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对于江浙一带的生产休闲鞋的公司来说,冬季的保暖鞋、雪地靴和加绒的运动棉鞋才是贡献产值的大头。所以,从每年的8月初到腊月底,工厂生产线忙得热火朝天,几乎能做完一整年的产量。
但6、7月是相当尴尬的。春鞋季早已结束,凉鞋线也接近尾声,头顶的太阳将车间烘成蒸笼。生产的淡季,有的工厂会付一些基本工资安抚流水线上的工人,有的为了节约支出,干脆歇上一两个月,只留几个设计师打样。可我们这些为鞋厂提供辅料的供应商不能歇,只能到处转悠,大小订单来者不拒,勉强维持自家工厂的正常运转。
2017年年中,天气稍稍转凉,开发区的鞋厂都开始摩拳擦掌,备战即将到来的冬鞋季。我早早四处活动,想争取多占几个“坑”——清闲了半年,就等这几个月回本了,绝对马虎不得。
那天,我去拜访一家老客户,路过开发部时,跟设计师小吴打了个招呼。他朝我点点头,之后无聊地打着哈欠,和厂长嘀嘀咕咕。听见他们在讨论开发区某个新开业的鞋厂,我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小吴和我是老相识,没打算瞒我,他说那家新鞋厂叫“匠心”,这两天早早就开工做棉鞋,生意相当不错。
小吴有个老乡在“匠心”当车间主任,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约一场夜啤酒都抓不着人。我赶紧问他愿不愿意牵牵线,将他们公司的辅材业务介绍给我,小吴满口答应。
拿到地址和小吴老乡的电话,我马不停蹄地出发了,一刻钟都不愿耽搁。做生意讲究开源节流。不过,“开源”可比“节流”重要多了。
我一路晃到开发区的角落,从车窗探头望出去,心里有些失望——“匠心”的门头搞得挺寒酸,没有半点儿匠心的味道。门头仅刷了一层灰漆,贴上蓝底的彩布,布面上简简单单地写着公司的名号,字似乎还有重影,显然是印刷技术低劣导致的。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要知道,开发区的厂房一律都是标准化的7层工业楼,能让企业“自由发挥”的地方不多,横竖就是一个门头了。财大气粗的公司,会买一块高壮的巨型泰山石立在门口,刻上深深的红字,威武、庄重又漂亮。想节约的,往门头挂上一块白底厂牌,在楼顶立起霓虹灯,看起来也很正式。相比之下,“匠心”的门头太“简约”了,我心想,这莫非是借鉴了苹果公司的“极简风”?
不过从大门跨进去,我立即感受到了火热的氛围。附近的工厂哀鸿遍野,这车间里却人来人往,拉料的小推车停的到处都是。我很快打消了心里的蹊跷——只要工厂效益好,哪怕门头立个烂木牌都不碍事。
我从工厂侧边溜进了办公室,找到开发部,用半盒中华将样品册留了下来。第二个目标是底仓,我从工人口中问明仓管阿春的工位后,凑上去巴巴地作了自我介绍,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报价册递过去。
这套操作我早已轻车熟路。老实说,成功几率并不高。本地供应商之间竞争激烈,在大多数情况下,生意兴旺的工厂就像一块散发着血腥味的鱼腩,多少条大鲨鱼闻着味儿就来了,很少有我们小鱼小虾乘虚而入的机会。
我见缝插针,竭力向仓管阿春吹嘘自家的优势:“我在这边的工业区做十来年了,新阳,还有那边的亚韩,都是我的客户,交货很快的。”
“知道了。”阿春接过报价册随意翻了翻,语气十分冷淡。
我点点头,心里没抱多大期望——这本刚递出去的报价册,兴许很快就会出现在垃圾桶里,册子是我定制的,一本值5块钱呢。
谁知阿春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抄出一张报料单,随手扔给我:“开发部在办公室二楼,先去拿色卡吧。”
我挠挠头,一下没反应过来。阿春接着说:“我事先跟你说好,质量一定要过关,入库前会跟色卡比对的。价格倒不是大问题,你只管写上去,不要比市场价高就行。”他语速很快,跟我交待完供货时间之后,接着又去忙了。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肚子里原先打好的小算盘一个都没用上——我的报价普普通通,竞争力并不算太强,我已经加了车间主任的微信,原本打算走走“偏门”的。县官不如现管,有些公司的管理人员权限极大,我常常要和他们谈到5%以上的回扣,才能挤进供应商的名单。有些人面善心黑,甚至开出更狠的价码。
到了“匠心”这里,潜规则居然不灵验了。
2
夏秋之交,“匠心”简直忙得不像话。每天都有一车一车的成品鞋发往外省,湖南、陕西、贵州……什么地方都有。
我头一天进门推销,就拿到一张三四千元的订单,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刚刚做到满月,“匠心”就已经欠了我3万多块的货款。
开发区的企业节奏偏慢,连结账也比市区缓一些。当市区的企业开始每季度结算一次的时候,开发区这边还在遵循最原始的结算周期——中秋和春节。中秋节前对一次账,有时能给一部分货款,余下的部分要等到年底对账后一起打款。如果供应商催得急,说不准也能拿到几万块“定心钱”。一年结一次帐,没人觉得不妥,本地商人都觉得:谁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呢?
那年中秋,我找去“匠心”的财务部,女会计爽快地签字领条,再交出纳确认。从对账到打款,前前后后只花了半个小时,甚至连条子上的零头都没抹多少。回到家我连连感叹:“多好的一家公司。”
“匠心”的老板姓金,看上去是个相当靠谱的人。我和他见过几面。金总不到60岁,戴一副细脚金丝眼镜,头发微白,文质彬彬,很儒雅的样子,看不出是生意人,倒像个大学教授。他不常在公司露面,但出手豪爽,抽百来块的细支烟,很懂茶艺,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年终结账的时候,财务部的会计忙不过来,金总就亲自下场。“正主”在后头稳坐,也就少了一道确认的程序,效率很高。他在条子上签字,问现金还是转账,要现金的话当场就给,要转账也没有问题,等上几分钟就打过去。
“我的办公室里煮着茶,先坐一坐吧,这边马上就好了。”金总笑眯眯地朝我跟供应商们打着招呼,对谁都很和善。
我说我不急,明天来也行,他很客气地回了一句:“大家辛苦一年了,等着用钱呢,都不容易。”
有一段时间,开发区的老板圈子里很流行养龙鱼,几乎人手两三条。金光闪闪的“金龙”,尊贵大气的“红龙”,动辄七八千元一条,还得买缸布景。为了保证龙鱼的健康,每个月要找水宠店的人上门清理、换水,前前后后的花费不是小数目。后来又流行木雕,办公室门口摆个圆圆的船舵,底座硕大,舵盘上刻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样,财务部里则置一座木弥勒,寓意和气生财。
但金总不爱搞这些玩意儿,他的办公室里甚至连一盆花草都没有。“匠心”整个行政区域草草装修过,门看起来是旧的,里头用几块落地玻璃做隔断,摆的是老式连体桌,寒酸的胶粘板加上深黄的漆水,散发着一股子上世纪老干部的味道。
有一回,我去开发部取色卡,刚好在楼梯间遇上女会计。我随口对她说:“您家的行政部可有点儿小气,连金总的办公室也整得跟游击队似的,说搬走就能搬走,和他的身价不太相符呀!”
