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乌克兰的一次别离
文 | 姜婉茹
编辑 | 陶若谷
逃
导弹在基辅爆炸的第一个凌晨,那是2月24日,我是被同楼朋友大伟的电话吵醒的,他说打仗了,一起逃命。
我大脑一片空白,迟疑了两秒,立刻爬起来穿衣服,几乎同时,一架战斗机贴着我家楼顶飞过,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屋子都在震。
凌晨4:50,我先去帮大伟收拾,把东西往他车里搬。下楼的时候,看见有些乌克兰人也正在逃跑。
此前我一直关注新闻,对打仗有准备,屯了各种吃的,朋友的车前一天晚上还去加满了油。但在想象中,战火会从边境慢慢推进,怎么也想不到直接打到了基辅,我们俩都慌了。
回到自己屋,我随手抓了两件内衣、一些口罩和吃的,还有一只保暖长腿袜扔进行李箱,半空着就合上了,里面东西直咣当。我记得带电脑,里面有我的学习资料,慌乱中没拿充电器。数了两遍证件,装好了钱包。
我问大伟,要不要带猫?他也有宠物,养了一只“德国黑贝”狼狗。他说这时候了,还带什么猫狗。
魏梓航的猫。讲述者供图
我脑子是懵的,想着“好的,不带猫”,也许潜意识觉得它胆儿小,带出去别吓坏了,也许是觉得很快就会回来,我迅速把所有能吃的都给猫打开了,倒了一大盆水。
凌晨5:30,汽车发动的那一瞬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带猫?但是逃离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一点小雨,大家都说是“乌克兰在哭泣”。马路上有上千个乌克兰人、黑人、印度人,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步行向西往城外逃。有的人在纸上写了文字,请求过路的司机捎带一程。有的车上还有空座,就会停下拉上他们。路上有两个士兵,看着特别显小,十五六岁的样子,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也找不到车。
出城的车道上,车流一望无际,我们的车一点一点往前蹭,还没行人走得快。加油站开始限量供应,每辆车只能加少量油。我看见一辆俄国产的“小拉达”轿车,狭小空间里挤了4个大男人,其中一位至少两百斤。后来车没有油了,他们就下来步行,推着车去加油站。
没听到炮火声,但防空警报持续在响,进城的车道上,一队一队的乌克兰军车逆行着快速通过,像是要奔赴前线。刚开始是水车、之后是做饭的车、拉木材的车、后来又有装甲车、步兵战车。我想起一个动画短片,讲一座城为了限制人口,进城的关卡设置了机关,随机消灭一些车辆。当时真怕自己成为“幸运儿”,一个导弹落下来,能直接炸毁周围几十辆车,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弹片儿,就足以致命。
车上除了我俩,还有大伟的乌克兰同事伊凡,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之前在福建留过学。乌克兰允许持枪,我们带了枪和一把很长的折叠刀,以防成为袭击和抢劫的目标。还有另一个乌克兰朋友费多,他是大伟的好朋友,开车在前面等着汇合。
路虽然一直堵着,车辆还是该让行就让行,警察和消防员都还照常工作。
有一架乌克兰空军的战斗机,引擎声震耳欲聋,在我们头顶上做了一个“大机动盘旋”,快速改变了运动状态,瞬间不见踪影。我家附近就有军营机场,平时听惯了他们训练时的声音,跟这次声音完全不一样,想到里面的飞行员可能是去战场赴死,有一种想哭的悲怆感。
2月24日,基辅西逃的车流。讲述者供图
告别伊凡
24日傍晚时分,在经历12个小时的大堵车后,我们终于抵达了日托米尔,一个基辅西边有些破的小城市,这段路平时只需两小时。我们计划去附近村庄伊凡的父母家过夜。伊凡父母家是一个单层小别墅,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屋里有很多“中国制造”的东西,小院儿里还装着几块光伏发电板。
他的爸爸妈妈可能没见过中国人,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好奇,忙前忙后地做饭、收拾床铺。伊凡还有个妹妹,前几天就逃去了波兰。他爸妈却不想走,觉得“俄罗斯人不会怎么样”,舍不得离开家。虽然18至60岁的乌克兰男性被禁止出国,他们还是劝儿子,跟我们一起去边境尝试逃离。
