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入殓师:在太平间干久了,我看油漆印都像血

网上说抬尸日结1800,
我看见就想举报
入殓师,一个神秘的职业选项。
他们鲜少在日常生活中被提起,同样是为人服务的职业,但和死亡挂上边,就会被人们忌讳。偶尔被提起时,从业者们常常被误解为拥有高薪:如果工资不高干嘛做这一行?他们有时甚至会被嘲讽“靠死人吃饭”。
但现实中的入殓师,和人们的想象有许多不同。
本文的主人公雷子,是个年轻的95后男孩,他在高考后主动填报了殡葬专业的志愿,毕业后顺利进入这个行业。他每天为陌生的人擦拭身体,按摩全身,更换丧衣,整理妆容。
现实中的入殓师,工资不高,通常只有几千块,很多时候还没有一线城市的保安高。但工作压力并不小,意外和死亡不会严格遵循着他们的上班时间到来,只要遇到突发情况,他们就得不分昼夜随时待命。
对金钱的无奈,对工作强度的压力,这些其他工作会遇到的烦恼,雷子也都遇到过。但他想坚持在这行做下去,做入殓师,就好像在人生中彩排和预演一场场生死别离。
一
学殡葬专业,成为入殓师
雷子今年22岁,爱拍抖音,简介那栏简洁明了:入殓师。
他的作品不多,大部分关于工作,也有絮叨的生活日常,其中一条vlog,他和其他三名同事处理一位断了左臂的遗体。
遗体生前是一位在工地干活的外乡工人,作业时发生了意外导致死亡,肇事机器使他左臂断失。“对于我们专业殡葬工作者来说,这种情况处理起来算简单的了,不出一个小时就可以把手臂复原在身体上。”雷子说。
车祸通常会更棘手。碰到断头的、尸体碎块儿的,雷子直言完成不了:“这得请资质更老的师傅来操作了。”若遇到面目全非甚至连尸块也找不到的,师傅会用捏泥像的材料,补上残缺部位,再化个妆力求还原原貌。

雷子和同事一起在操作室修复遗体
但不论棘手与否,只要接到通知,他们的工作就开始了:
通过病区电话,了解遗体的所属科室,确认是否疑似传染病患者。然后穿戴整齐:口罩、手套、一次性隔离衣,备好担架和接体车,前往病房。在与护士站交接确认后,需要核对遗体手腕带身份信息,并再次确认贵重物品交家属并签字,最后将遗体从病床换至担架上,送至接体车,由工作人员推入往生室。
这期间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要礼仪规范。把遗体送至往生室后,雷子会脱下一层层的隔离服,询问家属是否需要其它的服务(入殓、化妆和寿衣的选择等)。
“年少轻狂,”雷子这么形容自己当初的选择。
高考之后,雷子填报志愿时,突然不想紧绷了。第一眼看到这个专业他就被吸引住了: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这个词离寻常人的生活太远了,远到让人觉得陌生且神秘。做一个小众的选择,在尚未踏入大学的雷子眼里,是个很酷的行为。
但家里人不觉得酷,亲朋好友都认为他疯了。
得知儿子填报了这个专业后,父亲震惊得半晌没说一句话,一转身进了卧室就没出来。母亲无可奈何,留下一句“任由你。”雷子便带着一腔热血踏上了这条路。

实习时,和同事练习抬棺
但入学后,雷子才发现,做这行要过的坎儿,父母的不支持仅仅是开始。
其他专业的学生介绍起自己所学,向来大大方方。但是雷子的同门被问起专业时。大部分都会说得很委婉。有次雷子和室友小林一起出门玩,的士司机师傅问起“学什么专业的”,雷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小林打了个哈哈:“法医。”
师傅“哦吼”一声,“法医不错啊,为生者权,替死者言。”说完右手离开方向盘向后竖了个大拇指。这种说法,比说自己学殡葬讨喜多了,同样和遗体打交道,法医往往能收获旁人仰慕的眼神。
但雷子倒是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毕业后常会遇到别人问起做什么工作,一开始他还会考虑对方感受,出于礼貌地说:“比较冷门,你别介意。”
现在他回答得直截了当:“殡仪馆上班的。”
二
网上说 “ 抬尸日结1800 ”
我看见就想举报
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是两年半的学制,大三下学期,雷子就和同专业的几位同学一起来到贵州的殡仪馆实习。这些拿着2500块月薪的实习生,总是苦哈哈地互相打趣:“拿着最低的工资,做着最累的活。”
馆里有两位师兄带着他们熟悉工作。早上8:30上班,到馆后他们先去前台要单子,拿到当天的火化数量和人员的信息。殡仪馆的火化工作一般集中在上午,所以过了中午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办公室值班。晚上如果有遗体需要灵堂服务的,他们也需要过去布置。
说是值班,其实都是在学习。
入殓师靠技术吃饭,所以得不断练习:抬棺、插花、化妆,还有告别仪式。
抬棺不仅是力气活儿,还讲究人员搭配和协调,“抬棺者之间身高差距大了且不说不美观,承重不同很容易出事故。”所以排练时他们会提前固定好搭档,配合练习。

