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461)

 

 

 

出轨浪子的五爱街老板娘

2022-03-01 10: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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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还没活太明白。

前言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五爱街里的人都知道,王玲的丈夫刘胜利出轨了。对方是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

这女人长了一双肉嘟嘟的白手,十指像嫩笋尖一样。每次王玲不在档口的时候,她就爱拿自己细软的手朝刘胜利的屁股上一拍,再一捏。旁人看了都要倒吸一口凉气,男男女女都说:“谁受得了这个?!”

这些事,王玲是知道的,但她装作不知道。据说他们夫妇已经分居很久了,刘胜利对老家在康平农村的王玲,是半分不放在眼里的:“离婚?撵都不能走。离了我她是啥?啥也不是。”

每次刘胜利说出这样的话,我再看王玲,就觉得她是一只被网捕住的鸟。

不忙的时候,王玲常一个人在档口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不是美,是耐看。因为个性沉默,不太爱说话,在叽叽喳喳的五爱街老板娘们当中,她算是个异类。

不同于行里的其他女人,我从来不劝王玲离婚,也不劝她忍,更不当着她的面骂刘胜利不是人。我俩只偶尔约饭,说说话。有时连话也不说,就静静地坐着,她吃她的,我吃我的,吃完轮番结账,像事先商定好了一样。有时饭后会在路边走一走,有时也不走,吃完就各回各家,分开时说一句“走了啊”,并不说“再见”。

一天,我和丈夫在外面吃饭,他的一个同事陈志也在场。突然,王玲给我打电话约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马上应承了下来。也许世界之大、人海茫茫,除我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可以找谁陪着才能消消停停地吃口饭了。

我放下筷子准备先走,但陈志不让,说我走了就是不给他面子:“让你朋友过来一块儿吃,再加俩菜,人多还热闹。”丈夫也在一旁帮腔,于是我给王玲打电话,征求她的意见。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当陈志见到王玲的那一刻,眼神霎时就变了。席间,他异常热情,妙语连珠,毫不掩饰自己对王玲的好感。王玲哪见过这个?有些招架不住,吃饭时脸红过几次,笑过几次,还偷偷抬眼看过陈志几次。

陈志长得不赖,他身高1米8几,细高个儿,瘦。两颊无肉,有颧,眉骨高,鼻梁挺,显得眼窝深陷,目光深邃。

见到这一幕,我心里暗道“不好”,感觉我这个女朋友怕是要“交代”了。

 

陈志是沈阳某事业单位的一个小头头,这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职场上混得如鱼得水。听说他们单位各部门的老大见到他,多半要喊一声“大志哥”。在论资排辈的体制内,这种称呼无疑代表了什么。

陈志的确有背景——他父亲从政,写得一手好文章,从盘锦一路升迁至沈阳,成了某区区长的秘书,再后来的任职情况就不详了。

尽管如此,也抵不住陈志在婚姻上受挫。听说他妻子遇见了一个大款,对方送了她一辆红色宝马后,她就果断甩下了陈志和女儿。不过这些年,陈志也没闲着,他把大姑娘、小媳妇儿祸害了不少。据说经典桥段一定是跟对方痛诉自己的失败婚姻,不少有圣母情结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想要抚慰他受伤的心灵,结果只能抚慰他的身体。

熟悉的人都知道,陈志不需要别人的精神慰籍,他志不在此。

第一次见面,陈志就劝王玲喝点:“抿一口,就一小口,不让你多喝。”王玲说自己不喝酒,陈志还是不依不饶,王玲就看我,眼神似乎在求救。我只好端起小半杯白酒,说我陪他喝。

陈志没理我,说:“不能喝酒那咱唱歌去啊。服务员,结账!”

出了门,他去开他那辆普拉多,喊王玲:“你不介意吧,坐我的车。人家两口子有啥秘密不想让人听呢,别当人电灯泡。”

他把副驾驶的车门拉开,就好像王玲已经同意上他的车了。

没一会儿,张开大嘴的普拉多吞进了身材细瘦的王玲。随着“咣”的一声轻响,陈志这家伙又一路小跑绕到驾驶位,上车后,殷勤地替王玲扣安全带。

“他是这样,自己开车时也扣安全带,这个习惯很好。”丈夫跟我解释。

外面的风很大,丈夫的话很快被风撕得七零八落。我上车以后,丈夫并没有立即发动车,而是对着方向盘问我:“咱们还去吗?”

“去。不去王玲还能回得来吗?我带出来的人,我得给人送回去啊。”我系上安全带,丈夫一面打火,一面给陈志打电话,询问KTV的地址。

唱歌结束以后,我死活没让陈志再次捷足先登,赶紧挽着王玲的胳膊出门。我轻声对她说:“老小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加他点小心。”

王玲没说话,夜风迎面扑来,我感觉衣着单薄的她轻微打了个寒颤。

2

大约1个月以后,我去参加一个饭局,见到陈志正跟一个男的聊天。他说自己昨天去见了一个聊了挺久的女网友,结果大失所望:“穿纱网的黑色紧身衣,关键还胖。我带她吃了一碗冷面,后来推说有事儿赶紧蹽()了,回来就把她给删了。”

他和那个男人都笑了,见到我才打住话头。

吃饭时,陈志问我:“那天那个朋友,一起叫来呗,吃个便饭。”

陈志跟王玲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偶然接触了一次之后,我还庆幸他们在生活中并无太多交集。于是我赶紧说:“人家有家有口,老公孩子热炕头的,可跟你们这些钻石王老五扯不起。”之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警告他:“可别乱打主意啊,那可是良家女子。不像你们久经沙场,刀枪不入。”

我身边的那些有钱有闲的中年男人们,追逐女人主要有两种手段:要么简单直接,上来就拿钱砸,砸晕带走;要么喜欢挑战,乐意玩儿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把戏。而据我所知,陈志属于后者,听说他带女孩儿出去开房,都会事先找个买单的客户,啥都不损失。

听我这么说,陈志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家伙早就要到了王玲的联系方式,还经常给王玲发短信说“睡了吗?”“晚安”。无论对方回不回,风雨无阻。

后来王玲告诉我,因为我的警告,她起初也没理。但她的生活实在太苦闷、太沉重了,她也需要一个“出口”。于是,从她第一次回应开始,她和陈志之间的联系就再未中断过。

 

