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渗血的大衣

后悔:因为没满足女友要求,她跟我玩失踪,

 

还留下一件渗血的大衣 | 

 

 

老金和小伙伴 魔宙 2019-07-20 08:46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你可能听过类似的说法——别看这些古惑仔电影了,看多了会变坏。

 

或者是——少看点武侠小说,净学些江湖作风。

 

小说、电影、游戏、音乐等流行文化,会对青少年造成不良影响,甚至引导你走上犯罪道路。这是一种自古以来就有的观点。

 

我的看法是,流行文化的“危险性”,不过是道德层面的“危机感”,从不好的结果,刻意追溯不好的原因。

 

这种因果逻辑刨除了太多影响人成长和变化的因素,过于简化。想举例证明很容易,想举例推翻也不难。

 

因此,也没必要给予“是”或“否”的答案。

 

我小时候读了《水浒》,却一直胆子很小,不爱跟人打架。有不少朋友从小到大看犯罪小说,掌握了各种毁尸灭迹的方法,至今也没去犯罪。

 

去年日本新干线杀人事件的凶手,平日里看的是《圣经》、《罪与罚》、莎士比亚和日本古代史——没几个人会做出“经典名著”培养杀人犯的结论吧。

 

若真要探究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和他行为的关联,需要真的去了解这个“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家庭环境,而不是简单论断。

 

太爷爷金木在《北洋夜行记》里写了无数的犯罪事件,不少案子我看完整理完,其实都忘了细节,但总能记住一些“人”。

 

有时候,一些人的动机很清晰,有时候,一些人的动机却复杂的让人难以评说,就连金木也不敢随意下结论。

 

有些人可能知道,我的疑似太奶奶戴戴是名小说家,写侦探小说。

 

今晚的命案,不但和“侦探小说”有关,还和戴戴有关——她失踪了。

 

另外,这件案子里的“人”非常复杂,为了理解犯罪动机,金木还在笔记中记录了口供内容。

 

今晚的故事,应该够你琢磨一阵儿。

 

故事由「掘坟仔」根据金木笔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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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 1911年到 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事件名称:天坛女尸

事件地点:北京南城 天坛

事发时间:1927年6月29日

记录时间:1927年9月

故事整理:掘坟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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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案子之前,我从没意识到过,自从认识戴戴这姑娘,我俩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或联络。

就算我或她有事儿外出,不通音讯的日子最多也就半个月。

民国十六年,六月份的一个下午。我在院子躺椅上正迷瞪着,汪亮匆匆忙忙跑进院子,手里拿了一件藏蓝色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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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丝绒女式大襟上衣。

 

汪亮说,这可能是戴戴的衣服。

他掏一只钢笔递给我,说是从大衣口袋里找到的。

我接过钢笔,确认是戴戴的。

 

这只派克笔,我一年前送给戴戴的,她平时随身带,还总是拿出来显摆。

汪亮一边说,一边翻开大衣给我看,白色的里衬上有一片血渍。

我没让他说完,夺过大衣,抻开衣领嗅了嗅,确定是戴戴穿过的衣服。

“能闻出来?——你。”汪亮盯着我问。我咳嗽一声说,是明星牌花露水,戴戴总抹领子上,能醒脑。

我让汪亮把事情说完。

昨天早上,天坛圜丘门里的树林子里发现两具女尸,这件藏蓝色的外衣,是在女尸身边发现的。

警察判断这件大衣是其中一位死者的,带回警局交给法医检验。

汪亮检查时,在大衣口袋发现了这支钢笔,认出是戴戴的。当即藏了起来,跑去戴戴家找,家里也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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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派克钢笔。


我问汪亮具体案发时间和地点。

他说,死亡时间可能是头一天傍晚到夜间十点之间,尸体是在离天坛林业试验场不远的地方发现的。

 

尸体被略微移动过,但没离案发地太远。

“两名死者都是南城游艺园戏班的,一个叫孟秋,一个叫林小青,都是唱戏的。——没查出俩人跟戴戴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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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北京城南游艺园由广东商人彭秀康开创。园内有剧场、杂耍园子,人工湖,跑驴场、溜冰场,小吃并中西正餐。游艺园门票两毛钱,小孩免费,逢年过节,并可照票摸奖。当时的名角如著名老生马连良等都曾在城南游艺园演出过。

 

汪亮说,俩女孩可能关系不一般,在戏班里关系要好的很,警察去戏班问了一圈,回来把案子定性了情杀。

“爱情使人失去理智,冲动杀人后,又畏罪自杀。”汪亮顿了顿,说也可能是殉情,这种事儿我不懂。

 

汪亮不算瞎说,报纸上有很多报道同性恋情的文章,主要思想多是报以同情和理解。

但现实社会又是另一回事,有不少同性恋人因为社会压力选择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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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北新书局出版《同性爱讨论集》中,胡秋原所著《同性爱的研究》中关于“同性爱”中高尚的“友情爱”和“灵性爱”的探讨。


我把钢笔拧开,看笔管里头的墨水还剩一点儿。戴戴平时每天都写稿,墨水用的快,早起都会给笔吸饱墨水。

汪亮等我答话。我没搭理他,琢磨戴戴出现的时间。

见我不说话,汪亮急了,说你给个话,咱们接着怎么办?

