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7月的一天,妹妹带妈妈来我们姐妹仨租住的房子里。进门还没放下行李,妈妈就翻出一袋被酱油泡得乌漆麻黑的东西,颇为得意地朝我挑眉。
“卤虾姑啊!”我咧嘴笑。
“对呀!我今天下午在家里卤的,还加了南姜,可好吃了。”
“大热天的,叫我走路去买瓶醋。为了这个,还差点赶不上高铁呢!”妹妹在一旁高声嚷嚷,装作不满的样子。
“别听你妹瞎说。我还带了红酒啊,快开出来醒一醒,等会儿喝。”妈妈边说边走进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潮汕话里,“卤”即腌制,“虾姑”即皮皮虾。生腌皮皮虾,虽不及牛肉火锅闻名,甚至有些本地人都不敢入口,但于我而言却比任何潮汕美食来得更有家的味道。准确地说,是妈妈亲手卤的一碗“虾姑”,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我念念不忘。
1
我出生在潮汕家庭,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排行老三。刚刚认识的朋友常总会惊叹说“这也太幸福了”,可其实作为middle child(中间孩子),我常被爸妈遗忘在角落里,既不若长子得重视,也不如幼子受疼爱。
我跟兄姐年龄相仿,一起上下学,但他俩长期同年同班,朝夕相处,感情自然好些,又都长得可爱乖巧,个性开朗活泼,打小就受长辈和老师喜欢。我却性格内向,既不漂亮,也不聪明,跟在他们身边就像丑小鸭。小时候,我们一起跟爸妈出去聚餐,叔叔阿姨们对着他俩一顿猛夸,对我却欲言又止。
比如,会有叔叔对着姐姐说:“这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哥的女儿,聪明漂亮,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转头却对着我讪笑:“这姑娘不太像你俩啊。虽然长得不出色,但比较安静能吃,也好,让人省心。”
后来,这种聚会的场合也逐渐没有我的份了。
弟妹出生后,爸妈的重心随之转移,愈加无暇顾及我。我妄图效仿电视剧和作文书里的情节得到他们的关注,尤其是妈妈的关注——爸爸常年忙生意,家事也管得很少。不过,我那些把戏过于拙劣,常以可笑的结局收场。比如偷穿姐姐表演裙,再用妈妈的口红在额头点上小红花,最后因弄坏口红被一顿暴打;用红色水彩笔写封“遗书”,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大家发现后当着我面一顿爆笑;攒着零花钱给妈妈买生日礼物,不仅被她训斥“乱花钱”,礼物也被随手扔进杂物柜里……每次挨完训,我都缩进被窝里小声哼唱“改编”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坏,有妈的孩子像根草”,一遍又一遍,眼泪鼻涕糊一脸,在门外兄弟姐妹的嬉闹声中睡着。
9岁那年,我和哥哥争吵,去找妈妈告状,被正忙得焦头烂额的她一顿呵斥。我又气又难过,灵光一闪,想起书中小朋友离家出走的情节,结局都是“着急的家长四处奔波,终于寻回负气出走的孩子,十分内疚自责,从此对孩子的关心就多一些了”,于是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我也不敢跑远,午饭时分便到家附近的小店躲着。没多久,妈妈骑着自行车找上门来,脸色极为难看,一边给老板道谢,一边使劲拽着我往外走。我深知事态严重,大气不敢出。捱到家,妈妈把门一摔,劈头盖脸地训我,骂我翅膀硬了,只会给她添麻烦,“好噶哩唔学,掂掂物措有噶无噶(好的就不学,天天搞一些有的没的)……”训了足足一小时,还勒令我原地罚站,不准吃饭。
全程我都没有还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意识到自己错了,而是感到委屈: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是不是被哥哥欺负了?为什么我做什么都不对?难道我真走了,妈妈也无所谓?为什么她不是书里那种温柔可亲的母亲?原来,在这个家,我就是多余的存在。
那天妈妈的责骂,以及哥哥姐姐在一旁的偷笑,让我多年难以释怀。自那以后,我不再尝试引起大家的关注,性格逐渐变得更加内向。兄弟姐妹嬉闹时,我就待在一旁静静地看,从不参与。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常被噩梦惊醒,醒来后便盯着天花板发呆,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我愈发敏感,开始学着“察言观色”,去做“少惹事”的孩子。长辈们逐渐夸我性子内敛,我却对家人产生了隔阂,对妈妈产生了更深的怨恨,如坚冰覆盖在心上。
2
妈妈是个70后,家里7个孩子,也排行老三。听外公外婆讲,妈妈性格要强,让人省心。她做事又好又快,既不像大孩子们喜欢使唤小的,也不跟着妹妹们一起偷懒撒娇。由于家里经济困难,念完三年级,妈妈便辍学跟着村里人去广州、深圳打零工。19岁她和爸爸订了婚,30岁不到已是5个孩子的母亲。
爸爸不太着家,管教我们的重任自然就压在妈妈身上。她对我们常展露出强势的一面,说一不二,极为严苛。不过,在那个大多数潮汕女孩被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任务”的年代,她从不重男轻女,给儿子们的有一分,便会努力给女儿们最少争取到九毫,且经常对着我们姐妹仨说:“女孩子一定要独立自主,不要依附于任何人。”
妈妈也一直以身作则。她并不算一个完全传统的潮汕家庭主妇,除相夫教子外,也随爸爸一起白手起家,共同打理服装厂生意。为了业务更好地开展,她不仅自学电脑,还自学了英语。我曾在她办公室发现一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汉英词典》。那些和外国客户签订的生产订单和服装色卡上的英文单词,都是她一个一个查询后翻译过来的。
工厂逐步被打理得有声有色,然而在厂里帮忙多年的堂哥突然辞职,私下挑拨离间,拉拢工人准备另起炉灶。面对虚情假意登门来致歉的伯伯,爸爸碍于兄弟情谊想就此作罢,妈妈却死活不同意,严辞细数多年来对堂哥的教导和扶持,声明往后与他们家不再往来,毫不留情面。同时,她一户一户地给工人们打电话,上门耐心解释和挽留。最终,厂子化险为夷。后来,我跟妈妈聊起这事,她神情淡漠却也语气坚决:“我们不主动欺负别人,但也绝不随便被别人欺负。”
因了这份决绝,在那个“男主外女主内”的环境里,叔叔伯伯们对妈妈却极为尊重,需要跟爸爸商量的事从不背着她讲,甚至经常征求她的意见。但她也极少主动发言,往往是在男人们争执不下时,先三言两语舒缓大家情绪,再说出自己的意见,总是一针见血。村里人在背后议论她,有些是真心称赞,说她头脑清醒,为人处世干脆利落,娶了她是爸爸的福气。也有人说她就像只母老虎,凡事爱出头,过于凶悍。
对于这些流言,妈妈也不在意。她每天起床打理好家务便赶去工厂上班,临近饭点又赶回家做饭。打我记事起,除了生大病,妈妈都会坚持亲自下厨。她厨艺好,半小时不到,既能整出荤素搭配、营养丰富的四菜一汤,还能保持用过的厨房干净整洁。
在爸妈异常忙碌的那些年,饭桌上是一天里最为温馨的时光。家里人多,众口难调,但大家基本都能在餐桌上找到自己喜欢的那道菜,爸爸喜欢吃红烧肉,姐姐喜欢吃鱼。我却偏爱小朋友不宜多吃的生腌血蛤、螃蟹、皮皮虾。生腌皮皮虾更是我的最爱,海鲜的鲜甜与酱油的咸香,混着小米椒的辣和白醋的酸,入口的瞬间,味蕾和心灵都得到了满足。家里除了我,只有妈妈也爱吃这道菜,但她不常做,做也是一小碗。我即便喜欢,但因为习惯等别人吃完再说,也很少吃得痛快。
温馨的时光并不总有。