在五爱街做生意,忙不过来就得请服务员,可刘胜利每隔一年半载就要换掉自家用熟的服务员。挑服务员时,还都是他去,人家到档口没两天,他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一开始,新服务员还顾忌老板娘,后来见王玲实在太“面”,有的甚至会当着王玲的面跟刘胜利打情骂俏。王玲也不管,当他们言谈举止太过分时,她看不过去,才会来我的档口坐一会儿。

五爱很多知情者都管王玲叫“活王八”。我没这么叫过,谁没为生活忍气吞声过呢?毕竟刘胜利除了出轨,还会打人。

刘胜利曾拿大皮鞋头子踢过王玲的脸。王玲的脸肿得跟猪头一样,半个月上不了行。上行以后,她还此地无银地编瞎话,说自己半夜去厕所不小心,撞门上了:“平常那扇玻璃门我都不关上,那天也不知怎么手欠把门带上了,起夜迷迷登登的一头就撞上了。”

大家心里都知道,但并不揭穿。有什么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随,难道跟他打吗?打又打不过。报警了,警察说是家事,也管不了。再不然离了,回康平农村老家吗?父母那道关就不好过,不说别的,他们整天唉声叹气就让人听不了。

所以,王玲只能一次次的忍了。

一天晚上,我找王玲有点事儿,给她打电话,她说自己不在家,让我1小时后去她家找她。后来丈夫送我过去,刚拐进她家胡同口,竟突然开始减速,然后十分果断地打了转向。我很奇怪他这一系列的操作,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一辆白色的普拉多停在不远处。熄火状态,门关着。

“陈志的车?”我问。

丈夫点点头。

我俩谁也没说话,车开出去一段路,我给王玲打电话。王玲说她已经到家楼下了,我说我也马上到,让她在路边等我。等我再到时,普拉多已经不见了。

说完了事儿,我问王玲刚才干啥去了?她说自己跟一个朋友出去吃了口饭。我说:“谁呀?咋没叫我?是五爱街的不?”

王玲低下眼睛没有看我,说我不认识:“是老家来了个人。”

3

那天回程,我感觉十分气愤,大骂陈志禽兽、骂王玲糊涂。丈夫不作声,只让我少管这些事。

“怎么少管?刘胜利那脾气你没听我说过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是让他知道王玲在外头乱扯,我和你都没啥后果,陈志也没啥后果,你知道王玲能遭遇啥不?王玲也是,自己啥情况心里不清楚吗?陈志能救她?”

待情绪平息后,我让丈夫给陈志递个话儿:“刘胜利也不是好惹的,再说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逮谁冲谁下手,是不是疯了?”

丈夫没理我,我也知道他劝不了什么,陈志是“贼不走空”的主儿,被他盯上的女人,没几个能逃出生天。但丈夫比我乐观,说万一陈志是浪子回头呢?他单身,条件也比刘胜利强百倍,也许是王玲在为自己作打算。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要是能重组家庭,未必是件坏事。只是鉴于陈志前科满满,我实在对他没有信心。

 

不久之后,陈志复婚的消息传来。

他的前妻不幸得了癌症,做了3次大手术后,惨遭大款情人抛弃。女儿恳请陈志不计前嫌,将母亲接回来,陈志答应了,就和前妻办了复婚手续。

就为这,圈里多少人给陈志竖大拇指,说他重情重义。我却不以为然,只觉得他以后骗小姑娘的素材更丰富了些。要知道,他前妻有保障,医疗费用全额报销,实在成为不了他的“拖累”。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陈志这家伙竟将此事对王玲和盘托出。等我若有若无地向王玲透露这个消息时,王玲还替陈志说话,说他挺不容易的:“像他这样的男人现在挺少的,挺有担当……”

我心里合计:这老小子,道行真他妈的高。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我恨得牙根直痒痒,但又只能装聋作哑。我觉得王玲这是自欺欺人,实在太蠢了。

一个月后,陈志从饭局上早早离场,说一会儿有约。我听见他给女儿打电话,说他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儿回去:“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会面,你不要给我打电话。写完作业,就早点儿上床睡觉。”

“重要的会面”?我立即想到王玲。于是回程途中,我给王玲打电话,想约她见面。果不其然,王玲说她已经跟一个朋友约好了,那个朋友失恋了,哭哭啼啼的,她怕出事儿,所以要赶紧过去瞅一眼。

放下电话,我跟丈夫说了自己的猜测,丈夫骂我有病:“管她干啥?都那么大人了,人爹妈都管不着了,你管?”

我说我只是不想看着同类像个迷途的羔羊一样,上陈志那条披着人皮的狼的狗当。丈夫笑了,说这种事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也听见陈志给女儿打电话了,说‘有一个重要的会面’,这说明陈志可能挺重视王玲的。他媳妇儿应该也没几天了,可能陈志想送她最后一程,之后另有安排也说不定。”

我冷笑了一声:“狼不吃肉、狗不吃屎的事儿,你信?”

 

年底,丈夫单位某领导的父亲过世了,我们过去随礼、出车。陈志当然免不了到场,他穿得还挺肃穆,跟在领导身边帮着迎来送往。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奔赴火葬场,之后又到酒店,陈志早先一步到,把门口摆的“解秽糖”什么的都安排好了。

我们坐一桌吃饭,席间我见他侧身接电话,问对方咋样,在哪里,还说本来想过去看一眼,但想到自己刚参加完葬礼,而这段时间对方身体一直不好,怕自己身上阴气重,对对方身体健康有影响:“所以,要忍两天再跟你见面。”

我耷拉眼皮,竖起耳朵听着,简直被这些话酸倒大牙。返程时,丈夫问我听见陈志说的话没:“这回他是认真的。至少我没见过他那样,想得多周到!”

我懒得跟他争,扭头看向窗外,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是我偏见,看走眼了?