女会计听完,悄悄白了我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3
“匠心”发生变故,几乎是毫无征兆的。2018年底,距离公司正式开业仅过了1年多后,金总不见了。
消息是从老柯那边传出来的。他是“匠心”的供应商之一,负责材料复合,业务量不小,每年光加工费就能达到三四十万元,还不包括其他零碎业务。
老柯40来岁,脸圆圆的,长得有点憨,皮肤黝黑,一副耕地老农的形象。去哪里都戴着一顶草编的太阳帽,就像随时要下地插秧似的。他干活很麻利,一大卷革料上了肩,说走就走,半口气都不喘。
那天,我刚在“匠心”的底仓卸了货,见老柯在办公室门口转转悠悠,时不时往里头瞅一眼,像是有什么心事。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就拉住我攀谈起来。
老柯说,他上周五从财务部领到对账单,直接交到了金总手里。金总签了字,说出纳暂时不在,周末也没有空,等过两天再将货款打过去。老柯没有多心,结果一直等到本周三,总经理办公室依然大门紧锁,一个进出的人都没有。可“匠心”各大车间仍然马力十足地开动着,开发部,财务部,底仓,都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就算再等几天,也要先把条子还给我呀。”老柯一脸狐疑。
他这一年在“匠心”做了40多万的业务,刚拿到18万货款,剩下的都还欠着。他问起我的情况,我说今年他们的辅材用得少,中秋前后也结算了一部分,我的账只剩不到6万了。
“怕什么,金总开着大奔呢,还能少了你的?”我随口开了句玩笑——金总的座驾是一辆黑色的奔驰SUV,市价落地接近200万,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车子又长又宽,有时停在门口的过道里,能够堵住前后的进出。在“匠心”,就连公司采购员开的也是一辆本田奥德赛,比其他公司的大金杯和小面包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老柯听了点点头,眉头总算松弛了一点。
可到了下午,“匠心”财务部就围了五六个人,都在询问金总的下落。从这一天起,金总就再也没有现身过,任何一个职员和供应商都联系不上他,他仿佛在人间消失了。
“匠心”彻底轰塌之前,我们仍心存侥幸,觉得金总或许遇上了什么麻烦,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他肯定会在除夕前出现的,对吧?”
在整个供产销链条中,供应商其实是弱势群体,处于相当被动的位置。生意不好做,谁都不想喝西北风。所以从第一笔订单开始,只要客户能够撑过一年半载,每个供应商都会放松警惕,将赊欠的截止期无限拉长。况且,先前已将本钱投进去了,不是所有人都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结果这一拖,就拖到了春节,供应商们都回过味:凉了。
除夕前,我将总账理了一遍,拣出了两笔“烂账”,一笔是“大迪”的2万块,另一笔是“匠心”的6万。“大迪”的老板娘还在正常办公,尚有追讨的可能性,“匠心”却早已人去楼空。
我心里窝火,只好每天跑一趟开发区,渴望奇迹发生。“匠心”的销售经理言辞暧昧,说了真话:“前段时间,‘匠心’的成品鞋似乎成了烫手山芋,批发价一降再降,最后疯了似地发走,一只也没有留下。”
生产车间的员工被遣散了,连门卫都走了。开发区种了很多行道树,枯黄的落叶常常飘到“匠心”的厂区里,久久无人打扫,平添一丝萧索。偌大的厂区里只剩下财务部的年轻会计。听说,她是金总的远房侄女,被留下来处理“后事”。
10多家供应商里,最多的一家被欠了80万,最少的也有4万多,加起来的金额超过400万。小姑娘倒是很爽快,遇上供应商来对账,打欠款单,就好言好气地开给人家,签了字,盖上红色的财务章。毕竟是拿薪水的职员,供应商们也不好发作。我们都明白,这些单据已成废纸。
金总的总经理办公室早被几个供应商占据了,颇有些“患难之交”的味道。大家伙儿你一句我一句,关系网开始疯狂运转,搜集到的信息被一一编织成型,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4
金总单名一个“仁”字,据说他在瓯北搞垮两家企业了。
最开始,金仁在一家服装公司当厂长,结识了很多生意场上的朋友。后来他出来单干,用关系网拉起了一个服装公司,做袜子、针织帽、裤头之类的小玩意儿。新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金仁出手很阔绰,愿意赊账给他的供应商越来越多。但好景不长,新公司很快便因经营不善,淹没在了汹涌的商海中。过了两年,金仁又立起一个新摊子,跨圈做休闲鞋,也是没过多久,这家公司便“离奇”倒闭了。
金仁欠了不少供应商的钱,他和他老婆都成了“限高”失信人。名声在瓯北彻底败落后,他就跑到没人认识他的开发区,重新鼓捣出了“匠心”。这种事儿说起来很复杂,但做起来却简单——找个年纪较大的亲属当法人,金仁在幕后遥控,一来二去,“匠心”就在一片鞭炮声中闪亮登场了。
想要生意红火,金仁的诀窍是:高买低卖。
供应商这边,以较高的价格收入原材料,获取他们的信任。另一边,对外低价卖出成品,讨得批发商的欢心,增加销路和回款速度。至于赚到的钱,都进了金仁的口袋。长此以往,公司必定撑不住。到了时候,金仁飘然抽身,让法院任意处置,他和他老婆都是铁了心摆烂。
有限责任公司,妙就妙在“有限”这两个字。金仁是专业玩家,将企业当成一个纯粹的敛财工具,而且自有一套应对法院的办法。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金仁屡败屡战,是个内心强大的企业家。然而,他一次次搞垮自己的厂子,座驾却从“奇瑞”升级成了“大奔”。
奸商的日子过得滋润极了,而老实人办企业,往往会把自己的身家和性命都搭进去。
得知内情后,我气极了。去年我还满心欢喜接下“匠心”的订单,今年却糊里糊涂地丢失了货款。我横下心,一个人跑到了车间里,将底仓的储备先搜罗一遍,再把流水线剩下的辅材统统捣下来,用麻袋打包装好,一点点拖进车里。底仓的角落里堆了一些断码鞋,我也顺手牵羊,一并拉走。
其他供应商有样学样,也开始翻找自家的产品,打算做一点最后的补救。老柯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这么点东西,能值几个钱呀?”