爸妈结婚早,性格都要强,免不了一地鸡毛,经常吵架。吵得频繁那些时日,我们过得胆战心惊,在家里多待一分钟都觉得窒息。我10岁那年暑假的一天,爸妈又争执起来,吵闹声越来越大,我捂紧耳朵也挡不住那些难堪的话。直到爸爸摔门而去,家里才陷入死寂。眼看天色已晚,我们却一直等不到妈妈回屋休息。
哥哥姐姐你推我阻之后,使唤我去院子里看看。我本不想去,又不敢拒绝,犹豫地鼓起勇气,一推开屋门便愣住了:妈妈背对着大门,独自倚着庭院的柱子,环抱着双腿,头朝着远处,一动不动,夜色中那瘦小的身板显得特别孤单。我走近,轻轻拍拍她肩膀,小声叫她。她猛地转过头来,一下子把我揽进怀里,把头埋在我肩膀上,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话也不说,就是小声呜咽。
这让我手足无措,只觉得她勒得我喘不过气。好在没一会儿妈妈便收起眼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没啥事,回去睡,我就进去了。”
我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回过神再去抱抱她,甚至也没有考虑是不是要留下来陪她,便转身回到屋里。“妈妈说等会儿就进来,让我们先睡。”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带着哭腔。
我咬紧牙关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用尽力气才没能哭出声来。那一夜我一直无法入睡,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妈妈的背影,觉得跟那个严厉呵斥我丢脸惹事的她,像是同一个人,又好像不是。那个孤单、无助的妈妈,像极了那个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泣的我。
那会儿的我还无法完全理解妈妈的隐忍与克制,但心里为此烦闷,比自己被训斥时还要更甚。原来,平日一板一眼教育我们不准哭哭啼啼的母亲,在工作上风风火火从不轻言认输的女老板,也是一个难受了会自己躲起来偷偷哭的“孩子”。
后来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那天的事情。也许在兄弟姐妹记忆中,那无非是爸妈寻常不过的一次争吵,但敏感的我却感受她藏在铠甲下的脆弱,感觉她也需要陪伴。我心里的冰也融化一些,对她不再只有怨恨与不解,也有无可名状的心疼。于是,我又开始尝试着接近她,甚至在她偶尔难过时,也思考如何做能让她开心。
我去寄宿学校念书后,每周五下午都要搭校车回家,正碰上妈妈买菜做饭的时间。她有时接上我,就顺便去菜市场。一路上,我开始没话找话,尝试学着同学们欢欣雀跃的语气,跟她分享学校和朋友间的趣事,偶尔也会提及班里谁和谁又闹别扭了。
“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用图什么而跟谁好,不喜欢的同学也没必要讨厌,互相尊重,保持距离就好。”依旧是那么一板一眼,但我却莫名有点小欣喜,觉得妈妈不嫌弃我絮叨,甚至还会认真倾听、回应我了。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那段路也温暖起来。
我仿佛吃到了糖,胆子也大了些。兄弟姐妹一般都不会进厨房,而那段时日,我总跟着妈妈进厨房,安静地在一旁打下手。她也慢慢习惯我的存在,自然地把刚用完的砧板递给我洗。不知何时起,她发现我也喜欢吃“卤虾姑”,买的频率高了不少。有买的那天,还会提前告诉我,让我看着她做。
她“卤虾姑”的方法倒也不算特别。新鲜的皮皮虾用流水洗净后,用剪刀剪成拇指长的小段,控水沥干,丢进玻璃碗,倒上满满的白醋、酱油,再撒上切成丁的辣椒、香菜、葱花,搅一搅、拌一拌,再放进冰箱或阴凉处腌制一两个小时,让调料充分混合渗透。等到开饭时,端上餐桌,黄灿灿的虾膏、泛青的虾壳下染上酱油色的鲜肉,迫不及待地夹上一块放进嘴里,胃口一下子就开了,再就上一口白粥,别提多满足了。
后来爸爸说生腌不健康、不卫生,不让大家多吃。妈妈做的次数又少了些,偶尔有做,她总会等爸爸吃饱再端出来。因为家里就属我俩最好这一口,我和她便守着最后的餐桌,就着窗外夜色,分享一碗“卤虾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3
我们母女关系不再像以往那般僵硬,但我心里始终还有一些化不开的冰。毕竟,她和爸爸对我有习惯性的忽略,而我却总面临习惯性的妥协。
从小到大,我似乎总是哥哥姐姐的附属品,或是因他们的恩宠而沾光。小学时,爸妈曾尝试送我们到远一点的学校念书,但姐姐始终无法习惯寄宿生活,每天嚎啕大哭,最终爸妈只能作罢。即便我适应得很好,很喜欢学校,也被老师喜欢,也只能跟着一起回家。好在初中时,我跟着他俩参加市里学校的招生考试也顺利通过,幸运地得到入学机会。
爸妈约好每周三晚上来看我们,哥哥姐姐总在晚自习下课后相约同行,从不喊上对面教学楼里低年级的我。我只身到达约定的地点时,他们已经开心聊着天,喝上爸妈带来的热汤了。开家长会,若有时间冲突,爸妈也总是先去哥哥姐姐的班级,再匆匆赶来我这边。
在学校里,我和哥哥姐姐鲜少有交集,甚至不愿意向同学们透露他们的存在。他俩即便在学校里碰见我,也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曾经有老师问,我是不是某某的妹妹,我以为是他们提起了我,然而,老师只说:“没有,我看名字相似猜的而已,你们一点也不像同一个家里的孩子。”
久而久之,我更愿意融入学校的生活,努力做老师喜欢的好学生,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在另一个环境里去找到自己的位置。集体生活让我的性格逐渐变得开朗外向,但在面对家人和亲情时,仍是有些拘谨。
到了初三,为方便学习,我去了镇里的姨妈家住。姨妈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寄人篱下不自在,在心里责怪妈妈从不来看我,责怪她不关心我的学习、生活,甚至每次打电话来都只顾和姨妈聊天,从不过问一下我。原本以为她会把我当成“小棉袄”,以为我鼓起勇气主动靠近她、陪伴她的那些日子,会让我们的感情跟以往有所不同,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日积月累的猜忌,加上空间阻隔,我又开始躲着她。中考报考志愿,我自作主张填好所有学校,拿着话筒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怄气占上风。
后来,听到妈妈跟姨妈说,本来对我“连中考志愿都不跟爸妈商量”的事情很生气,想收拾我一顿,但最终念在考试的份上放过了我。其实,我挺希望她收拾我一顿,那样我会直白地告诉她,我不是莫名其妙地赌气,是因为等不到我想要的关心。
哥哥上初中后就开始贪玩,时不时被老师以各种理由请家长,爸妈软硬兼施,终于督促他考上本科。姐姐读书用功,平时成绩很好,却总是在大考失利,高考发挥失常后选择复读。我自打上高中后成绩便一落千丈,已多年没过问过我学习情况的爸妈,待我临近高考时才惊觉真相,却颇有种破罐破摔的豁达——比起我,他们更担心复读一年的姐姐再次失利。
成绩出来那天,全家围在客厅,爸爸对我开玩笑:“你现在的情况,能上大学,我们就放心了,随便是个啥都行。”我也跟着嘻嘻哈哈地附和——那时的我因长期的失望,早就学会掩饰和躲避冲突,其实心里挺不是滋味,谁不想被期待和祝福呢。
姐姐总算发挥正常,我的成绩跟她去年同一水平,爸妈说,我这吊儿郎当的学习态度能取得和姐姐去年一样的结果,已属于“超常中的超常”。或许是为了照顾姐姐的情绪,没人对“超常”的我表示一声祝贺。当时我想,毕竟正常发挥的姐姐上了一个重点大学,而我超常发挥,也不过是个三流大学,可能确实也不值得祝贺吧。