“要是给查出这衣服不属于死者,八成会查到戴戴头上。”他拿过那件大衣,说钢笔没人发现,你可以留着,但大衣我得送回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布袋,把大衣小心叠好装进去。“你倒是赶紧想想,戴戴可能在哪——总不会是死了?”

话了半句,他装模作样抽了自己个嘴*****。

 

我收起钢笔,说最近没看见戴戴,她可能躲哪儿写稿去了,

我点上烟抽两口,说你带我去现场。

汪亮摇头,说霍乱越闹越厉害,天坛给政府隔离了,案发地离传染病院不远,划入了隔离区。

 

他试过去案发现场再搜查,但被巡警拦了回来。

今年春天永定河发大水,夏天又出奇的热,城里爆发了疫病。

老百姓对这种传染病不怎么了解,得了病也不去医院,胡乱到药店抓几副药就打发了。

染病的越来越多,传染病医院病房爆满,一周前报上就说政府打算开辟隔离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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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站了一会儿,谁也没吭声。

我默默把半支烟抽完,嘱咐他衣服的事儿想办法先压着,别让警察去查。不管戴戴是事发时在,还是事后去过现场,找着人就清楚了。

汪亮说你可真够冷静,这根烟抽得不紧不慢。

汪亮离开时已经是傍晚,我叫他找找医生朋友,有没办法进入隔离区。

他出了门我又叫他回来,找了张戴戴的照片给他,说要是能托到人,就让人在隔离区找找。

我跟着也出了门,骑自行车去了戴戴家。

 

一路车子蹬得飞快,到了胡同口,反倒紧张起来,胃里一阵发虚。

我跳下车,在路边小摊要了碗面茶。面茶端上来又嫌烫,喝了两口还烫到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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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面茶是北京的传统小吃。作法是在黍子或小米面糊表面淋上芝麻酱。过去的面茶一般是作为果腹的点心来吃。吃的时候讲究用嘴沿碗沿吸溜,将面糊和芝麻酱一起吃到嘴里,不用勺不用筷。


我推车往胡同里走,心里并不冷静。

汪亮不知道,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戴戴了,估摸着有两个月还多。

前段时间,天还没开始热的时候,戴戴总是来找我,跟我聊过去的案子。

我大概讲了一些,她又要笔记来看,说编辑天天催稿,自己脑子都枯了。

那阵子,她的侦探小说确实很火,北京、上海、天津的报上都在刊登,还有书店要给她出单行册。

但我还是拒绝给她看笔记。这是我的原则。

当事人的经历和感受,只有冷暖自知,没有感同身受。我不希望发出来任人评说。有些发在报上的,我也只选择公共性的事件。

 

我跟她说,要编故事,你可以随意幻想。

戴戴生气,说我矫情,不知好歹。我们吵了一架,应该是认识以来最严重的一回。

她消失前,最后一句话是:“不用你那些破事儿,我也能写得好,写得真!”

现在两个月过去,一件血衣摆在眼前,我指望这是虚惊一场。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戴戴的院门,家里平常如故。

院里的月季开着,花枝才修剪没多久,书房里乱糟糟,桌上堆着稿纸、摊开的书、没整理的笔记。

我没开灯,坐着等到夜里三点半。戴戴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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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督办京都市政公所成立,规划开发北京香厂新市区。新市区设施中含新世界,城南游艺园,东方饭店等,使该区成一时之盛。


城南游艺园在珠市口西南的新市区,就在新世界附近。这里一水儿西洋景儿,西洋商场,西洋饭店,十字路口还立着交通岗楼。

 

京剧场算是城南游艺园里规模大的,早先很多有名的坤伶在这儿唱过戏。

不过现在萧条下来,人气不比当初。剧场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戏班已经完全处于停业状态。门口的水牌子上,还贴着孟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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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经理看见我,以为是哪个戏班班主要租场子,赶忙把我让进办公室,又沏茶又递烟卷。

我说明来意,打听孟秋和林小青。

经理脸色沉了下来,不由分说把我往外推,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问候着孟秋和林小青。

“那个孟秋就不是个东西,男的女的一起嫖,不去做头牌真是可惜了了——”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摔上。我敲敲门,里头又骂了一声。

我沿着走廊往外走,碰见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光着脑袋。我经过时,他小声说,孟秋姐不是经理说的那样。

他叫小伍子,是上一任班主的干儿子。

在戏班里,谁有能耐谁才能混上饭吃。小伍子虽是班主的干儿子,但前两年倒仓变嗓,喉咙废了,上不了台,只能打杂跑龙套,不怎么遭人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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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孟秋对小伍子关照有加,常找他聊聊天,说说唱戏的事儿,让小伍子帮忙买买东西,借机会给他几个零花钱。

小伍子很喜欢孟秋,觉得有个大姐姐照顾自己,挺好。因为经理总说孟秋不好的事儿,他还顶撞过经理。

不过,班子里确实传言说是孟秋还有个“相好的”,经常通信。

“但我知道,孟秋喜欢的是林小姐——我也不太懂。”

小伍子说,因为信的事儿,没少让小林姐吃醋,每次一见到自己和孟秋在一块聊天,小林姐就总是阴阳怪气地数落。

“小伍子是不是跟你那个相好长得像啊,你这么待见他。”小伍子装模作样学着林小姐说话。

我问小伍子,孟秋和林小姐吵过架吗。

小伍子摇摇头,茫然地看着地上,过了一会儿又点头,“出事前大概半个月,她们确实吵过一次,很厉害,我听见了,好像就因为那相好的。”