25日早上,一家人告别,伊凡的母亲在哭,一直用手指在脑袋和胸前点呀点呀,为我们祷告,不知是哪种宗教信仰的仪式。
休整之后出发,看着蓝蓝的天,觉得宁静美好,就好像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战争。我们怕走公路遇到导弹袭击,一路都尽量走乡间小路,道路坑坑洼洼,不敢开太快,开快了容易爆胎。
路上去加油站加油,排了很长的队,我在路边跟我爸打视频电话。突然一辆车里冲出来一个当地人,大声质问我在干什么,说着就要抢我的手机。我很害怕,指着手机一直说,这里面是我爸。我的乌克兰朋友也过来了,他维护我,说我只是跟爸爸打电话,什么都没干,氛围才慢慢缓和下来。
这一路多亏了他们,没有乌克兰朋友的陪伴,异国面孔单独过边检站、独自走在路上,都将面临更多困难和危险。
路上没有听到炮火的声音,但是见到了被导弹炸毁的建筑,那里的村民没有离开,有的小卖铺开着,有的正在关门。村民在村外的道路上,用一块块一米多长的水泥板,垒成两三米高的路障墙,最顶上用装着沙土的麻袋固定。
路障墙占了半个车道,呈Z字型分布,隔两三米路障就从左边换到右边,前面再由右边换到左边,由带着散弹枪的民兵、警察和志愿者把守。这种路障墙可能在导弹面前不堪一击,但总比没有强。
路上伊凡断断续续在哭,怀疑丢下爸妈是做了错的选择。我安慰他,你安全了,爸妈才会觉得安全。他纠结了一夜,天亮后就跟我们道别,说要回去保卫自己的村庄,跟爸妈在一起,当时已经离边境不远了。我很舍不得他,告别时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但心里隐隐觉得,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西逃路上。讲述者供图
没见过世面的猫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必须停车,遵守宵禁命令,否则可能会被两军都当成敌方。
25日晚上找落脚点时,酒店民宿预定平台上的房子全都满了,最近的时间都排到了3月十几日。只好在地图上一个一个找旅店,城里没有就找郊区,郊区没有再找村庄。最后在一个渔村问到一间小屋,是仓房改造的房间,本来是夏日里钓鱼住宿用的,跟室外一样冷。屋里刚好能摆下三张床和一张桌子,因为步行一分钟就能到水边,连被褥都是湿的。我穿着外衣、戴着帽子睡觉,还是冻得直哆嗦。
早上起来,得知附近西南方向一座城市的机场被炸了。原本以为向西跑会安全,没想到战火蔓延到了乌克兰全境。
在木屋主人家电视上拍到的基辅一高楼爆炸画面。讲述者供图
在房主家里看电视的时候,看见导弹击中了基辅的一栋高楼,离我租住的房子不到3公里。我想起我的猫「墩墩」,它才4个月大,银渐层,毛色掺杂着一点棕,4个爪子都是黑色的。我妈之前说,养的啥玩意儿啊,跟我儿子挺像的。它的眼角总是向下耷拉着,看起来呆呆的。
我来乌克兰4年了,社交不多,有时候挺孤独的。墩墩跟我同吃同睡,我玩电脑,它就趴在旁边;我在厨房做饭,它在我脚底下转;我上厕所,它就坐在一边看着我;我出门它送我,我回家它不管多困,都在门口接我,冲着我喵喵叫,再伸伸懒腰。每晚它在我怀里睡觉,醒了就在我身上蹦蹦跳,气得我抓住就打它,吓唬它。我现在后悔打它、吓唬它的每一下。
逃跑的路上我一直想,为什么我有空给猫弄吃的,却没空把它装包里?我到处求人,只要有人能救我的猫,怎样都行。我联系了房东的妹妹,一个住在隔壁单元的中国女生,之前我们关系挺好的,我转了一笔钱过去,她也答应帮我。后来再问时,她说“我坐火车了,去不了没时间”。
一起逃跑的大伟让乌克兰朋友帮忙联系,他那只德国黑背犬后来被乌克兰军队接走了,这个品种适合做军犬,它正在参与排雷任务。墩墩没有这么幸运,它不会什么技能,憨憨的。
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华人,同意帮我救猫并带它撤离。我开着视频远程指挥他进我家门,本来墩墩特别胆小,有朋友进屋都会躲起来,只跟我亲近。那天它拼命往人身上贴。我看见它瘦了一大圈,打开的猫粮都没怎么吃。在他把猫抱出家门的一刹那,我在车里拍着腿哈哈大笑,我“儿子”终于有救了!