填报志愿时,相比对姐姐各种细致入微的指导,爸妈对我却是“你自己喜欢就好,你从小运气都可以,不会差的”。我避开家里的喧闹,自己打电话请教老师以及朋友从事教育行业的父母,默默填好志愿单。
家里孩子们都逐渐长大了,也有了一些兄弟姐妹的意识,我的位置却始终有些尴尬。因为有长兄长姐的存在,弟妹有事从不会找我商量,有秘密也不会跟我分享。哥哥姐姐开始有照顾小的的意识,会为弟弟妹妹忙前忙后,买好吃的、好玩的,对我却总是一副不亲近的样子,他们管弟妹亲昵地叫“弟弟妹妹”,对我从来都是直呼大名。他们相处融洽,双进双出,就像爸妈常说的,“哥哥姐姐先”,“要让着弟弟妹妹”。这两句话都没有我的位置,我既不是哥哥姐姐的妹妹,也不是弟弟妹妹的姐姐,我仅是我自己。
当然,也有明确指向我的时候,那就是家务时间。妈妈虽不传统,但也习惯安排女孩子干家务,姐姐大大咧咧,干活粗心,总丢三落四,妈妈虽总生气却教导无果,而妹妹还小,于是,大部分的家务便落在我头上。我也恼怒过,跟她据理力争,要求平均分配,但要么因为她一句“你就当作是给妈妈帮忙,晚上给你做卤虾姑吃”而无奈作罢,要么还是心疼她的辛苦而不得不选择服从。
4
上大学后,我忙着上课、进社团、聚餐、谈恋爱,生活充实又惬意。我不再像儿时一般执着于父母的关爱和所谓的存在感、平等待遇,跟小时候想方设法给自己加戏不同,那几年的我更像选择默默远离,不争不抢。我不大愿意回家,就算有假期,也更愿意跟朋友往外边跑。当然,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时候,一般是潮汕拜神的日子,买好车票后也会和家里报备,对话却简明扼要。
“妈,买好票了,星期五晚上8点,路口下车。”
“好的,你爸去接,回来吃好吃的。”
每次回到家,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饭桌上总有我们各自喜欢的菜,包括一小碗“卤虾姑”。起初,我还总是问妈妈:“你专门买来给我做的吗?”
“没有,我自己想吃,那是我吃剩的。”她一副“你别自作多情”的样子。
即便回家,我也忙着跟老家的朋友们聚会,乐此不疲地分享大学生活,却鲜少和爸妈分享,甚至开始拒绝同行,也不再陪妈妈买菜、做饭。饭桌上的那碗“卤虾姑”,也常因为吃不完而倒掉。
2015年,大学毕业。我开心地在朋友圈晒出精心编辑过的毕业照,妈妈评论:“为什么没有通知兄弟姐妹去拍?”莫名其妙,我心想,没祝我毕业快乐还一副质问的语气,不就是个毕业照,有啥好通知的。
没等我回复,评论就已删除,我当时沉浸在告别的仪式感里,忙着与朋友们拥抱哭泣,也没找她细聊。
过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是唯一一个参与了每个兄弟姐妹的开学、为他们打扫宿舍、忙前忙后的人,却也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大学开学没任何家人一起打理帮忙、毕业照没邀请任何家人参与的孩子。现在回想,对母亲而言,儿女们大学毕业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而我却从来没考虑过让他们参与,连照片、文案里都没有家人的一席之地,甚至连知会妈妈一声都没有。那个留言后又删除的她,倒很像小时候那个小心翼翼的我。
毕业后,我和姐姐、妹妹先后到同一个城市工作。姐姐进了互联网大厂,妹妹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而我在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早早考上编制。我从小独处惯了,也觉得跟她俩不亲、合不来,妈妈却一再坚持要求我们合住,说姐姐专心于工作学习,在为人处世上不像我一般灵活,妹妹则工作生活经验不足,要我相互照应,“你多让着,多照顾着点她们”。
开始几年,我们经常因生活习惯不同而发生不愉快,我觉得自己承担着保姆般的角色,十分压抑。情绪上来,我常向妈妈抱怨,责怪她为什么非要勉强我们住一起。她也只是安抚我说,姐妹之间,互相帮助,不要多计较。我在这些年的潜移默化中,竟然也随了妈妈的“刀子嘴豆腐心”,情绪抒发完,哪怕真的很讨厌姐姐、妹妹的某些行为,可看到她们照顾不好自己,还是会心软。哪怕有几次气到不行,去朋友家借住两天,最后还是会回到我们的小家。
总被要求退让和包容的我,早早扮演了照顾人的角色,自己的烦恼便更少说出口。妈妈却开始经常找我,念叨哥哥不着家,和朋友们聚餐到半夜三更又惹爸爸生气,问我姐姐有没有处对象,男孩子看起来好不好,问我妹妹的工作怎么样,最近有没有到学校去看弟弟等。偶尔感觉她情绪低落,我多问几句,她也会说起生意上的不如意或者是其他的家长里短。大多时候只是简单的发牢骚,有时候也会问问我的意见,频率高的时候,一天给我打好几个电话,絮絮叨叨一两个小时,却极少过问我的事情。
2020年,临近五一,工作量猛增,我经常加班到深夜,长时间的高压导致我状态很差,变成个火药桶,一点就燃。一天中午,我忙得来不及吃饭,忍不住在家庭群里吐槽,抱怨领导总是一边说着“你做事情让人放心,就辛苦些”,一边布置看不到头的工作。
一向教育我们要坚强不服输的妈妈在群里回了一句:“哪个工作不辛苦,哒软呐,迈计较(算了吧,别计较)。”
我突然火冒三丈,积压多日的烦躁涌上心头,马上私信她:“不计较不计较!在家里也是如此!从小到大,排大的轮不到我!排小的也轮不到我!谁把我当妹妹照顾了!又有谁把我当姐姐尊敬了!我得到什么了,那我现在不依赖谁了,又要什么事情都让我做,独立一点省心一点,就应该多做一些吗?就可以不过问我的感受了吗?凭什么我要当最懂事的,最没人关心的那个……”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对家人说出这些话,压抑多年的情绪像被打开阀门,一发不可收拾。
屏幕对面的妈妈或许没有感受到我的崩溃,说了两句“别生气了”“去休息下”就打发了我。我却觉得自己是捅破了他们不可见人的一面,说出了他们不敢面对和承认的真相,他们应该对我有所愧疚才是。那一刻,那些陈年旧事又涌上了心头。那个坐在窗边看着大家嬉闹,装作看不懂周围人的排挤和嫌弃,小心翼翼又努力想要靠近的孩子,又出现在我面前。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努力修复自己的性格,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变得积极开朗,生怕给妈妈再增加负担,给别人添乱。然而,看似不在意的我,其实可以清楚地记得,妈妈总是给姐姐买漂亮衣服,却认为我自己有主意而从不带我一起;妈妈总是操心哥哥的学习,却连我在哪个班级都记不清;妈妈鼓励弟弟妹妹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却只会叫我要退让和服从。
那些我努力取得的成绩、获得的荣誉、得到的称赞,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或是被当成理所当然。我羡慕兄弟姐妹们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欢,却总觉得自己开口索取终会成为父母的负担,成为一种亏欠。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其实只是麻木了,我并没有跟自己和解,跟家人和解。
5
整整近半年,我都没主动和妈妈联系,她也反常地没有来教育我目无尊长。我与妈妈的情绪爆发,也烧到了姐妹们之间,我不愿意继续扮演照顾人的角色,开始和她俩一样,用“加班”“聚餐”“身体不舒服”等各种理由推脱家务。
姐姐感受到异常:“你最近不开心吗?还是和妈妈吵架了吗?最近怎么没听到妈妈给你打电话?”