有一回孟秋看信,正巧让林小青撞见了,俩人大吵了一架,“小林姐为了气孟秋姐,把信拿来点烟了,我还留着这封信的信封呢。”

小伍子拿出一个折得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只写着一个“秋”字,“禾”字边的一竖划出个明显的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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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爷爷留下的资料中找到的带秋字的信封。


我问他信是怎么送来的。

他说就在游艺园附近,有个瘦高个男人坐洋车到了门口,让把信交给孟秋姐,还给了几个铜板。

我说我把信封留下,小伍子点点头。他小声问我,孟秋姐是坏女人吗?

我想了想说,不是。
 

从城南游艺园出来,已经过了晌午,天正热。

抱着侥幸心理,我又去了一趟戴戴家,还是没人。

骑车去警察厅找到汪亮,他托学医的同学打听到了消息,戴戴应该被隔离在传染病医院。

“还有一个坏消息,有人匿名向警方提供线索,提到案发时自己在附近看到戴戴在现场,外五区的警察已经开始在找戴戴了。”
 

Image北洋政府将清末在京师内外城划分的二十三个分区裁并为二十区,各区设置警察署,以署长为主官。当时匿名举报是查不到举报人的。


我点了一支烟,使劲抽了两口,这才发现一早到现在没喝水,嗓子直冒烟。拉着汪亮到路边茶摊,一口气喝了几碗茶。

我问汪亮,找到办法进到传染病院了吗。

汪亮说,这种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你只要说自己得病了就能进去,啥时候出来就得听人家的了。

“你要真是想进去,我就跟我同学知会一声,好有个照应。对了,戴戴在里面登记的名字叫樊锦慕——樊梨花的樊,锦绣的锦,羡慕的慕。”

我边听着汪亮说话,边准备起身找老板结账。

 

他说完,我停顿了一下,问他,“樊锦慕?这什么破名字——是烦我的意思吗?”

天坛的几个大门已经有专门的巡警守卫,为隔离疫区警察厅都出动了。

我捂着肚子走向岗亭,假装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岗亭的人见到我都躲,一个穿着汗摊儿的人,撒丫子往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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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摊儿是一种内衣。制作时只将一块布中间挖一个套头的圆孔,布块的两侧缀上布带儿。穿的时候先把布块通过套头圆孔套在身上,再将两侧的布带系好。


不一会儿,几个一身白衣的医护人员跑了出来,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这么热的天,看着都透不过气。

我被带进传染病院,医生问我什么症状,我把我知道的霍乱症状一气儿说了个遍。

医生表情复杂,上下左右瞅着我,说你身体不错啊,病那么厉害还能走路,懂得还挺多,知道来医院。

护士准备抽血,给我做化验,我怕露馅,直接从床上滚到地下,连滚带爬,就诊室里乱作一团。

医生护士连忙把我扶到床上,其中一个大夫叫护士去拿生理盐水给我补液,又叫另一个护士去拿喂服的药物。

趁着一团乱,我拿了一卷纱布和一些吸水药棉,用这些可以做成简易口罩,这是我在哈尔滨跟伍连德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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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东北爆发肺鼠疫。获得剑桥医学博士的马来西亚华侨伍连德被清廷任命为防疫总医官。为了防止飞沫传染,他专门设计了一种双层纱布口罩,用于隔离病患,后来被称作“伍氏口罩”。

 

很快我就被送到单间特护病房,吃了药,输上了生理盐水。护士也忘了给我抽血化验的事儿。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大夫闪身进了屋。我赶紧捂着肚子哎呦。

“行了行了,我是汪亮的同学,他说了你没病,只是不放心你的妻子,想进来看看,就想了这么一招。”

我停下动作,一时没琢磨过来,头一回听人说我有“妻子”。

我只好茫然地点点头,接着就问他“樊锦慕”的情况。

大夫说,她情况比较稳定,应该很快就能出院,“我让护士去叫她了,她一会儿就过来。”

大夫看了看我手里的纱布和药棉,从兜里掏出一副新的口罩,扔在床上。

大夫临走,好像想起什么,转过身对我说,“原则上你这种情况,我们是决不允许出现的,但是这兵荒马乱的,能有你们这样的痴情夫妻,也是好造化。”

说完他咧嘴一笑。我很好奇,汪亮到底怎么给他编的故事。

没过多久,一个小护士带着戴戴,进到我病房,小护士知趣地带上门出去了。

戴戴穿着灰色的病号服,除了脸色看起来有些泛黄,精神头还挺足的。不过,左胳膊上缠着条绷带。

戴戴见到我,已经没有了当初吵架时的怨气,不过还是有些吃惊,不知道我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把这两天的事儿告诉了她,天坛女尸,孟秋和林小青,她落在现场的那件衣服。

她慢慢点着头,说我确实在现场。然后定了定神,给我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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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天坛外围植有两圈树林,市民常于早晚在那里游艺散步。