4

一年半之后,陈志的妻子撒手人寰。直到这时,王玲才找到我,说出自己和陈志的事。我假装才知道,还表现得十分镇定,问她打算怎么办。

王玲说她想好了,准备净身出户,跟陈志在一起。她已经跟刘胜利提出离婚,刘胜利也同意,他正想把外面的相好扶正呢。儿子就归刘胜利,刘胜利要。

我还能说啥——这结局,应该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吧。

没多久,行里很多人都知道王玲两口子将择日离婚了。我们这代人很少会“闪离”,一般就是两口子商量一下,挑个不忙的日子把手续办了,期间也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

大家问王玲离婚后有啥打算,她胸有成竹地说:“至少不会在五爱街继续干了,也干够了。再说,我也不想再看见刘胜利。”

有姐妹恭维她:“你在外面发展好了,将来当了大老板啥的,可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

王玲说:“啥大老板啊,能混口饭吃就行。”

之前那么“面”的王玲主动提离婚,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有人猜测王玲是不是在外头也有人了,不怕了?但很快,这种猜测就被众人否定了。因为大家从来没见她在行里跟哪个男人闲扯过。

我只能把嘴巴闭严,以防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可谁知在他们离婚的前一天,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快下行的时候,王玲接到了老家的电话,说她妈被车撞了,当地医院处理不了,情况十分紧急。

王玲慌了神,跑来找我,我马上帮忙联系了沈阳的一家医院。刘胜利因为离婚在即,根本没有管老丈母娘的心,连面儿都没露。王玲找完我,又给陈志打了电话。

那晚,老太太被送到沈阳的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好在肇事车辆是辆公车,钱倒不成问题,对方态度也好,挺配合。出了手术室,老太太就被转至普通病房,医嘱48小时内密切观察,如果脱离了危险,也得看后续,因为情况比较严重,如果成为植物人,那后续的治疗、护理费用可能是个无底洞。

送我离开时,王玲谢我。我劝她别多想,也没问她为什么陈志没有来。我原认为陈志肯定会出面的,毕竟他红杏出墙的前妻后来得了癌症他都管,“现任”家里出了事儿,正是他亮相、表现的好时机啊。

可他没来,就已经给出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对我、对王玲来说都十分意外。

我心想,人有时真得摊上点事儿啊,不摊点儿事儿,就永远不知道身边哪些人是真够意思,哪些人只是耍耍嘴皮子。

“把老太太照顾好,其他都别想。”我嘱咐王玲,我知道她懂我在说什么。

她低头“嗯”了一声,继而转身,没入病房长长的走廊。她本来就瘦,此情此景之下,更显得形单影只,孤单无助。

王玲的母亲住单人病房,位于走廊紧里头,最后一间。我一直望她的背影,直到她停在病房门口。她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安静地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

人生多少事,不想面对,却又必须去面对啊。

 

回到家,我没有提陈志。丈夫也知道陈志没有去医院——他们一个单位的,怎会不知道他的行踪?

次日快下行的时候,我听见刘胜利给王玲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办离婚手续:“你也不是大夫,在医院守着能咋的?啥问题也解决不了,赶紧回。”

刘胜利开了免提,那边传来王玲嘶哑的声音:“我妈快死了,你等不了也得等。”

“你妈快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他妈不是我撞的。”刘胜利摔了电话。

那天下午,我去医院看王玲,她说她妈情况不太好,已经转入ICU,还要进行二次手术。她看起来十分憔悴,脸色灰突突的,黑眼圈浓重,满嘴的燎泡。事实上,她也确实一夜没睡。麻醉药过劲以后,老太太就开始闹。不是拔氧气,就是拔针头,嘴里一直在说胡话。

清早,王玲发现自己尿血了,她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我不是怕死,是现在这种时候不能死。”

我明白的她的意思——她两个姐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康平那个小地方,干啥都没头绪,下楼交个钱都找不着回来的道儿,现在一家人全指着她了。

我安慰她说没事儿,是着急上火了。王玲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哭着说:“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5

老太太二次手术后,情况还是不妙,肇事方开始接触王玲一家,提议放弃治疗,可以给他们一笔钱彻底了断。

王玲的两个姐姐没什么主意,早已被浑身插满管子的老太太吓傻了。两个姐夫也没说放弃治疗的话,只说王玲懂的比他们多,让王玲拿“大主意”。

被赔偿款吸引到医院的刘胜利,主张放弃治疗:“你妈都那么大年纪了。”

王玲说:“救。我没有爸了,不想再没有妈。”

刘胜利忍不住当众大骂:“你是傻×吧!”

路过的人不解地看着他们,王玲没有还口,沉默坚持着。刘胜利气呼呼地走了。我从周围那些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情,我想,他们一定觉得王玲是个十分可怜的女人。

她也的确可怜。那些难过的日日夜夜,让这个女人最终选择将陈志请进自己的生活,她曾以为陈志可以救她于水火,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这个男人像泥鳅一样地溜掉了。

我在心里诅咒陈志。然而在现实中,他依旧活得很好。单位里除几个大领导,大家都喊他“大志哥”。他开个普拉多,总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基于各种原因和目的往上扑。而他基本来者不拒,熟练地、一毛不拔地游走在这乱花丛中。

那些女人,光我撞见就不止两三个。吃饭时,他跟对方说“我后备箱里有别人送的燕窝,一会儿你拿走点儿呗”,但将人送到地方后,他总会把这事儿给忘了,对方当然不好意思提。下一个女人,他还是这套嗑儿。

一次吃饭时,我笑陈志:“你这人已经不是人了,已经成精了。”

大家听了哈哈笑,他也笑,很得意的样子。我眯缝起眼睛看陈志,心想:人是应该成人,还是应该成精呢?究竟哪一种才叫成功?