他是加工商,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拿。
第二天,几个相熟的供应商又在“匠心”碰头,开始估算剩余的资产,也好让大家心里有个数。但越算心越凉——据消息人士说,金仁的大奔挂在别人名下,职员常用的几辆公车也都是如此。
那时国内的税法并不十分细致,存在某些灰色地带。以“匠心”为例,平时的资金往来走的几乎都是私账,真正的经营状况只有金仁一个人知道。明面上只有上百万的销售票据,看起来是个经营困难的小微企业,暗地里却可能做了几千万的生意。等到公司遇到债务危机,留下的实际资产屈指可数。
“匠心”的厂房只剩下半年租期了,金仁那两条半新不旧的流水线,加起来也不值20万。最有变卖价值的东西,反而是工人们留下的铁皮工字椅。废金属价格涨势不错,椅子没两天就让废品公司拉走了,空荡荡的车间里,流水线无人认领。
江浙一带,历来把做生意用的器具称为“生财”,其中有着美好的寓意。这个流传千年的词放在金仁身上却变了味——他的“生财”并不是那两套流水线,而是我们这帮倒霉供应商的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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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头起诉的供应商叫“伟力”,是一家做鞋底的大公司。他们厂历史悠久,客户辐射全省,对“匠心”的债务倒是不太在意。从始至终,他们也只有两个业务员露过面。对他们来说,这一笔欠债大概属于毛毛雨,慢慢走法律程序就行。
事实上,大多数供应商并不愿意走法律程序。“匠心”早就一穷二白,只剩下一些锈迹斑斑的机器,现在我们尚能拿着条子满世界找金仁,一旦进入法院的清算程序,供应商的货款属于普通债权,优先级排在最底下。等公司职员拿走资产大头去抵薪,剩下的零碎,我们连喝汤都不够。到那个时候,我们天经地义的讨债行为也会变成无理取闹。毕竟,清算就代表着烟消云散,连同它的债务也一并消失。
老柯是最倒霉的供应商,没有之一。他是重庆人,10年前在附近的夜市摊上卖烤鱼。后来那一片小吃夜市被城管取缔,老柯找不到新地方,就进了旁边的工厂当普工。他是做过生意的人,脑子活络,在厂里没待两年就出来自己找活,靠着一帮万州老乡办起了鞋材加工厂。前年老柯添了一辆SUV,又买了一间小产权房,生活算是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们这群供应商多数都是本地人,手里有些家底,虽说对金仁恨得咬牙,但始终顾及体面。老柯就不一样了,他将生意做起来,靠的就是老乡的信任,如今金仁跑路,几十万货款成了烂账,简直就跟抽了老柯的筋一样,他怎么跟加工厂的老乡们交待?
所以老柯讨债最积极,他拉了个群,把供应商们都加进去,一有最新的消息就发布出来,互通有无。我和他原本是点头之交,遇上这件事后反而亲近了一些。
一次,一个群友偶然在商场碰见金仁的老婆,赶紧拍下照发到群里,老柯第一个作出响应,打算亲自去堵她。群里的同行都让他不要激动,等法院的程序。万一真他动起手,反而理亏,说不准要进派出所。
老柯很气馁,嘴巴倒不饶人:“谁理亏,那对狗男女才理亏呢!”
我心里明白,老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老柯的厂子在业务上一直不太顺。与他合伙的几个万州老乡都是普通工人出身,个个老实巴交,哪怕已经当了股东和小老板,他们仍然亲自下场,有时还要通宵加班,挣的都是血汗钱。老乡们出于谨慎心理,并不愿扩展太多业务,而老柯是个好胜心极强的汉子,“匠心”的业务就是他拉过去的,如今金仁跑了路,老乡们嘴上不言语,心里不知有多怨他呢。
我曾听老柯说,万州乡下的老宅快塌了,他打算卖掉那间小产权房,换一套万达广场旁边的房子,把父母从重庆接来享福。到了现在,他的买房的钱迟迟攒不出来,连厂子都要散伙了,他哪还有心思置换房子。
老柯双眼通红,垂头丧气,声音充满了疲惫:“这年没法过了。”
“匠心”公司的清算程序走了1年半,才渐渐步入尾声。
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破产案结束,公司职员作为优先群体拿到了应得的工资后,仅剩不多的公司资产则变卖的变卖、抵债的抵债,被均给了银行、信用社和一众供应商。银行和信用社财大气粗,承受得住这一部分损失,但供应商们却只是一群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哪怕有些人小有家底,也绝对无法甘心承受损失。
供应商们决定以牙还牙。老柯从不明途径搞来了金仁儿女的信息,纠集了几位供应商上门讨债。金仁的儿子在市区开了一家声乐学校,规模不小,名下拥有某个热火商圈数百平米的铺面。坊间传闻,金仁为那套铺面支持了一部分资金。老柯带着几个弟兄上门吵闹了一番,打破了两块玻璃,推翻了几张桌凳,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
最后,这场闹剧也算略微收到了效果。没过几天,金仁就主动出面,给几个供应商的支付宝账号各转5000元。之后,他又玩起了消失,既不接电话,也不回微信。
老柯是通过微信语音告诉我这件事的。他嗓音沙哑,有气无力,就跟卧病在床似的,失去了原有的底气。他说,有个熟识的老乡也在双屿那边遭了骗,气得不行,想搞网赌捞回来,结果落得倾家荡产。前两天,万念俱灰的老乡爬了河,幸好让几个老大爷救上来了。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在一瞬间,我很诚恳地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托老柯的福,我的支付宝里也多了1000元,金仁还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十分委屈,说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做生意,自家的住宅也被封了,夫妻俩即将无家可归。
“他在放屁!新城那套房子我去过,和咱们的案子根本无关。那个混蛋以前从信用社借出几百万,身上背的经济纠纷多的要命。无家可归?他儿子有好几套房子呢,两夫妻说不准就在哪儿逍遥快活!”老柯气呼呼地说。