戴戴那天去天坛,是为了去见一个笔友。

自从她的小说火了以后,就经常有读者给她写信。

除了吹捧,还有很多写作爱好者,在信里讨论小说里的人物,细节,交流读书体会心得。

这些读者里,有一个挺特别,似乎非常痴迷戴戴的小说。他的信是从上海寄来的,署名叫“阿良”。

他的信经常写得很长,几乎把戴戴小说里的人物情节,分析个遍。

开始戴戴也吓一跳,没想到自己写的东西,会这么被人重视。

通信几次后,戴戴才知道,这个阿良也想写小说,奈何学艺不精,写不出来。

后来,戴戴就在信里给他传授点写作技巧,鼓励他多去体验生活,多阅读啥的。

我问戴戴,你都教他什么了。

戴戴说还能教什么,我只能讲讲自己的经验,告诉他没事儿多琢磨,要有想象力,可以写写日记,把自己见到听到的事儿记录下来。

“我说,记下了也不算完,要把真实经验化用到小说里,要不就成记者了,只知道记录,缺乏想象力。”

 

戴戴说着瞪我一眼。

我笑了一声,让她接着讲。

后来又一次,阿良在信里说,自己找到了青梅竹马的女孩,就在北京,他要来北京了。

阿良来北京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和戴戴通信,一晃得有个把月,戴戴才又收到他的信。

信里面能看出来,他心情非常差,说青梅竹马的女孩有了新情人,把他给甩了。

戴戴也只好在信里安慰他。他倒是很有魄力,跟戴戴说,今后他要专心学习写作,等他当上了名作家,再去找这个女孩。

那段时间,上海的编辑一遍遍催稿,戴戴忙的焦头烂额。阿良也没再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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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出版业发达,文化新潮的上海是侦探小说的前沿阵地。图为当时上海刊登侦探小说的杂志。


我问戴戴,这人写的信里,还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戴戴想了想,说有。

 

他后来有给戴戴发过来几篇自己写的样稿,都是一段一段的,不是完整故事。

“我这边一堆事儿,也就没怎么细看。不过,他写得很奇怪,似乎脑子里很乱。”

出事儿前几天,戴戴又收到他一封信——这封不一样,是从北京本地发出的,但戴戴记不得具体发信地点。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求戴戴帮忙。

阿良说,他还是忍不住联系了女孩,想挽回他们的感情。女孩最爱看小说,也是戴戴的书迷,把戴戴当做偶像看。

他已经约了女孩晚上在天坛见面,希望戴戴能和他一起见女孩,帮忙讲个和。

这封信文辞恳切,对戴戴极尽夸赞溢美之词,把戴戴看得云里雾里。

“我也没多想,就答应他了,毕竟也算笔友了,见个面而已。”

我笑了,说这种事儿你也答应?大晚上约女孩到天坛,要你去不多事儿吗?

说完我摘了口罩点烟,戴戴一把夺走,又把口罩给我挂上了。

她说我是糊涂,但人不都爱听好听的吗,你看信里人家夸我夸得多狠,我不去不显得咱不懂的交情吗。

我说,这事儿我差不多弄明白了,可能是个套儿——先别问,接着讲完。

戴戴继续讲。

事发当天,政府还没开始组织隔离。傍晚,戴戴到天坛的时候,刚过七点半,天还大亮着。

 

阿良在信里跟她约的是九点。

戴戴到早了,就一边琢磨着稿子,一边往圆丘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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圜丘(yuán qiū),是古代帝王用于举行祭天仪式的场所。图为民国时期北京天坛的圜丘。

 


等到了圆丘边上,天就不像刚才那么亮了,看表也快八点了,就往约定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越琢磨越不对,四周也没见个人影。”戴戴说,想稿子想得脑子活泛起来,就开始察觉这“约会”有点怪。

于是,她就往回走。还没走出几步,听见有人哼唧,不是喊,就是哼唧。

听声音,像是从道边树林里传出来的。

戴戴顺着声找过去,天还没完全黑,还有点亮光。

就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俩女人躺在地上。

她装着胆子走近了看,其中一个已经断了气,还有一个,手腕上插着一把攮子,已经扎透了。身下流了一地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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攮子(nǎng zǐ)即短的尖刀。


戴戴吓懵了,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咋办,就先脱下外衣,想要给那女人扎个绷带止血。

这女人流血太多,呼吸越来越弱,眼睛里一点点地没神了。戴戴想把她拖走,又拖不动。

她嘴唇微动,戴戴凑过去听,她说,“跑吧,快,有人——杀。”女人没说完,死了。

天也黑下来了,四周暗黑无光。

在树林里,有沙沙的响动,仔细听,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有一串极其细微的踱步声,由远及近。

“我慌了,在林子里,啥都看不清,就冲着西边使劲跑。大衣就落在那儿了。”

刚跑没两步,戴戴撞上一个人。那人长得高瘦,穿着黑西装,戴了顶礼帽。

戴戴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脑子里一闪念,觉得这人就是那个杀人的。

戴戴还在发愣,就觉得手臂上一疼,被什么东西划了个口子。

那人扑上来,戴戴想跑,被他抱住了腿,连蹬带踹才好不容易摆脱。

她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看到有亮光,就奔着过去了。那人没有追上来,许是天黑,他追错方向了。

戴戴跑到了光亮处,发现是这间传染病院。她琢磨,现在跑出去可能还有危险,干脆先躲一夜天亮再说。

 

没成想当天晚上天坛就给隔离了。

戴戴讲完,催我说怎么想的。

我琢磨了一会儿,只听你说,我会认为这个叫阿良的是跟人合谋要对你下手,毕竟你算是个名人,抢劫绑架都说得过去。

“但现场死了俩女的,可能就真是场情杀,刚才我也说了两个死者的情况,——不过,他为什么要约你过去呢?”