“没。”我并不愿意对她多讲。
也许是我的撒手不顾,得到了她们的主动关心,“今天加班吗?”“想吃点什么吗?”然而,这一次的我却不想那么容易妥协,重新被翻出的伤口似乎愈合起来更难。
眼看中秋国庆假期将近,姐姐几次劝我一起回家,都被我拒绝。犹豫许久,我还是在群里留言“工作忙,不回家了”。
那个沉寂了好几个月的对话框打破宁静:“你为什么不回家?”
“工作忙,走不开。”我再次重复。
她没再接话。其实哪有什么忙,只是觉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无妨,以她的性格,也肯定知道我是找借口。
节日前一晚,我下班回家,平日里热闹的屋子空无一人。姐姐和妹妹已在返程路上,微信群里也吵吵闹闹,“我们快到了,爸爸来接我们!”“好好好,买好牛肉火锅了,就等你们到。”我感到烦躁,把手机调成静音后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太阳都下山了,周围一片漆黑和,我好像在深夜被抛到漫无边际的大海里,彷徨又无助,心里空荡荡的,拉开窗帘看到外边万家灯火,鼻头酸酸便开始想哭。
拿起手机,看到妈妈发来好几条微信,还有短信和几个未接来电:“下班了吗?”“真的不回家吗?热热闹闹的,回来嘛。”“回我电话”。
我翻看了好一会儿,简单回了句:“不了,你们聚,吃好。”似乎多说一个字都显得过分热情。
好一会儿,她又发来信息:“我准备好了卤虾姑,好吃的都等着你。”话尾带着个委屈的表情,我盯着屏幕,心又软了,想着一年有几回团聚的机会,有必要这样吗?
正纠结时,妈妈打来电话,我语气也强硬不起来,却也嘴硬不想多聊。
她却主动提起4个月前的话题:“你还生气吗?”
“没有,都过去了。”
那边停顿许久,叹了一口气:“是我不好,忽略你的感受了。”
听到这句话,我鼻头猛地一酸,还没开口说话,眼泪就出来。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别扭,都在等这一句,像在海里飘荡许久的人,费好大的劲,终于抓到了一块可以倚靠的木板。
妈妈静静地听着我哭诉这么多年的委屈与不甘,听我说我仍记得小时候他们训斥我时流露出的嫌弃和不耐烦,听我用力吼着“你每次找我都不是关心我,都是为了他们几个的事情。从不问我好不好,我工作顺不顺利,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拿他们的事情来烦我!”到慢慢呜咽“我也想当那个特别的孩子啊,我不愿意装作懂事省心的样子啊,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多讨厌你们啊……”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等我情绪缓和下来,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也带着哽咽:“你说的,我都明白,妈妈也是家里那个中间的孩子啊,妈妈也想努力做好啊。是我不好,是妈妈不好……”
我有些愕然,思绪突然回到10岁那年,想起那个把头埋在我肩上哭泣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应好。
是啊!妈妈也不是家里受关注的长子、受宠爱的老幺,我这些情绪,一样身为老三的她怎么会不懂呢。但我怎么就忘记了,还仗着一次次的任性,也把自己不愿意接受的,强加在她身上。
长达3个多小时的电话,从我开始痛斥妈妈,到她向我倾诉自己近30年来在家庭、工作上受的种种委屈和无奈:“谁不辛苦呢,但我必须努力去做好每个角色啊。”
我才明白,不是她生来能干,而是她从小就深知只有靠自己才是真本领,所以她这样教育着我们,希望我们做坦坦荡荡底气十足的人;不是她什么都要争强好胜,而是她觉得要对得起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她的责任感鞭策着她必须坚强勇敢;不是她不愿意温柔,而是20来岁的她,也是初次为人母,她也在摸索在学习,多重的角色让她分身乏术,她只能靠自己的认知去给我们最好的东西。
她也时常因为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而内疚,因为一个冲动的举动而自责,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和弥补。妈妈说,她也会怕,怕自己的思想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怕因为年代的隔阂,而无法更好地当我们的母亲。她跟我道歉:“妈妈原本应该是更能理解你的,却常常忽略了你的感受。这么多孩子,就跟你能聊得多一些。”
她说,小时候我们不懂事,她没地儿说。现在长大了,很多事情除了我,她也不知道找谁说好,被娇纵的哥哥姐姐似乎无法像我一般地理解她、给她想办法。而年幼的弟弟妹妹好像也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反而中间的我,由于性格和脾性的相像,她能从和我的倾诉中得到解压,却没有意识到,这在无形中给我增添了烦恼和压力,她感到很抱歉。
“你能说出来就好,你从小就这样,心思重。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一直担心你想太多,把自己憋坏了。”
我突然想起《请回答1988》里,德善的爸爸捧着蛋糕对德善说“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父亲啊”。那一幕,多像我和我的妈妈,不完美的我们其实都深爱着对方,却总是在无意中伤害了彼此。
6
去年年初,妈妈脚受伤没法长时间站立,我掌勺在厨房忙活时,她就搬个椅子在旁充当监工。
“今晚我们吃卤虾姑怎么样?”我炫耀地举起一袋新鲜的皮皮虾。
“你会吗?”她质疑,我嘲笑她总小瞧人,这么多年在旁观摩早已养成了一样的做事习惯。我利落地将皮皮虾剪成块,洗净、控水、切姜、葱、蒜、小辣椒,倒醋、酱油,很快就做好了一碗“卤虾姑”。
“怎样?”