我听得心里焦灼,问老柯接下来怎么办。
老柯只回复了一个表情,是个讽刺味十足的笑脸。
6
“匠心”的厂房很快又租了出去,接手的还是一家鞋厂——新阳公司。这里将作为“新阳”的分厂,继续产出一双又一双皮鞋。
“新阳”也是我的客户,创始人张总是老派商人的典范。几千万身家的老板,性格却相当朴实。他把厂区的顶楼装修过,家具齐全,还特地装了一架客梯,就住在那里。到了晚上,你在他厂里吼一嗓子,他下楼的动作保证比门卫还快。
当年遇上金融危机,几个经销商都跑路了,“新阳”欠下近千万外债。张总给供应商们打了几十张欠条,花了五六年才恢复元气。最终,他的欠条一一如数清偿,半个子儿都没少。
然而,张总马上就要退休了,“新阳”将由他的二女儿接任。我认识张家的千金,她背LV穿爱马仕,一看就和父亲不一样。
有一回,我去新阳公司对账,排在我前边儿的恰好是老柯,他在和张总聊退休的事。
张总很落寞:“眼光不行了,跟不上时代。一双鞋子究竟好不好看,受不受客人的欢迎,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我和老柯竞相起哄,说张总是开发区最后一颗良心。张总听了红光满面,对这一句马屁话十分受用。张总说,他早就看不懂如今这个疯狂的市场了,沉下心做产品的人凤毛麟角,以致劣币驱逐良币,市场上只剩下投机派和黑商人。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现在的生意人,不管是工厂还是供应商,彼此都冷漠了许多。
“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是一桩大事业,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张总一拍桌子。
“就该把那些人全抓起来,坐一辈子牢。”老柯脸上抽动两下,嗓音很低沉。“匠心”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或许下半辈子都忘不掉。
张总叹了口气,说还真没有办法。公司法实际上是保护企业家的,为了提振经济,鼓励贸易,减少营商风险。国内的法律法规对企业家的约束却并不多。当企业家们明白这一点,甚至深谙此道的时候,事情往往就会失去控制。
张总是过来人,历经开发区企业潮从巅峰到落坡的全过程。他颇有感触地说:“企业家失去道德,整个社会都将惴惴不安。”
2021年中秋,我姐在市区某个综合市场里盘下铺位,开了一家辅材店。她刚从塑料业转行,两眼摸瞎,什么也不懂,于是请我去坐几天班带带她。
店铺开在市场的三楼,人流不多,但租金也便宜。姐姐说明年一定要搬到二楼去,在这边守株待兔,一天下来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我跟她说,店毕竟刚刚开业,业务量能抵掉房租和人工就不错了。如果宾客盈门,也千万要把持住,不能随随便便接单,愿意做现金账的客户并不多,一旦赊出去,风险就转到了我们身上。看起来再“优质”的客户,也得先问过身边的熟人,做好细致调查。
“开发区的‘匠心’公司,金仁,我跟你说过吧?”我撇撇嘴。
“咱们没那么倒霉吧?”姐姐悻悻地说。
一天,我正在市场门口转悠,碰见了一个老熟人——原“匠心”的仓管阿春。他提着大包小包,面包车里已经堆满了皮革。
我凑上去打招呼,把他吓了一跳。他言辞闪烁,表情不太自然,只说他朋友刚开了一家鞋厂,就在综合市场附近,因为人手紧缺,他又正好对这些东西熟得很,就自告奋勇来当采购。
我心想,姐姐的辅材店刚开起来,还没几个固定客户,阿春或许能帮上点忙。和他认识几年了,多少有点面子,以后再包个大红包给他就是了。于是便问他详细地址,说改天登门拜访。
阿春似乎颇为尴尬,支支吾吾地不愿开口,与从前的爽快大相径庭,随便应付了我几句,便溜之大吉,跟做了贼似的。
我心里觉得十分怪异,便将所见所闻告诉老柯,又将阿春的名字讲给了市场里相熟的“万事通”大哥。
那大哥不愧是地头蛇,没多久就搞来了一堆消息:
两个月前,市区某个租赁厂房里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开业典礼。红幅,彩带,花篮,一直排到街上去。门头装潢精致,公司铜牌又闪又亮。车间里的设备都是全新的,办公室和开发部也都十分气派。
金玉其外,内里的“配方”却还是老味道。
阿春其实是新公司的法人,事实上,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金仁的外甥。这回,金仁的堂弟司职仓管,也负责会计和其他一些管理事务。至于厂长,是金仁的某位好友,“匠心”的老班底之一。
尽管金仁的堂弟反复跟同行解释,说新公司和金仁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这个公司里3个最关键的职位都是金仁的亲友,其中的奥妙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越往深处想,我的心便越往下沉——这次,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吗?
(文中公司名、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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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我陪闺蜜到海南万宁看房,房产中介是26岁的阿进。阿进皮肤黢黑,脚蹬一双廉价拖鞋,T恤领口早变了形,一张口就是浓浓的海南腔。不过,他长相帅气,眼神清澈,身高将近1米8,还能看见隐约的胸肌。我们夸他“身材真好”,他只是笑笑说:“小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下海游泳,练出来的。”
去年年初,我应闺蜜邀请去海南休假,已经久无音讯的阿进突然联系了我们——原来前两年他也买了房,赶上验收交房,他想起我闺蜜是室内装修设计师,便想麻烦她这个内行人一起去收房。
收房当天一切顺利,我们准备离开时,阿进看着印有自己姓名的交房资料,突然流下两行泪。闺蜜笑问:“怎么还哭上了?人生中第一套房在手,太激动啦?”