我问戴戴,那个阿良寄的信都还在吗。

戴戴告诉我,都留在家里,一进门有个连三案子,靠右手边的抽屉里。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我嘱咐戴戴,好好在里面治病,治治耳根子软的毛病。

出了医院,我骑车直奔戴戴家,摸黑进了胡同。

掏钥匙开锁,我迟疑了一下,发现门锁虚挂在锁环上。

 

我轻推开门,回身把门闩上,径直走进正房屋,拧开了八仙桌上的台灯。

屋子里表面上看起来挺整齐,但显然有翻动过的痕迹。桌面上积下的一层灰有几道轻微的痕迹,书和稿子都被挪动过。

戴戴说的连三案子,正对着房门,案子上的抽屉都挂着锁。拉开抽屉,里面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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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三案子,一种明清民国常用的储物柜橱。图为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明代黄花梨连三案子。


我关灯锁门,骑车去了城南游艺园。

京剧场门口孟秋的广告已经撤换了,我闯进京剧场,戏班子正在搭台,似乎是恢复了演出。

我绕到后台,找到小伍子,让他再想想,关于那天给他信的男人,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没说。

小伍子有点懵,挠半天头想不起什么,问我是孟秋姐的死有什么发现吗?

我拉他到剧场外头,说那个人很关键,随便想起什么都可以——你孟秋姐可能是被他害死的。

小伍子眼看要哭,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拉那人来的车夫我认识,他见天晚上在门口趴活儿。”

拐了三个路口,找到了车夫。车夫只给了一个信息,但很关键:那人是他从康华旅社接来的,就在东方饭店边上。

车夫要拉我过去,我说不用。

到了康华旅社,我撂下车冲进去,差点撞倒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我连声赔着不是。

那女人没说什么,重新戴了一下帽子,拎着皮箱走了。旁边的男人倒是骂骂咧咧的,说差点弄脏了他的西装。

我没工夫跟他们纠缠,连鞠躬带作揖,算是应付过去了。

我跑到前台,对服务生谎称自己是警察厅的,要查个男性嫌疑犯,名字里有个“阿良”字。

服务生一脸疑惑,怕是觉得我不像警察厅的,但也没多问,拿出登记簿查了一遍,说没有。

我抢过登记簿,翻看入住登记的名字,确实没有。再仔细扫一遍,发现有个名字叫“艾良秋”——但登记的性别是女。

我看着那个“秋”字,很眼熟——“禾”字边的竖划了一个明显的勾。

我问这人住哪个房间。服务员说,这是个女客人。

我说别多管,就这个人,住哪?

服务生看了我一眼,说刚刚退房走,您刚才差点撞倒的那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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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城市里旅馆很多,政府要求旅馆登记住客身份信息,登记的本子一般叫“旅店循环薄”。

艾良秋没走远。我追上她后,她很快松了口,像是一下子轻松了。

到了警署,她从皮箱里拿出从戴戴家偷出的信,交给了警察。这些信,她竟然叠得整整齐齐。

 

她的样子有点神经质,说我是艾良秋,我就是阿良,也是秋。

警察简单审讯完,关押了一晚。第二天,我和汪亮到了警署,想当面再跟她聊聊。

她换了男装,黑西服套装,还系上了领结。一头短发往后梳过去,显得干净利落,只是两眼布满血丝,带着长期亢奋的疲倦。

坐下来后,她先跟我要支烟,慢慢抽完才开口。

下面是她的部分口供,为了分析她的作案动机,我抄录如下(删节了一些私密信息)

我和孟秋从小就认识,一起念书一起玩。我俩同岁,今年都二十三。

我们都是庐州府人,对,现在叫合肥。

七八岁时,孟秋喜欢上唱戏,跟着戏班子玩票。我也跟着去,后来我们一起拜了师,我学武,练武旦,孟秋学文,演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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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从一起学戏起,我们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

我喜欢孟秋,你可能不明白,是男女的那种喜欢。

我觉得自己是个男孩,练武的时候和男孩在一起,我和他们没什么差别。只有孟秋理解我。她也知道,自己喜欢女孩。

 

十岁的时候,她家里还说要给她定亲,她不愿意,跟她爹吵了好多天。

她想离开合肥出去闯。她是真喜欢唱戏,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成个角儿。

她知道我喜欢她,我也知道她喜欢我。但我们这样肯定没法在一起。她让我一起走,但我跟她不一样。

她想定了什么,就要去做。十四岁跟着戏班子走,跟家里讲都没讲,打个包袱就走了。

 

她爹气出场病来,找人立了字据,说再不认这个闺女。

我不敢走,父母身体不好,惹不得他们生气。现在想想,我其实是没她那股豁出去的劲儿。

她给我留了封信,说叫我等她。

 

她说人活着就得见世面,大城市有名角儿,不但唱戏的,还有唱歌的,都是有才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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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是民国时期对拥有绝技,盛名的戏曲演员的尊称。图为民国第一角儿,被称为“伶界大王”的梅兰芳。