第二天,那人给我发来信息说,他撤离了,东西太多,没带猫。他把墩墩锁在了自家的阳台里,阳台温度跟室外一样冷,只倒了一点水,没留吃的。过了几天,那人发信息刺激我:“嗨兄弟,你的猫怎么样了?”
最后一次,我又找到一个华人,请他砸开门锁,活着就救猫出来,死了就帮我埋在小树林,给它点支烟,告诉它都是我的错。
他问,你家有什么贵重物品吗。就是让我支付报酬的意思。我答就一台显示器值点钱,可以拿走。他说在战时物品没意义,“你留一点生活必需的钱,剩下的都转过来吧”。我说不用了,它应该已经吓死、冻死或者饿死了。
墩墩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看窗外汽车都害怕的猫,现在外面是接连的炮声和火光。如果一定要它死,我希望有炮弹砸中它。
在乌克兰与墩墩同吃同睡。讲述者供图
好人,罪人
26日晚,我们在喀尔巴阡山内的一个景区酒店落脚,里面住满了西逃的乌克兰人,订不到房间,一个乌克兰人分享了房间给我们。景区风景很美,但我无心欣赏。
大伟决定留在乌克兰山区,财产都在乌克兰境内,如果这些没有了,好像“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现在他每天在山上烤肉、钓鱼。另一位同行的乌克兰朋友费多,即使到边境也出不去,他打算先留在乌克兰境内想办法。
27日一早,我找了辆出租车送我去边境,花了约1千人民币。司机是个有信仰的人,每当经过教堂、墓地,他就摆出祈祷的手势,在身上点来点去,摘一下帽子再戴上。凌晨五六点就到达边境了,距离海关只剩大约500米的距离,但不允许步行通过。好心的出租司机挨个大巴帮我问,能不能捎上我。
有个意大利大巴车司机同意了,要价100美金,约630人民币。我怕还价的话,他不让我上车,赶紧答应下来。等上了车,我跟他说自己是个穷学生,没什么钱,想打个折扣,2000格里(乌克兰官方货币格里夫纳)行吗?大约是430人民币。我心里不太好意思,都讲好的价格又反悔。司机一点都没生气就答应了。
这个大巴车里坐满了人,只有2位司机、一位可能是外国人的男士,加上我,一共四个男性,其余全是妇女和小孩。每当一个婴孩开始哭,全车的小孩就开始一起哭,我想,车上每个妇女儿童的丈夫和父亲,在战争里都命悬一线,有的可能已经死了。
边境大巴车。讲述者供图
过海关分轿车车道和大巴车道,我前面有5辆大巴,平均每辆通关时间2小时。短短500米左右的路程,我们开了12小时。
终于进入海关时,前面的乌克兰人全部匀速通关,轮到我了,边境工作人员显得有点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他让我先坐下休息,拿着我的护照去问领导了,看他这样子,可能我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中国人。10分钟后工作人员回来,在证件上盖了个戳,说没问题了。于是我合法地进入了一个欧盟国家,直到此刻才松了一空气,真正安全了。
逃难的第一天,我就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实时转发战况信息和自己在前方“探路”的逃生攻略,密集的时候几分钟就发一条,持续一整天。
整理信息的过程中,看到过趁火打劫的强盗,满城的烟雾和废墟……我虽然不在战火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一双眼睛,在高处注视着乌克兰全境。这几天有200多人加我,咨询逃亡攻略或单纯为了说一声“谢谢”,但也伴随着许多诽谤和谩骂。
有个群友着急想逃离基辅,却没有交通工具,我和朋友帮他对接了一辆车,特殊时期司机要价1万块,跑500公里,我和朋友分文未取。但那人成功撤离之后,在群里说我“发战争财”、“是诈骗犯”,骂人的话很伤人。
刚到边境的几天,我和朋友一起接刚逃难过来的中国人,往返一次700公里,会收一点钱,想抹平开支。有群友是坐火车过来的,他在群里说,火车是免费的,暗示我建这个群另有目的,把人吸引来以后就开始骗钱。仿佛只要不是免费帮别人,就是个罪人。但我一共只把两个人踢出过群聊,经过这几日的起起落落,我想日后会被迫变得更自私一点。
