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375)

本帖于 2022-03-08 17:04:43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与乌克兰的一次别离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03-06 21:38

 

 

文 | 姜婉茹

编辑 | 陶若谷

 

导弹在基辅爆炸的第一个凌晨,那是2月24日,我是被同楼朋友大伟的电话吵醒的,他说打仗了,一起逃命。

我大脑一片空白,迟疑了两秒,立刻爬起来穿衣服,几乎同时,一架战斗机贴着我家楼顶飞过,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屋子都在震。

凌晨4:50,我先去帮大伟收拾,把东西往他车里搬。下楼的时候,看见有些乌克兰人也正在逃跑。

此前我一直关注新闻,对打仗有准备,屯了各种吃的,朋友的车前一天晚上还去加满了油。但在想象中,战火会从边境慢慢推进,怎么也想不到直接打到了基辅,我们俩都慌了。

回到自己屋,我随手抓了两件内衣、一些口罩和吃的,还有一只保暖长腿袜扔进行李箱,半空着就合上了,里面东西直咣当。我记得带电脑,里面有我的学习资料,慌乱中没拿充电器。数了两遍证件,装好了钱包。

我问大伟,要不要带猫?他也有宠物,养了一只“德国黑贝”狼狗。他说这时候了,还带什么猫狗。

 

魏梓航的猫。讲述者供图

 

脑子是懵的,想着“好的,不带猫”,也许潜意识觉得它胆儿小,带出去别吓坏了,也许是觉得很快就会回来,我迅速把所有能吃的都给猫打开了,倒了一大盆水。

凌晨5:30,汽车发动的那一瞬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带猫?但是逃离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一点小雨,大家都说是“乌克兰在哭泣”。马路上有上千个乌克兰人、黑人、印度人,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步行向西往城外逃。有的人在纸上写了文字,请求过路的司机捎带一程。有的车上还有空座,就会停下拉上他们。路上有两个士兵,看着特别显小,十五六岁的样子,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也找不到车。

出城的车道上,车流一望无际,我们的车一点一点往前蹭,还没行人走得快。加油站开始限量供应,每辆车只能加少量油。我看见一辆俄国产的“小拉达”轿车,狭小空间里挤了4个大男人,其中一位至少两百斤。后来车没有油了,他们就下来步行,推着车去加油站。

没听到炮火声,但防空警报持续在响,进城的车道上,一队一队的乌克兰军车逆行着快速通过,像是要奔赴前线。刚开始是水车、之后是做饭的车、拉木材的车、后来又有装甲车、步兵战车。我想起一个动画短片,讲一座城为了限制人口,进城的关卡设置了机关,随机消灭一些车辆。当时真怕自己成为“幸运儿”,一个导弹落下来,能直接炸毁周围几十辆车,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弹片儿,就足以致命。

车上除了我俩,还有大伟的乌克兰同事伊凡,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之前在福建留过学。乌克兰允许持枪,我们带了枪和一把很长的折叠刀,以防成为袭击和抢劫的目标。还有另一个乌克兰朋友费多,他是大伟的好朋友,开车在前面等着汇合。

路虽然一直堵着,车辆还是该让行就让行,警察和消防员都还照常工作。

有一架乌克兰空军的战斗机,引擎声震耳欲聋,在我们头顶上做了一个“大机动盘旋”,快速改变了运动状态,瞬间不见踪影。我家附近就有军营机场,平时听惯了他们训练时的声音,跟这次声音完全不一样,想到里面的飞行员可能是去战场赴死,有一种想哭的悲怆感。

 

2月24日,基辅西逃的车流。讲述者供图

 

 

告别伊凡

24日傍晚时分,在经历12个小时的大堵车后,我们终于抵达了日托米尔,一个基辅西边有些破的小城市,这段路平时只需两小时。我们计划去附近村庄伊凡的父母家过夜。伊凡父母家是一个单层小别墅,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屋里有很多“中国制造”的东西,小院儿里还装着几块光伏发电板。

他的爸爸妈妈可能没见过中国人,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好奇,忙前忙后地做饭、收拾床铺。伊凡还有个妹妹,前几天就逃去了波兰。他爸妈却不想走,觉得“俄罗斯人不会怎么样”,舍不得离开家。虽然18至60岁的乌克兰男性被禁止出国,他们还是劝儿子,跟我们一起去边境尝试逃离。

25日早上,一家人告别,伊凡的母亲在哭,一直用手指在脑袋和胸前点呀点呀,为我们祷告,不知是哪种宗教信仰的仪式。

休整之后出发,看着蓝蓝的天,觉得宁静美好,就好像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战争。我们怕走公路遇到导弹袭击,一路都尽量走乡间小路,道路坑坑洼洼,不敢开太快,开快了容易爆胎。

路上去加油站加油,排了很长的队,我在路边跟我爸打视频电话。突然一辆车里冲出来一个当地人,大声质问我在干什么,说着就要抢我的手机。我很害怕,指着手机一直说,这里面是我爸。我的乌克兰朋友也过来了,他维护我,说我只是跟爸爸打电话,什么都没干,氛围才慢慢缓和下来。

这一路多亏了他们,没有乌克兰朋友的陪伴,异国面孔单独过边检站、独自走在路上,都将面临更多困难和危险。

路上没有听到炮火的声音,但是见到了被导弹炸毁的建筑,那里的村民没有离开,有的小卖铺开着,有的正在关门。村民在村外的道路上,用一块块一米多长的水泥板,垒成两三米高的路障墙,最顶上用装着沙土的麻袋固定。

路障墙占了半个车道,呈Z字型分布,隔两三米路障就从左边换到右边,前面再由右边换到左边,由带着散弹枪的民兵、警察和志愿者把守。这种路障墙可能在导弹面前不堪一击,但总比没有强。

