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63)

 

 

公众号写作年入百万的秘密

2022-03-07 11:2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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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网易人间

以叙事之美,重构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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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初,我刚尝试新媒体写作不久,行业“传奇”咪蒙就翻车了。那篇关于“少年跳桥自杀”的爆款文章被指捏造事实、煽动情绪,咪蒙旗下的几个公众号也连带着悉数关停。不过,这件事在自媒体界掀起的波澜并没持续多久。风声过后,自媒体行业复涌出又一轮红利,源源不断地吸引着新的淘金者入局。

那段时间,我常在一些“作者群”和公众号里看到各类“自媒体写作培训班”的链接。它们打着“从零学起,包教包会”的名号,宣称自媒体写作与投稿“有捷径可走”,一旦掌握这条捷径,每月“稿费过万”不在话下。

如今,大学里的中文系都不敢打包票能教会学生写作,一个培训班怎么可以?我半信半疑,上网随手搜了搜“写作班”,发现报班的人居然不少。除了广告性质的“安利帖”,大多是吐槽:很多人冲着“保证过稿”的承诺,花几百元报了班,最后非但写作功底没能提升,学费也没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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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看这些信息,很难判定是“学员”个体天赋有差异,还是写作班资质不达标、纯粹“好风凭借力”。我和朋友合计,干脆找几个写作班亲身体验一下。

从纷杂的广告里找到即将开课的写作班比预想中简单,我们在微信、简书等平台上输入“写作”“课程”等关键词,就能索引出一长串推文——它们似乎是算法的宠儿。这些推文的标题大同小异,都是以“过来人”的口吻分享经验,有的是直接把稿费数额标注出来。还有的反其道而行之,表面上劝诫不要报班,点进去拉到底,还是在吆喝卖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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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广告里,一个名为“炼火训练营”的写作班引起我的注意。它家的推文一上来就先分享了一个作者的过稿经验:学习写作不到两个月,就“打通了任督二脉”,作品接连被百万大号转载,仅在其中一个平台上的阅读量就已经超过千万。另一位学员的“战绩”更突出,单篇稿子拿到了总共4500元稿费(基础稿费+阅读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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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这里,我不由惊了一下——当时,我已经兼职为一个自媒体大号写了几篇稿子。同样是“基础稿费+阅读奖励”,即便每篇推文的头条阅读量达到“10万+”,稿费不过也才900元。单篇4500元,无论对于平台还是作者而言,都绝对算得上是“业内天花板”了。

继续往下看,我才发现“优秀学员”多得是,推文紧接着列出了一长串过稿与稿费名单,其中有几个标题极为眼熟。我有些不淡定了——也许这个课程真能教些干货,不然这么多“新人”怎么能一下子就写出“爆款”?这种“群体性成功”,我很想感受一下。

分享完“作者经验”,推文的内容过渡到了“炼火”的主讲老师,一段标红的介绍先扎入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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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强调,主讲老师“涵涵”是“众所周知的爆文输出机”,曾写出多篇引爆全网的稿件,并被同行作为经典案例拆解。我来了兴趣,很想拜读一番,但例文链接却都显示已删除。看来想一探究竟,只能买课了。

结尾处是课程信息——除了教学寻找素材、选题以及如何写作、投稿的15节课程,还有一干福利,总共只需9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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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扫描了购课二维码,微信推送径直跳转到“水果微课”平台。页面显示,早在几个月前直播课程就已经结束,只能听回放。按照提示,我添加了文末“小助手”的微信,把付款截图发给对方审核。

在正式开课前一天,我才被拉入一个名为“炼火特训营”的微信群里。看到群名最后还挂着一个阿拉伯数字,我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写作班的主干课程视频是“循环使用”的——倒是一本万利。

群里除了“班主任”和“助教”,还有几十号学员。当天晚上,群里举办了一个“开营仪式”,班主任萧萧介绍,主讲老师录好的主干课程都在“微课”平台上,听过课后,完成了作业的学员可以参与由她组织的“作业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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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训营”的语音课涵盖“选题篇”“素材篇”与“写作篇”。在开头的“新媒体文基本特征”一讲里,主讲老师明确提示:新媒体文必须要有“观点”。

班主任萧萧补充说:“读者要是学不到东西,怎么会去看呢?”

确立能“撼动人心”的观点并不难,主讲老师提供了一条“万能捷径”——到微博等平台的热搜里,寻找点赞量最高的评论:“它代表着大家的情绪点和痛点。新媒体文和传统文学不同,它要去迎合读者,哪怕你说的三观再正再有道理,不是读者想要的,就不要写了。”

我心想,这不是和咪蒙一个路数吗——不管是非对错,专捡读者爱听的写。

主讲老师接着分析起那一年巴黎圣母院大火的热点新闻:“网上评论主要有几种情绪:一种是遗憾和悲伤,另一种是联想到圆明园而幸灾乐祸,对于后一论调,还存在许多反驳的声音。所以我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这几种基调。”

我搜索了一下她那篇范例,果不其然,文章的开头就是由一条高赞网友评论引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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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的搭建”只是第一步。班主任萧萧强调,得用“吸睛的素材”带出观点,才能让读者“看得下去”。

寻找素材的方法与前两节课大同小异——还是在各个平台的热榜里浏览“高赞回答”。但这次的首选平台不是微博,而是知乎。主讲老师肯定道:“知乎绝对是提升X格的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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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着主讲老师发来的几篇案例,我联想到那些总是用“豆瓣9.X分”“豆瓣X万人打分”作为标题关键词的影视类公众号——这倒有点异曲同工的味道了。

而比起知乎回答,更优渥的“素材宝地”是以往的爆款推文。主讲老师展示了一篇以“上海少年跳桥”为选题引子的亲子关系文:“开头这个素材好多号在用,都是从XX公众号找来的,连动图都一样。”

我当时随手搜到的3篇“同质化”文章,来自3个不同公众号(作者供图)我当时随手搜到的3篇“同质化”文章,来自3个不同公众号(作者供图)

我心血来潮,在微信搜索框里输入这则故事的关键词,没想到还真有。随机点开,就能看到这则素材反复出现在“亲子教育”类的推送里。叙述逻辑都是相同的,只是个别细节和语句有差异。

吊诡的是,这几篇文章的开头,都赫赫标注着“原创”的字样。

随后,主讲老师适时分享了几个流量大号,开始手把手教学:依照“高赞评论法”确定观点后,在公众号的“历史文章”栏里搜索同话题的“爆文”,寻找它们曾引用过的素材——比如,要是写“观点文”中备受欢迎的“家庭教育类”选题,可以搜索“爸爸+缺席”,或是“语言暴力”——总之,不断变换关键词,总能扒出可用的素材。

末尾,主讲老师特别强调:“不要把一篇文章的所有素材和观点一起拿过来用,这样会有‘洗稿’的嫌疑。”

想要规避“洗稿”,就要借助新媒体人的必备法宝:爆文素材库。主讲老师教导说,要悉心留意平时流通在朋友圈中的“爆文”,采取“关键词分类法”把它们保存在不同的文件夹内——亲子、情商、老年人爱情、女性不婚——每一篇2000字左右的爆文,就这样被浓缩成了10个字不到的标签,“这样你写的时候,就会第一时间想到要借鉴参考哪些文章”。