一天在边境接人,我看见有人带来了猫和狗,精神突然恍惚了,又想起了墩墩。我把身上的当地货币换一点给他们应急,一共7张钱,我数了6遍,错了3遍。我想自己应该算个好人吧,帮助过许多人,却没有人肯帮墩墩。
曾在墩墩的陪伴下玩电脑。讲述者供图
消失的生活
离开乌克兰后,一天我在边境酒店楼下散步,遇到一个乌克兰女人,开车带着一个小孩,反复用卡刷停车场的机器。我和哥们儿看到,就过去帮她,那个机器不是刷卡的,要摁一下按钮拿停车票,走的时候才交钱。她说本来在赫尔松那边住,沿着第聂伯河一路逃过来,不懂得欧盟的规矩。
我们帮她办好酒店入住手续,又带她去换欧元。乌克兰格里夫纳的汇率还算坚挺,但银行和兑换所都不收。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一个人愿意兑换,按汇率17万格里可以换580欧元,那人只愿出140欧元,还说这已经算是给面子,有可能明天格里夫纳就变成了废纸。
第二天,那个乌克兰女人的朋友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她像在家乡时那样,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停,于是车子被拖走了。
当地时间2022年3月1日,波兰梅迪卡,乌克兰撤离民众抵达波兰,寻求庇护。图源自视觉中国
我自己的生活秩序也一样。之前我有固定的作息节律,没事想想怎样吸引喜欢的女同学,那种平静的日子已经显得遥远。我大学还没毕业,想找一份工作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本科学历,但我的学业档案都留在学校,手里只剩一张学生证。打仗第一天,学校就停课了,第二天装甲车开进了校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学业,也不知道战争结束时,学校还在不在。
出逃那天,我身上穿了一件秋天的防雨衣,一路都很冷,几天下来衣服和鞋上全是泥。现在身上穿的羽绒服、裤子、鞋子、袜子,都是朋友给的。出发时我身上只有500格里夫纳现金,约合人民币110元,要不是朋友身上有现金,根本也逃不出来。
之前在乌克兰生活,每月3000人民币就够了,现在在边境每天至少开销500元。边境酒店价格又一直翻倍,最开始350元一天,现在已经涨到900元一天。有天因为在房间抽烟,还罚了我差不多1700元,怎么求情都不行。
家里给我打了一笔钱,我不想再这样继续烧钱了,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害怕会拖垮家里。之前我是个体面的人,在自己的领域小有名气,也受人尊重。我受不了为了钱去求人,前两天我都想,要不干脆去难民营吃东西,要饭去,不然开销太大了。真的是尊严扫地。
过去的生活消失了,我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对新的生活一无所知。
25日渔村木屋旁边的风景。讲述者供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
中国留学生亲述:逃出战区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图)
全球报姐
挤上前往乌克兰东南部城市第聂伯罗的火车时,中国留学生史悦感到“活过来了”。过去八天,她就学的城市哈尔科夫经历了不分昼夜的轰炸,到了不得不撤的时刻。随着战事愈演愈烈,其他在乌克兰的中国同胞们也在陆续撤离当中。
◆哈尔科夫
据统计,在乌中国公民约6000人,包括中资企业员工、留学生和华侨等,主要分布在基辅、利沃夫、哈尔科夫、敖德萨和苏梅等地。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3月3日的例行记者会上表示,目前已有超过3000名在乌中国公民安全转移到乌克兰周边国家。
在《凤凰周刊》联系到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人为了挤上火车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学业证件还留在学校;也有人在战争爆发前日去医院接种疫苗,还拍下视频向网友报平安。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他拍下的最后的和平时光。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为挤上火车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