“还行吧。”
“你就不能表扬表扬我啊。”我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对她吐槽。
“好好好,不愧是我女儿,行了吧。”妈妈也笑。
这几年,我在20岁到30岁的人生路上走着,对婚姻、家庭、事业也逐渐有了自己的认识,时常用现在的身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看当年的我们。这是我最自在的年纪,却也是妈妈刚为人妻、为人母的年纪,她二十年如一日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妻子、母亲、老板娘,却很少是她自己。
我总想,如果那个奔波在两点一线中来回切换身份的女孩是我,又能做到她的几分之几呢?望着那个女孩的身影,我心里五味杂陈,不仅是女儿对妈妈的爱,更多的是20多岁的我对当年20多岁的她的一份心疼。
爸爸曾说,这么多孩子,就我性格最像妈妈。是的,我如她一样刀子嘴豆腐心,一样看似强势却也不堪一击,一样争强好胜绝不轻易认输。也或许我们都是middle child,我在自己身上看到妈妈言传身教的痕迹,在她身上也时常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那些仿佛是我内心深处发出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再也不排斥妈妈给我发五六十秒的语音吐槽家长里短,稍微感觉到她不开心时,手上再忙也腾出时间陪她唠一唠,也常跟她分享现代年轻人的观点,告诉她“别总操心,要把自己永远排在儿女老公前面”,不厌其烦地唠叨,希望她少点操劳,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而聊起大龄女青年的婚姻焦虑,她并不像其他很多家长那样催婚,反而对我说:“女孩子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对生活要时刻保持热情,宁缺毋滥。对已经做出的选择,就要认真对待,扛起责任。对已经发生的错误,要及时止损,该断则断,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太多伤。”
每当这时,我除了感慨她的“人间清醒”,感谢她的理解包容,更是感受到她身为母亲的努力和强大。小时候觉得她不像作文书或电视剧里寻常的母亲那样柔软,现在才明白,正是刚柔并济的她,给予了我源源不断的底气和力量。于我而言,她已是最好的。
现在,我们姐妹仨住一起久了,也各自成长,反而关系日渐亲密。虽然依旧相爱相杀,但相爱的日子多了一点,我们也愈加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依赖和温情。
我也更珍惜和妈妈相处的时光,我们一起在厨房忙忙碌碌,彼此分工合作,默契十足地做一顿饭,卤一碗“虾姑”,开一瓶红酒,从深夜聊到凌晨,像许久不见的闺蜜一样。虽然有个烂掉牙的段子说,如果有来世,希望我当妈妈,呵护她、照顾她。我也确实不只一次设想过,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希望把30年前的那个女孩带到现在,鼓励她按照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过自己的人生,不受世俗的枷锁,不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就仅仅做她自己。
但我也明白,没有如果,我们唯有加倍珍惜往后有限的时光,互相陪伴,理解彼此、拥抱彼此,慢慢成为更好的自己。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1
赵心安最近确实有点烦,就连到东湖上的芦苇荡里看鸟拍鸟的兴致也没有了。
飞去了半年多的红嘴鸥这些天又飞回来了,成群结队,漫天翻飞,喳喳和鸣。随着小区周围生态环境的改善,鸟与人的关系仿佛比人与人更加亲近了。小区周边的燕鸽湖、孔雀湖、鸽笛湖、樟子湖,都又成了拍客们的天堂。那些戏称“鸟人”的摄影爱好者三三两两,长枪短炮,举着食物,逗着飞鸟,摆着造型,拍着照片,发着朋友圈。
要是搁在以往,赵心安肯定早早穿上军绿色的摄影马甲,戴上略略泛黄的拉风遮阳帽,背上相机,穿梭在晨曦晚霞中了。
去年红嘴鸥来的时候,赵心安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小区摄影协会里的一个爱喝点小酒的瘦朋友,搞来了一台无人机,遥控着在空中拍了很多精彩照片,令人震撼。其中有一张令人惊叹叫绝——空中俯视下的湖水,曲桥卧波,柳岸成荫,婉如一面雅致小提琴,和展翅飞吻的一对红嘴鸥,正好巧妙构成一个“琴声情韵”的意境。
赵心安顿时诗情涌动,吟出了一首《爱的翅膀》,这首诗在微信群里互相转发,赞声不断,据说小区南门边上的那个红嘴鸥饭店的老板也看上了,还专门请他们吃了饭,让学校安全科里的贺鬼才谱了曲,制成了MV呢。
那种快乐,怎么说呢,名利世俗场难觅踪影啊!赵心安常常这样感慨。他原打算再攒点钱,提高提高自己摄影装备的档次——无人机再说吧,搞个好点的变焦镜头还是应该的。
工作调整后的这几年,赵心安再也不想粘在学校了。他觉得,为了名利、职称、职位,勾心斗角,真没什么意思。相较那些八面玲珑、圆滑钻营的人,你算个什么鸟呢?倒不如真去做个“鸟人”,脱去一身世俗繁杂,静心教书,有时间就去亲近亲近自然,观一观云蒸霞蔚,品一品群鸟翻飞,那才叫“拉风”呢。
但世上的事往往就这么不遂人愿。去年8月,单位里突然进驻了巡视组,几年来的财务账单逐个审查,不合理的津补贴、曾经发放的不合规定的各种费用,一律整改清退。多年来,办公室经手的违规超标接待也要整顿,能找到具体人的,谁花费谁清理;找不到具体人的,当时谁经手谁负责清退。
这让赵心安着实烦恼,尽管两年前新来的校长已经把他从办公室调整到了教学岗位,但曾经经手的账必须由他来消化处理。这几年他瞒着媳妇利用工资外的津补贴也攒了点私房钱,刚咬牙偷偷买了个单反相机,没想到现在又要给人退钱,一万多,哪里整去?现在事情弄复杂了,有嘴也说不清了。
这让赵心安哪还有什么心思拍鸟呢?
2
媳妇的脸拉下来,竖着眉,吊着嘴,睡到主卧对门的书房里去了。以往多少次闹别扭,赵心安都能一觉睡到了天亮。但这次他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对门的呼噜声如大海的波浪一般起起落落,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的烦躁和不安。从这样的节奏来看,这婆娘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铁了心又能如何?爱闹就闹呗。看看你能闹出个什么名堂。对门,对门,这半辈子你除了拿对门说事,然后摔了门,躲到卧室的对门去,过日子你还有没有新创意了?赵心安心里念叨着。
赵心安与媳妇的这次分居,并不是因为他瞒着媳妇藏了私房钱买相机的事。那天他本打算在晚上给媳妇把这个事讲明——自己的工资卡一直在媳妇手里,要从上面支出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来,不经过媳妇的“审计”怎么能行呢?
下午,他提前回家,到小区的超市里买了媳妇爱吃的鸡爪子和面片,打算给媳妇做一顿自己最擅长的蘑菇炒面。为了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他还积极地打扫了屋子,在茶几上摆了盆插花,然后换上了他的那套宽松的粉色睡衣,腰间系带的那种——希望能给媳妇一个惊喜。
就在赵心安畅想媳妇回家来看到收拾整洁的屋子、看到花、看到自己爱吃的鸡爪子、看到那盘香喷喷的蘑菇小揪面该怎样欣喜的时候,门铃响了。
一个20来岁的姑娘敲开了赵心安的家门,隔着防盗门,只露出了上半身,羞怯怯地问:“大叔,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想借你家的电话用一下。”
这个姑娘薄薄一层头茬,像是个光着头的尼姑,人倒是从没见过。赵心安有点惊诧,小区里传的一幕幕诈骗情景,似乎就发生在眼前了。
“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您家对门的,您看。”姑娘指了指对面开着的大门,“第一次见您,打扰您了,我的手机没有话费了,又不能出门,想借您电话叫我奶奶给我缴点话费。”
“我家没有座机。”赵心安很警惕。
“那麻烦您用手机给我奶奶打个电话行吗?”