阿进抬手擦了擦眼泪,轻声回了句:“阿妈说,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才算真的‘上岸’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想他说“上岸”,莫非以前还“下海”做过什么非法勾当?结果阿进擦干眼泪后,才娓娓道来,讲了他们一家三代作为海上“疍家人”游牧于潮涌之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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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20岁的阿妈嫁给了30岁的阿爸,阿爸一辈子除了捕鱼、喝酒和打牌,什么都不会。阿妈父母死得早,由姑姑养大,那一年姑姑也要娶回自家的儿媳妇,急着腾出房间给新妇,这才同意阿妈嫁给一贫如洗的阿爸。对于阿爸来说,这场婚事,不过就是从邻村一条渔船上把阿妈接回自家的“疍家艇”。
疍家人的祖辈们一直过着在海上浮家泛宅的日子,被称作中国的“海上吉普赛人”。小时候我问过阿妈,我们又不姓疍,为什么要叫疍家人?阿妈答不出,她只知道自打出生,就在陵水的近海过着这样的日子了。
后来,我长大后,从一本《太平寰宇记》知道了疍家人的历史:“蜑户,县所管,生在江海,居多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业,若居平陆,亡即多,似江东白水郎业。”“疍”字并非我们的姓氏,读音dàn,是有人认为疍家人常年以舟为家、漂泊一生,生存环境艰难、险恶,就像蛋壳般脆弱,所以就有了“疍家”这个称谓。我们有着正常的百家姓,早年几乎所有的疍家人都以捕鱼为生,分布在海南、两广和福建的沿海地带。
除开台风天,疍家渔民们基本每天都会出海捕鱼,归来清理缝补渔网、卖鱼,偶尔也去赶海拾贝、捡海蛎。阿妈嫁给阿爸以后的生活,只是侍奉的长辈由姑姑、姑父换成了我阿公,跟出嫁之前并没有太多变化。
大海并没有给海上沉浮着的疍家人带来多少额外的财富。阿妈的青春时光,都没有离开过阿公的那一艘木船。
木船只有五六米长,出海时,阿爸会和阿公轮流站在船首撑篙、撒网,船的中部是个竹篷搭建的“船舱”,两边悬空各钉死一条长木板,既是长凳也是床板,板下就存放衣物和食物。另一边则堆放着渔网、水缸等杂七杂八的渔具和修补工具。竹篷顶上,只要天晴,总是晒满各类鱼干,阿妈还在前后两个进入船舱的口做了布帘,便于更换衣物、梳洗等私密事,也能在坏天气里隔住一点风雨。“简易”厨房设在船尾,红砖砌成一个极小的灶台,船上会备点木材和甘草,一口铁锅能做最简单的疍家“鱼饭”,还有一只铁盘可以用来煎鱼和虾子。
闽江民谣里唱的“破船挂破网,常年江上漂,三代祖孙住一舱,半年粮食半年糠”,就是当年很多疍家人的真实写照。阿公也会唱海南疍家的“咸水歌”,歌词大多数和大海、潮水、风雨有关,小时候的我都听不懂,只记得阿妈教过我其中一句,大概是“南海碧波滔滔,渔香飘过五洲,潮涨潮落……”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疍家人都窘迫到半年要吃糠。有钱的疍家人会在近海岸边搭建“疍家棚”居住——并不是如今处处可见钢筋水泥的好房子,只不过是用木头、竹子做棚架,找旧船板和废木料铺地,再用椰子叶或者竹片编制成席片做“墙”,棚顶覆盖茅草。比起篷船,疍家棚能遮风挡雨,还有地方供奉先祖的牌位,已经强上许多。
海上的日子枯燥且苦闷,阿爸虽然身强体壮,但他的心思全在喝酒打牌上。他大概也并不喜欢阿妈,一旦靠岸,时常几天不见人影。阿公并不会等他归来,修整好便会带着阿妈风雨无阻地出海。像阿公这种老一辈的疍家人认为,在岸上停留久了会得罪先祖,会有不吉祥的事情发生,也怕长久不沾“海气”,会行船不顺。
直到阿爸32岁那年,阿公才盼来了第一个孙辈。
阿姐出生时,阿妈难产,阿爸非得要她像无数个疍家女一样把孩子生在船上,反倒是一向“老古董”的阿公在那天坚持上岸,把阿妈送去了卫生院。阿妈说,阿姐刚生下来时软香粉嫩,是个很漂亮的小婴儿。可是阿爸不喜欢,甚至还一度想把阿姐送人。阿公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盼来了第三代,是如何都要自己养大的。再说疍家人生养孩子,一个怎么够,后续总会添男丁。于是阿姐这才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
如阿公所盼,阿姐出生后的第三年,家里终于添了男丁,就是我。
那一年对阿公来说是非常“新”的一年。他停止了日日出海捕鱼的生活,用所有的积蓄加上阿妈微薄的嫁妆,买了鱼苗(主要是金鲳鱼和红头鱼,海南的海水条件很适合养金鲳鱼,上市比其他地方早,所以卖得很好),靠着政府的帮持,在近海的“鱼排间”有了自己的木屋。虽然依旧住在海上,但漂泊二字终于离我们远了些。家里人也第一次有了相熟的邻居们。
疍家人渔村(主人公供图)
我们所在的海上村庄,星罗棋布地停满了渔船,上千根木头做成供人行走的木板,同时木板加上渔网围成无数个方形的养鱼池,人们就在这只有20到30厘米宽的“鱼排”之间行走。每几个养鱼池之间就有一栋木质的两层小屋,像被固定了的船舱,作为疍家人定居的房屋。疍家的木屋一楼大多用来做饭、会客以及存储鱼饲料,二楼一般会被分隔为几间,做卧室。很多疍家人一生都未曾上岸、穿过一双鞋,鱼排和木屋就是他们的所有,生死悲欢全部容纳于此。
我出生后,阿爸或许觉得他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喝酒打牌的频率越发多起来,经常整月都不回家。偶尔回来,也是烂醉的状态,嘴里絮絮叨叨地骂阿姐:“短命女崽!”