路上伊凡断断续续在哭,怀疑丢下爸妈是做了错的选择。我安慰他,你安全了,爸妈才会觉得安全。他纠结了一夜,天亮后就跟我们道别,说要回去保卫自己的村庄,跟爸妈在一起,当时已经离边境不远了。我很舍不得他,告别时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但心里隐隐觉得,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西逃路上。讲述者供图

 

 

没见过世面的猫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必须停车,遵守宵禁命令,否则可能会被两军都当成敌方。

25日晚上找落脚点时,酒店民宿预定平台上的房子全都满了,最近的时间都排到了3月十几日。只好在地图上一个一个找旅店,城里没有就找郊区,郊区没有再找村庄。最后在一个渔村问到一间小屋,是仓房改造的房间,本来是夏日里钓鱼住宿用的,跟室外一样冷。屋里刚好能摆下三张床和一张桌子,因为步行一分钟就能到水边,连被褥都是湿的。我穿着外衣、戴着帽子睡觉,还是冻得直哆嗦。

早上起来,得知附近西南方向一座城市的机场被炸了。原本以为向西跑会安全,没想到战火蔓延到了乌克兰全境。

 

在木屋主人家电视上拍到的基辅一高楼爆炸画面。讲述者供图

 

在房主家里看电视的时候,看见导弹击中了基辅的一栋高楼,离我租住的房子不到3公里。我想起我的猫「墩墩」,它才4个月大,银渐层,毛色掺杂着一点棕,4个爪子都是黑色的。我妈之前说,养的啥玩意儿啊,跟我儿子挺像的。它的眼角总是向下耷拉着,看起来呆呆的。

我来乌克兰4年了,社交不多,有时候挺孤独的。墩墩跟我同吃同睡,我玩电脑,它就趴在旁边;我在厨房做饭,它在我脚底下转;我上厕所,它就坐在一边看着我;我出门它送我,我回家它不管多困,都在门口接我,冲着我喵喵叫,再伸伸懒腰。每晚它在我怀里睡觉,醒了就在我身上蹦蹦跳,气得我抓住就打它,吓唬它。我现在后悔打它、吓唬它的每一下。

逃跑的路上我一直想,为什么我有空给猫弄吃的,却没空把它装包里?我到处求人,只要有人能救我的猫,怎样都行。我联系了房东的妹妹,一个住在隔壁单元的中国女生,之前我们关系挺好的,我转了一笔钱过去,她也答应帮我。后来再问时,她说“我坐火车了,去不了没时间”。

一起逃跑的大伟让乌克兰朋友帮忙联系,他那只德国黑背犬后来被乌克兰军队接走了,这个品种适合做军犬,它正在参与排雷任务。墩墩没有这么幸运,它不会什么技能,憨憨的。

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华人,同意帮我救猫并带它撤离。我开着视频远程指挥他进我家门,本来墩墩特别胆小,有朋友进屋都会躲起来,只跟我亲近。那天它拼命往人身上贴。我看见它瘦了一大圈,打开的猫粮都没怎么吃。在他把猫抱出家门的一刹那,我在车里拍着腿哈哈大笑,我“儿子”终于有救了!

第二天,那人给我发来信息说,他撤离了,东西太多,没带猫。他把墩墩锁在了自家的阳台里,阳台温度跟室外一样冷,只倒了一点水,没留吃的。过了几天,那人发信息刺激我:“嗨兄弟,你的猫怎么样了?”

最后一次,我又找到一个华人,请他砸开门锁,活着就救猫出来,死了就帮我埋在小树林,给它点支烟,告诉它都是我的错。

他问,你家有什么贵重物品吗。就是让我支付报酬的意思。我答就一台显示器值点钱,可以拿走。他说在战时物品没意义,“你留一点生活必需的钱,剩下的都转过来吧”。我说不用了,它应该已经吓死、冻死或者饿死了。

墩墩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看窗外汽车都害怕的猫,现在外面是接连的炮声和火光。如果一定要它死,我希望有炮弹砸中它。

 

在乌克兰与墩墩同吃同睡。讲述者供图

 

 

好人,罪人

26日晚,我们在喀尔巴阡山内的一个景区酒店落脚,里面住满了西逃的乌克兰人,订不到房间,一个乌克兰人分享了房间给我们。景区风景很美,但我无心欣赏。

大伟决定留在乌克兰山区,财产都在乌克兰境内,如果这些没有了,好像“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现在他每天在山上烤肉、钓鱼。另一位同行的乌克兰朋友费多,即使到边境也出不去,他打算先留在乌克兰境内想办法。

27日一早,我找了辆出租车送我去边境,花了约1千人民币。司机是个有信仰的人,每当经过教堂、墓地,他就摆出祈祷的手势,在身上点来点去,摘一下帽子再戴上。凌晨五六点就到达边境了,距离海关只剩大约500米的距离,但不允许步行通过。好心的出租司机挨个大巴帮我问,能不能捎上我。

有个意大利大巴车司机同意了,要价100美金,约630人民币。我怕还价的话,他不让我上车,赶紧答应下来。等上了车,我跟他说自己是个穷学生,没什么钱,想打个折扣,2000格里(乌克兰官方货币格里夫纳)行吗?大约是430人民币。我心里不太好意思,都讲好的价格又反悔。司机一点都没生气就答应了。

这个大巴车里坐满了人,只有2位司机、一位可能是外国人的男士,加上我,一共四个男性,其余全是妇女和小孩。每当一个婴孩开始哭,全车的小孩就开始一起哭,我想,车上每个妇女儿童的丈夫和父亲,在战争里都命悬一线,有的可能已经死了。

 