“你奶奶?”赵心安问。
“噢,她以前就在这里住,你们应该认识的,四川人,爷爷姓余。”
“噢,你是老余的孙女啊?”赵心安觉得自己的警惕多余了,老余原来是他们对门的邻居,经常笑呵呵的。
赵心安开了门,姑娘进到屋里来了。她脚上穿着一双棉拖鞋,身上也穿着一件粉色的棉布睡衣,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爷爷奶奶把我从山东接过来才几天,跟你们还不认识呢,听奶奶说,您是老师”。
这下,赵心安的疑虑彻底打消了——前些日子,老余和老伴硬是把租出去的房子收回来了,说要把房子简单装一装,收拾收拾,儿媳要带着大孙女回来住一段时间。他们刷了墙,换了门,还添置了几样新家具。
姑娘就坐在赵心安收拾整齐的沙发上,用赵心安的手机给他奶奶打了电话,然后又看了看屋里的绿植,欣赏了赵心安摆在茶几上的那盆盛开的花,“真好,真好”。她正准备走,关着的门被推开了,赵心安的媳妇回来了,惊诧地立在了门口。
“这是对门的小余,借我的手机打个电话。”赵心安解释道。
“阿姨回来了,不好意思,打扰了,叔叔谢谢你啊,我先过去了。”姑娘闪进对门。
赵心安畅想了一下午的温馨情景没有出现。媳妇在屋里环视了一周,看到了应该看到的,可是没有丝毫的惊喜,最后,她的目光集中到了赵心安那身粉色睡衣上了。她上下打量了几遍,意味深长地说:“屋子收拾了!花摆上了,睡衣都穿上啦……”
那天晚上,赵心安的蘑菇炒面没有做成,屋子里很压抑。他三番五次地解释,没有得到一丝回应。那盒开了封的鸡爪子,媳妇动也没动,先是坐在沙发上发呆,然后到主卧对门的书房里睡去了。
“切,惯用的招法,又耍起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小性子!”赵心安边啃着鸡爪子边这样想。“神经病,啥年龄了,还耍这种性子?毛病!”
其实,赵心安心里明白,这次媳妇闹别扭,根本原因不是小姑娘和自己都穿了粉色睡衣。他了解媳妇,这几年只要一提到对门,她自然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高兴。
这事还得从20年前说起。
3
1999年,赵心安一家进了城,随着单位从毛乌素沙漠边上的戈壁滩,搬到省城东郊的这个小区。现在住的这套房就是当年单位的分房,80多平米,三室两厅,一楼,是当时全小区最好的房子,比起滩上的“窝棚”,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赵心安还清楚地记着当年媳妇刚住进这房子时激动高兴的样子。
那时对门住的王老师是赵心安的同事,当年分房的时候,赵心安因为跨了个办公室干事的边,多加了分,有了挑选靠里一户的资格,对门这户东把头的房子就留给了王老师。
王老师很随和,是教数学的,在学校里被誉为“教授”,见人就咪咪一笑,低调不张扬,媳妇是小区医院里的牙医,面善,性子坦坦的,做事很有耐心。两口子都爱运动,很恩爱。
赵心安与王老师一家做了10年的对门邻居。这期间,他的生活平静祥和,儿子很懂事,学习一直不错,用不了花钱补课。他媳妇给人寿公司卖保险,也常常笑呵呵的,对生活很满足。
赵心安和王老师都是大学毕业,同一年参加工作,同一年评上“中教一级”,同一年到线参加中教高级的职称评定,评定那年,全校给了4个名额,文理科各2个。赵心安在文科组本来有望,但没想到从外面调来了一个副校长也要参评,赵心安争取剩下的一个名额无果,而理科组的王老师毫无争议通过了;第二年,学校移交给地方管理,新来的领导听取老师的意见,强调晋级评优倾斜给一线教师,身兼办公室干事的赵心安,因为教学成绩比别人弱一点,又没有通过。
到了2008年,小区又新扩建了几个区,盖了一些大面积的小高层,全部用来提供给各单位住房不达标的“高工”。学校里分了几十套,粥少人多,论资排队,没资格的赵心安,就看着王老师一家欢欢喜喜地搬走住到小高层去了。
赵心安非常恼火,找领导理论,没想到新领导对他的工作并不怎么认可,劝他为了顺利评职称,干脆回到教学岗位上去。赵心安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学校移交、级别升格,办公室中层安排有了矛盾,不被领导认可和信任,还在办公室待着有什么意思?
赵心安就这样又回到了教学岗位上,带两个普通班的语文。他评上了高工以后,买了台单反相机,爱上了摄影,不想黏在学校了。
因为这,媳妇没少给赵心安吊脸子:
“都是一个学校的,你看看人家对门!”
“当个干事,本身就是服务人的,还耍什么个性?”
“人家都削尖头往上钻,你却图自己清净。”
这些话说得赵心安常有一种孤独感,“对门”这个概念,成了他人生一块干不了的伤疤。
小区的房子带有福利性质,一家只能一套,水电暖物业费均有企业“暗补”(对内划拨,职工仅缴纳超出的部分)。赵心安动过在外面买房的念头,但他发现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媳妇似乎只是对他的生活态度有间歇性的不满罢了,“对门”只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一把盐。
王老师一家搬走后,搬进对门的是退休职工老余,70多岁了,四川人。老头常笑眯眯的,不大爱说话,常骑个小小的三轮车买菜买肉。他老伴很精干,爱说爱笑。老两口子晚上并不常在这里住,他们在南北两个卧室里放了两张麻将桌,白天一边做各种腌菜泡菜,一边经营着这两桌麻将。
因为白天上班,赵心安并没有觉得这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倒是媳妇却越来越闷闷不乐了,说楼门口常有些不务正业的闲人,说楼道里常怪味难闻,说你看看人家王老师……对门换了人,但“对门”这把盐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了。
一天,赵心安特意找到老余,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他觉得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休要失了人情”。老余也没有多少话,一直是笑眯眯的,不急不躁,像一尊矍瘦版的笑佛。
第二天晚上,老余的老伴刘姨就到赵心安家里来了,瓶瓶罐罐的,提了一大包东西,用浓浓的四川口音对赵心安媳妇说:“贾老师,我今天还是想打扰一下子你嘛,你看看,不好意思地,搬到你们对门,也没有来看看你。我自己做的腌菜泡菜还有些面酱,拿了点给你们尝尝。”
她说着就把一包东西放在了赵心安家的餐桌上了,转头又看到了餐桌上放的半瓶酒,笑着说:“贾老师爱喝酒啊,好啊,我有好的。”说着就转身出了门,回到自己家,不一会儿,抱出一小坛药酒来,“这是我自己泡的好酒,里面有苁蓉、锁阳、枸杞,我们每年都泡了自己喝,对人身体很好咧!”
刘姨的热情让赵心安不知所措,倒是他媳妇很镇定,扶着刘姨在沙发上坐下来了:“你看你,都是对门的邻居,您过来转转,还客气啥呢?”