| 史悦 |
哈尔科夫国立体育大学留学生
3月4日,我和朋友们乘坐包车,从乌克兰东南部城市第聂伯罗前往罗马尼亚。包车是我们自己联系的,能坐20人的中巴一车要价2500美元。我们都是在哈尔科夫的中国留学生,两天前乘火车来到第聂伯罗。
3月1日,我在哈尔科夫租的房子从早上就开始停电,我在晚上宵禁前赶到朋友家暂住,也一起讨论怎么从哈尔科夫撤离。经商量,大家决定第二天晚上前往第聂伯罗,并买好了火车票。
◆哈尔科夫市区。
选择第聂伯罗的原因是这个城市目前相对安全。也听说这里有一些中国人,正在往使馆上报、联系撤侨事宜。
另一方面也想在第聂伯罗补充物资,休整一下。当时哈尔科夫已经出现食物短缺,也取不到钱了,在第聂伯罗至少可以买到吃的。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实在太累了,因为战事激烈导致心情紧张,根本没法休息,每天顶多能睡上三四个小时。
炮声一直离我们很近。我住的地方虽然没被波及,但不远处有一个军事要塞,所以每天都能听到炮击和爆炸声,连着几天晚上都有战斗机从头顶嗖嗖飞过,感觉是贴着头皮过去的。
3月1日,哈尔科夫市中心的政府大楼被导弹袭击了,还有一颗导弹落到火车站对面的马路上,哈尔科夫国立文化大学和哈尔科夫国立大学的宿舍也被击中了。
◆哈尔科夫的一座建筑被炸毁。
我们还听说,有大批俄罗斯空降兵2日降落到哈尔科夫,预计马上会有大规模战斗。使馆也建议我们能撤就赶紧撤,到火车站有火车就坐,先撤去西边再说。
我身边的朋友都很紧张,一部分人已经自主撤离,有些去了西部城市利沃夫,有些去了南部港口城市敖德萨,但其实这两个地方都离我们非常远。从哈尔科夫到利沃夫火车有14小时车程,到敖德萨也要12小时,所以我们还是选择先到3小时车程的第聂伯罗。
◆史悦乘坐的车在前往乌克兰边境的路上加油。
当时我们的计划是,到了之后,如果能有撤侨车辆直接到罗马尼亚是最好的;如果没有,就坐火车去敖德萨,再从那里前往邻国摩尔多瓦。
但摩尔多瓦也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因为我们现在已经算是难民了,自从战事爆发以来,太多乌克兰难民进入摩尔多瓦,这个国家容纳不下了。所以还是得去罗马尼亚。
那几天,能出城的只有火车,基本上没有大巴敢往城外走,也没有大巴敢进来。当时我想的是,无论如何哈尔科夫是待不下去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对我们来说哪里都是安全的。
3月2日,我和朋友们会合后,先去了一个防空洞里避难。那是一个由防空洞改造的酒吧,老板是中国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当时气温3摄氏度左右,地下没有暖气,比较冷,但好在那里有电源,也相对安全。
我的行李只装了一些必备物品:电脑、充电宝、证件、一套换洗衣服和羽绒服,以及一些食物和药品,连大行李箱都没敢带,怕挤不上火车。
带不走的行李只能留下了。我的本科毕业证和研究生毕业证之前都交给学校去注册了,手续还没办完就开始打仗了,现在学校已经停课、停工,因此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我还有两个朋友,连护照都没来得及拿回来,也是之前交给学校登记了。他们已经撤到利沃夫,可能会在当地用中国的身份证补办护照。
之前听说乌克兰各地的火车站里,因为要撤离的人太多,有些人根本挤不上火车,要给乘务员塞100美元才能上去。但那晚到了哈尔科夫火车站,我们只等了一个多小时就上车了,还是很顺利的。那天火车站还有100多名中国留学生,他们应该是等了10多个小时才上车的。
我们乘坐的是正常班次的火车,车票是对号入座的,但因为人实在太多,根本挤不到座位上。听说那些增开的免费列车上人更多,大家都是拼命挤上去的。
◆史悦离开哈尔科夫的火车车厢内。