 

经过一周的治疗,王玲母亲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转入了普通病房。她在普通病房住了3个月,开始进行康复训练,半年后终于可以生活半自理了。

老太太出院后,刘胜利再让王玲离婚,她就坚持要进行财产分割。可刘胜利不想给一毛钱,这婚就没离成。此后,王玲仍旧在五爱街上行,起早爬半夜地干。后来她跟刘胜利说自己想出去干零售,刘胜利巴不得她不在行里碍自己的好事儿,就甩给她2万块钱。

王玲靠这2万块起家,在街边开了一家小店,不显山不露水的。她跟我说,她现在长心眼了,挣了钱也跟刘胜利说不挣钱,买卖永远不赔不挣,就够费用。

刘胜利一向看不起她,并不把她那小生意放在眼里。在行里跟别人提起王玲,仍旧是那套话:“没有我,她饭都吃不上。”或者是:“她挣那一脚都踢不倒的俩钱儿。”

我和王玲不再谈陈志。谁知一年后,陈志居然给她发短信:“玲,祝你生日快乐。”

王玲翻出短信给我看,笑笑说如果搁从前,她或许会心软回复,毕竟他还记着她的生日。

陈志见没有什么动静,又给王玲打电话,此时王玲早把他的手机号给删了。那天,王玲正在店里答对顾客,小服务员提醒她手机响了。王玲接过手机,也没看来电号码。当她发觉陈志的声音从那边响起,她就把手机从耳旁拿下,轻轻挂断了。

“没再打来?”我问。

王玲摇摇头。但她说陈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浏览她的QQ空间,翻看她从前发的照片,也不评论,也不点赞,沉默地着看。

我很恶心陈志这种行为,好几次有冲动,想骂他一顿:“感觉好玩儿吗?是不是自己老婆跟人跑了,心里不平衡?”

6

没多久,陈志这老王八蛋十分文艺地将车停在王玲家楼下,一个人静静地在车里坐着。王玲远远见过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让我去打听打听,她家出事儿期间,陈志家里是不是真出什么大事了。

我翻起眼皮看王玲,点点头说:“嗯,出车祸了,那天他接到你电话本来往医院赶,没想到车开太快了,又分了神,所以出了车祸。差点儿没把他撞死。”

“真的假的?”

“真的啊。”

王玲淡淡地笑了。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日头斜斜地射进她的小店,她坐在一个半身模特旁,静静地看着门前来往的人与车。她说陈志找过她了,说她妈出事儿的那天,他小脑萎缩的父亲走失了。

我知道这档子事儿,那天陈父在小河沿走失后,陈志发动身边所有人帮忙寻找,我丈夫也去了。傍晚的时候,人就找到了,当晚陈志还请所有帮忙的人吃饭,几点结束的我都知道。如果他想去医院,宴请结束后,肯定能去。但他没去。再说王玲妈住了3个月的医院,他哪天不能来?

“有时候,真希望当时他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王玲低下头,从模特穿的那件毛衣上摘下了一个线头。

“要骗自己,也容易,也不容易。”我说,“反正怎么的都是一辈子。”

虽然我很怕王玲会心软走回头路,但我也知道,她心里苦。如果为了逃避这种苦,骗了自己,我也能理解。只要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行。

王玲笑笑,站了起来,看着窗外。她让我放心,说自己不会再跟陈志在一起了。她说起以前坐陈志的车,陈志总会腾出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被珍惜”的感觉。可她妈出事的那天,她推着医院的急救床,跟打仗一样往抢救室跑时,突然明白过来了,人活着其实就像一场战争。

“过日子,每天都是真刀真枪的。那些成本最低的、看起来最能打动人心的、所谓的小温暖、小体贴、小细节,有时一钱不值,一丁点儿意义都没有。是陈志教会了我这些。”

 

两年后,王玲跟刘胜利正式离婚,净身出户。之后她离开沈阳,在某三线城市买下一间小门市,仍做服装零售生意。我曾劝过她,不必离开沈阳,在这儿至少还有一些熟人可以相互照应,但她没有接受。店面装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小隔断,晚上就一个人睡在店面里。

之后的几年,陈志所在的单位受新经济冲击不小,油水没以前那么多了,也就没那么多人再围着他转了。后来,陈志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离异女医生,二人重组家庭,这段婚姻只坚持了两年。

二次离婚后,陈志通过我丈夫向我打听王玲的消息。我嗤之以鼻:“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找着一个比王玲更傻的?王玲那也不是傻!”我一挥手,“让他死了这份心吧,王玲现在已经不缺他那点儿糖衣炮弹了。”

 

前年,陈志住院了,丈夫让我一起去看望。我说自己没工夫应酬他,丈夫就说陈志也不容易。他父母都小脑萎缩了,生活不能自理,只能他一个人照顾。女儿虽已成年,但从英国留学回国后,定居深圳,不可能再回沈阳了。这次生病住院,陈志一个人跑上跑下,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

我说:“该!以为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得势那几年,看给他嘚瑟的。不是别的,耍人家干啥?想玩、爱玩、能玩、会玩的女人一大把,王玲是陪他玩的那种人吗?受了打击以后,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啥也不信了,到现在还独身一个人,多好的条件也不看。剃个头,直接就是个六根清净的高僧了。他损不损?”

可嘴上骂完,我到底还是去看了。

60年代生人的“大志哥”,仍旧那样瘦,但明显老态了。尤其是他脖子上的皮和下面的肌肉纤维组织,看起来已经提前完成剥离任务。很多次,我都想伸手去揪起一块,拎一拎,看看那皮能抻多长。

在病房里聊了一会,丈夫出去接电话了。陈志突然问我:“那谁,怎么样?”

我瞪大眼睛装傻:“谁?”

他耷下松垮的眼皮,眼神十分黯淡,我们一起沉默着。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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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3个月的厂妹生活

2022-02-28 11: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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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遇雪

钻牛角尖爱好者

1

1998年我出生在重男轻女的西北农村,因为家里没有儿子、一直被人指指点点,好强的父母对作为“老大”的我寄予厚望。我也曾一度是“别人家的孩子”,可高中后便泯然众人,最终只考上本地一所普通二本学校。

我按部就班完成大学课程,成了最普通的那类大学生。2019年,大四的我开始为找工作焦虑,即便为学生会、社团活动奔波过,还是怎么也填不满简历上的空格。平日里一起插科打诨的同学大多在“考公”路上有所收获,室友们多是选择考研,剩下的室友也在家里的安排下签订了就业合同,眼看只剩我走向“毕业即失业”的不归路。

国庆假期,我和妈妈大吵,她说,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像家里烂掉的百合,“白送都没人接”。这更让我求职心切,只要在公众号上看到招收所学专业的招聘就会立马投简历、约面试,我没有心仪的行业和岗位,只是盲目地希望拿到offer,随便一个就好。奔波在校招企业之间,我几乎是把“求您收留我”几个字写在脸上,只求HR将我的迫切收进眼底。赶上了逃课去面试,最怕突然收到室友“老师在点名,速来”的消息让我无功而返。然而一次又一次,听完冗长的公司介绍、做完变态的测试后,我的求职之路便戛然而止。