边境大巴车。讲述者供图

 

过海关分轿车车道和大巴车道,我前面有5辆大巴,平均每辆通关时间2小时。短短500米左右的路程,我们开了12小时。

终于进入海关时,前面的乌克兰人全部匀速通关,轮到我了,边境工作人员显得有点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他让我先坐下休息,拿着我的护照去问领导了,看他这样子,可能我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中国人。10分钟后工作人员回来,在证件上盖了个戳,说没问题了。于是我合法地进入了一个欧盟国家,直到此刻才松了一空气,真正安全了。

逃难的第一天,我就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实时转发战况信息和自己在前方“探路”的逃生攻略,密集的时候几分钟就发一条,持续一整天。

整理信息的过程中,看到过趁火打劫的强盗,满城的烟雾和废墟……我虽然不在战火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一双眼睛,在高处注视着乌克兰全境。这几天有200多人加我,咨询逃亡攻略或单纯为了说一声“谢谢”,但也伴随着许多诽谤和谩骂。

有个群友着急想逃离基辅,却没有交通工具,我和朋友帮他对接了一辆车,特殊时期司机要价1万块,跑500公里,我和朋友分文未取。但那人成功撤离之后,在群里说我“发战争财”、“是诈骗犯”,骂人的话很伤人。

刚到边境的几天,我和朋友一起接刚逃难过来的中国人,往返一次700公里,会收一点钱,想抹平开支。有群友是坐火车过来的,他在群里说,火车是免费的,暗示我建这个群另有目的,把人吸引来以后就开始骗钱。仿佛只要不是免费帮别人,就是个罪人。但我一共只把两个人踢出群聊,经过这几日的起起落落,我想日后会被迫变得更自私一点。

一天在边境接人,我看见有人带来了猫和狗,精神突然恍惚了,又想起了墩墩。我把身上的当地货币换一点给他们应急,一共7张钱,我数了6遍,错了3遍。我想自己应该算个好人吧,帮助过许多人,却没有人肯帮墩墩。

 

曾在墩墩的陪伴下玩电脑。讲述者供图

 

 

消失的生活

离开乌克兰后,一天我在边境酒店楼下散步,遇到一个乌克兰女人,开车带着一个小孩,反复用卡刷停车场的机器。我和哥们儿看到,就过去帮她,那个机器不是刷卡的,要摁一下按钮拿停车票,走的时候才交钱。她说本来在赫尔松那边住,沿着第聂伯河一路逃过来,不懂得欧盟的规矩。

我们帮她办好酒店入住手续,又带她去换欧元。乌克兰格里夫纳的汇率还算坚挺,但银行和兑换所都不收。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一个人愿意兑换,按汇率17万格里可以换580欧元,那人只愿出140欧元,还说这已经算是给面子,有可能明天格里夫纳就变成了废纸。

第二天,那个乌克兰女人的朋友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她像在家乡时那样,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停,于是车子被拖走了。

 

当地时间2022年3月1日,波兰梅迪卡,乌克兰撤离民众抵达波兰,寻求庇护。图源自视觉中国 

 

我自己的生活秩序也一样。之前我有固定的作息节律,没事想想怎样吸引喜欢的女同学,那种平静的日子已经显得遥远。我大学还没毕业,想找一份工作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本科学历,但我的学业档案都留在学校,手里只剩一张学生证。打仗第一天,学校就停课了,第二天装甲车开进了校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学业,也不知道战争结束时,学校还在不在。

出逃那天,我身上穿了一件秋天的防雨衣,一路都很冷,几天下来衣服和鞋上全是泥。现在身上穿的羽绒服、裤子、鞋子、袜子,都是朋友给的。出发时我身上只有500格里夫纳现金,约合人民币110元,要不是朋友身上有现金,根本也逃不出来。

之前在乌克兰生活,每月3000人民币就够了,现在在边境每天至少开销500元。边境酒店价格又一直翻倍,最开始350元一天,现在已经涨到900元一天。有天因为在房间抽烟,还罚了我差不多1700元,怎么求情都不行。

家里给我打了一笔钱,我不想再这样继续烧钱了,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害怕会拖垮家里。之前我是个体面的人,在自己的领域小有名气,也受人尊重。我受不了为了钱去求人,前两天我都想,要不干脆去难民营吃东西,要饭去,不然开销太大了。真的是尊严扫地。

过去的生活消失了,我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对新的生活一无所知。

 

25日渔村木屋旁边的风景。讲述者供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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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留学生亲述:逃出战区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图)

 

全球报姐


挤上前往乌克兰东南部城市第聂伯罗的火车时,中国留学生史悦感到“活过来了”。过去八天,她就学的城市哈尔科夫经历了不分昼夜的轰炸,到了不得不撤的时刻。随着战事愈演愈烈,其他在乌克兰的中国同胞们也在陆续撤离当中。



◆哈尔科夫

据统计,在乌中国公民约6000人,包括中资企业员工、留学生和华侨等,主要分布在基辅、利沃夫、哈尔科夫、敖德萨和苏梅等地。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3月3日的例行记者会上表示,目前已有超过3000名在乌中国公民安全转移到乌克兰周边国家。

在《凤凰周刊》联系到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人为了挤上火车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学业证件还留在学校;也有人在战争爆发前日去医院接种疫苗,还拍下视频向网友报平安。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他拍下的最后的和平时光。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为挤上火车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

| 史悦 |

哈尔科夫国立体育大学留学生

3月4日,我和朋友们乘坐包车,从乌克兰东南部城市第聂伯罗前往罗马尼亚。包车是我们自己联系的,能坐20人的中巴一车要价2500美元。我们都是在哈尔科夫的中国留学生,两天前乘火车来到第聂伯罗。