离开的时候,我感觉人整个活过来了,此前一周不分昼夜的轰炸已经让人麻木了。3日凌晨1点,我们顺利抵达第聂伯罗。因为宵禁,我们在火车站过了一晚,站里没有暖气,特别冷。
我们特别感谢第聂伯罗的一位中国小姐姐。当天凌晨6点宵禁解除后,她专程来车站接了我们。接着,她把我们带去酒店,还给我们带了煮好的鸡蛋、火腿肠、面包,还有热水和泡面,让我们能吃上点热乎的东西。知道我们第二天要走,这位小姐姐中午还特地包了包子,用锡纸包好给我们送过来。
因为她的丈夫是乌克兰人,按照乌政府之前发布的命令,18至60岁的男性公民不得离开乌克兰,加上他们的孩子还小,她舍不得家人,就不打算离开了。我们了解到这个情况,心里还挺难受的。
离开第聂伯罗的当天,我们还在市里吃了一顿好吃的,那是我们九天来吃的第一顿正经的饭。
◆史悦在第聂伯罗吃的猪排。
听说我们要前往罗马尼亚,那边的学生志愿者和中国商会也特别热心,一直和我们保持联系,问我们什么时候到,还帮我们安排住处、联系包车、介绍当地情况。河南商会特别给撤离过去的同胞们准备了胡辣汤和油条等中国小吃。同胞的爱心让我们很感动。
罗马尼亚当局给我们的签证有效期只有15天,到期就得走。因此我的计划是,如果哈尔科夫的战事再不结束,我只能前往塞尔维亚——那里对中国人是免签的,想待多久都行。
现在从乌克兰撤离后直接回国的同胞,多半是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和快要毕业的学生。像我这样读书读了一半的人,大多还是想待在这里,等战事平息了之后再回去继续学业。
在哈尔科夫,我住的是一个苏联式的老式居民区。我本以为楼里不剩多少人了。但离开前晚楼里停电,邻居们都出来了,我发现至少有一半人还在。
我的房东是一名50多岁的乌克兰男子,他一家人也住在这个小区。他告诉我他不打算离开,我只能让他注意安全,并把没吃完的食物都留给了他。他说,他要和乌克兰同在。
◆史悦在哈尔科夫租住的房间里囤的饮用水。
“交战时房间的窗户都在抖”
| 妖梦 |
哈尔科夫国立航空航天大学留学生
哪怕在2月20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经历战争。
2月21日,当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正式承认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两个“人民共和国”时,我第一次觉得“有可能开战”。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囤积物资,但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推测战争应该是小概率事件。
2月23日,我去当地医院接种了使馆安排的新冠疫苗。我是一个视频博主,当时还拍了一条视频向网友们报平安说,“现在哈尔科夫的情况非常平静”。但没想到,第二天清晨战争就爆发了,算是记录下了和平的最后一天吧。
◆满目疮痍的哈尔科夫。
战争爆发后,我在中国大使馆的撤离名单上登记了名字,接着便开始等待。由于哈尔科夫地理位置接近俄罗斯,很难撤到与乌克兰接壤的其他国家,贸然向西乌克兰走也可能遇到危险。
平时,我住在学校宿舍。2月26日早上,我听到了防空警报,赶紧跑去地下室避难。中午短暂回到楼上,当时都能听到附近驻守的士兵说话。
◆2月24日,乌克兰军人在哈尔科夫街头。
27日,俄军进入哈尔科夫市内,城市中心地带一度失守,那天中午,离宿舍不远的地方在交战,门口就有乌克兰士兵,还看到了装甲车。我躲进地下室,用仓库的旧被子堵上了窗。
接下来的一天,炮声更加猛烈,28日中午双方交战时房间的窗户都在抖。我从同学转发的视频中看到,炮弹落到了宿舍外的路口,吓得我完全不敢出门,只能在炮声暂歇的平静期上楼拿东西。
◆哈尔科夫市区能看见不远处的战火。
当时,俄乌正在进行首轮谈判,但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只希望他们能同意停火几天,让外国人撤离。本地人也能缓一缓,补充一点物资,或是有机会转移到其他地方。