阿姐那时已经开了智,自小与阿爸不亲近,在上小学之前,日日缠着阿公。阿姐从小跟阿公学会了“耍水”的本事,一猛子扎进海水里,可以许久才浮出水面。仰面游水、侧身划水、下潜都是一把好手,她甚至还学会了很多男孩子都不会的本事,会用带着尖刺的鱼枪潜入浅海捉鱼、捞海胆。
我3岁那一年,阿妈又平安生下了小妹。医生说她因多年劳苦的海上生活,外加营养不良,很难再有孕了。阿爸知道后,依旧在外喝酒打牌,有时候甚至还会拿走阿妈买鱼苗的钱。阿妈无力反抗,只会背着我们哭。
2
我对童年的记忆大多是有关于大海、阿公和船上的3个女人。
我记事起,阿公脸上满是被海风雕刻出的皱纹,手也遍布青筋,牙齿因常年咀嚼槟榔变得又黄又稀松。他大部分的人生都在船上度过,早习惯了不穿鞋,因为常年劳作,且时常居于船舱,背早就佝偻了,但他身上有一股与大海周旋多年养成的“劲儿”,不畏惧任何事,好像多大的暴风雨来他都不会怕。阿公喜欢把我们3个孩子轮流抱在怀里,唱我们完全听不懂的渔歌。在我和阿姐下海耍水时,紧紧盯着我们,做尽职的“安全员”。
阿妈在生完妹妹以后,越发地瘦,但她的眼眸闪亮,海上时光除了为她镀上一层黝黑的皮肤,也给了她坚毅的性格和敏捷的身手。原本娇小的她,在海滩礁石之间、在摇晃的船身里、在疍家鱼排狭窄的走道之间穿梭时,如履平地。
我对于阿妈在渔船上的劳作并没有太多印象,只听阿姐夸赞过阿妈有一手补渔网的好手艺。对很多疍家人来说,渔网是最值钱的家当,好的渔网值上百块,网孔密,尼龙线结实不易断。但再结实的渔网,也时常会被挣扎的螃蟹、锋利的鱼鳍划破,阿妈就会及时地把窟窿补上。织补渔网费时费力,阿妈会用嘴叼着梭子,配合双手前后上下翻飞织补,低头织网时常要一两个小时,海上毒辣的日光把她的脖颈晒得格外黝黑。阿妈忙的时候,阿公则负责撒网、收渔。
每个人记忆里都有几道专属于妈妈味道的菜,对我来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香煎马鲛鱼,是我永远都不会忘的美味。煎好的鱼,第一口永远都会先奉给阿公品尝,然后再给小辈们分一分,阿妈却只是“意思一下”,尝一小口。
渔民们都知道“山上鹧鸪獐,海里马鲛鱼”,马鲛鱼肉质紧实、少刺,香煎后酥黄焦香,是海南人过节桌上必备的佳肴。但马鲛鱼人工养殖难度大,鱼苗对于饵料要求极高,幼鱼还喜欢自相残杀,所以渔民们都寄希望于捕捞马鲛。阿公手气好的时候,可以通过海钓收获一两尾,拉网捕捉的时候,大多入网的都还是黄花鱼、鲳鱼、石斑鱼,偶尔才会有几尾马鲛鱼,大多也都是不超过60厘米的“小货”。
那时候,我还不懂马鲛鱼的难得,只以为阿妈不喜欢吃,长大了才明白,作为最受游客欢迎的美食,它出售价格很高,一尾80厘米左右长的马鲛,一般都会切块来卖,行情好的时候,一斤能卖到80元以上,阿妈是要省下原本自己吃的那一块,去卖多点钱。
阿姐于我来说,就像半个阿妈。
她自小就能协助阿公出海捕鱼,帮阿妈缝补渔网,空闲的时候还带着我和小妹在海滩玩耍。阿姐除了水性好,还有着一双巧手,会用竹叶编好看的“疍家帽”。六角形的帽顶,外层涂薄薄的清漆,她喜欢用贝壳碎装饰帽带,大海退潮时夕阳的光照在上面,会让帽身泛起一层橘光。我爱阿姐,除了血脉相亲,还因为她聪慧、能干、坚定又温柔。而小妹又软又香,相比其他幼童来说,她很少哭闹,只要能坐在家里人的膝头上,就总是笑呵呵的。
我们定居在渔村之后,阿爸仍旧很少回家,只有在赢了牌心情好的时候,偶尔给我们带只岸上的阉鸡吃(海南常吃的一种公鸡,被切除睾丸后,会长墨绿色的尾翎,比普通公鸡高大好斗,肉质鲜美)。
我和阿姐很羡慕隔壁秀秀家,她家伙食远比我家丰盛。秀秀和阿姐同岁,却比阿姐胖了一大圈。秀秀是个老实热情的胖姑娘,和性格内敛的阿姐刚好互补,是阿姐很长时间里唯一的朋友。秀秀的父母日日形影不离,那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而我们全家的生活都是靠单薄的阿妈和年迈的阿公来维持。好在阿妈做事认真,阿公又是懂“鱼”和大海的老头,我们养鱼池的收成刚够维持一家几口的开销。后来陵水的旅游业慢慢发展起来,秀秀家上岸开了超市,又把自家的渔船改造成了海上鱼排餐厅,游客们多的时候要做团餐,阿妈也时常去帮忙赚点外块。
生活貌似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着,直到有天,阿爸突然回来,说要带着小妹去打牌,他嚼着槟榔对阿公说:“昨天村头老张带了家里女崽去摸牌,连赢一晚,今天我也要试试。”3岁的小妹依旧喜欢笑,哪怕鲜红色的槟榔汁液在阿爸口齿间炸开也不怕,她乖乖趴在阿爸肩头,两人身影消失在鱼排之间。
那一晚,我们没有等回小妹。
3
我对小妹的死,没有任何具象的记忆。只知道整整有两天我和阿姐都没有见到阿公和阿妈。秀秀后来和我说,她有听到家里长辈说起那晚的事——阿爸确实带着小妹打牌到深夜,手气也很好。牌局结束后,几个老牌友按惯例要赢家买酒喝。酒局结束后,阿爸已经在不省人事的边缘,小妹吵着要找阿妈,他就抱着小妹上了小船,往鱼排方向开。
第二天,阿爸自己睡在船上一直到中午才醒来,而清晨天未亮时,就有人在海岸边发现了已经没了呼吸的小妹。小妹身上有青紫的印,他们猜测她从船舷摔入海里,海水把她推向了礁石,最终被冲上了岸。
早夭的幼童没有办葬礼的资格,后续也不必上香祭奠。疍家人虽然一生在海上,却也讲究入土为安。阿妈和阿公在其他渔民的指引下,在坟岗找了一处向阳的位置,埋葬了小妹。
按规矩,小妹所有的物品都不能留,要统统拿去岸上烧掉。很快,这个家里就完全没有了她存在过的痕迹。阿爸因为这件事,有大半年都不敢回家。
一切都好像没变,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阿公很少像过去一样光脚坐在船头唱渔歌。阿妈的话更少了,她不再任由阿爸搓圆捏扁,外出去其他鱼排餐厅帮厨的频次高了起来,多存下的钱会牢牢管住,拒绝给阿爸一分一厘。
阿妈也比之前更加讲究疍家人的礼数和信仰。我们煎鱼吃时,如果翻了鱼来吃另一面,阿妈会毫不留情地用竹片打我们的手,要求阿姐和我吃完上面的鱼肉后,只能把骨头剔开,再吃背面的,不然会招来不幸——而且,第一筷不能动鱼头,鱼头寓指船头,第一筷吃鱼头会有灾祸降临,吃饭的碗、汤匙也绝对不能倒扣在桌上。她怕自己对先祖留下的规矩稍有不敬,大海再带走她其他的孩子。后来阿妈和我说,其实小妹刚走那段日子,她想离开鱼排,想让我们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岸上安安稳稳地生活。