3月1日,我在哈尔科夫租的房子从早上就开始停电,我在晚上宵禁前赶到朋友家暂住,也一起讨论怎么从哈尔科夫撤离。经商量,大家决定第二天晚上前往第聂伯罗,并买好了火车票。



◆哈尔科夫市区。

选择第聂伯罗的原因是这个城市目前相对安全。也听说这里有一些中国人,正在往使馆上报、联系撤侨事宜。

另一方面也想在第聂伯罗补充物资,休整一下。当时哈尔科夫已经出现食物短缺,也取不到钱了,在第聂伯罗至少可以买到吃的。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实在太累了,因为战事激烈导致心情紧张,根本没法休息,每天顶多能睡上三四个小时。
 

 



炮声一直离我们很近。我住的地方虽然没被波及,但不远处有一个军事要塞,所以每天都能听到炮击和爆炸声,连着几天晚上都有战斗机从头顶嗖嗖飞过,感觉是贴着头皮过去的。

3月1日,哈尔科夫市中心的政府大楼被导弹袭击了,还有一颗导弹落到火车站对面的马路上,哈尔科夫国立文化大学和哈尔科夫国立大学的宿舍也被击中了。



◆哈尔科夫的一座建筑被炸毁。

我们还听说,有大批俄罗斯空降兵2日降落到哈尔科夫,预计马上会有大规模战斗。使馆也建议我们能撤就赶紧撤,到火车站有火车就坐,先撤去西边再说。
我身边的朋友都很紧张,一部分人已经自主撤离,有些去了西部城市利沃夫,有些去了南部港口城市敖德萨,但其实这两个地方都离我们非常远。从哈尔科夫到利沃夫火车有14小时车程,到敖德萨也要12小时,所以我们还是选择先到3小时车程的第聂伯罗。



◆史悦乘坐的车在前往乌克兰边境的路上加油。

当时我们的计划是,到了之后,如果能有撤侨车辆直接到罗马尼亚是最好的;如果没有,就坐火车去敖德萨,再从那里前往邻国摩尔多瓦。

但摩尔多瓦也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因为我们现在已经算是难民了,自从战事爆发以来,太多乌克兰难民进入摩尔多瓦,这个国家容纳不下了。所以还是得去罗马尼亚。

那几天,能出城的只有火车,基本上没有大巴敢往城外走,也没有大巴敢进来。当时我想的是,无论如何哈尔科夫是待不下去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对我们来说哪里都是安全的。

3月2日,我和朋友们会合后,先去了一个防空洞里避难。那是一个由防空洞改造的酒吧,老板是中国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当时气温3摄氏度左右,地下没有暖气,比较冷,但好在那里有电源,也相对安全。



我的行李只装了一些必备物品:电脑、充电宝、证件、一套换洗衣服和羽绒服,以及一些食物和药品,连大行李箱都没敢带,怕挤不上火车。

带不走的行李只能留下了。我的本科毕业证和研究生毕业证之前都交给学校去注册了,手续还没办完就开始打仗了,现在学校已经停课、停工,因此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我还有两个朋友,连护照都没来得及拿回来,也是之前交给学校登记了。他们已经撤到利沃夫,可能会在当地用中国的身份证补办护照。

之前听说乌克兰各地的火车站里,因为要撤离的人太多,有些人根本挤不上火车,要给乘务员塞100美元才能上去。但那晚到了哈尔科夫火车站,我们只等了一个多小时就上车了,还是很顺利的。那天火车站还有100多名中国留学生,他们应该是等了10多个小时才上车的。

我们乘坐的是正常班次的火车,车票是对号入座的,但因为人实在太多,根本挤不到座位上。听说那些增开的免费列车上人更多,大家都是拼命挤上去的。



◆史悦离开哈尔科夫的火车车厢内。

离开的时候,我感觉人整个活过来了,此前一周不分昼夜的轰炸已经让人麻木了。3日凌晨1点,我们顺利抵达第聂伯罗。因为宵禁,我们在火车站过了一晚,站里没有暖气,特别冷。

我们特别感谢第聂伯罗的一位中国小姐姐。当天凌晨6点宵禁解除后,她专程来车站接了我们。接着,她把我们带去酒店,还给我们带了煮好的鸡蛋、火腿肠、面包,还有热水和泡面,让我们能吃上点热乎的东西。知道我们第二天要走,这位小姐姐中午还特地包了包子,用锡纸包好给我们送过来。

因为她的丈夫是乌克兰人,按照乌政府之前发布的命令,18至60岁的男性公民不得离开乌克兰,加上他们的孩子还小,她舍不得家人,就不打算离开了。我们了解到这个情况,心里还挺难受的。

离开第聂伯罗的当天,我们还在市里吃了一顿好吃的,那是我们九天来吃的第一顿正经的饭。



◆史悦在第聂伯罗吃的猪排。

听说我们要前往罗马尼亚,那边的学生志愿者和中国商会也特别热心,一直和我们保持联系,问我们什么时候到,还帮我们安排住处、联系包车、介绍当地情况。河南商会特别给撤离过去的同胞们准备了胡辣汤和油条等中国小吃。同胞的爱心让我们很感动。

罗马尼亚当局给我们的签证有效期只有15天,到期就得走。因此我的计划是,如果哈尔科夫的战事再不结束,我只能前往塞尔维亚——那里对中国人是免签的,想待多久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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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从乌克兰撤离后直接回国的同胞,多半是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和快要毕业的学生。像我这样读书读了一半的人,大多还是想待在这里,等战事平息了之后再回去继续学业。