为了最大化榨出素材的剩余价值,每个素材要“切”出不同的“侧面”——比如上面那则儿子拿枪自杀的故事,“亲子教育”文可以用,“管理情绪”文也不要错过。

观点和素材都是“拿来主义”,在“版权意识”日益高涨的当下,这个路数走多了不怕崴脚?我和一位在自媒体大号拥有3年编辑工作经验的朋友聊起这件事,他却见怪不怪:“观点号”之间互相洗,早就是业内共识了。

他说,自从入职后,自己每天翻看10多个固定的情感类公众号,转载那些数据亮眼且与自家公众号调性相符的文章。工作久了,批量阅读的推文堆叠在一起,他的怀疑也渐渐滋生:比如某家媒体刚用过的素材,隔几天总会出现在不同自媒体号的推文里。仔细比对,几篇文章引用的素材只是语句和细节存在不同,或者插叙换为倒叙,诸如此类。再过一段时间,一些体量小些的自媒体号写同类话题时,还会接着引用这个素材,只不过素材的面貌又有了进一步的调整。

“总之就是‘连环抄’,五股线抽出来两股,剩下的这三股还重新排列,抄到最后亲妈都不认识。”他总结道。

在素材的循环利用中,文章观点的分量同样被冲刷着。朋友想起一篇以“加班时猝死”的热点为主题的推送:“有家媒体发了篇内容很深刻的评论,分析了加班屡禁不止等现象的成因,另一个号洗稿时直接把观点弱智化,简化成‘资本家都该死’。”

朋友说:“很多文章的‘观点’都算不上观点,什么‘心灵美比外表美更重要’,‘钱不是万能的’……是人都知道。”

但这类千篇一律的观点,却是“炼火”的主讲老师之前提过的“鸡汤”典范。

我点进微课平台,继续听课,才发现,原来要“拿来”的,不止是观点与素材。

主讲老师说,建立“爆文素材库”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拆文”——即对文章抽丝剥茧,通过拆解文章标题、切入方式,以及素材、评论的引用与衔接,来梳理出“爆文”的主要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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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爆文的结构,是拆文的重要目的。主讲老师以“情感文”常见的结构举例:开头引用近期的热点新闻,点明观点;中间举出历史上的相似例子,表示从古至今皆如此,把观点“垒实”;结尾再举个反例,“反面论证”——无论是什么选题,这个结构都不会出错。

她特别提到,在“列提纲”前,千万要摸清投稿公众号的“调性”,再选择新媒体文的几种常见结构“对症下药”。无论采取“并列式”还是“三段论”,都万变不离其宗,文章主体部分采用“故事+观点”,结尾部分则是“故事+鸡汤”。

她接下来分享的几篇范文,果然都是一模一样的路数。回想起她之前提示的“不要洗稿”,我无言以对。

主讲老师继续梳理那篇“上海少年跳桥”的爆文——文章第二部分的素材,同样来自于另一个大号过往推送过的文章,第三部分的素材则来自知乎,还穿插着一些网友评论以及名人名言。她发送了几个专门搜集语录的链接,接着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解释:“多用不同类型的素材,让文章‘立体’一些。”

在她的话语声中,一个公式逐渐清晰:知乎回答、微博评论、名人语录,加上几段不知道用了几手的公共素材,用以往爆文的逻辑串联起来,一篇新的爆文就冉冉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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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靠上面的公式,还尚欠火候,想让新媒体文章更具“爆点”,还得从故事、标题、结尾等多维度挑动读者的情绪点。

主讲老师提示,关键是故事的写作,它可以最大程度拿捏住读者的情绪:“故事是一篇新媒体文章的血肉,它的来源呢,可以是你身边的,阅读看来的,以及——自己编的。”

在我的些许错愕中,班主任萧萧也附和着讲解“写故事”的注意点:涉及到杀人、坐牢等激烈情节的,一定要找真实事件,“一般的小事可以编”。

我立刻找到“上海跳桥少年”那篇文章引用的原始视频材料进行查证。事件的确是真的,但原始视频已经模糊成了黑白色块,只能看出人物大致的动作。可回想那几篇推送的文章,每篇里的细节都描述得有声有色,甚至还提到了里面父亲和孩子的心理变化——我突然领悟了,什么叫“大事不要编,小事可以编”——细节原来都是这么来的。

当时我还报了另一个写作班,课程同样涉及到了故事细节的“可信度”,那位老师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大家在举身边人的例子时,不要总是朋友A或朋友B,尽量写个具体的名字,更有‘代入感’,另外人物形象可以多元化,比如说亲戚、邻居、同事、闺蜜等等,这样文章的可信度会更高。”

想到咪蒙的稿子几乎都是以“我有一个朋友/闺蜜”开头,接着描绘她惊心动魄的经历。我又想起她“出事”的那篇“上海跳桥少年”的稿子,以及文中被指出捏造的心理活动和人物对话,不由有点感叹:如果这些是“行业惯例”,咪蒙难道只是当了出头鸟?

观点、故事、结构敲定好,就只欠标题与“金句”作为“东风”了。我前后对比了一下,几个写作班的教学内容大同小异,类似制造对比、反差,多运用排比句“突出气势”等。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照顾”读者的情绪,让他们“欲罢不能,忍不住想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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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的课程很快结束,班主任萧萧立刻准备“无缝对接”下一期“特训营”,就不再点评学员作业了,但微信群里每天还是推送着热门文章以及投稿资源。久不照面的“助手”,此时跳了出来,介绍起“炼火”推出的“写作提升班”与“进阶班”,报过“特训营”的学员享受优惠价格,分别为699元与899元。

我和朋友同期报的多个写作班,收费都是99元以内,在微课平台上听录播课,接着进微信群听老师点评作业,课程内容也很相似,听来听去无非是“炼火”的那一套,课程上完了,就接着推出价格更高的“进阶课”。只不过,99元的普通课程要通过微课平台购买,而价格更高的“进阶课”则要求微信直接支付到个人。

在微课平台的页面,我摸索到了门道——每个课程页面的右上角,都有一个红色的“邀请”浮标,点击后就会生成邀请买课的海报,根据平台规则,邀请成功,就会获得一定的佣金。我点开才发现,“炼火特训营”的邀请“佣金”是48元,将近99元学费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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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除去给微课平台的手续费,这些写作班怎么能赚到钱呢?看着这些循环使用的课程,我大概懂了:无论是99元还是9.9元,其实都是“引流”,那些写作班并不指望能凭这些“基础班”赚钱,那些“高级班”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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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99元的“基础班”,几乎每个“高级班”都宣称“老师亲自上手改稿并且帮学员对接投稿”。有个名为“梧桐书院”的,更是直接在广告中打出了“包过稿”的字样。

真有这样神奇?我留了个心眼,没有先报班,而是在此前加过的几个新媒体作者群里,以“撰写那些年报名写作班时踩过的坑”为由,征集受访者。不一会儿,我就收到几个好友申请,其中一位叫王雷的作者,说自己从几十元到几百元的写作课都报过。