数次碰壁后,我终于通过了德罗技术公司的面试。终面那天下着小雨,氛围就像是聊天,另一个一同面试的女生把HR夸得心花怒放。我无心应答,随口附和几句。结束后,下午HR就让我们签合同。下楼的时候我特意走得很慢,忐忑地给妈妈打了一通电话,隐隐想要证明“我并没有那么糟糕”,可妈妈只叮嘱我确认下这个公司不是传销组织。

项目助理,安徽——完全陌生的岗位和未曾涉足的省份,郑重又草率地签完合同,我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去向。

过年期间,我突然接到HR的消息——公司广东总部文宣岗位有人员空缺,考虑到我是新闻专业,所以来询问我的转岗意愿。

广东曾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追星的人总是不免对偶像的故乡心生向往,恨不得把“走他走过的路、吹他吹过的风”刻进DNA,高中的我每天脑补着“他会不会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的桥段,甚至绞尽脑汁构思措辞搭讪。这些事如今看来很是幼稚,但在高中很多个难熬的日子里,的确是这样的念头支撑着我,以至于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选了很多广东的学校。

后来虽然不再喜欢那个明星,但我对广东的向往依旧。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让我弥补遗憾,我又怎么可能拒绝?我欣然答应,这才开始憧憬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2

2020年疫情来势汹汹,原定于2月的实习被无限延期,最终只得直接报到。

7月14日,我和隔壁学校3个临时“接头”的伙伴踏上了30多个小时的南下旅途。在此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兰州,这是我第一次出省,去一个和家乡截然不同的地方。

途中,我们说起公司会不会是传销组织或是骗我们去做廉价劳动力。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却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的惊喜,在漫长的车程中被不安一点点打压,最后只剩对未知生活的恐惧。

出站后,我瞬间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包围。西北的热可以找阴凉地躲避,广东的热却像是身处蒸笼,让人无处可躲。坐在公司的大巴上,只觉得车越走越偏僻,窗外不变的绿得晃眼的植物,看上去触目惊心。

公司坐落在肇庆高新区,很偏僻,四周都是厂区,空气中不时传来莫名的酸臭味。厂区面积很大,里面有两个公司,一家生产电动车,一家生产电池,都是同一个老板的“家业”,除了3栋办公楼和3栋宿舍楼之外都是车间。厂区里种着很多植物,郁郁葱葱,道路一侧是周转电池的叉车来来往往,另一边则是花花绿绿的观光车。身处不知名的热带植物包围的车间,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抵达厂区后,我们挤挤攘攘着领好了工牌、工服,去往临时安排的招待所。招待所都是四人间,我们寝室有位同伴没来报到,两个到了的室友都是江西人。我刚收拾好行李、和家人报完平安,就被召集开会,宣布集训事项。

集训为期半个月,7月16日开始至7月31日结束。所有人被分成3个班,要求选出班干部并制定班规、班旗、口号——似乎又回到了大学刚入学的时候。我们每天早上6点半开始围着厂区跑步,周围车间的工人们都用新奇的目光打量我们。每当3个班比赛似地扯着嗓子喊口号,我都不禁感慨年轻人的精力充沛(除了我自己)。

即便在清晨,热气也没有丝毫消减,跑步后的大汗淋漓让人根本没有胃口吃饭,我匆忙冲洗后就去上课。课程从8点开始,内容五花八门,企业文化、电池构造、职场礼仪……进教室前我们统一将手机放置在门口的手机袋里,被发现带进课堂的话,就要扣“班级分”和“个人分”,并计入班级排名和个人结业成绩。授课老师都是公司的管理层领导们,讲课时总会提到“成功源于吃苦”的企业文化,用长篇大论来给我们“洗脑”——现在想来,大概是在为之后让我们进车间做铺垫。

我们中午12点排队去食堂吃饭,然后午休,下午2点到6点继续上课。短暂的晚饭后,还要继续考试、写每日总结或者参加各式各样的团建活动。鉴于考试成绩3次不及格就不能结业,我们每晚都只得拿着笔记认真背诵,完全不亚于大学的考试周。虽然每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但似乎都不足以抵挡我们这些初入职场年轻人的激情。

直到有一天教官说,集训结束后,我们会被派往工厂开始为期6个月的实习,好让我们学会吃苦。这个消息仿佛投向我们的炮仗,炸开后火药味便逐渐在教室里弥漫开来。没有人能接受这个安排,哪有面试时不坦白、报到后才宣布的道理?这无疑是诈骗!有人当场提出质疑,也有人在每日总结里怨怼,还有人在公司贴吧里控诉,不过都无济于事。

从那天开始,不断有人带着行李离开。我也动摇了,打开招聘软件着手“后事”。可我不想回家,既不愿意像逃兵一样暴露在熟人面前,更担心灰溜溜地回去会被父母说三道四。同行的伙伴一个去了深圳投奔男友;一个打道回府,走前直言“直接回家也好过做廉价劳动力”。

一番纠结后,我和留下的伙伴决定:先待着观察一下,实在坚持不下去再做打算。当时我们想着,既然已经来了,就一定要坐到办公室,哪怕一天也行。

宿舍里人心涣散:室友A思量再三,决定等集训结束就离开;室友B突然接到通知,要在集训后调往安徽分部,她最终也决定先留下继续参加集训,但这样临时更换区域、岗位的调动,更让我们不满和心慌。

7月31日,我们分小组进行结业答辩,之后举办了一场晚会。我在结业仪式上做了朗诵,全文只记得结尾:“我在肇庆,你在江苏,他在安徽,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公司总部设立在肇庆,在安徽、江苏有分公司)。”

当时说出这句话的我略感心虚,只是还多多少少对集训后的日子残存着一丝希冀。

3

8月1日,我们冒着小雨搬宿舍、签合同、领工服,正式开启“厂妹”生活。宿舍在厂区另一头,靠近电动车生产厂的这边,搬完宿舍后,路痴的我艰难摸索,终于找对地方,赶在大巴开走前和要去安徽、江苏工厂的同学道别。