在哈尔科夫,我住的是一个苏联式的老式居民区。我本以为楼里不剩多少人了。但离开前晚楼里停电,邻居们都出来了,我发现至少有一半人还在。

我的房东是一名50多岁的乌克兰男子,他一家人也住在这个小区。他告诉我他不打算离开,我只能让他注意安全,并把没吃完的食物都留给了他。他说,他要和乌克兰同在。



◆史悦在哈尔科夫租住的房间里囤的饮用水。

“交战时房间的窗户都在抖”

| 妖梦 |

哈尔科夫国立航空航天大学留学生
哪怕在2月20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经历战争。

2月21日,当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正式承认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两个“人民共和国”时,我第一次觉得“有可能开战”。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囤积物资,但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推测战争应该是小概率事件。

2月23日,我去当地医院接种了使馆安排的新冠疫苗。我是一个视频博主,当时还拍了一条视频向网友们报平安说,“现在哈尔科夫的情况非常平静”。但没想到,第二天清晨战争就爆发了,算是记录下了和平的最后一天吧。



◆满目疮痍的哈尔科夫。

战争爆发后,我在中国大使馆的撤离名单上登记了名字,接着便开始等待。由于哈尔科夫地理位置接近俄罗斯,很难撤到与乌克兰接壤的其他国家,贸然向西乌克兰走也可能遇到危险。



平时,我住在学校宿舍。2月26日早上,我听到了防空警报,赶紧跑去地下室避难。中午短暂回到楼上,当时都能听到附近驻守的士兵说话。



◆2月24日,乌克兰军人在哈尔科夫街头。

27日,俄军进入哈尔科夫市内,城市中心地带一度失守,那天中午,离宿舍不远的地方在交战,门口就有乌克兰士兵,还看到了装甲车。我躲进地下室,用仓库的旧被子堵上了窗。
接下来的一天,炮声更加猛烈,28日中午双方交战时房间的窗户都在抖。我从同学转发的视频中看到,炮弹落到了宿舍外的路口,吓得我完全不敢出门,只能在炮声暂歇的平静期上楼拿东西。



◆哈尔科夫市区能看见不远处的战火。

当时,俄乌正在进行首轮谈判,但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只希望他们能同意停火几天,让外国人撤离。本地人也能缓一缓,补充一点物资,或是有机会转移到其他地方。

28日晚我听到消息说,学校接到大使馆通知,让我们早上收拾好东西准备撤。我感到很蒙,因为这消息太模糊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误传,并不是学校的消息。但那时我和同学们已经收拾完行李,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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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日,我们得知乌克兰方面增加了开往西乌克兰和邻国的免费专列,但我还是有些犹豫,因为路上比地下室危险多了。

但到了2日,我觉得必须得走了,就带上行李来到哈尔科夫火车站,但直到傍晚6点,我都没能挤上车。此时,哈尔科夫的超市开始了“零元购”,因为物流已经中断,超市老板也不打算继续营业了。

到了晚上10点,我终于登上了前往敖德萨的火车,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到达敖德萨后,我被中国商会的车接到了中国领事馆。经过一晚的休整,领事馆的车队在4日送我和其他留学生前往摩尔多瓦边境。



◆人们努力挤上离开的列车。

回想起过去几天,在哈尔科夫的中国留学生们自发组织建立沟通机制,在微信群和Telegram上分享实时信息、交流战况、统计人数等等,发挥了很大作用。我们虽然躲在不同的地下室、防空洞、地铁站内,但信息都是同步共享的。我因为在网上发了些视频和动态,这几天收获了大量网友的关注和祝福,让我倍感温暖。

“原本想要自行离开,发现太难”

| 林蕾 |

基辅国立大学留学生

我是从乌克兰首都基辅逃出来的,已经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一处酒店住了两天。

3月1日,我乘坐中国大使馆的撤侨车辆从乌克兰首都基辅撤到摩尔多瓦,并于次日抵达罗马尼亚。

在摩尔多瓦中转时,在户外风雪中,当地志愿者给我发了瓶装水。看到她们,感觉善良的人哪都有,世界人民和平万岁。当时,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后来在车上拿到罗马尼亚红十字会发的面包,感觉很温暖。

我是半年前来到乌克兰的,原本计划在这里待两年。2月24日战争爆发后,学校就停课了,我在租的房子里囤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物资,家里没有断水断电,网络也还行,平时基本不太出门。

在基辅一直会听到爆炸的声音,但直到俄乌谈判的时候才变少了一点。此外,防空警报总是响,后来我摸出规律,如果警报连续响三次,就要去防空洞或者地下室避难。



◆2月26日,俄军轰炸持续,基辅近郊一处地点生起浓烟和火焰。

我住的房子建于苏联时期,地下有空间可以躲避,不用出单元门就能安全到达。不过我住的区域相对安全,周边都是医院,没有感受到那么危险。如果住得离机场、军事基地近,相对来说会危险一些。

开战之后,我会在社交媒体上做直播,国人对我们的情况很关心,跟大家在网上聊聊,心里也不会太害怕。我每天起床就开始直播了,这样父母也能看到我。虽然和国内有6个小时的时差,但很多网友会一直陪伴我、哄我开心,有时甚至到基辅凌晨,那时已是国内的次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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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个事情让我非常难受。以前乌克兰人对中国人非常友善,有困难都会主动帮忙,但最近因为国内的一些舆论,一些人开始对我们怀有敌意。我甚至因为这些言论去和乌克兰同学道歉,向他们解释。但有人会说,“你们不要这么虚伪。”有些中国人进防空洞躲避时,还被当地人泼冷水。

开战以来,我就开始想怎么能离开基辅。由于领空关闭,包机撤侨可能不安全,只能通过陆路。据我所知,基辅向使馆登记撤离的中国人数量非常多。其实之前我们想过自行离开,不给使馆添麻烦,但十分困难。