一上来,王雷就直言市面上的“写作班”都大同小异,“报了一个,就知道其他90%是什么内容”。他报名的几个“基础班”,和我在“炼火”经历的相似,都是教怎样搭建全文框架、如何套路化写作。课程结束了,鲜少有人过稿,此时讲师就会出场,奉上价格更高的“高级班”,做出“包过稿”的承诺。

事实上,报名“高级班”之后,王雷的确有几篇稿子在讲师的指导下成功发表——不过“千万大号”就别想了,都是发在讲师自己运营的公众号上,百十来元的稿费。

他说到这里,我想起来,“炼火特训营”在开营期间,也曾举办过几次讲座和公益课,参与的要求是“转发相关推送”;课程结束后,助手每天在微信群中发送“投稿资源”和文章链接。这些推送内容有两个主要的公众号,分别是以两位主讲老师命名的,每篇文章的阅读量几百到几千不等。

我忽然开窍,知道这些写作班敢于承诺“包过稿”的底气来自于哪里了——源源不断的学员,就是写作班“内部公众号”的粉丝养料,而反过来,以这种方式轻松积累起粉丝的公众号,又可以成为写作班做出“包过稿”承诺的资本。“炼火”的几位主讲老师和助教,偶尔也会在群里分享些自己新写的推文,邀请学员们“点个在看”,帮助她们完成“阅读指标”。

我和朋友商量,加上几个写作班的负责人微信,以“咨询报班”的名义探探虚实。

“梧桐书院”的主讲“北极”回复说,99元的“基础班”已经停办,现在只有1299元的“私教班”,一对一教学,保证能发表,“有100多个公众号呢”。接着又发来一长串语音解释:“新手不知道这里面的套路,放在水果微课上的录播课都是做广告的,随便设置个价格,目的是让你来。不包改稿、过稿的,都是割韭菜。”

前半段话已经隐约证实了,至于后半段,我不置可否,包改稿、过稿的就不是割韭菜了吗?

我软磨硬泡,继续问:包过稿,一般都是发表在哪些平台?稿费多少?

对方发来两个“亲子育儿类”的公众号,说每篇50元到300元。我挨个点开这俩公众号近期的头条推送查看,阅读量只有几百。北极又回复了一条:“新手能在这两个号上发就很不错了。”接着补充:“有的编辑关系好,经常到他们那儿投稿就熟了,我们会负责为你对接编辑资源,投稿还是由你自己来。”

过了段时间,北极开了个799元的班,我又找她咨询关于写作班投稿的问题。这次她松了口风,说799元的课程是学员自己投稿,1299元的课程由她帮忙投稿:“只要你写,上课期间老师会一遍一遍地改稿,保证上稿。文章还是署你的名字,如果编辑是冲着我的名气来的,我就说这是我另一个笔名就行了。”

讲师手里的编辑资源,似乎是去“大号”发稿的稳固保障。聊天中,“炼火”的班主任萧萧也证实了这一点:“想开班不是会写会教就行了,最重要的是能帮学员‘拉资源’。我们两个老师都有很多编辑的资源,编辑跟我们约稿,我们有时候就会分给学员。有了编辑的联系方式,比直接往邮箱投稿更好投。”

不过即使能在“大号”上发稿,也不代表就有可观的稿费。有位讲师曾在一个千万粉丝级别的公众号发稿,推文阅读量达到了几十万,但到手稿费也不过才500元。

2020年结束的那天,北极在朋友圈发布了一篇“年终总结”,复盘了她在这一年发表的所有稿件。最多的那个月,她写了8篇,有几个月只写了两三篇。我翻阅了她主要供稿的几个平台的约稿函,以每篇500元稿费计算,北极至多每个月能拿4000元。

不过,这条“年终总结”很快就被她删了,我朋友打趣说,她在广告里号称的“每月轻松5000+”,恐怕一半是开写作课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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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课半年后,“炼火”的助教在微信群通知“炼火特训营”即将解散,两位主讲将各自带一个新的写作班,接着附上了购课链接。仍是老一套,分为“基础班”以及“进阶班”。还是微课平台上99元的录播课,比之“炼火”时期,话术却进一步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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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红的数字先扎入眼里——全职宝妈每月稿费超过了2万元?再仔细看完整段,竟然是“以量取胜”。听过“炼火”的课程后,我能理解单月上稿20多篇的“传奇”是怎么缔造的,但在写稿的同时还要每个月不间断地在“头条号”上创作,又是如何做到的?难不成也有相似的套路可寻?

刚好看到主讲老师“涵涵”带的班,就是主打“今日头条”写作,我顺势报了为期3天的“入门训练营”。

开营前夕,群里闹出了个笑话——有位学员分享了自己的头条号,请教讲师为何粉丝数量一直上不来。讲师直言:你文章没有阅读量,只能说明质量不高,读者不爱看,系统自然就不推荐啦。

听了这话,学员恼极,反问:“我是省作协作家,我文笔差?”

另一位学员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新媒体文章和传统文学还是有差别的,得揣摩读者偏好。主讲忙连声附和——这点,倒是和“炼火”传授的一样。

“系统推荐”是这个群里常会提到的字眼,区别于前几个写作班,这个头条号的训练营,更加注重的是对平台算法的钻研。助教“月季”解释,公众号写作面向的是编辑,而头条号写作则直接面向平台,打造“爆款”只有一条途径:获得平台的推荐。

今日头条的原创作品有多个数据指标:展现量、阅读量、点击率、平均阅读时长以及评论量、点赞量等,它们共同决定着作品能否获得更高的推荐力度。不同于微信公众号将预览限制在30字内,头条号预览页面的展示字数被放宽到文章前90个字,即“微头条”。想通过算法的筛选,首先要在“微头条”上多下功夫,“把矛盾冲突设立好,留下悬念,却不透露原因,这样就让读者有点击进来的欲望了”。

这就是他们讲的“微头条”(作者供图)这就是他们讲的“微头条”(作者供图)

至于素材的搜集以及细节的安排,和“炼火”讲的公众号爆款写作方法没有太大分别,仍旧是“要多拆解别人的爆文”。群里几个往期学员积极分享经验:“微头条只要掌握了方法,写起来非常快,包括怎样找素材、蹭热点。而且微头条字数不多,500到1800字,还不到微信图文的一半。”

一个ID叫“山海”的老学员回顾,两年前她报班时,账号的关注人数达到1000才能开通流量收益,现在门槛再次降低,“百粉”就能开通。接着,她晒出了自己的爆文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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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完,心想:70多万的展现量,点击率超过90%同类作品。数据如此可观,创作收益也才不过70多元。即使每天更新并且每篇都达到这个水准,一个月收入不也才2000元出头吗?