殡仪馆的工作日常
但在雷子看来,抬棺再讲究也是个“粗活儿”,化妆才是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儿最忐忑的。
刚入学时雷子连上粉底都是一脸茫然,学校开设专项考核,他们同学间会互相给对方化妆,考核时倒也有模有样。
可平时考核练习的都是真人,真正给遗体化妆时,雷子才发现没这么简单。
那天馆里接到了一位面目全非的往生者,是个50多岁的中年男性。与同事一起上高速不幸发生车祸,他是受损最严重的一人。大概是头部与地面发生摩擦,导致头皮与面部大面积受损,脑部整体损伤严重,同时也离开了他的身体。
当时师姐带着他和其他同事一起,花了近六个小时,才将他恢复成一个完整的身体。因为脸部大部分是捏造的,上妆的触感与雷子平时练习的大为不同。加上受损面积大,连向来游刃有余的师姐也埋头细琢了许久才化好妆,才让家属能见上他的最后一面。
修复意外死亡的遗体(车祸,溺水,跳楼等)通常比较耗时,雷子和同事穿上隔离服一站就是大半天。不能喝水,也不能上厕所。忙到深夜一两点是常有的事,大家都又累又饿。“自然就少不了宵夜,那是我们最放松的时刻。”雷子回忆。

加班结束后,和同事一起吃宵夜
那时候吃的最多的是应季的小龙虾,一方砖红色的小矮桌,中间是一大锅的红油爆虾,再凑几个炒菜,装着啤酒的塑料杯子挤在碗盘之间。
“当你把一具严重受损的遗体处理伤口、缝合断肢、清洗身体、穿戴整齐、化个淡妆,最后安抚好家属。这一系列下来早已精疲力竭,哪有什么心思去思考什么人生、意外和遗体,唯有大快朵颐才能缓过来。”
一整天的忙碌结束后,蒸腾的热气让围坐在方桌周围的人们,感到些烟火气的慰藉。
但这段时光的充实与快乐,在结束实习后就再无踪迹了。
毕业后雷子尝试应聘老家的殡仪馆,但小城3000块的月薪让人失望。尽管如此,在外人看来是“铁饭碗”的内部岗也已经满员停止招聘了。他去过园陵,进过厂子,单调的工作内容他干了没到一周就跑了。
雷子怀念做入殓工作的成就感。
第一次处理遗体时,他紧张到手抖,但也兴奋着。
那天他花了近四个小时,终于修复好一具遭遇车祸的遗体,给破损的躯干缝接上断臂。当他给遗体化好妆,把散粉刷收入工具箱的那一刻,这个意外死亡的中年男人仿佛只是睡着了。
告别仪式上,逝者妻子紧紧抿着嘴,满脸泪痕。见到雷子等人时,她并步上前,哑声说了好几声“谢谢”。雷子知道那是真诚的感谢,他说,“我们一连几个小时,屏息凝神力求完美,只为了能在告别时抚慰生者。”

实习期间,雷子和同事轮流扮演遗体上手练习
雷子不想随随便便找份工作,他在家待业了一段时间,在网上搜索各种殡葬行业的招聘信息。
“其实我一直想纠正一个误区,殡葬行业的工资真的没有大家想象的这么高。网上有些‘抬尸日结1800’的说法,我看见就想举报。曾经我们扛木棺扛一天,也就拿一个月两三千的底薪。”
现实情况是,大部分殡葬从业者的收入甚至还没有一线城市的保安高。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在殡葬群里看到了杭州一家医院太平间的招聘,给出的薪资比他待的小城要高,还包住。没顾得多想,他就带着行李箱来到了杭州。
雷子住的是单位的职工宿舍,离医院很近,步行几分钟就到了。
同住的室友是带他的师傅,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其实,原本在殡仪馆的实习工作内容要更丰富,插花、整容、化妆、举办告别仪式这些全套的业务他们都会接触。但是在太平间,工作内容简化了不少,又因为他入职不久,接触的内容更简单了:接运遗体、清洗、缝合、穿衣。
虽然活儿轻松,但太平间的工作是随时待命的。
来到杭州后,雷子除了医院周边,几乎没有出远门玩过:“提心吊胆的,就怕一个电话过来赶不回去了。”
只要医院的急诊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就得过去拉遗体,半夜接到电话起床工作也是常有的事。在这个有1200万人口的城市,平均每天有700人行至生命的终点。雷子所在的医院,差不多每三天会接到一个成年遗体,每两天会接到一个小尸体。

