编了。不久,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要考上成都事业单位,难度更大——公考竞争越来越大,要求越来越多,不少人就瞄准了事业单位。赵翔梳理了几个区县的事业单位招考,发现自己能报的职位只有一个,报名人数还非常多。

因为大部分事业单位招考都要求30岁以下,于是每年生日那天,赵翔都会发出一声叹息。无数个夜里,他辗转反侧,心中是见不了妻女的愁,梦里是去不了成都的忧。

5

2011年,成都面向市外公务员选调警察,赵翔心中的希望之火被重新点燃了。

选调不是社会公招,人数没那么多,竞争也相对较小,“要是能报名,考上的可能性很大!”明知市局很难开出同意报考证明,但赵翔还是决定一试,还劝我也考,“错过了这次,不知道又要等几年”。

说实话,我也想去成都了。我大学是在成都念的,很多同学留在那里,看着他们都过得精彩,虽然我已渐渐习惯县城的悠闲,但仍旧心有不甘。而且那时我刚结婚——我本想在县里找个老婆,但人生就像打桌球,我本来瞄准的是红球,却把蓝球碰进了洞——我老婆也在成都上班。

另外,大城市的医疗条件也好。2010年我母亲得了一场重病,在县城医院耽误了1个月,再去市医院做手术,病情已经加重了。母亲渐失信心,甚至有轻生的征兆,我东拼西凑了5万块钱带她到成都挂了专家号,专家对之前医生的诊疗方法淡然一笑,立即给她做了手术。一周后,母亲就可以下床走路,逐渐康复了。

回想起那段时间,我奔波于成都和县城之间,脑中不时冒出的念头几乎使我崩溃:要是母亲在省医院长期治疗,我请不了长假,该如何是好?让父亲一人长期照顾母亲也不现实,他年龄大,身体虚弱,他再累坏了身体,我只能辞了工作去成都照顾他们了。

想到这里,我心生愧疚。早年母亲为了供我读书,在外面打几份工,身体落下顽疾。如今她年岁渐长,身体越来越差,要是我在成都上班,早点带她去大医院看病,她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下次若再有意外,我还来得及把她从县城送到成都吗?

 

那天,我和赵翔鼓起勇气去找张局长,提出想参加选调考试。因为之前考试成绩突出,张局对我俩的印象很好,他虽然惋惜,但考虑到我们的家庭情况,也表示绝不会阻拦,只是他提醒我们:“要过市局这一关非常难。”

后来我们赶往市局,人事科的黄科长恰巧在办公室。听明我们的来意后,他紧皱眉头,像我们找他借10万块钱一样难受:“这怎么行?不行!”

他说去年有个公务员已经考上了另外一个市的单位,局长都没同意。他劝了我们一阵,意思很明确:如果你们一意孤行惹局长生气,对你们县局、对你们本人都不好。

赵翔把我拉到门外,他额头冒汗,说还是算了吧。我听了冒火,说:“当初不是你一直劝我考成都吗?现在怎么反而要退出了?”

赵翔躲开我的眼神,盯着地上。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更难受,于是我借口去上厕所,离开了人事科,我打算独自去找市局局长。

在路上,我想到了这么做的后果:我违反了程序。跨过县局、市局人事科、市局副局长,我直接找市局局长,将来领导们会不会追究我的责任?若像科长所说,惹局长生了气,他迁怒于县局局长,我能承受吗?这些后果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道路的前方,但我想到母亲,想到老婆,甚至想到我们还未出生的孩子。最后,还鼓足了勇气,走进了局长的办公室。

当时,陈局正在埋头批阅文件,他抬头发现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眼神疑惑且吃惊。我赶紧表明来意。此前,我以为自己见到市局局长声音会颤抖,手脚会发软,但真到了这一刻,我竟然口齿清晰、中气十足、充满力量。

听我说完,陈局沉默了半晌,问:“你是社招的公务员吗?”

我点头,他又问:“你满5年了吗?”

我说自己还差1年,又补充道:“我当初报考的职位,并没有要求服务满5年。”

这时,分管人事的副局长进来了,他先向陈局长道歉,说没注意到有人直接进来了,接着就把我带走。挨了一顿批评后,他让我立刻回县局去,我和赵翔刚下楼,就接到单位张局长的电话:“你们怎么直接去找陈局?赶紧回来!”他的语气中带着惊慌、担心和无奈。

回到县局,张局感叹说这次的事情,陈局居然没有生气,而且还给了我们希望。

“什么希望?”

“他问你满5年没有,你还不懂吗?”