山海这时又说:爆款文章“涨粉”快,是为了后面的“带货(是在文章最后植入广告并且插入商品链接)”打基础。

带货示意图,点开文尾链接,进入购买页面(作者供图)带货示意图,点开文尾链接,进入购买页面(作者供图)

说着,几位老学员接连分享了收益截图,“带货”佣金的比例都在50%,粗略计算,带出两单的收益就超过创作收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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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自媒体公众号和头条号是殊途同归的——公众号的盈利模式主要是接软文,头条号的终极归宿则是带货。

不过他们说,写“带货文”比写“常规文”的要求要高一些,主要是与平台斗智斗勇。平台并不禁止“带货”,甚至还有专门的商品链接、佣金比例的信息栏。但如果“带货”过于明显,平台一旦审查出来,就会对文章限流。

山海说,她曾带过一本名为《为什么是中国》的书,起初数据并不亮眼,按照“训练营”的方法拆解了几篇爆文后,重新修改了“微头条”的部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接着补充,像这类“带货文”,核心就是激发用户的爱国情绪,其他同理。

为了规避系统关键词审查,老学员们还分享了各自的经验,比如在关键词中加上句号或用拼音代替。山海说:“性暗示、擦边球之类的写法,我们当时都玩烂了,后来平台严了,我们就换了思路。”

可对于一个小白来说,从“百粉开通创作收益”到“万粉才能写文带货”,中间还有一段距离——说到这里,他们终于又回到了正题:自己摸索,不如跟着团队做。

“我跟着学了两个月,粉丝就过9千了。”山海苦口婆心劝道,“盲目跟风,每篇就收个10几块,累不累啊,不知道啥时候就被平台给清理了。”

“入门特训营”结课当晚,“助手”趁热打铁,推出了为期21天、收费的999元“实战涨粉营”,特训营的学员在3天内报名,可以享受200元的优惠。很快,“群接龙”的名单里就有将近20个名字了。助手没有放弃群里剩余的200多号人,依然每天在群里分享着“写作干货”“爆文头条”的链接。

可我发现,他推来的“爆文”,明显有些缩水——展现量将将过10万,对于头条号来说并不算亮眼,不过是山海口中“反面教材”的水准。那群老学员分享案例时,展现量可都在70万以上。

接着观察了几天,仔细比对“爆文”作者与报名名单,我才摸清,原来还是和“炼火”一个套路:“低价营”的学员栽树,“高价营”的学员乘凉。“爆文”链接里,许多都是报名“涨粉营”的学员写的“头条”。群友以“学习”的心态点开链接时,实际上就成了讲师的免费水军,为“涨粉营”学员的头条号流量添一块砖、筑一片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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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发现,除了头条号之外,有些写作班也教授(百度)百家号的运营技巧,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根据算法写文章,怎么流行怎么来。我想起前段时间的“营销号体文学”:“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接下来就同小编一起来看看吧。”

观察久了,我懂得这些所谓教人“写作”的培训班,教的其实都是套路。风口过了,算法变了,也就不灵了。可即使如此,和整个市场相比,它们已经算是相当良心。

6

“炼火”的群解散后,有天见萧萧在朋友圈吐槽:“真是啥人都能开写作班,韭菜真好割。”

我敲开她的窗口,问怎么回事,她还在气头上,就愤愤说起了身边的几个例子。其中一个是她在“炼火”带过的学员,伪造简历,用相似的教学内容开了写作班,居然还有许多人报名,萧萧直呼:“天地良心,她从来没上过稿!”而另一个人,连“知乎签约作者”的认证都没有拿到,就开课教授“如何在知乎上写文章”了。

我向她请教:割韭菜防不胜防,怎样判断写作班资历如何?

萧萧很老道地提出建议:你一定要看上稿链接,是最近的,还是很早之前的。再看发表平台的量级,是“大号”还是“一般”。稿费嘛,谁都可以胡编。

我心想:按照这个标准,之前的“炼火”倒是绝对有资质。

但她接着又说:“我认识的牛X作者,没有一个开班的,反而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都在那儿跳。”说完,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话匣就慢慢合上了,再问及那几个开班割韭菜的人的信息,她闭口不谈,只说“拉黑了”“是朋友告诉的”。

正当我为信源缺失一筹莫展时,身边竟就出现了相似的案例。

一个月前,我兼职的一家公众号的主编告诉我,有位作者洗稿了他的文章,并发表在了某“大号”上。

作者供图作者供图

从他制作的对比图来看,两篇文章已经不能用“相似”来形容,简直就是复制粘贴,但都通过了微信的“原创”审核。只不过,两篇文章的“观点”有所不同,同样是“大猛子和何同学”两位主人公的事例,一篇的观点是“两个人都拥有记录生活、被人关注的权利”,另一篇的观点是“生活就是一边不断抱怨、一边默默坚持”。

后者是司空见惯的鸡汤,但阅读量反而更高,凭接着“引爆全网、被央媒转载”的噱头,这位作者已经在开直播分享原创经验,为她的自媒体课做准备了。直播间里,这位作者分享的“干货”寥寥,听得我摇摇欲睡,直到她提到自己实习时所在的单位:咪蒙工作室。

又是这个名字,虽然已经近乎销声匿迹,但自媒体又始终绕不开。听到这里,我猜测她在撰写那篇稿件时,运用的极有可能就是“炼火”们互通的“爆文炮制大法”。但她似乎忘了那一条:不能把别人的整篇文章的素材和逻辑都搬过来——后来这位作者私聊道歉时,还念叨着“洗稿是行业共识”。我想,如果把“行业”再精确缩小些范围,也许这句话没说错。

见识了这一系列写作班后,我还有一个疑问——这些写作班,都是通过什么渠道宣传开来,招到学员的呢?我挨个点开之前搜集的各类写作班广告,发现它们的首发公众号,一共分为两类。

一类是写作班内部的公众号。通常“训练营”开营后,助手会用“免费投稿渠道”作为诱饵,要求学员转发相关招生信息到朋友圈。

另一类则是征稿、投稿信息汇总类的公众号。3年前,我刚开始尝试新媒体写作时,就关注过这些公众号,它们每天会整理多条征稿信息,比直接去各个媒体搜约稿函要方便得多。不过,这些公众号不久我便都取关了,因为其中大多数征稿信息,都是早就过时的。有一次,我看到一条“招募兼职作者”的推送,想在投简历前了解下这家媒体的调性,结果一查,这家媒体很早就注销了账号。

我曾以作者的身份,联系到其中一家征稿平台的负责人。对方很直爽,透露他们有固定的投稿信息搜集平台,但也有许多公众号是互相搬运,有几个小号每天直接从他负责的公众号上扒信息。只不过汇总信息没有版权,也就无从谈起投诉。

聊着聊着,我提到了近来时兴的写作班,他带着点不屑一顾:“我是从来不相信写作培训班的,作家是培训不出来的,所以我们从来不接。”

几天后,我看到他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个写作班的推文,点进去看,就是他负责的征稿公号刊发的。我默默点了个赞,过了一会儿,他私聊我:“是广告哈。”

关于那个写作班与征稿平台的细枝末节,从他口里再问不出别的了。

7

在一干征稿信息类公众号中,我留意到了“征稿大平台”,它曾接过许多写作班的广告,还建立了内部作者群。负责人“王哥”说,群里有许多业界大佬,可以互相交流新媒体文写作经验。另外,征稿大平台每天还会派送独家约稿任务,只需要30元管理费就能进群。