医院解剖室
除了处理遗体,雷子更多时间需要在太平间值班。每到他轮值时,他内心还是会有些抵触。
不比之前的殡仪馆,白天上班,周围有一群热闹的同事。太平间在负楼层,灯光不甚明亮,常年气温低。每次一个人值班时,专业出身的雷子还是会感到害怕。
有天雷子从早上六点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回来已是精疲力尽。收拾完,正准备回寝室,突然透门缝隐约看见有个光头在里面待着。他心里直犯怵:这地方天天开着门,从没丢过东西,因为除了工作人员从没有闲杂人来这里待着。这个陌生的光头是谁?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一看,不知道谁的电瓶车推进来充电,后视镜上挂着帽子,被盆栽挡住视线,雷子恍惚间把它看成了光头。
虚惊一场,雷子安慰自己:“一定是昨晚睡眠不足,今天又忙了一天才神经兮兮。”
心里发慌时,雷子常会看剧,或者刷抖音。“每当刷到那些黑暗风的、emo的、还有什么恐怖影视解说的,我分分钟划走,”看到搞笑或热血的视频,他才会多停留一会儿。
三
太平间是阴冷的,孤独的,
我喜欢阳光
从业以后,雷子每天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家属。
一天清晨,他和师傅接到急诊电话,去病房接一位年轻妈妈的遗体。病房外,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公抱着一个在襁褓里的孩子,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等女儿火化完。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让他难过了许久。

一位老父亲抱着外孙坐在太平间门外的长椅上,等待女儿火化完
他看过许多令人痛心的故事,“也遇到很多跳楼自杀的学生”,面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生命的逝去,他很难释怀。
雷子说,“我怕死,不知道哪一天我可能也突然没了。”
有一天,雷子忙完工作,准备去洗漱的他站在浴室门口愣住了:墙上有三道血印。他强行镇定心神拉开门,满墙的血印子!他瞬间全身都软了。谁闲着没事在这种地方整这种损人的恶作剧?
连夜调取监控一查,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这些像血一样的印子是油漆,一直都在。但之前雷子从未注意过,今天突然瞄到一眼才闹了这一场惊吓。
过度劳累加上长时间精神紧绷有时会让他胡思乱想,“也是因为这些瞬间,才会让人更加珍惜生命。就像我在做的这份工作,使得我体验了一些其他人未曾有的经历,教会了我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很早就存在的油漆
后来,雷子攒钱在二手平台上买了一台相机。
最初他想记录自己的职业,支离破碎的身体,哭天抢地的生者,还有一双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雷子每天都在和这世上最痛彻心扉的故事交手。
但现在,拍视频剪片子成为一个无形的出口,“释放了我的负面压力”。
雷子的vlog都是自己配音,声音平和,尽量不让人听出情绪。后来他想,自己的视频是不是还是太消极了,于是他开始在纯记录的视频里一板一眼地讲道理: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弱小的生命在意外中如此苍白无力……
“光讲死亡总是压抑的,夹带几句大道理多少能更正能量些。”雷子笑了笑,“但也不是好办法,所以后来我就把镜头转向了操作室外。”

雷子拍的山城最后的棒棒
因为随叫必须随到的工作性质,雷子常常形容自己“独来独往孤单得像一条狗。”
但他喜欢一切喜欢有烟火气的地方。菜市场里卖肉的大叔,山城里最后的棒棒,深夜路边摊的大姐,还有冬夜卖糖葫芦的婆婆,雷子镜头下的小人物做着不同的事情,却又有相同的点——为了生存努力活着。
没活儿的时候,雷子会睡到自然醒,起床吃完饭,独自坐在医院的大厅里看人来人往,“让自己放松下来。”

不忙的时候外出拍拍天空
遇上好天气,他会带上相机,去逛逛老街和菜市场。
他才来杭州不久,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旧友,也没时间结交新的朋友。
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休息时间时,他就拿着四元零钱来回坐公交。“看着车厢里人潮汹涌,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太平间里是潮湿的,阴冷的,孤独的。我喜欢阳光。”
作者 不迟 | 内容编辑 何晓山 | 微信编辑 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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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遭全网封杀的青少年,身上藏着中国最残酷的底层之痛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作家·鲁迅
「逝于1936年10月19日」
出自作品:《小杂感》
……
那是十几年前,周杰伦最火的时候,一个名叫罗福兴的少年抱着“出名”和“要给世界留下点什么”的决心,想在网上搞出点影响力。
通过搜索引擎,他发现美国《人物》杂志颁布的“1995-2005年世界十大鬼才音乐人”名单上,周杰伦居然才排第十,玛丽莲·曼森高居第一。罗福兴为此感到惊诧。进而开始思考,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大家知道我。
彼时,他已辍学,打工觉得无聊,整日在网上厮混。那两年,非主流文化刚刚兴起,炫舞游戏和QQ空间里,有大量非主流家族活跃。
但罗福兴觉得他们造型太保守了。顺着玛丽莲·曼森,他百度了“朋克”“哥特风”等关键词。随后,他穿上哥特夹克,画上眼线,打了鼻环、唇环。研究朋克时,他还迷上了日本视觉系摇滚乐手石原贵雅,学人家在右臂上纹了“天上地下唯吾独尊”。石原左臂上纹了“俺”,他就纹了个“俺罗福兴”,连字体都是一样的。纹完后,觉得还不过瘾,又烫了一个红色的、十分诡异的头发,看起来如同超级赛亚人。后被网友们讽为“类似病毒的结构”。
然后,他把自拍传到了网上。