◆遭遇袭击的基辅高楼。

前几天,我和朋友本想试试能不能搭车前往摩尔多瓦。但一问价格高到离谱,一个人要1000美元,包车价格则从之前的5000美元涨到了8000美元,甚至有人要价1万美元。即使包到车,也只能把我们送到边境,能不能入境其他国家还不确定。

因为乌克兰爆发战争,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等周边国家的华人华侨组织主动伸出援手,向我们提供帮助,我联系到他们,但首先需要自行出境。

既然包车太贵,我开始考虑乘坐火车,但也不容易。听说乌克兰人会让女性和孩子先上火车,然后优先本地人,中国人很难上去,就算上去也可能被拉下来。我有三个同学在火车站待了20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走成。

3月1日上午9点多,我收到消息,乌方开通了用于撤离的免费专列,使馆将派人到基辅火车站协助有意愿的中国人撤离。但最后一列火车是10点发车,我家距离火车站好几公里,完全赶不上。开战以来,市内已经没有任何公共交通了。

正当我做好长期滞留基辅的准备后,突然等来了好消息。1日下午,留学生群中有通知说,使馆提供了几辆大巴车,可将滞留基辅的中国人送至别国,就在当天出发,这一批次预计可以带走600人。

我和室友匆匆收拾行李,只带上了相关证件和换洗衣服,大部分东西只能留在房里。我带了一个双肩包和一个行李箱,有人只带了两个双肩包。



◆乌克兰民防队员在制作“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瓶。

在这个艰难而混乱的时刻,我还是感受到了当地人的善意。房东说,我们留下的东西可以一直放在这里,剩余的房租暂且不用给了,如果日后回来可以继续住。临走前,我把之前囤积的物资都留给了邻居。
 

 



但从住处前往使馆大巴聚集处也不容易。在没有公共交通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叫车软件打车——这趟约20公里的路程,我们花了100美元,而且司机只收现金。不过,能叫到车已是万幸,这恐怕因为很多人早已撤离,叫车需求变少了,否则加到天价可能也叫不到。



◆乌克兰民众在寒冬中逃离家园。

等了约四个小时后,我们和另两位同行的留学生坐上了使馆安排的大巴,驶向摩尔多瓦。或许因为首轮俄乌谈判才结束,这一路虽然遇到多次盘查,但没有遭遇什么战斗,大巴车顺利抵达摩尔多瓦。随后,我们换乘了中国驻摩尔多瓦使馆提供的又是八小时路程,最终抵达罗马尼亚。

在中国驻罗马尼亚使馆帮助下,3月2日深夜,我们抵达布加勒斯特一处酒店歇脚。尽管需要几个人挤一间房,也不知道还要滞留多久,但对于此刻的我们而言,免于战争的恐惧已是弥足珍贵。

现在有几趟归国航班可以选择,但票价高达1.8万元人民币,我实在无力承担。我打算看看情况再说,在罗马尼亚最多可以待上15天。

(以上受访对象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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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重提1991年讷河命案?

 

 

搜索下载一条 一条 2022-03-04 17:55

 

《讷河往事》作者黄蓉(真名李坚)

2020年11月19日,

一篇名为《讷河往事》的文章

被阅读了1141万次,

在微博上有近6万点赞。

它讲述了1991年的一起特大杀人案

和一位人生因此而改变的警察。

“惊世大案”“震撼人心的故事”

“读到结尾哭了四次”......

故事将旧案重提,

也揭秘了这位警察28年来不为人知的生活。

写故事的,是拥有22年警龄的前女警黄蓉。

2018年起,她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志愿者

寻访60多位警察,

在资讯还不发达的年代,

这些曾立过功勋却不被熟知的警察,

遭遇了怎样的人生?现在过得如何?

为了解开他们的心结,

黄蓉还一起重访案发地、成立公益基金会、

替他们缴纳保险费......

 

其中的5个故事被集结成书,

在今年1月出版。

我们借此联系上了黄蓉,

她笔下的警察,

除了熟知的勇敢坚韧外,

也有需要我们去了解的脆弱、纠结、疼痛。
编辑   谭伊白  自述   黄蓉

 

 

 

如今的讷河市

在寻访的60多名警察中,黄国华是最受关注的。
1991年底,讷河案以一条50多字的简讯形式,第一次进入我的记忆。当时我在杭州市公安局办公室调研科工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杭州各地最新发生的重大警情,并第一时间编辑成公安简报。
那则简讯大致写着:杭州市上城区公安分局破获一个重特大杀人抢劫团伙,该团伙在齐齐哈尔市讷河当地杀害42人。
之后,这个案件就像在历史长河中消失了一样,在当年是被严格封锁、无法谈论的,没人知道细节。
28年后,我和同为前警察的丈夫创立了真水无香基金会,决定寻访警察的故事,这个案件在我的记忆库被重启,而警察主人公黄国华已经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辗转找到他后,一个关于嫌犯和警察、原谅和救赎的故事渐渐浮出水面——
1991年11月,警察在杭州火车站附近查获两男一女嫌疑人,像是麻醉抢劫案团伙。在审讯时,因为警察黄国华一个小小的举动,案件有了巨大的突破口。他帮女嫌犯买了一包卫生巾,女嫌犯说那是第一次感觉到被当成了个人看,她对黄国华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会让我死,但会让你立大功。”
原来,原本以为只是一起抢劫案的背后隐藏着滔天的罪行。这几名嫌犯在齐齐哈尔的讷河火车站以帮人找工作的由头将人骗到住处,抢劫钱财之后一一杀害,埋在地窖里。一年之内,总共杀害了40多人。
女嫌犯将案件和盘托出,但她最初也是受害者之一。她在火车站被骗到家中强奸后,被丢进了满是尸体的地窖,在百般胁迫下无奈成为了团伙主犯的一员。这次落网,也是他们到了杭州后,她故意失误导致被抓。
女嫌犯最后还是被判了死刑,但这成了黄国华之后很长时间的心结,他认为自己再尽力一点,是否就可以挽救一条生命,改变一个人生。
此后的28年来,黄国华在每周五雷打不动地剃光头发,“既然人家命都没了,我就把自己头发剃了,心里也踏实一些。”
那个案子以后,他为此立了一等功,还被升了职,但工作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打早退报告那一年他才46岁,和父亲搬到了黄山山里,再也没人得知他的音讯。找到黄国华,前前后后寻访花了我们近一年。