 

我很难过。觉得自己没出息,没骨气,什么都不敢。

小时候我俩一起过家家,她让我演她的丈夫。当时我想,俩人就这样待在老家,以后都不结婚,一起过日子,多好。

但人会变的。

 

可能我不是她说的那种“有才华的人”。我没什么追求,其实连唱戏也是跟着她,她喜欢干什么我就陪她着。

她走后一直没来信,说好会来信的。我也理解,戏班子到处跑,不稳定。

可时间久了,我就难过。她可能遇上了“有才华的人”,也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谁知道呢?人会变。

戏班子里有编戏词的小伙子,我知道他喜欢孟秋。说不定就是他拐走了孟秋,他有才华,能唱能写,还专为孟秋编过几段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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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归难过,我其实还在等她的消息。一直等了两年,家里开始找媒人给我说亲,我都推了,继续等。

我妈说我是疯子,我爹说我不要脸。我去过孟秋家打听,被他爹打了一顿,腿上现在还留着疤。

二十岁那年夏天,我爹妈染了恶病,全死了。

我当时难受得也想死,对不起父母啊——对不起孟秋,我也对不起自己。

发送了父母之后,我把自己关家里半个月,想不通,但也狠下了心。

我不能死,死了算什么!我得活着,我得找到孟秋。

 

瞒着本家的长辈,我变卖家产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凭着懂点戏,在电影公司做了场记。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到处找戏班子打听,说不定她也在上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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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记是电影拍摄当中负责记录镜头详细情况的人员。他们需要将:镜头号码、拍摄方法、镜头长度等都记录在案。图为1940年电影《火的洗礼》拍摄现场,左一手拿场记牌的就是场记。


后来,我看了几本小说,觉得小说好看,跟戏一样,但不用排不用演,一个人就能写,是有才华的人干的事儿。

我学着写了一点,把从前听过的故事写下来。

小说写得慢,我就学人写文章,想到什么就写下来,投给报馆。

唱戏?没再试过,我见到戏班子就想起孟秋,难受。当不了唱戏名角儿,我要是能发表文章,也能出大名。

戴女士不就是吗?我承认,我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那是后来的想法了。

刚开始写的时候,我还没看过戴女士的小说。

没有报馆看得上我。也发表过,只要很小的几块,跟广告登在一起,谁会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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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5月20日 北京《晨报》的广告页。


就这样,写一阵子,放弃一阵子,稀里糊涂过了几年。倒是看的小说越来越多,我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小说。

是一年前,有个报馆编辑推荐我看戴女士的小说。他是《天才小说报》的,姓陈。

陈编辑写信说,我写的小说故事太老了,都是从前的事情。他让我看戴女士的小说,说那样的读者才喜欢。

他说,小说写得跟真的一样,读者看了才印象深刻。现在这些小说家,没有几个人能让他觉得满意,戴女士算是一个。

 

“你模仿模仿戴女士,少学那些一惊一乍的侦探小说。”他这样跟我说。

 

我知道是帮我,但心里不是滋味,不想被人作比较。但我还是买了份《侦探大世界》,看戴女士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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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了一篇,我就喜欢上了。从没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写出那么好的小说。

我到处找了很多报纸杂志,看她的小说,能找到都看了。她就是有才华的人,还是个女人。

后来我在杂志上看到戴女士的照片,就决定写信给她。

戴女士回信很热心,有问必答。通了几回信之后,我鼓起勇气向她请教怎么写小说。

但我还是没敢告诉她,我自己试着写过。我怕她说想看,觉得害臊。

戴女士告诉我,她写作一半靠生活经验,一半靠想象。她认识警署和报社的朋友,见过一些事情。

她说的大概就是你吧。

那段时间,我又试着写了好多,但投稿还是都被退了回来。

今年年初,从一个戏班子那打听到了孟秋的消息,她在北京。我很激动,写小说的事也不管了,辞了工作来北京找她。

我想和她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可她确实变了。

第一天我就看出来,她喜欢那个林小青。她们在一块,眼神是不同的。

我理解那种眼神。

我去戏班子找她,她非带我出来,就是想避开林小青。她明知道我就住在附近,却不来找我。

有天晚上,她叫我出来,带我去六国饭店吃西餐。饭桌上一开口却先说北京不好找事做,怪我不该把上海的工作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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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饭店由英国人修建于1900年,主要为当时各国公使、官员及上层人士服务,成为当时军政要员的避难所。同时它还以正宗的西餐闻名。

 

我一夜没睡,在街上走了很久。北京夏天的晚上挺凉的。

回到旅馆,我突然就想写东西。我把我们俩的故事写了出来,一口气写到第二天中午,竟然写了几十页。

写完之后,我发现自己没那么难过了。

到了晚上,我假装这些东西是别人写的,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这辈子没有过这种感觉,我有点觉得自己也是有才华的人。

当时我想到戴女士,想把写下东西给她看。但最终没有,毕竟——写的是自己。

我没跟孟秋打招呼,买票回了上海。

到家后,我反复看那几十页东西,想找回那种感觉。试着写了几段想象的故事片段。

我给戴女士写了一封信,把这些片段给她看,还说了去北京的事——当然,在戴女士看来,我是阿良,一个崇拜她的小伙子。

其实,我很少认为自己是女人,我喜欢别人把我当男的。

戴女士回了信,似乎对我写的片段没什么感觉。她鼓励了我,但我看得出那是客套。

没关系,我不在乎,因为我开始觉得有了自信。我要做一名小说家,和戴女士一样。

或者说,我要比她更好。

(艾良秋停下来,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结,又找我要支烟抽)