万万没想到,很快,罗福兴就得到了一大票追随者。为此,他开始建立QQ群,拉大家一起活跃。为了跟其他非主流家族区别开,罗福兴打算给家族起个名字。他百度了一下“时尚”的英文,得到一个smart,本想叫“斯玛特”,但觉得不够酷、不够屌,于是把家族名,改成了“杀马特”。
2007年前后,“杀马特”三个字迅速在网上流传开。那些诡异的病毒状发型四面扩张,引起无数青少年的模仿。与此同时,16岁的罗福兴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影响力”。在一个个杀马特群里,他以“杀马特教父”自居。所有想加入这个大家族的人,都需要得到他的首肯。
靠着“教父”的名号,罗福兴也赚了点外快。他搞过一个杀马特网站排名,只要交钱,就可以在上面露脸,挂上自己的照片、名号。
罗福兴因此赚了几万元。但没多久,他就放弃了,觉得维护太麻烦。由于名声在外,有人想跟他交朋友,给过他1000块钱。还有同性恋找过他。因为对方看着有点钱,罗福兴耐着性子陪聊了3个月。为了造势,他还给自己写过小说,名为《罗福兴的杀马特帝国》。可惜写了1300多字,就写不下去了。

当时罗福兴借着“影响力”变现,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无奈。
罗福兴生于梅州的农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因为爱顶撞老师,他13岁就退学了。他不服管教,四处厮混,然后被家人送进工业园,成了流水线工人。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两班倒,不断的机械重复。他很厌烦,跑了。此后,他去父母所在的深圳,进工厂、学理发,都沉不下心,没钱了就去跟父亲搬砖。
他跟父亲的关系很不好。每次问父亲要生活费,对方直接把电话挂断。
进工厂干流水线,罗福兴觉得枯燥、痛苦。他还经常被人侮辱、被老乡骗。借出去的钱,永远收不回来,偶尔说错一句话,就要被领班骂。当他开始留起那头怪异的头发后,工厂里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从一个厂漂流到另一个厂,不愿意跟身边人交流。由于收入不稳定,又没办法融入环境,他把大量时间花在了QQ群里,和“家族”聊天,顺便搞点生活费。
杀马特家族群鼎盛之时,一个群里上千人,有几百个群存在。在各大论坛、贴吧里,随时可见杀马特的身影,见到花里胡哨的发型。

罗福兴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阵仗。同样没想到,短短几年后,这个群体就走向了衰落,成为了互联网世界的上古名词。那些流窜在QQ空间、贴吧、论坛里的PC时代的杀马特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探寻过这是为什么。
因为早在杀马特诞生之时,他们就被冠以“土里土气”“洗剪吹风格”“乡村非主流”等富含贬义的头衔。遇到杀马特,大家第一反应是嘲笑,觉得这些人都是脑残、心智不全。当他们消失时,众人拍手称快。
然而鲜有人知道,在这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头发背后,藏着怎样的人生境遇,有着多么残酷的生存景况。直到2013年,另一个误会发生,才把“杀马特”三个字背后的辛酸挖掘出来,呈现给了世人。
02.
2012年,在川美任教的李一凡,偶然看到了杀马特的照片。
以他的精英视角来理解,最初还以为这是一帮朋克,心说中国居然出了“反主流艺术”,通过作践自己来恶心主流价值观,牛逼啊!在李一凡的设想中,这群留着不伦不类发型的年轻人,必定受过良好教育,具备反叛性。
当他开始寻找杀马特时,才发觉所有判断都是错的。
那年,李一凡拿到深圳双年展一笔赞助,决定为杀马特拍部纪录片。由于不懂杀马特家族入群规矩,他找不到采访对象。好不容易联系上罗福兴,通过罗联系到许多玩儿过杀马特的青年,才拼凑出一副完整的杀马特图景。
在罗福兴的帮助下,李一凡跋涉数省,见了60多个杀马特。采访过程中,他终于搞明白,这群人不是要搞什么反叛、对抗,他们都和罗福兴一样,从小辍学,文化水平极低,为了生计被迫进厂,成了流水线上的机器:

他们每天做着繁重、重复、收入微薄的工作,在城市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经常受周围人欺负,感觉孤立无援,因此成为了一名杀马特。
在这部名为《我爱你,杀马特》的纪录片里,李一凡通过那些杀马特青少年的自述,还原了他们的生存之痛、精神之痛和对人生的无望。
看完这部纪录片,你会发现:
“头发,原来只是他们的保护色。”
《我爱你,杀马特》一上来,就交代了受访者们的“出身”:他们全都和罗福兴一样,来自凋敝的农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们没怎么受过系统的教育,早早辍学后,就被打工浪潮赶到了城市里:

其中大一点的十五、六岁,小一点的,才十一、二岁:
很多人连小学都没读完,就借钱出门,跟亲戚进厂。文化水平低不说,没见过什么世面,认知水平也不高。所以很容易被骗:

而一旦辍学,被推向社会,就肩负起了赚钱养家的责任。有了经济能力后,一定要给家里寄钱。有的还得供弟弟妹妹继续读书:

对于这一点,李一凡感到十分震惊。他想知道这些孩子工作的环境,但工厂不许拍摄。李一凡就想了个办法,说让他们自己拍,我来花钱买。
他让助手写文案,助手半天没写出来。罗福兴拿过笔,很快写了一段,然后拟了句标题叫“不要押金!日赚千元不是梦!”。在李一凡看来,这是典型的欺诈短信话术,一看就很假。结果一发出去,收到一大堆视频投稿。
他这才知道,仅仅是“不要押金”四个字,就能吸引这些孩子的注意。
因为他们进厂时交的押金,总会被小作坊老板以这种那种理由在结算时扣下一笔钱。尤其在他们刚出来打工毫无社会经验时,常被老板骗。明明辛苦工作一个月,最后到手才几百乃至几十块。甚至连介绍他们进厂的亲戚,也会从老板手上吃回扣。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知道自己被人“卖”了。
那些花钱买来的工作视频,极真实地还原了他们的工作环境、内容。
大部分的工作,都是机械重复,不是分拣产品,就是加工零件:

不但内容枯燥,而且需要长时间的工作。很早就上工,夜里才下班:

有的工作环境还有毒性:

报酬低不说,还十分危险。如果干得太疲惫,稍不注意,手指就没了:

而就算受了工伤,老板也不会多给你一分钱。
首先大家根本没签劳动合同,其次这些十几岁的孩子,除了在厂里打工,对城市一无所知,“维权”两个字,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

受伤,他们就自认倒霉。
黑心老板见状,直接让他们滚蛋:

其中有人接受采访时说: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埋头苦干。因为全是计件工作,你不干就没钱,多干一件就多一份钱。有的孩子,家里还有生病的奶奶、读书的弟弟,只能一边流泪一边加班,为多赚一点点工资,忍受高强度工作。
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



他们明明知道这件事很枯燥、很痛苦,还是得忍耐。而且工作时,尽量不要让脑子思考,因为脑子一思考,手上就迟钝了。手必须得快:

对于这些处境,工厂是不会去考虑的。没人会人性化地去为他们着想。这些孩子去厂里请假,往往要看领导的脸色:

别说请假,在上工时间,就算是去上厕所,也要找经理签字:

有时候找不到经理,很多人憋不住,干脆就随地小便。这样的工作,能有什么尊严?
很多人就这么麻木地、日复一日地上工。每天耳朵边上都是轰轰隆隆的机器声。走出工厂要很久,这种声音才会消失。一个月里面,顶多休息两天。剩下的时间连轴转。干得困倒在工位上,也是常事:

李一凡有个助手叫乌鸦。他们花20-70元把这些视频给收上来后,乌鸦看完视频情绪直接就崩溃了。她无法想象,大家都是同龄人,自己在明亮的教室读书时,这些少年却在逼仄、昏暗的工位上,一天贴两万个标签。
有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因此落下残疾。他们却自我安慰说:
“有很多找钱都是断手断脚的,有什么稀奇,想开了就好了。”
03.
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作业,对这群十几岁的孩子而言,精神损伤十分巨大。
本身他们从乡村来到城市,在心智还未发育健全时,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心理上就遭受着一定程度的折磨。他们从小生活在农村,根本不了解城市生活。进厂之后,长期生活在封闭环境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有人在外面合租房子,结果下班后,连自己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而有的人,睡在工厂宿舍里,一个月都不会出厂。
别说城市的样子,他们连公交车都没坐过。有女生除了买卫生巾出去一趟,其他时间都在厂房、宿舍。银行卡也不会用。

表面上,他们进入城市,实际上,他们是被禁锢在了厂里。每天上班、下班、休息,目力所及,都是同一个地方、同一群人。
用罗福兴的话说就是:

时间一久,生活的单调和人际关系的局限,让他们感到异常孤独。
很多人觉得身边没有人能说上话,干脆把自己封闭起来。
而工厂的高强度作业和严苛的管理制度,让他们感到更加无望,人生灰暗:

有些人受不了,患上了抑郁。有些人干脆去百度怎么自杀。由于感到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他们会变得愈发悲观厌世,不断否定自我的价值。或者因为年纪小,在厂里受人欺负,一时想不开,无人可倾诉,就想一死了之。

干的时间越长,他们心里淤积的压抑就越多。
久而久之,就觉得活着没意思:

正是在这种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下,“杀马特”拯救了他们。
它成了他们的精神出口和心灵解药。
这些十几岁的打工者,跟每个身处青春期的人一样,心里有狂想,情绪很敏感,渴望得到外界关注,希望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并不是他们进入工厂,情感就变得麻木、粗糙,相反,在那个环境下,他们的孤独、渴望变得更深,对寻求自己存在意义的动力也变得更迫切。他们也想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做头发,开始成为他们枯燥生活、压抑心绪的一个重要排解渠道:

他们希望用古怪的发型,把自己包装得酷一点,包装得惹人注目:

他们和罗福兴想“搞出点影响力”一样,想获得更多人的关心、关注:

在得到存在感的同时,用“病毒式的发型”,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异类,像个不那么容易欺负的人,像个不容易摧毁的人:

哪怕说,这种头发走在路上,会被别人指指点点,被认为脑子有病,他们心里也会窃喜。因为较之在工厂里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活着,顶着这样一头“病毒结构”穿梭在街头,至少让他们感觉自己被看到了。
很多打工孩子接触到这种发型后,瞬间被其征服,加入杀马特这支队伍,就是觉得能从它那里得到以往没有的快乐。尤其是平日里那些过于安分、在厂里不敢表现自己的老实孩子,把它当成了解放自己的手段。
他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掌控不了自己的时间,掌控不了自己的劳动。
但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头发:

04.
玩起杀马特后,很多打工者的生活和心理,都发生了巨大改变。
像一些内向的男生,一旦搞个爆炸头,也变得敢于主动接近女孩儿。好多人为了谈恋爱,加入杀马特。厂里的女孩一看老实巴交的男生,就不愿搭理。但你要是发型出格,就很容易在公园里撩到妹子:

同样的,女生烫个爆炸头,也会收到更多追逐。在工厂外,溜冰场是打工者们最好的消遣去处。有的女孩儿烫完头去溜冰,不但会被免票,还立马会有其他男杀马特上来带她们玩儿。她们因此变得更自信:

杀马特的发型,不但给了他们勇气,还给了他们伪装自己的外壳。很多杀马特幼年没得到足够关爱,文化水平又低,敏感脆弱,不敢跟外人打交道,但一个花里胡哨、脱离常规的发型,可以把自己扮成“坏孩子”,能壮胆。
一旦玩儿起了杀马特,他们就觉得自己瞬间变了一个人。
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

他们变得敢于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
甚至觉得自己比一般人活得更精彩:

于是乎,一拿到工资,杀马特每个星期都会去搞头发,研究更夸张的造型、更浮夸的颜色。头发有多长,就要打多少发胶,把它立多高。为此不惜在头发里插上铁丝和筷子,或者随身携带吹风机。大家搞完头发,就去溜冰场玩,没钱去溜冰的,就到公园里,专门找人多的地方,结队“炸街”。

溜冰和炸街,是杀马特最大的社交。他们因此认识许多的同类,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互相倾诉和安慰。大家喜欢在一起研究发型,也通过集结成群,不再感到孤单。久而久之,亲密得就像一家人。

很多杀马特说,就算是亲兄弟,也比不上杀马特家族那份情感的紧密。
一旦谁有麻烦,家族里的人都愿意帮忙。
你找不到工作时,只要在网上问一句,对方就愿意给你介绍工作:

甚至借钱,都比亲戚朋友爽快。
亲戚借钱,经常不还。“家族”的人问你借100,可能会多还你10块。
天南地北的杀马特通过QQ认识,线下聚会,家族会越来越大。这种聚集,并没有什么社会危害,就是在一起喝酒、跳舞、溜冰、逛公园。
虽然每到一处,路人都会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们,觉得他们“有碍市容”,但只要集结在一起,杀马特们就不会感到害怕:

正因为如此,杀马特们对发型的爱,是非杀马特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在工厂里干活,唯一的寄托,就是放假了可以去搞头发。在厂里被指指点点,他们也毫不在意。如果工厂提出要剪头,他们会立马辞职,找另一个地方打工。
曾有一对杀马特女孩,因为喜欢溜冰选择辞职,再去找工作时,每家工厂都要求剪发,她们为了头发,饿了三四天,最后恨不得捡路边的馒头啃。还有一个杀马特,为了保持自己的发型回老家,在火车上三天三夜不睡觉。

杀马特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归属,一种安慰,甚至是一种信仰。
当保全头发和吃饱饭发生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残酷在于,很快,他们连这一点可怜的快乐,都被打倒和剥夺了。
05.
PC时代互联网的存在,给了杀马特们跨地域集结的可能。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扩张家族,在QQ空间、贴吧、论坛里,四处留下身影。
鼎盛之时,罗福兴手上能联系到的杀马特,高达20万。他们除了线下聚会,还经常线上互踩空间,或集合到某论坛刷帖,留下各种自拍。
这激起了不少网民的反感。
杀马特们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审美和情感表达上,又比较欠缺。由于长期生活在厂区,他们对外部世界没什么认知。涌到网上后,他们觉得给自身带来归属和自信的造型,在普遍网友看来,根本就是“乡村非主流”“又土又丑”。
双方的认知沟壑和审美障碍,大大激化了这种敌意。
尤其在杀马特们集结成群,跑到某些大的贴吧、论坛疯狂刷帖,以示自己的存在时,他们完全没意识到,网络世界里,其他团体和他们一样,也因为某种归属、热爱和信仰被集结在一起,而这些人的数量和文化、经济水平,远远高于他们之上。当他们去“魔兽世界”和“李毅”的贴吧刷帖后,对方起身反杀的威力,造成的舆论飓风,是他们根本无法承受的。