 

 

今年2月,黄蓉与讷河案的几位警察重聚,左一为黄国华
讷河案人数之多、手段之残忍,超出想象,写的时候,我其实非常不愿意去描述犯罪的一些细节、具体过程和一些人物,但是因为警察这个群体是我们要关注的,而1991年的时代背景下,他们的办案难度也是无法估量的——
当年街上没有遍布的探头,也没有现在便捷的通讯工具,如果有人失踪没有报案,也没有证人,就真的会像人间蒸发一样;
技术手段很有限,如果在今天,使用DNA技术就可以较快地鉴定遗体。可在1991年,法医们只能用尸体残骸进行拼图,还原死者。整整一个多星期,法医们每天从早上七点一直工作到天黑,才拼凑出40多具残骸。
在人们的印象中,警察是坚强的、乐观的,他们似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因为职业,他们几乎每天都在面对黑暗。看着黄国华绕圈圈走不出来,大家都挺心疼的。为了尝试解开他的心结,2019年9月22日,我决定和黄国华一起重走讷河路,回到案发地。
在去东北之前的每一刻,黄国华都始终相信那位女犯是一个罪不致死的受害者。但我们一路探访,与讷河当地警方了解细节后得知,女犯并非那么无辜,她也亲手杀了人,她的犯罪事实和团队其他人一样不可饶恕。
这让黄国华的执念发生了变化。那之后只要来杭州,他一定会来坐坐,聊聊他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本来今年春节也约好了,他带着一堆年货都赶来杭州了说一起喝杯酒,结果杭州疫情爆发,那一次便没见成。
他的善良,我在书里还提到了一个细节。他办过不少治安案件,有几年在杭州上城区西湖附近,卖淫嫖娼的案子特别多。有的卖淫女被关进妇教所,他会问一句,需要点什么东西?有时候甚至把妻子不穿的内衣送给这些女人。“不是看不起她们,而是她们真的需要。”
 

 

青年黄蓉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警察。
1990年,我从杭州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一次阴差阳错的机会,杭州公安局有一份杭州公安报的岗位,我就这样神奇地穿上了警察制服,进入编制。
2011年,我辞职在家照料孩子,然而我和曾经同为警察的丈夫想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内心无法平息。2018年我们成立了公益基金会,集结了一群有警察情结的志愿者,大多是前警察和跑政法线的记者,寻访那些曾经做出过牺牲的警察和家属。
我们想着,其实现阶段人们已经越来越关心警察群体,但在10年前、20年前,资讯和报道还不太发达的年代,一些曾受伤的、生病的甚至离开我们的警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们的家属过得怎么样?
于是我们决定从曾在公安系统里立过功勋及负伤牺牲的警察找起,黄国华就是浙江省首个荣立个人一等功的警察,在30年前非战争年代,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警察内心也有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郁结,于是我们要重新探寻这些故事,如同第二次涉入生活的激流险滩。

 

 

做采访中的黄蓉
第一次听到沈悦这个名字,是在2021年一次全国缉毒警察的聚会上。
他们说:“我们这有跟电影《湄公河行动》一样精彩的案件,还有更加精彩的缉毒女警,那就是沈悦。”于是我在网上查阅了她的信息:现履职于公安部禁毒局,曾任缉毒行动处副处长。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及嘉奖共6次。
我在北京见到了她,我们从早上8点一直聊到晚上。原本我是奔着精彩的缉毒案件去的,但当我问到,作为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毕业生,又顺理成章读了研,为什么走上了警察的道路?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出了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大三那年,沈悦在广东打工的二姐出事了,因催讨借款在出租屋里被人杀害,嫌犯逃跑。从1999年的那个冬天开始,沈悦家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于是毕业选择工作时,虽然面临很多机会,沈悦听说公安部禁毒局在招人,她想也没想,觉得进入公安系统是最好的选择。过五关斩六将的考试后,她成为了一名警察。
但每一次前往案件现场,都会勾起她对于二姐痛苦的回忆。她没有逃避,反而选择从文职工作进入基层锻炼,主动申请进入缉毒行动处。
2011年的公安部清网行动让她因此荣立了二等功。她对我说:“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一个受害者家属的心情了。”她当时就一个执念,把尽可能多的逃犯追捕回来,为了更多像她和她父母一样的受害者亲属抚平伤痛。“那一刻,心里的郁结好似也得到了一点缓解。”
沈悦和我一样,都是杭州女孩,当她毫无保留地对我讲述时,她也成为了我生活的一份牵挂。2021年五一假期,沈悦和丈夫带着儿子回杭州,我和我丈夫也一起去拜访了她的父母。一进家门,桌上摆的都是熟悉的杭州家常菜:芹菜香干、虾球豆腐......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故友聊着家常,只是默契地对二姐的事只字不提。
成为警察,以守护他人的方式来治愈自己,是很多警察选择这份崇高职业的初心。

 

 