员工宿舍是上下铺的两人间,屋子虽小却五脏俱全。新室友是安徽人,是集训时许多人心中的“女神”,但还没等集训结束,就和我们班班长在一起了。自此,班长常来我们宿舍,逼仄的小空间容纳3个人本就有点拥挤,热恋期的他们旁若无人的亲热,更加让我尴尬。时间久了,班长常在我们宿舍洗衣服、上洗手间,甚至和室友在床上一起午睡。在一天清晨发现班长留宿我们宿舍后,我实在忍无可忍,发微信提醒室友注意一点,之后他们才有所收敛。

 

厂区共有6个车间,一车间是注塑车间,主要负责电池壳的制作;二车间是小密车间,主要生产小型电池;三、四车间是极板车间,生产电池所需的极板,但由于温度高、环境太过恶劣,不会安排我们去实习;五、六车间是中大密车间,主要生产汽车、太阳能等设备所需的大型电池。每个车间又被分出很多区块,同时进行不同的模块,组装、加充、容检、包装等。车间门口码放着包装好的电池,叉车来来往往,将电池送上去往各地的车。从门口望进去,依稀能够看到几乎和流水线融在一起的员工们在忙碌。

车间生活第一天,穿上统一蓝色工服的我们,一边等待着领导宣读分配名单,一边低声祈祷能分去轻松的岗位。

第一个月,我被安排到了小密车间。分工后,我们来到车间经理办公室,先听了一遍电池生产概况,接着就是一番自我介绍,最后宛如市场上的白菜一样等待着各流水线的“拉长”来挑选。“拉长”这个称呼让我一头雾水,又怕被人觉得我太无知,也不敢问,不明就里地跟着叫。很长时间后才明白,“拉长”就是指一条“拉线(流水线)”的负责人。

等待拉长来的时候,经理开着令人不适的玩笑,“指点”我们几个女生要发挥“优势”和拉长搞好关系,以轻松度过实习期。

我是最后被挑走的几个人之一。经理特意提了一嘴我是新闻专业的,谁选了我之后的“小作文”(指拉长要交的月度工作总结和表彰优秀员工的文章)就不用愁了。我被组装段的拉长带走了,他是个胖胖的、看起来还算可亲的大哥,我跟着他穿梭在弯弯绕绕的车间时,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电池。车间越往里走越闷热,夹带着奇奇怪怪的味道,对于路过的我们,工人抬眼瞥一下后便又埋头流水线,只和旁边人小声议论几句。

拉长把我带回流水线上,嘱咐一位工友大姐教我。顾名思义,“组装段”就是负责组装电池的框架轮廓,具体要做的,是从烤箱里把烤好的电池摆正、写上标记、塞好O型圈……这些成为我之后每天重复许多遍的工作。

从那之后,我周一到周六上班,每周只休息1天半。每天早上7点半,要到车间打扫卫生、开早会,7点45到11点45和下午2点15到6点15,要在生产线工作,周四晚上下班后还要参加培训、交周报。

我们这些校招来的学生必须严格遵守作息要求,实行和办公室一样的8小时工作制,虽然免去了加班和上夜班,但同样不能穿着工服进入公共区域,下班后要先换了衣服再去食堂吃饭。

我工作的流水线位于车间最靠里的地方,空气里含铅量最高,每天都必须戴上防护口罩。一天过后,我的脸开始泛红发痒,不得不多戴一层普通口罩。流水线上,热是最直观的感受。我这样一个不爱流汗的人,即便单薄的工服下只穿着内衣,也依旧大汗淋漓。我能感受到汗水从皮肤上一点点滑下,浸透了工服,却只能在繁忙之余偶尔抬手匆匆抹一把额头。旁边的大姐照顾我,把头顶的风口转向了我,间歇的来风对我来说,像是久旱逢甘霖。

如果我要不知道其他同伴的工作情况,我可能还会安慰自己咬牙坚持——同组同伴被安排到了仓库,每天都很清闲,我们下班去浴室换衣服时,她总是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另一个同伴在“容检”负责给待充电的电池接线,多多少少可以偷闲。

只有我在最累的岗位,对此我表面平静,私下却抱怨颇多,但是除了一天天的熬,也别无他法。

4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让自己惊讶。我从将托盘上6个电池挨个卸下来到能整盘端起,从手忙脚乱到能独自守一边流水线,甚至还可以手把手指导新来的员工,一共也就才几天时间。

组装段总是在赶进度,经常抽调人手来帮忙,我身旁常站着不同的伙伴。那段时间车间员工都被要求完成手机上的网课学习,所以经理安排了一些实习生每天负责收走手机,帮员工看视频。有实习生想叫上我,但拉长说线上缺人,怎么也不肯放我走。

一次热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挽起了工服袖口,旁边的大姐看到后,连忙让我拉好袖子。她掀开自己的袖口,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她低声告诉我,电池组装过程中对人体伤害不小,我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要防护好,别给自己留下伤疤。偶尔空闲聊天,大姐说起她家里之前欠债不少,是她一个人辛辛苦苦赚钱还完的。如今虽然辛苦,但也算是苦尽甘来,她靠自己双手吃饭来得踏实,也说起下班后儿子会给她端洗脚水、按摩。每每说到儿子,防护面罩都掩不住她的笑意。

不久后,一位怀孕的大姐也来到我们线上。她和老公一起来打工,她上白班,老公上夜班,两人只能趁着简短的休息时间在水房碰面。她想喝凉水,老公就在水房提前帮她装在保温杯里。这个大姐说她身体一直不好,之前几次都意外流产了。大家纷纷劝她还是回去找个清闲点的工作,至少对身体没有伤害。于是几天后她不再来上班了,大概是又和老公回老家做生意了。

其实我和工友们的交流不算多,毕竟流水线周遭噪音大,又隔着口罩,不仅交流困难,手下忙碌的工作也不允许我们过多分心。但即便这样,我也断断续续听来了一些八卦。线上的大哥大姐们经常和拉长因为赶进度而吵架,也经常调侃一个姐姐和小哥。看相处,也能看出他们暗生情愫——小哥做完工作后会帮小姐姐,大家开玩笑的时候小姐姐会很娇羞地笑,也不知如今他俩在一起没有。

 

车间总是缺工人,虽然一直有新员工入职,但也不断有人离开。总有新面孔来到我们条线,经过一天昏天黑地的赶进度后,次日便不见踪影——但能来干一天的都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有一次拉长让我带几个新入职的员工熟悉车间环境,一路走过来,他们几个已经颇有微词,等到了组装段的时候,他们对我直言:“小妹,这个环境我们受不了,你给领导说一声,我们干不了。”