由于一次“刷帖战”失败,杀马特们的QQ空间涌入大量网民。他们被骂得溃不成军。最后罗福兴不得不引咎辞职,宣布自己不再是头领。
后来,这种对杀马特的嘲笑和敌意,逐渐演化成一种“互联网正确”。谁都可以去杀马特的空间留下侮辱性词汇,看到一头病毒发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杀马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出来就被人骂。
有人不得不清空了QQ空间。

很快,这种侮辱和敌意,弥漫到了线下。
有些杀马特走在街上,都会被打。有杀马特在外用餐,莫名其妙被隔壁桌的人抄起凳子一顿打,被对方用打火机烧掉了头发。

2013年8月,南宁警方抓获一个抢劫团伙。该团伙的主要抢劫对象,就是非主流杀马特,他们交代给警方的原因是:
“黄头发、搞非主流的人,让人觉得很嚣张,我们看他不顺眼就去敲诈了。”
很多被频繁网暴的杀马特,不得不关闭空间,剪掉头发。
这对于他们而言,是巨大的痛苦:

当他们为了寻找自身的存在,集结成一股力量,试图用这种存在和力量去对抗整个外部世界的异样眼光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无论他们是多么庞大的群体,在整个社会网络中,实际上都是最弱势的人。
他们以为出门炸街,可以显得比别人优越。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当这种存在妨碍了真正具有话语权和攻击力的群体,他们所处的真实位置,就被残酷地显露出来。他们既没钱,也没有足够的文化储备,对庞大社会层级结构更是一无所知,就算人再多,也难以形成一股真正的力量。
拿李一凡的解释来说就是:
“这帮孩子,除了头发,其实什么也没有,连跟键盘侠对骂都不是对手。”
更关键的是,没有人会理解他们。
没有谁愿意站在他们的角度上,去理解那些奇怪发型之于他们人生的重要性。
旁人看到的,只有丑陋、低俗、脑残。
06.
当“乡村非主流”“洗剪吹审美”成为一种贬低,嘲笑和辱骂成为一种风气后,杀马特文化在2012年前后,声势迅速转弱。
一方面,是老杀马特们频频遭受重创,不少人选择剪去长发。另一方面,是移动互联网兴起后,贴吧、论坛的衰落让他们丢失了活动阵地,头一批买得起智能手机的网民,早就没心情搭理他们了。
这期间,也有杀马特想搞什么“家族复兴”,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最早一批的杀马特,都已经进入婚龄,纷纷剪去头发,成家生子后,开始寻找一份安稳的事来做。虽然他们心底还保留着对杀马特的热爱,但从外表来看,谁也想不到他们曾是一名杀马特。而新一批进入工厂的杀马特少年,人数越来越少,就算玩杀马特,也是线下聚会,很少去网上刷存在感。
这段时间里,罗福兴也早就剪去长发,开起了发廊。曾有好事媒体前去采访他,想还原杀马特的故事。但那些来访者都倾向于拍他窘迫的生存,凸显他的乡村背景和文化水平,最后给他冠上一堆“浪子回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头衔。言下之意,玩杀马特这种事,简直就是误入歧途。
这种主流偏见,也延伸到了移动互联网上。
2015年,随着快手下沉,一群杀马特找到了新的活动阵地,开始在快手上拍短视频吸粉,借此变现。有发展得好的,一个月能有万元收入。不过大多数杀马特,只能赚点糊口钱。尽管如此,他们也感到开心。
杀马特拍的短视频,其实跟那时期许多下沉类视频一样,都是通过一些出格的行为博关注。比如穿一身好看的衣服,去泥塘里打滚。他们也知道,没有人会看他们耍帅,都是想看他们怎么“出丑”。

每次开直播,会有网友跑到直播间里排队刷屏,说“来看猴了!来看猴了!”:

可即便被当成小丑,他们也愿意。因为通过快手,这些杀马特青年曾获得一时的自由,不用坐在流水线上,忍受枯燥的工作。
然而没多久,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就被视为“低俗文化”的典型被封禁了。
被禁后,大家没了收入,只能散伙。
大部分人的选择,就是回工厂,继续打工。

而对于自己的人生,对于未来能获得怎样的幸福,他们都心知肚明。在工厂工作四五年后,对城市有一定的了解后,通过互联网看到那些有钱人的生活后,他们就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去埋头苦干,也赚不到足够的钱。
房子和车子,不是他们能考虑的:

大家出去玩,也没人会聊梦想。
因为太遥远了,根本遥不可及:

对此,一开始就想“出名”想“被世界记住”的罗福兴,感受最为强烈。
他说自己走在城市里的时候,从不会看那些高楼。因为他知道,那和自己无关。
纪录片里面,他对杀马特处境的思考和对人生的思考,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他已经到了足够了解社会运行规则的年纪,也经历了足够多的辛酸,所以谈及未来的财富,谈及人生渴望,有比其他人更深的感触:

面对镜头,他一针见血地道出了杀马特诞生和存在的“历史必然性”。
为什么大家要成为杀马特?
因为这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救赎:

07.
整部纪录片看下来,会看到很多触目惊心、百感交集的镜头。
各种流水线工作,大量青少年打工者的自述。故事里那些年轻面孔,在青涩的年纪被驱赶到了环境恶劣的工厂里,像蚁群一样生存。每当他们提及“杀马特”三个字,眼里就闪烁出不一样的光泽,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一凡采访了60多位杀马特,采访过程中,一直想找到一个精彩的故事。但拍着拍着,他就放弃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精彩的杀马特:
“所有杀马特的生活,都是极度贫乏的。”
高强度的工作、可怜的收入、与城市格格不入、被黑心工头欺骗、对未来不敢有任何期待,这是他们共通的地方。片子拍好后,李一凡邀请杀马特们去看。最后只有一个杀马特去,看了40多分钟就出来了:
“太心酸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2008年到2013年之间,大量十几岁就辍学、进城务工的青少年,正是靠着杀马特的慰藉,才度过了自己贫乏的青春期。作为新生代农民工,他们和上一辈有明显的区别。他们并不觉得埋头赚钱就够了。和同龄的孩子一样,他们也需要生活得到更多亮色,得到外界的关注,希望人生的价值得到凸显,但囿于文化水平、工作收入的双低,他们没有多余的选择。
随着荷尔蒙的下降,随着人生进入新阶段,当年分布于好多个省份的杀马特,那些被“家族”团结过的杀马特,纷纷剪去头发,成为“新的父辈”。
他们成熟了,但新一代农民工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由于教育资源匮乏,由于留守儿童增多,依然有不少的孩子跟他们一样,初中都没念完,就选择了进城打工。更新一代的农民工,跟随现代化浪潮来到了难以融入的城市里,依然从事着极度压抑、不够人性化的工作。
对于这样的生存处境,在纪录片结尾,罗福兴说道: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就一定会有被淘汰的人也好,被伤害的人也好,不被尊重的人也好。农村不会消失,除非教育更好了,个个都上过大学了…”
在《南方周末》关于纪录片的报道里,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郑风田提到过一个数据,最近二十年,中国成为世界工厂,接近3亿的农民在外面打工。郑风田的一个朋友在乡镇的中学教书,初一上学期的课一结束,学生走了一半,后来的时候剩下一半又没了,初三的时候剩下一半又没了。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9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在全部农民工中,未上过学的占1%,小学文化程度占15.3%,初中文化程度占56%,高中文化程度占16.6%。从事第二产业的农民工比重为48.6%,第三产业的农民工比重为51%。这些青少年,进入城市,却又不属于城市。他们在文化、消费、审美、生活层面,与城市中人有巨大的差异,相互之间,根本无法交流。
但就像罗福兴说的,他们没有选择:

曾几何时,这些青少年顶着一头“病毒结构的头发”,不顾别人的冷眼,走在街上,只是为了给贫乏的人生寻找一个精神出口,给自己的流水线生活,找到一个发泄点,到头来,因为城乡差异和阶层间的鸿沟,他们终究被视为了“异类”“脑残”和“小丑”,直至被驱逐、消灭。在忍受着枯燥、无望生活的同时,这件唯一让他们感到快乐的事,也被外界污名和敌视了。
面对这种不理解,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对杀马特的热爱,藏在心底。
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种被贬低的审美,曾经带给他们多么巨大的安慰。

至于嘲笑和辱骂杀马特的人,在李一凡的纪录片出现之前,根本无心探究它为何存在,也很难去追问杀马特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他们只能站在自身阶层和文化立场上,就杀马特表象和社会舆论标签,来俯视这群少年。
这种俯视,多半都是嘲笑。

或许这才是最大的悲剧,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不仅仅是没有互相理解的意愿和主动,更大程度上,是他们根本没有彼此理解的桥梁。
在审美差异的表象下,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另一群同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而从对方生活困境中衍生出的行为,一不小心,就被我们视为妨碍。
可想而知,随着现代化浪潮和互联网的群聚效应,这种隔阂感,只会越来越重。
在被经济、文化水平分类后,人们对于另一群人的生活景况,会变得越来越陌生和不可想象。我们与他人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也没有意愿和渠道,去探究一眼别人到底如何生活,为什么会那样生活。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荒原上的杀马特》,南方人物周刊
[2]《海边的杀马特》,人物
[3]《寻找逝去的杀马特帝国》,南周
[4]《装在套子里的“杀马特少年”》,南风窗
[5]《“杀马特”青年的网红路》,看天下
[6]《我爱你,杀马特》,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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