我翻了王哥的朋友圈,的确有许多群友截图:20万关注量的公众号的主编、小红书博主、知乎签约作者……几乎囊括了各个平台,各个写作领域。

我进入的微信群名为“征稿大平台笔友”,群里已经有将近500人,群名字后面同样有阿拉伯数字,说明这样的群有好几个。刚进群不久,就迎来了第一波福利:群主邀请了“头条的内部人员”进行“运营培训”,进入新群即可免费参加。唯一要求是,必须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头条号的新手”。

为什么一定要是新手呢?几十位群员进群以后,培训人员才在群公告中解释:平台会给新号流量扶持,而老的号,就没有这项优待了。

随后,他发送了一条链接,还有一条教学文档,指导学员通过这个“绿色通道”注册。我留意到,文档在开头标红了一行字:一定要点击“接受邀请”。

我下意识联想到平时家族群里的乱码链接,莫非这也是类似“邀请用户砍一刀得现金”的活动?此时,一位比较有经验的网友指点了迷津:“这个链接注册的,应该是有政策,会倾斜一波流量,猜测这也是头条的‘拉新’活动,或者有KPI指标。”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只要新人,还必须从“绿色通道”点进来“接受邀请”,合着所谓的“福利”,只是群主和头条号那边的工作人员合作,利用庞大的群友数量完成“拉新”指标。

培训结束后,这个头条培训群的群名从“笔友群”变成了“作者群”,群名后面的数字翻了一倍。没过几天,又陆续进来了新的群友。每当有“大神”级的作者进群时,王哥都会截图发到朋友圈,宣传他的“高质量作者群”。

如他所承诺的一样,群里时常会发布一些写作任务,都是和甲方合作的。有的是豆瓣影评,有的是知乎回答,或是根据对方提供的模板撰写,或是直接发布对方制定好的文字,每单不过几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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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雇佣水军”了,还是廉价水军。即使如此,每次抢着接活儿的人也不在少数。我和群友们交流发现,除了几位“大神”,大多数人是宝妈或是在校大学生。他们的共性是没法抽身出来全职工作,只能赶着近几年兴起的新媒体红利,因为“写作”在家、在教室就能完成。

我想起了之前报过的几个写作班——录播课里,偶尔会夹杂着两三声哭闹,主讲老师或助教在分享自己的经历时,都提到过自己是“为了在家照看孩子,才想到新媒体写作这条路”。

我终于明白了“征稿”背后的逻辑——这些招募水军的微信群里,大都是写作课最对口的直接受众,所以,往征稿类平台投放广告是最有效的途径。可怜的是这些群友,在韭菜基地里被轮流割了一次又一次。

事实上,早在2018年,类似的“写作班”就已经翻过车了。当时某公众号的特约编辑以“保证签约大号”作为噱头,召集学员在区块链上写作,没过多久,就拉着学员们去“炒币”。有学员怀疑编辑与炒币平台有勾结,去曾为她背书的公众号讨说法,对方却说,此人只是我们的投稿作者,与本公众号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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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员们的发言看起来触目惊心,谁说写作是没有成本和风险的呢?

后来我也发现,这样的群里,不光都是韭菜,还有许多闻风而来收割韭菜的镰刀。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ID为“墨水”的群友,自称在写作路上踩过许多坑,不定期在群里分享经验,有次他特别提到“市面上的写作课都不可信”——我见他讲得煽情,就点进了他的个人页面,几排晃眼的镶金简历都快排不开了:某“大号”特约讲师、某平台优秀导师……最后一条,就是“墨水写作班”联合创始人。

想到萧萧的劝告,我点开了这位“全能讲师”主要负责的公众号,再次无语凝噎:每条推送文章只有两三千的阅读量,而且标题还都是打擦边球。很多头条推送,甚至已经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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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征稿大平台的群里蛰伏到第二年,我终于捕捉了王哥的“打脸”时刻。

去年,王哥发表了一篇“攻略”性质的推送文章,开头就直言“单凭投稿,每月收入过万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翻了翻,他的公众号可没少发过标题里“写作月入过万”的推送。

王哥在文章里接着说,2014年,公众号市场如火如荼,单篇稿费可以在1000元以上。不过最近两年,异军突起的短视频挤压了公众号的广告份额,缩水后的稿费能达到一篇500元已经算是高水平。接下来,他突然来了个转折:想月入过万,就要提高稿费单价,比如写商业软文。他身边一位优秀作者,每月写5到6篇,每篇2000元,收入轻松过万。

文章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更多的干货。我猜,这是在吊大家的胃口。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王哥就在公众号里宣布:“商业写作班”开课了,报名费用1200元,笔友群和作者群,群员收费减半。

我接过不少商业软文,稿费的确更高,单篇1500元起步,如果是急稿,还会再加。商业文案一般都是由客户委任给中介公司,中介公司再找到流量较高的公众号,以此作为发布平台。单学写作,即使文笔过关了,又去哪里接稿呢?客户看重的可不仅仅是作者的功底,而是平台的流量。毕竟连结算金额,都是与流量挂钩的。我知道,自己能接软文,其实离不开与一些编辑的长期磨合。

开课期间,王哥连着发了几条朋友圈宣传他的“商业写作”课,每位过稿的学员,他都支付了300元稿费,至于没过稿的,也有50元安慰费。

怎么算都没回本。

 

尾声

前段时间,我又和萧萧聊天,她说自己已经不写观点文了。我感到诧异,问为什么?她回答:“观点文都是框架和套路,起初觉得好写而且来钱快,但是写多了就没意思了。”

她说自己写观点文之前,曾写过几年的网文小说,现在要改去追逐当下时兴的剧本杀,写剧本。我猜她转行应该还有另一层原因——搜索各个大号的约稿函,两年过去,稿费几乎都不增反降,原来3000元封顶的,现在变成了2000元。

王哥说的有几分道理,短视频分割了大众视线,也抢占了公众号的广告份额。再加上亲子文、情感文等比较受欢迎的文章类型,结尾都是无一例外地输出鸡汤,几年下来,即使绞尽脑汁,也未必能想出多少新的观点来,读者也是会腻的。

但风口不会停,大不了换个方向,继续收割新一轮被催生的热度。原先的几个征稿平台已经陆续接起新广告,除了“短视频平台教学班”、号称“用声音赚钱”的“声优培训班”,还有教人怎么在闲鱼上倒买倒卖赚差价的课。

那些“从零学起、包教包会”的写作培训班,则变着花样从各类征稿平台蔓延到了各种公众号里。广告也在不断内卷,标题里的噱头直线飙升,从“月入5千”到“月入2万”,直至“年入百万”。

文中人物、公众号、写作班、微信群均为化名

本文作者为亦桐与刘懿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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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代抛弃的老教辅人

2022-03-04 10:5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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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湖中岛

每一种人生,都有一个努力的样子。

1

2021年11月下旬,冯老师约我参加一个饭局,说是老相识龚老师请客。

电话这边的我,第一反应是:这事儿蹊跷,似乎藏着什么阴谋。

龚老师今年70多岁,和已经81岁冯老师一样,都是本地图书界的元老级人物。1987年,我们这里成立图书市场,最初只有24家单位企业入驻,其中个体户有10家,龚、冯二人都在其中。