我白天写晚上写,基本不出门,写完了我和孟秋从小到大的故事。我写日记,写过去的任何回忆。

我总算明白了,我其实不是生孟秋的气,是气自己没才华,没能耐。

慢慢地,我又开始沮丧。因为这种写法都是碎片,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人什么事。

我只会写亲眼见过的事——可能根本没有做小说家的天赋吧。

我学会了喝酒,每天晚上喝醉,有一次,我醉过去好几天,半夜突然醒来,想起了孟秋,还有那个林小青,好像看见了她们。

我睡不着,就拿起笔开始写,写我见到她们在后台亲密的样子。

第二天,我去了北京。

我要写孟秋和林小青,我偷偷看着她们,记下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开心。

(艾良秋忽然笑了起来,随后趴在桌上打起呵欠,像犯了酒瘾,说话声音越来越低)

我赶紧自己就像个侦探——对,戴女士小说里那种侦探——我监视她俩,看她们吃饭、唱戏、吵架、躲起来亲密。

我越写越顺利,但也越来越糊涂。

有时候感觉,不是我在记录她们的生活,而是她们按我写的那样去过每一天。

有天半夜,我翻开本子,读那些记录的东西,越读越愤怒,我觉得自己是个没能力的导演。

 

我在片场见过这种导演,让演员这样那样,总不满意,可其实是他们自己不会拍,不知道想要什么。

 

我脑子里冒出各种可怕的想法。

什么想法?——现在我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那种感觉,我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了孟秋,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林小青。

我自己呢?不见了。

 

我每天看的想的都是她们!是她们把我绑架了,把我杀了!

 

(艾良秋突然发狂,扬起胳膊,拿手铐勒自己的脖子。汪亮叫来警卫按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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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手铐。


午饭后,艾良秋主动要求继续讲。

我问她,是不是偷窥孟秋和林小青那段时间起了杀心。

她说不是,是因为一件意外的小事情。

有天她半夜醉得厉害,天不亮出门醒酒,不知怎么走到了牛街附近。

“我看见有人在路边宰羊。那只羊脖子上拉了个小口子,那人把手伸进去摸索,突然一拽,血一下子从小口子里泵出来,羊躺在地上抽搐,过了一会,不动了。”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似笑非笑。她说,我就是那只羊,知道血慢慢流空是什么感觉。

那天酒醒后,她决定杀人,并在本子上写下详细的计划。

我问她,你想杀孟秋和林小青,为什么约戴女士去天坛。

她一愣,突然大笑,说计划里就有戴女士啊,她也得死——绑架了我的,抽空了我的人都要杀,是她们毁了我!

很快,她又冷静下来,发了一会呆,说:“越想要什么,就给什么绑架。我知道自己是愤怒,——有什么办法,是我自己无能,所以才会愤怒。”

艾良秋说,她窥探孟秋两人这么久,发现了她们的一个习惯,每个礼拜三的傍晚,都要去天坛“吊嗓子”。

那个时间天坛人少,她俩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艾良秋说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凄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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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嗓子是戏曲演员的一种发声练习。演员通常在早晨吊嗓,练习时需要保持松弛的状态。图为戏曲家裘盛戎先生吊嗓子,右为琴师汪本贞先生。

 

艾良秋对北京不熟,但对天坛门清,每次孟秋他们来,她都会跟在后面,悄悄地躲在一棵古槐,或者侧柏后面,静静地看着。

这里是绝佳的地点和时间,人少、天渐黑,有树林遮挡。

案发头两天,艾良秋给戴戴写了一封信,约她九点在天坛见,请她帮自己挽回心爱的女孩。

孟秋和林小青和往常一样,到了天坛的树林。

两人缠绵悱恻忘情之时,艾良秋像一只捕鼠的猫,悄悄地靠近了猎物。

孟秋和林小青牵手站在树下小声说话。

艾良秋拔出匕首,从两人身后走过去,猛地扑在孟秋背上,双臂从孟秋的腋下穿过,手上一使劲,匕首扎进了孟秋的心脏。

她顺势把孟秋拽倒在地,血浆喷涌而出。

“我温柔地抱着她,和小时候一样。可是她连看都没看我,到死都抓着那*****的手。”

孟秋倒在在地上,哼了几声,蹬着腿。艾良秋说,她就像那只小羊。

林小青吓傻了,蹲下身呆呆地看着,张着嘴巴叫不出声音。

艾良秋走到林小青面前,不紧不慢地把她和孟秋握在一起的手掰开。

她拉住林小青的手腕,将匕首一点点扎了进去。

艾良秋练过武旦,手上有劲,林小青使劲挣扎也没用。匕首穿过手腕之后,又往上剌了二寸,割到了动脉。

血喷出来,林小青大叫一声,瘫坐在了地上,接着慢慢倒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艾良秋也坐在了地上,静静地看着林小青,脑袋里冒出各种情节。

“我看着她俩衣衫不整的样子,突然很生气很生气。她们看起来跟殉情一样……”