那天,刘姨看到了赵心安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动情地给赵心安两口子讲:
“对门的这套房子,不是分给我们老两口的,是分给我小儿子的,我的小儿子原来是×厂的职工,特别好的一个孩子,爱笑爱唱爱玩,对什么都感兴趣。有一年在钓鱼的时候,一条大鱼挣脱了,鱼线弹到电线上了,人触了电。后来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瘫痪了。这算不了工伤,按理说,人家单位是不给分房子的,是考虑到我家的困难,这才把人家住过的旧房子分给了我们一套。
“儿子出事后,儿媳妇带着我那小孙子走了,我那小孙子才两岁,我们留也没法留,总不能让人家一个年轻轻的女人,陪着这么一个瘫傻的人过一辈子吧?我们老两口现在跟我的瘫儿子住在二区的房子里,那是老余分的,老余退休前是油田的钻井工。
“我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在胜利油田。我是个家属,原来做点生意,开饭馆、做买卖,啥子都干,儿子出事后,要照顾他,啥子也干不成了。我们家原来那点积蓄全部花到儿子的康复治疗上了,多少年来效果不大子明显,我还是得想办法给他治。
“我们家老余,他脾气好,倒给我省心,啥子时候都乐呵呵的,给我涨精神。要不是(这样),我一个女人家哪子能抗得住嘛?都花了快一百万了,唉,没办法啊,有人说明知结果就是这样,当初就应该放弃治疗——咋能不治呢,我是他妈啊,宁可被他气死、累死,也总比想他死强吧?
“现在儿子好些了,站不起来,但吃喝可以自理了。我的小孙子渐渐长起来了,跟着他妈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我想以后把他们再叫回来,就让他们住在对门的这套房子里,虽然已经离了婚,儿媳妇迟早要嫁人,但孙子还是我们的孙子。
“我现在晚上在二区家里照料儿子,白天在你们对门给几个超市、饭店加工点腌菜、泡菜,屋里顺便放了两张桌子,给我们四川老乡打打小麻将,靠这样弄点收入贴补家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唉,那句话咋子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赵心安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他反复问了几遍。他媳妇却早已被刘姨的故事触动了,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擦眼泪。
自此以后,对门与赵心安家来往异常亲近,刘姨常到赵心安家来,教赵心安的老婆泡菜、制酱,买了坛子腌制糖蒜、自酿葡萄酒,赵心安出于人情来往,也常到对门去,看一会儿别人打麻将。
赵心安的媳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拿“对门”说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两人常常用这句话提醒对方。
4
然而,这样的祥和又因为对门打破了。
赵心安清楚地记得那是暑假的一天,特别热,他正光着膀子躺在沙发上翻看他们摄影驴友在兵沟沙滩上拍的美女照片,突然门铃响了,还伴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赵心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小媳妇抱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对门跑进来了,并且快速关上了门:“大哥,帮个忙,让我在你家先躲躲吧,我老公找来了!”
赵心安曾经几次在对门见过这个小媳妇,染着微黄的头发,人长得倒也耐看。小媳妇是个家属,老公是个工人,常年在野外。
“还没到休假怎能就突然回来了?”小媳妇边说着,边撩起了衣襟给怀里的孩子喂奶,突然意识到了屋子里有赵心安在,又下意识地捂住了。
“分明是搞突然袭击,故意来查我的岗的。儿子你可千万不要哭啊。”她说着,隔着衣襟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
不久,对面传来了男子粗暴的敲门声,小媳妇把纤巧的手指放在嘴上示意赵心安小声。过了一会儿,对门的门似乎开了。
“王茜茜在不在?”
“不在?”
“真不在?”
听上去男子似乎进了对门,大概走了一圈又出来了。
“天天他妈的打麻将,天天他妈的打麻将,还能过不能过?还能过不能过?”他在楼门口嘟囔了一阵,又走了。
小媳妇又向赵心安努了努嘴,示意他到阳台看一看,赵心安跑到阳台,看到一个精瘦高挑的小伙子开着一辆越野车走了。
赵心安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等他回过神来,才觉得今天的这事真叫不靠谱——假如这小媳妇被堵在自己屋里,这怎么收场?直到这时,赵心安这时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膀子,赶紧找了件T恤套上。
“你快走吧。”他说。
“他还没走远,再稍微等等。”
“你抱着孩子打麻将?”
“怎么了?又没人带。他就知道在外边钻井,哪里在意我天天怎么过。”小媳妇没有觉得这样不妥。
“你走吧,要是我媳妇突然回来,那我就说不清了。”赵心安说。
“你媳妇也不信任你?人都咋的了,我家那个也是这样,我就打个麻将解解闷,他就常怀疑我这个那个,人都咋的了?”
小媳妇站起来了,对赵心安莞尔一笑,走了。
赵心安心猿意马了整整一下午,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疑似艳遇的经历,像是小说中才出现的离奇而刺激的故事。晚上在与媳妇完成“家庭作业”之后,他兴奋地昏了头,决定把这段故事分享给她。
媳妇都已经把头枕到赵心安的臂弯里了,刚洗过的蓬松软滑的长发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香味。在这种浪漫的氛围中,赵心安开始讲起了下午的事。
“下午,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一个……”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通通吐吐不说了。
“一个啥?快说一个啥呀?”
“一个小媳妇子慌慌张张跑到家里了。”
“切,在做梦吧,还一个小媳妇子,沙滩里拍了几张光膀子女人像,睡到沙发上就做开梦了。”媳妇伸手摸摸赵心安的额头,她对赵心安拍女人照片不高兴,但不直接说,常常冷不丁地带出话来。
“你不要老拿你的逻辑来判断一切,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你不会相信,但它是真的。”赵心安改变了玩笑的口气,把那个故事认认真真讲了一遍。
“我感觉今天我挽救了一个家庭呢,那男的好像气坏了,要是真正见了面,我估计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那女的,我看她还没有当回事呢,坐在沙发上一边向我使眼色,一边还撩起衣服给娃娃喂奶呢。”
赵心安的媳妇慢慢把头从赵心安的臂弯里移开了,一脸怒气,狠狠盯着赵心安的脸。
“呸!”她突然暴躁了。
“四川小媳妇子怎么会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
“还毫无顾忌地当着你的面喂奶?”
“你还挽救了一个家庭?那男的咋没冲进来把你们砍了呢。”
“怪不得这些天你就爱到对门去,原来是对门有个四川小媳妇。”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心安措不及手,目瞪口呆。他原本想在讲完故事之后重点要谈的诸如珍惜生活、珍惜拥有一类的人生哲理,现在都没有办法开口了。
“人家喂奶是为了不让孩子哭!人家喂奶是为了不让孩子哭!”情急之下,赵心安这样辩解着,等他稍微清醒一点,他开始发誓赌咒,说要是自己心里真有鬼,再傻也不能傻到毫无顾忌、毫无隐瞒地给媳妇讲这样的故事吧?
赵心安的媳妇从床头拉过来了睡衣穿上了,流着泪又数落了一番:
“住在这里憋屈死人了,光是对门就让人受的了。”
“人家个个都在谋个发展呢,你一天到晚却忙着沾花惹草拍女人呢。”
媳妇甩起长发气冲冲地摔门到卧室对门的书房里睡去了。赵心安的故事没有讲完,他感到,对门好像就是自己躲不开的宿命。
5
老余老两口很快就搬走了,刘姨说有人向居委会反映了,说他们在家开麻将馆,不合规,扰民。她在小区外的小市场里又租了房子,想在那开个合规的小麻将馆。没办法,儿子要花钱,不干也没啥子办法。
谁反映的呢?赵心安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
他们搬走以后,赵心安过了一段清净的日子,但没有过多久,媳妇就说:“对门看样子租出去了。”
这一次来对门住进来的是一对年轻人,30来岁,带着一个上幼儿园的小男孩。小两口脾气不好,爱吵架,动不动就摔门砸东西,那小男孩常在屋子里哭,害得赵心安老提心吊胆的。
但他媳妇却没有像他那样敏感烦躁,她神秘地对赵心安说:“对门那个小媳妇可厉害了,我可见识了。今天那男的回来,一进门就被小媳妇劈头盖脸的来了一顿。‘这彩票是谁买的?这彩票是谁买的?一天几十,一天几十,你他妈还想过不过?’我听到‘啪’地一声,好像耳光扇过去了!”