6

2012年,我和赵翔进到县税务局的第5年,都成了业务骨干了。往日只有领导能参加的疑难业务问题讨论会,如今也常叫我们去。

会前,我和赵翔要查阅大量资料,开会时各抒己见,有时还会针锋相对吵起来。局长乐于看到我们争吵,他说:“真理越辩越明,你们吵得越凶,我们的税务执法风险就越小。”如果哪次会议我和赵翔和和气气的,局长就会批评:“你们没有认真准备,这次会开得不成功!”

当时的我们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总觉得将来要是有一天真考走了,也问心无愧。

2012年下半年,全省公务员考试如期进行,成都放出了大量职位。我和赵翔报了名,顺利通过了笔试。进入面试,又到了需要市局开同意报考证明的时候了。我幻想着自己跟陈局见面,游说他,博得他的同情。结果却出人意料,市局人事科一路开绿灯,我甚至都没见到陈局,就办妥了手续。

2013年1月,考试成绩出来了,我顺利考上了成都某单位,而赵翔却落榜了。并不是我考试能力比他强,而是我大学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的西部志愿者,在选岗时比他更有优势。

阴差阳错,我竟然先他一步离开那个小县城。

 

我到成都一年后,有次下班前,突然接到赵翔的电话,他说自己已经到我们单位楼下了。这是他第一次来我的新单位,还是“突然袭击”,我跟他开玩笑:“你是不是怀疑我考上成都的真实性,来查岗了?”

他笑笑说:“你还是你,一点没变。”

我带他上楼,一路上他好奇地东瞅西看,像第一次进入政府单位似的。到了办公室,我递给他一杯热茶,他似乎满腹心事,只是端详四周,并不说话。我突然感觉到有些难过,一年之前,我俩还有聊不完的话题,一年之后,我竟然要强找话题了。

“这里的办公条件和县城差不多吧?”我说。

他不置可否。当他看到门上贴的下午上班时间是“13点”,就回头问我:“你以前不是每天中午一定要睡午觉的吗?现在还能睡吗?”

我心里一热。在新单位,还没人这样关心过我。我将身子向椅背一靠,笑着说:“就这样,吃完饭眯10多分钟,算是午睡了。”

下了班,我特意带赵翔穿过几条街,进了一家内部装修高档的冷锅鱼火锅店。以前我们在县城吃冷锅鱼是为了节约,现在更多的是为了怀念,可我们都没了胃口。

我连珠炮般地向赵翔大倒苦水,说成都物价并不便宜,一碗牛肉面10元,县城只要5元;房价也高,我没买房,和修水电的农民工兄弟合租房子,那些刺鼻的装修材料堆满了客厅;交通也堵,到哪里都得挤公交,每天站得腰酸脚麻……

赵翔突然笑了:“别说了,李哥。笑一下,你不能笑一下吗?县局的同事都认为你在成都过得很不错,我也挺羡慕你的。但你别误会,我只是羡慕,我现在过得也不错。你走了,我可是县局业务能力第一的人了,再也没人有实力和我争论业务问题了,哈哈。”

赵翔说他已经死了心,没再参加公招考试了。为了更好地学习业务,他已经申请到县里工业、企业最多的一个乡镇税务所去。他要下企业,进车间,到库房,用眼观察,用手触摸那些会计税务书上的一个个专业术语。那个乡镇,我也待过。此地与成都接壤,在成都人看来,十分偏远,但在其他市州人看来,这里是承接成都产业转移,发展经济的天堂。

谁都没有想到,赵翔越是将心思花在工作上,离成都反而越近了。2年后,该地的行政区划有了调整,设立了一个新区,赵翔顺理成章地留下了。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接受了现实,“我是去不了成都喽”。

我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未来成都的地铁修到那个乡镇了呢?赵翔叹息:“这怎么可能?我退休前怕是看不到了。”

成都地铁的建设速度远超赵翔的想象。到了2020年,成都地铁最远的一个站点离赵翔工作的镇只有20多公里了。年底,赵翔终于实现了每天下班就能回家的梦。

傍晚下了班,赵翔和家在成都的同事拼车到地铁站坐地铁,中间换乘、步行,单程要花2个多小时。当他出地铁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看到女儿牵着外公的手,站在远处,正巴巴地望向这边。

女儿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爸爸,她挣脱外公的手,笑着向他奔来。

这一刻,赵翔觉得这几年为了回成都吃的所有苦,都值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所有跟帖: 

逃离乌克兰2:继续随难民西撤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09/2022 postreply 20:14:49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