殉情就得有个殉情的样子,她打算把两人尸体拖到祈年殿的广场上,再把匕首留在现场。

第二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这对不要脸的女人殉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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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年殿始建于1420年,是天坛的主体建筑,以其三层圆形重檐闻名,是明清两代皇帝孟春祈谷之所。


艾良秋越说越激动,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示意警卫别拦她,让她继续说。

“我突然开了窍,我根本不是在杀人——我是在创作!我的计划就是小说提纲,我把它实现了……”

她拖动两人尸体往东挪,觉得自己文思泉涌,脑袋要爆炸。

“我很紧张,但和动手之前的紧张不一样,我怕脑子里那些句子跑掉了,就小声念出来——”她坐下来,看着我,“我没疯,只是兴奋,她们在按我的小说生活。”

艾良秋,自己当时很清醒。她说,还特意看了下表,计划在戴戴到之前处理完,接下来再解决戴戴。

她反复强调,这是创作。按照自己的提纲,接下来就是戴戴。

戴戴提到去赴约,打乱了艾良秋的计划。她听到声音找过去,惊动了艾良秋。

艾良秋跑进树丛躲起来。她在暗中认出,来人是“戴女士”,突然觉得事情会败露,冲出去拦住了逃走的戴戴。

“我有点慌,计划乱了。”艾良秋说,“但也是好事,戴女士跑掉了,我有了新的主意。”

她看到戴戴落下的大衣,想到了新的情节:情杀。

她说,这正是戴女士曾在信里教过她的方法,设计犯罪故事时,凶手留下的线索就是侦查的开始。

她也确实不想再追戴戴,各种故事情节已经占据了她的脑子。她得赶紧回去写下来。

“我把匕首又扎回那*****的手腕上,就回了旅馆,写了三天三夜,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那感觉真的是快乐啊。”

之前记录孟秋两人生活的内容,和她写的自己和孟秋的往事,都变成了写作素材。

故事里有两个热恋的戏子,一个嫉妒的小说家。小说家因爱生恨杀了两名戏子。一场三个女人的情感悲剧。

写完故事,艾良秋陷入了彻底的平静,没有焦躁,没有愤怒,也没有嫉妒。

她把草稿用方格纸认真誊写了一遍,寄给了《天才小说报》的陈编辑。

 

之后,她按照之前戴戴信里留的地址,趁夜潜入偷走了所有的通信。然后又写了封匿名信递给警署,说在案发现场附近看见过“著名小说家戴女士”。

她说,我找回了我自己,

 

“我就要重生,我是小说家艾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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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老方格稿纸。

艾良秋真的重生了,作为一名小说家。

《天才小说报》发表了她的小说,长达三万多字,突破了报纸一贯刊登小说的长度。

小说的名字叫《彷徨之刃》,作者署名“爱秋”。

那名陈编辑在小说后写了编后记,极力赞赏作者的文笔,称自己做小说编辑多年,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新作家。

陈编辑,认为新小说不该陈旧老套写传统故事,也不该有无病呻吟的抒情,“质朴的写实美”才是小说的至高境界。

小说发表后,很多杂志都转载,引起评论家的争议,一派极力赞赏创新写法,另一派抨击小说行文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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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保存了当时刊登评论的报纸


另有报纸将“爱秋”和戴戴做比较,并公开邀请戴戴评论《彷徨之刃》。

这些沸沸扬扬的事情,艾良秋都不知道。小说发表之后一个星期她在在北京被枪决。

临行前一天,我托人送了一份刊发她小说的《天才小说报》,不知她见到没有。

至于戴戴,从传染病院出院后,就一直发低烧。我担心她并未痊愈,找汪亮带医生来检查。

医生说,没啥大碍,怕是心病,得好好修养。

 


金木后来的笔记中写道,他和汪亮跟艾良秋聊天的时候,意识到她的精神状况已经有些失常。


我查资料发现,当时北洋政府的刑法是《暂行新刑律》,大框架沿用了清末的《新刑律》。

 

其中有规定说“凡精神病人之行为不为罪”,另有补充“于酗酒及精神病间断时之行为,不适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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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金木的记录,艾良秋应该没有进行司法精神鉴定,或许是条件不允许,也或许是程序不规范。


她是否在犯罪时精神失常,已经无从得知了。


她被枪决后的一个月,金木记下了一件事:《彷徨之刃》出了单行册,销路极好。因为有报纸曝光,作者因杀人入狱,且作案环节与小说内容雷同。


后来,有小报记者故意犯法入狱,希望调查出更多艾良秋的资料。他曾工作过的电影公司,还发布消息说要根据小说拍电影。


最令金木“惊诧”的是,有新闻爆料,说“杀人作家爱秋”曾师从戴戴,学习写作技巧——那些信件早已由警署归档封存,不知道消息从何传出。


本是一场悲剧,这些事的发生又多了荒诞的讽刺。


我想不明白,艾良秋是太渴望写作而杀人,还是因杀人而成就了写作?可能在她眼中,现实与小说的次元壁已破裂,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人是复杂的,社会是浮动的,善恶是灰度的。


这次的后记,不做更多评述,我想邀请你留言说说,你如何理解这个“人”?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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槟榔的真相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212 bytes) () 03/03/2022 postreply 20: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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