很多时候,我手上进行着重复的动作,脑子里却在放空想别的事情,感觉自己只是一个重复肌肉记忆的躯壳。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我在流水线上坚持了1个月后,旁边大姐时不时会夸我能吃苦。其实,要不是怕回家被父母责骂和想坐办公室的信念支撑着我,大概我也早离开了。

拉长没忘记当时经理说的话,让我写过工作总结和优秀员工表彰。实习期间刚好赶上公司举办写作竞赛,经理让我做了评委之一。毕竟和大家都是同事,这让我有些为难,最后好在我打的分数和领导给大家的评分相差不大,这才舒了一口气。我自己的作品也得了二等奖,在早会上领了证书和奖金。

公司担心我们实习员工遭不住车间的炎热,常会送来藿香正气水。因为觉得难喝,我从来没喝过,攒下了好多支。一次车间突然热闹起来,说是有人来发雪糕,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出去,我半信半疑跟着人群一起也出去了,看见大多数人都坐在草地上正吃着雪糕。普普通通的雪糕,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恩赐,那天我们都吃了好几根之后,才不情愿地回去工作。后来我们还常盼望着能有人来送雪糕,却再也没等来。

 

实习期内,累,是自始至终都贯穿的感觉。

流水线从来不停歇,烤箱里源源不断地吐出一盘盘电池,稍不留意就堵住,塞得整条线“水泄不通”,根本没法偷懒。第一个月两周因为厂里缺人,我被拉长派去给电池盖“打胶”(其实就是挤胶水),然后其他员工再把电池盖和电池体黏合后送进烤箱。我负责两条线,电池盖不同大小,经常忙得晕头转向。面对年久失修、不时罢工的打胶机,常常捣鼓半天也不得要领,下班后工服上、手上都是胶水。我发现,忙碌于体力劳动的时候,人无法产生其余的情绪,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每天只能重复手头的工作,生怕慢一点就被堆积的电池淹没。

室友在广州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后,决然离开。宿舍只剩我一个人,糟糕的情绪被无限放大,周末休息躺在床上就会莫名其妙开始掉眼泪,天色逐渐昏暗,我也不开灯,就一个人坐着发呆。按理说,劳累了一天下班后理应精神振奋,可我却难以产生多余的情绪,连打开B站看自己爱豆的精力都没有了。

我像被拧着发条的机器人,麻木、机械地完成8小时的工作,结束后便耗尽了能量。白天的我是个正常人,下班后关上宿舍门的我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怪物,开始发烂发臭的生活。我甚至一度迷上了暴饮暴食然后催吐,常在下班后机械性地塞着食物直到胃里容不下任何东西,再吐掉食物,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没有娱乐生活——万幸每天只需要工作8小时,不用跟着车间员工加班、倒夜班。偶尔遇见同来的实习同伴,我们还会互相勉励着那句:来都来了,至少也要坐过办公室再走,哪怕一天也行。

每周四晚上的例行培训,会议室从一开始坐得满满当当,到后来则是稀稀拉拉,点名时很多熟悉的名字念完后不再能听见“到”,留下的人越来越少。为了不影响转正,我照例交着周报,尽管纸上是越来越敷衍的字眼。

5

第一个月的实习结束,9月我们再次被洗牌重新派往不同的车间。这次我来到了大密六车间,被分配到后处理、加充段,这里承担电池加酸、充电流程之后的一系列处理程序,经过后处理的电池会送去码板、包装。

刚到流水线,我学习的是如何吹掉加过酸的电池表面残留的酸液,一旁观摩时我和示范操作的工友大哥攀谈了几句。他感慨:“()这么小,跑这么远来这里干这个,图啥?在老家考个公务员、考个老师或者随便找份工作不好吗?”当时我突然委屈得想落泪,强撑着告诉他我只是来实习的。

大哥示范后,让我自己上手负责条线,我总是把握不好吹气管,拿着不一会儿就会手酸。没有人轮岗替换,我无法休息,只能在有人短暂接替我的时候匆忙喝口水、上厕所。最初的几天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下班后得过渡好一会儿才会觉得双腿重新属于自己。一次我往机器里加碱,却不小心沾到了衣服上,顿时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碱液也连带着蹭到了脸上。幸好反应及时,不然整张脸都要毁了。

我一度因为吹酸时把酸沾到手上导致手蜕皮,赶不上进度时积压的电池经常把小小的流水线挤压得近乎变形,让我总是急得想哭,幸好有个工友大哥会在这时帮我疏通好然后再走开。

半个月后,车间终于招聘到的一个大姐来接替我的岗位,我才得以偷闲。有了之前的体验,工作时我经常会跟她轮换一下,让她有时间喝口水、上洗手间、歇口气。她不熟练时,每次电池堆积我都去帮忙,后来线上的大哥说以后让她自己解决,但我还是看不下去。好在几天后,大姐就已经熟练上手,不再那么需要我了。

拉长很少来流水线巡查,线上的大哥常说这个车间管理混乱、污染大、环境要求也不达标,让我有机会就赶紧离开。有几天逢环保局上门,我们一直被安排拖地、洒水,以此让车间通过检查。

新员工接替我的岗位后,我主要跟着线上的大哥打杂,帮码板的大哥装电池把手、检查产品外观,顺便闲聊几句。线上的质量检测员有时也会过来和我们聊天,给我安利附近好玩的地方。有时候他们去卸充完电的电池,就让我站在旁边把电池把手拨起来,好方便装卸。拉长安排我和另一个大哥给机器打黄油做好润滑,也会在抽空休息时去水房请我喝饮料。他总说我干活太老实,不知道偷懒,他经常看到其他实习生在仓库那里休息,就我傻不拉叽地没闲过。

其实那些活我不干肯定有别人去干,但什么也不干,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9月的后半个月,我在大家的照拂下过得没那么难熬了,就这样迎来了难得的国庆中秋“双节”长假。那天下班看着周围雀跃的同事,我却没法提起兴致——路途遥远,票价昂贵,我没有回家的打算。