90年代初,图书市场的生意十分红火。那时冯老师的店里搞图书批零,因为经常到出版社进货,就结识了两位编辑。三人一番商量,决定成立一家图书公司,出版学生教辅。

冯老师曾做过小学语文老师,很清楚学生和老师的需求,于是由他负责抓选题和书稿,那两位编辑负责印刷和销售,三人各取所长,出版的教辅很快就畅销全国。当时我父亲在一家国营印刷厂上班,到了开学季,印刷厂为了赶冯老师他们的订单,日夜加班,回家说起冯老师他们,父亲的言语里满是羡慕。

那时的图书订货会,场面火爆壮观,出版公司收订金都是用麻袋装钱。冯老师又敏锐地抓住市场需求,编了一本流行歌曲集,一年的功夫卖了300万本,每本利润就算只有5毛,也十分可观——要知道,1992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才72元。

那几年的时间里,冯老师他们仨赚了普通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从图书行业发家后,三人又跨界发展,烧钱开模特公司、成立保健品公司、开矿山、参股印刷厂……闹腾了几年,所有项目全部亏损,三人分道扬镳,继续各自经营图书公司,只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辉煌。

以前负责销售的编辑老江,对选题方面十分抓瞎,他的图书公司很快就陷入了财务危机,于是又找到冯老师,希望再次联手,共创佳绩。冯老师答应了,谁知两人策划的新书上架后,市场反应十分一般,资金回笼比预期慢了许多,现金流就出了问题,收了款的给不了货,退换货也不能及时处理,新公司很快陷入三角债,难以为继了。

于是两人散伙,按协议各自承担债务。可不久之后,印刷厂就联合老江把冯老师告上了法庭。

这场经济纠纷的官司打了几年,最后以冯老师败诉告终。判决生效后,因为冯老师账上没钱,名下也无固定资产,法院只好将他每月3千元的养老金全部执行划走。一次,冯老师的妹妹想给他换个新手机,便打了2千元到他的银行卡里,没想到立刻就被法院划走了,每次说起此事,冯老师都气得牙齿疼。

冯老师风光的那段日子,龚老师转行去给大学做招生,在写字楼里租了办公室,场面不大,排场不小。5年前,冯老师经营了30年的图书公司因为连年亏损,无奈之下退租了办公室。龚老师看不过眼,便转租了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给他,一来挂靠公司地址,二来小房间里面摆两张办公桌,来了人有个地方谈事,总比在茶馆、快餐店里“商谈”显得正规些。

两人本来说好办公室每月租金1千元,可是冯老师的图书公司仍旧没什么起色,房租付了两年多后,就开始拖欠着了。这几年下来,他欠龚老师3万多块,最后被龚老师告上了法庭——龚老师走到这一步,估计也是急用钱,他始终不相信90年代就身家千万的冯老师会没有存款、名下也没房子。再说,冯老师这几年时不时就得去医院住上一阵子,万一哪天人没了,这笔账他找谁要?

这种小官司,法官都懒得管,只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后来,冯老师逢人便说:“至于吗?就3万多块钱,我又不是不承认,打过欠条,都说好今年年底还。”

冯老师有一套自己的“欠债逻辑”,每次提及,总是毫无愧色,好像别人不找他要账是对他信任,是因为他人品好。他多次给我讲,当年为了还印刷厂的3百多万,他曾把自己名下的一套房算成2百万抵给他们,现在那套房少说也值5、6百万,印刷厂捡了大便宜,剩下的钱就不要他还了,欠纸厂的钱,更是十几年没人找过他,“从前买他们那么多纸,他们早赚回去了”。

10年前他在我这里借走10万拿去周转,说好当月归还,可这笔钱至今没有着落,于是我揶揄他说:“你今年年底也没钱还龚老师啊。”

冯老师并不理会,只委屈地说:“老龚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书没做起来,有钱了肯定会还他。他有点不厚道,哪有这样算账的?连本带息要我4万多,真是狮子敢开口!”

2

因为欠账都能把老相识告上法庭的龚老师,怎么还会请冯老师吃饭?

电话那头的冯老师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疑虑,连忙解释:“龚老师早年不是做过书吗?他有位朋友是做房地产的,很有钱,疫情后房地产不景气,听说过我当年做书的风光,想分散点风险,有意先投资3百万到我的图书公司。”

我不由莞尔——这简直像天上掉人民币,哪有这种好事。我给冯老师分析:“如今有钱人投资的门道多得是,衰退的图书行业哪里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做房地产的人从来都是玩四两拨千斤、空手套白狼的把戏,绝对不会拿真金白银投资他们不熟悉的文化行业,除非那人有顽固的文化情结——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说完,我又补上一句:“动机不纯,肯定有什么企图!”

可冯老师哪里听得进我的话。这个消息,是身陷沼泽中的他意外得到的一根稻草,他甚至开始计划要如何使用这笔投资、如何分配股份和利润了。他在电话里讲,自己“3年”和“5年”的详细计划马上就做好,声音带着欢欣和兴奋。

我感觉此时的冯老师,智商不是为零,简直是负数,又实在想不到用哪句话来打击他。我找了一堆理由,也无法拒绝参加饭局,只好答应作陪。

 

正如我所料,点菜前,龚老师先让冯老师签了一份具体的还款协议,还细心地从包里拿出印泥,让冯老师按上手印。之后,大家才开始热热闹闹聊天。那位房地产老板因为老婆在附近的医院住院,上菜前还提前打包了两大盒饭菜,说先要送过去,只留下我们耐心地等待,看热菜变凉菜。

我开了车,就没喝酒,菜也没怎么吃,只当自己是冯老师的司机,坐在那里感觉很别扭。一顿饭吃下来,所谓“投资合作”,所谓“马上签订合同打款”,压根儿就没提。那个老板回来后,只是装模作样地说了一些废话:“合同不要写得太具体啊”,“计划书要彩色打印做成册子啊”……

冬天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进来,温暖而苍白。酒足饭饱后,龚老师和他的老板朋友剔着牙,轻松而惬意,因酒精而通红的额头冒着油光,眼神也呆滞了。冯老师若有所思的表情里透着忐忑、谦卑和期待,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外甥小葛已经去前台买了单。他轻轻拭去投资协议书和项目计划书上的油污,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布袋里,然后面带微笑地、客气地和龚老师道别。

“今天不是说龚老师请客吗?怎么小葛买的单?”上车后,我一边开着车一边问冯老师。

小葛大学毕业后就在冯老师的公司做业务员,后来见舅舅的公司资金运转困难,就投资成了合伙人。前几年小葛正式接手了公司牌照,并在冯老师的倾力帮助下,做了些小学的教辅,谁知生意刚有起色就碰上了“双减”,如今那些教辅积压在库房里,他比冯老师更急,更渴望有外来资金的注入。

“啊?怎么这样!这个老龚安的什么心呐?”冯老师才反应过来。

看他的表情,我就想起来那些被洗脑做传销的人——他们被骗,就是因为太执着、太痴迷、太渴望赚钱了,当编织的幻象骗不了别人的时候,就只好哄自己。

毕竟,他这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大半年来,他都在拉着我满世界“找钱”。

3

2021年,本地图书展销会因疫情反复被取消,冯老师没能收到外地书商带来的行业信息,非常失望。他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想“见面聊聊”,可我退出图书行业快10年了,知道他想找我,肯定不止聊天这么简单,于是每次都找理由推掉。

“双减”出台后的一个下午,冯老师电话也没打,直接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知道你朋友多,你们培训机构不是搞不下去了吗?可以把资金抽出来,投资图书啊!只要30万就能搞起来,一定让大家赚钱。”

我的合伙人确实在找新的项目,但“双减”之下,教培和教辅安有完卵?我没有接冯老师的话,只是客气寒暄,想转移话题。不料,冯老师又从随身的布袋里翻出一摞纸,摊在我办公桌上:“我找到了新的证据,要提起申诉。不行的话,我就起诉!”