阿姐不再下海耍水,把时间全部用在了课业上。秀秀和阿姐同班,经常来家里抄阿姐的作业,她对我说,每当有新认识的朋友或者同学,阿姐都主动告诉他们:“我阿爸早死了。”
我的成绩时好时坏,阿姐的课业总会排在班级前三,这是阿妈日复一日的辛劳里最大的慰藉。我上了初中后,也和阿姐一样憎恨阿爸。因为常年烟酒槟榔不离手,阿爸不再有年轻时的壮硕,一口黄牙,微微驼背,脸上胡渣肆意生长。他回家的目的单纯又可恶——找阿妈拿钱,然后再次回归牌桌和酒局。
家里只有阿公愿意和阿爸说话。渐渐地,阿爸只在端午节拜家神的时候才会回来一趟。
阿公说,旧时候疍家人出海前会到龙王庙烧香祭拜,在自家的渔排、渔船上也都要拜家神。家神就是自家祖宗的神位,一代代传下,保佑出海捕鱼多、四季平安、渔排里养殖的鱼儿长得大。端午节则是疍家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像阿公这样老一辈的疍家人,相信“龙王”会在这一天显圣,祈求出海平安,在这一天最为灵验。
可除了端午这天,连阿公生病,阿爸都不会现身。有人说,他在岸上和其他女人安了新家。后来我从阿公那听到几句阿爸年轻时候的事,还是无法理解他的消沉和冷漠——阿爸爱过一个岸上的女人,那女人家里做着养殖蚌珠的生意,家底颇丰。几百年来,疍家人大多贫困潦倒,城里的女人是绝不对会下嫁来海上的。阿爸毕生的梦想就是存钱上岸成家,可那女人并没有像和阿爸约定的那样等他来娶她,她早早嫁了人,阿爸也就死了上岸的心,觉得一生在海上也不过如此,也随之染上了喝酒、打牌的毛病。我不知道传闻里阿爸的新伴侣是不是他年轻时魂牵梦绕的那个富家女,但我自此也不再对阿爸的归来抱有任何幻想。
在鱼排生活期间,阿妈多次想要存钱买房,带我们彻底上岸生活。念头最强烈的一次,是因为阿姐受了欺负。
那时候阿姐刚读高一,班级里有几个有钱人家的女同学,讨厌阿姐安静话少,成绩却又名列前茅。阿姐穿着朴素,有着从不和任何女生拉帮结派的孤傲。后来,这帮女生偷偷跟着阿姐回家,想在路上找点事欺负她,才发现我们住在海上的鱼排,是传统的疍家人。第二天,她们就给阿姐起了“海上落魄户”的外号。阿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铁了心要上岸安家,就拉着秀秀阿妈去了几次镇里看其他村民要转手的房屋。
原本已经有了合适的选择,阿公却在此时大病了一场,咳嗽月余也不见好,阿妈带他在万宁市的大医院看了几次,所有检查都做了一遍,说是受凉引起的慢性肺炎,只能慢慢养着。我的记忆里,阿公从来没有“娇气”过,有点小病小伤,总说没事。长大了才懂,他只是和无数个走在慢慢衰老路上的老人们一样,怕给家人添麻烦,怕花钱,怕自己被嫌弃。知道自己生病花了不少钱,阿公心疼又愧疚,无论如何不肯住院,甚至拒绝吃药。阿妈开好药带他回家,反问阿公:“你想不想看阿进读书、娶妻?”阿公想了想,这才肯吃药。
后来阿妈仔细盘算,阿姐和我读书要用钱,阿公的病也怕反复,那几年还是停了买房的心思,手里的存款也不敢再动了。
转眼,阿姐即将高考,消失许久的阿爸却在这时出现得格外频繁。他比以前更衰老了,牙齿已经掉了几颗,双眼下坠着大眼袋。酒精、烟和槟榔让他整个人越发萎靡不振。我们在他和阿妈的争吵中,大概弄明白了他的来意,无非就是他给阿姐物色了一户好人家,想要阿姐趁着年轻出嫁,彩礼可以和阿妈对半分。
阿妈托秀秀家帮忙打听对方是什么人,几经辗转才弄清楚,原来阿爸欠了那一户人家不少赌债,对方的儿子右腿先天残疾,不好说亲事,这才变相提议阿爸可以嫁女儿抵债。
阿妈和阿公一起骂走了阿爸几回,但阿爸像块狗皮膏药,时不时亲自带着那户人家打探阿姐,有几次还堵在了阿姐学校门口。阿姐借老师的电话打给阿公,才顺利返回渔村。我以为婚姻由父母包办是旧社会才会发生的事,没想到还能影响到出生在90年代的我们。那时,阿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课业还是很好,人也聪慧温柔。她原本计划考海南大学,这样距离家里不会太远,又能继续读书,可阿爸闹这一出,打乱了她的人生计划。
那天我们都在家里,阿妈刚从鱼排餐厅帮工回来,给我们带了主家没有吃完的海鲜饭。席间,阿妈突然抬头握住了阿姐的手说:“别留在这里了,别管我们,走吧,去内地,去过你自己的日子。”阿公没有说话,却也望着阿姐温柔地笑了笑。
2008年,从小喜欢历史和文物的阿姐,最后报了西安的学校,顺利过线。阿姐离开的那天,海上下了很大的雨。阿公和阿妈凑了1万块,存在卡里塞进了阿姐的行囊。阿姐抚摸着左手虎口的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疤痕对我说:“你看,这是小妹小时候抓的,当时伤口挺深的,还流了血。现在看来,这却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如今也快要淡得看不出了。”
过了一会,阿姐又轻抚着我的头发说:“阿进,照顾好阿公和阿妈,快点长大吧。”
4
后来的几年,阿姐都没有回来过,也从来没有伸手问阿妈要过生活费。
我猜,一是陕西距离海南路途遥远,她想要省钱;二是她内心还对阿爸有着深深的憎恨与厌恶,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纠缠。虽然我们告诉她,阿爸在得知她离开海南后,回家大闹了一场,砸了点家具和电器,发泄后就彻底消失了,甚至端午祭家神都没有再出现过。提及阿爸,阿姐只会冷漠地说:“反正我早就当他死了。”
即使阿姐距离我们很遥远,但每逢节日、阿公生病或者家里需要添些物件、修补渔池和木屋的时候,阿姐总会打钱给阿妈。我们猜阿姐是嘱咐了秀秀,她不在渔村的日子,秀秀就是她照顾家里的“眼线”。
阿姐每次在电话里总是报喜不报忧,我们也反向问了秀秀很多阿姐的事情。她上大学后并不轻松,虽然在海南阿姐的课业名列前茅,但到了教育水平明显提升几个档次的内陆,阿姐甚至排不到前50名。第一个学期没有奖学金和助学金,阿姐用阿妈给她的钱交了学费,平日里总是能省则省,靠着周末去做家教赚生活费。寒假的时候,大学生们都各回各家,阿姐趁着这个空档,就去缺人手的超市和餐厅打临时工赚钱。
到了第二个学期的时候,阿姐已经能拿到奖学金去支付自己一半的学费,剩余的钱还是要靠打工去赚。
有一次五一期间,各地游乐园游客都爆满缺人手,阿姐的舍友拉着她去海洋馆打临时工,做检票员。那一天海洋馆下水表演的“美人鱼”突然爽约,阿姐听说一天有600元的费用,就举手报名,通过海洋馆的考试后顺利顶上了那个空缺。