“别人打架看把你兴奋的。”赵心安淡淡地说。
“女人收拾男人,让他服服帖帖的,我倒还是头一次见。”
“怎么,你想学吗?”
“我们不高兴了,冷战分居,黏黏糊糊,你看人家骂一场,打一架,该吃吃,该喝喝,多干脆利落。”
自从劝了一次架后,赵心安的媳妇渐渐同对门小媳妇熟络了。后来,赵心安对这小两口的了解、特别是对对门小媳妇的了解,完全来源于自己媳妇。
对门的小伙子好像在哪个私人企业做事,企业效益不好,有一年世界杯,偶尔买了一次足彩,没想到中了1万多块,从此迷上了买彩票,畅想有一天中了大奖,也能买一套带电梯的小高层。小媳妇没有正式工作,卖过服装,推销过保险,好像还在做什么微商。据说他们还在小区租了一间小商铺,做什么女用品牌的折扣店。
小媳妇也常常到赵心安家里来,带一些衣服让赵心安媳妇试穿,不是那种时兴的面料和款式,折扣很低。媳妇也常常让赵心安参谋,有时晚上一件一件穿,一件一件问,稍不注意,赵心安就被视为“应付差事”,为此他很头痛。
“男人就是甘蔗,开始挺甜,嚼一嚼就没有味道了,剩下的都是渣滓。”
“一天老想着买彩票中奖,我的未来都给整到彩票里去了,我嫁给他真是瞎了眼了。”
“男人的话鬼才相信呢,有几句是真的呢?”
赵心安的媳妇常常把对门女人的这些“至理名言”说给赵心安听,说赵心安娶了自己,分明是中了一注大乐透。
对门女人有时也过来给赵心安的媳妇推荐什么保健品、艾灸棒,弄的那段时间屋里常有艾草烟熏的味道。赵心安正告他媳妇,不要再跟对门来往了,又因为这个,跟媳妇着实嚷了一架。
赵心安的媳妇终究还是没有学到对门女人的泼辣,又习惯性地睡到卧室对门的书房去了,分床了五六天。
说到底,这一切的错还是归咎到了赵心安身上,要是当初能有资格换到小高层,现在还至于跟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成为对门吗?
对门的小两口住了不到一年就搬走了,走的头一天还大吵了两架。
第一架是在那天中午,老余骑着三轮车带着刘姨来了,他们把对门小媳妇堵在了房子里,刘姨说:“你这也太不像话了,房租啥子都半年多没交啦,是打算白住啊?”
小媳妇坚持说自己交了一部分,剩下的等下月一定交。
“你交给谁啦?你交啥子了嘛?”刘姨追问,气势汹汹的。小媳妇很狼狈,无奈之下将包里的1000多块钱都掏给了老余。
第二架是在那天下午,赵心安的媳妇说,小媳妇子把小伙子找回来了,问房租交到哪里了,小伙子先说交了,后来又说老家有急用,先挪用了,再后来,说那交房租的钱都买了彩票了……那天,对门动静很大,摔了很多东西,小伙子也没有先前那样隐忍了,他冲出门走了,小媳妇子一只鞋扔了出来,砸到了对门赵心安家的门上。
“这日子咋过呀?”赵心安的媳妇长叹道。
赵心安却真切地感觉到对门成了自己的心病了。
小两口搬走以后,对门的房子又先后租给了三拨人住:先是又一对小夫妻在房子里办校外辅导班,每到晚上娃娃们吵吵闹闹,一个多月后被警告了,搬走了;后来又住进了一个老妇人,近70岁了,是燕庆街边的一个拆迁户,家里几个孩子常常到这里来和她理论,因为房产分配吵吵嚷嚷不消停;再后来,又被一帮电力工人合租,变成了他们定期聚会的酒场。
赵心安一直不得安宁,他媳妇的情绪随着对门丰富的节奏起伏变化着,她到卧室对面的书房睡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赵心安常躺在冷清的床上琢磨。唉,一晃荡又快20年了,周遭空落落的,人生就像一瞥惊醒的梦。
6
这次因为老余的孙女,赵心安的媳妇在对面书房里睡了几天,有一天突然又回到赵心安的床上了,她说她碰到了这栋楼上隔壁单元的那个爱笑的小媳妇了,她惊了一大跳。
那个小媳妇曾是赵心安这栋楼里茶余饭后的话题——10多年前,年轻漂亮的她出乎大家意料地嫁给了初中的一个离异老师。那个老师的前妻带着女儿,跟着原来教育处的一个领导走了西安,这个年轻爱笑的女孩那时还是学校临时聘用的代课教师,后来两个人走到了一起,还非常的恩爱,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赵心安媳妇说,那个小媳妇带着一头假发,面容枯黄憔悴,说自己得了乳腺癌,已经做了几轮化疗了。
这给赵心安的媳妇带来了很大的震动,她开始关注她的乳房了,比关心住房更为强烈。她开始常常躺在床上不停地摸自己的胸脯,还把赵心安的手拉过去:“你摸摸这儿有没有硬块?”
“软塌塌的一对荷包蛋,哪有什么硬块啊?你莫不是在找借口吧?”赵心安就这样幸福地与媳妇开着玩笑。
在这笑声中,那头痛的退款也都不是什么事了。赵心安的媳妇少了怨怒,也开始关注对门老余那个尼姑一样的孙女了,挺漂亮的一个女娃,眉清目秀的,怎么就理了个光头呢?
老余两口子天天来给孙女送饭,见了赵心安也不说什么话。那姑娘很少出门,有时候能见到她穿着睡衣在屋里走动。
“现在社会什么人没有,女的理光头耍酷,不是什么稀罕事。”赵心安说。
“躲在屋子里耍什么酷,这个姑娘一定有事。”赵心安的媳妇坚定的说。
“感情受到打击了,然后削发明志?或者看破红尘了出家了。”
“拉倒吧,出嫁都没出嫁呢,出什么家啊?”
有一天晚上,媳妇伤感地告诉赵心安,那个尼姑一样的文静姑娘回山东了,她有病。
“她奶奶说,她有病,皮肤病,在山东已经治了几个疗程了,头发都掉光了,老余两口子心疼孙女,专门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她怕风。”
“姑娘是学美术的,喜欢画画,在对门画了很多,爷爷、奶奶,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舅舅,她都给画了,个个都是灿烂的笑容。”
“她奶奶流着泪说,她的这个闺女可坚强了,就爱笑。”
“我感觉她得的不是皮肤病……”
……
对门再也没有租出去,刘姨说为那点租金操心、太麻烦划不来,再说她孙女以后回来还要住,儿子再恢复几年也可以搬过来住,房子虽然小了点旧了点,但是也是个家啊。
赵心安没想到这一次,对门对他媳妇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爱打麻将的小媳妇,常吵架的小夫妻,她都渐渐淡忘了,只有那尼姑一样的姑娘,她常常念念不忘。
“那个文静的姑娘啥时候再住到对门呢?”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