我看了下纸上的字,才知道他说的是当年印刷厂和老江告他的那个案子。冯老师认为他在那场经济纠纷案中败诉,根本原因是法院的副院长是老江的“后台”。我翻看了一下冯老师写的申诉书,猜他肯定花了很多时间查阅相关资料、法律书籍——他用词造句讲究,看着很正规,但这两三万字详细看完,得花一上午时间,法院院长哪有这个空?

“你这都是做无用功,还不如让儿子儿媳他们找找关系,给有关领导打个招呼,走走后门。”我知道,冯老师的儿子在一个政府部门当处长,儿媳在大公司做财务总监,都有资源。

“他们早就说过不管我了,无论是打官司还是出书。再说,政法系统的关系,他们也没有啊。”他叹气道。

我帮不了冯老师,就想起身给他泡茶。他却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拧开喝了一口,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今天就是来向你倾诉”的架势。我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听他往下说。

“我太信任老江了,他把自己原公司的债务偷偷转移到了我俩新公司的名下,几百万的欠账,硬是把新公司一口气搞垮。他是蓄谋已久的,搞一堆假证据害了我,还要我背黑锅!”提到老江,外表文雅安静的冯老师立刻变成了怨妇,“简直畜生都不如”。

骂完,冯老师的语气又变得诚恳而谦恭,说让我找机会跟我弟媳递话,帮他道歉——我弟媳曾经在冯老师的旧公司做会计,后来老江与冯老师合伙成立新公司,她就提出辞职。冯老师和她在图书市场的凉亭里谈话,想挽留她,结果被公司的另一个员工肖姐看到了。肖姐是冯老师老伴的亲戚,也是她安插在公司的“眼线”,于是,在肖姐夸张的描述下,老伴以为冯老师与我弟媳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我弟媳顺道辞职后,新公司的财务就被老江带来的人掌控了。

“我也为此恨我老伴。如果不是那事,我绝对要把你弟媳留下来,财务就不会出大篓子,被别人骗了个底朝天。仔细想想,到今天这地步,受这么多罪,我老伴要负主要责任。有时想到这里,我几天都不愿理她,连饭也不想给她做。”

冯老师和他老伴并不是结发夫妻。冯老师年轻时在县城教书,因为长得英俊潇洒又才华横溢,很得女孩喜欢。他的第一段婚姻结束于特殊年代,当时的大舅哥做了造反派头子,想让妹妹另嫁高枝,便将冯老师抓进公安局,强行让他们离了婚。

此后,冯老师单身多年,调来省城教书后,意外遇到了前妻的好友,也就是现任老伴。她在少女时代就暗恋过冯老师,但后来嫁给了一位大学教师,婚姻也不幸福。得知冯老师单身后,她就想办法离了婚,带着儿子改嫁了。

婚后冯老师和老伴感情不错,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只是老伴占有欲很强,醋坛子一翻就弄得满世界酸味。冯老师开公司,免不了招女员工,暴富的那几年,听说老江已经公开包养模特了,她怕自己的老公有样学样,就搬张凳子坐在办公室对面的大楼里,远远地监视着冯老师他们的一举一动。这让冯老师感到非常难堪,她却满不在乎:“我又不影响你的工作,你上你的班,我聊我的天,我晒我的太阳——莫非你心里有鬼?”

日子就这样过到她因为腿疾差不多瘫痪了、不能出门监视为止。

 

我不懂法律,也没有人脉关系,实在帮不到冯老师,只能给他一点言语安慰。我心想,若时光倒退20年,冯老师也许能东山再起,但现在,属于他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年轻人创业倒是备受赞扬,可一个81岁老头想创业,找人借钱、拉人投资,看起来就是一个笑话。

我委婉地问他,如此折腾有什么意义?

他说:“总得把生活费挣回来吧。”

“那些外面的欠账怎么办呢?都是亲戚朋友。”我也是为自己那10万块钱问的。

“所以非得把书做出来,赚了钱,一切就好办了。只要找到人投资,这么好的选题,绝对可以赚钱。”

冯老师告诉我,他之所以想做书,是为了扬眉吐气做人,把这些年的屈辱洗刷干净——自从在老江那案子败诉后,他一直靠儿子施舍过日子。但那些债主不信他没有钱,说话越来越难听。

“冯老师,你真的老了,什么年纪说什么话,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我都感觉自己老了,50岁就已经力不从心,很多新的信息接收不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我用手捋着两鬓的头发,许多已经发白了。

4

我的培训学校熬了两个月,终于撑不下去,注销了。

这天,好久不联系的冯老师又来到我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还是搞书吧,把那套书做出来。”他把随身背的布袋放在桌子上,望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救星。

“现在学校都不让给孩子布置作业了,放了学就回家玩,哪还卖得动书?”我心情不好,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啊,你想想:‘双减’减的是什么?是过多的作业和负担!我们做的选题就是让孩子掌握学习技巧、解题方法的,学了我们的书,就可以少花时间来学习,少花时间去刷题,这正是‘双减’的目的,和中央政策一脉相承的。政策的变化,总是会让一部分人死掉,但一定会给另一部分人机会。”

冯老师从布袋里取出几张A4纸,上面写满了他的“选题新思路”和“市场可行性”预测:“我和柳总联系了,他想见面聊聊,我们一起去。”

柳总就是当年与冯老师合伙的另一位编辑,现在也有60多岁了。当年三人分道扬镳后,他又开了自己的图书公司,一直坚持做教辅。目前,他的公司员工有80多人,在一个创业园里办公。他曾经说过自己的经营思路:“项目好坏先放旁边,能赚多少也放旁边,我就看我能亏多少。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和承受限度,再好的项目我都不做。”

 

见面后,我发现柳总的气色看起来有点黯淡,谢顶的头皮泛着油光,剩余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得摇来晃去。他说自己最近有点失眠,因为压力大——为了赶9月开学季,他的公司在暑假前就印好了一套小学试卷,准备在开学前发往全国各地的书店。谁知7月下旬“双减”政策出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大批试卷积压在库房里,成了一堆废纸。

柳总慢悠悠地倒着泡好的茶水,脸上的表情渐渐风轻云淡起来。我端详坐在对面的冯老师,他僵硬的脸上,尽是谦卑讨好的表情。

我心里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的合作伙伴,都曾一样的千万身家,如今的境遇却是天壤之别。柳总的公司每月开支上百万,而冯老师却成了名副其实的“欠债专业户”。

好在柳总性格内敛、实在低调,并没给人难堪。听完冯老师对选题的讲述,他缓缓说道:“冯老师,你的想法过时了。我承认疫情前这种做市场、铺货、走渠道的老模式还可以,可现在不行了。”

说完,他到隔壁办公室拿回两本书,是初高中作文素材方面的,印制精美、厚实。他问我:“你猜猜,这几本书能卖多少?”