28日晚我听到消息说,学校接到大使馆通知,让我们早上收拾好东西准备撤。我感到很蒙,因为这消息太模糊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误传,并不是学校的消息。但那时我和同学们已经收拾完行李,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3月1日,我们得知乌克兰方面增加了开往西乌克兰和邻国的免费专列,但我还是有些犹豫,因为路上比地下室危险多了。
但到了2日,我觉得必须得走了,就带上行李来到哈尔科夫火车站,但直到傍晚6点,我都没能挤上车。此时,哈尔科夫的超市开始了“零元购”,因为物流已经中断,超市老板也不打算继续营业了。
到了晚上10点,我终于登上了前往敖德萨的火车,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到达敖德萨后,我被中国商会的车接到了中国领事馆。经过一晚的休整,领事馆的车队在4日送我和其他留学生前往摩尔多瓦边境。
◆人们努力挤上离开的列车。
回想起过去几天,在哈尔科夫的中国留学生们自发组织建立沟通机制,在微信群和Telegram上分享实时信息、交流战况、统计人数等等,发挥了很大作用。我们虽然躲在不同的地下室、防空洞、地铁站内,但信息都是同步共享的。我因为在网上发了些视频和动态,这几天收获了大量网友的关注和祝福,让我倍感温暖。
“原本想要自行离开,发现太难”
| 林蕾 |
基辅国立大学留学生
我是从乌克兰首都基辅逃出来的,已经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一处酒店住了两天。
3月1日,我乘坐中国大使馆的撤侨车辆从乌克兰首都基辅撤到摩尔多瓦,并于次日抵达罗马尼亚。
在摩尔多瓦中转时,在户外风雪中,当地志愿者给我发了瓶装水。看到她们,感觉善良的人哪都有,世界人民和平万岁。当时,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后来在车上拿到罗马尼亚红十字会发的面包,感觉很温暖。
我是半年前来到乌克兰的,原本计划在这里待两年。2月24日战争爆发后,学校就停课了,我在租的房子里囤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物资,家里没有断水断电,网络也还行,平时基本不太出门。
在基辅一直会听到爆炸的声音,但直到俄乌谈判的时候才变少了一点。此外,防空警报总是响,后来我摸出规律,如果警报连续响三次,就要去防空洞或者地下室避难。
◆2月26日,俄军轰炸持续,基辅近郊一处地点生起浓烟和火焰。
我住的房子建于苏联时期,地下有空间可以躲避,不用出单元门就能安全到达。不过我住的区域相对安全,周边都是医院,没有感受到那么危险。如果住得离机场、军事基地近,相对来说会危险一些。
开战之后,我会在社交媒体上做直播,国人对我们的情况很关心,跟大家在网上聊聊,心里也不会太害怕。我每天起床就开始直播了,这样父母也能看到我。虽然和国内有6个小时的时差,但很多网友会一直陪伴我、哄我开心,有时甚至到基辅凌晨,那时已是国内的次日清晨。
不过有个事情让我非常难受。以前乌克兰人对中国人非常友善,有困难都会主动帮忙,但最近因为国内的一些舆论,一些人开始对我们怀有敌意。我甚至因为这些言论去和乌克兰同学道歉,向他们解释。但有人会说,“你们不要这么虚伪。”有些中国人进防空洞躲避时,还被当地人泼冷水。
开战以来,我就开始想怎么能离开基辅。由于领空关闭,包机撤侨可能不安全,只能通过陆路。据我所知,基辅向使馆登记撤离的中国人数量非常多。其实之前我们想过自行离开,不给使馆添麻烦,但十分困难。
◆遭遇袭击的基辅高楼。
前几天,我和朋友本想试试能不能搭车前往摩尔多瓦。但一问价格高到离谱,一个人要1000美元,包车价格则从之前的5000美元涨到了8000美元,甚至有人要价1万美元。即使包到车,也只能把我们送到边境,能不能入境其他国家还不确定。
因为乌克兰爆发战争,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等周边国家的华人华侨组织主动伸出援手,向我们提供帮助,我联系到他们,但首先需要自行出境。
既然包车太贵,我开始考虑乘坐火车,但也不容易。听说乌克兰人会让女性和孩子先上火车,然后优先本地人,中国人很难上去,就算上去也可能被拉下来。我有三个同学在火车站待了20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走成。