国庆那天,我出门走了许久,去买了菜,回来自己煮了简单的火锅,然后和家人视频。假期厂里人很少,我也很少出门,经常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不觉得孤独,只是有种钝钝的麻木感。

时间似乎真的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推移着,走过了每天都被太阳炙烤着的夏天,10月迎面飘来若有若无的风里,已经能够嗅到秋天的气息。一起集训过的人,大多都早已离开,每周四去培训的时候,总会发现人又变少了,只剩下了为数不多并肩战斗的伙伴。

我们也终于接到了好消息:车间实习缩短到3个月,这就意味着,只需要再熬1个月。

长假结束,还未收心,就又一次面临着洗牌。我回到了小密车间,幸运地来到了包装段,负责将成品电池通过电压测试、印上LOGO、擦拭干净后套上保护套,最后装到包装箱里。这里不用戴着防护口罩,不用整日站着,我的日子也多了些盼头。包装段的姐姐们年龄都比较小,氛围也比较轻松,她们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分给我零食和水果。拉长年纪也轻,经常和大家一起说笑。

打纸箱、贴标签、码电池、装保护套、配螺丝……每天重复这些工作时,我都竖起耳朵听姐姐们讲八卦。每次给电池装保护套,我都困得宛如在上数学课,直到手磕在电池上才猛然惊醒。手上机械地重复一件事的时候太容易犯困了,闷热的车间更让人晕晕欲睡。后来经理办公室的同伴提前离开,导致了岗位空缺,我就被安排顶替他去统计每个拉线的产品情况和考勤,也算是提前坐到了办公室。

10月中旬,我们收到准备结业答辩的通知,通过便转正上岗。

答辩定在10月22日,恰好也是我的阳历生日。当天我们按顺序上台汇报实习期的工作内容、改进方法、竞聘岗位后,再回答评委提问。有评委向我提问:假如小密车间是标杆车间,你要如何进行宣传报道?我思考数秒后,开始了尴尬的“无实物表演”:“各位领导好,这里是我们公司的标杆车间,如大家所见……”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大家都笑得很开心,而我尴尬得想让所有人失忆。

下来和同伴回忆尴尬时刻,我估计自己很难通过答辩,正说着时,我收到了次日去办公室报到的消息。我的“厂妹”生活随之结束,好像也没有预料之中的开心,只是紧绷着的那根弦,短暂松弛了一下。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每条流水线都遇到了很好的人,他们包容和照顾我,也没有遭遇传闻中的老员工欺凌新人的情况。后来到岗后,我隔三岔五还会被派到车间帮忙赶订单,但是已经失去了当初实习时憋着一口气的干劲,常常干一整天只觉得十分无力,像泄气的皮球。

 

广东冬天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冷,就像网上流传的: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只要穿厚一点就能抵御;而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只能靠一身正气。

每天晚上10点多开完会回宿舍的路上,冷风一吹我就想掉眼泪。在室外晒着太阳还好,一到屋里便像进入冰窖,连进被窝都需要鼓足勇气。逢着回南天,阳台上都是水,衣服也晾不干,潮湿的空气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

曾令我日思夜想的广东,是光鲜亮丽、繁华璀璨的,但我的“厂妹”生活和想象中那一切相去甚远。无法忍受的,除了气候还有饮食,我始终吃不惯这里的面食和米饭,在食堂大多数时候只吃菜。后来爸爸给我寄了家里的土豆和百合,这样简单的吃食,对身在异乡的我来说就是山珍海味。我经常想念牛肉面的味道,尤其是大学附近那家清汤牛肉面,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单纯地想食物还是在怀念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可能只是人在内心萌生出对现实的抗拒时,就会无限放大对每一个细节的不满,不断啃噬自己筑起的防线。

强烈的落差感瓦解着我的心理防线,离开的想法不断生根发芽。我好像被圈禁在工厂里,抬头是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及之处不是电池就是搬运电池的叉车,这一切使我经常莫名其妙感到烦躁。和家里视频通话时,家人们不经意的一句话便会点燃我的怒火让我崩溃,为了不随意发泄自己的糟糕情绪,我总是匆匆挂掉视频。

一个周末,昏昏欲睡的我收到妹妹的消息,爸爸用切割机不小心伤了手,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能反复确认有没有伤到筋骨。

过年之前,疫情卷土重来,肇庆也有了确诊病例,我每天都在为能不能回家而忧心。一次妈妈安慰我说,村里很多人也不回去过年。挂了视频我就开始哭,我在这里没有家,甚至没有很熟悉的人,就算是死在宿舍也无人知晓。考虑到种种地域上的不适应和想家,如愿坐办公室不久后,我还是辞职了。

 

后记

2021年3月,我回到了兰州,每天被牛肉面的气息包围,一边找了份还算清闲的工作,一边准备“考公”,踏上了走向宇宙尽头的路。

下班路上我迎着晚霞去超市买菜、回家做饭,周末去县里看看读高中的妹妹,隔三岔五回家或者接妹妹来我租的房子一起烫火锅。最大的变化就是心情变好了,能感知到一些很小的幸福瞬间——和同事喝完酒回家抬头看到月亮,感受到迎面的风,坐公交时发现簌簌掉落的树叶,带妹妹一起逛街、吃麻辣烫……

如今,我还是会偶尔想起车间里电池散发的各种气味、永远赶不完的订单、空气里飘过的酸臭味道、抬头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有车间里那些模糊的脸。那短短3个月的“厂妹”生活、半年的“粤漂”经历,似乎都已经显得不太真切,有时候我也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一场并不华丽的梦。只是偶尔翻相册的时候,才发现一切真实地存在过。仔细回想,我已经记不清一些细枝末节了,大约是大脑自带过滤机制,把痛苦的记忆一点一点抹掉了。真怕自己某一天会把这段经历全然忘却,在此之前,我想记录下来。

8月,之前同部门的同伴发消息问我辞职事宜,她说大家基本都离开了,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新招的毕业生只需要在车间待半个月,终究还是我们这一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车间足足待了3个月。

不久前,看到微信消息闪烁,点开发现是集训的班群,仅剩的几个人也准备离职了。我又想起结业仪式那天的诗朗诵:天南海北,大家还是都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文中公司名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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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大戰即將發生?阻止關鍵竟然與腦有關!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04/2022 postreply 17: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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