“这书感觉不错,应该能卖到10万本吧。”

柳总一笑,很自信很得意地说:“50万,每年50万。”

看我们一脸惊讶,他说,这几本书根本就不走市场,外面的书店看不到,全部都是线上卖出去的。他打开手机:“你看看,光这一个平台,就销售了11万多。别看我现在有几百种书,真正赚钱的没多少,大部分就是凑个品种。”

我离他有点远,不好意思仔细端详,大约扫了一眼后,连声说:“真牛!真牛!”

冯老师对电商就没什么概念,也不用微信、QQ和支付宝。我虽用着智能手机,但对于现在新兴的平台销售、团购、直播带货等等,也不懂如何运作。柳总对这些方面颇有见解,听他讲完后,我夸他公司出的书内容新颖,又笑着把书递给冯老师:“你看看,你的那几本作文书,稿子还是十几年前写的,都过时了,真得向柳总学习学习呢。”

“这本书的稿费就花了十几万,每年大篇幅修订,稿费还得几万。”柳总把翻开的书合上,“这些作者都是本地的名师,我花了大价钱才约上稿子的。”

冯老师连忙接话,说他那套“选题”的作者是我的同学,数学特级教师,也很有名,不仅开“名师工作室”,还是某校的教学带头人。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我就有些火大。

早在疫情爆发之前,他就曾找到我,想让我给他介绍“名师”写书稿。当时他说准备把江边的一套房子卖了,从里头抽几十万元作为启动资金。那套房子多年前就被他拿去抵债,给了一个亲戚,都过了户,只是亲戚常年在国外,房子仍让冯老师住。后来一大堆讨账的人日夜去闹,在大门上泼大粪、刷油漆,报了几次警依然无果,冯老师只好住到了儿子的一套小房子里。前几年本地房价涨了不少,于是亲戚就想把房子卖了,只收回冯老师欠她的几十万,剩下的钱还是给冯老师。

当时看我半信半疑,冯老师还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计划是拿出39万,还几个学生和亲戚的欠款,我就偷偷拿在手里,等把生意做起来了,再还给他们不迟。只是此事就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特别是我老伴,不然就黄了。到时,我对家里人只说是你投资的,正好你开着培训学校,有这种条件。”

话都说到这里,我只好给冯老师引荐了一个在名校教数学的同学。几次商谈后,双方达成合作框架,就等打预付款编稿了。可是疫情一来,冯老师的预付款一拖再拖,一晃快2年了。后来,我同学干脆不接冯老师电话,也不回我的微信,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至于那套房子,冯老师推说受疫情影响,房价降得厉害,一直没卖出去,他此次来找柳总,就是为了拉投资,有了钱才能付我同学的稿费、书号费等等。在他的计划里,稿子到手就可以让印刷厂垫资印书——大不了给印刷厂一些股份,赚钱了再分他们一些利润嘛。

柳总不知冯老师打的算盘,一听说“名师”,就把脸转向我:“如果这样,这套书可以运作下,稿子出来了我看看,内容好的话,我们再谈合作。”

5

即便此行没有达到目的,冯老师离开办公楼时,依然信心大增,满脸喜色,脚步也轻盈了起来:“看来今天来对了,听柳总一席话,大有收获啊。我想把思路调整下,换一种营销模式。抓紧时间,争取明年的长沙图书订货会拿出样书。”

我白了冯老师一眼。到现在为止,启动资金一点影子都没有,他完全是空想。再说,柳总说的图书销售模式的改变,冯老师好像压根儿没听进去,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

冯老师不在意的东西还有许多,比如他在这个行业的名声。前几年,为了出版一套高考的教辅,冯老师找到了本市教科院的几位知名老师当作者。老师们估计被他的资历和口舌撼动了,同意了合作。他们写出十几本初稿后,因为资金不到位,书不能出版,几十万的稿费就一直欠着。录排好的稿件也因欠账一直存在录排公司的电脑里。

我曾问冯老师,这事最后是如何处理的,他坦然回答:“账挂着,有钱就付他们,我又跑不了,再说书也一直没出版。十几年前黄冈中学的几位老师给我们编书,稿费也一直没付,他们相信我,一直都没要。”

这是无赖的逻辑——书没出版,又不是作者的原因,而且这是约稿,不是投稿。老师们都是知识分子,脸皮薄,讨账的事不好意思开口,肯定是不想纠缠,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也许在他们的圈子里,冯老师早就上了黑名单,而他却不自知。

“那还有谁愿意投资呢?”冯老师凝视着我,眼睛浑浊黯淡。

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头,想起他曾经意气风发、腰缠万贯的大书商模样,我觉得又可怜又可嫌。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一块金子:“这事要做,还得你拿点钱,启动起来才行。先垫付几万预付稿费,让作者把稿子做出来,书出来后再收些预付书款,就好办了。”

原来他老人家一直惦记着我的钱包!我实在忍不住,说:“冯老师,你这个年龄了,就在家养养老算了。不说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至少不受人白眼。何必操心那些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这么辛苦,动这些脑筋,要尊严没尊严,要骨气没骨气,累不累呀。”

“你最清楚,我这人性格,过不了那日子。”冯老师眼里的一丝光黯淡下去,“我还不是想做起来把欠的帐都还了,哪天腿一蹬,能够安安心心上路。”

“可是这些年来,你把亲朋好友都借遍了,生意毫无起色,还有谁敢借钱给你?我相信你找过无数的投资人,这事太难,不要做指望了。”我本来还想说,人家把辛辛苦苦攒下的钱给你去打水漂,你怎么忍心?但看着冯老师无助而空洞的眼睛,我终究选择了闭嘴。

 

岁末的一天,我偶然遇到了田总。他也是本地第一批做图书批发、开书店的老板,做了几十年书商后,如今早已退出江湖。

80年代的时候,他就认识冯老师了,听我再谈起这个老相识,就说了一句话:“冯老师是不是神经有问题了?”

田总性格豪爽,也贼精,他知道冯老师10年都没还我钱的事,所以冯老师找他借钱时,他从不理会。

“朋友熟人借遍,就只能找一些外行和亲戚下手了。”我叹口气,“借谁的钱,就是害谁。”

“我倒觉得,现在谁借钱给他,就是在害他。”田总诡秘一笑,“他儿子有钱,老伴手里肯定也有钱,家里人都不给他钱,就是知道他做不起来,有多少败多少。喜欢折腾自己去折腾,反正他们不认账。”

我想想,也是,那些经历过巨大成功的人,大都有一颗比天还高的心,再过回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可能甘心呢?虽然早已被时代远远抛开,冯老师依然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无论外人怎么叫喊,都不愿醒来。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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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鳲鳩預言:病毒有變化,驚蟄驚不驚? 】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08/2022 postreply 17: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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