黄蓉和同事们

曾经我和同事们说好的,必须写10年以上的英雄们,但是后来随着一篇又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出去,很多人也希望我们写写身边的警察。
社区民警其实不仅工作琐碎、忙碌,更是有许多心酸。何伟民就是一位社区民警,从警40年,在他57岁那年查出喉癌,女儿姗姗立刻辞去工作,五年如一日地照顾父亲。
但在这之前,他是一位不被理解的父亲。
姗姗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在她眼里,爸爸偶尔周末出现,“就像是一个陌生的叔叔。”从没带她看过电影,也没带她去过西湖边,没拥抱过她,更没有几次单独的相处。
何伟民做了一辈子警察,直到这次生病,姗姗才逐渐了解到沉默寡言的爸爸,在工作中,是怎样优秀和高尚。
社区民警面对的警情可能没有那么惊险,可却要处理无数邻里、社区的纠纷。姗姗对我说:“起初我真的无比诧异,在家从不多话的父亲怎么那么有说服力?怎么能让这么激烈的矛盾顺利化解?为什么和辖区的群众就有那么多可以说的?”
生病后,在病床上躺了五年,因为是喉癌不能说话,何伟民常常整天无语地望着天花板,问话也只能靠手指敲桌子的“咚咚”声来回应。姗姗也慢慢理解,父亲每天在工作中面对了各种纠纷、冲突,苦口婆心地调解、疏导、教育,在岗位上,他的话不能停。
回到家,可能没有更多力气说话了。但他的爱还在。“他那么喜欢回家吃饭,不仅仅是喜欢妈妈烧的菜吧。或许,他也是在以这种方式聚合和家人的感情,弥补不在家的缺失。”
父亲去世后,“真有些怀念那些已经逝去的咚咚作响,像和我碎片式的谈话。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爸爸对话,咚咚咚,仿佛让爱余音绕梁。”
何伟民的故事发出后,姗姗说她和母亲很感谢我们,有时候回忆可能会撕开伤口,但如果撕开的伤口可以带来更多彼此的慰藉,即使一痛再痛我觉得也是值得的。

 

 

黄蓉的两个小孩

我的父亲也离开我有12年了。我爸爸是医生,一直从事的是精神疾病治疗,其实他比我更早进入公安体系,杭州市公安局有一个专门收押精神病犯罪的安康医院,我爸爸属于人才引进。想来,成为警察、书写警察,可能就是我的宿命。

我的丈夫他也当了20年的重案大队刑警,荣获过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称号,立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不少,有时候一出差就是整整8个月,在孩子的抚养陪伴方面也是有不少亏欠。现在我和丈夫都离开了这份职业,但还是想说一句:如果你的父母是警察,请给他们多一次原谅。

 

 

每年冬至前后

黄蓉都会和英年早逝的刑警阿旺的前同事们

一起去给阿旺上坟,陪他的父母吃顿饭
常有人问我,寻访会不会勾起痛苦的回忆,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
我记得有一次寻访一个二级英雄模范的遗孀,丈夫已经走了18年了,留下她跟一个4岁的女儿。我们见到她时说,只是为了听听你这18年过得怎么样,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过去,再去采访他们,其实更像是一次新的疗愈。就像黄国华,虽然一直待在山里,文章发出后,每一条留言他都来来回回地看,感觉人就像浸在温水中,暖洋洋的。有人理解他们这些年的不容易,有人共情他们经历的苦难,有人认可他们所做的功绩......
原来他们一直在等着我,我也想告诉他们,“大家都还记得你。”
成立真水无香这个公益组织后,来当志愿者的作者来来回回了好几波。去年刚离开的一位作者,她非常热爱这个事情,但每一次的采访她都感同身受,采访过程的艰辛、揪心,会让她久久走不出来,有一次差点哭晕在现场。
每个警察都是普通的个体,他们除了代表法律的威严、社会的公平与正义,也被圈在职业带来的各种极端境遇中,他们需要一个出口和入口,需要消化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情绪。
成立基金会后,我们没有收过任何人的捐款,包括朋友们好心地想要帮忙,都没有接受过。我和先生只想力所能及做些事,除了写出他们的故事,我们和保险公司设了几个公益险,来投入一些警种。

 

像是讷河案中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尸体挖掘工作,很多法医有后遗症。其中一位裕文君法医,2012年,他出现了神经系统疾病——帕金森病。
2020年12月1日,我们给裕法医办理了法医险,还为所有杭州市公安局的法医离退休总共200人不到,都保上了法医险。

 

 

黄蓉与季法医(上)

帮助季法医将论文出版成书(下)
每个个例都不一样, 还比如共和国的第一代大法医季少岩,已88岁高龄,生平最大的希望、最看重的事就是写的论文能够出版,我们也在今年帮他实现了。
还有独生子女警察家庭的公益失独险、公益警犬险等等。

 

 

黄蓉爱摄影,一年有大量时间“在路上”,不是寻访就是摄影

图为黄蓉摄影作品
也许,我没有机会改变历史,更没有机会去改变讷河案和其他受难者的遭遇,但倘若更多人能从寻访中和我一样感受到,各个岗位上的警察从不言说的挫折、痛苦、麻烦……他们欢乐中沉浸的悲伤,光荣里苦难的泪痕,这样的寻访就大有意义。
谁也说不准我们内心的坍塌与重建,会发生在哪一个刹那。有一些警察或许因为这样的坍塌,离开了原本以为要奉献一生的工作岗位。但更多的警察还在坚守。我始终认为,任何一个时代留给后人的都不仅仅是技术创新,还需要记录下人的冷暖、人性本身的精神气质。
每次想到这些,我总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里面讲,人应该首先善良,其次应该诚实,但最重要的是不要相互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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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印度神童最新預言: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08/2022 postreply 17: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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