从小在海里与游鱼为伴的阿姐,没想会为了钱再次回到水里,而且一做就是几年。秀秀从小和阿姐一起长大,本来就是她的迷妹,说起这一段更是眉飞色舞:“你都不知道你阿姐最厉害的本事是什么吧?那水族馆里没有一条‘美人鱼’可以不带护目镜表演,只有你阿姐可以。在海里的时候,你阿姐都可以潜那么久,更何况是在大陆的池子里。”
阿姐给学员示范动作(主人公供图)
听着阿秀的讲述,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阿姐在水下利落转身下潜、发丝在水中晕染开来的样子。大海带走了小妹,给了我们无尽的伤痛,但也在默默回馈和治愈着阿姐的生活。
后来阿姐除了做海洋馆里的美人鱼,还考了自由潜水教练证书,带起了学生。之前,阿妈总是担心阿姐的钱来自于见不得光的门道,这下才放了心。
2017年年底,阿姐嫁人了,原本想要带姐夫回来看阿妈,被阿妈委婉拒绝了。她怕疍家在海上随性的生活方式吓跑了新婿,也怕简陋的鱼排、年迈衰老的阿公、自己说不好的普通话和寒酸的穿着打扮给女儿丢了份,更怕消失了的阿爸突然出现,坏了原本的美事。最后,我代表全家去陕西参加阿姐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离岛,第一次坐动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了岛外的世界。
姐夫人很善良温和,和阿姐是极其般配的一对,他们问我要不要留在西安,我想到家里的阿公和阿妈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小辈在,还是踏上了返回渔村的路。
5
我成绩不如阿姐,也放不下阿妈和阿公,2011年高中毕业后就在海口读了旅游专业的职业学校,毕业后做起了地接导游。工作期间,我也深深地爱过一个叫佳蓉的女孩。她来自重庆,皮肤白皙、笑容和煦,性格直爽,安静的时候,侧脸像极了阿姐。她在游客们常去下榻的五星酒店做前台,旅行社和酒店是长期合作关系,我们就渐渐熟络了起来。
佳蓉会在我带游客入住后,给我的水杯加满水,也会把给游客备好的毛巾偷偷塞给我一条擦汗。海南的阳光火热毒辣,她还塞给我一只防晒,叫我涂一涂脱了皮的脖颈。偶尔闲下来聊天时,佳蓉说,她终归是要回重庆爸妈身边的。
我知道,该克制好自己的感情。一个疍家的穷小子,参考海口或者三亚任何一个城市的房价,几年内都无法安定下来。我只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和佳蓉仅仅做着朋友。做导游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简单的时光,基本每个月我都会回到鱼排上陪伴阿妈和阿公,也每周固定和阿姐通话视频。我已经和很多90年代的疍家年轻人一样,慢慢褪去了传统疍家人身上的印记,大海于我来说,不再似往日亲近,却也从不曾远离。
2018年的冬季,阿公突然走了。我从海口赶回去的时候,阿妈已经和秀秀妈开始给阿公操办葬礼。阿妈说,阿公死于心肌梗塞,走得很快,没有太多痛苦。老一辈的人相信,只有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的人,才能有这种痛快的死法。按照疍家人的习俗,我们为阿公租赁了灵堂,停放满7日后才能下葬。阿姐也从遥远的陕西赶了回来,我们没有想到全家人多年后的团聚,会是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
下葬前,我试着去打阿爸的手机,已经变成了空号。
阿公走后,鱼排上的木屋更加空荡荡,阿姐没有听阿妈的劝阻,硬是待足了两个月,陪着阿妈过完了阿公的“七七”才赶在新年前返回陕西。
这年夏末,阿姐传来好消息,她有孕了。在微信视频里,阿姐固执地说:“一定是个男孩,一定是阿公回来了。”
阿公走后,我心里萌生了在海南买房、把阿妈接出鱼排屋的想法。阿妈在慢慢老去,不再适应海上的劳作和潮湿。秀秀家早就把陵水的鱼排餐厅转手给了其他渔民,在万宁定居。
秀秀知道了我的心思,就把我介绍给一家房屋中介公司,要我从头学起,存钱会比做导游快得多。2019年年底之前,疫情还没有爆发,海南旅游业热度仍在,来海南过冬或者购置资产的人也不少。我在入行后把手里来旅游的客户资源盘活了一部分,或租或售,佣金还不错。也算我运气好,帮客户卖掉了石梅湾一套200多平的大户型,存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而佳蓉也回到了重庆,和我成了朋友圈点赞的陌生人。
11月的时候,阿妈把她和阿公存下的钱贴补给了我,我在万宁购置了一套小户型,至此,我们家才算真正“上岸”了。
2020年初,新冠爆发,投资客和游客们渐渐回归各自的来处。原本来自东北、新疆等寒冷地区的“候鸟”们,大部分也没有来海南过冬。海岛难得变成了只有当地人的原始模样,我的中介工作也随着疫情按下暂停键。
我再次回到了鱼排上,陪在阿妈身边,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阿妈在祭家神的时候说,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我能在岸上安家娶妻。这些年她长出了不少白发,但还好身体一直不错,穿梭在狭窄的鱼排之间依旧如履平地,阿公身上那股不断征服大海的劲儿,仿佛被阿妈完完全全地继承了。阿姐也在疫情肆虐的环境里平安生产,如她所愿,是个男孩,阿妈说也许真的是家神保佑,阿公又回到了我们家。阿爸仍旧没有回来,但对于我们来说,他的归来与否早已不再重要。
如今,彻底上岸的疍家人越来越多,也有一部分仍然保留着自家的鱼排,做着水产养殖生意、餐饮生意。游客们一波波地来到陵水,找寻疍家人搭建的海上浮城和背后的故事。大海凶残暴虐,又平静美丽,像极了一代代疍家人浮于海上的人生。我们在海上成长,时代的潮涌却又把我们推走,距离大海越来越远。也许有一天,疍家人浮泛海潮的过往终将成绝唱,但历史已经烙印下疍家人不可磨灭的故事。
阿妈说,我刚出生时,阿公给我取名为海进,寓意在海中勇敢、顺利前进。
大海啊,终究是世世代代疍家人念念不忘的家。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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