3月1日上午9点多,我收到消息,乌方开通了用于撤离的免费专列,使馆将派人到基辅火车站协助有意愿的中国人撤离。但最后一列火车是10点发车,我家距离火车站好几公里,完全赶不上。开战以来,市内已经没有任何公共交通了。
正当我做好长期滞留基辅的准备后,突然等来了好消息。1日下午,留学生群中有通知说,使馆提供了几辆大巴车,可将滞留基辅的中国人送至别国,就在当天出发,这一批次预计可以带走600人。
我和室友匆匆收拾行李,只带上了相关证件和换洗衣服,大部分东西只能留在房里。我带了一个双肩包和一个行李箱,有人只带了两个双肩包。
◆乌克兰民防队员在制作“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瓶。
在这个艰难而混乱的时刻,我还是感受到了当地人的善意。房东说,我们留下的东西可以一直放在这里,剩余的房租暂且不用给了,如果日后回来可以继续住。临走前,我把之前囤积的物资都留给了邻居。
|
但从住处前往使馆大巴聚集处也不容易。在没有公共交通的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叫车软件打车——这趟约20公里的路程,我们花了100美元,而且司机只收现金。不过,能叫到车已是万幸,这恐怕因为很多人早已撤离,叫车需求变少了,否则加到天价可能也叫不到。
◆乌克兰民众在寒冬中逃离家园。
等了约四个小时后,我们和另两位同行的留学生坐上了使馆安排的大巴,驶向摩尔多瓦。或许因为首轮俄乌谈判才结束,这一路虽然遇到多次盘查,但没有遭遇什么战斗,大巴车顺利抵达摩尔多瓦。随后,我们换乘了中国驻摩尔多瓦使馆提供的又是八小时路程,最终抵达罗马尼亚。
在中国驻罗马尼亚使馆帮助下,3月2日深夜,我们抵达布加勒斯特一处酒店歇脚。尽管需要几个人挤一间房,也不知道还要滞留多久,但对于此刻的我们而言,免于战争的恐惧已是弥足珍贵。
现在有几趟归国航班可以选择,但票价高达1.8万元人民币,我实在无力承担。我打算看看情况再说,在罗马尼亚最多可以待上15天。
(以上受访对象均为化名)
==========================================================
我为什么要重提1991年讷河命案?
《讷河往事》作者黄蓉(真名李坚)
2020年11月19日,
一篇名为《讷河往事》的文章
被阅读了1141万次,
它讲述了1991年的一起特大杀人案
和一位人生因此而改变的警察。
“惊世大案”“震撼人心的故事”
“读到结尾哭了四次”......
故事将旧案重提,
写故事的,是拥有22年警龄的前女警黄蓉。
2018年起,她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志愿者
寻访60多位警察,
在资讯还不发达的年代,
这些曾立过功勋却不被熟知的警察,
遭遇了怎样的人生?现在过得如何?
为了解开他们的心结,
黄蓉还一起重访案发地、成立公益基金会、

其中的5个故事被集结成书,
在今年1月出版。
我们借此联系上了黄蓉,
她笔下的警察,
除了熟知的勇敢坚韧外,
如今的讷河市




黄蓉和同事们
我的父亲也离开我有12年了。我爸爸是医生,一直从事的是精神疾病治疗,其实他比我更早进入公安体系,杭州市公安局有一个专门收押精神病犯罪的安康医院,我爸爸属于人才引进。想来,成为警察、书写警察,可能就是我的宿命。
我的丈夫他也当了20年的重案大队刑警,荣获过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称号,立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不少,有时候一出差就是整整8个月,在孩子的抚养陪伴方面也是有不少亏欠。现在我和丈夫都离开了这份职业,但还是想说一句:如果你的父母是警察,请给他们多一次原谅。

每年冬至前后
黄蓉都会和英年早逝的刑警阿旺的前同事们


黄蓉与季法医(上)

黄蓉爱摄影,一年有大量时间“在路上”,不是寻访就是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